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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21 12:4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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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夏目漱石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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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美人草

虞美人草试读:

译者序

部罕有俦匹的炫奇之作

夏目漱石(1867-1916年)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他本名夏目金之助,出生于江户幕府解体后混乱时期的没落地主之家,自幼喜爱汉学,曾在汉学塾

松学舍学习汉诗汉文,二十四岁进入帝国大学(今东京大学)学习英文,同时兼任东京专门学校(今早稻田大学)讲师,并致力于英国文学的研究。1889年受同窗正冈子规影响,首次以“漱石”为笔名开始从事创作,从此确立“以文立身”的人生目标。

1900年夏目漱石官费留学英国,1903年返回日本后执教于东京帝国大学和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后来又兼任明治大学讲师。1905年漱石发表长篇小说《我是猫》大受好评,翌年发表《小少爷》《草枕》,1907年辞去教职进入朝日新闻社,走上职业作家的道路,此后陆续创作发表了《虞美人草》《

郎》《后来的事》《门》《心》《路边草》等作品,1916年死于胃溃疡引发的大出血,没年四十九岁。

夏目漱石的小说有着井然的结构和丰富的想象力,充满浓厚的讽刺幽默色调,同时流露出作者超然物外的处世态度,并具有在当时不多见的浪漫主义色彩,显得从容优雅,有别于日本民族所常有的沉郁气质,因而被称为“余裕派”或“低徊派”(“余裕”这个名称来自夏目漱石的自创),与“高蹈派”代表人物森鸥外一起共同奠定了日本近代文学的基石。夏目漱石的作品多反映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社会不满,但又无力抗争的矛盾,其思想主题为个人的自我确立与近代社会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日本由明治维新开创的“文明开化”在漱石眼里不过是肤浅和表面的,随着电灯化、大工业化等社会进程所带来的近代社会价值观也是扭曲的、畸形的、病态的。漱石以其学贯东西、博古通今的学养,借鉴和吸纳东西洋文化将其融入自己的文学创作中,与如日中天的自然主义文学刻意保持距离,在扭曲的主流价值观之中力图坚守自己的人生认识和价值取向,因而他在日本也被视为“反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一员——尽管其创作的基本倾向还是批判现实主义的。

根据日本学界的研究,夏目漱石文学可归结为两大主题:一是近代化过程中知识分子的“我执”,二是个人主义(参见日本维基百科事典“夏目漱石”词条)。关于个人主义,漱石1914年11月在学习院辅仁会题为《我的个人主义》的演讲中阐释道,“决非俗人想象的那种于家于国有害的东西,而是尊重他人存在的同时尊重自我的存在”,用浅显的话来解说,就是自我确立,漱石的绝大部分作品都贯穿了这个主题。而最尖刻体现“我执”这一主题的便是《虞美人草》。“我执”本为佛教用语,指执着于自我,以身为实体的观点,佛教视之为烦恼之源。《成唯识论》卷四释为:“我见者,谓我执,於非我法,妄计为我,故名我见。”受夏目漱石影响颇深的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一文中也曾使用“我执”一词:“试案尔时人生,莫不绝异其前,入於自识,趣於我执,刚愎主己,於庸俗无所顾忌。”综括上述,大致可以对“我执”进行定义:它指人的一种刚愎主己的迷执状态,而这种心理状态我们并不陌生。《虞美人草》以三对青年男女的恋爱为线索,描写了一系列的纠葛和冲突,这里有的不仅仅是情感上的纠葛,更是价值观、人生观的冲突。外交官的女儿藤尾容貌端丽,气质如兰,且自小接触西方文化,才学出众,然而在她心底却涌动着一股可怕的浊流。为了从同父异母的哥哥手中争夺父亲遗产,藤尾与母亲精心算计,然而“机关算尽太聪明”,藤尾的虚荣与狷傲自负最终害了她自己……故事情节虽嫌单薄,但心理刻画细致丰富,夏目漱石在书中看似漫笔写来,实是痛下针砭,对二

世纪初期日本青年知识分子在思想解放大潮面前的所谓“自我救赎”和“自我升华”毫不客气地予以抨辟,无情揭破灵魂的阴暗面。

日本明治至昭和时期的小说家兼文学评论家正宗白鸟在其《作家论》中点评《虞美人草》道:夏目漱石在这部作品中过于炫示自己的文笔,喋喋不休讲述一些无聊道理。的确,漱石在《虞美人草》中刻意采用了繁杂浮华的俳体进行创作,过分注重藻饰,炼字、砌句、堆叠章节,处处可见精雕细琢的痕迹。除去口语化的对话部分,叙述和议论部分文字靡丽,用词佶屈僻冷,半文不白的句子中夹杂了排比、对文、双关、借代、拈连、移就以及骈句等多种修辞表现手法,极富形式美,加之穿插大量俳句、和歌、日文训读的汉诗以及中西经典文学作品的句段,似乎有意在炫技炫奇,让人眼花缭乱,给现今的读者阅读带来很大障碍,翻译更是困难重重,这或许也是迄今几乎无人尝试触碰该作品的重要原因。此次笔者斗胆谨诺将其译出,侥忝陕师大“悦经典”之日本文学系列,实在有些不自量力,庸陋难免,唯愿各路方家及读者雅鉴狂愚之诚,不吝指正,同时相信一定会有更好的译本出现。翻译中幸得挚友高培明先生精详无私地与笔者分享其读解心得,并提出许多独到且极有见地的建议,拙译中多已有所体现,在此顺致感谢。

夏目漱石是一位博大精深的作家。《虞美人草》是夏目漱石成为职业作家后的首部作品,也是他从创作初期进入中期的承上启下和转型之作,不只在其作品中可说绝无仅有,放眼日本现当代文学之林也少有俦匹,尤其是作品深刻揭示了“我执”这个人性主题,从这个意义上说绝对应视为夏目漱石的重要作品之一,真诚地祈望读者喜爱这部奇作。一“真远哪!到底应该从哪儿上去啊?”

一人驻步,用手帕擦拭额头。“我也不知道该从哪儿上去——反正从哪儿往上爬都一样,山顶就在前面了嘛。”

另一脸盘和体格均长成四方形的男子不以为然地答道。

答话的男子戴一顶帽檐上翘、中央凹陷的棕色软呢帽,迤扬起浓粗眉毛仰望灿蔚沉蓝的春日晴空。高耸的睿山睿山:又称比睿山、日枝山、北岭,位于日本京都市东北、京都府与滋贺县交界处,主峰大比睿岳(848米)及其西四明岳、其北释迦岳、水井山、三石岳5峰合称为睿山。屹立在随风摇曳的娇柔微茫的云气中,仿佛在洋洋得意道:将奈我何欤?“真是座傲顽的山哪。”男子挺起方形胸膛,身体微微倚在樱木杖上,随即又以不屑的口吻说道:“既然已经清清楚楚在眼前了,辛苦不了多少啦!”“清清楚楚在眼前?今早我们离开旅馆的时候就看见它了。到京都要是看不到睿山,那才见鬼哩。”“看到不就说明没问题了?你不要啰哩啰嗦的啦,只管走下去自然就能爬到山顶。”

先前的高瘦男子没应声,摘下帽子在胸前扇风。他那宽宽的额头平日就以帽檐遮着,未让烈盛得宛似油菜花般金黄的春日艳阳暴晒过,此时显得格外苍白。“喂,现在不能休息,快走吧!”

同伴尽情地任春风吹拂着冒汗的额头,恨不能让黏在上面的黑发随风翻飞似的,一只手握着手帕,胡乱搔拭着额头、脸颊、颈窝。高瘦男子毫不理会他的催促,慢悠悠地发问:“你方才说这山傲顽?”“没错,你看它那样子像不像一副我自巍然不动的架势?就像这样……”男子将原本方敦敦的肩膀耸得愈加方整,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自己也摆出一副巍然不动的姿势。“巍然不动是形容能动却不动时的状态吧?”高瘦男子从细长眼睛的眼梢略略向下斜乜着对方。“是啊。”“可是那山会动么?”“哈哈哈哈,又来了,你就是个专为抬杠而降生到这世上的人。快走吧!”

四方形男子嗖地举起粗大的樱木杖搁到肩上,随即迈开步子向前走去,高瘦男子也将手帕收进袖兜里迈开脚步。“早知道就在山脚下的平八茶屋玩一天算了,这会儿往上爬怎么也爬不到顶的。嗳,到山顶到底还有几里啊?”“到山顶一里半。”“从哪里算起?”“谁知道从哪里算起?我怎么可能对京都的山知道得那么详尽。”

高瘦男子吃吃笑起来,不再说话。四方形男子则劲头十足地滔滔不绝:“跟你这种只知道空谈却从不出门的人一道旅游,很多地方都会错过,谁做你的旅伴才叫倒霉呐。”“碰到你这种乱作胡为贸然行事的人,就不倒霉了?就说一点吧,你带人家出来玩,竟然连该从哪儿登山,该欣赏何处,再从哪儿下山都毫无头绪!”“什么呀?这点小事也用事先做计划?不就是一座山而已嘛。”“好,就说这座山好了,你知道这山有几千尺高么?”“我怎么知道?这种无聊的事情……你知道么?”“我也不知道。”“那你凭什么说我?”“你不要那么神气,你不是也不知道嘛。即便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这座山有多高,你至少应该大致想好我们到山上到底要看什么,需要多少时间,这样才能按照预定计划进行我们的行程。”“不能按计划进行,那就重新安排嘛。像你这样老把时间花在想些没用的事情上,够我们重新计划好几遍了。”四方男子继续快步往前,高瘦男子无言地跟在后面。

春天的京城随处堪入诗。自七条横贯至一条,透过柳烟,一路可窥见温暾的春水拍击着白练似的河川。从高野川河滩尽头,沿一条蜿蜒路向北行约二里,山自左右迫向眼前,山径曲折,但闻脚下流水潺湲,此伏彼起。山中春意正浓,而峰峦之巅残雪仍驻,春似乎仍在残冬中瑟瑟寒战。穿过孑裂的碧峭,阴暗平缓的羊肠小径上,不时有大原女大原女:指昔日居住在日本京都郊外大原地方的女人,她们通常头上顶着薪柴或鲜花、蔬菜前往京都市内叫卖。和老牛迎面走来。京城的春天即像老牛遗尿似的,既长且温静。“喂……”落在后头的男子停住脚步,呼唤远远走在前面的同伴。春风顺着白晃晃的路面悠闲地将唤声传至尽头,撞上芒草丛生的山壁时,总算令晃动在一百米开外的四方形影子止步。高瘦男子将长臂举过肩膀摇晃了两下,示意要他返回。只见那根樱木杖反射出的温暖阳光在他肩头闪了一下,不一会儿,他便回到高瘦男子面前。“什么事?”“你说什么事?应该从这儿登山哩!”“从这儿登山?不对劲吧?往山上走却要过这座独木桥,我觉得好像有点问题。”“像你那样只顾埋头往前走,会走到若狭国去的翻过睿山有一条若狭街道可通往古时候的若狭国。若狭国在今日本福井县西南部。”“走到若狭国倒无所谓,问题是你熟悉这一带地理么?”“我刚刚问过一个大原女,她告诉我说从这儿过桥,再沿那条小路向上爬大约一里就到了。”“到了?到哪里?”“到睿山上头啊。”“睿山上头的什么地方?”“那就不知道了,不到上头怎么知道是什么地方?”“哈哈哈哈,看来像你这么擅长计划的人也没把事情问明白。你这叫千虑一失吧?就照你说的,从这座独木桥过吧。喂,马上要往上爬了,你怎么样,还走得动么?”“走不动也没办法呵。”“不愧是哲学家,如果脑子再好使点就更了不得了。”“你说是什么都行呵。——你先走吧。”“你跟得上来么?”“不用管我,你管你走就是了。”“如果你跟得上,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两人一前一后渡过颤颤悠悠架在溪涧上的独木桥,身影没入覆满草丛以一丝微弱气力勉强地向山顶延伸的小径。阳光透过薄云从头顶一泻而下,照射得枯草上去岁的残霜蒸腾起来,两人只觉双颊暖洋洋的。“喂,甲野!”四方形男子回头唤道。“嗯?”

甲野笔直挺着他那与山间小径颇为般配的瘦长身子,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看你,快举白旗了吧?没用的家伙!你看那下面——”四方形男子抡起那根樱木杖自左而右比画了一下。

顺着挥动的樱木杖的尽头望去,远处银带似的高野川闪闪熠熠映入眼帘,左右两岸盛开的油菜花宛似即将燃烧起来,仿佛涂在画板上的稠浓背景,衬托出淡紫色的缥缈远山。“景色果然不错。”甲野扭身看去,高瘦的身子稳稳站在差不多六十度的陡坡上。“稀里糊涂地已经爬到这么高了,蛮快的嘛。”宗近说道。宗近是四方形男子的姓。“就跟人在不知不觉中堕落、又在不知不觉中醒悟一个道理吧。”“跟白天变成黑夜,春天变成夏天,青年变成老人一样——要这样说,我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呵呵呵呵,那你今年多大了?”“先别问我,还是说说你自己多大吧。”“我知道你几岁。”“我也知道你几岁。”“呵呵呵呵,想糊弄过去啊,就是不肯说是么?”“这个能糊弄得了么?你我互相都知道的。”“所以嘛,快说吧,你几岁啦?”“你先说。”宗近寸步不让。“我二十

。”甲野不再调逗,爽快地说了出来。“是吗?那我也告诉你,我二十

。”“太老了。”“开什么玩笑?不就相差一岁么?”“我说的是我们两个。我们都老了。”“哦,我们两个?这还差不多,要是光说我老……”“你就不服气?你这么在意说明你还不算太老。”“怎么?你可别在爬坡途中耍我。”“嗨,你这样戳在中间挡别人道了,快给人让道!”

坡道百折千回,没有一处直路超过十米。有个女人一面口中说着“借过”,一面不慌不忙从上面走下来,泛着绿色的浓密头上顶着比她人还长的大捆树枝,手也不扶,与宗近擦身而过。繁茂的枯草响起一阵沙沙声后,两人视线中唯见女人斜交在藏青平布棉衣肩背部的两条红色襻带。就在那儿——女人随手一指。而她所说的她的家,或恐就是顺手望去指尖所点一里开外的那座茅屋。八濑山八濑山:位于今日本京都市左京区,在睿山西麓,濒高野川,为观赏红叶的名所。壬申之乱时天武天皇曾削发逃匿至此。一带,一仍昔日天武天皇避居之时那般,云雾叆叇,将山村的恬静永久封存在缭绕烟霞之中。“这一带的女人都很漂亮,好像画中人,真叫人吃惊。”宗近说。“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大原女吧?”“不,是八濑女。”“我没听说过什么八濑女。”“没听过也肯定是八濑女,你要是觉得我胡扯的话,下次再碰到时问问她好了。”“我没说你胡扯,只是,这一带的女人不是统称作‘大原女’的么?”“你能肯定么?你敢打保票?”“唔,这样称呼比较有诗意,听起来很风雅。”“那我们就权且当作雅号这样称呼她们吧!”“雅号不错。反正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雅号,什么‘立宪政体’啦,什么‘泛神教’啦,什么‘忠信孝悌’啦,形形色色什么都有。”“可不是嘛。荞麦面馆都爱用‘薮’日本荞麦面老店,各地均有同名的店铺,但总字号只在东京。牛肉火锅店的名号都叫‘伊吕波’日本明治初期,木村庄平在东京开有多达三十几家名为“伊吕波”的牛肉店,也属于这个套路吧?”“是啊,就跟我们这种人称作‘学士’一样。”“真无聊!要全都是这一个套路,倒不如废掉雅号算了。”“你不是还想以后弄个‘外交官’的雅号么?”“哈哈哈哈,那个雅号很难弄到,大概是那帮考官全都缺少雅趣吧。”“你名落孙山几回了?三回?”“你胡说什么呀!”“那么,两回?”“你这是明知故问。不是我夸口,我只考失败过这一回。”“考一回就落榜一回,看起来以后……”“想到以后不知要考几回才能通过,我还真有点不踏实哩,哈哈哈哈!对了,先不说我的雅号,你呢?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我么?我只想爬睿山……喂!你不要用后脚蹬石头,你这样我跟在你后面很危险……啊,累死我了,我在这里歇息一会儿!”甲野唰啦一声仰面躺倒在干枯的芒草丛中。“这么快就举白旗了?说起雅号什么的一大堆,爬山就彻底不行了。”宗近用手中樱木杖在躺倒的甲野头顶旁的地上嗵嗵嗵敲了几记。每敲一记,就会发出一阵杖尖搂倒枯草的沙沙声。“快起来,马上就到山顶了,就算歇息也得等到了山顶再好好歇息吧。喂,起来呀!”“唔……”“唔?……嗳,你不要紧吧?”“我想吐。”“又是吐又是举白旗的?唉,真拿你没辙。算了,我也歇息一下吧。”

甲野不顾帽子和伞掉落在坡道,将黑发埋入枯黄的草中,仰面眺望天空。他瘦骨伶仃的苍白脸庞与薄云悠然飘忽的一望无际的天上世界天上世界:佛教将欲界、色界、无色界统称为“天上界”,与“下界”相对。此处不说“天空”而说“天上世界”,似有隐指天上界之意。间,没有任何东西遮挡住视线。呕吐理应朝向地面,但他却是眼望天空,眼眸中只有远离大地、远离尘俗、远离古今世界的万里碧空。

宗近脱下米泽绸米泽绸:产自日本山形县米泽市的一种丝织品,自江户时代起就远近闻名。短褂,双袖对折后提起搭在肩上,想了想,又从胸前对襟处伸出双手,袒露上半身,与此同时也露出了里面的夹背心,背心衬里上的狐皮蓬乱地钻出来。这是一位去过中国的友人送他的,宗近十分珍爱它,他说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所以无论何时总是穿着这件背心。衬里的狐皮已经蓬乱脱落,动辄掉毛,看来肯定是只脾性糟糕透顶的野狐狸。“你们是要上山么?要不要给你们带路?嗬嗬嗬,怎么睡在这种怪地方?”从坡道上又下来一个藏青平布棉衣装束的女人。“喂,甲野,她说我们睡在怪地方呐。连女人都笑我们了,你还不赶快起来!”“女人就是爱取笑别人。”甲野仍然望着天空。“你这样大模大样地躺在这里可不是办法啊……还想吐么?”“一动窝就会吐。”“真麻烦!”“所有呕吐都是因为动引起的,俗界万斛万斛:此处喻极多。中国古代以十斗为一斛,南宋末改为

斗为一斛。呕吐皆因一‘动’字。”“搞什么呀,原来你不是真的想吐?真无聊!害得我直伤脑筋,还以为到头来我不得不背你下山哩!”“谁要你多管闲事,我又没有拜托你。”“你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你知道讨人喜欢的定义么?”“你说来说去,就是不想动窝对吧?真是岂有此理。”“什么叫讨人喜欢啊……就是一种能诛毙强过自己的对手的阴柔武器。”“照这样说,冷淡就是一种驾驭弱者的锐利武器?”“哪有这种逻辑?人只有想动弹时,才用得着去设法讨人喜欢,可明知道一动弹就会呕吐,试问还做得出讨人喜欢的行为么?”“你这纯粹是诡辩,真讨厌!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先走一步,失陪了。怎么样?”“请便。”甲野依旧眼望天空。

宗近将脱下来的两袖裹在腰上,又撩起缠在小腿上的竖条纹下摆塞入白色的绉绸腰带里,然后将刚才折起的短褂挑在杖尖,嘴里安心落意地念叨着“一剑行天下去也”,在十来步开外断崖峭立的山径尽头向左飘然一拐,便不见了人影。

现在唯馀静寂。当周遭归于静寂,想到自己一缕性命也将托付给静寂时,尽管连接大乾坤某处的热血仍在肃肃流淌,然静寂无声,寂定中视形骸如土木,蕴生机于依稀。当自觉几近天夺其魂,抛却了种种生存所必须背负的殄沌之累,便犹如云之出岫、天宇之朝夕一般,那是种超脱所有拘泥的生机。如果你无法片足跨入纵亘古往今来、横贯东西南北此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你便会期冀自己成为化石,成为一块吸尽赤色、吸尽青色、吸尽黄色和紫色,不必纠结如何还原出五彩前身的漆黑化石;抑或很想死一次。死乃万事之终焉,亦是万事的起始,积时成日,累日成月,经月成年,归根到底是将所有一切堆成坟墓而已。坟墓此侧的所有扰烦,在仅隔肉皮一枚充作垣墙的因果面前,犹如枉自同情地为枯朽的骸骨无谓地加油鼓劲,让彼侧的尸身拼命蹈长夜之舞一般滑稽可笑。心存浩宇的人,只会渴慕

遐之外的国度。

一通浑漫的想入非非之后,甲野终于坐起。他不得不继续赶路,不得不游览并不想游览的睿山,换来数个不必要的水疱当作毫无用处的登山痕迹,留下两三天痛苦纪念。如果说痛苦纪念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他已经多到数至白头也数不尽,多到即使挑碎了渗入骨髓也无法消失的程度。唉,脚底徒增一二十个水疱——甲野想到这里,瞄向系带高腰皮靴的后跟,靴底刚踏上棱角锐利的乱石,谁料乱石霎时变脸,嗖!眨眼间令甲野尚未踏稳的脚踵向下滑了二尺左右。甲野低声吟咏一句:

不见万里路

他拄着伞爬完两边断崖峭立的山径,忽然眼前一段陡坡直压帽檐,那气势宛似想诱使从坡下往上爬的人直接升天一般。甲野弹一弹帽檐,目不转睛地从下笔直仰望坡顶,再越过坡顶望向充溢着无边春色的广袤的湛蓝天空。这时他又低声吟出第二句:

唯见万里天

来至长满草丛的山顶,在杂树林中登上四五道台阶,肩膀以下突然阴暗下来,鞋底也感觉有点湿漉漉。原来小径自西向东翻越山脊,草丛即变成了茂林。在这片令近江近江:即滋贺县,在日本京都府东北,古代律令制时代为近江国。天空变得颜色更加深沉的林中,倘使立定不动,头顶的树干和树干上方的树叶重重叠叠靡迤数里,看似自远古起便年复一年叠绿堆翠,致使其变得越来越幽邃冥黑。森然耸立在半空的这片杉林自传教大师传教大师:日本高僧最澄(767-822年)的谥号。日本佛教天台宗开山祖,曾入唐求法,为“入唐八大家”之一,其创建的睿山延历寺现已成为世界文化遗产。那时便已存在,掩埋二百山谷、三百神轿、三千恶僧仍绰绰有余的繁叶之下,不知掩埋了古今多少三藐三菩提三藐三菩提:梵文samyak-sambodhi的音译,意为正等正觉,觉知真理的智慧。的佛陀。甲野独自穿行林中。

自左右伸出双手挡住行人的杉树树根,不止凿穿地面、劈开岩石深深嵌入地壳,在余力的反作用力下,更在阴暗小径上筑起一道道两寸来高的横木台阶。原本无法攀登的山岩因这天然枕木铺就而成天梯,不啻是山神的恩赐。甲野踏着这些踩上去颇觉舒服的台阶,上气不接下气地往上攀爬。

自黑暗中钻出的石松爬满林间,挡住了前方的杉树,穿过缠绕双脚的繁密石松丛,顺着细长茎蔓望去,远处即将无可奈何枯朽而逝的大叶蕨,正在无风的白昼中左右颤动。“快到这儿来!这儿!”

宗近忽然从头顶发出叫声,像天狗般恐怖。

地面积满陈年腐草,踏在上面站立不稳,高腰皮靴无声无息地陷入其中,甲野只得拄着洋伞往前行,总算攀爬到天狗所在的位置。“善哉!善哉!我在这儿等你好久了,你到底在磨蹭什么?”

甲野只“哦——”了一声算作回答,一把扔掉洋伞,随即便一屁股跌坐在地。“又想吐了?呕吐之前先看看那边的景色,只要看了那景色,你就不想吐了。”

宗近抬起樱木杖指向杉林。透过邃密如栉几欲封住天空的亭亭老干,琼脂清冰般晶莹闪亮的琵琶湖侵入眼帘。“果然不错。”甲野目光凝住了。

眼前景色绝难用一面镜子浮在天地间来形容——睿山众天狗忌妒刻有“琵琶”铭文的这面镜子的澈亮,喝下偷来的神酒放醉,借着醉意趁夜将氤氲酒气呼之于镜面,沉入澈亮的镜底,再将原野山中的蜃云拢在巨人的颜料碟上,然后随意挥洒一笔,于是十里潋滟春色都变得空蒙缥缈,烟翠叆叇。“果然不错。”甲野又重复一遍。“你只会说‘果然不错’?无论给你看什么美景,你好像都不知道感动嘛。”“给我看?这又不是你造出来的。”“你这种忘恩负义之举哲学家身上最常见,整天琢磨那些不孝不谨的学问,变得逐日不食人间烟火……”“那真是抱歉得很了……不孝不谨?哈哈哈哈!嗳,你看那边有白帆,就在那座小岛的翠绿山前……看上去纹丝不动,不管看多久好像都不会动。”“那船帆真不怎么地,浑沦不清的,这点很像你……不过,看起来很美哦。唷,这边也有。”“喂,看那边,远处那紫色的岸边也有呐。”“嗯,有、有,一大片,不过全都不怎么地。”“简直像是梦境。”“什么?”“什么‘什么’,我说眼前这景色啊!”“是吗?我还以为你又想起什么事了哩。你呀,凡事要爽爽气气的,即便说到梦境也不可像是与己无关似的。”“你说什么哪!”“是不是我说的话在你听来也像是梦话?哈哈哈哈……对了,当年平将门平将门(?-940年):日本平安中期武将,承平至天庆年间先后与同族及各地豪族纷争不断,先被推为“兴世王”,继又自称“新皇”,统治了坂东八国并宣布独立,后为平贞盛、藤原秀乡等所败。自命不凡口吐狂言是在什么地方?”“好像是在对面,他俯眺京都时口吐狂言,所以不会是这边。那家伙也是个愚夫笨伯。”“你说平将门?嗯,比起口吐狂言,还是口吐秽物比较像个哲学家。”“哲学家怎么可能吐出那种话?”“真正的哲学家是不是只剩一颗头颅,只知道思考,就像达摩达摩(生卒年不详):梵文Bodhidarma(菩提达摩)之略,禅宗始祖,传说生于印度,北渡中国,曾在少林寺面壁十年终于彻悟。大师那样?”“嗳,那座烟雾朦胧的岛叫什么岛?”“那座岛么?看上去真的很缥缈呐,大概是竹生岛吧。”“真的?”“我随口说的。只要质性确乎可靠,叫什么雅号都无所谓——这是我的主义。”“可这世上哪有真正确乎可靠的东西?所以雅号才有市场啊。”“你想说人间万事皆如梦么?得啦得啦。”“只有死亡是真实的。”“我讨厌死亡。”“不遭遇死亡,人怎么也改不掉心浮气躁的毛病。”“改不掉也没关系,但让我遭遇死亡我可不情愿!”“即便不情愿,早晚死亡也会来光顾的。到那时,就会幡然领悟我曾经说过的话。”“你这是说谁?”“喜欢耍小聪明的人。”

下得山来,一踏入近江平野便是宗近的世界;而在既高又暗、难见天日的地方远眺遥不可及的明媚春日世间,则是甲野的世界。二

阳春三月,怀拥着红香在慵懒白昼酣寝,女子宛似从盈盈春色提炼出的一滴深紫,鲜鲜滴落沉睡的大地。女子一头艳艳乌发,令这刻梦幻般时光显得比梦幻世界更艳媚动人,散开的乌发整齐梳拢于两鬓,鬓上压着一根细长的金簪,簪头是一朵贝壳镂成的冰澈的紫花。静谧的白昼令人心荡神摇,迷离恍惚,不过只要女子黑眸稍一转盼,便令观者立刻回过神来。深紫只洇开半滴,即在短短一瞬间扬起疾风般威势,全凭了一双藏于春色却能支配春色的深幽黑眸。假如有人胆敢回溯她的秋波游遨其间,意欲穷尽魔境,将恐化为白骨于桃源,此生不得重返尘寰。这可不是寻常的梦。迷离惝恍的梦的寥廓世界中,那紫色仿佛一颗粲然妖星迫近眉睫,低声唤道:到死为止,你都必须唯我是瞻。

女子身穿紫色和服。

女子在静谧的白昼中轻轻抽出书签,将烫金厚书置于膝头,入神地读起来:

……跪在墓前泣诉:这双手……我用这双手将你埋葬,如今这双手也将失去自由,但务请你记住,倘不是因为我被敌人掳去、离乡背井,这双手将永远为你洒扫,为你焚香,直到我生命的尽头。有生之时,镆铘利剑也难将你我分割开,谁知死亡竟来得如此残酷,罗马之君的你葬在埃及,埃及之王的我却要葬于你的罗马……罗马呵,它将我的挚爱无情拒绝,罗马呵——它是一座只属于你的绝情之都。即令如此,罗马众神倘若心存慈悲,对我将生生承受的大辱他们在天庭绝不会视而不见,不会眼看我被你的仇人用来夸示其胜利,不会抛弃已被埃及神祇遗弃的我古希腊罗马人认为被征服者也会遭神祇遗弃,奥古斯都时代的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及古罗马伟大的历史学家塔西佗的著作中都有类似观点,作为你分身苟活于世的我的性命将变成复仇的种子。祈求慈悲的罗马众神……让我消失吧,好让你我永远隐身在无须受辱的墓地下。这段文字出自生活在古罗马的希腊作家普鲁塔克所著的《希腊罗马名人传》。

………

女子抬起脸。白皙的双颊略施薄妆,神情持重,单眼皮下眸子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眼看将流溢出来,心焦的男人如果想看清里面隐藏的东西,无一例外皆会成为其俘虏。

男子蠕动着半张怯馁的嘴唇。当人的双唇无法抿合如常时,此人的意志必定已经成为对方的饵食,故作姿态蠕动下唇却说不出话来的瞬间,便已注定双刃相交时必定落败。

女子宛似搏击长空的猎鹰,只是转盼黑眸朝男子投去一瞥。男子迎情解意似地微微一笑。胜负已决。与伸着舌头、口吐泡沫的螃蟹一本正经角弈,乃最笨拙之策。一番钲鼓之后不得不缔结城下之盟,则是最凡庸之策。至于口蜜腹剑或酒中藏毒之类,甚至难以称为策略。对阵双方彼此不交一言方为善中之善者,即便非十万八千里之外,除了拈花一笑,尽在不言不语中。只要有片刻踌躇,便正中了乘虚而入的恶魔的下怀,恶魔喷出腥膻的青磷毫不客气在下界万丈鬼火上写下“迷”“惑”二字,再写下“迷失的人子喔”,霎时得意地鸣金收兵,纵使你将一生白发当刷箒,也轻易洗刷不掉这文字。一旦发笑,男子便覆水难收。“小野先生……”女子唤道。“嗯?”瞬刻应声的男子来不及掩饰失态的嘴唇。他唇角带笑一半是出于无意识。他因为待得无聊才不经意地让内心春波泄出流为简疏的笑,但第一波尚未敛起,正在懊恼本该继续泄出的第二波为何还不来时,似及时雨般凑巧听到招呼,稍不警觉便从喉咙滑出了“嗯?”的一声。女子则颇有招数,男子应了一声后,她却一语不发。“什么事?”男子又问。如果不接着问,会破坏两人好不容易才契合的节拍。不合拍会令人不安。倘使面对上心的人,即便身为王侯也会有这般感受,何况眼下这男子除了紫色女子,眼中已全然不见余物,自然会愚蠢地再发第二声。

女子依旧不作声。悬挂于壁龛的容斋菊池容斋(1788-1878年):日本画家,师从高田圆乘,擅长表现历史主题,代表作品《前贤故实》(1936年),对明治时期的历史画产生重大影响。画中,松林里那个头发梳成稚儿髷髷(qū):日本传统发型,指头顶的束发。的捧刀侍从,始终一副闲静的样子,而身穿武士服、端坐在褐色马上的主人,大约是过惯了安泰日子的殿上人殿上人:又称堂上人、云上人,指日本古代获准登殿进入清凉殿的四至

品官员,介于公卿与地下人之间。对眼前流转的景色无动于衷。唯有男子坐立不安。第一箭射空,第二箭也不知所踪,万一第二箭仍没射中,他必须继续发射。男子屏气凝神望着女子,虽然不知从女子肥腴的嘴唇会吐出何样回应,他仍是满脸期待,期望那张瘦削的瓜子脸会发出一个令他满意的回应。“你还在呀?”女子以平静的口吻问道。这回应完全出人预料,犹如向天弯弓发箭后,葫芦箭却飞转回来差点射中自己的头顶。男子出神地凝望着女子,女子却始终因膝上那本书而忘记了眼前人的存在。然而,女子先前正是因为看到这本书美丽的烫金封面,才从此刻坐在眼前的男子手中夺去翻阅起来的。

男子只回答了一声:“是的。”“这女人会去罗马么?”

女子不解,她面露不悦地望向男子。小野必须对克利奥帕特拉的行为负起责任。“她不会去,她不会去。”小野似乎在为毫无关系的女王辩护。“不会去?要是我,我也不会去。”女子总算认可这个辩护。小野勉强从阴暗的隧道脱出。“读莎翁写的作品,这女人的性格被刻画得十分透彻。”

小野刚刚脱出隧道便想骑上自行车往前疾驰。鱼跃深渊,鹰舞长空,小野是诗国的臣民。

金字塔上空似炽焰的火云,狮身人面像前的沙碛,鳄鱼出没的尼罗河,两千年前的妖妇克利奥帕特拉与安东尼相拥并以鸵鸟扇箑轻拂玉肌……均是绝好的画题亦是绝佳的诗材,这也是小野的专长。“读莎翁笔下的克利奥帕特拉,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心境。”“什么心境?”“像是被引入一个千年洞穴,身不由己、茫然发呆时,紫色的克利奥帕特拉突然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好像一幅即将褪色的套色浮世绘版画,唯独她一身鲜艳艳的紫色凸显在画中。”“紫色?你老提到紫色,为什么是紫色?”“不为什么,只是有这样的感觉。”“是这种颜色么?”女子飒然撩起一半摊铺在青色榻榻米上的长袖,往小野面前轻轻一甩,小野眉心深处骤然飘过一缕克利奥帕特拉的气息。“啊?”小野顷刻回过神来。女子倏忽收回娇媚,犹如飞掠上空的子规鸟,以驷马难追之势疾速穿过雨脚般。姣丽的手安静地搁在膝上,安静得如同没有脉搏似的。

飘过的克利奥帕特拉的气息渐渐自鼻根处溜走。小野恋恋不舍地追赶着不经意间被唤起的两千年前的往昔影子,心儿受杳邈之境招邀,被牵至两千年前的彼方。“那不是轻风微拂的爱情,也不是泪水或叹惋的爱情,而是暴风雨般的爱情,是史上空前的狂风骤雨般的爱情,是奋不顾身的爱情。”小野说。“奋不顾身的爱情是紫色的么?”“不是奋不顾身的爱情是紫色,是紫色的爱情必然是奋不顾身的。”“你是说爱情被斩断时会喷出紫色的血么?”“我是想说,当爱情发怒时,连刀剑也会发出紫色的光焰。”“莎翁书中是这样写的么?”“这是我对莎翁的描写的理解……安东尼在罗马与屋大维娅结婚时……使者带来婚讯时……克利奥帕特拉她……”“紫色因为嫉妒而更加深浓?”“紫色经埃及烈日的锻淬,变成冰冷匕首发出可怕的寒光。”“锻淬到这种程度,不要紧么?”话音未落,长袖再度闪过。小野的话头被打断。这女子即便求教于人,也会毫无顾忌地打断对方的话头。稍稍使坏之后,女子得意地望着男子。“……克利奥帕特拉怎么了?”勒紧缰绳的女子又稍稍放松,小野不得不继续奔跑。“她刨根问底地追问使者有关屋大维娅的事,她的问法和诘责态度将她的性格展露无遗,所以读起来很过瘾。克利奥帕特拉不停地追问使者,屋大维娅的身高有没有自己高?头发是什么颜色?脸蛋是长是圆?声音是高是低?多大年龄……”“穷追穷问的人自己多大?”“克利奥帕特拉应该是三十上下吧。”“那和我一样已是个老太婆了。”女子歪着头呵呵笑着道。

男子被卷入神秘的笑靥,有点不知所措。假使肯定,无异于说谎,倘要否定,又太无趣。直到女子白皙的牙齿露出一道金光并且即将消失,男子什么话也答不上来。女子今年二十四。小野早就知道她比自己小三岁。

这个漂亮女子年过二十尚未嫁,空数着一二三,到了二十四岁的今日仍是孑然只身,委实不可思议。春庭夜枉阑,花影醉栏杆;迟日匆匆尽,搊琴恨涕澜——这是世间一般错过婚期的女子的常态,而眼前这个女子却将轻摇麈尾麈尾(zhǔ wěi):古人清谈时执以驱虫、掸尘的一种工具,后相沿成习,变为一种生活中的名流雅器,不清谈时亦常执在手。时发出的各种幻音当作琵琶瑶响,并似乎饶有兴致地享受这些本不存在的空音,越发令人费解。无人知道因由,只能从这对男女的话音之外,偶尔窥觑其中含义,偷偷揣测这段暧昧恋情的浮踪散雨。“嫉妒是不是也会随年纪增大而增长?”女子一本正经问小野。

小野复又张口结舌。诗人理当谙悉人性,对女子的提问他当然有义务作答,但他不可能回答自己全然不知的问题。假如男人未见识过中年女人的嫉妒模样,即便是诗人或文士也只能徒叹无奈。小野只是个偏擅文字的文学家。“这个嘛……或许因人而异吧。”

这般应对虽然圆滑,却模棱两可,女子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等我成了那样的老太婆……哦,我现在就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呵呵呵……等我到了那把年纪,天知道会怎么样。”“你……你怎么可能嫉妒?那种事情,你现在……”“现在也会嫉妒啊!”

女子冷飕飕的声音仿佛令恬静的春风戛然而止。本来在诗国漫游的男子,突然一脚踏空坠入下界,坠地之后方知自己只不过是个凡人。对方正站在无法企及的高崖上俯望着自己,他甚至无暇思考到底是谁将自己踢落到了这儿。“清姬清姬:日本和歌山县传说《道成寺缘起》中的女子,爱恋僧侣安珍,安珍却违背与她成婚的约定,最后清姬追赶安珍至道成寺,化为蛇喷吐火焰烧死了躲在吊钟内的安珍,自己也沉河自尽。变成蛇是在几岁时?”“嗯……如果不是设定在二十岁之前,就感觉缺少戏剧性了——大概十八九岁吧。”“安珍呢?”“安珍二十五岁上下,你觉得怎么样?”“小野先生……”“嗯?”“你多大了?”“我么……我……”“这也非得仔细想一想才说得出么?”“不是这个意思……我记得和甲野应该是同岁。”“哦,对、对,你和我哥哥同龄,可是我哥哥看起来真老。”“什么话呀,他看起来不老。”“我说真的。”“这么说,我应该得意?”“是啊,你真的应该得意呢。不过,你的年轻并不是在外貌上,而是精神年轻。”“真的看起来这样?”“就像个大男孩。”“真可怜。”“是很可爱。”

女人的二十四岁相当于男人的三十岁。她们不懂得是也不懂得非,当然也不懂得这世道是如何演进又如何停滞的,更不懂得在这个偌大舞台的无止境向前发展进程中,自己到底居于何种地位又饰演何种角色。她们只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却既不擅平天下,也不擅治国,面对众楚群咻时更只会手足无措。但女人于一对一的斗智却极有心得,倘使两人对阵单打独斗,得胜的必定是女人,男人绝对是其手下败将。被饲养在现实生活的笼内,只要能无忧无虑啄食谷粒,就会开心得鼓翅扇翼——这便是女人。在笼中小天地与女人争竞啁啾的人必定会偾仆而毙。小野是诗人,正因为是诗人,他才会将半个头伸进笼中,而这却使得他彻底无法尽情地显扬己长。“你很可爱,就像安珍那样。”“说我像安珍也未免太损人了吧?”男子勉强接口道,只差没开口告饶了。“你觉得冤枉?”女子眼角露出一丝笑意。“可是……”“可是什么?你有什么冤枉的?”“我可不会像安珍那样一逃了之。”

这便是山穷水尽无路可逃时的徒然招架。大男孩浑然不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见好就收。“呵呵呵,我倒是会像清姬那样追你的喔。”

男子一言不发。“我现在如果变成蛇的话,是不是有点老了?”

女子的话宛似春日里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霎时间穿透男子胸膛。那闪电是紫色的。“藤尾小姐!”“什么?”

呻唤的男子与被唤的女子相对而坐。六蓆蓆,日本传统的和式住宅中用来作为计算居室面积的量词,一蓆即一张榻榻米的标准尺寸为长180cm,宽90cm,折合1.62平方米。大小的屋子被浓密的绿树丛围隔开,马路上往来汽车的鸣号声也变得模糊幽微。静寂的尘世,此刻唯有二人晏息着。当彼此以榻榻米的茶绿色镶边为界,相隔两尺互望时,仿佛整个世道都自他们身边遁走。而此时,救世军在市内正擂着鼓列队游行;医院里气若游丝的腹膜炎病人正归赴黄泉;沙俄的虚无党人在投掷炸弹;扒手在停车场被捉;房屋突然着火;婴儿即将呱呱坠地;新兵在练兵场挨骂;有人在蹈海自尽;有人在杀戮生灵;藤尾的哥哥和宗近正在攀爬睿山。

花香肆溢的巷子深处,互相唤着的这对男女,欣喜雀跃在即将凋催殆尽的春的残影上。宇宙成了只有他们二人的宇宙,年轻的热血经由脉脉三千血管,不停逼向心扉,心扉为爱情一开一闭,活形活现地在苍穹绘出一对端然不动的男女。二人的命运在这惛谬刹那间便已定下。只要身躯微动纹丝,即能决定往东抑或向西。这呻唤不比寻常,被唤也非同小可,纹丝不动的两个躯体是两堆固化的烈焰,彼此之间有一道甚于生死的难关,二人在犹豫是待对方先掷出、抑或自己先抛出那足以崩摧整个宇宙的爆炸物。“您回来啦?”声音自玄关响起,石子路的车轮声戛然停住。继拉门声响过,随之传来走廊里碎步趋走的声音。神经紧绷的二人这才变换了一下姿势。“是我母亲回来了。”女子若无其事地坐着不动。“噢,是嘛。”男子也若无其事地应道。

只要未将心意了然显露于外便不算犯罪,可以自圆其说的暗示难以成为呈堂证供。二人不动声色地彼此周旋,虽然都默认彼此间确实似有其事发生,仍若无其事似地神融气泰。天下很太平,谁也没理由在背后指指点点,假如有谁这样做,那是无事生非。总之,天下是太平的。“伯母刚才出门了?”“嗯,出去买点东西。”“我打搅太久了。”男子起身前先正了正坐姿。由于担心长裤的折痕走样,他一直是尽量盘腿坐着的。为了随时能支撑住身体抬起臀部,此时他将双手搁到膝上,雪白的衬衣袖口盖至手背,暗灰条纹的衣袖下露出一对闪闪发亮的七宝烧七宝烧:一种具有日本特色的珐琅制工艺品,十七世纪由平田道仁制成平田七宝烧后开始普及。袖扣。“再坐一会儿吧,我母亲回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找我。”女子看来不像要去迎接回来的人,而男子原本就不愿起身告辞。“可是……”男子说着从暗兜中摸索取出一支粗卷烟。吐出的绡雾能掩饰很多东西,何况这是带金色咬嘴的埃及货。趁着将烟吐成圈圈、吐成山形、吐成雾岚之时,将要抬起的腰盘或许可以重新放松坐下,也多少能缩短克利奥帕特拉与自己的距离。

当轻烟越过黑髭冉冉悠悠腾起时,克利奥帕特拉果然彬彬有礼地发出命令:“别急,你坐着吧!”

男子一声不吭重又换成盘腿坐姿。春日对两人来说都很长。“最近家里全是女人,太冷清了。”“甲野大概什么时候回来?”“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有来信么?”“没有。”“现在季节正好,他们在京都肯定玩得很开心吧。”“你要是和他们一起去玩多好呀。”“我嘛……”小野闪烁其词地应了一声。“你为什么不一起去呢?”“不为什么啊。”“对你来说,不是熟人熟地么?”“啊?”小野没留神将烟灰落在榻榻米上,因为他说“啊”时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手指。“你不是在京都住过很久么?”“所以就算得上熟人熟地了?”“是呀。”“正因为太熟悉,反倒不想去了。”“你真是不近人情。”“哪儿的话,我怎么会不近人情哩?”小野较起真来,结果埃及货的烟雾被他不小心吸入肺中。“藤尾!藤尾!”从走廊另一头的房间传来呼唤声。“伯母在叫你?”小野问。“嗯。”“那我回去了。”“为什么?”“伯母叫你肯定是有事情吧?”“有事情也没关系呀。你不是老师么?老师上门来教学生,管他谁回来做什么呢?”“可我也没教你多少啊。”“当然教了,教我这些已经够多了。”“是吗?”“你不是教了克利奥帕特拉还有很多其他的么?”“如果你觉得克利奥帕特拉讲得不错,那我还有很多好教的哩。”“藤尾!藤尾!”母亲唤个不停。“对不起,我去一下——我还有事要请教你,请你在这儿等着我。”

藤尾起身离开,留下男子一人在六蓆的屋子里。壁龛的萨摩烧萨摩烧:日本一种乳色陶器,表面有细密龟裂釉面和精美彩色或饰金图案,因十八世纪在萨摩开始生产而得名。萨摩为日本旧国名,包括今鹿儿岛县西部及甑岛列岛。香炉内满是燃尽的香灰,积了老多,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点上的香。藤尾的屋内昨今两天都很安静。被她撇下的八端绸八端绸:一种织成条纹或格子花样的厚丝绸,在日本一般用于制被褥等。坐垫在静候主人归来,上面的余温随着轻柔春风在寂寞无聊地飘荡。

小野默默地看看香炉,又默默地望了望坐垫。变形方格花纹的坐垫一角从榻榻米上微微翘起,下面压着件亮晶晶的东西。小野稍稍探头,琢磨那发亮的东西究竟何物。好像是块表。而之前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也许是藤尾起身时,滑柔的丝绸坐垫移位,藏在下面的东西才露了出来。但如果是表似乎没必要藏在坐垫下。小野再度打量坐垫底下,松叶形环扣连成的表链蟠曲着,在它上面隐约可见一只闪着幽光的镂金表盖,密密麻麻雕着鱼子般的颗粒状凸纹。没错,是只怀表——小野歪着头心想。

就颜色的纯净而言,金色可谓极致。媚好富贵的人必喜爱此颜色,冀求荣耀的人必选择此颜色,钩致盛名的人必崇饰此颜色。此颜色犹如磁石吸铁一般,尽吸天下黑头公的眼珠,在它面前不顶礼膜拜的人犹如没有弹力的橡胶,是无法作为一个人立足于世间的。小野觉得这实在是种好颜色。

恰在此时,顺着屋子椽栋,从另一头的房间传来丝绸摩擦的窸窣声。小野忙移开偷觑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观赏起挂在正面的容斋画,这时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藤尾的母亲少许溜肩,穿一件黑色绉绸三纹和服三纹和服:带家纹的和服,日本的正式礼服有七枚或五枚家纹,居家的便服一般有三枚或一枚家纹,三纹和服即后背、两袖后各一枚家纹。素色的衬领,莹润的头发盘成一个旧式发髻。“喔唷,欢迎欢迎!”藤尾母亲颔首打了个招呼,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坐下。

院子里虽少了莺啼声,倒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到明显的尘埃,唯有一株显得过高的松树目中无人似地独霸在那里,给人感觉与眼前这位母亲好像同气相应。“藤尾老给您添麻烦……她在您面前准是像个小孩子似地净会使性子吧?……哦,您请随意点儿……照理每次我都应该来向您问候的,不过毕竟我是个老太婆,来了也只会打搅你们,所以很是失礼,一直都没来问候……这丫头真孩子气,不光不听话,还挺会缠磨人,真叫人头痛死了……不过托您的福,她好像特别喜欢英文,近来听说已经能看懂一些难懂的书了,她自己得意得很呢……其实有她哥哥在,让哥哥教她就行了,可是……哥哥教妹妹好像总是没法子教……”

藤尾母亲口若悬河,侃侃而道,小野连半句话都插不上,只能紧随她滔滔不绝的车轱辘话一路疾奔,却全然不知将奔往何处。藤尾则默不作声地打开方才从小野手上夺过的书继续翻看。

……女王在墓前献上花束,亲吻墓碑,哀叹自己的不幸遭遇,随后郑重地沐浴,沐浴后再郑重地用晚餐。这时有个卑贱的仆人献上一小篮无花果。女王派人送信给恺撒恺撒:此处的“恺撒”,依史实应为“屋大维”,希望死后能与安东尼合葬一起。衬垫在无花果下的绿叶中,暗藏一条毒蛇,塞满尼罗河冰凉淤泥的口中吐着火舌……恺撒的使者趋前推开门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一幕扑入眼帘——身着高贵华丽冕服的女王已经成为一具尸骸躺着黄金床上,侍女埃拉斯死在女王脚旁,另一名侍女查米恩无力地伸手托着女王头上那顶聚镶有千粒珠宝、仿佛凝聚着黑夜露华的摇摇欲坠的王冠。推门进来的恺撒使者追问侍女缘由,查米恩答,这才是埃及之王的荣光谢幕,说罢倒地闭目而亡。

………

最后一句“这才是埃及之王的荣光谢幕”,犹如袅袅不绝的熏香拖着条幽微的尾巴潜入窅冥,令页面变得朦胧不清。“藤尾。”不知情的母亲开口唤道。

男子此时放松下来,向被呼唤的人望去。被呼唤的人正垂着脸。“藤尾!”母亲又唤了一声。

女子的视线总算从页面移开。白皙额际蓬起的带波浪的发下是不算高挺的细鼻梁,殷红堆成小巧的嘴唇,顺着嘴唇向下滑,双颊的末端在此会合成下巴,再从下巴向内收敛的则是线条柔和的咽喉——这张脸逐渐凸现于现实世界。“什么事?”藤尾应道。这介于白昼与夜晚之间的回应来自站在白昼与夜晚交集处的人。“哎呀,你倒清闲,这本书那么有趣么?……你太失礼了,等一会儿再看吧!……瞧,她就是这样子又任性又不懂道理,真让人头痛……这本书是问小野先生借的吧?封面真漂亮,你可别弄脏了,书是得好好爱惜的……”“我是挺爱惜的呀。”“那就好,可别像上次那样……”“上次是哥哥不对嘛。”“甲野先生怎么了?”小野总算得以开口插上一句完整的话。“哦,其实也没什么,是这两个孩子任性到一块儿了,成天没完没了像小孩子似地吵架……前几天她又把哥哥的书……”母亲望着藤尾,似乎在斟酌要不要说出来。带点同情心的恐吓,是年长者对年少者经常玩的把戏。“她把甲野先生的书怎么了?”小野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我说出来呀?”母亲笑着欲言又止,仿佛用一把玩具匕首逼向女儿似的。“我把哥哥的书扔到院子里去了!”藤尾并不领母亲的情,她毫不踌躇地将答案掷向小野眉间。母亲苦笑。小野瞠目结舌。“你也知道她哥哥性格很古怪。”母亲委婉地讨好稍稍赌气不悦的女儿。“听说甲野先生还没回来?”小野适当其时地岔开话题。“他呀,简直是一去不回……他老说身体不舒服,松松垮垮地提不起劲来,所以我就劝他出门旅游一趟,好让他变得开朗一点,可他又拖拖拉拉的不肯动,我只好好说歹说拜托宗近带了他一块儿去,结果一出门就家也不回了。唉,年轻人就是……”“哥哥虽然年轻,但他很不一般,他在哲学方面出类拔萃,所以是个很特别的人!”“是吗?我是完全不懂……再说,那个叫宗近的是个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的人,他真的会像射出去的子弹,一去不回呢,真叫人头痛。”“嗬嗬嗬嗬,是个快活有趣的人呐。”“说起宗近,刚才那件东西在哪儿呢?”母亲睁大眼睛在屋内扫视。“在这儿。”藤尾微微斜向抬起双膝,将八端绸坐垫在绿生生的簇新榻榻米上往一旁移了移,只见蟠曲成三段的表链中间,堆拱着那只颜色富贵、满布鱼子般颗粒状凸纹的雕金表盖。

藤尾伸出右手,闪亮的怀表锵锵一响,表链自她手掌一滑,垂下一尺来长,险些掉落到榻榻米上。垂落的余力转成横向的摆力,镶在末端的石榴石饰件随长长的表链一起晃动了两三下。第一下晃动,朱红圆珠击中了女子白皙的手腕;第二下水涡状地旋转一圈,轻轻触到女子的袖口;正当第三下晃动即将停止时,女子霍地站起身。

小野呆呆望着那快速晃动的五彩缤纷的颜色时,女子已经倏地坐到他跟前,回头说道:“妈,这样才更显得出漂亮。”说罢,又坐了回去。

松叶形环扣连成的金表链左右穿过小野胸前的衣扣扣眼,在黑色麦尔登呢的衬托下璨璨发光。“怎么样?”藤尾问。“果然很般配。”母亲答。“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小野一头雾水地问道。母亲呵呵笑起来。“送给你好不好?”藤尾秋波流盼。小野默不作声。“那就算了吧!”藤尾再度起身,从小野胸前摘下金表。三

春风野岸细雨斜,花露柳烟潜入槛。挂在衣架上的藏青西服阴影下,缩头缩脑蹲踞着反卷了三分之一的黑袜。狭窄的装饰橱架上搁着气宇不凡的旅行行囊,没有扎紧的行囊细绳慵懒地垂着头,一旁的牙膏和白牙刷在互道早安。透过紧闭的格子门上的玻璃,看得见屋外闪动着白色的细长雨丝。“京都这地方太冷了。”宗近在旅馆的浴衣外披了件平纹粗绸薄棉袍,背倚松木壁龛立柱,傲然盘腿而坐,望着屋外对甲野说道。

甲野腰以下盖着条驼毛膝毯,乌黑的头发枕在充气枕上,应了声:“冷倒还好,就是让人特别想睡觉。”说着他稍稍偏了下头,刚梳过的湿发因为充气枕的缘故看起来就像脱下的黑袜。“你成天在睡觉,好像就是为了睡大觉才来京都似的。”“嗯,这地方真的很舒适。”“你觉得舒适就好,你母亲可是担心得很哩。”“哼!”“一声‘哼’就算对我的感谢?为了让你感觉舒适,我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哩,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你读得懂那匾额上的字么?”“嗯,真是怪字:‘僝雨僽风’僝雨僽风:谓风雨交相摧折,也形容历经磨难,十分烦恼憔悴。出自辛弃疾词作《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我从来没见过。两个字都是人字偏旁,大概是形容人如何如何吧?写这字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啊?净是没人认得的字。”“不知道。”“不知道就拉倒吧。倒是这道纸拉门蛮有意思的,上面贴满了金纸,看起来很豪华,不过奇怪的是有些地方竟然皱着,简直像草台戏班使用的道具似的。上面还画了三棵直翘翘的竹笋,到底是什么含义?这可是个谜哩,甲野你说是不是啊?”“你觉得是什么谜?”“我也不知道。这上面画的东西含义不明,所以说算是个谜吧?”“含义不明的东西不能成其为谜,有含义的东西才是谜。”“可是哲学家之流却向来把含义不明的东西视为谜,绞尽脑汁去研究,就好像气急败坏地对着一盘疯子发明的将棋残局穷琢磨一样。”“那这竹笋大概也是个疯子画家画的。”“哈哈哈哈,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应该就没什么烦恼了吧?”“人世怎能跟竹笋相提并论?”“喂,不是有个‘戈耳迪之结’的传说么?你知不知道?”“你当我是中学生?”“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随便问问。你如果知道的话就说来听听。”“你真的很烦人,我当然知道。”“所以请你说来听听嘛。哲学家都会糊弄人,而且非常固执,不管问他们什么问题,都是死也不肯承认自己不知道……”“真不知道是谁固执。”“好好,管他谁固执,你说说看嘛。”“戈耳迪之结是亚历山大时代的故事。”“嗯,看来你果然知道。还有呢?”“……有个名叫戈耳迪的农夫献了辆牛车给朱庇特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主神,位同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喂喂,等一下,有这回事么?后来呢?”“什么叫‘有这回事么’?你不知道?”“我只不过知道得没这么详细。”“搞什么呀,弄了半天你自己都不知道,还来考我。”“哈哈哈哈,读书的时候老师没教那么详细,那个老师肯定也不知道这个情节。”“那个农夫用蔓藤把牛车的车辕和车轭打了个死结,谁也解不开。”“原来如此,难怪把死结称为‘戈耳迪之结’,对吧?后来亚历山大嫌麻烦就拔刀砍断了那个死结。喔,原来如此。”“我可没说亚历山大是嫌麻烦才把它砍断的。”“这一点无关紧要。”“其实是亚历山大听到神谕,说谁能解开这个死结,谁就将成为东方霸主,于是便道:‘既然如此,就只有这样做了……’”“这个我知道,学校老师就是这样教的。”“你知道那不就行了?”“其实,我想说的是,人假使没有亚历山大那种‘既然如此就只有这样做’的气魄是不行的。”“你这样说这也未尝不可。”“‘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你这样子好像一点也没有冲劲呀。戈耳迪之结可是个绞尽脑汁也解不开的死结啊。”“一刀下去不就解开了?”“一刀下去……其实即便解不开,也没什么不妥实的啊。”“妥实?这世上最无耻的东西便是讲求妥实。”“照你这么说,亚历山大成了极其无耻的男人啦?”“难道你觉得亚历山大有那么了不起么?”

对话一时中断了。甲野仄转身去。宗近继续盘腿坐着翻看旅游指南。屋外,雨丝仍在斜斜地霏落。

仿佛在为露着赤腹直冲云霄的燕子添势助威似的,本已使得古都愈显萧寂的蒙蒙细雨下得更加繁密了。上京和下京上京和下京:日本京都街市在十四世纪末十五世纪初自然形成南北两片,以二条大街为界北部称为“上京”,南部称为“下京”,现成为地名。均被浸濡在抑郁的淅沥细雨中;三十六峰三十六峰:泛指日本京都东北部的东山丘陵,名称据说由嵩山三十六峰而来。的嫩绿之下,所有声音都融入友禅染友禅染:日本京都特有的染色技法。的嫣红流水中,一径注入油菜花田;女人在门口边洗芹菜边唱着“你在川头我在川尾……”摘下深深盖住黛眉的手巾,便可望见大文字山大文字山:日本京都地区每年8月16日盂兰盆节举行“五山送火”仪式时在东山的如意岳半山腰点燃“大”字篝火,因此如意岳也被称为大文字山。;原本莺啼燕喧的竹林中,只残余着松虫和铃虫松虫和铃虫:日本十二世纪末,后鸟羽上皇身边的两名侍女,受僧人法然感化而逃出皇宫入佛门为尼,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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