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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09 19: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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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福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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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自杀晚餐

六人自杀晚餐试读:

序言

阿福对小说的不无偏执的观点中,有一句话令我长久疑惑不解。那是两年前的一天下午,我们在说了许多闲话之后,又回到诗歌和小说上来。作为热爱并写作诗歌的我,当时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易于回答的问题:“你认为诗歌和小说有何区别?”阿福答道:“前者以意象为主,后者以结构为主。”就在那时,阿福已经开始写短篇悬念故事了。

我从不认为这个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小说作家,会简单看待这种简单问题。直到现在,读完他刚写完的两本《阿福短篇悬念故事集》,我才看清楚他对小说结构的理解和运用,是何等的非同凡响。在阿福的笔下,主要以推理、惊险和恐怖为特色的悬念小说,其结构是由故事情节、人物心理和当代社会现象三者紧密交织而成,结果哪怕是一篇很短的故事,一个很简单的情节,也充满极强的张力,悬念十足。

本故事集里的《如夫人》,其结局是读者如何也想象不到且接受不了的,但在阿福的娓娓道来中,却是自然而然,没有丝毫突兀之嫌。《飞天》杂志陈德宏主编曾撰文评述本故事中的三位不同女性的奇妙设置:“作品写了三个如夫人,命运一个比一个悲惨……何以如此?没有答案,惟有悬念。”这种设置不单使悬念在故事情节上有丰富层次,而且在人物心理上有斑斓色彩。且令人击节叹赏的是,这种设置及其铺排,居然从容不迫,冷静克制,浑然以文字将情节、意象和思想融为一体。

阿福非常尊敬博尔赫斯。他是在《人民文学》程绍武编辑的提示之后,才去看这位以结构精巧而著称的小说大师的小说的。五六年前,程绍武在给阿福的一封信中写道:“你的《斯大林之死》有博尔赫斯的味道。”可当时阿福居然不知道博尔赫斯是谁。后来他写过一篇《博尔赫斯的迷宫》,详尽剖析博尔赫斯的著名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复杂结构,像外科手术医生一样细致而且深入;我曾有幸替他将这篇书评发表于我所编辑的报纸文学副刊。

阿福所尊敬的另一位大师是希区柯克。于悬念故事,希区柯克是世界电影界如雷贯耳的前辈。有人认为,希区柯克的电影故事及电视剧故事,其结构的精巧,跟博尔赫斯的小说故事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阿福从不讳言他的悬念小说是从模仿希区柯克开始的。我曾看到过他对希区柯克故事的朱墨眉批,其仔细程度,如电脑程序员检查一个重要程序一样一丝不苟。阿福是工科出身,而且一度从事过以严谨而著称的测量工作,所以他对希区柯克的精髓所在,有着敏感而深刻的领会。顺便说一句,阿福在我们眼里,不但是一位出色的小说家,而且是一位乐于助人的电脑专家;认识他的人,没几个没向他讨教过电脑问题。

就悬念小说而言,起步于希区柯克的阿福,对大师并非仅是亦步亦趋地模仿。据他的大学同学介绍,早在1980年代初叶,他读大学的时候,就读遍了当时所有的中文心理学著作及最新论文,特别是对弗洛伊德学说的理解,对人类潜意识的认识,具体入微而心领神会。因此,他的悬念小说的曲折变化,几乎全部以人性的本质以及人物心理,如窥探、焦虑、仇恨、错觉、物欲和情欲等人类复杂心理现象作为故事的推动元素,从而展现出一幕幕匪夷所思的、但合情合理的谋杀案件或惊险故事,鲜有巧合于偶然事件的。

本故事集里的《一份德文手稿》,就写的是一个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悬念故事。阿福在他的创作谈《文学信札》中介绍道:“是读了沈重光的书写这个故事的。他在书中写道,大兴安岭的大山里,有一百多号男人都八年多没见到一个女人了。一个被流放的大学生,伐木时因看一对狍子交欢被倒下的一棵树砸死。看到这里就觉得有东西可写,只是还不知道怎样写,写什么。一百多号男人的性欲汇聚在一起非常可怕,比野兽凶一百倍。”

阿福的小说写作始于1992年,时年35岁。我是他的小说的早期读者之一。那时我任教于一所古老的师范学校,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在我栖身的那幢木楼宿舍内,我们交流文学时的那种清贫然而自足的幸福。

阿福写小说从来就是这样,起初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然后就坐在电脑前一点点使它清晰起来,而不是事先构思好了才写。他所具有的这种奇特的爆发力,往往使他本人也不大清楚小说的结局是什么。我曾认为阿福是有小说天分的,这一点他始终予以坚决否认。我也曾认为,阿福能够写小说,是因为他有着他的同龄人所罕见的人生经历及生活常识,对这一点,他倒予以认同。

阿福身份“斑驳”,他当过知青、会计、赤脚医生、地质员、测量员、仪器销售员、产品检验员、电脑管理员等等,然后又是网页制作员、小说编辑和自由撰稿人。这些人生经历虽无辉煌之处,但从事这些始终位于社会底层的不同职业,使他敏感于中国当代社会的诸多变化。本故事集的写作涉及面相当宽广,其地域的、时间的、故事背景的、人物性格的,更重要的是,社会问题的各不相同,使读者读来,既有陌生感又有亲切感。

阿福的严谨态度往往使我吃惊。他写《艳舞女郎》之前,曾数度前往夜总会观察体验,在黑暗中拿手机当笔记本做现场记录。这种于悬念之外的写实精神,大约是他的悬念故事能够令人信服的主要原因。

曾获《人民文学》“特别推荐”,并且以中篇小说《一个懂古埃及语的女研究生》而荣获江苏省首届紫金山文学奖的阿福,他于悬念故事的理想是雅俗共赏。也就是说,对一般读者而言,可以一口气读完一个引人入胜的有趣故事,而对讲究文学品味的读者,又可以从字里行间琢磨到作者于小说写作的良苦匠心。

最后,我不得不提及阿福的文字。阿福的小说文字干净、准确、简洁、传神,看似平淡却极具功力。阿福非常喜欢美国画家怀斯的画。写实主义的怀斯称他的《爱国者》和《克丽丝蒂娜的世界》中有妖魔鬼怪的荒诞气氛,仿佛女巫骑着扫帚在那儿横冲直撞;而这种怪异趣味,恰恰是以高超的,甚至是朴实的写实手法来实现的。阿福对小说文字的要求也是这样,质朴而不失变化,所以阿福的文字技巧是隐于小说中的,一般读者阅读只觉得有流畅的快感,而假如你也是写小说的,就会明白他的文字功底的深厚。黑陶2004年9月

第一章 船屋

我以为车子会朝南京市区走。女司机举着写了我名字的纸牌,叫我上她的车。我问能不能吸烟。她说没关系。这时我们已经离开禄口机场,上了宁芜高速公路。我有十五年不干野外测量了,但方向感没丢,因此我知道车子正以每小时120公里的速度往西南方向疾驶。其实我是很少吸烟的。见到我吸烟,我妻子就会紧张起来。因为只有她才明白,在碰到严重情况时,我才自己点烟吸。

显然我不会害怕一个才齐我肩膀高的中年女人。何况她给人温和稳重的印象。而且衣着朴素但不落伍。我猜她丈夫是个叫人羡慕的幸福男人。车子在芜湖下了高速公路,往南朝大山里拐去。而叫人担心的是,现在天快黑了,车子已经开了大灯,而且路两边的山越来越高,且越来越陡。

我拿手机给杜行远打过电话。他叫我局长大人。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但还听得出他的乌鲁木齐口音。杜行远在电话里报出女司机的驾驶证号码:宁302483。没错,是这个号。还说出这个女人的右脸颊有颗豆粒大的痣。也没错,是有。显然这家伙看女人比我看得细。

张广娟抢过电话也跟我讲了几句。这个上海女人总是那么嗲声嗲气。“葛三我比你先到。”她这么叫我,是因为我在我们班排行第三。“你猜这地方怎么样?哇山清水秀……”

上个月我去上海开会,跟她见过一面。她跟那个打算娶她的慕尼黑商人一起请我吃西餐,我们不时用德语交谈,幸好我还记得几个德国单词。

我问司机来没来过这里,她说没来过。我说没见你下车问路,她说杜先生给她的路线图非常清楚。后来我看到了那张图。杜行远的钢笔字还是老样子,像一根根火柴棍堆起来的,认半天才认得出来,但一应图示符号详尽明了,没给我们干测量的丢脸。我对这个女司机的记忆力表示惊讶。即使在这个皖南山区的黑夜里,每一个拐弯都准确无误。

迎面一座大山仿佛要压过来,周围看不到一丝灯光。“你怕不怕?”我问她。“当然怕。”“怕还往这边跑?”“得养家糊口呀。”“不会出事。”我说。“这我知道。”

现在杜行远的路线图就捏在我手里。我们早就下了柏油路。前面的路越走越窄。我问她要不要我来开,她说没事。这时她看了我一眼,眼睛清澈明亮,没一点困意。我的开车技术是在巴西强化的。我们给巴西测地图的时候,我开着我的大屁股北京吉普跑遍了大半个巴西。我敢保证我来开不会把车子掉到悬崖底下去。像眼前这样的险峻山路,委实见得多了。

不能跟她多说话,怕分散她的注意力。

前面有灯光了,好像是一个村子,但路线图却叫我们挨着村边开过去,下了山往另一个更深更窄的山谷里钻。过了村子又有柏油路了,而且前面没弯道了。现在我才认清杜行远写在山谷里面的那两个潦草字“船屋”。

树林里有一片黑压压的老房子。几乎每个高高的小窗口都亮着灯。正门一对石狮前挂着两只喜气洋洋的红灯笼,好像有人在这里办喜事。门洞大开,但看不到一个人影。待车子熄了火,我们才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笑的嘈杂声音。

下了车,我径直往门洞里走。我是头一回走进这种皖南民居的深宅大院。两边暗廊的顶头,都亮着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我循声往右边暗廊里走去。奇怪的是,虽然说话声音越来越大了,都分得清哪一句是张广娟讲的哪一句是单燕平讲的了,可就是找不到她们所在的那间屋子。这时我发现我所经过的每一个房间都是虚掩着的,而且里面都亮着灯。虽然这座老房子给人阴森森的感觉,但房间里面的一应设施,如星级酒店一样讲究。

我认得出张广娟的玛丽萨风衣,知道她住哪个房间了。后来也认出单燕平的了,因为我知道她是我们班唯一喜欢穿靴子的女生。杜行远说她不来了,说她能够来却推托有什么重要事情来不了,可现在明明听到了她的声音。我熟悉她的声音,不论在哪儿都听得出来。

另一条暗廊,肯定会把我带到屋子后面的山谷里。我自恃像罗盘一样灵敏的方向感,却在这座迷宫般的老房子里完全丢失了,甚至已经吃不准我进来的那个门在哪边了。站在一个小天井里我摸口袋点烟吸。头顶是一方幽蓝的夜空。夜空里有几颗明亮的星星。杜行远把这次同学聚会安排在这样一个神秘地方,委实叫人感到意外。

我不喜欢大声嚷嚷。我要自己找到他们,而不是让他们来找我。现在我得把每条走廊和每个天井都记在心里,不能老是绕圈子走回头路。当我能够非常有把握地走入第七个陌生天井及第十三条陌生暗廊时,终于找到了他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的那个大屋子。那屋里的热闹情形,就像我在广州碰到过的一次灯红酒绿的自助晚餐。

二十来个人见了我一齐喊我葛三,这声浪直把我往门外推。按规矩二十年没见面的一起喝三盅酒,我得脱了外套跟他们搞。这时杜行远已经喝得摇摇晃晃了,可手里还握着酒瓶,举着酒盅,要跟我碰三杯。我是我们班最不怕喝酒的。再说这酒盅不大,不会应付不了。

张铮是从维也纳赶过来的。他说从没想到安徽会有这么一个好地方,而我记得他就是安徽人。他说白天爬到山上往下看,才看得出这座老房子采用的是一个设计别致的船型结构,而我知道,张铮在维也纳建立的那个高斯非线性解算结构,是目前世界摄影测量中最经典的平差数学模型。“从前这儿有个商人。”张铮带着安徽口音跟我讲述他今天刚知晓的一个安徽民间故事。“这儿的商人叫徽商。这个徽商的母亲八十多岁了没见过船。母亲猜不出船是什么样子。儿子跟她讲但讲不明白。后来儿子请人造了这座船屋,又叫人用滑杆把母亲抬到山上去,从山上往下看,母亲这才看明白船是什么样子。船屋造好以后,儿子接母亲住进来,住了十来年。母亲是在我隔壁的那个房间里去世的。到去世那年,她活了101岁。我在进门的那个天井里看到一块字碑。碑上说这座老房子建造于明代嘉靖三年。我上网查了查,那是公元1524年,距今已有479年历史了。没想到在这座老房子里还能宽带上网……”

张铮也喝得差不多了,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舌头打卷,并努力放慢语速,不打结巴。碰完三杯酒他还在讲。“……五十年前这儿剿匪的时候,住进来一个营的解放军,都见不着人影儿……”

当我自己拿着酒瓶、酒盅走向单燕平时,谁都不相信毕业后我和她住在同一座北方城市,却从没见过面。我们的事在座的可能都清楚。我把一只干净酒盅递给她的时候,是打算她扭头不理我的。其实还是我傻,都过了二十年了,这儿的哪个人不是修炼得看上去像绅士淑女模样,一共才聚三五天,谁不给谁撑面子?

单燕平看着白酒往酒盅里倒。她脸红起来。眼睛里有眼泪水。仿佛当年是她对不住我而不是我对不住她。我给她倒得浅,怕她不胜酒力。后来,待我环视众人,看看还有没有该碰三杯而没碰的同学时,这才看到刚进屋的詹其勋。

我从詹其勋看我的目光里,看出他对单燕平与我连碰三杯并非毫不介意。如果事先知道这对刚离婚半年的同学也会来,我一定找借口不凑这个热闹。我和詹其勋只喝一杯,因为我们见过面。只是记不清那是在前年,还是前年的前年,在一个有外国人参加的学术管理会议上,我给他烟吸他吸了,但谁也没提到单燕平半句;而且比这更早的时候,也碰过一次面。也许他认为我官运亨通趾高气扬,我认为他内向自闭言辞讷涩,所以彼此虽然是老同学,但总是话不投机,说不了几句就没话好说了。

平心而论,詹其勋的老实忠厚是值得我们全班赞许的。他对我说,他已经把我的旅行箱送到我住的房间里了。那个女司机也由当地人领到前面一个村子里住下了。他说如果我想洗个澡再过来,房间里有热水。

原以为选这个地方是杜行远的主意,因为他是这次同学聚会的主策划人,而且他现在住在南京离这儿最近,后来我才知道,杜行远是听了詹其勋的推荐,才决定来这儿的。“你以前来过皖南?”第二天我们一起爬山的时候我问詹其勋。“没来过。”他摇摇头。他的身体还像以前那样单薄,是我们这帮人中唯一没胖起来的男同学。“那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一个船屋?”“网上看到的。”

我猜他平日喜欢上网。

后来我追上老大他们,跟老大一齐往山头上走。老大已经头发花白。每次见到他都劝他把头发染一染。他说怕上理发铺,从小就怕。

老大总是气定神闲,以前就这样,现在还这样。

也许我应该忘了所有使我尴尬的事。忘了我跟单燕平曾经好得死去活来。也忘了单燕平跟詹其勋已经离婚。再说他们离婚跟我毫无瓜葛,我不该心神不安。虽然谁都不信,但二十年来我确实没跟单燕平联系过,不是没想过她,而是没脸见她。

秋天的树叶红一块,绿一块,黄一块,非常好看。路边有一条时宽时窄的急流清涧泉水叮咚。浅潭里有一种通体透明的无名小鱼游来游去。有几个没跑过野外的,干脆赤了脚在溪水边的石头堆里跳上跳下。

爬到山顶往下看,我们所住的那座老房子果然像一条船。现在它被一个深圳商人租用,给改建成一家休闲旅馆闻名遐迩,甚至常有外国人摸过来住。这几天杜行远把旅馆人员全赶走了,叫他们只在每天下午四点送一顿自助晚餐来。因为每个房间里都有冰箱和微波炉,饿了可以自己从冰箱里取东西吃。

杜行远提议明天爬后面一座山。我估计那座山的海拔高度至少在1600米以上。据说山顶上是一块平台,有上百亩见方,而且能望到远处的黄山和长江。

要爬的话,必须每个人都爬上去,所以我们不得不就此举手表决。一旦爬山决议被通过,每个身强力壮的男同学要保证一位女同学到达山顶并安全下山;就是背,也要背上去背下来。

赞成的跟反对的各占一半。所以决定权最终落到了点票的老大手里。他说他能爬上去。于是这项决议被通过了。晚上杜行远和詹其勋从前面村子里借来三把砍刀给开路的用。村民问我们要不要向导。我们说不要。跑测量的要向导是丢人的事。

我块头大,算得上身强力壮,分配给我的女同学是体重最重的张广娟。

因为张铮自告奋勇背单燕平,所以另五个女生就更容易分配了。

天蒙蒙亮我们就起床出发。杜行远给大门上了锁。偌大个船屋里面死寂一般没一个人。没走多远队伍就拉长了。我自恃野外经验最多,走在尾部给大伙断后。而分配给我的张广娟,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奇怪的是单燕平一直落在后面,平静听张铮给她讲维也纳的风土人情。上山时我是陪着余小葵往上走的。碰到险峻路段就拉她一把。以前她可不咋爱说话,现在却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聒噪。如果她身上的香水味稍许清淡一些,我对她的感觉会更好。

她埋怨答应背她的罗天兴现在跑得连人影也见不着了。她在北京一家国家研究所工作,没出国的现在就她还在搞学术,其它人不是当了官就是经了商。她说只有她最笨。我说假如我们中有人进国家工程院一定非你莫属。她悄悄问我:“为啥后来不要单燕平了?”我也悄悄回答:“因为不配她。”

啥不配?非追根问底不可。道德感比她差。滑头。她咯咯咯咯笑起来,笑得树林里的小鸟儿扑扇着翅膀往别处飞。我一面陪她说话,一面回头张望,生怕走丢了后面的单燕平和张铮。

下山的时候单燕平还是落在后面。张广娟以为单燕平要跟我单独说话,就把刚开始讲西班牙的张铮拽走了。这时我不得不傍着单燕平一起往山下走。虽然这很尴尬,但我不是那种脸皮很薄的男人,跟女人不会没话找不到话说。“杜行远说你有事不来。”我若无其事地问。“我想还是来一趟好。”

伤一个善良女人的心比伤一个漂亮女人的心要恶劣得多。她不是那种引人注目的漂亮女人,但举手投足间的那种优雅气质,尤其在人到中年以后,越发显露出女性的迷人魅力来。如果当年我对女人的理解有现在这么深刻,我不会随便甩了她。我知道这很残忍。无法原谅自己。如果现在我请她宽恕我,一定得装出不知道自己是无赖的样子,但我明白这比无赖更恶劣。“孩子在广州读书?”我问她。“没错。”“是跟你还是跟他?”“孩子已经大了,跟谁不跟谁只是形式而已。”“有朋友了吗?”好像又随便起来。“有了。”“你应该得到幸福。”“谢谢。”

下山比上山更难。我伸手扶她走过一处陡峭山路。她身子挨着我,好像彼此又亲密起来。我熟悉她的声音,也熟悉她的肌肤,以前我们曾经也在这样的山林里手搀手一同上山一同下山,但我心里明白,现在我们已相隔十万八千里;人挨得很近,心离得很远。路上她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虽然说话依旧平静自然,但脸上已露出难以掩饰的笑容。笑得那么由衷,那么单纯,好像现在才情窦初开。

越过山谷,我们两个又登上了那座合抱船屋的小山。走到山顶的时候正好夕阳西下。我们在晚风中一起看天边的美丽晚霞。单燕平凝神瞅着落下半个太阳的天边,仿佛自言自语:“能不能告诉我当初你为啥不要我?”

我犹豫起来。“你可以不回答,也可以像以前一样,找其他借口搪塞我。”

现在我不得不说老实话,不能对她隐瞒我当年的那个荒唐想法。“我不是那种喜欢冒险的男人,但也不甘心过单调生活,早在跟你要好的时候,就觉得应该经历两个女人才对……”“所以我不得不经历三个男人。”其语气哀婉悲凉。

夜里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们是一人住一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配备了TOTO卫生洁具的卫生间,和一张宽大无比的弹簧床。我曾一个人走遍这座船屋的每一条走廊,估计这里至少有八十个这样的单人房间。这大概暗合于那个想不出船是什么样子的老夫人的年龄,因为当年她儿子起这座房子的时候,老夫人年届八旬。据说我住的这间屋子,就是她老人家寿终正寝之处,被大伙称之为鬼屋。

白天跟单燕平在山上心平气和的交谈,使我突然轻松起来,但这种轻松劲儿并未长久持续。我不是那种容易忽略细节的人。现在我越发觉得单燕平心里有事,而且跟詹其勋有关。虽然她看詹其勋总是匆匆一瞥,但脸上会不由自主地显露出紧张戒备的表情。在大家全都嘻嘻哈哈的热闹气氛中,她那转瞬即逝的紧张表情,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

我相信詹其勋一如全班同学都认为的那样老实忠厚,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是一块多面体,他的另一面或许只有单燕平最清楚。可能因为我给单燕平暴露了我难以启齿的隐私使我心智紊乱。也可能只是由于我过于敏感而胡思乱想。如果单燕平是得知詹其勋要来,才改主意也来了,就说明她已猜出詹其勋要在这儿给我搞出点什么事情来。前天晚上詹其勋看我跟单燕平碰杯喝酒时的鄙夷神情,说明他不相信我跟单燕平住在同一座城市,却从没见过面。

如果我能肯定单燕平白天爬山时始终走在后面,是怕詹其勋拿砍刀砍我,那么我就应该对詹其勋有所提防才对。现在已经是夜里两点了。我起身从旅行箱中取出一把藏刀。拔了刀鞘的刀刃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每次出门我都会带上这把刀子,因为我是回族,即使上飞机也不会被没收。以前大概只有一两次把它从箱子里拿出来。

将刀子揣在裤袋里我走出房间。走廊上灯光很暗。前面隐约有打牌的声音。有几个能熬夜的还在打拖拉机。我知道詹其勋的房间在哪条走廊上。穿过中间有石头水槽的一个天井,我从空房间那边绕过去。当我正要拐到另一个天井里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影倏地一闪不见了。我朝人影消失的那个方向往前走,一直走到大门那边,发现大门紧闭才掉头。后来我听到詹其勋房间里有下棋的声音,就笃笃敲他的门。

门是虚掩着的。张铮跟詹其勋正坐在床上下象棋。张铮说他下不过詹其勋,要我跟詹其勋杀一盘。我说对象棋我一窍不通。后来他俩不下了,大家一起说了一会儿闲话。再后来见詹其勋打哈欠了,我跟张铮才一同走出他的房间。

早上大概个个都在睡懒觉。船屋静悄悄的,除了鸟儿叫,没一点儿声音。我走到单燕平那边的那个天井里,看到她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到现在她还喜欢看小说。看的是托尔斯泰的《哈吉穆拉特》。我问她一起出去走走好不好,她点头答应呢。

卸了粗重的门栓出门,一起往屋子后面的树林里走。

默默走过一块野草丛生的坟地后,我才掉头看她。“我知道那是你。”我对她说,“你见我过来就跑了,怕我认出你。如果你现在还相信我的话,就不该对我隐瞒你心里的恐惧。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怕我出事才来这儿的。你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你得知来船屋聚会是詹其勋挑的头。”“没想到你也会胡思乱想。”“我对詹其勋不了解,可对你却了解得一清二楚。”我顿了顿说,“你不是那种喜欢捕风捉影的女人,但你对尚未发生的事情往往有准确无误的直觉。你要阻止一场犯罪,为了我,也为了詹其勋,更为了你自己。你知道有人将要犯罪,你却袖手旁观,没有设法阻止,那么如果真的出事了,你会内疚一辈子。”

把不确定的事情用确定的口气说出来,是我的擅长。“他说他要杀了你。”单燕平被我套出真话来。“因为他怀疑我们有来往?”“非但如此。”“还有啥事?”“他认为小孩不是他的。”“为啥?”“小孩不像他。”“像我?”我问。“没错。”“这不可能。”“但确实很像。”“可以做亲子鉴定呀。”“他不肯做。”“我想那是在气头上说的话。”我推测道,“他可能一生气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啥。”“有时我也怀疑我把他看得太坏。”“据说当初你们挺要好。”“后来他明白我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了,就对我凶起来。他以为我应该不会失去每个女孩都看重的那个东西,结果大失所望。”“可你们直到今年才离婚?”“离婚是我提出来的。”单燕平说,“而我不得不等到孩子上了学到外地去了,才跟他离。”“一直等了十八年?”“十八年零八个月。”“你认为你能够阻止他谋杀我?”“我只能尽力而为。好在明天上午就要走了,你只要今晚锁好你的房间门,捱到天亮就行。”

我们的鞋子一同被野地里的露水打湿了,这使好多人都知道我和单燕平早上一起出去过。我无法判断他们心里怎么想,是认为我卑鄙还是浪漫,是认为单燕平聪明还是傻,不想仔细推究。同时我也无法判断詹其勋知不知道这件事,更不清楚他到底起没起干蠢事的念头。因为明天就要走了,晚上这顿酒大家喝得特别卖力。其间詹其勋敬我三次酒,我也回敬他三次,表面上一点可疑迹象都看不出来。现在我才真正明白,我说我不了解这家伙是真话。他到底是深藏不露还是澹泊世事我搞不清楚。我想,既然已经知道他可能加害于我,那么他得手的机率就非常小。一则有备无患。再则无论是体力也好,心智也好,乃至胆量也好,我都不会输给他。所以,应该是他怕我而不是我怕他。

像前几天一样,女同学喝啤酒,男同学喝白酒,个个兴高采烈。有人建议今晚喝个通宵,看谁最后一个倒下。我想后来如果不是最起劲的杜行远说他肚子疼,回房间上了趟马桶没过来,可能真的会闹到天亮呢。

我回房间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了。锁了门脱衣服洗澡。今晚我的酒大多倒给衣服喝了,衬衫上冒出浓烈的白酒气味。临睡前我把写字台那儿的一张皮椅靠在门边。我想即使有人拿钥匙开门,也能听得到椅子的动静。上床后我把刀子压在枕头底下,开台灯看一会书。

不知道是看了多久睡着的。

睡梦里有人敲门。

越敲越响。

越敲越急。

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喊我葛琛。

这时我腾身坐起来,知道自己醒了。

那是单燕平的声音。

她喊得那么恐惧,叫人毛骨悚然。

肯定出事了我翻身下床,光着脚裸着胸脯给她开门。

她的两粒眼珠。

那是给死神吓得魂飞魄散的眼珠。“怎么啦,你说,你快说。”“……快去……看……”“看啥?”“看张广娟。”

张广娟跟单燕平住隔壁。她已经死了。嘴唇发黑,瞳孔散开,鼻孔里一点热气也没了。好像临死前难受过,但没怎么挣扎,因为她的睡衣还好好的。“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单燕平。“门没锁呀。”

这时我突然反应过来,马上冲出屋子,跑过去猛敲杜行远的门。门被敲得山响,可里面没人应声。我见天井里有块石磉,抱起来往门锁上砸,只哐啷一下就给砸开了。

杜行远也死了。也是嘴唇发黑,瞳孔散开,两只手捂住肚子躺在床下,好像在地板上打过滚。

我头皮发麻。不是害怕死人,而是害怕这意想不到的死人事件。这比我知道我自己已经死了更可怕。我绝望地跑去砸张铮的门。他的门也没锁,我拿石磉砸门时,差点跟着石磉一起摔下去。

张铮也死了。

也就是说,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测量专家专程回国参加同学聚会不幸中毒身亡。

凶手是詹其勋这无庸置疑。

想到这些同学因为我的缘故而罹难我痛苦不堪。

詹其勋的门也是虚掩着的。屋里没人。这时我已经把我的刀子攥在手里。我要找到他。我要制服他。如果他想当着单燕平的面行凶杀我,我发誓叫他死在我头里。

单燕平已经怕到极点。也许我拿着刀子像疯子一样到处找詹其勋的样子,比那些已经中毒身亡的同学更叫她害怕。

虽然早就天亮了,虽然天气格外晴朗,可这座静悄悄的船屋里却到处陈列着死神的作品,感觉比黑夜还怕人。我已经走遍每一个角落。到现在为止,大门上的门栓还没人动过。另外几个边门也都在里面拴着。我相信詹其勋没有出去。我想这家伙一定看过许多好莱坞电影,要按好莱坞的套路,把两个男人之间的恶斗安排在最后面。

我们吃自助餐的那个大屋子里也躺着两个同学。一个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另一个还坐在椅子上。当我打开我们所住的最后一个房间时,才明白现在除了躲在暗处的詹其勋,这个船屋里只有我和单燕平还活着。我发现余小葵是死在罗天兴的屋子里的。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他们一起离开人世。这时我才相信有人说罗天兴跟余小葵暗度陈仓不是空穴来风。

现在我扔了刀子,慢慢往回走。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恐惧后的麻木,使我放弃了制服凶手的念头,甚至放弃了活命的欲望。刚才我还认为我跟詹其勋之间的一场恶斗,必将分出个你死我活来,如果他得手我则必死无疑。也就是说,我能活着走出这座老房子的话,一定要制服他或杀了他才行。可是现在,我却茫然失神地走在暗廊里,不在乎背后有没有凶器朝我袭来。我的生命好像已经不属于我。死了这么多人再死一个不足为惜。何况这么多人的死全跟我有关。如果我一直跟单燕平好,单燕平就不会嫁给詹其勋,詹其勋也不会起杀心。我觉得我是罪魁祸首。诅咒或憎恨一个有心理障碍的人,只能说明我们自己无知无识。

我一个人往回走。我去找单燕平然后给警方报案。一家山村旅馆一下子死了二十来个人,而他们全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个个功成名就,如果报纸记者知道他们中至少有三个国际学术权威,两个省府厅长,一个著名华南房地产商人,一定会不惜笔墨地大肆渲染一番。作为苟且偷生的我,一定活着比死掉还怕人。

单燕平不在她屋里。

也不在她早上看书的那个小天井里。

也不在我的屋子里。

现在我对詹其勋躲在哪里毫不理会,只想尽快找到单燕平,怕单燕平出事。

我是在詹其勋的屋里找到她的。

她站在卫生间门口,纹丝不动像一具石头雕像。

这时我才发现卫生间里有人。

那人是詹其勋。

他也死了。

死在浴缸里。

詹其勋也像其他人一样,嘴唇发黑,瞳孔散开;而且身上没有刀伤,脑袋也高过水面,其死因肯定也是中毒身亡。

我回头看单燕平的时候,觉得她当我是凶手正满脸疑惑。

就在这时,我脑子里也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下毒的是她。

虽然我知道这个念头极其荒唐,得把它从脑子里逐出去,可我脸上可能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叫单燕平看出来了。当我正要对她说什么的时候,外面响起汽车喇叭声音。“嘟……嘟……嘟……”杜行远从南京叫来的豪华大巴车,来接我们了。

第二章 送奶人的故事

苗海根的老婆怎么也想不到,苗海根从一只纸袋里倒出来的这些金属零件,能组装成一把枪。她见她男人拿纸巾细心擦拭每一个零件上的机器油,把它们擦得锃亮。她知道她男人做车工做得好,钳工做得更好,现在连徒弟的徒弟也有人抢着要。可是,工厂倒闭后,苗海根情愿每天起早送牛奶,也不肯给高薪聘他的人干技术活,所以有五六年不摸机器了。

苗海根的老婆知道苗海根做啥事都一丝不苟。每天清早四点钟,就准时站在大公井路口等奶站来车子,不论刮风下雨,都站在路灯旁边的第二块彩砖上。苗海根老婆陪苗海根一起送奶时,叫他站到街边的雨檐下躲躲雨,可他充耳不闻,只好随他去。

如今苗海根晚上睡得再晚,也是三点多醒来。他发现早上送奶,能使他合理利用天亮前早早醒来的这段空闲时间,所以乐此不疲。他每天送三百来瓶牛奶,通常五点半送完。回到家里,再给老婆烧牛奶,叫老婆起来喝牛奶,他自己泡半碗泡饭,吃半个咸鸭蛋,一面吃一面看报,看扬子晚报。这几天他摆弄起这些金属零件,不时拿游标卡尺卡一下零件上的某个圆孔内径,报纸留到下午看或晚上看。老婆问你在做啥,他说不做啥。

一把枪卖多少钱苗海根老婆不知道可苗海根知道。

价钱已经谈好了。

今晚六点半交货。

苗海根对老婆说今晚我出去吃。苗海根老婆问是不是黑猪请你。黑猪嫁女儿苗海根老婆是知道的。她已经替苗海根准备好一份礼钱。前些日子她给卖鞋的拿钩针钩了两百双彩色绒线拖鞋,今年流行起这种鞋子来。这鞋子一双一块半,卖掉一双苗海根老婆得六毛钱,卖鞋的得九毛钱。因为绒线和鞋底都是卖鞋的给的,自己只是花点时间一针一线把它钩出来,再说苗海根老婆会一面看电视一面钩鞋面或者绱鞋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算卖鞋的卖不出去不给工钱了,也只是搭进去一点点时间,这算不了啥。

给黑猪一百块钱应该说不少了。去年闺女去苏州上大学黑猪才给五十块。现在谁挣钱都不容易,还是小来小去的好,不要打肿脸充胖子。

苗海根说黑猪嫁女儿要下个月呢。

苗海根老婆问给黑猪一百块钱行不行?

苗海根说不要你的钱。

苗海根老婆猜想苗海根现在替人家做机器零件,是要自己挣一笔外快钱给黑猪送人情。他不会叫老婆去银行拿闺女的读书钱去黑猪家吃喜酒。苗海根弄钱比苗海根老婆容易,只是不肯出去弄。往往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搁下手里的报纸,背着手出一趟门,弄几个子来给家里救救急。更多的时候,苗海根是一面看报纸一面听邻居家的画眉儿叫。那画眉叫起来像唱歌一样好听。他说那鸟叫得好。他老婆叫他去花鸟市场上买一只来。他说不花钱就能享受到为啥要花钱。他老婆说他懒,又喜欢鸟,又嫌养鸟麻烦。

苗海根老婆拿睡衣下摆擦嘴。现在她不洗碗了。她男人会在她上班的时候把碗洗了,把地拖了,把她的和他自己的衣服都洗掉。女儿不在家,屋里冷清多了,幸亏苗海根沉默寡言,可他老婆会没话找话说,不至于家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老婆脱了睡衣穿上班衣服时,想起来没有刷牙,赶紧去厕所间挤牙膏拧水喉给牙杯里放水。

出了门又跑回来,因为忘了拿车间小姐妹要看的那件全棉短袖衫。那件衣服红得不得了穿不上身,但非常便宜才十几块钱一件。她说只要不给闺女看到,穿成丑八怪也不怕。拿上衣服拍了拍男人的脸,这时她男人正盯着手里的那个撞针零件一动不动。

拍他的脸,是叫他别发呆。

到八点半以后,苗海根才开始把桌上的零件一个跟一个拼起来,看一个拼一个,看仔细了才往上拼。他对弹匣里面的那个金属弹簧非常满意,把一粒粒黄灿灿的子弹压进去再退出来,一遍一遍地试,屡试不爽。

他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没碰车床但手艺没丢。桌上的这些手枪零件,是分别在好几个徒弟那儿车出来的,所以没人看得出他在做枪。他说他自己来,自己摇车床手把,这就跟会游泳的不游泳了可掉到水里还会游一样,苗海根摇手把的动作,照旧比那些天天干这活的徒弟都娴熟。

子弹不是自己做的。以前文化大革命搞武斗的时候,他家的一个邻居叫他保管一只铁皮箱子。后来那个邻居在一场武斗中给机枪打死了。待那人死后,苗海根才打开那只铁皮箱,发现箱子里全是手枪子弹。当时才十六岁的苗海根没有把它交给那些来家里收缴武器的人民海军,也没有把它扔到海里卸脱私藏武器的干系,只是给这个铁皮箱换了一把锁,因为原来的那一把给他拿起子撬坏了。他把钥匙扔到树林里,三十余年后才第二次打开它。这回没把锁头撬坏,因为对他而言,锁匠的那丁点吃饭本事,只是雕虫小技。

子弹被包在油纸里没有生锈。它们被压到弹匣里严丝合缝。而钻入枪膛里面的那粒子弹,就像多年流浪在外的男孩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熟门熟路。即使像这样没有图纸搞错一个尺寸,苗海根也不会原谅自己。果然,枪装起来没一个零件装不上。

从前他下乡在乡下当基干民兵的时候,曾多次拆装过马克沁重机枪、63式自动步枪和这种简单的五四手枪。比试拿黑布蒙眼睛拆装武器,总是比人家快得多。

装好了枪才开始看报纸。

现在已经知道,三聚氰胺奶粉里面有,鸡蛋里面有,巧克力里面有,看还有什么里面有。

中午自己煮面吃。

干拌面里搁一筷子老干妈辣酱吃得香。

现在才开始洗早上的碗,跟中午的一起洗。老婆叫他吃了中午饭睡一觉他从来不睡。抹净桌子又坐到桌子旁看报纸。到了墙上的挂钟指到下午六点钟的时候,苗海根才起身穿出门衣服。

身体没以前胖了。以前做的这身西服穿在身上像袍子一样宽大。白衬衫的领子给脖子早磨破了但不会有人看到。谁也不会注意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的衬衫领子破没破。苗海根很仔细地打领带。那个领带老式得像古董一样难看,只有收藏领带的会喜欢。

其实苗海根并不在意自己穿西装是不是比穿老头衫神气些,也不考虑对市容是否有视觉污染,只认为穿西装跟人家见面是尊重人家。他脖子很长,皮肤白皙,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病歪歪的,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身子骨硬朗得很。

出门前没忘带上那把一直搁在桌子上的自制五四手枪。

把它拿一张报纸包起来,搁到一只纸袋里,然后拎上这个纸袋换鞋出门。

见面地点是在一家酒店的餐厅里。这家酒店是本地久负盛名的老字号状元楼。后来把那个砖木结构的老房子拆了,盖起一栋二十来层的旅馆楼,其餐厅设在临街的裙房里。苗海根早上送牛奶天天经过这家酒店门口,可这酒店大楼造起来有五六年了,今天是头一回进来。

斜挂着红绶带的一个高挑女孩领他上二楼。拐了好几个弯,他来到一个叫高山流水的大厅里。有些人是熟门熟路不用女孩领,但苗海根不行,他知道靠自己找一定耽搁时间,他怕不能按时到达失信于人。

大厅门口有一块黑底黄字红木屏风,只看到屏风上的字画,看不到里面的人。苗海根以为这儿也是搁一张桌子的小包间,没想到里面搁了六七张呢衣冠济济。

左面也给屏风挡住,只能从右面走。右面站着两个魁梧壮实的高个汉子。这两个汉子都剃了光头,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一律冷眼相看,绷着脸一声不吭。

苗海根走在两个胖子后面。有人叫这对胖子到横桌那边去。那边有人在横桌里档埋头收礼钱。前面那个胖子扔过去一个纸袋,走开前举了举两个手指头。后面那个也扔过去一个纸袋,举起三个指头来。

收钱的只瞅了瞅袋口,然后往一只蛇皮袋里装。

苗海根知道那纸袋里装的是钱,甚至猜得出里面装了多少钱。记账的抬头看他,以为他会跟前面那对胖子一样,把手里的纸袋扔过来。后来见苗海根的样子好像不懂规矩,才开口问他:“你找谁?”“蔡崇义。”“走错地方了。”

这时候,那两个光头汉自门口一齐朝这边看,目光像闪电一样阴森怕人。“蔡崇义叫我今天下午六点半来高山流水厅找他。”“你叫什么名字?”收钱的问。“苗海根。”“什么事?”“蔡崇义知道。”

收钱的朝门口打了一记响指,一个光头大踏步走过来,而另一个照旧冷冷地站在那儿。收钱的对走过来的这个光头说,这个人找老大,这光头又大步往里面走。现在苗海根已经看到蔡崇义了,他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上,嘴里咬着一根雪茄跟一个老头说话,穿一件中式花绸对襟褂子。苗海根见光头跟蔡崇义咬耳朵,见蔡崇义低头点头。接着光头走过来领苗海根去见蔡崇义。光头比苗海根高一个头。苗海根往这边走的时候,好多人都掉头看这个陌生面孔。“这家伙叫老大的名字。”记账的对收钱的说。“石头的记没记?”收钱的不想议论陌生人。

蔡崇义起身叫苗海根落座,就坐在自己旁边,苗海根把手里的纸袋搁到靠墙的一张边桌上,这时有人给他斟茶。苗海根注意到,这儿斟茶的以及后来端菜的,全是这伙人自己。酒店小姐把菜盆子只端到大厅门口的一张长条桌子上。她们只听到屏风里面高声斗酒的声音,看不到里面喝酒的人。

苗海根酒量小,才喝了一小口白酒脸就红了。

蔡崇义把苗海根叫苗先生,但没跟任何人介绍苗海根的身份。见苗海根不胜酒力,蔡崇义把所有走过来邀苗海根碰杯的全挡回去。蔡崇义自己有酒量,这么多人给他过生日给他敬酒,他一盅一盅全干了。

苗海根注意到,这儿每个人都过来给蔡崇义敬过酒,包括那些斟酒的和端菜的,但人人只敬一盅。例外的是,屏风旁的那两个高个汉子一直站在那边,到最后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他们仍滴酒未沾。

苗海根还注意到,蔡崇义只跟坐在另一边的那个老头碰过两回酒。那老头两手扶住酒盅往白胡子里倒。酒盅还没搁下来,就谦谦抱拳,表示由衷感谢。

蔡崇义叫苗海根不吃酒吃菜。每样菜苗海根只搛两筷子,前一筷子猜猜这是什么,后一筷子看看这味道好不好。苗海根是头一回吃这些山珍海味,不知道这桌上有没有前几年闹非典的果子狸。

蔡崇义个头不高,年龄不大,样子也不是很凶,但在座的这伙人没有一个不对他唯唯诺诺。上个月是头一回见到蔡崇义,对他印象不错。当时虽然只交谈了几句,但看得出这个人聪明。苗海根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因为跟聪明人说话不用多啰唆。

已经有人喝醉了。有人给扶到一边去了。也有人走过来跟蔡崇义打招呼要先走。

蔡崇义拿公筷给苗海根搛菜,叫苗海根不要受拘束。“苗先生属啥?”蔡崇义问。“属牛的。”“我比苗先生小好几岁呢。”

蔡崇义给苗海根斟酒,然后给自己斟。他叫苗海根随意,自己一口喝干。

蔡崇义口称小的给大的敬,但苗海根还是只喝一小口,一面说不会喝。

这时候,桌上的其他人都在听那个白胡子老头讲他师父的事。他师父是谁,可能这儿的人都知道,就苗海根不知道。“东西带来了?”蔡崇义低声问他。“对。在后面桌上。”

蔡崇义起身将后面边桌上的那个纸袋拿过来,把它递给苗海根,看苗海根从纸袋里取出那把枪。有人看到苗海根手里拿着枪,马上屏息凝神往这边看。那个白胡子老头没有看到,仍在讲他师父如何悬空手掌,把一只装了大半盆水的洗脸盆吸三尺高。

苗海根把枪递给蔡崇义。看蔡崇义拿枪的样子,就知道这是玩枪的老手。“没有枪号?”蔡崇义抬头问。“是我自己做的。”苗海根说。“试过吗?”“不用试。”

蔡崇义脸上露出一丝惊讶表情,因为他也从没碰到过在这种场合这样自信的人。他把枪递回给苗海根。他得再次琢磨一下这个人是不是骗子。“子弹也是自己做的?”

苗海根摇摇头,一面从枪把里退出一粒黄灿灿的子弹,递给买主看。

蔡崇义对藏在枪把里的那个子弹匣更感兴趣。看得出这跟他以前见过的不一样。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苗海根。对任何人,要么相信,要么不相信,这是蔡崇义的江湖信条。对人半信半疑,只说明你有眼无珠不识人。这时苗海根把子弹塞回弹匣,把弹匣塞回枪把,把枪把装入枪身,其动作行云流水,好像是枪堆里长大的。“这张卡给你。”蔡崇义自衣袋里取出一张银行卡。“钱在卡上,密码是你的生日。”

苗海根没有伸手去拿银行卡,也没有把手上的枪递过去。

也就是说,枪还是拿在苗海根手里,一直被他抓在手掌中没松开。“怎么啦苗先生?”蔡崇义咬着雪茄问。“有件事你得答应我,不然这笔生意做不成。”苗海根说。“据我所知,”蔡崇义对这个卖枪的说,“直至今日,还没有一个人跟我讲好了价钱,再讲条件的。”“但今天你得破例一回。”“为什么?”“因为我跟你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蔡崇义突然绷起脸。给他当保镖的那对光头大汉赵和魏,已经走近这张餐桌。除了墙角那边有人还在拿北方口音猜令划拳,这个餐厅里没有其他声音。“什么事你说。”

蔡崇义决定让步。他知道他的让步,会使对方付出多大代价。以前有好几个人因为要他让步,结果都得不偿失。他心里不想让这个叫他看得上眼的聪明人出事,可他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丢面子。大概除了苗海根自己,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苗海根活不了几天了。“什么事,你说说看。”蔡崇义把口气缓和下来。现在他想知道这个卖枪的到底要跟他讲什么条件。“你把周小华叫过来。”苗海根说。“你认识他?”“认识。”

可偏偏周小华说不认识苗海根。他对着蔡崇义起毒誓:“老大我保证没见过这个人,说假话今晚给车子撞死。”“说说看,他把你怎么啦?”蔡崇义问苗海根。“我是给他送牛奶的。”苗海根说,“他说我给他的牛奶吃坏了他的小孩,可我打听到他家没有小孩。”“后来呢?”蔡崇义相信苗海根不会无中生有。记忆中好像确实有过这件事。他要好好治一治周小华,而不是跟苗海根过不去。“我叫他把医药费单据拿出来给我看他不肯。”“他怎么说?”“他跟我讲,你妈的是不是活够了。”“讲没讲?”蔡崇义掉头问周小华。“老大那天我喝了点酒……”“我问你讲没讲这句话。”“讲了。”周小华低头承认。

现在周小华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姘妇费淑珍那儿的送奶工。没想到这个送牛奶的跟老大坐在一起,人倒霉水也塞牙,只好听天由命。“你看这样行不行?”蔡崇义问苗海根,“周小华马上给你赔不是。他讹你的钱,十倍还给你。另外,因为周小华在外面胡作乱为,给我们大伙脸上抹黑,我叫人给他脸上刻个记号,叫人知道他跟我们不是一起的。”“后来是牛奶公司请他吃饭。”可苗海根却执意讲完那件事。“牛奶公司不但赔了他一千五百块钱医药费,还扣了我三百块工钱赔给他,另外又拿出一千块钱,叫他给他小孩买营养品吃。我说他家没有小孩,公司说咱这是花钱消灾。几天后公司把扣我的钱给了我,叫我不要多嘴。我叫记者调查,记者写了报道,报社不肯登。我又去派出所讲,派出所对我讲,这种事情要我们管,是不是小了点?”“苗先生,我看这件事应该这样了结。”蔡崇义打算答应这个倔汉子的所有条件。“今晚是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全听你的。”

苗海根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椅子拿开。赵和魏已经把手按在腰间的枪把上,蔡崇义给他们使眼色,不让他们乱来。蔡崇义看得出苗海根是使枪的好手,因此他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他依然平静坐在椅子上,坐在苗海根的枪口前。“苗先生?”他提醒苗海根别发呆。“你是说,我说啥你答应啥?”苗海根问。“没错。”“那么现在我要你自己拿枪打周小华。”苗海根说,“你自己打,现在就打。”

这时他已经把枪口抵住蔡崇义的脑袋,要这个黑道老大按他吩咐的去做。此刻至少有十把枪拔出来对准苗海根,餐厅里鸦雀无声。

只要蔡崇义动一动,苗海根就会扣扳机。

蔡崇义叫人把枪扔过来。一把左轮手枪从桌面上滑到他手里。他叫周小华站好,然后熟练打开转轮,看轮槽里有多少颗子弹。

周小华吓得脸色煞白,知道今晚在劫难逃。

蔡崇义把枪口对准他。

苗海根眼睛只看那个枪口全神贯注。

蔡崇义在开枪的那一刹那,从椅子上倒下去又鱼跃而起。他开枪打碎了周小华头上的一盏吊灯。而就在他本能地打出第二枪打苗海根时,苗海根已经把自己枪里的九发子弹全打在蔡崇义身上。

蔡崇义当场死亡。魏保镖一枪打中了苗海根的肩膀。赵保镖对准苗海根的胸脯要打另一枪时,魏保镖突然抬起赵的枪口,子弹打碎了另一盏吊灯。显然魏是第一个意识到这件事闹大了,明白打死苗海根,只会给蔡崇义当垫背的没啥意思。

就是这个朝苗海根开了一枪的魏,第一个扔掉枪往外走。

其他人也陆续走出去。

没想警察来得很快,全是武装警察,只漏掉了第一个走掉的魏,其他人均一网打尽。

苗海根也给警察铐了手铐,肩膀上给裹了一条墨绿色餐巾布,包住了给子弹打穿的伤口。他们在路灯下被赶到附近的派出所里。派出所的那个姓高的高个所长,见到苗海根有些吃惊:“你怎么也混在他们里头?”“今晚我拿枪打死了一个人。”“你哪来的枪?”“自己做的。”“不要哄我。”“今晚我拿枪打死了一个人。”苗海根顾自说下去。“我估摸这种事情,你们不会认为是小事,对不对?”

第三章 我是黑客?

去年是我的本命年。因为没有采纳隔壁阿婆叫我腰里系一根红带子的迷信建议,没有从善如流,结果都到年底了,眼看平安没事了,还是出事情。

前妻一定要在除夕前跟我上街道办离婚,我叫她忍一忍。都忍了二十来年了,就不能再忍几天,过了年去办?可偏偏她死脑筋,腊月里还老远跑过来逼我上街道。她说今天就去,不去就死给你看。怕我不相信她会吃老鼠药,居然从包里取出一袋写着毒鼠强的小纸袋亮给我看。现在儿子在她那儿,她死了儿子肯定骂我,要骂我一辈子。所以左思右想之后,不得不跟着那个死脑筋女人在那个死冷天气踩着雪去街道。

更气人的是,街道里给咱办证的那个女人盖完章就像做了一件善事,脸上笑眯眯的,阿弥陀佛,笑给菩萨看。我的那些劣迹让街道知道,应该归功于我前妻一趟趟去那儿哭鼻子。什么我没了工作不去找工作啦,什么我只知道天天拿电脑上网聊天啦,什么我没钱了就到处找她的钱拿她的钱上南禅寺买上网卡啦,见一个人讲一遍,一遍遍讲给街道听,就跟祥林嫂似的不怕人家讨厌。

结果我是在腊月二十三号离了婚。我打算不让隔壁阿婆的迷信说法在我身上兑现的种种努力均告失败。回到家里刚要开酒瓶喝酒,隔壁阿婆就敲门进来。显然她已经知道我前妻坚决跟我离婚的事街道批下来了。

她手里拿着念佛人上九华山要挂在身上的那种黄布包。从布包里取出一根红腰带。她说这根带子她男人每到本命年就系在身上。偏偏我知道她男人就是系着这根带子死在病床上的。讲到这件事阿婆就气愤。这个死尸男人活到八十来岁当然要死。他不死小辈就要倒霉。

倒什么霉?我问阿婆。

阳寿都给了他,小辈就活不长。

我答应阿婆,要是到了下一个本命年我还活着的话,一定系红腰带,一定系她给我的这根红腰带,一定从正月初一系到腊月除夕系一年。后来我问她为啥不把这根带子留给儿子或孙子,是不是儿子多孙子也多,给这个不给那个容易闹家庭矛盾。阿婆说,他们不信这玩意。

现在若不是另一个我认识的女人老接济我,不要说拿钱买上网卡拨号上网了,可能连吃饭都成问题。我在离婚前就认识这个女人,她对我非常好,死心塌地。我说我有失业金。我说我这个人除了爱上个网,喝点酒,其它花钱的嗜好全没有。

写离婚协议时,我要每月给儿子一百块钱。我说我有三块钱就要拿出一块钱给儿子。不然他叫我爸爸多难为情。前妻不肯收我的钱,也不肯跟我见面,所以每月只好把钱直接交到儿子手里。我唬他记没记住不许上南禅寺买上网卡上网,更不许上网吧上,不然打断你的腿。

就像吸毒的最知道毒品的厉害,我这个老牌网虫儿,自然比一般人更明白上网又花时间又花钱害人不浅。叫我放心的是,我儿子情愿找本班的或外班的女同学聊山海经,也不肯碰一碰电脑;电脑课成绩全班最差。

忘了交待,现在老接济我的那个女人是我妈。

这老太太早退休了。有件事她怎么也闹不明白,她歇在家里她儿子也歇在家里,国家却一面财大气粗每月给她一千三百块钱,一面又小气巴拉只拿出她的一个零头给她儿子。在老太太看来,应该是儿子多拿一些,她少拿一些,因为儿子花销大她花销小,明显国家搞错了。

她说她现在住五姐家五姐不要她一分钱。我知道她的钱老在钱袋里往外跳,假如我拒绝她的频繁接济,会使她伤心得老泪横流。她心里老有这样一个错误认识,以为国家把给我的钱给了她叫她没脸见人。结果她的善举,既使我免遭有上顿没下顿的艰难困厄,也使我迟迟没下决心出去找事情做。

我妈来看我的时候我总是在里屋上网。我妈知道我在搞研究,不敢随便打扰我。她在外屋给我烧饭,给我洗衣服,烧了水泡了茶给我端过来,临走前还给我个一百二百,而且不许我不要。

如果我的七个姐姐中的一个,随便哪一个,看到我妈这样殷勤伺候她的没出息的儿子,走路都颤巍巍的了,还躬着腰给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儿子端茶端水,非骂死她不可。

下午四点半我妈要回去的时候,我送她上公交车。我搀她走路的这种仔细样子,叫外人看来好像孝心十足。梧桐树已经绿起来了我今天刚发现。眼下我还穿着毛衣,我妈还套着皮背心,可前面那个年轻女人已经穿短袖衫了。我知道成天上网不是好事。至少老待在屋子里不见太阳有害健康。

现在我得跟我妈讲一件事。车子刚开走我们没赶上,所以等下一班车的时候,我们有时间说一会儿话。我知道这事说出来挺难为情的。假如有其它办法,我不会厚着脸皮打我妈的主意。“啥事你说。”老太太仰脸问我。“妈你看我要出一趟远门,要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我要帮人家办一件事情,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你没盘缠对不对?”老太太真聪明。“妈我现在手头紧是没有出去找事情做。我一回来就去做事情。妈你信不信我会时来运转,信不信以后我会有很多钱给你老人家花……”“你说你要多少钱?”“妈你看我要去的那个地方比上海远,比南京远,比远得不得了的北京还要远。”

老太太叫我跟她一起过去拿存单,乖乖存单上有两万多块钱呢。老太太问我够不够,不够的话,她明天去二姨家借。二姨夫对我妈有求必应这我知道,但我连忙说够了够了,只多不少,生怕我妈问二姨夫借钱闹得家里人全知道。

我是在我妈屋里把存单塞到衣兜里的。我们说话声音很轻,像做贼一样小心,要让我五姐知道了,老太太的存单就要给五姐收掉,以后连老太太自己都拿不到。

五姐家有房有车,家境不赖。即使收掉老太太的存单也只是替她保管,不会动老太太半个子儿。我最怕在五姐家吃饭。筷子还没拿起来就问你找没找到事做。幸好五姐夫比五姐有涵养,叫我喝啤酒,不说我吊儿郎当。

我前妻对我五姐夫恨之入骨,因为当初我拿电脑上网,是他手把手教我的。他把更新后打算送人但还没想好送给谁的那个旧笔记本电脑送给了我。我说我学不会,他说不可能学不会。我说我脑筋不好,他说学电脑是最不动脑筋的事。又说人家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用自己动脑筋。

开始以为他哄我,后来我自己从外面搞来密码破解程序,自己装到笔记本里,自己拿笔记本进入人家的电脑看人家电脑里的东西,才明白他没说错。

我前妻以为我只会上网聊天是小瞧我。以为我跟人家搞网恋是小鸡肚肠。她几次要砸掉五姐夫给我的那个笔记本,几次都给我摔酒瓶厉声唬住。她情愿我天天喝酒,也不要天天上网。

我去西安也带上我的那个东芝笔记本。我在旅馆房间里拿电话线连笔记本上网。你要揭穿一个杀人阴谋,又不想让人家知道是你揭穿的,你会跟我现在一样,又紧张又兴奋。

今天下午我去了碑林一趟,已经看到那对刚见面的男人女人。

那对男女的照片,两个月前就被我弄到我的笔记本里了。没想到他们的长相,没照片上的好看。那个女的个子很矮,脸色苍白,好像刚生过一场重病。那个男的戴了个眼镜,看上去特别斯文,但走路却低着头,驼着背,而且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

他们三点半准时出现在碑林门口。

男的买票,女的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往里面走。

我是三点钟就到了那边。我怕认不出他们,事先去过电脑店,叫电脑店用扫描仪把他们的照片扫描出来印在纸上。幸好去碑林的人不多,那个女的一出现就被我认出来了。

他们在里面一个僻静角落低声商量他们的杀人阴谋。

我装出研究石碑上的米芾的字,待在他们附近迟迟不走。

要是今天下午没看到那对男女出现,他们约好了却没来,那么我这大老远坐火车来西安,便是白跑一趟。在见到那对男女之前,连我自己也觉得我通过因特网进入人家的电脑,看到人家电脑里的东西,就像美国电影故事一样是假的,是编故事的编出来的,可现在我不得不相信,那对男女不但确有其人,而且他们的杀人阴谋也确有其事。

两个月前,我进入那个男人的电脑时没丝毫兴奋感觉。即使看到了他跟他的情妇甜言蜜语地写email,甚至写了床上的事情,写了那些肉麻话,我都见怪不怪,波澜不惊。当我把他们的email搞过来,又把他们的照片搞过来的时候,我的笔记本里至少已存了五百对合法情人的或非法情人的email及照片,结果看多了就麻木了,不稀奇了,没当初那么兴奋了。

你不知道email是啥?那我来跟你讲。email是拿电脑用因特网发送的一种电子邮件。

也不知道电子邮件是啥?电子邮件就是拿电脑写信从网上发过去。

有一天实在闲得无聊,才打开那个西安男人的email看着玩。他跟那个女的以前是同事。女的结婚后跟老公去了郑州,后来老公出车祸死了。一次那个男的到郑州出差时设法找她,费了不少周折最后找到了。她请他去她家做客。她有自己的房子。房子很大。她一个人住。那天晚上男的没走。男的跟女的先是一起说话,后是一起做爱,后来就一面说话一面做爱,忙到天亮才一起搭被子睡觉。

如果你知道怎样进入人家的电脑,知道怎样破解人家加密过的文件,你就会看到无数陌生人的隐私生活。其实那对男女的事,啥地方都有,不足为奇。若不是我发觉那个男的一再说服那个女的同意他对他妻子下毒手,我想我不会每天查阅他们的email。

现在那个女的被说服了。男的不要女的来可女的一定要来。她说她不能怕担风险便坐享其成。那个男的自己是一名普通工程师没啥好神气的,可他老婆却能够呼风唤雨,在社会上吃得开。他老婆开的那家美容店在西安名气很大,连外国人都喜欢上她那儿做脸养容呢。

男的说她老婆老跟人家睡觉。

男的说他老婆挣来的钱脏得要命。

男的意思是,要是他老婆的钱给他们用就不会那么脏。

女的开始不同意。女的怕杀人偿命。女的说没等到拿到钱就会给警察抓起来吃枪子。

可要命的是,男的知道女的渴望跟他一起去加拿大,并知道投资移民比技术移民更容易。

更要命的是,他们知道若卖掉工程师老婆的美容店,再拿上工程师老婆搁在保险箱里的银行存单,就有钱往加拿大投,不用考雅思就能领到移民签证去加拿大。

女的英语好但男的不好,考雅思没把握一起考出去,而且时间也长,而且非常麻烦。

于是,他们决定这辈子做一件坏事,就做一件。

他们这次见面,不是商量要不要杀人,而是商量怎么杀不容易查出来。

投毒、枪击、制造车祸、从桥上往桥下推……他们在商量的时候,我也开始动脑筋。

我脑筋不好,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令人叫绝的绝招来。

按理我应该现在报警,给110打电话,可我知道这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你说人家杀人,人家说被害者还活着呢。你说你是从人家电脑里知道的,人家说人家是mud玩家,玩网络游戏呢,反过来告你侵犯隐私罪。

啥叫mud?玩电脑的好处是,你跟外国人讲话不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读书只读到初中,以前也学过外国话,可后来全还给了老师,现在我玩电脑才知道外国话mud是什么意思。外国人讲mud是讲泥巴,也就是乡下人用来种庄稼的那种黑糊糊的东西,但网虫讲mud不是讲这个。你在网上看到mud这个外国字,十有八九是讲那种虚拟网络游戏。

啥叫虚拟网络游戏?那就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但像真的一样出现。在mud里杀人是家常便饭,不杀人才叫人觉得奇怪。

如果那个男的和那个女的说他们是在玩mud游戏,不说你偷看他们的电脑,单告你故意诬陷他们,叫你赔他们的精神损失费,就够你受的。

我猜动手一定是那个男的动,所以只要跟踪好那个男的,找到他作案的确凿证据,再报110才顺理成章。碑林里没几个人,冷清得白天都捉得出鬼来。那对男女出去的时候,这儿要关门了。见他们打的走,咱也赶紧给的士竖大拇指打的。上了车叫的士司机跟着前面的车子别跟丢了。

没想到那个女的走了,坐火车走了。男的陪女的等下一趟开北京的车。进站的时候男的把女的送到进站口。男的跟女的摇手,女的跟男的摇手。男的见女的被人流卷走了,没了人影了,才转身回家。

男的住在小寨那边的一个小区里。我知道他住六楼。甚至知道他的卧室在东面一间,他老婆的在西面一间。好像他老婆还没回来,他开了自己屋里的灯,估计在窗口的电脑前上网写email。

我住的旅馆就在附近。赶紧回旅馆拿笔记本查,不出我所料,那个男人刚才果然是在写email。他的情妇还在火车上呢,他就猴急给她写信。每次他往郑州给情妇发信的时候,会给我发一份来,因为我早就把一个小程序埋在了他的电脑里。这个小程序会自动把他的信件往我熟悉的一个服务器里送。那个服务器会在我要它送信的时候,给我的笔记本传。网上的这些雕虫小技,好多老网虫都会。

合上笔记本我才看时间,拿手机看,这手机是七姐借给我的。

现在都八点零八分了,我肚子饿了,于是下楼去外面小吃店吃饭。

西安人喜欢吃羊肉泡馍,咱也吃这个。

现在我知道他们已经确定动手日期。

啥时候呢?

下周二。

到下周二还有一星期时间。这段时间女的就待在郑州,所有准备工作都由男的来做。这样即使警方有所怀疑,也不会暴露杀人动机。显然他们明白警方常常从杀人动机着手破杀人案。

像以前一样,他们只写email不打电话。

而且,他们打算动手前格式化一次硬盘,不让警方在电脑里查到他们的email。

有些人不懂,以为电脑里的email给删掉了,照片也删掉了,自己看不到了就以为别人也看不到,结果眼睁睁看着懂系统的把备份文件取出来。结果呢,你是怎么跟你的情妇商量杀人的,你们打算怎么杀,哪一天杀,警方全都知道了。

那个男的是工程师懂电脑。

那个女的也是工程师也懂电脑。

所以在这方面他们对警方的防范是滴水不漏。

因为他们做事情一丝不苟,做啥事都像电脑一样算准了才动手,所以我相信下个星期二之前,男工程师的老婆不会死。至于下个星期二那天会不会死,得看我能不能在凶手行凶之前,找到能够说服警察抓人的证据。

我是绝对不想让凶手杀人成功,不想让警方说我没凶手聪明。受害人死了你再跟警察说这个说那个有啥用?你说你有凶手作案前的全套email,这是放马后炮。

我七姐给我打电话,要我把她的手机马上还给她。我说我在外地不能马上回来。我说你男朋友给你发短信我不跟姐夫讲。七姐气坏了,骂我是骗子,骗她只用半天手机,结果都过了五个半天了还不想还。

我已经把西安的110号码搁在手机上。

一有动静,保证在十秒钟之内跟警察打通电话。

既然那个男的独揽杀人任务,咱的侦察工作就简单得多。显然只要盯着他就行,他走到哪里,咱就跟到哪里。到了晚上睡觉时间,咱就在他家楼底下待着哪也不去。幸好这个小区的物业管理比较糟糕,你半夜才走,你天不亮就来,却没人拦住你盘问你。

那个男的每天早上起来早锻炼。我以为我起来得够早了,可每次等我从旅馆里过来,他已经在草坪那边打太极拳了。他在一家研究所上班,研究化学酶。啥叫化学酶?咱上网查了查。好像跟造酒有关。懂化学的肯定最懂毒药。据我所知,不少毒药是搞化学的搞出来的。

我想我已经明白他们的杀人方案。

星期六晚上,那个男的在他老婆回来之前,一个人到小区外面的一个小店里去了一趟。如果他只是买一包烟,小区里的小店就有卖,没必要往那个没路灯的小巷子里钻。

当时我亲眼看到他把一包烟跟另一样小东西一起往裤兜里装。

他走后我从一面山墙的黑影子里钻出来。我要小店给我拿一包烟,拿紫南京。噢原来这边没有紫南京。我说那就拿你们西安最好的烟。那个老板娘给我一盒软中华是假的,不过只收了我五块钱没当真的卖。

这时我问她,你店里有没有老鼠药?她问我要多少。我说我屋里就一只老鼠,只要够一只老鼠吃的就成。她撕了小半张广告纸给我包了一小包,又收了我五块钱。

赶紧回旅馆看笔记本。

果然看到那个男的拿email跟那个女的说:一切准备就绪。

现在就很麻烦。你跟警察讲这个人买毒鼠强。这个人跟警察讲他屋里有老鼠。结果警察讲你是狗捉老鼠多管闲事。

再说咱也不是搞破案的,不是福尔摩斯。咱搞不明白的是,这家伙今天就买了毒鼠强,为啥一定要等到下周二才投毒?到那天他是早上投还是晚上投?是在家里投还是上老婆店里投?在家里投他怎么处理尸体?也剁成一块一块的装纸箱里扔河里?西安这边的河浅得很,河里没多少水,我估计扔下去沉到底,也要露出上半截来,叫人老远就能看到。

有时候你不能不认为有些人聪明有些人笨。我想这个男的肯定不会像那些不动脑筋的那样,半夜里背一只搁人肉的纸箱子给保安半路截住。这个工程师的脑筋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能知道的话我也当工程师了对不对?

我只知道他下周二下手。

现在他给他的郑州情妇写email越写越短。常常就几个字。有时干脆写外国字。外国字比咱中国字好写。写同一句话比咱中国字短。外国字的“all right”,若写成咱中国字就是“这边的事都准备好了,你等着我告诉你好消息”,瞧这多啰嗦。

周末之后的那个星期一晚上,男工程师给女工程师的email,比前几天多写了几个字。“明天晚上九点十五分给你发最后一封email,你的平。”

男的叫李建平这我知道。在email里,他总是对女的自称“你的平”或“阿平”。

我猜想李建平是把作案时间定在晚上九点十五分之前。

星期二早上我比前几天早起来半小时。我把手机闹钟定在早上五点。可是,当我装出早上跑步的样子,跑到李建平家的楼底下时,没想到这个工程师仍比我出来得早。

我远远望着他在草坪那边慢腾腾打拳,觉得他早上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像前几天一样,早上八点十五分,我看到工程师老婆从楼上走下来,下了楼往车子那边走。我觉得这个女人不像她老公所说的那样轻浮。她给我的印象是沉静稳重,而不是水性杨花。如果我是她老公,我会喜欢她,而不是喜欢她老公的那个矮个情妇。我不喜欢脸上没有血色的女人。这种女人好像成天待在没有窗子的黑屋子里,不见太阳也怕见太阳。在我看来,那个女工程师就是这种女人。

工程师老婆每天上午出门晚上回家。我也跟踪过她一次。叫的士跟在她的桑塔纳后面,跟到她的美容店门口。我想看到她老公在email里讲的那几个男人。她老公认为那几个男人常年轮流跟她睡觉,睡觉地点就在她的办公室内的一个里间里,有鼻子有眼。可是,我观察了一天没有看到一个男人往里面走。我自己想进去的时候,一位小姐指着门口的一块牌子对我表示歉意。那块牌子上写着“谢绝男士入内”这几个容易让男人生气的白底蓝字。

工程师老婆每天晚上都回来。虽然回来很晚,但总是直接从美容店回家,不去外面睡野男人。几次到了她快回家的时候,我就给她的办公室打电话。她问你是谁?我说打错了。其间我也“打错”过她的手机,听得出她的声音。

你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个女人的电话的?

是从她老公的电脑里的电话本里查到的。

这天白天她老公照常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晚上也照常一个人烧饭一个人吃。我看着这家人家的窗子,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我知道我不是那种聪明人。我不会比一个读过大学,而且大学毕业后成天搞化学酶研究的工程师更聪明。待这个工程师的老婆下了车往楼上走的时候,我就拦住她跟她讲她老公的杀人阴谋。

我知道她认识那个女工程师,只要对她说出女工程师的名字,她就会相信我。

如果不相信,我就打110,叫110警察跟她讲。

今天我一直把我的东芝笔记本电脑背在身上。我会让警察看我的电脑。让警察相信我没说假话。让警察阻止她今晚回家。

现在我就待在楼底下等工程师老婆回家。我知道她的停车位置。我将故意站在她停车的地方,让她打车灯示意我走开。

我得跟她讲,今晚她老公要拿毒鼠强毒死她。

有时候我很有耐心。已经吃了两个肉夹馍,喝了一瓶矿泉水,现在肚子不饿了,不会老想着吃羊肉泡馍。

只要肚子不饿,在外面站一宿都没事。

我发觉西安人的羊肉泡馍挺好吃。回去开一个卖羊肉泡馍的小吃店,省得五姐见了我就说我。

现在我得给工程师老婆的办公室打电话,看她出没出来。

电话没人接。

出来了。

现在是八点五十五分。

现在是工程师老婆回家的时候。

啊不对呀!

我突然打了个冷颤。

工程师要在九点十五分给他的情妇发最后一封email。也就是说,出事时间一定是在九点十五分之前。照前几天的情况看,九点十五分他老婆刚停好车还没上楼呢。有一次到九点二十分,车子才开进小区。

啊不是毒鼠强是定时炸弹!

我猛地明白过来。

这时我赶快摁手机给工程师老婆打电话。

她果然在车子里,而且车子正往这边开过来,我都看见了。“你车上有炸弹!”我朝她叫起来。车灯打在我的脸上。我挥手叫她停车。叫她赶快往车外跳。打开车门往外跳。我自己也急得跳起来。

这个女人挺机灵的。就像跳水运动员一样,突然从车子里鱼跃而出,然后在草坪上一连打几个滚。没等她滚停当,车子就轰地一声爆炸了,眼前火光冲天。

一块铁片飞过来打中我的胳膊。

没等我倒下去,另一块铁片飞到我的胸脯里。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

睁开眼睛我看到两个女人守在我身边。

两个我都认识。

一个是我七姐。

我问她是不是特地来西安取你的爱立信手机。

另一个是工程师老婆。

七姐跟我讲,这个女人守在你身边守了三天三夜。“你的笔记本电脑没摔坏。”这个女人对我说,“警察是从你的电脑里找到他们作案的证据的……”最后说,“谢谢你救了我……”眼睛里流眼泪了。

她叫我七姐回去上班。

她说她会细心照顾我。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住医院。

我觉得医院医生的医术过于高明不是好事。医生跟我说,你身上的铁片都取出来了,被感染的地方没炎症了,伤口也愈合了,没事了;才住了一个来月,就要撵我走。这使我打算在医院里再赖一个月的想法泡了汤。

在医院里陈淑英天天来看我,一天来好几次。

陈淑英就是老说我救了她的那个女人。

我跟她说我没事了,明天就回去。

护士已经替我买了回去的火车票,我把车票拿给她看。

她对我说:“你回去也是一个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在西安给你找一处房子,你住在这里安心养伤,等你完全恢复以后,我陪你出去看西安这边的名胜古迹。”

我对名胜古迹没有兴趣。

但我喜欢她陪我出去。

出院后她给我请了一个保姆,还给我搞来一台新款IBM笔记本电脑,我在屋子里不但天天上网,而且天天玩哑铃。我得早日恢复健康对不对?

陈淑英每天都坐在我旁边挨着我看我上网。

她觉得我非常厉害。

她是第一个把我叫黑客的人。

我是黑客?

我自己都吃惊。

第四章 除夕血案

假如你对小偷的艰辛生活并非一无所知的话,你看到王小保在除夕之夜,踏一部刚偷来的自行车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游走,就不会觉得奇怪。这地方有高房子有矮房子,高的比放出去的鹞子还高,矮的比趴下来的母狗还矮。有些房子里有灯,有些房子里没灯。有些房子有几个房间有灯,有些房子一个房间都没灯。

王小保没穿好衣服去不了高房子。那边的保安看到你穿得窝窝囊囊,就会走过来问你找谁,你说你随便走走,保安说你出去走。矮房子这边没人管你,因为有些人穿得还不如你。有些矮房子你可以长驱直入,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但多数空空如也,找不到你要的东西。

王小保只要钱,别的啥也不要。虽然人家的手机、首饰、古董、银行卡、银行存单,全可以拿来变现,但这很容易给警察查出来。王小保喜欢小打小闹,来去小一点,作业安全一点,而且一旦手头宽裕起来,就成天猫在老乡屋里看电视剧,有时候一个人哈哈哈哈呆笑一阵,有时候就泪流满面。

今晚老乡叫他别出去了,外面冷,一起看春节晚会。王小保没钱给老乡的三个娃娃给压岁钱,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这时雪还在下,但只是零零落落地飘几朵下来,好像下了一下午下累了,已经没力气像下午那样漫天飞舞。在雪地里踏车往前走,车轮压出一道深辙。由楼角处刚拐弯,一记炸耳朵的爆竹声音把王小保吓了一跳,差点从车子上摔下来。

这边全是农民房子。一幢幢漂亮的小别墅,像一群害羞的少女,藏匿在商品楼中间。十年前这儿离市区至少十里路,后来城市包围农村,结果农民的房子,一部分被城里人的房子给挤没了,一部分却留了下来。留下的全是别墅房子,比城里人的都好。不过也有些这样的房子住的是城里人;有钱的城里人。

顶头一所别墅里就住着这样一户城里人。现在雪地里的爆竹声音仍不绝于耳,这大概是农村人比城里人喜欢放爆竹的缘故。王小保就给老乡的娃娃放了不少爆竹,是放完爆竹才出来的。前面后面的爆竹声音,多少有些干扰王小保的注意力,要不是他眼睛尖,经验丰富,肯定看不出这家人家没关好外面的铁门。

外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地上的白雪给周围漫散着微弱亮光,看得到院子里的两棵树。其实那扇门只差一点点没合上,但王小保瞥一眼就看得出来。把自行车推到前面的夹竹桃底下,让一部白颜色的别克车和一部红颜色的丰田车挡住它,然后蹑手蹑脚推门,再蹑手蹑脚关门,关到原来位置。

院子里是两棵枣树。树枝上挂满雪花。王小保走近别墅房子细心察看,发觉里面的门也没关好。进了屋子他屏息良久,一面适应这屋里的黑暗环境,一面感觉这屋里有没有人。王小保对陌生屋子的敏锐感觉,从没出过差错。拿我们的话来说,他就是当小偷的料儿。当他意识到这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就大胆点起火柴,让眼睛看到更多的东西。

这边是会客室,那边是麻将室。过了厨房是洗手间,过了洗手间是贮藏间。刚在老乡家里吃了年夜饭,肚子一点也不饿,不然王小保对厨房里的几盘新鲜菜肴,会馋得流口水。不过即使再饿再馋,也不吃人家的东西,这是王小保入户行窃的一个重要原则。王小保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原则,没原则就干不成事儿。

闻过香味扑鼻的菜肴之后,王小保才发觉不对头。一是里面外面的门都没锁,二是羊肉煲还是热的屋里应该有人,三是屋里有空调打热风,而且是中央空调,这说明即使屋里没人,也是刚走不久。可能这家人家全去了邻居家马上要回来。给人家堵在屋里就讨厌了。

底楼只有一个房间关着门。王小保打算看完这个房间就走,不到楼上去了。若给人家堵在二楼三楼,逼得你从楼上往下跳,摔成骨折非但逃不掉,还落得个终身残废不合算。

这是一间家庭餐厅。

餐厅里有一张红木圆桌。

圆桌周围横七竖八地倒着七八个人。

进来不但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而且能看到这个血淋淋的吓人场面。这时王小保后悔不该点火柴,不然不会看得这么清楚。

谷明松知道今晚不会没事。他把枪搁在桌上,翘起腿一个人看春节晚会。110报警台打来电话时,他正在看赵本山的滑稽小品。按理应该两个人值班,可他叫他的搭档回家陪老婆娃娃,自己一个人守在值班室里。

驱车赶往出事地点的途中,他一面扶驾驶盘,一面给搭档打电话。110已经告诉他,城乡接合部的一幢别墅房子里死了九个人。因为搭档小李子的家离那儿不远,倒比他先到五分钟。

凶案现场没有被破坏。接到一个外地小偷的报警电话,110警车很快就赶过来封锁现场,他们中只有一个人进去看了看那间餐厅就退出来了。现在的110警察比以前有素质,不会一窝蜂挤进去瞧新鲜。

谷明松一面套手套一面看外面铁门上的一个小洞。警车打开大灯,把这扇门照得雪亮。一看那个拳头大小的破洞,就知道这是拿胶泥高效炸药炸开的。凶手所用的炸药量恰到好处,就把门锁炸掉了,但声音不会很大。前后邻居都听到爆炸声音了,但分不清哪个声音是炸药声音,哪个声音是爆竹声音。

而且至少两户人家,听到了至少两声以上的女人惊叫,但他们以为那是电视里的声音,或者是人家说笑打闹装神弄鬼的声音。谷明松知道,现在的人越来越只顾自己,甭想从被害者的邻居那儿得到多少有用的线索。幸好隔壁那家的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能说出出事时间。因为他听到女人尖叫声音时,看过墙上的钟。谷明松拿拇指当时针,拿食指当分针,把手压在钟面上,这男孩能准确说出谷明松所指的时间,而且屡试不爽。因此,男孩所说的八点十二分,应该被视为凶案发生时间。男孩的父母及祖父母,没想到孩子这么聪明,全喜形于色,声称明天给压岁钱一定加倍。

谷明松的孩子早不在了。要在的话,今年应该是十五岁。当时孩子给人家绑架,人家知道当刑警的没多少钱,没要他出高额赎金。电话里只要他放弃追查刚上手的一个杀人案,若答应不往下查,就会放他儿子。这事他没跟老婆讲,也没跟领导讲,只孤身一人就找到了藏他儿子的一个秘密地点。他把两个绑匪一个打死一个打伤,但没救出他儿子,因为被绑架的当天,儿子就给绑匪拿麻绳勒死了。虽然那次破了一个黑社会,也破了那个杀人案,事后领导却批评他目无组织,老婆要他在离婚书上签字。当年的那个搭档,以为他会闹情绪不干了,没想到他没掉一滴眼泪就接了下一个案子。

死者中有一对双胞胎女孩,大概也是五六岁的样子。脸上没溅到血的那个,看上去好像刚睡着,甜甜的十分可爱。凶手非常嚣张,从现场提取的不同弹壳来看,杀人凶器是两把有枪号的制式手枪。假如完全相信那个小偷,那么从雪地上的鞋印来看,凶手是一个人;而且作案后是骑了五羊本田离开现场的。小偷骑的是自行车。藏自行车的夹竹桃跟前有小偷的清晰鞋印。

大队的大队长来了,分局的分局长来了,市局也来了一个副局长,而且本居民区的派出所,也有所长和指导员从家里赶来,他们全坐在自己的警车里,耐心等谷明松一伙勘察现场。法医还在给那些死者拍照时,谷明松跟他的搭档已经从房子里走出来。

破案指挥部设在派出所里,头头脑脑济济一堂。大家在一间开足暖气的会议室内,开第一次案情分析会。谷明松眯起眼睛打盹,但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在沉思默想。现在他常常精力不济,容易疲劳,等轮到派出所的那个牛所长开始讲话,他才精神起来。

牛所长苏北口音很重,谷明松听了觉得亲切。谷明松曾在苏北东台当过下乡知青,听得懂牛所长的每一句话。这家遇害人家的户主叫徐天镝,跟他同时遇害的,有他八十岁来的父亲、刚退休不久的妻子、两对风华正茂的女儿女婿,以及大女儿的一对穿米老鼠衣服的双胞胎女孩。虽然血案现场有抢劫痕迹,餐厅地上有好几个空钱夹,楼上的几间卧室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但丝毫不能影响谷明松的直觉判断: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仇杀凶案。

牛所长讲,两年前常有人来这儿找徐天镝。因为徐天镝当大股东的一家私营企业因资不抵债而破产,所以有找他讨工钱的,有找他讨借款的,麻烦事情接二连三。当时有个叫张小龙的替他嫂子讨工钱讨不来,好几次半夜敲徐天镝家的门,吵得邻居睡不着觉。这个张小龙曾当面威胁徐天镝:不给钱就杀了你全家。不知徐天镝是临危不惧还是懵懂不察,硬是不买张小龙的账。后来是派出所出面调解,张小龙替他嫂子拿到了那份工钱,这个纠纷才得以解决。“那是多少钱?”谷明松问。“好像两千来块。”牛所长说。

当时也有扬言要烧房子的,要打官司的,但只有张小龙发狠要杀人。后来好像没事了,徐天镝也不打110电话了。破产后,徐天镝成天写字画画,读书看报,还喜欢拿个数码照相机到处拍照,还得过市里老年协会的一个什么摄影奖,看上去悠闲自在。

结果没想到两个月前,又有人来他家找他麻烦。那人给他看一张他写的借款字据,要他马上还钱。那人也相貌凶狠,大嗓门吵架。吵得最凶的一次,将一把外国厨刀插在徐天镝的牛奶箱上。徐天镝也是不买那个人的账,叫派出所来人赶走他。当时牛所长问那个讨债的,你把刀子插在人家门上是啥意思?那人说,啥意思姓徐的自己知道,骑了摩托车扬长而去。“是不是五羊本田?”谷明松问。“没错。”牛所长点点头。“我叫我们小沈把车牌号记下来了,车号是235518。”“这人有一米八高?”“差不离。”“这回是多少钱?”“三十五万。”

散会后谷明松躺在沙发上睡觉。会议决定由他重点寻找那部五羊本田的车主谭兴华。现在已经明确的是,谭兴华就是最近来讨钱的那个大个子。虽然种种迹象表明他就是凶手,但在没查清案子之前,不能随便下结论。

谷明松不解的是,凶手不但有制式手枪,而且有高效炸药,而且精通袖珍爆破技术。按理讲,本地可能私藏枪支炸药的人,谷明松心里有数,但这个谭兴华好像第一次听到。虽然车管所有他的身份证号码和住宅地址,但他所登记的号码和地址全是假的。而且,谭兴华这个名字也可能是假名。作为头号疑凶,谭兴华的抓捕令及身份证照片,明天上午就能发往全国各地。现在专案组已经安排警力查找枪支炸药的来源,也安排了人查那个报案的外地小偷。

小李子是谷明松的年轻搭档。小李子读过公安学校,比谷明松懂司法程序。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他俩在区法院里待了一上午。小李子一本一本看审案卷宗,谷明松一根一根抽红河香烟。法院里的那个女法官怕他不小心拿烟头烧了哪一本卷宗,请他坐沙发上抽,给他倒龙井茶喝,叫他吃家里带来的春节干果。

从盛昌公司破产案的卷宗里往下查,很快就查到一个叫安继良的人。三年前他借给盛昌公司三十五万元人民币,借期一年,但不到一年时间,盛昌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徐天镝,就来法院申请破产,结果公司被查封被拍卖,而拍卖所得到的钱,不足以偿付被拖欠的员工工资。因此,不少借钱给徐天镝的大小债主,一分钱也讨不回来。后来安继良起诉徐天镝,请法院查封徐天镝的个人财产,但法院不予受理,因为安继良借钱是借给盛昌公司的,而不是借给徐天镝本人的。结果不幸的是,在安继良看来借据上签的是徐天镝的名字,就是借给徐天镝的,所以回家后怎么也想不通,当晚就投河自杀。更不幸的是,他妻子看到他被警察从运河里捞出来的时候当场发疯,给送到高桥精神病医院。

谷明松跟小李子赶紧去高桥医院。小李子有个中学同学在这里当护士长,而且正好轮到她初一值班。据小李子讲,以前这女孩跟他谈朋友差点谈成。女孩落落大方,不但周到安排他们见那个发疯女人,而且请他们出去吃饭馆,让谷明松美美大嚼一顿。抹过嘴点上烟谷明松轻松笑道,咱上哪你都有女朋友就好了。小李子也笑起来,我老婆知道了不杀了我?

现在那个女人根本就不知道徐天镝是谁。是以前就不知道,还是神经失常给忘掉了,谷明松吃不准。幸好已经查出她现在的监护人,是她已故的丈夫的弟弟安继才,而且已经打通安继才的电话,约好下午两点半见面。从医院里谷明松得知安继良死后其女儿由弟弟安继才抚养,那孩子今年十五岁。

见面地点是在安继才家里。这是一套跃层式高档楼房。屋里的家具和摆设相当考究。安继才大约四十五岁,头发稀疏,微显福态,穿一身暗绿绸缎睡袍。这屋里也是户式中央空调,不但看不到空调机器,而且看不到被隐匿的热风口。显然安继才明白谷明松的意思,先领谷明松上楼看他侄女的房间。谷明松只看到这个女孩的照片,没看到她本人。从照片上看,这女孩像她母亲一样,眼窝很深,眼睫毛很长,一副楚楚动人的表情。谷明松久久拿着这个木质照片架眼睛发涩。现在他越来越害怕接这种跟小孩有关的凶杀案。“半小时前,”主人说,“我叫我妻子把她带到我妹妹那儿去了。我妹妹是一对双胞胎小孩,孩子都喜欢到她那儿去。我自己是一个男孩,今年读……”

谷明松也看了看那个男孩的房间,看得出安继才夫妇对这两个孩子的溺爱程度完全相同。两个小孩房间是一样的电脑,一样的单人床,一样的写字台,一样的漂亮衣柜。若说有偏心的话,可能更喜欢那个女孩一些,因为女孩房间显得更漂亮更舒适。安继才自己也说,我们喜欢女孩子,想生女孩没生到。

下楼回到客厅里,谷明松一面抽烟,一面听安继才讲他哥哥的事,小李子坐另一张沙发写笔录。“我哥不该啥都不讲就往河里跳。”“他跟徐天镝是怎么认识的?”“读同济的时候他们是同班同学,读的是建筑专业。”“你哥家境不错?”“他给人家搞设计挣钱,人也特别聪明,艺术感也特别强,而且同济这块牌子很硬,所以他手上有点钱。”“他借钱给徐天镝你知不知道?”“因为平日我们很少讲这方面的事,所以直到我哥说他要跟徐天镝打官司,我才晓得他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借给了徐天镝,而且不到一年,就全给徐天镝弄没了。我哥是实心眼,不然不会人家要多少他就给多少;而且不会跟人家打交道,凭他的本事,挣钱可以比我们多得多,没想到他忙了那么多年,才得了那么一点点,而且看得很重。”“打官司的情况你知不知道?”“事先我问他要不要我替他找律师,他说这件事明明白白不用找律师。他去法院递诉状的那几天,我到外地去了。我是在深圳一家酒店房间里得知他跳河自杀的。当时我马上赶回来给他办丧事,给嫂子办住院手续,把侄女接我家来。”“那么后来你找没找过徐天镝?”“以前我在我哥家见过这个人。我哥喜欢下围棋他也喜欢,所以有时候他们一边下棋一边闲聊,看上去很谈得来。说实话我对徐天镝没啥印象,可能现在见了面,不说认不出来。不过既然他是我哥的同学,而且我哥喜欢跟他来往,所以我对他客客气气。”“你是说,你哥出事后,你没找过徐天镝?”“找他干啥?找他能叫我哥死而复生?要是我哥的小孩生活没着落,说不定我会把我哥没打赢的官司打下去,一定叫徐天镝把我哥的钱吐出来,可我们家不缺钱花,别说多养一个侄女,就是再养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我敢说,以后我给我哥小孩的钱,至少比我哥借给徐天镝的多一倍。”“徐天镝给你哥写过一张借据你见没见到过?”“我哥死后,这张借据被我收起来留作纪念。”

这时小李子抬头看了看安继才,他明白现在谷明松开始问关键问题了。

谷明松把烟头掐灭,不慌不忙从口袋取出一张照片给安继才看,问认不认识这个人。而且眼睛像秃鹫一样盯着安继才的脸,留心这张脸有何细微变化。“当然认识。”安继才从容答道,“他叫谭兴华,是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你哥的那张借据,眼下在他手里,对不对?”“没错。”“这是怎么回事?”“跟朋友喝酒的时候,我讲起我哥的事,我朋友问谭兴华有没有办法,谭兴华拍胸脯保证,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所以你就把那张借据给了谭兴华,叫他替你朝徐天镝讨那笔钱?”“大家都是朋友,人家把你的事当自己的事去做,你盛情难却。”“昨天晚上,”谷明松一字一句道,“徐天镝一家九口被人枪杀。”“果然出事了。”

安继才一点也不惊讶,一面给谷明松递烟,一面表示遗憾。据他了解,徐天镝以前任董事长及总经理的那家盛昌公司,其实只有徐天镝自己是真实股东,其它几个股东都是挂名的。而且这家公司根本就没生产过一样东西,连厂房和设备也全是借来的。破产审核时,多数财务发票是吃饭、出差,以及买礼品送人,三下五除二,人家借给他的钱,全给他算没了。有人怀疑那些发票是花钱买来的,但这很难查清楚。所以有人说他的房子和他两个女儿的车子,一部别克车,一部丰田车,全花的是债主的钱,这并非空穴来风。“如果我们没猜错的话,”谷明松说,“谭兴华是替你讨债无果而杀人,是不是?”“事先我就想过这个问题。”安继才说,“我跟他讲我不缺钱花,讨得到就讨,讨不到就算了。假如讨到了,讨到的钱全归你。假如你过意不去,给我一块钱就行。我跟他讲我有个条件。我说你替我讨钱你不能触犯国家法律。我说你给我写下来,我们写个协议,假如你犯了法,应该跟我没关系。”“他写了?”“应该写。”

安继才上楼去自己卧室取来这张协议,上面有谭兴华的签字及签字日期。这时安继才一脸无奈的样子,嘴里喃喃说道:“我担心出事,结果真出事了,还偏偏在这新年新岁……”“我想知道你的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谷明松问,“就是介绍谭兴华跟你认识的那个人,能告诉我吗?”“陈永生。”“是那个绰号叫黑猪的南长街人?”“你也认识,谷警长?”

安继才一脸惊讶的样子。

这时谷明松手里拿着那张协议纸跟他告辞,抱歉大年初一打搅他。

上了车小李子问谷明松黑猪是谁,谷明松说黑猪是南郊南长街那边的一个青头泼皮。

查一下黑猪就知道安继才跟黑社会有无牵连。

查个屁,黑猪上个月跟人家打架,给人家捅了几刀给捅死了。

不过谭兴华倒是很快就查清楚了。其真名叫何文亮,乌鲁木齐人,常年行窃为生,湖北黄岗及浙江仙居的两起丢枪案都跟他有关。从徐天镝凶杀案现场提取的几颗手枪子弹弹头,经弹道分析证明,它们分别是从那两起丢枪案中失窃的两把五四手枪里打出来的,而且这两把枪是失窃后第一次使用。另外,仙居警方还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作案人是用胶泥高效炸药,炸开门锁窃枪的。

第五章 女房东

我睡觉经常忘了熄灯,看报纸看半拉就呼起来,所以经常是灯还亮着就睡着了。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我屋里的时候,不知道自己醒没醒过来。她不是戴淑芬我看得出来,因为戴淑芬是长头发她是短发。现在是夜里几点钟我不知道,只晓得自己是十二点以后才上床的。

我能看见这个女人,是因为睡着的时候至少翻过一次身,结果脸朝外面了。我打算不理睬她,假装没有看见。我不能经常让自己在梦里活动太多,不然白天就会没精神。于是我翻了个身,脸朝另一边,叫这个梦赶快停下来。做不做梦,或者不做这个梦做那个梦,有时候我能自主安排。

我翻身的时候,胳膊碰到报纸了。那是一张《南方周末》,其通栏标题是“我来戛纳寻找圣殿的感觉”。文章主要是讲姜文的事,我讨厌姜文,讨厌他妄自尊大。有人称他为中国影帝,他就傲得不行。有人说他胖起来了,他就大声喘气呢。从篇头往下看,看到姜文的名字就不看了,可能就是这时睡着的。

伸手摸摸报纸。

啊报纸有声音。

也就是说,现在我已经醒了,根本没有做梦。

扭头再看那个女人,看到她也在看我。

我想我应该不会害怕一个半夜三更来我屋里的中年女人。“挺面熟的。”我对她说。“我是你房东。”她脸色煞白。

因为以前跟这个女房东碰过头,难怪面熟陌生。

她有这房子的钥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半夜里悄悄进来,并独自坐在我的书桌旁看我酣睡。我不是那种一碰到艳遇就起劲的男人。再说看得出来她现在神色慌乱,像一只刚逃脱猎枪子弹的兔子,已经魂飞魄散。“你好像碰到麻烦事情了?”我坐起身子跟她说话。“有人要弄死我,”她瑟瑟哆嗦,“我却不知道躲哪儿好。”“你晓不晓得那个人?”“当然晓得。”“他是谁?”“我老公。”“你老公为啥要弄死你?”我问她。“要是我死了,他就可以从人寿保险公司那儿拿到一笔保险赔偿金。”“多少钱?”“三十万。”“这么多?”我吃惊道。“十万是人寿赔付,二十万是意外死亡赔付。”

其实这个女房东还是蛮漂亮的。眼睛大大的,皮肤也蛮白,只是眼角有皱纹了。她的事以前我一无所知。我们只是在一家银行碰头。每次她要我把半年房钱直接存到她的银行卡里,大概怕我给她假币叫她吃哑巴亏。而且也从没来过她自己的房子,大概怕我对她非礼叫她受伤害。对胆小女人而言,一个单身汉就像一颗炸弹一样危险,随时会突然起爆,突然闹出某种伤害事件,而且出了事说不清楚。

我请她上客厅回避片刻,因为我要给我的光身子穿衣服。我喜欢裸身睡觉,这习惯早在认识戴淑芬之前就有。不过我知道我穿上衣服还是蛮绅士的。我问她是不是喝点茶或咖啡,一面喝一面讲。我说虽然现在才一点多钟,离天亮还早着呢,不过你和我都没瞌睡,对不对?

她说她叫张玲妹。

租房合同上是这个名字。“我的斑点狗死了。”她说,“我老公以为我会死,结果是斑点狗给我当替身死在了屋子里。”“你老公不在家?”我一面吸烟一面问。“是的,他到桂林去了。他们单位给他们坐飞机去桂林玩,今天刚走。”“他走了狗才死?”“是的。晚上我不想煮饭。一个人吃饭没胃口。我把他给我买的汉堡包从冰箱里拿出来。我拿微波炉热牛奶的时候,斑点狗吃了那只汉堡包叫我很生气。斑点狗只吃了一半,另一半被我扔到楼下的垃圾房里。扔了垃圾回来,我发觉斑点狗不对劲。它不停地伸长脖子打嗝,好像要把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我想可能是麦当劳的汉堡包有问题,就给它灌水喝,给它找药吃。我记得家里有黄连素,可怎么找也找不到。后来不知怎么会拿凳子站凳子上摸皮箱后面。那个皮箱是我的,里面有一些我跟我前夫用过的东西,再婚后搬过来就把它一直搁在里屋的立柜上面。皮箱里面是不会有黄连素的。皮箱后面也不会有。可能是女人一个人待在家里实在无聊,于是东摸摸,西摸摸,好把睡觉之前的这段时间打发掉才安生。没想到在箱子后面,摸出一只牛皮纸信封来。更没想到,这只信封里有两份人寿保险合同;一份合同的被保险人是我,另一份是我老公。”“也就是说,你老公替你买保险你不知道?”“对,像蒙在鼓里一样。”“据我所知,买人寿保险被保险人应该上医院体检一趟。”我觉得奇怪。“你本人没上医院体检,保险公司就给你承了保了?”“再婚后我去医院体检过一次,但当时不知道这是给保险公司体检。”女房东解释道,“再婚不久,我老公就拉我去医院。他对我说,你都五六年没体检了,应该好好检查检查才对。从前我在缫丝车间做缫丝工,应该每年体检一次,后来工厂效益不好了,有时连工钱都发不出来,所以职工体检就一拖再拖,到我下岗那年也没体检过。”“你老公瞒着你替你买保险是喜欢你。”我对她说,“到你老了,钱不够用了,突然从保险公司拿回来一大笔钱,给你一个惊喜呢。”“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想到他对我的好。可是,当我回到客厅里,看到我的斑点狗倒在沙发跟前中毒死了,就突然不这么想了。”“这时你认为你老公给那只汉堡包下了毒?”“是的。这叫我心里非常害怕。”“你是说,你把狗没吃掉的那半个汉堡包给扔到楼下垃圾房里了?”“是的。”“不该扔掉,”我对她说,“应该送到法医那儿检查一下,看它是不是真的有毒。”“我非常害怕,一点主意都没有。”“这可能是一个巧合。”我推断道,“你意外中看到那两份保险合同时,碰巧你的狗突然死了。你把可能完全不搭界的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所以才这么害怕。你的狗可能是吃了别的什么东西死的。在偷吃你老公给你买的那只汉堡包之前或者之后,比如你到外面去溜狗的时候,比如你在找黄连素翻箱倒柜的时候,它吃了另一样不该吃的东西,结果中毒死了。”“它是吃了汉堡包才开始难受的。”“它可能不适应吃汉堡包里的奶油生菜什么的。就像有些人吃鱼也会上吐下泻一样,汉堡包使它胃里难受,但叫它送命的可能是另一样东西。”“那只狗以前从不跟我抢东西吃,今天就特别奇怪。”“可能这也是一个巧合。”我宽慰她道。

女人一个人待在屋里容易胡思乱想。想别的什么事情都无关紧要,即使想野男人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可现在她在想有人要杀了她,而且起杀心的是那个跟她朝夕相处的男人,这就非常麻烦。

她以前结过一次婚。前一个男人是嫌她不会生小孩还是嫌她做生活苦我猜不出来,只知道那人把房子给了她跟她离婚,自己到上海去了。

现在这个男人是去年才认识的。是公务员,收入稳定,也不要孩子,而且认为够吃够用就行了。所以不叫她出去做事情,就在家里忙点家务什么的。家务不多,就养了一只狗,以此消磨白天的漫长时间。过这样的清闲日子,这个做惯了苦生活的女人以前想都不敢想。她最大的愿望是,后面这个男人不要像前面那个男人那样凶,那样死命打她,打得她皮开肉绽,还不敢哭出声音来,怕街坊邻居听到。

现在这个男人比她大四五岁,也是结过婚的。他有小孩,是个男孩,离婚后那孩子跟前妻没跟他。女房东对我说,现在这个男人在税务局干了二十来年了,虽然没有升上去,但工作轻松,薪水丰厚,比她做工那会儿挣钱挣得最多的时候,还多好几倍。“他对我说,张玲妹你别怕,我能养你一辈子。其实我有内退工资,而且每个月有房租收入,自己养自己没问题。不过他不知道我有房子。我心想,男人对你再好,也要瞒着他点,不能全靠在他身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朝她点点头,示意她喝茶,别讲话讲多了哑了嗓子。“老实说他对我不错,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虽然每天都是我烧饭,但有时候他会自己动动手,做一两样好吃的我们一起吃。我只会烧一些青菜萝卜什么的,不会烧好小菜。他爸爸是厨师他会烧,我觉得他烧的菜比饭馆里的都好。以前我没吃过饭馆,跟了他之后,经常上饭馆吃到东吃到西……”“你是苦尽甜来。”我对她说。“要不是出了今天这件事情,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假如你以后不再想这件事情了,你还会觉得最幸福。”“我没法不想,而且越想越怕。”“比怕非典还怕?”“怕得多。”“这是普通人常见的一个心理现象。”

现在我得想办法消除她的恐慌情绪。我母亲是心理医生,因此我多少懂一点心理学。说到底这个女人是害怕寂寞。在这座城市里她没有一个亲人,不但父母都死了,而且仅有的一个哥哥也出去了。五年前哥哥出了钱偷渡英国,分手后一直没有消息,不知道去没去成。

她把房子租给我之前,是住在一个也离了婚的小姐妹那儿的。两个女人一起住就不会寂寞害怕。后来她跟了男人不住那儿了,而那个小姐妹不久也跟了男人。她说她不可能晚上敲人家的门,把人家夫妻吵醒,跟人家讲这件事,但也害怕一个人守着一条死狗自己把自己吓死,所以没办法只好半夜跑过来躲到我这儿。

我说我不是那种容易害怕的人,不然你没给吓死,我倒吓死了。

她扑嗤笑出声音来。

我发觉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我想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追她的人一定很多。如果我不是动不动就看一眼她眼角上的鱼尾纹,我会觉得连戴淑芬也不及她好。戴淑芬到北京去了,昨晚给我打电话,跟我说住在同学家里。我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她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又没说一定嫁给你。

其实只是戴淑芬年轻,女房东不年轻了。假如女房东也在戴淑芬这个年纪,恐怕追戴淑芬的都要跑过来追这个女房东,至少我会这样。今年我已经三十出头。我对年轻女人及漂亮女人的看法,已经有所改变。老是跟同一种女人交往,哪怕开头感觉再好,日长岁久也会厌烦,以致最终麻木不仁。再说娶年轻女人娶漂亮女人,多半是秀给旁人看。有女人的真正好处,其实跟女人的年轻及漂亮无关。

我以为逗笑了女房东就大功告成了。天亮后就可以送她回家了。顶多费点事替她处理掉那只狗。如果她心疼那只狗,我会建议她把狗的遗体送往宠物陵园埋起来,以后到了清明节的时候,或者心里想它的时候,就可以去那儿看着它的墓碑祭奠它。

我问狗叫啥名字。她说叫拉克,这名字是她男人取的。她问是不是外国人说拉克是命大福大的意思?我点点头,把意为“幸运”的英语单词“luck”音译为拉克,应该说得过去。“我老公老说我命大福大。结婚后我跟他去乡下看他舅舅,晚上我睡在他舅舅的老屋里。一条七尺来长的毒蛇爬到我床上了就是没咬我。另一次我和我老公到黄山去,黄山上的雾大得不得了,手拉着手都看不清他的脸。走鲫鱼背的时候,我不小心滑了下去,碰巧被一棵小树挂在峭壁上,没有跌到最底下。我大声喊救命,我老公听得见我的声音,后来是有人上玉屏楼叫来救生员,把我救了上来。”

我看着这个女人的面孔身子打冷战。身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来。我想我得搞清楚这个女人的再婚丈夫是不是真有杀妻骗保之念。他对她好,叫她待在家里,不要她出去做事情,还带她上街吃饭馆,去黄山游鲫鱼背,给她养狗,给她买汉堡包,就像养鸭的喂填鸭一样,把鸭子关起来养,只叫它吃,不叫它动,养得肥肥的,可以卖个好价钱。

假如这个女人出事死了,警察又查不到他,三十万赔偿金就垂手可得。

我想我得追查那只斑点狗的死因。假如那个男人确实有杀妻意图,就不能让他如愿得手。尽管后来我好像漫不经心地问她刚才所说的那个毒蛇事件及坠崖事件的某些细节,问话的时候尽量装出啥也不懂的样子,女房东还是猜出了我的心思。

显然她已看出我对她丈夫起了疑心。再呆再笨的女人,只要把这些事连在一起想,就不会只庆幸自己命大福大了。一个女人一年之内三次死里逃生,当然是命大福大,可如果这三次都是她丈夫搞的鬼,就蛮怕人的。“你睡觉的时候你老公睡没睡?”我好像随便问问。“他在外屋碰麻将。”“谁先看到那条蛇的?”“是他表嫂。”女房东说,“他表嫂进来看我睡没睡着。怕我睡不惯乡人下的门板床。她看到那条蛇趴在床上,一面拿竹篓罩住蛇头,一面把我推下床去。表嫂的父亲是捉蛇的,所以她不怕蛇。她说她父亲成天背一只竹篓子,嘴里吹口哨蛇就出来了。吹不同声音的口哨,出来不同的蛇。”“她说那是毒蛇?”“是的,她说是毒蛇。”

说蛇的时候女房东没有反应过来,后来说到坠崖事件才大惊失色。“当时我脚底滑了一下。”她说。“你不是说你老公拉着你的手吗?”“拉得不是很紧。”“如果拉得紧他也会滑下去。”这时我自言自语道,“你想一想,当时你感没感觉到……他……”这话不好明着问,所以吞吞吐吐。“你怀疑我是被他推下去的?”她一脸惊惧。

现在只有那半块被扔掉的汉堡包,可以确定她男人有无杀人嫌疑。我给女房东找来两块毛巾,叫她一块洗脸一块洗脚,叫她洗了脸洗了脚上床睡觉,我一个人去她家找她扔掉的那半块汉堡包。她要跟我一起去,我说你待在这里,一直待在这里。事情没完全弄清楚之前,别出这扇门。

我问她要了她家的地址,问清楚了她扔汉堡包的那个垃圾房的具体位置,我说如果有情况我会打电话来。穿好衣服要开门的时候,我转身问她能不能把她家的门钥匙给我用一下。我说我想去她屋里看那只狗,说不定另有其它可疑物品她没注意到。

她把钥匙给我,告诉我哪一把是防盗门钥匙,哪一把是里面一扇门的钥匙。

我是打车过去的。不但顺利找到了她家的门牌号头,而且也顺利找到了那半块汉堡包。幸运的是,我拿手电筒照垃圾房的时候,没碰到巡夜的人。

那是一只红颜色的塑料袋。袋子里不但有那半块汉堡包,还有不少用过的卫生纸。我小心翼翼地将汉堡包从那些脏纸头里取出来,然后搁到一只事先准备好的干净塑料袋里把它带走。

拎着这个袋子我上楼开503室的门。

先开防盗门,后开里面的那扇门。

里面是一个简单装修的客厅。开了灯我看到那只斑点狗躺在沙发旁边。像女房东所说的那样,它脸上是一副难受表情。我不懂毒药学,不知道这种样子是不是中了毒。这时我没碰它,也没碰其它东西,只是每个屋子都瞧一瞧。我以为我会感觉出一个杀人犯所留下的犯罪气息,但看了半天啥感觉都没有。

在里屋我看到了那个男人的照片。除了些微秃顶外,看上去一点特征都没有。在我看来,他这种人习惯于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衣服穿得普普通通,眼睛也茫然失神,没一点生气活力。

里屋有一个书柜。书柜里有一些税务及读报方面的书。叫我大失所望的是,书柜里没有小说。既没有犯罪小说,也没有侦探小说,甚至连谈情说爱的都没有。除了毛泽东选集,剩下的没一本值得收藏。

天快亮了,我得走了。我想给女房东打个电话,但想了想发觉没啥要问她的就没打。就在我打算往外走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想可能女房东突然想起了什么,要在电话里跟我讲。“你好。”我说。“喂你咋回事啊?”是戴淑芬的声音。“怎么啦?”听她口气不对。“我刚来北京你就跟女房东好上了?”“这儿出了点事……”我试图解释清楚。“别跟我编故事。”“你听我慢慢跟你讲好不好?”“我不想听。”接着就抽搭起来。“……我担心……我会不要你……怎么也没想到……你会不要我……”“淑芬……”“我挂了。”

我回去的时候,那个女房东更惶惶不安了。

她说有个女人打电话来,那个女人问她你是谁,她说我是房东。“挂了电话我才想起来她可能是你的女朋友。”“没事,”我对她说,“别放在心上。”

我把她家的门钥匙还给她,然后把那半只汉堡包一切两半,一半放在屋里,另一半带到防疫站去。我认识防疫站里的人,我请那儿的一个女孩替我查一查这东西有没有问题。那个女孩已经结婚,已经不介意以前我曾敷衍过她。

我说我的狗死了,不知道是不是吃了这东西才死的。中午我请她吃饭,请她喝红酒。她说我是她见过的最坏的男人,而且主动跟我碰杯,感谢两年前我把她推给她现在的丈夫。我对她说只要你过得好。她警告我玩女人不要玩出事情来。没想到我们依旧谈笑风生呢。“你给我的东西里有砷化物。”出了酒店,才跟我讲这件事。“里面有毒?”“没错。”她点点头。“你说你的狗死了,是不是有人想谋杀你?”“一个朋友跟我打赌。”我解释道,“他说狗不能吃汉堡包,一吃就死,我拿我的斑点狗跟他赌输赢,结果我输了。”“假如你不是在编故事,最好赶紧报110。”

女房东吓得说不出话来。她要我报110我不同意。现在事情已经明朗。现在主要考虑底下每做一件事其后果是什么。只要女房东不回去,不给她男人打电话,我们就有时间从容考虑底下怎么办。

你给110打电话。警察来了你给警察看这个汉堡包。警察自然也查得出它里面有砷化物。啥叫砷化物?就是老百姓叫砒霜的那种东西。你说这个汉堡包是你男人买的。你男人把砒霜夹到汉堡包里要毒死你。你死了你男人就可以叫保险公司赔他三十万块钱。你认为你男人会给警察抓起来,给法官判死刑。即便判不了死刑,也至少坐十年牢。

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这件事你男人会有另一种说法?他跟警察讲汉堡包是你买的,砒霜是你放进去的,因为你想杀夫骗保。同样他死了你也可以得到三十万赔偿金。所以同样他也可以告你犯故意杀人罪,是不是?

没错,你是可以叫警察上麦当劳去查。可如果这个汉堡包,是你男人叫街上随便一个小男孩替他买的,至少买两个,一个给孩子,另一个拿回家毒老婆,叫警察怎么查?

如果你男人跟警察说,你给他买汉堡包他不想吃,结果不当心给斑点狗吃掉了。

你是不是有口难辩?

你吃饭。我对女房东说,现在是吃饭要紧。

也没给吓死,也没给愁死,结果给饿死了,那才叫冤枉呢。

我刚才打电话叫饭店送两份咖喱饭来,我们一面吃一面讨论这件事。“看来你老公是蛮有冒险精神的。”我说,“如果你把那只汉堡包全吃了,可能他担的风险会小一些。因为他到桂林去了,警察没法认定是他下的毒,所以这案子可能就破不了,至少一时破不了。而他上保险公司索赔,自然是顺理成章。如果你只吃了一半,像你的斑点狗那样,他就容易被查出来。这时他就要先做些手脚,比如把吃剩下的那半块赶紧扔掉,扔到警察找不到的地方。如果扔错了地方,就会露马脚。当然也可以制造抢劫现场,叫警察看上去那是抢劫者逼你喝了带砒霜的牛奶,你不得不喝。而且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少了两千块钱和一些金银首饰什么的。手脚做得越大,留给警察的破绽就越多,不知道你老公有没有这种意识?”

你说你现在怎么办?

跟一个才初中文化的女工讲这种复杂事情谈何容易。

我想只有按我说的去办,才对她最为有利。

我叫她千万不要给她男人的手机打电话,就让他以为你死了。

现在你给他写一封信,跟他讲你的狗是给汉堡包毒死的,告诉他狗没吃掉的那半块汉堡包眼下在你手里。

她说她不会写信,我说你觉得应该对他怎么说就怎么写,写不出来的字我教你。

我对她的另一个要求是,不要出这扇门。

我说如果你男人知道自己杀妻骗保的事给败露了,就会像疯狗一样狗急跳墙,啥坏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天夜里我又去了她家一趟。

把那张字迹歪斜的纸条搁在斑点狗的尸体上。

按理她男人应该一星期以后回来。

但我想他可能提前结束他的桂林之行。

他会当着同去的同事的面给家里打电话,结果电话没人接。第一天没人接,第二天还是没人接,晚上没人接,早上也没人接,于是他会跟同事讲家里可能出事情了,没心思在外面玩了,他说他要一个人先走,其样子显得忧心忡忡。

从桂林坐火车回来,也只要二十个小时。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第三天夜里,这个秃顶男人回家后在屋里开灯被我看到。这时候,我守在他家楼底下已经守了好几个钟头。

我没上楼敲他的门,而是回去叫我的女房东给他打电话。

我说你家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他不会知道你在哪里。

女房东怕得要命,好像她自己是凶手,怕跟被害人对证似的。我说你要给他一些心理压力,叫他自己上派出所自首。电话里就说你发现了保险合同,就说他下毒的汉堡包在你手里。

我拿起电话把话筒递给她。

她浑身打哆嗦不敢拿。

我把话筒塞到她手里,一面扶着她的肩膀,叫她努力镇静。

跟他讲。

不要怕。

你说狗死了你没死。

通话时女房东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幸好要她说的这几句话都说了。

她男人叫她回去,跟她讲斑点狗是得了心肌梗塞。而且说,我也怕蛇,所以我不可能把那么长的一条蛇搁到你床上。说到鲫鱼背的时候,他说当时那儿有好多人,又不是只有咱们两个,如果你是我推下去的,那时候你咋没这么说?

她男人没认错,我知道他不会认错,至少不会马上承认。

我给女房东一盒录音磁带,我说你们刚才的电话对话,已经录在磁带上了。我叫她等她老公去派出所自首,至少等两天,慢慢等,不着急。我说他自己跟警察讲,比你跟警察讲要省事得多。

两天后戴淑芬回来了,她给我打电话,叫我上杏花楼。

耶稣吃最后一顿晚餐自己是心知肚明的,我跟戴淑芬吃最后一顿晚餐也心知肚明。她说没有一个男人比你更坏,我说我喜欢有你在我身边的感觉。她说以前我们一起去过黄山,我说我没有把你从鲫鱼背推下去叫你摔死。她说知道你跟你的女房东睡觉,比摔下去摔死还难受。“我在特别想你的时候给你打电话,没想到另一个女人在你屋里替你接电话。”戴淑芬眼睛里有眼泪,有时候她会蛮认真。“我再也不想让自己从一个男人身边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无休止地换男人,所以我遇见了你就喜欢你,以为找到了归宿。可是,你使我失望,使我非常失望。可能男人使女人失望是男人的本能,不能完全怪你。女人换男人是为了寻找爱情,男人换女人是为了尝新鲜。”“你应该花时间听我讲这件事,现在你和我都有时间。”我跟她碰了碰高脚玻璃酒杯,仍是一副坏笑模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我们喝酒。”她说,“你编故事的才华我不是不清楚。”“那么以后再说。”“我们没有以后了。”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理了理她的长发。“我要走了,马上就走。我已答应那个矮子跟他结婚,今晚就去上海见他。你知道他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他,但我想至少他不会把一个半老徐娘弄上床,不会这样没品味。”

我一面吸烟,一面苦笑,有苦说不出来。我说只要你过得好,跟她碰最后一杯酒。然后一起打的,上火车站送她。在的士里她搂着我吻我,给我最后一个长吻。

这天夜里我很晚才回去,进屋的时候快天亮了。我的女房东没有睡觉,一直坐在客厅里等我回来。我叫她今天上午给她的那个小姐妹打电话,请小姐妹陪他上派出所报案。

我说你们一起上派出所,在派出所里跟派出所讲你老公的事。你把汉堡包带去,把录音磁带也带去。你们打的去,打到派出所门口,下车时一定在见到警察的地方下。“听到没有?”我问她。“你女朋友不理你了?”她倒问起我的麻烦事情来。“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我要她现在睡觉。“不睡觉精神不好,没精神就没法跟警察讲清楚。你跟你男人对证的时候,一定要精神好。”

像前几天一样,她睡里屋我睡外屋,她睡床我睡沙发。

我以为女房东会应付不过来,有她的小姐妹帮腔也应付不了,没想到事情非常简单,因为这时候她男人已经畏罪自杀,拧开煤气阀给煤气毒死在屋子里。

我是在昆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早上我也去了上海,从上海搭麦道客机去昆明。下午女房东几次打我手机没打通,到晚上我们才通了电话,我说我在昆明她不相信。

从昆明到大理,从丽江到拉萨,从青海湖到博斯腾湖,我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在外面跑。最远跑到塔什库尔干才掉头往回走。我回来的时候,女房东还住在她租给我的那个房子里,她说她害怕住那边,因为那边又死过狗又死过人不敢住。她说我把她的房子装修得真漂亮。我说电冰箱热水器挂壁空调你尽管用。我在外地的时候,我们经常通电话。有时候是我打给她,有时候是她打给我。

上了楼按门铃。

这是我第一次进自己屋里按门铃。

女房东替我开门,替我烧好了热水器。我说叫两客咖喱饭来,她说她已经烧了晚饭。她说她只会烧青菜萝卜,可餐桌上不但有青菜萝卜,而且有河虾湖蟹,还有啤酒和白酒。“不知道你是喝啤酒还是喝白酒。”她对我说。“我啥酒都喝,只要是酒。”我对她说。“要不要绍兴黄酒?”她说,“也买了黄酒和葡萄酒。”“你怎么突然会烧虾烧蟹了?”“是小沈替我烧的。”“你那个小姐妹?”“是啊,是啊。”“怎么不留她一起吃?”“我叫她别走她硬要走,刚刚走。”

我说我明天就去租房子,另租一间房子。

她说你装修得这么好,怎么能让你退租。

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一起闲聊,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她都详细问我。老实说,我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男人,好像是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好像是无意中碰到了她的脸。电视里还在讲非典新闻的时候,我们就搂在一起了。

我说我喜欢你。

她说这不可能。

不久我们就结婚了,所以没出去租房子。

她说她命大福大,我问她要不要再养一只叫拉克的狗,她说不要,坚决不要。

保险公司要她交下一年度的保费,我问她交不交。她赶紧摇头,不交不交。一面说她命大福大,不用上保险。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以前的女房东,现在的妻子,其姓名叫张玲妹的,一个比我年长十岁的中年女人,跟我结婚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她腿不大好,有风湿性关节炎,医生给她配中药吃,药方没有问题,是药房搞错了。十帖中药里,至少有两帖雷公藤给配多了。不是多一点点,而是多得多,结果喝第四帖时出事了。一喝下去就肚子疼,大喊大叫,嘴里吐血,没等送医院就死了。

于是我请律师写状纸告医院,明知告不赢也要告。

我想若不是张玲妹的人寿保险快到期了,警察不会调查这件事。

显然我知道雷公藤能毒死人警察也知道。

想不到警察会拿着我的照片,上云南丽江查我买没买过雷公藤。

也想不到我已经从保险公司拿到了三十万块钱,结果还得吐出去。

法官给我判死刑问我意下如何。

我对法官说我罪有应得。

这时他们只知道我杀了张玲妹,不知道那个要杀张玲妹的男人也是我下的手。那天半夜三更,我偷偷溜到他屋里,我是从张玲妹那儿拿到他家的门钥匙的,偷偷打开门,又拧开煤气阀,神不知鬼不觉,警察没查出来。

唉我心想,不图那笔保险赔偿金,就不会出事。

可话又说回来,若不图那笔赔偿金,吃饱了连杀两个人把自己栽进去?

怪要怪保险公司的保额太高。

另外,也要怪自己太贪心。

第六章 信骚扰

丈夫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陆小娅还坐在床头发愣。卧房灯光柔和,冷气适度,往日这时候,她总是含情脉脉地瞅着丈夫的眼睛,脸上露出蒙娜丽萨一样的迷人微笑。丈夫英俊健壮,妻子美丽淑雅,走遍省城的每一个角落,也很难找到一对比他们更幸福的中年夫妻。“你不舒服?”丈夫轻声问她,一面将自己的脸贴了贴她的额头。

每次参加旅行家协会的自助晚餐,陆小娅就很兴奋,回来后就絮絮叨叨,久久不能入睡。尽管她就职于一家著名跨国IT企业,成日默默无闻地编写Java网络程序,但她写旅游文章的动人文笔,却使她日渐成为本省旅行家协会的知名人士。她和她丈夫每年都出去玩,冬季玩南半球,夏季玩北半球。待高兴的时候,就从诸多游历中,抽一段印象深刻的把它写出来,写得像行云流水一样优美。

她丈夫是另一家跨国企业的部门经理,平日很少有时间陪妻子参加社交活动,但今晚的自助晚餐他也去了。“中间我看到你收了个短信?”他询问道。

陆小娅点点头,脸色突然难看起来。现在她决定跟丈夫讲,再羞于开口也要讲。那个短信还在手机里,有六七十个字长。陆小娅只看了头一句就脸上发烧,去了一趟洗手间才稳住情绪。

对这种事情男人跟女人完全不同,她丈夫看了甚至还笑起来,没当回事。以前读过劳伦斯的英语小说,知道这位著名外国作家描写性爱场面毫无顾忌。幸好那时已经结婚,细心感觉时,甚至觉得劳伦斯写得很美。而这条短信就糟透了,不但文字粗俗,而且内容淫猥,不堪卒读。“这不是第一条?”丈夫又问。“对,前面还有。”

上周六的上午,陆小娅跟一位外事办的同学上街看衣服时,第一次收到这种性骚扰短信。同学发觉她脸色大变,忙问出什么事了。前天是第二次,她正在跟一位年轻男同事讨论网络程序上的冗余问题,虽然当时没失态,但一个下午都心烦意乱,啥事也做不成。“看来这人至少有三部不同号码的CDMA手机。”丈夫冷静分析道,“或者有三块不同号码的UIM卡。”“应该是熟人。”陆小娅猜。“为什么?”“他每次都在我跟别人说话时给我发这种短信。”“你是说他是你同事中的一个?”“这有可能。”“那么他是怎么知道你今晚参加旅行家协会的这个自助晚餐的?”“他在暗地跟踪我。”“假如再收到这种短信,你就换个手机号码。”“可不可以叫电信局给查一下?”陆小娅问。“这种事情,”她丈夫说,“就是公安局也查不出来。”“为什么?”“因为去自由市场买UIM卡,不用登记身份证。”“这种卡多少钱一块?”“便宜的大概六七十块钱。”“你是说,只要花六七十块钱,就能马上换一个手机号码,而且不用登记姓名?”“对,这非常便当。”

陆小娅有两个星期没跟丈夫做爱了,她把他的手轻轻拿开,嘴里说对不起。

你越是讨厌看到那种不堪入目的字眼,就越是忘不了。从文字角度看,那几条专写性交情形的短信全用词贴切,比喻生动,叫人过目难忘。幸好吴书棋比女人更懂女人,没有丝毫不快之意。不过假如他心里有想法,也不会放在脸上。

而比一般女人更糟的是,陆小娅对文字十分敏感。没见过的字眼,只要你写出来,就能准确无误地理解它是什么意思,因此不用问也知道什么叫吹箫,什么叫老汉推车。现在她无法摆脱这些字眼对她的卑劣暗示,无法在心理上抹掉这块阴影。这两周她已经换过两次手机号码了,但这种短信却越发频繁地发过来,现在几乎每日一条。对品味高雅的陆小娅来说,这些短信就像神枪手打枪一样,一颗颗子弹全弹无虚发地打在她身上,打在她心里。

起初她怀疑作祟者是跟她同岁的同事张海中。以前张海中在电梯里故意蹭过她,不过对一个漂亮女人来说,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不足为奇,尤其是在公交车上或在电梯里。只要你的胸脯比一般女人的高,你就会经常被人碰到,或者说你会经常碰到别人。现在陆小娅自己开车上班,不坐公交车了,所以这样的事少了一半。

从张海中色迷迷的眼睛里,陆小娅看得出他心里闪啥鬼念头。午餐的时候,有时就坐在你对面,时不时将眼睛往你的衣领里看。当然他不可能做出比拿肩膀蹭女人胸脯更出格的举动,毕竟他是一个表面上有修养的白领男人,害怕女人叫起来叫他当众出丑。那天中午,就在张海中跟陆小娅一面吃饭一面讲荷兰时,陆小娅收到了第一次更换手机号码后的第一条那样的短信。因此,她不得不将张海中从怀疑名单上勾去。

第二次换号码就没有拿短信逐个通知自己的亲戚、朋友及同事,可这个新号码刚用半天,就像幽灵一样诡秘的那种骚扰短信又来了,而且发短信的手机号码又变了。其实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性骚扰,因为每一条这样的短信,无一字一句涉及收信人陆小娅本人的隐私生活,也从不腆脸示爱求爱,所有的文字,只是细致描述一个个做爱场面。据陆小娅判断,这个写信人的文字水平提高得很快,甚至有写作天赋。由粗俗浅显到细腻雅致,由杂乱无章到精心铺排,由漫无边际到主题昭著,也就是说,一个普通作家要花数年,乃至数十年工夫,才有可能达到的那种出神入化的文字境界,这个人只花了短短几周时间。

陆小娅不知道他是谁,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但明白这个人聪明大胆,且不计成本。要知道每发一条六七十个字的短信,就得花六七十块钱或者更多,一般人玩不起这种游戏。

再次更换手机号码的那个上午,陆小娅只给五个人拿新号码打过电话。一个是早年一同在北京读研究生又一同来这里工作的男同学许铮,一个是她的业务上司荷兰人哈恩先生,一个是经常跟她一起逛街看衣服的外办事的女同学徐静,另两个是以前不认识的陌生人,而且他们都不在本地。

她明白就是现在点头同意,许铮也会马上跟她好。虽然许铮从没说过自己迟迟不找女朋友,是因为心里有陆小娅,但他对陆小娅的一往情深,旁观者看得一清二楚。徐静曾私下警告陆小娅,若跟许铮藕断丝连,以后一定出事。陆小娅觉得好笑,她说我又没跟他谈过朋友,何来藕断丝连?要是吴书棋吃醋呢,还说不定真的会跟许铮好。

当初为什么挑吴书棋而不挑许铮,可能因为对许铮太熟悉了,没了神秘感觉。其实这两个男人同样绝顶聪明,同样温柔多情,旗鼓相当,不分轩轾。叫徐静吃惊的是,陆小娅夫妇不但不要小孩,而且不领结婚证。也就是说,从法律角度讲,他们至今是同居而不是夫妻。

徐静曾不无担心地提醒她道:“说不定哪天你就给吴书棋一脚踢开沦为弃妇。”

陆小娅则反唇相讥:“你咋知道不是我先踢开他?”

妻子再也没跟他讲过信骚扰的事。但两周内换了两次手机号码,说明这件事没结束。吴书棋前一周去了一趟广州,后一周去了一趟沈阳,中间也回来过,也知道陆小娅情绪稳定,应付自如,不用他担心。而且心里明白,虽然同衾共枕的时候,她拿开他的手,但这只是女性本能的羞耻感在起作用,这种心理障碍会时过境迁地慢慢消失。那样的短信,男人看了没啥感觉,女人却会反应强烈,只要你自己不讲它,只当没事了,陆小娅就会慢慢适应这种无聊骚扰。以前她被人在公交车上搞脏了铅笔裙,不也曾难受过不少日子,不也曾对自己冷淡过一阵?

送走了两位武汉客人时间还早。张蓉问吴书棋可不可以陪她喝一会咖啡。吴书棋一面扶驾驶盘,一面给妻子打电话,跟她说今晚可能晚回来。

吴书棋不是第一回跟自己的女秘书单独喝咖啡。从楼座上往外看,外面灯光闪烁,车水马龙。隔了一层隔音玻璃,夜市的嘈杂声音,全给挡在咖啡室外面。

这儿的桌子椅子全设计别致,时尚入眼。“跟男朋友吵架了?”吴书棋将咖啡杯端到嘴边。

张蓉年轻漂亮,眼睛像陆小娅的一样明亮,皮肤像陆小娅的一样白皙,衣着也像陆小娅一样讲究品味。不同的是,她比陆小娅更漂亮,而且更性感。当初吴书棋从上百个女学生中挑了她,就明白自己将不断承受被诱惑的严峻考验。一是要克服自己内心的本能冲动,二是要无视女孩子的故意挑逗。漂亮女孩往往把自己的身体当蟋蟀草逗蟋蟀一样撩拨男人,等你动心了,等你上钩了,她却一脸无辜地问,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或者问,你妻子对你不好吗?搞得你灰头土脸。

张蓉跟他跟了五年了。

张蓉比别的女孩更难对付。“我早就跟你说过,”瞧又生气了不是,“我没男朋友,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如果有,那就是你,是你吴书棋。”“我比你大十岁。”“大二十岁也愿意。”“听过一首歌吗?”“《黑色的眼睛》。”张蓉气得脸颊绯红。“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把这首歌给我唱过一百遍了?”“再唱一遍不好吗?”“你样样都好,就是嗓子不好,唱歌像杀猪叫,难听死了。”

可吴书棋依然低声哼起这首外国歌来:“……可是那算命占卦的茨冈,叫你用美丽来迷惑人?还是你用酒来把我灌醉,使我对你呀这样钟情?……”“我也再跟你讲一遍,”女孩自己叫起来,“我可从没找人算过命,也从没给你灌醉过,我就是喜欢你,我爱你,永远爱你。只要能跟你结婚,婚礼上死掉也高兴。”“但这不可能。”“你敢说你不喜欢我?”女孩的目光咄咄逼人。“假如你没跟陆小娅结婚,你敢肯定你会拒绝我的爱情和身体?”

在人多的时候,特别是在公司员工一同郊游的时候,吴书棋甚至搭着张蓉的肩膀跟她合影,但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就小心翼翼不碰到她,不碰她的手,不碰她的脸。这种防患于未然的戒备心理,使张蓉耿耿于怀,气愤填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出卖身体却卖不出去的妓女一样贱。”

吴书棋从洗手间回来后,张蓉问能不能贴一贴他的脸。

尽管这天晚上张蓉不但贴了他的脸,甚至轻轻吻了他的温热的嘴唇,但没有能够让他在她的住所前下车,跟她一起去她屋里。

吴书棋去过张蓉的屋子,是跟一伙年轻人一起去的。当时这伙年轻人中,至少有三个白领男子想跟张蓉谈朋友,但最后一个个都知难而退了。等明白张蓉属意的是他们的经理,一个有妇之夫之后,都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先后离开这家外企公司。

回家的时候,陆小娅在书房里打电脑。“不是很晚。”她抬头看他。“只在咖啡馆喝了一杯咖啡。”“又是张蓉请你?”“没错。”吴书棋一面解领带,一面说,“我问她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她说她没男朋友。”“她要你当她的男朋友呢。”“这不可能。”

像一位久经风浪的老船长一样,吴书棋相信自己能化险为夷。有言道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叫张蓉走,自然轻而易举,但吴书棋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他明白无限风光在险峰的道理,知道只有在女人面前冒险,才能充分领略女人内心深处的一道道奇异风景。“我也是刚回来。”陆小娅说。“也在外面吃饭?”“对,请许铮吃川菜馆。”“他现在好吗?”“还是老样子。”“你还没洗澡?”“等你回来。”

陆小娅知道许铮有那样的文字能力。以前她仔细读过许铮写的硕士论文,也读过他的博士论文,知道他写科学文章也句斟字酌,精雕细刻,讲究得不得了。所以,单看那些短信的贴切用词,陆小娅就疑心许铮了。那天上午她用新号码给许铮打过电话后,下午就收到了又一条那样的短信。尽管明白许铮为人正派,不会如此龌龊卑鄙,但他心里到底怎么想,暗地里会怎么做,只有天知道。昨晚陆小娅约了许铮去吃川菜馆,打算当面把前一天的一条骚扰短信,从手机里调出来给他看,观察他有啥反应。

如果作祟者确实是许铮,陆小娅会十分痛心。她之所以结婚后没跟许铮断绝来往,一是彼此因同窗数年而情深义重,即便没恋爱关系也难舍难分,二是不愿草率拒绝许铮对她的爱慕。这种爱慕之情比吴书棋对她的感情来得暧昧,来得动人,甚至来得深刻。而这样的复杂心理,就跟吴书棋不愿撵走张蓉一样奇怪,一样自私。

就在陆小娅刚要开口讲这件事的时候,当天的那条短信虽然姗姗来迟,却恰好打断她的话,又一次出现了。陆小娅没细看就把手机递给许铮。她想许铮可能会给她有益的建议,所以没改变话题,而是跟他更深入更细致地探讨起来。

显然许铮也不习惯看那样的短信,脸突然红起来。这时候,陆小娅才意识到许铮可能从未有过性生活,可能至今还是处男身份,心想不该跟他说这种事情。许铮喝了一口红酒才心情平静,当他运用自己的智慧而不是感情的时候,马上灵活起来,而且目光敏锐。“你把我从你的怀疑对象中排除之后,开始疑心哈恩了对不对?”“他以前对我说过一句非常直白的话。”既然已说到这份上了,陆小娅打算啥都讲出来。“你以前的上司是另一个荷兰人?”许铮问。“哈恩刚来半年,接老戴维斯的位子。”“他会讲中文?”“对。不但会讲,而且非常流利。有一天他用汉语对我说,享用你的那个男人,应该是世界最幸福的男人。这可能是用词失当,也可能是别有用心。”“就这件事?”“不。”陆小娅摇摇头。“后来他向我求婚,要娶我为妻,并发誓一辈子对我好。”“再后来呢?”“他找过吴书棋一回,吴书棋跟他讲,假如陆小娅自己愿意,他不会从中作梗。而且对哈恩直言相告,我跟陆小娅没领过结婚证,不存在法律障碍。”“再后来呢?”“哈恩不提这事了。一次一起喝红酒的时候,他对我说,你男人比我更适合你。他说他打算干到年底就回国,因为受不了天天看到我但不能跟我亲热这份罪。”“如果这件事是哈恩干的,就未免太简单了。”“那你猜是谁?”“猜不出来。”

许铮也是刚知道陆小娅跟吴书棋只是同居并非夫妻。就像一块石子掉到水里一样,这使这个男人的内心,荡起一圈圈苦涩的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那天晚上她以为她不会拒绝吴书棋,洗澡时让吴书棋给她擦背,上床后没把吴书棋的手从身上拿开,而且身体已经发热,而且已经知道自己也想那样了。可是,就在真正开始的时候,她却突然紧张起来。刚才还舒展自如的身体,突然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吴书棋很快就放弃亲热的念头,只是默不吱声地搂住她一动不动。

幸好这种可怕情形并未持续多久。陆小娅在听从了许铮的建议后,半年内没用手机,半年内没看到那种短信,所以也就慢慢摆脱了因信骚扰而产生的那种心理阴影,现在不但心态平稳,不再疑神疑鬼,而且跟吴书棋的性生活也日趋正常。

你不能简单怀疑某个人。许铮叫她停用半年手机,只当没这回事。如果,陆小娅说,使用排除法的话,就能很快水落石出。许铮摇摇头,他说这可能是某个男人因性幻想过度,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才搞出这样的恶作剧来。如果不理他,而他也无从给你发短信,这件事就会云消雾散。如果你把他找出来,可能最终受伤害的还是你自己。你使你自己强化这种可怕的记忆,结果一辈子都忘不了。

有一次,许铮说,我的电脑遭受黑客攻击,二十四小时内给我发来两千四百封含各种病毒的电子邮件。后来我已经查出这个黑客的IP地址了,并相信能够找到这个人。但再三考虑后,最终放弃追查,不了了之。不想查出这个人,不想揭露,不想报复,只是听之任之,当呆子不作为,那人就自知没趣,就另找其他攻击对象了。

果然如许铮所料,现在陆小娅完全摆脱了信骚扰,重新享受到生活的宁静和美满。

那人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她问许铮。

假如是我,许铮说,至少有一千种方法……

没想到你也会信口开河。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陆小娅给许铮打电话,当时是晚间九点来钟。许铮问你在哪里,陆小娅说就在你楼下。显然她过于紧张,过于慌乱,而且脸色煞白。许铮把她扶到沙发里,给她沏茶,给她拿毛巾擦脸。陆小娅端茶杯的手直打哆嗦。“出了什么事了?”许铮躬身相问。“又收到那种短信。”“什么时候?”“下午四点半。”“那你是哪天开始用手机的?”“就今天。”陆小娅说,“今天上午。”“今天你拿手机给谁打过电话?”“就给吴书棋一个人打过。”“你认为那些短信全是吴书棋发来的?”“对,确定无疑。”陆小娅点点头。“现在我才想起来,他写文章也写得不错。”“假如是他,那他的动机是什么?”“他要跟张蓉好,又怕直接跟我讲,所以出此下策,好让我讨厌他,主动跟他分手。”“你跟他讲没讲?”“讲了。”这时陆小娅喝了一口茶,拿茶杯的手不再发抖了。“我在电话里跟他讲,我说我已经离开那个家,永远不回去了。”“他怎么说?”“他想辩解的时候,我把手机关了。”“再给他打个电话?”许铮劝道。“不用打。”这时陆小娅的脸冷若冰霜。

吴书棋莫明其妙。

当时他正在陪一个外地同学游览古迹。并且跟人家说好了,晚上叫陆小娅下了班一起上饭馆吃饭。接到陆小娅的电话后,吴书棋仍不露声色地陪同学喝酒,送同学上火车,只说陆小娅今晚加班来不了,请同学原谅。

金屋藏娇,同学不免笑话他一番。

回到家里,吴书棋才开始找徐静的电话,找许铮的电话,找陆小娅父母的电话。陆小娅在许铮那儿,许铮叫陆小娅接电话。陆小娅在电话里对他说:“现在我们各得其所,你找你的张蓉,我找我的许铮,好合好散好不好?跟你讲,我已经躺在许铮的床上了,我累了,想睡觉了。”电话叭嗒挂断。

再亲密的夫妻感情也脆弱不堪,经不起风浪,不堪一击。陆小娅应该最了解我,吴书棋想,可偏偏就她认为我会写那样的短信,我会跟张蓉暗度陈仓。既然陆小娅已经跟许铮上了床,那就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了。吴书棋知道陆小娅的个性,她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也不会轻易抛弃一个人。她不会心血来潮,不会朝三暮四。

吴书棋一个人躺在床上沉思默想。

到半夜十二点的时候,他给张蓉打电话。

张蓉没睡。他说有件事要跟她讲,要当面讲。张蓉问是公事还是私事,他说是私事不是公事。又问是我来找你还是你来找我,他说这么晚了我来找你。

张蓉披着睡衣给他开门。

两个人没说话就抱在一起。

事后他才知道,张蓉这是第一次跟男人上床做爱。

一起享受激动后的平静时,吴书棋轻声问她:“你说过我跟你好的话,哪怕就一次,死了也高兴,说没说过?”“是这么说过。”张蓉一面抚摸他的脸,一面开心笑道。“假如我决定今晚就走,你愿意陪我一起走吗?”“我愿意。”一面说一面吻他的耳朵。“当然愿意。”“到明天早上告诉我好不好?”“到早上。”

张蓉醒来的时候,天早就亮了。她吻他的肩膀,又吻他的头发。她明白她的横刀夺爱曾屡经挫折,所以更看重这苦尽甜来的成功。她为这个男人会发疯,她为这个男人会去死。她觉得现在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这辈子死而无憾。

吴书棋又精神起来。

两个人又如仙如醉。“想好了吗?”吴书棋再次问她时,她正贴着他的宽厚胸脯听心跳。“想什么啊?”“我决定现在就走。”“走哪儿?”“去另一个世界。”吴书棋脸色平静。“真的?”“没错。”“假如,”张蓉也严肃起来,“你觉得你有理由就此告别人世,永远不会后悔,那么我愿意跟你一起走,你去哪我就去哪。”

吴书棋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块飞鹰单面刀片。看了看张蓉的脸,然后拿刀刃割开自己的左臂动脉,让血从血管里流出来,流到张蓉的浅色床单上。

接着张蓉也拿起这块刀片,也割开自己的左臂动脉,然后用另一条胳膊搂住她的情人,眼睛看着两个人的血慢慢流到一起去。“我喜欢你。”她说。“这我知道。”吴书棋说。“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我相信。”“吻我好吗?”“告诉我,”吴书棋一面吻一面问,“你是从哪里找到那些话发给陆小娅的?”“几个台湾网站。”“找到后自己润色一番?”“添油加醋。”“对这种事你啥也不懂却写得绘声绘色。”“至少有十个男人说过我有想象力。”“你应该当小说家而不是文案秘书。”“谢谢夸奖。”“陆小娅刚用上新号码,你怎么就知道了?”“这要怪你。”张蓉笑起来。“你上洗手间的时候,总是把手机搁桌上。”

一周后这对男女的尸体被发现时,警察没找到他们的遗书。而叫警察疑惑不解的是,这个女人的抽屉里有五十块用于CDMA手机的UIM卡,其中二十六块被用过,而且每块只用过一次。

第七章 诅咒

这是一个寂寞的下午,太阳还是很大,行人还是很少。叶女士戴一顶她喜欢的遮阳帽,从树荫下往小车那边走。这帽子是孙女送给她的,虽然时尚但不花哨。孙女在上海读同济,那是叶女士年轻时差点也去就读的一所著名大学。当时都拿到同济的入学书了,父亲却建议她读南师大,学中国历史及世界历史。叶家的淳厚家风就是听话,小人听大人的话,所以少女时代的叶女士不但去了南师大,学了中国历史及世界历史,而且当了一名中学历史教师。当了三十八年,直到退休年龄才收起教鞭走下讲台。她从小就知道父亲就喜欢读历史书,结果以自己的一生,遂了父亲一生中最大的心愿。三年前孙女考大学填志愿时,叶女士小心翼翼地探问,可不可以考同济大学,你画画这么好,应该读同济建筑系。孙女说,娘娘我听你的,你要我读啥我就读啥。

那部小车停下来了,停在被太阳晒得耀眼的两道白线中间。车主朝叶女士微笑,手里早拿好三枚硬币递过来。叶女士也朝车主微笑,手里早撕下一张停车单递给这个年轻人。叶女士知道他在前面一家银行上班。去年她第一天戴这顶精致凉帽时,他就说这顶帽子使您看上去更漂亮了。她说这是我孙女给我买的,不知道戴不戴得出来。年轻人很会说话,随即奉承道,这个帽子给您戴是帽子的幸运。她说我孙女在上海读同济,年轻人说同济建筑系是国家一流的。她说我孙女就读的是同济的建筑系,忘了这是第十二次跟这个年轻人说这句话了。

年轻人叫她赶紧回树荫那边去,叫她天热了别忘了多喝水。

于是她回到人行道上,回到梧桐树这边的浓荫底下。

望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她感到寂寞。寂寞中瞅了瞅街边的玻璃橱窗。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运动鞋。虽然她看到这些鞋子的标价都在550元以上,最贵的一双卖2535元,而且每天看到有人拎着鞋盒从里面出来,但始终不相信这是真事。心里始终以为,来这家鞋店买鞋,是小孩子做过家家游戏,拿走的鞋子第二天会还回来。

假如这是真事,这就是说,六十八岁的叶紫薇每天风雨无阻在这儿收停车费,一个月挣来的钱,不够买这家鞋店里最便宜的一双鞋。

这也太离谱了。

另一桩也会使她感到离谱的事情是,她头上所戴的这顶法国凉帽,其价钱跟这儿的鞋子不相上下。孙女不敢如实跟她说价钱,只说娘娘你不要上街收停车费了,不要给我寄钱了。你自己的退休金一个不剩全用掉,我给人家打工能挣来钱,我有钱给自己付学费。可是,叶紫薇认为读书的时候打工会分散精力得不偿失,她说她在街上收停车费是活动活动身子骨,不然老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会闷死。孙女怕她给闷死在屋子里,才不敢继续劝阻她。

这面橱窗玻璃每天都擦得干干净净,照得出人影儿来。孙女说娘娘脸上的皱纹精致好看,每趟回来都给她画素描像。看了那一幅幅画她的素描头像,才明白孙女说她脸上皱纹多反而好看,并非单是哄她。其实那个老在这边停车的年轻人也这么说过。年轻人对她说,您是我见过的最具高雅气质的娴淑女士。她说谢谢,随即红了脸,就像少女时候人家说她功课好就不好意思一样。

橱窗玻璃不但照出了她头上的漂亮帽子,也照出了她脸上的漂亮皱纹,那些皱纹现在连她自己也觉得越看越好看。而且,也照出了街对面的人行道和梧桐树,也照出了对面的漂亮店面,以及漂亮了还要漂亮的灯箱广告。

突然,叶紫薇看到一幕奇怪街景,就像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那样,一个人扒住一部小车的车头,身子一会儿悬空,一会儿着地,不可抗拒地被车子往前推。

这时候,六十八岁的叶紫薇非但怀疑这面玻璃橱窗的反射光反射有误,而且怀疑自己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以及外国电影看得太多了,或者今天太热了,街头出现海市蜃楼了。来道长街收停车费都收了五个年头了,这是头一回看到外国电影一样的奇怪情形。

又觉得好像不是电影。

因为她认得出那个扒在车头上的人。

她叫他老沈,天天跟他见面,只是不知道他叫沈什么。

就像自己多数时间站在马路这边一样,多数时间老沈是站在马路对面,收马路对面的停车费。马路斜对面有一块空地,通常停那边的车子比停这边的多一些。都有空的时候,老沈会走过来,叶紫薇也会走过去,然后这两个老人会东一搭西一搭地闲聊,直到这边或那边有人来停车了。

这个老沈也六十来岁了。虽然没孙女要他供大学,又没了老伴没了孩子也不用养家,但以前没工作现在没劳保,还得辛苦挣钱糊自己的口。叶紫薇跟他很谈得来,各谈各的熟人,各谈各的经历。陌生人中,叶紫薇就跟这个老沈讲过自己的男人是怎么死的,自己的儿媳是怎么出走的,自己的儿子又是怎么出车祸的,以及自己的孙女是怎么考上同济的。孙女假期中陪她一起来这儿收停车费的时候,亲热叫老沈沈老爹。后来老沈老是说,你孙女来了停你那儿的车子就多,停我这儿的车子就少,我可从没见过像你孙女这样的女孩,又好看,心又好。

可就是这个老沈,现在正挂在一部小车上,被小车往巷子里推。

叶紫薇不相信这是真事,琢磨了半天才掉头看马路对面。

啊老沈的两条腿给荡到车子底下了。

老沈有肩周炎胳膊不好。

手扒不紧会掉下去给车子碾死的。

叶紫薇急了,赶紧过马路可马路过不去。刚才还人少车稀做不到生意呢,现在却车水马龙走不过去了。有人来停车了,叶紫薇视而不见。现在她一面望着还扒在车头上的老沈,一面一步一步往马路中间移。

过了马路就跑起来。

一面跑一面叫自己不要跌跟头。

叶紫薇跑到车子跟前时车子还在走,老沈还吊在车头上。

使出最大的力气,把这个倔老头从车上拉下来。“你不能不怕死。”一面大声呵斥老沈。“知不知道,你给他压死你划不来?”帽子掉在地上了,先是给老沈踩了一脚,后是给自己踩了一脚。“不要他的钱行不行?”只想把老沈拉到一边去,叫他别挡在车子前面,让车子像铲车一样铲他。“他不给你钱,你就不要命,你怎么这么糊涂!”

车子停下来了,堵住狭窄的巷口。睡午觉的被吵闹声音吵醒,从两旁的二楼及三楼窗口探头张望。也有人从屋里走出来瞧热闹,也有过路的驻足观看。

车主是一个身体结实的矮个中年男人,黑黑的脸,胖胖的脸颊,腮帮子鼓鼓的,嘴里好像含着橄榄之类的闲适零食。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脖子上挂一根牛绳一样粗的黄金项链,金光闪闪,霸气十足。

车主从车子里出来,刚碰上车门就攥起拳头。见车主的拳头举起来,叶紫薇赶紧上前挡住老沈,不让老沈跟他打。车主毛茸茸的胳膊粗壮有力,打起来的话,瘦骨嶙峋的老沈不是他的对手。

突然车主也意识到这一点了,突然觉得自己很吃亏。“老棺材你年纪大不好打你。”于是把拳头松开,把胳膊放下,而脸上的愤怒表情却更加强烈,鼻子眼睛都气歪了。“你没这么大年纪的话,狗日的看我一拳头不敲死你。”“你敲,你敲,给你敲。”老沈把脑袋伸到车主胸前让他打,实践甘地的不抵抗主义。

其实老沈年轻时也没跟人家打过架,不但吃了亏没打过,而且明显打得过的时候也没打。

车主往人堆里退,一面退一面跟围观者讲自己的委屈。他说车子才停了两三分钟,这老头就缠住他朝他收钱,这年头走哪都碰得上见钱眼开的。“你说什么?”老沈叫起来。“你上午就停我这儿了,我朝你收钱你说回头过来再说,下午你过来了又耍赖不肯给钱。你……你……你咋不知道说真话呢?”“你说谎,不要脸!”叶紫薇也叫起来。“你停车的时候我看到了,你是跟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一起下车的,你停车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半。”“他们是一起的。”车主跟围观者解释,“狗日的我今天倒霉,想不到会给这两个老东西往身上泼脏水。”

围观者既不替车主说话,也不替老人说话,只是看热闹,看车主怎么收场。显然他们心里明白,替车主说话可能有违公道,替老人说话可能挨车主的揍。

车主下午有事,虽然不是急事,但也不能老待在这儿跟这两个没事干的老东西泡蘑菇,于是开了车门,钻到车子里,再次把车子发动起来要走。而倔老头老沈,则再次扒到车头上,坚持要车主付三块钱停车费,才肯让他走。

旁边终于有人说话了,叫老人打110报警。

老人没手机打110,也不想打110,这丁点大的事儿,犯不着劳驾人民警察。

车主又从车子里出来。

这回他下决心把这个倔老头揍一顿。

你他妈的要我压死你叫我吃官司啊?

居心不良。

不能饶你。

就在车主再次举起他那只毛茸茸的胳膊,正要把拳头砸到老沈伸过来的脑袋上时,一个女人跑过来拉住他不让他打,一面连声对老人说:“我们给,我们给,给多少钱我们给,现在就给。”

老人说:“三块钱。”

那个穿丝质连衫裙的女人赶紧挖钱包找硬币。钱包里只有两个硬币缺一个。于是给老人一张一百块钱纸币。“能不能找?”

车主拦住他的女人,拿胳膊挡住她,不让她给钱。“你给我就打你。”都火透了。眼珠子都暴出来了。

这时候,一个也穿丝质连衣裙的女孩,把自己手里的三枚硬币,突然放到老人的手心里,然后迅速钻入车子捂住脸,不往外看。

车主见女儿给了钱,这才悻悻坐到车子里,心里窝了一肚子火。

车子启动前,他指着老沈恶狠狠道:“老棺材你等着,过两天就叫人来找你,不叫人打断你的腿不是人。”“给你打,给你打。”老沈一面哆嗦一面讲。“你是魔鬼,你是恶棍,你知道不知道?”叶紫薇也气得浑身发抖,一面跟着已经开动的车子往前走,一面朝车窗里大声诅咒:“你这个人不得好死,你开车要翻车起火给烧死,不开车给车子撞死。”

车子开走了,围观的也散开了。一个男孩将老人的帽子从地上捡起来递给她,这顶凉帽刚才还漂亮雅致,现在被踩扁了,踩脏了,不成样子了。这时候,这位白发老妇人拿着她孙女送给她的这顶被踩坏的法国凉帽,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当众嚎啕大哭。

不是哭帽子给踩坏了,而是哭自己为什么诅咒人家。

为什么要人家死?

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恶毒?

这为什么呀为什么?

一个毕业于南师大,教了三十八年中学历史课的退休女教师,居然像悍妇泼妇一样诅咒人家,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内心最恶毒的想法说出来,而在此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这么恶毒。

给叶紫薇捡帽子的那个男孩名叫苏可,他认识叶紫薇,但叶紫薇没认出他来。去年他父亲带着他走过道长街时,父亲叫叶紫薇叶老师,一面叫一面弯了弯腰。父亲叫叶老师到他那儿去,替他管管客户档案什么的,一个月给一千块钱。不料这位白发老妇人却一口谢绝父亲的好意,她对父亲说,我可没可怜到要你们给我行施舍。父亲是一位谈判老手,曾说服过市长省长那样的高层官员,但没能说服他的年老的历史课老师。父亲叫叶老师不要在这儿收停车费,叶老师却固执地不领学生的情。

苏可把帽子给了老人就掉头走了,他是上了出租车才听到老人嚎啕大哭的。司机问他上哪去。他说你跟着前面那部“普桑”就行,它到哪你到哪。苏可所指的那部“普桑”,就是刚才那个无赖车主驾驶的普通型桑塔纳轿车。这车子的车牌号是33465,苏可早把它记在心里。

前面那部车子径直往北郊驶去。苏可一面看着它,一面琢磨着怎么让老人的诅咒变为事实。他可不认为这个诅咒有什么不好,像前面这个无赖车主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越少越好。而他比老人更明白的是,大凡出自讲道理的老妇人之口的诅咒,一定神奇诡谲,就像苗族女人养蛊放蛊一样,总是灵验不爽。苏可一度对好莱坞电影《指环王》入迷得不得了。电影里索伦打造的那枚至尊魔戒,曾使索伦得到了奴役全世界的权力和力量。苏可从没打算奴役全世界,但非常迷恋于那枚至尊魔戒的隐身功能。若至尊魔戒在你手里,你就可以叫你的身子从人群中消失,你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你。此后苏可就热心研究起各种神秘事物来,如今不但知道欧洲凯尔特人的德鲁依教,更通晓我国藏族人的密宗密法及苗族人的养蛊放蛊。

苗族人养蛊放蛊是女人的事。女人把精选出来的蛇虫百脚,搁到瓷质器皿里养起来,搁干净屋子里养,不能见阳光,不能见男人,日长岁久,这些蛇虫百脚就成了可怕的毒蛊。女人年纪越大,她养育的毒蛊就越毒。通常女人打不过男人,打起来总是女人吃亏男人占便宜,但养蛊的女人绝对不怕男人而是男人怕她。通常成熟蛊就不养在器皿里了,而是养在养蛊女人的身上。成熟蛊得不到食物时,就折腾养它的那个女人。这时候,养蛊女人就不得放蛊害树害人;害一棵树安顿三个月,害一个人安顿三年。

在苏可看来,老人的诅咒,尤其是白发老妇人的诅咒,尤其是讲道理的白发老妇人的诅咒,就跟苗族女人的蛇虫百脚蛊是一回事。蛊在没成熟的时候容易夭折,假如不对它有更多的关注,不细心养育它,不谨慎保护它,就容易死掉,容易无果而终。

诅咒也是这样。不少人的诅咒之所以最终没能实现,就因为他们只诅咒过一遍,就很快把这个诅咒给忘掉了。没过几天就忘了诅咒过谁,诅咒过啥。就像苗族女人养了蛊却忘了照料蛊,忘了给蛊吃东西,忘了不给男人看到,最终她的蛊既没毒性也没法力,显然这不能怪老天不好,只能怪自己不用心,养蛊如此,养诅咒也如此。

苏可自认为比谁都明白的一件事情是,一个白发老妇人发自内心深处的诅咒,不会不应验。至于这个被老人诅咒过的家伙,以后是开车翻了车起了火给烧死,还是走路时给车子撞死,苏可不是预言家,现在猜不出来。

今天只要搞清楚这家伙住在哪儿就行,这样就可以经常来看看他。看他到底是开车翻了车起了火给烧死可能性大,还是给开车的撞死可能性大。苏可知道老人腿脚不便,而且天天要守在道长街上收停车费,不可能来这儿关心她的诅咒是起作用了还是没起作用。所以,刚放了暑假的苏可,打定主意替老人来这儿关心她的诅咒。

诅咒通常受神秘法力支配,这在《红楼梦》里就有讲。不过当诅咒法力不够强大时,就得推它一把,叫它别忘了它的神奇使命。而当这种法力过于强大时,又不得不赶快削弱它,不让它肆意妄为。比如诅咒某个人得非典,就不能让人家一家人都得非典,这对不对?

这是一个被桑树及楝树密匝围住的小村子。从312国道拐进来,连过三座小桥,就到了雪浪山脚下的上马墩。苏可叫司机放慢车速,看那个混蛋车主把他的桑塔纳停在哪儿,看他们一家人进哪幢房子。那房子蛮像样的,是村子里最有气派的一所私人住宅。车主有一条狗,但不是很大,不是很凶。

苏可叫司机掉头回去,司机说这儿路窄掉不了头。于是他们不得不进了村子,找到一块空地,把车头掉过来,然后由原路回城里。出租车过来过去时,都从那部桑塔纳跟前经过。据苏可目测,停车处距车主的房子有七八米远。

司机担心苏可赖账不肯付钱。现在的毛头小子一个比一个狠,他说我没钱以后给你,你就跟他吵,他就拿刀子捅你,一点脑子都没有。捅死你他是未成年人,判不了死罪,吃不到枪子,结果你死了白死。司机没料到苏可下车前给他一张一百块钱的纸币,嘴里说不用找了,就下了车走了。

朱根宝刚睡醒眼皮就跳起来,老婆问他是左眼跳还是右跳,左眼跳福右眼跳祸,他说两只眼睛都跳。所幸昨晚平安无事,狗也没死,绿眼睛女人也没出来。原先一只狗是大前天夜里死的,直挺挺躺在院子里。第二天就买了一只新狗,可新狗鼻子不灵,夜里来了一个长头发绿眼睛的女人,愣是没听到动静没有叫。

当时朱根宝吓坏了,吓得浑身哆嗦。他把车子停在门口,熄了火正要关车内的灯。就在这时,突然看到一个绿眼睛女人把脸压在车窗玻璃上,鼻子都压出印痕来。

昨天他老婆去雪浪山背面的一个山洼里找一个姓冉的老巫婆。

冉婆婆问,那女人是不是绿眼睛。

没错,是绿眼睛。

我就知道她眼睛容易变绿。冉婆婆说。

以前不是绿眼睛?

以前是绿眼睛的话,哪个男人敢讨她做老婆?

她嫁过男人?

没错。冉婆婆说,娶她的那个男人就是你老公。

我老公跟我是结发夫妻呀。

那是你老公前生前世的事。

他弄死了他老婆?

没错,你猜得对。

门口的太阳十分耀眼,冉婆婆的眼睛在黑屋子里发亮。

你男人把她勒死了,背到周公洞里面,藏在第四个岔洞的第五个矿坑里。后来她一直待在那儿没挪过窝。你想知道她的全身骨头是啥样子么?我可以领你去看。她骨头动不了但魂灵能动,魂灵动起来就眼睛发绿。

上个礼拜,我老公耍赖不肯给人家付停车费,一个收停车费的老太婆咒他咒得凶。

修炼了这么多年,这个女鬼身上有法力了,白天也敢出来,也敢把魂灵附在人家身上,叫人家说出她想说的话。

冉婆婆,有啥办法呢?

这要看你跟你老公有没有诚心,心诚则灵,对不对?

这我懂,你说多少,我们给多少。

我一个孤寡老太婆有多大花销?但家有家法,行有行规,不能坏规矩,对不对?

没事,冉婆婆你开个价。

朱根宝根本就不相信人有前生来世,哪会相信自己前世杀过人?你他妈的就好好过好你现在这一世就是了,只要现在吃得好,穿得好,又有房子住,又有车子开,舒服了,体面了,还图啥?人一死,眼一闭,就啥都没了,这谁都晓得。

那么那个绿眼睛女人是咋回事呢?老婆问他。

可能眼睛看花了,没看清楚。

你是说不用请冉婆婆来?

除非咱的钱在裤兜里往外跳。

你老是跳眼皮不是好兆头。

别害怕,不能自己吓自己。

这天除了吃晚饭的时候,鱼骨头卡在喉咙里,朱根宝没碰上别的倒霉事情。

第二天也平安无事,假如不介意一粒鸟粪掉在头上的话,也算顺顺当当。

老婆叫他别开车了,情愿给车行打电话叫出租车,也不要自己摸方向盘。眼睛有两天不跳了,可今天又跳起来,又是两只眼睛都跳。老婆问他是左眼先跳的还是右眼先跳的,他说这我咋知道。

老婆比他胆子小,白天就心惊胆战心神不安,天黑了自然更加害怕。城里表哥嫁女儿不能不去,她叫老公喊出租车老公不肯。女儿到上海亲戚家去了,所以就他们公婆两个一起去一起回来。你有车还打的丢不丢份儿?老婆叫他开慢点,他说没事。

下了312国道往山脚拐,路是水泥路但路很窄,而且没路灯。前面有三座石头桥,第二座桥上站着一个长头发女人。因为离得远,看不出是不是绿眼睛。老婆叫老公停车。

跟上回看到的一不一样?

老公点点头,脸色煞白。

咱掉头回城里去。

可车子掉不了头。

那咋办呢?

开过去撞死她。

她是鬼你知不知道?她本来就死了,你要撞死她,有神经病啊?

是鬼也不能怕,鬼跟人一样,你怕它,它就不怕你;你不怕它,它就怕你。

反正我不让你过去。

待这儿待一宿?

对,老婆说,天亮了她就会走。

怕啥都不能怕成这样。

公婆两个争执不下时,那个长发女鬼悄然不见了。

到底是男人阳气足,血性旺,车子过桥的时候,女鬼没敢过来挡道儿。

你不能怕,朱根宝对老婆说,你怕谁,谁就不怕你,就欺负你。

所以,朱根宝不让老婆请冉婆婆来家里驱鬼。

不出冤枉钱。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已经忘了那个女鬼了,已经不怕晚上开车了,朱根宝这才出了车祸,把车子开到路边的鱼塘里,给淹死在一伙胖头鲢鱼中间。

再过半个月就要开学了。苏可明白现在他得收收心,不能像前些日子一样,想玩啥就玩啥了。他知道他得把心思从玩耍上拉回到学业上来,不做完暑假作业,父亲会揍他一顿。他可知道父亲揍他时出手很重。

亲眼看到那家人家办了丧事,苏可才把那套女人假发和那对彩色隐形眼镜扔到楼底下的垃圾箱里。他不喜欢戴隐形眼镜,尤其不喜欢戴绿颜色的隐形眼镜。不喜欢的原因是,往往这种眼镜只有女孩子会戴它,在化妆晚会上戴。

苏可最后一次戴那对彩色隐形眼镜,就在那天晚上。当时那个男人正弯腰拿车钥匙开车门,苏可披着长头发,戴着绿眼镜,挨着他从他身边走过。

那儿有路灯,但路灯离得很远。

那个男人就是那天晚上把他的桑塔纳开到鱼塘里去的。

可惜老人的诅咒,不曾不折不扣地实现。应是开车时翻了车起了火给烧死,或者不开车的时候给车子撞死,可结果并非如此,竟是掉鱼塘里给淹死了。养蛊有养坏的时候,养诅咒也会养坏呢,就像走路一样,不当心就会走岔了道;也像种树一样,不当心就会长歪脖子树。一回生,再回熟,以后做这种事情呢……苏可一面做高二物理题,一面胡思乱想。

第八章 逃犯

直到头遍鸡叫,王福林才明白自己身上手上的粘液全是血。自己一件衣服也没穿,赤条条地站在阿芳屋里顾自发呆。躺在床上的阿芳也没穿衣服,身上手上也全是血。屋里灯光很暗,看不清阿芳身上有多少处刀口子。只知道奶子上的两处最大,皮肤底下的肉全给翻出来了。奇怪的是这两处却没出血,像两朵白颜色的花朵翻出奇形怪状的花瓣来。阿芳的奶子原本就又白又大,所以这两处刀口子特别显眼。

王福林弯腰捡起掉在床前踏脚板上的杀猪刀,呆呆看着这把刀子,不相信是自己刚才行凶杀了阿芳。窗口那边的烟锅一会暗一会亮,王福林的堂叔王连奎,一直坐在骨牌凳上闷头抽水烟。“叔。”王福林张嘴说话。“啥?”堂叔从嘴边拿开烟嘴。“咋办?”“你叫我跟你说啥好?”堂叔反问他。“不知咋会闹成这样。”“你们年轻人只图一时快活,做啥事动过脑筋?”

王福林已经三十五岁了,不年轻了,但比起堂叔来要小得多。堂叔的父亲跟王福林的祖父是同胞兄弟,而这个阿芳是外乡人,是王福汉从茶亭捡来的。王福汉去年死了,所以阿芳一个人住在村口的这间老屋里。“咱丁山桥没女人不好,有女人也不好。”堂叔是村长,对村里的事洞若观火,样样都清楚。“不花钱娶媳妇能娶到好媳妇?又漂亮,又不要钱,以为得了便宜,以为自己有福气,可结果呢?咱这儿两个光棍都毁在这个女人手里。”“阿芳是好女人。”“你跟福汉都给她迷住了。”

王福汉死后,王福林要阿芳跟他好但阿芳不肯。王福林替阿芳捉麦莳秧,阿芳却不肯跟他睡觉。连奶子也不让他看,不让他摸。王福林以前看到过阿芳的白奶子,那时王福汉还没死,王福林偷偷看到过阿芳让王福汉替她剥衣服。“这个女人是狐狸精。”堂叔又咕噜抽了一口水烟。烟锅袋亮起来的时候,才看清他那张饱经风霜的黝黑面孔。“怕会不是。”王福林在喉咙里咕噜了一下。“你瞧她死了其实没死。”堂叔村长说。“身子搁这儿不动,魂灵早跑到后山里去了。福汉不是东西,你也不是东西。睡不上媳妇就睡狐狸精,不出事才怪。”

现在连王福林自己也吃不准阿芳是不是狐狸精。

把漂亮女人叫狐狸精,是本地人对漂亮女人的传统认识。假如这个漂亮女人是本村人,也就是嘴上这么说说,不会真以为她要对哪个男人搞聊斋勾当;即使搞,也要嫁出去了才搞,嫁到外村去了,去搞外村男人,让外村人骂她是狐狸精。

假如这个漂亮女人是外乡人,情况就完全不同。就像这个阿芳,虽然看上去老实,做事情勤快,见一个人喊一个人礼数周全,而且从不招蜂引蝶,从不偷野男人寻欢作乐,可丁山桥人,从没疑心她不是狐狸精。“你瞧福汉把她捡回来才不到半年,”村长接着说,“就得了急病见蛐蛐儿去了。后来你王福林也没头没脑,也给她迷住了。瞧现在闹出这种事情来……不是狐狸精是啥?”

村长屋里有电话。

马上拨茶亭派出所的电话号码,隔五十里山路跟那儿的值班警察讲,咱丁山桥有人杀人了?然后呢,警察来了,把王福林带走了,叫王福林先吃官司后吃枪子?这事能这么办吗?

你要给一个害人害己的狐狸精洗冤屈,叫一个当村长的,把自己堂兄的儿子逮起来给派出所抓走,这叫已经过世的堂兄知道了,心里会不会生气?假如知道了,而且生气了,会不会以牙还牙,也不念宗族血亲,瞅冷子冷不丁要你的命?

村长王连奎决定不报案。要人家说你大义灭亲,就跟骂你祖宗八辈一样难听。国家给不给你见义勇为奖心里没底,但本村人外村人都朝你指指戳戳这是肯定的。于是王连奎从家里拿来五百块钱,还拿来他女婿搁他家里的一套旧衣服,把钱跟衣服都给了王福林,然后叫这个闯祸坯连夜往麻园跑。“麻园去没去过?”堂叔问他。“去过的。前年去麻园卖过茧子,卖给安徽佬。”“你呀,犯法的事自己做了都不知道。”“到了麻园就没人查了?”“你要老老实实做人,不能投机耍滑。”“那是。”“是个屁。”

王福林一个猛子扎到屋子后面的水塘里,匆匆洗掉身上手上的血迹,然后套上堂叔给他的衣服,拿上堂叔给他的钱,一路小跑上了桂子山,月夜中悄然消失在七扭八歪的马尾松林子里。

本想回自己屋里拿点东西再上路,可堂叔叫他赶快走。都鸡叫二遍了,天要亮了,王福林没敢不听堂叔的话,所以直接走出村口,拔腿跑了。

翻过桂子山就是泥面岗。

泥面岗的来由跟伍子胥有关。2523年前的一天上午,逃犯伍子胥一夜愁白了头发,才骗过值守的哨兵,过了昭关,一口气翻了好几座山。待他跑了一天一夜的山路,见到一座小村子时,也是这样一个炊烟缭绕的清晨。

伍子胥知道自己是名人,走哪都有认识他的人。而且疑心病很重,虽然头发全变白了,却担心面孔没变,仍容易给人家认出来,所以又从路边稻田里挖出一把污泥,将污泥抹在脸上,这才走进村子,朝村民讨吃的讨喝的。后来这座村子被人称为泥面岗,其村名历史悠久。

王福林肚子不饿,口也不渴,下了桂子山不用到进泥面岗找吃的找喝的。走远路绕过这个村子时,只是给一只喜欢管闲事的黄狗看到。黄狗远远地朝他吠叫几声,他赶紧钻到山边的栗树林里。

过了泥面岗山路陡峭起来。原先这条路有一块块长条麻石铺道,现在一块都不见了。幸好王福林是山里人,不怕山高路险。以前挑一担茧子都走得上去下得来,甭说现在空着手走路了。

王福林是黄昏时候走到麻园的。虽然肚子饿了,口也渴了,但不敢进村子朝人家讨东西吃。他身上有五百块钱,却不敢进饭馆叫人家给他拿吃的来。王福林知道麻园有一家湖北佬饭馆,就一家饭馆。上回来那个老板娘跟他搭过话,知道他是丁山桥人。

过了麻园是乌鸦山,也有人叫它伍牙山。据说伍子胥上乌鸦山的时候,是骑着马飞上去的。如今稻田里有一块石头叫上马石,这上马石上面有一个脚印隐约可辨。据说这个脚印,就是伍子胥蹬脚踩出来的。眼看就要给抓住了,伍子胥飞身上马,马儿则飞身上山。眼前这座云雾缭绕的巍峨高山,只眨眼工夫就飞到了山顶上,结果气得那个死命追他的楚国武将倒地身亡。当地人把那个武将叫大王,就在上马石不远处,在前面那个小山岗上,给他造了一座庙叫大王庙。

王福林躲在竹林中看了很久很久,才确信大王庙里没人。于是迅速穿过一块稻田,侧身闪入破庙内。果然有人给大王菩萨刚上过供,馒头还没有馊,肥肉还没有臭,王福林狼吞虎咽,吃了个饱。

天快黑了,王福林在暮色中走到没一个人影的山洼里。堂叔叫他往麻园跑,为保险起见,他得跑过麻园上乌鸦山,跑到山那边去。

前面隐约有砍柴人踩出来的路,王福林跟着这条路往山上走。刚才看到山洼里有一间被瓜农废弃的瓜棚,可王福林不敢在那里过夜。若给人家看到,若给人家问到,你怎么办?你以前没编过谎,没骗过人,保准脸红露馅。

王福林是种田出身,而且身强力壮,乌鸦山虽然很高,有些地方很陡,而且前半夜没月亮,他却轻轻松松一口气爬到了山顶。

山顶上也有一座破庙,但庙里只有一尊颜色剥落的泥人塑像,没有供泥人的馒头和肥肉。这尊泥人是照着土地神的样子塑造的。当年伍子胥飞马上山以后,虽然摆脱了马队的疯狂追击,却躲不过步兵的重重搜山。眼开就要给发现了,慌了神的伍子胥捡起一块石头,张开嘴准备拿石头尖儿砸自己的牙齿,以为砸了牙齿,成了瘪嘴老汉,搜山的就认不到他了。可这个主意一点都不好,砸了牙齿嘴里要流血,很容易叫搜山的看出破绽来。再说这山上就你一个人,不仔细查你才怪。

最先看到伍子胥正要拿石头自残的不是那些搜山的士兵,而是管这座山林的土地。土地神拿烟锅袋打掉伍子胥手里的尖石头,带他到土地庙来,把他藏在自己的泥肚子里,躲过了这场灾难。因为土地神见义勇为,伍子胥的牙齿一颗也没掉,后来做了吴国的大官仍相貌堂堂。而后人把乌鸦山写成伍牙山,是本地酸腐书生的拙劣之举。至今老百姓仍叫它乌鸦山,叫了两千多年了。而老百姓之所以坚持叫这个山名,是因为这山上老是乌鸦成群,跟伍子胥不搭界。

伍子胥所受的冤屈要比王福林大得多。伍子胥没骂过楚平王,也没打过楚平王,甚至没敢跟人家说一定要杀了楚平王碎尸万段,也没说楚平王死了也要掘他的坟山,开他的棺材,拖出他的尸体鞭抽棒打一阵。心里有这样的想法,但嘴里没说出来。

伍子胥是何等聪明的人,心里有杀父杀兄之仇也沉得住气。其实楚平王就是看他沉得住气,才一定要杀了他。楚平王令全国五十万精兵良将,一齐追杀头号逃犯伍子胥,所以把伍子胥吓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楚平王委实不讲道理。你要杀人家伍子胥,就因为你已经杀了人家的父亲,杀了人家的兄长,没其它理由,瞧这冤不冤?

可你王福林呢,把阿芳扒得精光,还杀了她。阿芳不愿意你,偏要阿芳愿意。阿芳跟你说过,要愿意的话,也要到等明年清明给王福汉上了坟再说。你也跟阿芳保证过,以后再也不偷偷扒她的窗户看她睡觉,再也不要求让她允许你看她的奶子摸她的奶子。可惜你下了这一大堆保证,都是在白天下的。晚上就昏了头,除了想阿芳还是想阿芳,想得昏头搭脑,结果就出了这档子事。

要是给派出所抓住,派出所叫你王福林吃枪子,不会冤枉你,对不对?

王福林不相信阿芳死了,相信这是梦里的事情。可摸一摸这身上穿的是人家的衣服,这衣服口袋里的钱也不是自己的,证明这不是梦。而自己到底是怎么去阿芳屋里的,又是怎么拿杀猪刀杀阿芳的,咋一点都想不起来?

躺在破庙里王福林被乌鸦声音吵醒。在乌鸦山上听到乌鸦叫,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所以不能认为这是坏兆头。

走出破庙,才发觉外面阳光灿烂。乌鸦山很高,看得清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知道,从这儿往前方看,左面是广德,右面是郎溪,过了广德郎溪是宣州,过了宣州是九华山,王福林的瞎眼奶奶都去过九华山,一生去过九趟,活到九十九,可王福林只到过麻园,过了麻园就傻眼了,分不清东南西北。王福林在电视里也看到过广德郎溪,也看到过伦敦巴黎,只是不知道要去伦敦巴黎的话,要不要过广德过郎溪。

王福汉生前去过不少地方。去过上海,去过武汉,还去过乌鲁木齐呢。前年王福汉叫他一起去西安打工,他说我娘躺床上要我伺候所以没去。后来王福汉给他看一张西安照片,照片上王福汉搂着一个女孩一起吃冰棍。王福汉讲那女孩要到丁山桥来,来丁山桥嫁给他,后来没来,也没嫁他。

王福汉是在茶亭喝茶时看到阿芳的。王福汉跟阿芳讲,我家里有房子有水田,跟我过日子你就会安顿下来,不用跑东跑西跑不到头。当时阿芳跟一个戏班子在茶亭搭台唱戏。因为小时候没学过滩簧,不会唱,只好跟人家跑龙套,替人家管盔帽箱。因为成天走村串乡,所以累得要命,而且到月底扣掉伙食就拿不到几个钱。

王福汉就敢跟阿芳这么讲,你去我家跟我一起过,你给我当老婆我小心伺候你。而王福林就差远了,蔫不拉叽的,十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人家讲蔫人出豹子大概没有讲错,就算阿芳有错,也应该是王福汉杀了她,而不是你王福林对她下毒手。

十年前就开始封山的乌鸦山,现在很少有人上山砍柴了;一是怕给看山的抓住罚钱,二是山里人现在也开始烧煤气了,每家每户的用柴量大为减少。从早上待到晚上,王福林没见到一个上山的人。

现在的麻烦是,王福林不知道逃到哪儿好。乌鸦山这边就是安徽了,你跟安徽人讲话,安徽人听得出你是茶亭口音。茶亭出了人命案子,这儿有一个茶亭人,茶亭派出所就会派人来抓人。派出所派人抓人是常事,派人去新疆去西藏也会派,不然咋叫派出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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