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车之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20 11:28:48

点击下载

作者:火锅

出版社:青岛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倾车之恋

倾车之恋试读:

楔子

李郁最近持续失眠。正值冬至前后,早晨六点钟的天色看起来还是深夜,夜色像是舞台上的黑色天鹅绒幕布,厚,沉重,灰扑扑的有种尘土气味。

她最害怕冬天的凌晨和黄昏,因为特别有一种浑浊不安的气味。凌晨总是那么踏实阴沉的黑,好像早就下定了决心,永远也不要再明亮起来;黄昏又来得格外早,三四点钟就开始酝酿,然后猝不及防地,一会儿不注意,再看的时候就已经黑透了。

听得见时间滔滔的流淌声。

挣扎着爬起来,镜子里的那张脸惨不忍睹,色斑、粉刺、黑眼圈。过了三十岁,不可避免地,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越来越多,泛滥成灾,再也不是清水冲一把脸就走得出门的年龄了。

但李郁决定今天就这么干。

学生怎么看……同事怎么看……去他们的。就当是世界末日。

事实上他们也早已经不看她了,有的是年轻貌美的新人可以看。只是她还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就这样也差点晚了。李郁要先走到班车点,然后坐班车去郊区的学校上班。匆忙跳到班车上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排有个座位空着,她只好穿过狭窄的甬道往最里边走去,走得断断续续,两边牵牵绊绊的都是腿,各式各样的鞋子。

有人在班车上吃早点。浓郁的包子和煎饼果子的味道,更显得空气浑浊肮脏。

她一眼瞥见伍娟和赵致舟坐在一起,两个人都笑着和她打了招呼。

系里年过三十还在单身的,女教师里就剩下她和伍娟了。她和伍娟是研究生同级同学,甚至还在一个宿舍住过三年,但是气场不合,私下里几乎从无交道。那个女孩样子还算不难看,但从来都是一种笨拙、手足无措的样子。教师例会上讲个话,也会紧张得鼻头都红起来。真不能想象她是怎么给学生上课的。

总之学生也没有造反。当然现在学生的心思早就不在听课上,没人认真考究。

赵致舟是另外一种别扭。李郁几年前毕业到这所学校的时候他早就在这儿了,算是资深教授,少说也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不过年龄标志不是很明显,因为他大多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像是白板一块,缺乏表情肌。他轻易不大跟人讲话,学生和年轻点的同事都有点怕他,不过课上得公认的好,学问也严谨。

看他和伍娟倒还聊得来。

伍娟赶班车一般都是提前到。七点半之前都有流水发车,但她总觉得最后十分钟是不保险的,不稳定因素太多,比如可能人坐满了,也可能司机的手表拨快了。她跳到班车上的时候,只有寥寥几个人分布在前面和中部。伍娟从来不坐在前面,于是径直往里边走。正挑拣座位的时候,看见了坐在中间位置上的赵致舟。几乎想也没想,她就开心地走过去坐下,他稍稍往里面挪动了一点,朝她微微一笑。

这个学期,伍娟和赵致舟的课在同一天,常常能够在早班车上遇到。

她急切地想要告诉他昨晚的一个梦。她梦见人群中他和她擦肩而过,像陌生人一样,她着急地喊他,他却连头都没回。

其实他们也不怎么说话,早晨起得早,人疲倦,班车开起来一摇晃,大部分人都昏昏欲睡。她一般不喜欢和同事坐在一起,因为总觉得紧张,无话可说,没有办法放松地打盹,但和赵致舟在一起居然是可以的。有一次司机急刹车,她正在梦中,又是有人追杀,被逼无奈,马上就要从悬崖上跳下去。车子猛地一亘,她在梦中觉得被人拦腰一推,恐怖到了极点,反而醒了。他好像看见了她的梦,低声说:“没关系,有个骑三轮车的人突然要过马路。”像是为他的话做个注解,司机打开窗户,破口大骂。那骂声新鲜茁壮,仿佛是宣布她又死里逃生,重见天日。她从包里拿出手绢来擦头上的汗珠,简直像虚脱了一样。在班车上都能做这么深的梦,实在丢人。她的手绢是粉红格子的,现在没有女孩子还用手绢了……她知道自己是个到处格格不入的人。

伍娟坐下来,给赵致舟讲昨晚的梦,着急地呱啦呱啦讲完了,赵致舟对她笑笑说:“怎么会。”

语气平淡,却像镇静剂。她这时才想起把羽绒服的帽子拿下来,围巾摘下来放在腿上,身体往后靠了靠,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当然,她的梦只说出来一半。不能说的是,当无论如何也喊不回他的时候,她蹲下来哭了,一下子被甩回到小时候,某个冬天,彻骨的凉,朔风凛冽,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她吓得哭都忘记了,眼泪和鼻涕冻成冰条挂在脸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到熟悉的长大以后的生活。

像很多大巴一样,班车的最后一排座位比前面高出一个台阶,很挤。李郁别别扭扭地在角落里的最后一个座位坐下,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手机,没有短信,没有未接电话。她的心里咕嘟咕嘟像发酵一样,涌上一股对周秦的仇恨。

昨天晚上她和周秦吵了架,一个人半夜从他的房子跑回她自己的宿舍,他不但没有追过来,而且迄今为止,连一个电话都没打。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心里清楚得很:即使还能够在一起,他们也已经彻底完了。

李郁习惯性地望着窗外,远处的天空总算有了点鸭蛋青的颜色,还是那么惨淡。

今天换了一个新司机,大概从没走过这条路,把车开得像个奔跑的顽童,时而犹豫,时而莽撞。马上就要到学校了。她挺喜欢学校的这个位置,在青山绿水间。一个弧度很大的弯道过去,会忽然看到一潭深水,而学校,就在那一潭深水的对面。

车子行驶在弯道上还要超车……这个司机好像比自己更像一个一心想要复仇的怨妇。忽然,对面直直开过来一辆大卡车,司机显然慌了神,朝右边大力打把。

右边就是那一潭深水。

李郁非常喜欢那一潭水。夏天有,冬天还有,柔软地铺展在那里,永远碧绿,深情款款。

车子里一片乱了章法的惊叫。李郁本能地紧紧抓住扶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前面层层叠叠、风起云涌的黑脑袋,一时间还以为是在梦里,自己围观自己的死,然后照例醒来,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这一次看来是不能够了。那潭深水……周秦会游泳,但她不会。他曾经教过她,无论如何教不会,也许是她只顾撒娇的缘故。最后他说,学不会就算了,反正我会,有我在你就淹不死。

两个人倚着池壁,并肩站在浅水池中。他搂着她的肩膀,头斜靠在她的头上。他头发上的水从泳帽里钻出来,一滴滴地滴在她的鼻子上,凉凉的,痒痒的。

她总是记得那一刻。游泳池的顶是玻璃的,夏天的黄昏,淡金色的阳光。

那潭水越来越近了,前面的黑脑袋们早就乱作一团。李郁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洇出来。她听见自己喃喃地说:操你妈,周秦,操你妈。

她被自己的秘密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左右四顾。但是没关系,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在放声大叫。在众生的咏叹里,她无论是喊刘德华还是喊张国荣,都完全没有关系。

李郁的故事

LI YU DE GU SHI第一章错误01

认识周秦的时候,她在J市的一所学校读大二,正在谈一场乏味的恋爱。更可悲的是,这是她的初恋。

她几乎是从孙锐把她搂在怀里的一霎那就后悔了。那个怀抱完全不像她想象的那样,不够宽广,像个女人一样软乎乎的,还带着点陌生的汗味。

上大学的前两年自然有不少追求者。李郁的大学名气不小,可是地方偏僻,年轻人生活枯燥,便格外要玩浪漫。李郁见识了不少浪漫的追求手法。有一个男孩匿名给她写信,但不告诉她自己是谁。他让她自己去图书馆的小阁楼看,在一个隐秘的柱子上,他把认识她以后的每一天都刻在上面。

晚上卧谈的时候,李郁把这件事告诉给同宿舍的女孩儿们,结果引来一片惊叹和艳羡的声音。李郁淡淡地说:破坏公物。言下之意是根本对这种浪漫不感兴趣。云娜问:“你真的不动心呀?”好像生怕她真的动了心,一定要敲实了才算。李郁撇着嘴说:“那个字丑得来,还好意思往上刻。”

安芸激动地砰砰敲着床铺,大声说:“真是暴殄天物!你和这个人恋爱,又不是和他的字恋爱……”

刘刘嘻嘻地笑着说:“你看把安芸急的……恨不得要替你上阵……”

安芸雪白的小脸一板:“一边去,我才没时间呢。就我手里的这些排队等的,一个恋爱三个月的话,大学毕业都谈不完……我就是替李郁这个态度担心!小心嫁不出去成了老处女……”

一片乱七八糟的哄笑声。十七八岁的女孩对“老处女”这个词,有着莫名的兴趣,说起来格外有快感,因为每个人都确定它与己无关。

高中李郁就厌倦了这种浪漫的做派。她中考没有考好,进了一所二流高中,校风就是玩浪漫。李郁从小是漂亮女孩儿,个子高,丰艳,一头笔直的浓密长发,况且成绩又好,在二流中学里是没话说的一流学生。那些不学习的小混混们,偏偏喜欢招惹学习好的、平常总是端着的女生,好像这样格外刺激些。不漂亮的都有人追,何况李郁。高二的时候两个男生为了她打架,一个人掐住另一个的脖子,按在开放的楼梯栅栏上,楼层倒不高,三层,可掉下去大抵也要命,最后连校长都赶来平定。李郁从自习课上被叫到办公室,张口就是直愣愣的一句:“干吗找我来?关我啥事?”

她厌恶这种没脑子的男生,摔死活该。周围不少原本学习好的女生纷纷落马,成绩一落千丈。李郁兀自不觉,独来独往,男生们给她起了外号:灭绝师太。李郁知道后冷笑一声算完。高考的时候她发挥得不错,进的大学虽不是一流名牌,在她那所二流中学里也算是空前绝后了。

孙锐出现的时候和那些男生就完全不一样,理性,从容,起码是个正常的人。

他读大三,比她高一级,算是师兄。规规矩矩地写了信来,简洁平实,邀请她周末一起看电影。他们学校里就有一个电影院。孙锐的字写得非常漂亮,让人先入为主地增添几分好感。后来她才发现字的主人相貌平凡。

孙锐在信里说,他有一次从女生宿舍前经过,看到一个高个子、穿白色T-shirt蓝色仔裤的女生迎面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一刻她特别美好,也许因为是春天,紫藤花都开了。他不由地对她微笑。她看到了他微笑的眼睛,却一低头,匆匆走过去了。

她同意去赴约。大概是因为信里有一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李郁不记得那个微笑的男生,也从来不觉得温柔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是,她忽然被这个词所吸引,有一种奇怪的憧憬,仿佛正从很深的深处苏醒,努力钻出来,却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周末的电影也为李郁的情绪变化做了贡献,《霸王别姬》。电影里程蝶衣那浓烈的痴情不由地让李郁对自己迄今为止平淡的大学生活感到不满意,旁边的这个男生,不算高大,不算英俊,很平淡的眉眼,但是坐在旁边让人心里莫名就很踏实。

也可能实在是太寂寞了。

刚入大学不久,宿舍里的女孩子们便三三两两结成伴儿,一起吃饭,一起去上课,课余一起逛街玩乐。李郁宿舍里有八个人,先后形成三个、两个、两个的组合,最后还剩下一个,那就是李郁。其他几个女孩儿也都不难看,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哪有丑的,但往李郁身边一站,难免有点暗淡。谁也不愿意主动去当陪衬,何况李郁又一副心高气傲咄咄逼人的样子。总之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落了单。不过总算云娜对她还不错,当然云娜对谁都是肯敷衍的。云娜是三个里面的一个,三个人的小圈子总比两个的松散些。有时候李郁也和云娜一起出去逛逛街,偶尔也聊点心事。

云娜长着一张平平常常的20岁女孩的脸,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嘴,颜色虽然暗淡,却格外丰厚阔大,看起来沉甸甸的,在脸上放置不开一样,要使劲儿抿着,再使劲儿端着才行。

云娜有过一个男朋友,是高年级的老乡,一个瘦小白净的男生。他们每个周末固定时间约会。云娜出去逛街的次数迅速多了起来,李郁陪她买了好几次衣服,都是为了约会做准备。约会的夜晚快要降临的时候,云娜总是搬一盆水在宿舍里擦洗。她沉着脸,认真地一遍遍洗着腋窝,再洒上浓重的香水。像约好了一样,其他女孩的眼神尽量不去看她,但是越不看越显得不对劲。李郁想云娜感觉得到。

云娜身上有很浓重的狐臭味。

洗完了之后,云娜再在镜前仔细地化妆,涂上鲜艳的口红。她的嘴看起来更招人注意了,好像在原来的那张嘴上,又孳生出来一个,重重叠叠的,脸上都是嘴。

但他们还是很快就分手了。

宿舍其他的女生们也开始此起彼伏地经历各种恋爱事件,落了单的另一个女孩儿往往和另外圈子里的落单女生自由组合。结合来结合去,李郁是从来没有融入过宿舍的圈子里去。大学里学业不重,她渐渐地开始觉得寂寞,但是这时候那些浪漫的男生们都早已撤退,另择目标了。大学就是如此,永远有新鲜的女孩子热滚滚地进来。新鲜而傻,那是最好的浪漫对象。02

李郁迟钝地觉察到自己寂寞的时候,她已经寂寞了很久。

第一次请看电影成功以后,孙锐每周末不落地请她,连请了几周,平时并不来叨扰。李郁觉得过意不去,孙锐很轻松地说:没关系呀,我喜欢和你一起看电影。

李郁也喜欢电影,更喜欢别人请看电影。因为遇到好电影,买票的时候没人肯排队,都靠蛮力挤成一堆,女生就很吃亏,买上了也不是好票。

再一次表达感谢的时候,孙锐说:“你不要觉得过意不去呀,要不你给我织一条围巾吧,咱们就两清了。”他的语气像是开玩笑,但是并不让人觉得夸张。

李郁很喜欢这样的交易,平实朴素。便认真买了毛线来,开始织围巾。女生宿舍正流行这个,就像男生宿舍流行打牌一样,李郁很容易就能找到指导老师。

平常看完电影,孙锐总是直接把她送到宿舍门口,简单谈两句就道别,绅士地看着她走进宿舍大门。从黑暗的电影院回到亮晶晶的宿舍,李郁总是有点恍惚,仿佛是放下心来,但又有几分惆怅。宿舍里有几个谈恋爱的女孩儿回来得都比她晚,她们分秒必争地和男友拥抱着,赖在宿舍门口,要等到熄灯的前一秒钟才飞奔着跑进宿舍楼,然后摸着黑,窸窸窣窣地拿脸盆去洗手间洗潄。李郁躺在床上,拉好了围帘——每个女孩儿都在床边拉上一圈围帘,静静地听着门开门关的声音,脸盆和水泥地板清脆的碰撞声,没来由地觉得孤独。她的床在窗边,熄灯后有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过来。她拿出自己的小镜子照,女孩柔腻的脸又覆盖上一层月华,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她的手悄悄地从脖颈下去,撩起衣服,脖颈和胸脯都那么完美。以前她很少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存在,现在却发现它是那么一个神秘之处。她渴望有一个怀抱紧紧地拥抱她的身体,但那个怀抱是谁的,她不知道。她有点说不出的恐惧和担忧,把镜子翻过来,压在枕头底下,却好久都睡不着。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醒了,像雪原上的小鸟一样,茫然无措,没有目标。

十几年后,李郁有时候还能想起镜子中的那张少女的脸。

这个周末的电影是新西兰片子《钢琴课》,艾达出场的时候,总是有流水一般的钢琴声,旋律说不出的美,李郁听得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明明是美,为什么却让她惊栗?

很多年后,在和周秦分手后漫长的失恋期,李郁随手乱翻一本电影杂志,看到对这个电影音乐的介绍,那段主旋律钢琴曲的名字叫作:心灵渴望欢乐。

因为渴望欢乐,反而先要尝遍苦痛。

艾达和她的钢琴一起坠入大海的深处,又浮水而出。钢琴被独自留在黑暗寂静的水底。

直到孙锐拉她的手站起来,李郁才发现电影已经散场。

孙锐要求去操场上走走,李郁同意了,同时默默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准备。不过分的话,她不会反抗。但到底什么是不过分,她心里并不是很有数,看起来她什么都懂,但其实和别的男生连拉手都没有过。李郁这样的女孩子,是天生为“枉担了虚名”作注解的。

那天有点薄薄的雾,操场上游荡着若干对紧紧搂在一起的情侣,或远或近,若隐若现的。不仔细看,倒像是一个又一个格外庞大的人。有几个走到操场门口,忽然从一个整体分裂为两个,像是做了分离手术的连体婴儿,吓人一跳。

孙锐握住她的手,她也不出声,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圈。孙锐的手和她爸爸的手不大一样,手指粗短有力,她不喜欢这样的手指。不出意料地,孙锐走着走着停下来,把她抱在怀里。

对那个拥抱的失望让李郁耿耿于怀了好多年。她憧憬了好久的怀抱,但一旦真的落在里面,却发现完全不对。孙锐满口的甜蜜话儿,李郁几乎没听,她满心思地沉浸在自己巨大的失望里。她肯定是做错了什么,而事情是轰隆隆起步的列车,已经无法停止。

到了接吻的程序,李郁更加失望。她受不了他的口水味儿,满世界都是一根味道不好的舌头。接吻完又不好意思马上擦嘴,一直忍耐到分手。

李郁在洗手间一遍遍刷牙漱口,回到宿舍的时候,云娜正坐在床上织着毛衣,她斜斜地看过来,轻描淡写地说:今天回来得晚。

李郁没回答,“唰”地拉上围帘。

那晚她没有宠幸她的镜子。

及至第二日白天看到孙锐,李郁更加失望。以前孙锐都是夜晚出现,她其实没有仔细看过他的相貌。孙锐显然觉得昨晚的拥抱和亲吻就是恋爱的通行证,通行证拿到了,就赶紧来履行职责。所以,几乎是第一次,李郁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孙锐。而少女的恋爱是不需要看得清对方的毛孔和青春痘,鼻孔里蠢蠢欲动的鼻毛,以及不太洁白的牙齿的。更可怕的是两个人一起吃饭,孙锐竟然吧唧嘴。饭菜都是李郁最爱吃的,一份烧茄子,一份四喜丸子,一份软炸虾仁。可李郁食不下咽。她觉得吧唧嘴的声音越来越大,填满了整个天地间,她为此羞辱得双颊滚烫,好不容易有勇气抬起头看看四周,身边人来人往,并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她现在总算弄清了自己的想法,不过是为了恋爱才谈一场恋爱。但是,天知道怎么选了这样一个对手?

很多年后,李郁还常常会想起那一刻。污浊的午间食堂,春天里最热的一天,陡然上升的气温放大了每一个音响,每一种气味。从那一瞬间起,李郁觉得自己被魇住了,每一分钟她都想拔腿而去,但是,她就是动弹不得。

噩梦中的噩梦。

接下来,李郁和孙锐成了大家眼里的一对再平常不过的情侣。孙锐常常在宿舍楼下等着李郁,帮她打开水,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每天早晨李郁睁开眼睛,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就是:分手。看到孙锐的一瞬间这种想法最为强烈,简直想扭头而去,事实上却是顺从地让孙锐搂住她的肩膀,或者拉住她的手。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

很多年后,李郁想起这一段历史的时候还会不得其解,这么痛苦,为什么不,马上、光速分手?

活了二十年,李郁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软弱。如果马上分手,那么长时间里由电影、围巾和月光构成的浪漫的想象,就将全部化为嘲笑。她怕重新回到孤独里面去,怕被嘲笑。

李郁不能忍受自己被自己嘲笑,她勇敢地坚持了下来,但那条围巾到底没有织下去。在一个角落里放了很久,和孙锐分手后被她拆掉,毛线也随便送了人。从此她再也没有摸过毛线针。

岂止是毛线针。几年后女生们流行十字绣,她连看都不愿意看。所有和针有关的活儿一律排斥,连缝颗扣子都要送到裁缝店。

但不管怎么样,属于李郁的那个大二的春天,越来越浓深,夏天来了。孙锐对她身体的探索范围越来越大,李郁说不出是渴望还是厌恶,她觉得自己越来越陌生,身体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灵魂却被夏天的烈日烤化了,消失不见。

李郁的宿舍前面有一条长廊,夏天长廊被紫藤花挂满,男生们送女伴回来,往往会在这里再缱绻一番,所以人称情人廊。李郁很嫉妒长廊里面的人,看起来他们都很享受自己的恋爱。

到底怎么才能享受恋爱?

李郁觉得自己是被亮晶晶的灯泡吸引的飞蛾,玻璃罩里明亮的空间让人迷恋,但自己碰得粉身碎骨也走不进去。

大概太年轻的缘故,痛苦归痛苦,她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唯一修炼的就是忍耐。

无休无止的酷夏。03

这个周六的上午,同宿舍的女孩子有的回家,有的出去玩乐,刻苦的则去自习。李郁头一天晚上失眠,凌晨才睡着,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洒了她一床,平日里喧嚣的房间里一片寂静,看起来十分陌生。

她扭过头去,从枕头上拿起表来看,已经接近十点。

有人敲门,她懒懒地说:进来。

一定是邻宿舍的林琳过来找刘刘。刚上大学的时候,刘刘就和安芸火速搭成了一对儿,按刘刘的说法,她是“遇人不淑”,因为安芸很快就开始了一段儿又一段儿或真或假、或深或浅的恋爱。刘刘有点马大哈的男孩子气,长相也是大大咧咧,马马虎虎,一次恋爱也没谈过,于是有时候被落单,有时候被电灯泡,总之命运惨不堪言……这段时间恰好林琳原来的好友有了男朋友,忽然就和刘刘要好起来,一天恨不得要过来一百次,有时候两个人干脆大被同眠,也不嫌挤。

进来的却是孙锐。

李郁大吃一惊,她没有洗脸,满头的长发乱七八糟,身上只有一件揉得皱巴巴的睡衣。她是上铺,孙锐站在下面,好脾气地微笑着。

李郁问:“你怎么进来了?”

孙锐说:“昨天不是约好去玉湖公园玩儿吗?我八点就在楼外面等你了。刚刚门口的阿姨主动放我进来的。”

李郁学校的女生宿舍,平时不允许男生出入,周末的时候则放宽要求,也要全看看门阿姨心情的好坏。

李郁觉得歉疚,约会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她翻身准备下床,孙锐却说:你别下来,我上去。

忽然他变得那么矫健,几乎一下子就翻上床去,抱住李郁。

一个长吻之后,他的手从李郁的肩膀溜下来,放到她的胸上。她把他的手拿开,一次又一次,然而他的手又顽强地回来。李郁以往十几年的人生经验不足以应付这种场景,一时手足无措,但接下来她做出明确的行动,因为孙锐的一句话。

孙锐说:“嫁给我,毕业后就嫁给我。”

李郁像被雷击一样坐起来,孙锐被她狠狠地推在墙边。

她的眼泪像没有预报的暴雨,倾盆而下:“不!不要!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你!”

孙锐摸摸自己的头,好脾气地说:“都被你弄疼了。不嫁就不嫁好了,哭什么?”

好像她就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而他早已吃定了她。她痛恨他的那种笃定。

说起来好笑,关系没确定之前,她觉得他的笃定是理性,是从容,关系确定之后,她却觉得那种笃定,不过是一种迟钝、一种自以为是而已。

李郁说:“我就是想谈个恋爱,你凑巧碰上来了而已!我讨厌你,我要和你分手!”

李郁拿她的教养所允许的最难听的话来打击孙锐。可是孙锐一点儿也不生气,仿佛她不过是没有得到糖果的小姑娘,哭着宣布要和妈妈决裂。

他伸出胳膊,想要抱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李郁看着他,她恨他的那种迟钝,那种自以为是,那种天塌下来了还茫然无知的愚蠢。

她这么痛苦,他还觉得她在恋爱的幸福里。她怎么说都没有用,而他还自以为是爱她,深深地。

这是一个什么世界!

李郁的脑子里一片火焰,莫名其妙的愤怒的火焰,铺天盖地地疯狂燃烧。然后,仿佛哪一根神经的弦破裂了,她失去控制地四处看,摸起床头用来听美国之音和BBC的收音机,狠命地往自己的头上砸过去。“咚”的一声巨响,李郁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那种发泄的快感。

孙锐被她吓住了,伸手去夺收音机,她把收音机往地上一摔,它在地上,如她所意,四分五裂。

李郁靠在床头,命令孙锐马上下床,孙锐犹豫地爬下去。

李郁说:“你走。”

孙锐小声地嗫嚅着:“郁郁我要不要带你去看医生?”

李郁说:“不要,你走。”

孙锐不肯走,站在床下,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的怒火又起,爬下床来,走到门口,“哗啦”打开门。

云娜笔直地站在门外,两人都吓了一跳。

云娜走进来,讪讪地说:“自习室里热死了,还不如宿舍凉快,我就回来啦。”

又好像才看到孙锐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笑着说:“怎么不坐?”

孙锐捡起收音机的碎片,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李郁转身上床,把小帘子紧紧拉上。

宿舍的隔音效果不好,如果有人从门外走过,好远就能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云娜的脚步声特别有特点,她走路后脚跟先着地,又爱穿细高跟鞋,所以,“咚咚咚”的声音格外有力。

刚才李郁没有听到云娜的脚步声。

也许她在偷听?

随便。李郁不在乎她听到了什么。

当然没有分成手。第二天李郁独自去上自习,孙锐笑着走过来,坐在她的旁边,打开手里的袋子,她的收音机完好无损地放在里面。

再伸出一只手,里面放着两块她最爱吃的巧克力。

他摸摸她的脑袋,问:“还疼吗?”

她怔怔地看着他,是,他是一个好男人,善良温和,细致耐心。有问题的是她。

李郁说:“不疼了。”04

李郁的大二就要这样结束了。经过两年的磨合,李郁宿舍的气氛倒是越来越好,临睡前大家总要吵闹喧嚣一番。赵小念在大声朗诵安芸刚收到的情书,作者是她们同班的男生,有点小不靠谱,安芸是正眼都不看的,所以娱乐效果真是好极了。“在我的心里,你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晶莹剔透……”

安芸笑嘻嘻地一边听,一边吸溜吸溜地喝方便面的汤。

李郁说:“快别喝了,你都不食人间烟火了,怎么还能吃方便面?”

赵小念腾出一只手翻了翻桌子上方便面的袋子,说:“就是,还是红烧牛肉面,油乎乎的,太烟火啦!”

刘刘扑过来掀起安芸的刘海:“大家看,晶莹剔透的芸宝宝额头上有粉刺三颗,一颗已经化脓了。”

安芸推开刘刘的手,潇洒地一仰头,继续恋恋不舍地喝碗里剩下的那点汤。

李郁在上铺看着欢乐的女孩子们,疑惑为什么自己总是不快乐。忽然,她大声地宣布:“我要分手!我要和孙锐分手!”

女孩子们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笑闹着,只有云娜织围巾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最近貌似又有恋爱的倾向,周末常常失踪。

安芸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面汤,连叹了几口气表示赞赏和满足,然后像忽然想起来一样说:“分手吧分手吧,我觉得你俩不合适。”

刘刘哐里哐当地把洗面奶、毛巾、牙缸扔到脸盆里去,端起来往外走,经过李郁床前的时候说:“要分手快分手,别光打雷不下雨。”

安芸翻身下床,叫着:“等等我!等等我!我还没洗涮呢!”

李郁没好气地说:“都晶莹剔透了,还洗什么!”

安芸忽然想起来什么,跑过来仰起头让她看她的脸:“你看我两边脸皮肤有区别吗?”

李郁说:“有。一边晶莹剔透,一边剔透晶莹。”

安芸不满地说:“认真点嘛。我一边用大宝,一边用旁氏,都坚持了两星期了!”

暑假之后,孙锐马上要启程去另外一个城市实习两个月。在车站上送走他,李郁觉得满身轻松,强烈的失重感,走起路来都一脚重、一脚轻。回到宿舍睡了一个下午,起床后浑身的肌肉都鼓胀酸痛——实在是忍受太久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她写信说要分手。分手说得太多,不可救药地变成“狼来了”,孙锐并不当真,写信仍旧是甜言蜜语,让她乖乖等他回去。

好男人也许都是这样:反射弧超长,力量打在他的身体上,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听到回声。

李郁在宿舍里说要分手总是被其他女孩曼声地嘲笑。终于她明白,说得越多,越没人相信。她不再说了。

已经是大三,课程安排得多。孙锐不在,正好用功。周一大清早李郁就抱着一摞书去图书馆排队,捡了最好的靠窗的位置,邻座的桌子上摊着一堆书,主人却始终没出现。

看书正看得入港,耳边传来椅子划动地板的声音,十分刺耳。她厌烦地抬起头看,一张愉快的满是汗的脸对着她一笑。

完全没有原因,她觉得自己好喜欢那个笑,好像它是个大熨斗,轻轻把她心里纠结的皱褶全部都熨开了,说不出的舒服喜乐。

真是奇怪的、从未有过的感受,她有点发愣。

笑容的主人皮肤微黑,细长的眼睛,高个子。

他把手里拿的篮球网袋往桌边一扔,“咣当”一声坐下,长手长脚放置不开的样子,干脆搭起一个惬意的二郎腿。拿起一本书乱翻了几下,觉得热,又把外套脱了,拿起外套在头上一顿乱擦。擦完看见李郁在看他,没心没肺地对着李郁嘿嘿一乐。

李郁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一下,笑完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装作看书。

男孩子拿起桌上的水杯,想要喝水,水杯却是空的。他坐在椅子上左右乱看,李郁主动说:“我水壶里还有水,倒给你一些。”他不客气地倒了一满杯水,道谢的时候又是一个大大的笑容。大概是太爱笑了,他笑的时候两边脸颊有清晰的纹路,是个标准的“()”,笑容实在太货真价实,让人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一个上午李郁都心不在焉。旁边的男生好像精力过分旺盛,十分钟都安静不了,椅子被他折磨得咯吱咯吱叫,一本书翻不到五分钟,哗啦扔一边去,再换一本书。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大概是实在坐不住了,他把书一推,站起来就走出去。

平时若是遇到这样的邻桌,李郁多半是快快走人,但是这个人……

李郁看着他的背影,他走路极快,像一阵风一样,转眼就不见了。

他走路的样子真帅,两条又长又直的腿。“李郁,李郁。”

李郁回过神来,看见云娜正站在面前,邀她一起去食堂吃午饭。

云娜在图书馆的另一个角落读书,据称是要考研。李郁有点奇怪,因为上次偷听事件后,两人有些疏远,已经很少在一起吃饭了。她低头看了看表,还不到十一点半,一时有点犹豫,也许自己是想要等那男生回来?李郁无端觉得脸热,格外讨厌那个内心有小动作的自己,于是做出痛快高兴的样子,说:“好!这个时候去人少,不用排队啦。”

李郁和云娜走出图书馆的时候,那个男生正好奔跑回来,他的长腿两步就跨过了图书馆门口的台阶,头发被奔跑的气流吹拂得上下飘动。经过李郁身边的时候,他对她微微一笑,说:“这么早就去吃饭?”

李郁只来得及点点头,他已经消失在大门里面。

云娜问:“他是谁?”

李郁说不知道,只是邻桌。

云娜没有再说话。

忽然李郁想起来忘记带暖壶,本来可以趁打饭的时候打水的,但是若回去拿……太有故意要和人搭讪的嫌疑了。

李郁一顿饭吃得心思恍惚,偏偏云娜老是把话题往那个男生身上扯。

他叫什么名字?

哪个系的?

他有没有一米八五?

李郁统统回答“不知道”。吃完最后一口米饭,云娜终于说:“他篮球打得好帅,我以前就见过的。”

原来。

李郁说:“你若是喜欢,下午我们换位子好了。”

云娜笑着撇清:“我才不喜欢他呢,就是随便一问。”05

下午李郁去图书馆的时候,男生倒是早就在了,正趴在桌子上睡觉,脸侧向阳光照过来的一面,看得出皮肤上细细的绒毛,比醒的时候更添了一分稚气。李郁喜欢他的唇形,连睡觉的时候仿佛都在微笑。

李郁去拿暖水壶,想要去打热水,谁知里面却是满满的。正在惊诧,他醒了,伸着懒腰笑眯眯地看着她。

李郁说:“是你帮我打的?”

他仍旧是笑着点头。

李郁说:“谢谢你。”

他说:“不谢,这样下午我还能蹭水喝。”

李郁坐下来打开书,低头不语,却是满心说不出的欢喜。

他压根儿没有看书,而是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时不时扭过头来打量她。李郁早就发觉了,装作没看见,后来实在好奇,扭过头来询问地看着他。他一笑,推过来一张纸,是个速写,虽然潦草,却看得出正是她,而且是专业水准。有些细处画得十分仔细,比如密密的长睫毛,有点翘的鼻头,右脸颊上一颗小小的黑痣。

李郁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便掩饰性地撩撩头发,却发现云娜在远处仿佛不经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李郁说:“我原来以为你是体育系的。”

他说:“但我也不是美术系的。”

李郁忍不住笑起来,怕影响别人,又捂住嘴。这个人说话好有趣,太聪明了。

他接着说:“其实我是建筑系的。但我画图不在行,画姑娘还行。”

李郁点头:“看得出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说:“李郁,你很好看。”

李郁想自己的脸肯定是遮不住地红了,她使劲儿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着指她摞得像小山一样的书:“每本书上都有名字。”

李郁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说:“我叫周秦。”

他和她一样,都是大三。

那张素描李郁保存了很多年,是普通的作业纸,背面还有淡绿色的方格。时间久了纸张变黄变脆,有一次取出的时候不小心破了一点。但李郁扔掉了所有周秦的东西,唯有这张几乎碎掉的纸,一直在她的小箱子里。每次看到都会想到那个图书馆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周秦的脸上,细细碎碎的绒毛,纯黑色的眼眸里,有一点晶晶亮的光。

周秦就是她理想中的那种少年,虽说是初见,却仿佛早已熟识一般。

与君初相识,如见故人归。

晚饭是两个人一起出去吃的。学校附近的饭店起名字都是故意投九十年代初大学生的所好,这家叫做寻梦园。名字虽俗,但木须肉和肉丝面的口味是一等一的好。何况经过学校食堂的蹂躏,出来随便吃什么都是山珍美味。

在校门附近,李郁遇到了安芸和她的新男友,体育系的欧阳周。瘦小苗条的安芸和人高马大的欧阳周走在一起,喜感强烈。安芸惊见李郁和一个非孙锐的男生走在一起,赶忙努力从欧阳周的粗胳膊的环绕里伸出头来,对着李郁做个鬼脸,伸出两根细细的手指头。

李郁微微地笑了笑。

两个人坐在位子上等着饭菜上来,周秦爱笑却不爱说话,李郁本来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人,这会儿却变得十分健谈。她告诉周秦她上周末去书店租王朔的书,小声告诉书店老板书的名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不知是耳背还是什么原因,就是听不清,不得已李郁只好大声地说:“我是你爸爸!”惹得四周的人纷纷侧目。老板恍然大悟,气哼哼地找了王朔的书出来。原来周秦也去李郁常去的店租书看,他爱看金庸古龙。这两个人李郁也熟,两人又一起背由金庸小说名字组成的对联儿: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他们争论哪一本书最好看,周秦偏爱《神雕侠侣》,李郁最爱《射雕英雄传》。两个人又聊起学校电影院放的电影,周秦喜欢香港电影,吴宇森周润发张国荣周星驰,如数珍宝,李郁喜欢文艺范儿的电影,但是周秦说的这些片子她也都看过。

忽然她想起来,这些电影都是和孙锐一起看的。遇到周秦以来,她从未想到过孙锐的存在,仿佛他从未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事实上这一次想起孙锐,也只不过是一闪而过,她甚至忘记了还有几天他就要返校了。菜和面上来,色彩鲜艳,香气扑鼻,孙锐的阴影被李郁轻松地驱逐了。

周秦吃饭狼吞虎咽,样子十分的孩子气,李郁干脆停下筷子看着他吃。周秦把面吃个精光的时候,李郁的面才刚刚挑了两筷子,可是她觉得已经饱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满意足,全身的细胞都在体验着一种久违的情绪,那大概就是——快乐。

这不过是家九十年代常见的小饭馆,简陋的白墙,仿火车坐椅的绿色“情人座”,泛着黄光的钨丝灯泡。

却让她记了十几年。

工作后虽然还在这个城市,但这一片李郁很少来。有一次办事坐公交车经过这里,街道扩建,两旁的建筑一律拆除,废墟中几台挖掘机在细雨里响声震天地工作。“梦”早已无处可寻。

吃过饭,两个人在校园里散步,经过男生四号宿舍楼背面的时候周秦忽然想起什么,让她等一等,自己走到一层某个宿舍的窗户前,踩着窗户下的水泥沿儿,两下就把下面的小窗户打开,伸手进去拿什么东西。

九十年代的学校宿舍楼就这点不太安全,如果忘记插插销的话,一楼宿舍能从外面把窗户打开。虽然都有铁栅栏,可是放在窗台上的小东西容易被人顺走。李郁也住一楼。大一开学,李郁刚买的满满一瓶飘柔就被这样偷拿走了,那时候宝洁产品在中国刚刚流行,飘柔海飞丝刚刚替代蜂花和海鸥,还是正儿八经的奢侈品,李郁为此心疼了好久。

宿舍楼没有阳台,一楼的学生把衣服都晾晒在外面的铁丝上,常常会有丢衣服的事情发生。大一上半学期,刘刘的内裤有一次晚上忘记收回来,第二天就不见了。安芸还非常严肃地批评刘刘:“女孩子的内衣裤怎么能在外面过夜?你妈妈没有告诉过你吗?就是没丢也不能穿了,你穿上会怀孕的!”

刘刘听得半信半疑,宿舍里立时分成两派,开始激烈的论争,一派说安芸危言耸听,高中生理卫生老师是不讲,难道不会自学?一派说有道理,有道理,云娜还举出例子,说自己家乡某个女孩据传就是这样怀孕的,真是倒霉透顶。

李郁坐在她的上铺,看着吵成一团粥的室友们,很想发表意见,但她其实也非常没把握,只好作罢。

当然,过不了多久,当女孩子们此伏彼起的恋爱开始之后,安芸的大论就成了笑话。每当她往外面晾内衣的时候都会被别人好心好意地劝阻:别晾到外面去了,就是白天也不安全啊,你万一怀孕了怎么办!怎么跟王训亦(后来是欧阳周)解释啊!要是安芸不服气地争辩,其他女生会一起深情地朗诵道:你妈妈/没有告诉过/你吗?

曾经有一度,一楼几个宿舍断断续续传来丢内衣的事情。某天深夜,隔壁宿舍一声尖叫,整个楼层的女生纷纷涌了出来,探问出了啥事情。原来女孩子半夜上厕所,发现窗子开了,伸手出去关,谁知道猛不丁看到窗台下一张男人的脸。这件事儿惊动了学校的保卫处,查了半天,不了了之。那段时间一层的女孩子半夜上厕所都是成群结队去,一路互相玩笑,甚至装神弄鬼吓唬人,搞得神经兴奋起来,回来上了床仍是半天睡不着,于是开起热闹的卧谈会,或者探讨窗帘后面有没有隐藏着一张男人的脸,胆大的女生鼓足勇气,忽地打开窗户去看,什么都没有,也吓得惊叫连连。到底是年轻,本来是恐怖的事情,却变成了半夜的游行、隐秘的狂欢。

原来周秦也是住一楼。他的手终于拿到一个东西,转过身来让李郁看:“猜,这是什么?”

是一个很大的蛋,和一本32开的书差不多大小,拿到手里却很轻,仔细看看不过是一个蛋壳,里面都掏空了的。蛋壳十分粗糙,坑坑洼洼,上面用水粉画着一栋长长的沿江房子,青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房子建在水上,长着长长的竹竿的脚。

李郁由衷地觉得好看,捧着翻来覆去地看。“这是什么楼?这是什么蛋?”“楼是吊脚楼,蛋是恐龙蛋。”“真的吗?真的是恐龙蛋吗?”

李郁崇拜地看着周秦,小心翼翼地捧着蛋壳,仿佛它真是从几千万年前穿越而来。周秦不由得一笑。

秋天的黄昏,黄色的大太阳几乎已经沉入地平线以下,他们的头顶是上百年的银杏树,一阵微风,树叶飒飒作响,整个世界都洇透了这窸窣却流畅的音乐之声。李郁厚厚的棉布裙子被风吹得裹在身上,露出她少女的美好线条。她双手捧着蛋壳,虔诚地看着周秦,看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黑乎乎的眼睛忽然一亮。

当然这不过是鸵鸟蛋而已。作为欺骗的补偿,他把这个绘好的蛋壳送她作礼物。他不务正业,画了十几只,这只最满意,因为清粼粼的河水流淌在白色的蛋壳上,格外地赏心悦目。

人死亡的时候,血压会剧降为零;恋爱的时候,剧降的则是智商。被秋风将棉布裙子吹拂得紧紧裹在身上的少女李郁,此前和此后都不明白自己为何竟然相信那是一只恐龙蛋。而在那一瞬间她真的无条件相信,她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寻寻觅觅了几个轮回、终于得以近身的神。

当然,以后李郁会明白,智商能够降低,是一件多么幸福、幸运的事。持续的高智商,就是持续的折磨、无休无止的痛苦。

当天晚上,李郁捧着她的恐龙蛋回到宿舍,女孩子们大惊小怪地围观,李郁大方地任由她们抚摸赞叹。但李郁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处在一级警备状态,保证务必恐龙蛋不管从哪个角度落下,她都能够飞身而上将之接住。安芸给大家描画了她晚饭期间亲眼看到的画蛋主人的英俊倜傥,刘刘带领大家一起起哄,要李郁交代细节,赵小念奔上来对李郁上下其手,威逼利诱。从始至终,云娜的床帘拉着,她没有参与。待李郁突出重围,爬上床,小心翼翼地在床头为恐龙蛋安排了一个位置,转过身来,却忽然看到了云娜床帘缝里窥视的眼睛。

李郁一夜无眠,不知为什么她总有种想哭的冲动。虽然安静地躺在床上,却觉得犹如在汹涌澎湃的大海游泳,下一个浪头什么时候袭来,用什么方式,以什么力度,她完全不知道,所能做的唯有惶恐的等待。她拿起枕头紧紧地压住双耳,世界一片嗡嗡之声。

就让她在这嗡嗡的声音中碎成粉尘,然后重生。06

第二天有一上午的课,李郁一心挂念着图书馆,可她向来是规矩的好学生,不敢逃课。老师是她们班女生特别喜欢的一位,姓孔,三十岁左右,留学回来不久,细高个子,清秀斯文,很矜持,有时候还有点恰到好处的羞涩,讲课时从来不看学生——尤其是女生。以上几个特点符合女孩子们对于大学男教师、男性知识分子的所有想象。有一段时间,她们宿舍的集体任务就是做侦查,侦查孔老师是否已婚。答案很快出来了,相当残酷,像利剑一样穿透了女孩子们的心——羞涩的孔老师早就已婚、已育,有妻一名、女一名。孔老师的几个铁杆粉丝,安芸和刘刘在宿舍里做哭天抢地状,做觅死寻活状,做恨不相逢未娶时状,耍尽百宝。唏嘘遗憾了几天后,侦查工作继续进行,现在的任务是:孔老师的爱人是谁?费了一番周折,答案来了——几乎让人眼珠掉出来,原来孔老师的爱人,就是图书馆过期杂志室的管理员!

那位王姓管理员长着一双牛一般的大眼睛,有时候热情、有时候凶恶,更可怕的是热情和凶恶的转换从来没有缓冲带,身板也像耕牛一样粗壮,偏爱穿大花连衣裙,端坐在椅子上的时候,那真是一片广袤兴盛的花海。

这下子别说是安芸等铁杆粉丝了,连李郁这样的都拍案而起,宿舍里群情沸腾。真是、没、没天理了!苍天大地以及一切诸神!孔老师那样的小身板,能经受得住王老师的蹂躏吗?

更可怕的是,孔老师还是蛮爱王老师的。夏天有一次忽降大雨,正是午饭时间,李郁安芸她们冒雨往宿舍狂奔,忽然看见前面孔老师拿把伞慌里慌张跑来,不是接王老师,还能去接谁?

看见她们之后,孔老师还羞涩了那么一下,忸怩了那么一下。如果女孩子们不知道这人要去干什么,说不定那小羞涩、小忸怩会让她们怦然心动。但是。

安芸幽幽地对李郁说:“孔老师怎么就拿了一把伞?光王老师自己一把伞也不够用啊!”

李郁跑不动了,蹲在雨地里狂笑。安芸说:“笑什么?你看见我脸上的水了吗?你以为是雨水?其实那是我的眼泪。”

很多年后,安芸生完孩子,把自己变成了一个140斤的超级胖子。不知道她是否后悔自己曾经那么刻薄过。

总之,孔老师照样站在讲台上,做梦也想不到下面的这些淑女们把他八卦成了什么样。他依然如痴如醉地讲着海明威,一个告别了武器的人,却不能保护他的爱人。凯瑟琳马上就要难产死了,孔老师用地道的英国腔深情地朗诵着亨利的那段著名的独白:Dear God, don't let her die. Please,please, please don't let her die. God please make her not die.I'll do anything you say if you don't let her die. You took the baby but don't let her die. That was all right but don't let her die. Please, please, dear God, don't let her die.

死离李郁很遥远,而爱就在眼前。但李郁不确定,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和担心。历来的小说家都把爱和死放在一起说,一定有他们的道理。爱得不得了了,死就会在旁边静静等待,伺机而动。所以,人们都说“爱得要命”。爱包含着恐惧,那大概是最正常不过。

死。李郁觉得这个上午的时间就像死了一样。她以为自己的电子表坏了,问坐在自己身边的刘刘几点了,偏偏马大哈刘刘压根忘了戴表。正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的时候,前面的云娜回过头来说:“十一点二十,快下课啦。”

李郁觉得说不出的不舒服,仿佛被云娜看透了什么。她掩饰一样地自言自语:“孔老师今天讲课真无聊。”

没想到在食堂里会遇到周秦。李郁等着师傅给盛米饭,忽然肩头被轻轻一拍,回过头来,居然是那张几乎从未离开过她脑海的微笑的脸。

周秦说:“等了你一上午!有课对吧?”

李郁的脑海一片空白,来不及说话,周秦已经边倒退着离开边大声说:“下午等你!”

是不容拒绝的口气。

食堂里人来人往,周秦话音未落就撞在后面一个女生身上,被对方给了一个大大白眼,李郁不由得笑了。周秦也笑,举起他的白色搪瓷缸子向李郁致意,转身跑走了。

他穿着白色衬衣牛仔裤,一双长腿,那大步跑走的样子真帅。

李郁不好意思看他的背影,可又想看,正犹豫的时候,听见食堂师傅的大嗓门嚷嚷着:“三两的米饭都给你盛了五两了,还嫌不够啊?”

原来米饭早已盛好,她端着饭盆的手却还杵在那里。

旁边的学生轰然大笑,李郁落荒而逃。

草草地吃完午饭,李郁真想一步就跨到图书馆,可是她莫名觉得不大好。拿起小镜子看一看,虽然一夜未眠,皮肤却出奇的好,有着细瓷一样淡淡的光。要不,去洗个头发吧!

李郁洗了头发回来,在窗口擦拭。云娜说:“你昨天不是刚洗了头发吗?”

李郁的不痛快劲儿又来了,淡淡地说:“是吗?我忘了,觉得痒就再洗洗。”

云娜看出了李郁的不高兴,闭口不言。

李郁走进图书馆的时候,周秦早已经在了,看到她就在椅子上迅速转过身来,快乐地吹了一声口哨。李郁在周秦的目光中坐下来,力求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刚洗过的长发垂下来,遮住脸颊,淡淡的洗发香波的味道。

翻开书来看,每一本书上的字都会跳舞,有的是轻松俏皮的踢踏舞,有的是狂野热烈的探戈;每一页书都自带音乐,有时候是《音乐之声》里的“123”,天真童趣,有时候是卡朋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优雅宁静,倾诉不完的深情。

阳光也那么可爱,有一点,并不多,从窗帘的缝隙里温柔地钻过来。李郁知道从周秦的角度看过来的话,她的轮廓会有一丝金边儿。她照过一张那样的照片,自己很喜欢,因为是理想中少女的样子。头发丝的金边儿外面,还有一些游离的绒绒毛,纤细,透亮,带着点恍惚的孩子气。

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中间休息的时候,云娜走过来聊天,夸奖她的位置好,通风,干净,还宽敞。李郁一双长腿交叉着斜靠在墙上,心不在焉地咬着圆珠笔的笔帽。九十年代的大学图书馆,学习的气氛还是很浓,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一部分男生开始收拾书包,准备去打球,剩下的人则依旧安静地埋头在书堆下面,偶有走动,都是轻轻的。周秦从外面进来,重重地倒在椅子上,抬头看着李郁笑。李郁准备好的笑容却僵在了脸上,因为她听见云娜忽然突兀地说:“你家孙锐去实习快两个月了吧?什么时候回来?”

声音好像有点做作的大。

李郁诧异地扭过头看她,有必要声音这么大吗?“你家孙锐”这四个字,是咬着腮帮子说的吧?

此时云娜却低头微笑着,那笑容非常俨然,无可挑剔。

李郁没有回答,坐下来,脸涨得通红,几乎不敢别过脸去看周秦。

椅子划动地板的声音。

眼的余光处,周秦把椅子朝后拉拉,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放在脑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云娜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再打开书看时,所有的音乐和舞蹈都已经落幕,只有死亡、鲜血和骷髅。

秋天的太阳落得早,图书馆还没有统一开灯,一瞬间恹恹的灰黑色占据了世界,整个空间“咣当”一声,沉没到了某个黑洞里。

李郁收拾好书,看也不看周秦,站起来走掉了。07

李郁没有吃晚饭,坚持到七点多,她就爬到自己的小床上去,紧紧地拉上床帘。宿舍里渐渐安静下来,大部分都去自习,或者约会,偶尔有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或者收拾东西的声音,倒让李郁觉得安慰,觉得这是个活的世界。她把被子蒙在头上,从小她就喜欢深夜里被窝中那温暖混沌的空气,觉得神秘而安全。

她少女的幻梦,一直等待的、最美的那一个,刚刚展现在她的面前,她固执地要求里面每一处都是美的,无可挑剔的,她是,对方也必须是。但现在,幻梦像是北极的极光,沙漠里的海市蜃楼,突然破灭了。

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李郁喜欢她的历史老师,天天盼望着上历史课,崇拜地仰头看着讲台上的老师,觉得他那么高大英俊,像太阳神阿波罗,满身散发出光芒来。有一次放学,李郁等在历史老师回家必经的小路上,还把自己稳妥地藏在一堵墙后,偷偷地看着历史老师很拽地走过来,越走越近,李郁真是满心欢喜。但是——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历史老师“扑”地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转瞬之间,魔法消失了。少女的好感消失无踪,历史老师变成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中年人,头发有点油腻,西裤的裤缝层层叠叠好几个,屁股那里窝窝囊囊,走路有点罗圈腿。

李郁丧气地缩在那堵墙后,怅惘又迷茫。

现在,她就在历史老师那个位置,而她已有男友的事实,就是那口痰。

周秦一定觉得她很可笑吧,撒谎、不诚实,脚踩两只船。

也许他根本什么也不会想,她不过是他偶尔相逢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孩。

更可怕。都可怕。

李郁僵硬地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手却一直在枕巾上抠啊抠。

一周后她从家中回来,才发现枕巾上有一个小洞。

在床上躺到接近十点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决定。

随便穿了一件衣服就朝图书馆狂奔。秋天,地上刚刚开始有几片伶仃的落叶,有一片被风吹到她的脚下,踩上去是全心全意地粉碎的声音。

图书馆十点闭馆。学生们抱着书,提着暖壶,一拨一拨地涌出来。李郁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等着,匆忙中披上的外套十分单薄,秋风吹过,她浑身冰凉。

终于,她看到周秦一个人走出来,大长腿一步赶得上别人的两步,吊儿郎当地用几根手指夹着一本书。也许是错觉,他的脸上有点惆怅和不开心。她往角落里再缩一缩,保证他绝对不会看到她。

他离她最近的时候不过一米,她甚至听得到他的呼吸,嗅得到他那刚刚有点熟悉起来的味道。

如果他转过头来看到她?如果他准确地把她从黑暗之处捉出来,放到那灯光明亮之处凝视?

当然不会。怎么会?怎么可能?

现在她懂了,只要她渴望,就得不到。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了,像被黑洞吸附,彻底无影无踪,从未在她的世界里出现过。来不及想什么,李郁返身狂奔上楼,找到那和周秦相邻的位置。下午的时候,这个位置笼罩在阳光里,有种神奇的魔力。现在阳光把魔力全部收回,只剩阴暗的讽刺。她匆匆地把所有的书杂乱地收拾到书包里。周秦的书照旧乱摊了一桌子。她在他的位子旁边站了一会儿,管理员已经在一盏一盏地熄灯,黑暗一大片一大片地走来。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周秦,再见。第二章自愈01

第二天一早,李郁趁大家还没起床就离开了。写了张条子放在桌子上,要她们替她请假一周,就说是身体不舒服。

李郁一向是从不请假旷课的好学生,想必辅导员不会难为她。即使难为她,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了。

出门的时候碰到安芸从厕所回来,她简单地说明情况并道别。

安芸睡眼惺忪地拍拍她的脸蛋:“李郁,开心点。”

她一时间没防备,眼圈红了,赶紧快步走开。

有时候别人的关心比冷漠更让人难过。

像安芸这样潇洒快活的女孩子,一定觉得她是最傻的傻瓜。

庸人自扰的傻瓜。

她喜欢安芸,羡慕她,但她无法像她那样。

坐在回家的车上,车窗外是安静的旷野,孤零零的几棵树,树上有乌黑的鸟巢。

李郁觉得自己很平静,并不是一个逃兵。

她要在自己成为周秦的笑话之前,光速离开。

她要在他的心里是美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要她和周秦之间,是最完美的。在不在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美,要无可挑剔,一个苍凉的手势。

多年之后,李郁习惯于嘲笑一切事,但她从没有嘲笑过自己的当年。年轻时候不矫情,难道等老了再矫情吗?

李郁的家在一个地级市,离学校五个小时的车程。李郁在五个小时中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不过她还是希望父母都不在家。

李郁家住在中学的家属院里,过午时分寂静少人,只有几个老人在暖阳里坐着发呆。院子深处两棵粗大的白杨也开始落叶了,不再像暑假中那么粗野茁壮。

这两棵白杨有些年岁了,从小儿她在它们下面长大。

果然院门上如愿以偿地挂着一把锁。李郁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走进自己的房间。

平常这个房间没人住,李郁大约两个月回家一次,常常发现在这个房间里,时间是静止的,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再好不过的疗伤之处。李郁把包往地上一放,躺在床上,几乎一分钟都没到,她便进入了黑暗无梦的睡眠。

当她被母亲叫醒的时候,赶紧翻身坐起来,还以为是在做梦。

已经到了晚饭时分。

她的父母都是初中教师,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英语,分别是受人爱戴的李老师和姚老师。两位老师对女儿的突然归来又高兴又意外,李郁简单地回应说,最近功课不紧,想家了,回来住一星期。

中午李郁没有吃饭,晚饭吃得很香。李老师亲自下厨,他的红烧茄子是李郁的最爱,李郁称之为销魂茄子。

茄子仍旧销魂,一切都很好,李郁觉得自己痊愈了。

第二天姚老师把第四节的课换给地理老师,提前下班赶回来给女儿做饭,没有酱油了,央女儿出去买。李郁走出院门口,一个男孩骑摩托车呼啸而过。

如果那是周秦。

李郁拐过街角,一个穿绿色上衣的男孩带着一条狗跑步,和她擦肩而过。

如果那是周秦。

远处有几个男孩在树荫底下高声谈笑,一个高个子的男孩斜跨在自行车上,背对着她。

如果那是周秦。

她逃跑回来,没忘记擦掉脸上的泪。一进家属院的门就看见妈妈等在那里,说门口传达室电话有人找她。

她心里咯噔一声,差点把酱油瓶子扔掉。

九十年代初,电话还不普及,她们的家属院传达室有一部电话,在学校有急事找爸妈的时候她也打过几次,彼时电话费贵,每次说完话都匆忙地把话筒扔到电话上,像是烫手的烟蒂。

大学宿舍门口的传达室也有一部电话,基本上打不通,因为总是有无穷的男生找女生。传达室阿姨心情好的时候给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一下子挂死,没人敢抱怨。因为电话难打,有电话找的女生顿生尊贵的女皇之感。跑去传达室的时候人人让路,风光无限。

李郁拿过家属院传达室大爷递给她的电话筒时,满心里都是惊喜,或者惊惶,手一直在抖。

怎么会?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号码?02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