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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9 00:2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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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鸿伏

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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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老乡亲哪里去了

父老乡亲哪里去了试读:

自序

这或许不能算一本完整的书。

从文体上说,它只能勉强划入散文范畴,而书中的一些篇章,却远远跨越了文体的界定;从篇幅上说,它只用了原书稿的三分之

,许多篇目都未能收入书中。我在写作此书时,头脑里翻滚着无数问题与念想,一口气把它们写了下来,有一种一吐为快的感觉,但限于出版篇幅的统一规划,不得不割爱。从内容上说,这本书也不是完整的,原书稿中涉及的一些重大问题都有所舍弃,有些话题是敏感的。

但这本书还是出来了,虽然在我的眼里,它有着不完整,却是我所有出版的书中最令我上心、也最为特别的书。

这是一本最令我上心的书。许多年前我就有了写作它的冲动,但一直压着没有动笔。我花了许多精力和时间一次次走进乡村,甚至以扶贫队长的名义较长时间地进驻在农家,去直面当代乡土生存问题,一点一滴感受乡土的裂变、苦难、矛盾与冲突,透过田园平静的表象,去触摸它内在的心跳与脉动,谛听它真实的声音。在当代乡村发生的大事件、大变局,以及有关它的一些细枝末节,无时无地不在震撼我的心灵,而我的情感则毫无保留地自然而然地倾向广大乡村弱势群体这一边。我的心里鼓涌着一种巨大的悲悯与苍凉,一种无奈与无助。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出身贫寒苦难的农家,对他们的生存与诉求,感同身受。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考之后,我决定用纯文学的表达方式来完成自己的写作,也许,这种选择会让这本书失去许多“轰动效应”,但它的内涵却会更加丰厚含蓄,文字更具有张力。

我一直认为,文学的意象创造如同绘画,画外之意或文外之意,才是最值得读者回味与体悟的。这本书来自当代乡村,关注的重心自然是我的父老乡亲和那片正在裂变中的广袤土地上发生的一切。这片土地充满着爱恨情仇、生老病死与喜怒哀乐,沧桑百劫,问题重重,却依然活力充盈。本书中所涉及的内容,几乎都是我所亲历亲见,其真实性是不容置疑的。但,我要表达的,却是苦难中的诗意,或透过诗意解剖出来的苦难。

农问题或许永远是这个民族最核心、也最应该予以切实关注的问题,民生不仅仅只是一个繁复的庞大的系统工程而已。一个国家是否强盛稳定,占人口最大比例的乡村人口的生存、生活状态是一面镜子,乡村的问题、冲突与矛盾,则是另一面镜子。

这是一本特别的书。首先,它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是一个特例。我的写作涉及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以及古代文物文化等范畴,唯独这次是集中一本书的篇幅专门来写当代乡村问题,而这种尝试存在着很大的风险与难度。其次,在当代散文作家中,还没有人做过这种尝试。因做这种尝试,需要有对于目前乡村透彻的解读,还原它的本质,更需要思考与勇气。

一本不算完整的书,却让我经历了一次最令我震撼的写作过程——从灵魂的到情感的。即便在冬天,也会让人大汗淋漓。

是为序。刘鸿伏2014年12月于大风斋

父老乡亲哪里去了

当我回到我从前的村庄,发现曾经树木葱郁的青山已变得光秃,除了满目的野荆和裸露的山岩,已听不见鹧鸪的叫声,看不见野兔和山羊箭一样射过清清涧峡和枞树林。只有婆婆崖上依然贴满了红纸和鸡毛,一张纸就有一个新生儿的小名,这古老的习俗还保留着,那些红纸在冷寒的风中火苗一样抖索。那些从前牧歌悠扬的美丽阡陌和田垅,此时被荒草弥漫,那些耕作的父兄哪里去了?村庄上空斜着几缕炊烟,这偌大的村落,除了几声犬吠和鸡唱,听不见人语。我从前涧边山顶高旷悠扬的山歌呢?土地上吱呀的碾房和河岸上旋转的简车和风车呢?它们都消逝了么?

踏着微现着白霜的山路,我感到一种凄清和落寞,这条路不知走过多少代人了,它依然仄狭不平。多少年来,只有游子循着这条脐带来寻自己的故里,如今父兄姊妹们却沿着它走向山外,仿佛雁阵横过黑土地,有些永远不再回返,有些成为村庄的另一种候鸟,飞得憔悴也飞得沉重。我不明白,我的父兄姊妹宁愿在异乡的屋檐下仰望明月或听淅沥雨声,尝那份背井离乡的酸苦,也不愿回到自己的故乡,为什么?呵,我的木板桥,我的瓦屋和田园,我的久违了的乡音,为什么就让我感觉着一种化不开的苦涩,仿佛喝那山中的苦茶?微寒的晨光从河湾的山那边照射过来,照着我从前的篱笆和木楼,照着我孤单的身影。

只有父亲和那条老花狗迎我,那情形恍如一幅剪影和古旧的画图。火塘里燃着芭茅草,这气氛还是从前我童年时的样子,可父亲已经很老了,一把锄头在土地上写满了苦难,也几乎写完了生命的最后一个句点。父亲告诉我,我的堂兄因交不起各种收费才停建新房,原来的老屋已破败不堪,不能再住人了。借我的钱或许是无力还清了。我便苦笑,还不起就还不起吧。只是我不解,凭什么如今农民建房要收地下文物损坏费、矿物损失费?

火光映了父亲多皱的老脸,听他絮絮叨叨村里的人事,我的心情难免沉重。父亲说,八月中秋那天,春姨姑的媳妇因为多生了一胎,乡干部拆了房子,赶走了两头猪。小媳妇躲在山里三天三夜,最后刚出生的婴儿受风寒死了,媳妇儿便上了吊,几天后才被砍柴的发现。又说村东根生因交不起四十块钱的人头费,与干部发生争执,被绳子捆了,关在乡政府,至今也未放回。父亲在叹息:“这还像个世道么?”

我无言。但我深知,生活永远是美好的,阳光下的阴影终有消失的一日。我的父老乡亲世代劳作在田园,无怨无悔,忍辱负重,心地宽厚地面对世事,但他们有他们的尊严和对世道人心的认知,他们把困惑和希冀埋在心里,艰难地写着他们的人生。许多代人已老死在逼仄的田园,许多旱涝和灾祸都挺过去了,但如今兄弟姊妹却候鸟一样飞离热土,漂泊在陌生的异乡,他们是存着一份向往也怀着一份无奈的吧。在回乡的路上我曾想起,我肯定要温习贺知章“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心情了,可我只感到了故旧星散,没有人关心客从何处来,回来了或离去了,仿佛都极平常,重情重义的故乡落寞了,是因为离去的太多么?我的心不禁茫然。

许多的父兄和叔婶辈死去了,山坡上的新地方和旧坟在寒夜里闪动着磷火。他们奉献了一生,但他们的命不值几个钱,生前吃苦太多,死后却很冷清,他们的后人都到山外去谋生了,已差不多忘了埋在土里的亲人,就像已忘了遗落在责任地里的红苕和落花生。

许多的姐妹都已嫁了人,她们都用美丽或不太美丽的青春在很远的村村落落劳作和做爱,生养后代;或者就在很年轻的时候和伙伴们候鸟一样远走南方,在花花世界里沉沦和讨活,做着很荒唐的妇人。她们中有我少年时的伙伴和同学,甚至有我朦胧少年时的初恋的情人,可如今她们已消失在异乡的人海,我已再见不到她们的面容。我无法追回这逝去的一切。

一只鸟在黑土地那边啼叫。水井上的绳索已经断裂了。远处有一两个年老的老农驾了牛无声地犁着很板结的泥土。山色苍茫,黄叶如蝶。一切都透着清冷。

一位作家在黄土路上踽踽独行,他手里的烟卷正冒出浓烟。有一片山形似猛虎,叫虎形山,风水先生说那虎头是极好的阴穴,发子孙,行富贵,可现在那里却只是乱坟岗,埋着无数的老人和未老的人,埋着外地来的乞丐,风水早已破败了。有九座山包连缀在田园,老人说这是九龟寻母,远去的游人都会回来。有一条水涧叫罗家冲,罗姓人早已居这村落里灭绝,或者已经远迁。有一个屋场据说是古时的官厅,可此时仅存了破旧的一间古屋,而且它的后代都在离此很远的都市发迹扬名……作家曾是这片村落里的一个顽童,也曾是一个很出色的樵夫和农夫,后来他和他的兄弟姊都离开了这个村子,并且很少回来。他把童年的事情都写在报刊上发表,去感动那些城里人,因此他很快就成了名。他的名字曾是故乡夜空的一颗亮星,让少女们联想。可此时他行走在土路上,如一个孤独的过客。他望着那些永远不变的青山和阡陌,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觉。

他去看从前的老村长,村长的屋歪在山坡上,竹篱笆上爬满了荒草和藤萝。一只狗凶凶地对他叫唤,它不认识他,不知道这个汉子是一个名人。名人敲村长的木门,村长花白的脑袋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叫:“村长,还认得我么?”村长驼背,村长眼睛不管用了,村长摇头。名人说:“我叫××。”村长才想起来,于是让名人坐在灰糊糊的木凳上,开始上句不接下句地说起这村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作家用跳跃性思维把它们联结起来,于是就成了一段对话了。村长:“唉,如今村子是真的冷清了,不想活人呢。年老的不能干活,年青的不愿守这憋屈的日子,外去打工了。妹子媳妇们都在外面犯作风错误了,有的还得了病,偶尔回来一次也偷偷摸摸地像作贼。全村百十个劳力,去外的九十多人,田土都荒完了。外面的钱不好赚,这家里的地更不好种,就是种了,除去成本除去这个税那个费,到头来,一年的汗水养不活一张口了。所以都只好出去了,只好丢下这份田地和这穷家了。没出去的只有我们这些走不动的老废物和小伢崽了。出去打工的寄回几个钱,邮局还要想着法子,硬性配搭你不要买的东西……唉!”

……

村长老了,老村长的女儿和儿媳都在外面做很荒唐的妇人了。村长没法子,因为村长已经老了。村长年轻的时候很英雄,曾放过每亩十万斤大卫星,曾经造梯田造得十天十夜不睡。也曾让村里最年轻的媳妇姑娘和婆娘去轮流夜战水库工地,村长一人犯了她们所有人的作风错误,让一个军婚怀了双胞胎,让一个寡妇生了丫头。那时候村长权威,犯了作风也没人敢放一个屁,不过如今这个村已没有村长了,没有了村长,所有的田土就开始荒芜。作家叹了一口气,走出木门,他觉得这世界已很陌生了。

不能安守清贫的时候,人便学会流浪。村庄上空已不再有悠悠的雁阵,村庄就像一部古旧的农书塞在山缝里,只有岁月的风在无声地翻弄。

父兄们哪里去了?童年的伙伴哪里去了?姊妹们哪里去了?他们像被风吹散的树叶。有一个叫岩保的伙伴去了南方,他是一位光棍,据说从工地的脚手架上跌下来,断了一条腿;有一个叫梅香的少妇,也去了南方,嫖客在她身上发泄完性欲后用水果刀割断了她的咽喉;有一个叫峥嵘的汉子,在外挣了大钱,却因重婚关进了牢房;而青儿呢,几年了,再没了音讯,青儿在村里时是常常替人写家信的……他们都从这个村落和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他们原本很年轻。为什么要离开土地,为什么要离开故乡,田也是人种的么,是畏惧了一世的苦,还是被外面的花花世界引诱?父兄姊妹雁阵一样横过黑土地。有人回来了又走了,有人造了屋讨了女人,可他们还是走了,宁愿只留一个名字在村里,而许多名字的主人,土地已把他们遗忘。

待在故乡的日子里,我听到两个消息:一个是说不久要在某山开矿了,建厂了,要在周围的村庄招工,村子里的人都会有活儿干了。真的要开矿办厂么,也许远去的父兄们就会像归巢的鸟儿一样回到故乡吧?可父兄们似乎很漠然,他们的心早已冷了,留一半儿热在不属于他们的充满魅力的都市。还有一个消息说河水某处要建一个大型电站,方圆百里的村庄都要成为水底世界了,如果确切,那么已经离开了这片土地的父兄姊妹就可以永远留在异乡了,他们不愿归来,这是一条最好的理由。我不知道这世代播种着汗水和泪水,收获了贫穷也收获了快乐的田园为什么要被人厌弃。田园,美丽且苍茫的田园呵,你到底怎么了?是你的泥土不再养人,还是你中秋的明月不再浑圆?是你的阡陌不美丽,抑或是你的山歌和炊烟不再温馨?为什么人没有了眷恋?为什么人要逃离你的庇护,宁愿去漂泊?

在寂静的月影里,我凝望着这无言的村庄,想起它落着大雪时的动人景象和春花灼灼的晴和,想起它的沧桑百劫和丰收平和,想起童年的嬉戏和无忧,想起许多的人和事。我仿佛明白了人或许是应该离开故土的,只要心中装着,哪怕在天涯,也会感觉着它的存在和召唤。我是和那些父兄姊妹一样充当着游子,可是这脚下的田园永远以无言的美丽与亲情召唤着远方的灵魂。

人,或者就应该是故乡的候鸟?

但是为什么?!

每个人都会消失

村庄里空掉了许多房子。

那些房子都很凄凉,失了生气,瓦楞上长满野草,门窗紧闭或倒塌。屋外台阶上长着一些矮小的灌木并爬满藤萝,有鸟儿在密匝匝的叶片中筑巢,它们很自在快乐地飞扬啼叫着。

屋前的那些路都荒废着,没有人迹,外面的人根本找不到路,也看不见路,可那些路曾经每天都被主人的脚趾搔得痒痒麻麻,它们和主人的赤脚最亲近。

随便走进一所空着的房子,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冲鼻的霉味和成分复杂的怪味。门楣上盘着蛛网,随风落在手臂上和脸上,粘糊、阴冷。屋内充满灰尘,那些老旧的饭桌、木椅、灶台和碗柜,倒着,歪着,腐烂着,在厚厚一层尘埃中被定格在寂静的时空里,陷入某种对深不见底的往事的回忆。

灶台里还遗留着主人生活的余烬,不过已经板结、凝固了。有些柴薪还未燃尽,半截塞在灶膛,爬壁虎在上面溜进溜出,千脚虫在残薪下打洞筑巢。半露的灶堂门,像油画《呐喊》中那个光头人极力张开的嘴,样子夸张怪异,却永远没有声息。

锅子上的木盖已经半朽,用手一提,便有一片片木条掉进长满红锈斑的铁锅里。那锈色中还可分辨出菜末和油渍的形状。

铁锅静卧在灶台上,从此再也不会与锅铲发出恼人的碰撞。不再被烈焰烧烤,不再被生活的酸、甜、苦、咸、香、辣诸种味浸泡。它就像一个阅尽沧桑的垂暮老人,一切都放下了,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只在接近虚幻的时间和空间里慢慢被氧化、锈蚀,然后残骸坠落尘埃,化为乌有。

有一些农具还挂在板壁上,或歪倒在布满苔藓与碎影的空坪里。

挂在壁上的是犁耙和锄头。还有破旧的斗笠。

木犁锋利的长犁刀已经锈坏,锈斑一层层堆积着,像长满疤瘌的人脸,看起来有些恶心。一张犁,挂在板壁上,把所有的回忆和漫长的日子锈进刃口,结成瘢痂,长成丑陋且悲苦的形状。春天离它已经很远了,明镜般的水田和暖风中的柳丝已离它很远了。扶犁人的吆喝声与水牯的哞哞声从时空的折光里返回,透过层层重锈,微弱地传来。而那壁上的木犁,就仿佛是失聪已久的村庄的耳朵。

所有的农具或许都是有记忆的。壁上的那把尖锄曾经将农事一次次刻写在季节里,复述着一种关于土地与农人的细枝末节。锄头是农夫用来在田野写丰歉的,那么艰苦,具体而微地将长长短短的一生写进板结的泥土中,汗水落下去的时候,风霜雨雪也落了下来,在贫瘠的地里拱出芽来。锄头的寿命很短,握在粗砺的大手中起落如风,风一样快地结束作为农具的使命。而一个农夫的一生却相对漫长,临死,也会拄着锄头,立在夕阳的田垅,无限依恋地看随风起伏的麦浪。他会忘记一生使坏过多少锄头,也会忘却这一生的苦难,眼里只剩麦浪。

无人的空屋,仿佛一张生活蜕下的皮,遗落在记忆的深处、红尘的那厢。

布满苔藓与碎细阳光的空坪,偶尔有野鸟和长蛇光顾。可这里曾经鸡犬相闻。而且,这屋子所有人的童年,都长进空坪的往事中,永远不会老去。

空坪里零乱着主人曾经使用过的扁担、箩筐,它们很久很久没有人用过了。扁担长在苔藓中,呈一种寂寞的弧形,中间一段拱起,依然固执地透出深红色泽,那是与肩膀相磨日久,被汗水和血肉渗透出来的颜色。这颜色突兀地镶嵌在深绿的苔藓中,仿佛油画的重彩,令人注目。而旁边歪倒的竹筐,已在风霜雨雪中朽烂,只剩残骸。竹筐的底穿了一个大洞,依稀还看得出是曾经负重所致,洞穿的力量来自主人挑负的重量。零乱的空坪里的这些农具已不再是农具,只是一种形而上的关于生存的提示。而失忆与隐藏,才是岁月演示给众生的最好的启迪。

一所空屋,消弥了曾经的生存迹象,不等于一切不存在。也许,存在的不存在了,不存在的存在了。二

村庄里很多人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这些再没有回来的人口,时间太长就被注销了户口。

他们成为失踪的人或被死亡的人。

永远不回村庄,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死了,一种是死也不肯再回来。

不过,事情总也有意外。某个曾经被注销了户口,二十多年不曾回村庄的人,某年秋天忽然出现在稻浪金黄的田埂上。他说他叫某某,就住在村西土地庙边那栋已倒塌的房子。村里的人被他提醒,恍然大悟似地“噢”了一声,细看,却不像,怀疑他是冒充某人,而某人已注销户口多年,传说中早已死亡。不过那人却认真,一再说自己就是某人,小时候光腚在溪里玩水,在村里打泥巴仗,和某某、某某从小玩一块的。而他提到的某某、某某,却早也是被上报了失踪人口的了。村里人愈加不信,眼神里透着怀疑。那人急了,扒了自己裤子,露出一个肥白的长满痦子的大屁股,对众人说,瞧见了吧,我左边屁股上长着一粒红痣,右边屁股一块疤,小时候就有的,还记得吧?我就是某某啊!

人群里没谁吱声,有的似乎在拼命回忆,想:小时候谁的屁股上长了红痣,谁的屁股上有一块疤呵?实在想不起来,就又猜测,很多人屁股上都有痣,这也不是什么特殊记号嘛,一块疤能说明什么呢?农村出来的人谁身上没有伤疤?在山里、地里从小磕磕碰碰长大,受伤留下疤印是常有的事,这也能证明自己就是这村子里的某某?真好笑呵。

后来那人到底没能在村里住下,被村人轰走了。

这事被当作笑话说了许多年,也不知是真是假。

村庄里被注销户口的越来越多,热热闹闹的村子,终于冷冷清清起来。

有人叹气:“人都到哪里去了呢?偌大的村庄,怎么就忽然空落了呢?”前人说过,落叶归根。可人不是落叶,人是过客,身影子横过村庄,抬头就失了踪迹,比落叶飘得远,比鸟儿都飞得快呵。飘走了,飞走了,就不再回还,像雨像雾又像风,那么自然地又有点奇怪地消失了。

每个人都会消失,只是方式不同。可村庄里许多人的消失却还是透着不可思议,他们几乎都是以失踪的形式不断地由出走而集体消失,消失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他们消失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不再回来,谁也没有这么说过。只是毅然决然离开村庄,后来却迷雾般地消失。

村庄里、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就像急促的雨点,带着响声落下来,却在转瞬间失踪了。有时便想,既然每个人都会消失,消失的是谁或在哪里消失,真的很重要吗?如果不那么重要,又何必要探究他们消失的原因和过程呢?

可是村庄却收藏了他们曾经生活过的片断,生活过的村庄是从来都不会失忆的。每一栋空废了的房屋、每一条路、每一块田土,甚至小溪、树木、井、桥,都叠印着他们的踪迹,那些影像如此模糊却也分外清晰。作为生命的个体,或是容易让尘世遗忘的,但作为失踪或消失的集体,却是村庄永远的痛,生的无奈与死的难以预料。佛家说,人生如幻、如电、亦如露。土地上那么多痛切的消失,却坚硬如石,不是一切皆空可以解脱得来。三

在村庄里要获得失踪者的信息不难。在故乡,我走了两个村子,得出了近二十年来失踪与消失(注销户口的)人口的总数。

黄金村曾是一个大村落,属于南部挺热闹富庶的村子,上世纪计划生育未实行之前的人口巅峰期达2600多人。如今村庄常住或留守人口仅425人。近二十年来,从村中外出至今未回、而且绝无消息,不得不注销户口的多达579人。这近600人中,有69户属于举家外出,再无音信。他们的田土被重新划给别的家庭,房屋全部坏掉。村中多年来一直派人或托外出的人打听踪迹,全无着落,消失的原因至今不明。如果说这些家庭人口全在外地死亡是不可能的,但几十年一去不返,且未有家庭成员回村检视房屋与责任田地,却是事实,否则,村里绝不敢将其户口报注销、将田地分到别户。这外出消失的69户共计人口351人,上至83岁老人,下至半岁婴儿。余下失踪的两百几十人中,有确切死亡信息的181人,其中外出挖煤窑矿难罹难的73人,车祸及其他意外事故死亡的57人,参与黑帮江湖仇杀、抢劫、贩毒等情况被正法的17人,暴病、艾滋病、癌症死于外地的34人。181名死者中女性35人,男性146人。最年轻者19岁,女,艾滋病晚期。

黄金村在我的印象中属半丘陵地带,有平旷的沃野、清澈的小河,有丰茂圆润的连片小山。饥荒年代,这个村子饿死的人最少,改革开放之后,它比其他村先富起来,外出务工的人最多,修造的小砖房也最多。

可是,许多年过去,当我走进它的内部,深入到每片房屋中去,却发现这个村子其实已成半个空村,与其他村庄一样透着冷清,失去了活气。村长报给我的常住人口数,我持怀疑,便问:“这400多人真都住在村子里?”村长苦笑:“哪有这么多呵,常住的也就百十号人,都是些老人、孩子,现在谁还待在村子里?出去啦,全出去啦。”我说:“明白了,你是将每年回家过年或几年回家一次的外出人员算做常住人口了。如果只算留守在村子里的就百十号人,对吧?”村长说:“是的。”

我又问:“70多人死于矿难,这数字挺吓人,不会夸张吧?”

村长:“近二十年来实际死于矿难的村民,还不止这个数,这只是死者家庭上报村部的。好多人根本不会上报,死和活你根本搞不清楚。有些登记的矿难人员还是先听村里人传话才知道的,知道了,再上门核实,核实后报告派出所,派出所再跟煤矿核查,最后才能确定。所以这70多个死于矿难的,都是经过公安部门最后确认的。”

挖小煤窑很危险,谁都知道,可挣钱多,这就让外出的不少农民工冒险下窑,而不幸事件便经常发生。黄金村如此,其他村子也是如此。每年中国死于矿难的农民工,没有谁统计过,就是统计了,也是瞒报,将盖子捂死,所以没人知道这么多年来在煤窑、煤矿里到底死了多少苦命人!农民工的命如草芥与煤老板的挥金如土,正是这畸形社会里的血泪真相。

当我将电话打给另一位邻村的村长时,他很惊讶,说:“兄弟,你怎么想起要调查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有意思,我可以帮你。”

次日,步行一个小时,到邻村见村长,村长领我进了几乎可以说是破烂的村部,坐定,很快有人上茶。

上茶的是村长老婆,中年,矮胖,脸上生着浅浅的几粒白麻子,很热情的样子。

村长说:“老婆是妇女主任,弟弟是村支书,一家人在村里当领导,一家人都作牺牲呢。现在谁也不肯当村长、当支书,村里穷,没有集体经济,也不征地拆迁,连招待客人的茶叶都是自家出。”

我笑了:“这茶叶钱不会让我掏吧?”

村长:“哪里哪里,你是稀客,敢让你掏钱?不过呢,下次能不能请你帮忙向上面给村里要点经费呀?”

我说:“哪有这个神通,你找人帮忙没找对人咧。”

扯了几句闲谈,村长从灰蒙蒙的一个木柜里找出一个大档案袋,说:“这里面全是近几年村里注销户口了的,我把外出失踪与死亡人员归了类,你一看就明白了。”

翻开本子,见到标有“失踪”字样的档案,时间从2000年开始,到2013年止,编号从“村失1号”到“村失57号”。也就是说,十余年间本村报失踪的57人。随便翻到一页,上面大约有如下记录:“王晶,女,19岁,2001年外出至今未归,家人报失踪,派出所确认,该女为失足妇女,曾在××夜总会、××桑拿中心做性工作者5年,后下落不明,疑死亡。这个王晶是村长的堂侄女,我问:“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她的任何信息吗?”村长叹了一口气:“作孽啊,这妹子长得漂亮伶俐,跟伙伴外出后每年也回一两次,到2005年再也没了消息。家里人找得好苦呵,结果却杳无音讯,死了,也不知死在哪里,怎么死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报失踪了。”

在“村死亡人口”档案里,发现了死于矿难的有30多人,也就是这十年间的事。年纪最大的68岁,最小的16岁,全部男性村民。这与黄金村调查所得大体相类。从2003年到2013年,外出人口死于外地的共有82人,多是青壮男女,死亡原因清晰,大致可归类为:矿难、车祸、工伤意外、猝死及其他情况。而死于矿难的比例最大,这点也与黄金村相类。

失踪人口57,死亡82,共139人,平均每年外出死亡与失踪近14人以上,而这个村子总人口为405人,除了留守本村的老人、小孩不到100人外,全部外出务工。也就是有四分之三的人口外出,而这四分之三每年又以三十分之一点四消失。这个比例让我吃了一惊,如果以此推算,这个村子人口不出30年即只剩下不到现今人口总数的三分之一!

我将这个假定的结论告诉了村长,村长倒抽一口冷气,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看完档案资料,我让村长陪我到村子走走,并要求到那些空废多年的屋子去看看。

村长说:“有什么好看的,都长满了草。人养房子,房子养人,房子不住人,两三年就坏了,何况长久无人居住。房子靠人气养着,你看几百年的大宅,只要一直有人住,就不会垮不会坏,而一个新造的房子如果三年没人住,就基本上只能废弃了。我们村子空出好多房屋,这些空屋,家里人都外出了,许多人再不会回来了。空废的房子几乎成了鬼屋,挺瘆人的。人去房空的地方都阴气重,没人敢进去,怕撞邪。”

我说:“随便看一两处就可以了,大白天的,还怕撞鬼?”

村长笑了:“有你挡煞,我怕啥?你是贵人,神鬼都避!”

闲扯着走近一处建造极庞大的长形大木屋。

那木屋占地甚大,估计建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也就是民国前后。高大廊柱,雕花木窗,黑瓦翘檐,气概犹在,却被四周荒草围困,无端地透出怆凉来。

我说:“这么好的大木屋也空废着,好可惜!”

村长:“这屋子属于两兄弟,是祖业,民国时挺兴旺。两兄弟每人一半,够住。“但是老弟一家人先后外出挖矿,说是挖金矿,最后只有老弟的一个小儿子发了财,在省城买了房和车,其他家庭成员有两个死于金矿,一个吸毒贩毒被枪毙,一个女儿远嫁香港。所以老弟一家人只有一儿一女还活着,但几乎几年回不了一次,回了也不住这屋,住镇上宾馆,这屋没法住了。老兄一家最惨,本来人丁不旺,也就两儿子,没女儿。这两儿子很早就失学,后来和他们爹一起随叔叔一家去挖金矿,结果父子三人全在那次塌井事故中活埋,他们的娘受不过打击,在这大屋里一根裤带上吊死啦!连尸体都是村上出钱挖坟埋的。这家子的事太凶煞,这屋被村里人叫鬼屋,白天都没人敢靠近!”

村长不肯进屋去,只远远地站在一个土堆上抽烟。我走到大屋的台阶上,身后深及半腰的茅草被踏开一条窄缝,很快就合拢无痕。台阶已有多处塌陷,几个花窗也掉在地上。朝屋里望去,大白天也黑魆魆的吓人。忽然想起村长刚才讲述的这家人惨况,便觉得这大屋阴森森的让人脊背发凉。逗留片刻,依然拨开茅草,蛇形鼠窜而出,上了大路才松了一口气。

见村长眼神诡异,便说:“果然难以靠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村中这样空废的屋子约有几十栋,用村长的话讲,是都成鬼屋了。

我说:“一个小村子,这么多鬼屋,这村子岂不成了鬼村?!”

村长沉默有顷,答道:“只怕不久的将来,这村子真要被废弃了,人都空了,村子还成村子吗?不是鬼村又是啥?依我看,如今也不止咱村,好多村庄都快成空巢了,野兔子比人还多些!”

我在想:若人都消失了,村庄当然便消失了,村庄是人的窝巢,就像蜜蜂或鸟儿的窝巢一样,没有蜜蜂或鸟儿的窝巢还能算窝巢吗?万家烟火,延续的是生活与血脉,观照的是时代的兴衰。冷火秋烟,不只是村落的寂寞,更是生的寂寞了。

月光和虫声从树梢上漏下来,梵呗一样,落在我的身上。穿过荒芜的田野,我走向红尘深处。回望雾霭中日渐老去的村落,我只能匆匆逃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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