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鱼来(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4-23 05:39:32

点击下载

作者:冉正万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银鱼来

银鱼来试读:

引子

夜深人静,叭的一声脆响,从梦里惊醒的人便知道秋天来了,孙国帮和他的哑巴儿子又在做鞭炮了。村里人听到鞭炮声,心里有种石头落地般的宽欣。

孙国帮106岁了,当别人祝贺他长寿时,他眼泪汪汪地浅笑着说,我把我爹的寿延用了,把我儿子的寿也用了,我把他们的寿都用了。他眼泪汪汪的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年纪大了,控制不住泪腺,只要嘴一动,眼泪就会流出来。

村街上的小卖部有各式各样正规生产的鞭炮,但孙国帮和儿子照样做。乡政府派人劝导他们不要做了,没收过他们的炸药和纸片,威胁说再做就罚款。孙国帮不理这一套。秋收冬藏,农闲了,娶媳妇嫁女儿,修房造屋,修坟祭祖,都要放鞭炮。孙国帮和儿子的鞭炮因此供不应求。不过,孙国帮并没因此发财。哑巴儿子73岁了,卷纸填药又全凭手工,任凭父子俩多么勤快也发不了财。他们做一阵歇一阵,听不到鞭炮声,就让村里人担心,他们是否还活着。村里人买他们的鞭炮,除了图便宜,还怀着些许怜悯。怜悯的同时,却又生出几多感慨,说别看他老之不堪的样子,年轻的时候心硬身体也硬,敢一个人挑担子上贵阳。

孙国帮曾经有一条与众不同的扁担,扁担两头微翘,缠着一圈圈麻绳,麻绳用生漆油得又黑又亮。握住麻绳处,用力一拉,抽出来是两把雪亮的肾蕨刀。每到农历四月,孙国帮就用这条扁担将四牙坝的银鱼挑到贵阳去。这个艰苦的营生叫“挑贵阳老担”,因为路途艰险而迢遥,来去要穿烂六双草鞋,吃掉二十斤糍粑和五斤干豆豉。糍粑提供体力,消化起来慢一些,干豆豉则是回来的路上吃的,因为盐分重,吃了就想喝水,水喝饱了节约粮食。

有一年银鱼大丰收,比平常年份多出两倍,孙国帮把村子里的年轻人组织起来,以便把银鱼挑到贵阳去卖个好价钱。正是因为人多,他们的行踪引起了一股土匪的注意,去的时候没管他们,回来路上,土匪把他们像赶羊一样赶到一个狭窄处,他们身上的钱被搜了个精光,有个机灵的农民把一枚铜钱塞进肛门,也因为脱下裤子后露了半个在外面被掏了出来。孙国帮很不甘心,半夜里趁土匪外出抢劫杀进匪窝,被抢去的钱没找到,但撸回一箩筐大洋。没走多远土匪就追了上来,老担客大部分被打死了,没有死的也受伤了。孙国帮的伤在手臂上,还能跑,他顾不上别人,挑着银元直奔自己熟悉的村子,他把它们托付给一个信得过的朋友,再回头去找同伴。他只找到三个人,全都走不动了,他轮流着把他们往家里背,背了四天四夜,终于把他们背到家了。孙国帮累倒了,半个月说不出一句话,回过神来后叫家里人去把银元要回来。家里人空手而归,说银元在几天前被孙国帮派去的人领走了。冒领银元的人自称是孙国帮的女人罗稻香的兄弟,他说孙国帮快不行了,他来把银元领回去给姐夫办后事。

四牙坝往西有个地方叫银厂坝,银厂坝有个人名叫梁大器,没有读过一天书,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可这年冬天,他当上了香溪区区长。梁大器当区长的第三年,告他的人太多了,告他为虎作伥,和土匪勾结吃黑钱,告他欺压农户强占土地。县长决定收拾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梁大器得到消息后躲在乌江边一个山洞里,他的亲戚捎信他,叫他注意躲藏,等家里打通关节后再出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他不识字,心想既然是亲戚写的信,一定是叫他去一趟。他刚走到香溪望城坡,还没搞清从头顶上飞过的猫头鹰是吉是凶,就被县大队的保安一枪毙掉了。他死后有人告诉孙国帮,冒领大洋的人正是梁大器的父亲,梁大器的官帽就是他爹用这筐银元买来的。

替孙国帮保管银元的人觉得对不起他,有负重托,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之情,他把女儿许配给孙国帮的儿子,外加三亩旱涝保收的水田。孙国帮欣然答应,立即请媒人、下聘书、择日完婚。没料到儿子对那个长着一对大乳房的女子很不喜欢,新婚之夜,他躲在牛圈上的草垛里,睡着后掉了下去,头碰在大水牛坚硬的犄角上,牛角把他的头戳了个洞,流血不止,孙国帮不准他躺,他担心躺下去血会淌得更快,把儿子绑在柱子上,把火纸盖在他头上,一层一层地盖,直到血不再淌出来为止。儿子救活了,但脑子不管用了,又哑又傻。儿媳妇不乐意和哑巴过活,只好任其改嫁。两年后给他娶了个有癫痫病的姑娘,这姑娘对傻子不错,无论去哪里都带着他,哑巴也像儿子依恋母亲一样依恋她。孙国帮满以为这下好了,将来自己死了傻儿子就有人照管了。哪知有次媳妇发病掉进池塘里淹死了。那种病平时一点看不出来,没有什么征兆,发病时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满地打滚。后来孙国帮又给儿子娶了个寡妇。这个寡妇家里很穷,全家人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这寡妇初到孙家时还不错,没过多久脾气就变了,摔盆子打碗,使脸制气。原来是哑巴一点不能满足她,她是经历过男女之事的,知道那事的好处,结婚的第一天晚上她就想要他,可哑巴却不知道如何要她。她见哑巴没动静,心想自己主动点,他毕竟是个傻子嘛。她把手伸到他胯下,慢慢抚摸,那个东西不像它的主人那样傻,不一会儿就硬起来。她拉着它,把它往自己的那地方引导,没料到她另一只手上翘角的顶针把哑巴的大腿划破了,腿上全是血,哑巴被吓哭了。那个定海神针一样的东西顿时像煮熟的胡萝卜。她哄孩子一样哄他,他捂住下裆不准她碰。她兴味索然地想,下次注意点,先取下这个戴了好几年的顶针,好好哄哄他,让他尝到那个事的滋味,一旦进去了,说不定拿大针锥他的屁股他都不会拔出来。出乎她预料的是,以后几次,她同样没有成功,哑巴拒绝她摸他那个东西。让她又羞又气的是,哑巴白天还向父亲告状,向父亲比画,诬陷寡妇要割他的雀雀。她再也不摸他了,一到晚上就掐他,开始是报复是怨恨,慢慢地变成一种发泄,食指和拇指用力掐下去,似乎也能部分满足生理需求。哑巴满身青疙瘩,孙国帮没办法,只好赶她出门,并且从此再也没给哑巴儿子娶媳妇。

村里人说,孙国帮若是不贪那三亩水田,他儿子就不会娶那个媳妇,不娶那个媳妇,他就不会从牛圈上摔下来。不摔下来,就不会变成哑巴。

可是另有人说,孙国帮要不是这个哑巴儿子,他在“四清”的时候就被枪毙了。因为当时有人举报他曾帮伪政府的保安队押送过红军。调查下来,一方面他是被胁迫的,并非己愿,另一方面他有个哑巴儿子,把他枪毙了哑巴没人照顾。他们说,要晓得,新社会是讲人道主义的。

还有人说,哑巴既不哑也不傻,哑和傻都是装的。

进入人民公社时,孙国帮已经是个60多岁的老头了,他以为自己的天时不多了,把自己年轻时栽下的柏树锯倒了准备做一副棺材,可生长柏树的土地已经划入生产队,大队支书说土地上的一切归人民公社所有。孙国帮的行为被定性为偷砍国家林木,罚他到水库工地上做了200个义务工,柏树抬到公社,堆在院子里淋了几年,最后当柴烧掉了。孙国帮当时一声不吭,想吭也不敢吭,到他81岁那年,土地下户,他不动声色地要下那块长过柏树的沙石地。接下来便开始上访,要公社赔他棺材,因为柏树不但是他亲手栽下的,而且大部分时间是长在自己的地里,初级社之前这地就是他家的,他的树在生产队的地里只生长了十三年。公社书记正好是没收木料那个大队支书的儿子,孙国帮说“父债子还,不得不还”,赖在书记的办公室不走。书记没办法,只好自己掏钱给他买了副杉木棺材。对此孙国帮极为不满,他说:“拉走的是一头壮牛,还给我的是一条老水牯。”后来公社改叫乡,小乡合并成大乡,大乡不再叫乡而叫镇。四牙坝并入香溪镇后第七年,镇政府按照县民政局有关规定,人死了一律不准土葬。孙国帮盼望在规定的期限内死掉,竟然不能如愿,只好把棺材折本卖给村里的木匠。当初赔他的人花了800元,他只卖了80元,因为做过棺材的木料做成家具没人喜欢。80元,几乎是白白送人。

说起这些,没有人不嘿嘿笑。

当然远远不止这些。他的大儿子孙佑能,十多岁的时候和他上贵阳时走丢了,都以为他死了,回不来了。有一天他不但回来了,还骑着骏马,腰插手枪,威风凛凛地回来了。回来那年是国民党的营长,几年后率部起义,成了解放军的营长。他给孙国帮带来过荣誉,也差点要了他的老命。他这个营长儿子若不是战死沙场,会不会当上区长县长,让老孙家光宗耀祖?不过真要活着,他为旧政权卖命的“污点”过得了那么多次运动?

这些谁也说不清楚。时间既然浩如烟海,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大家都同意这样的说法:孙国帮已经活过100岁了,把什么都赚回来了。

谁要是拿这些事问孙国帮,他要么一概否认,说这些事和他无关,要么摇着头说,几十年前的事,哪里还记得,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

但喜欢追问的人不仅要想,他为什么能活这么久,他为什么会经历这么多事情?他活到今天是他每一步都选择对了,还是他的命运本来如此。他的一生,结果已经显现,哪怕再活十岁也不会有什么改变。问题在于,有谁知道这个结果从何而来,要回到怎样的故事中才能解开秘团,才能说这一切无需追问,本来圆满。

第一章

每年农历四月上旬,四牙坝都会下一场大雨。大雨过后,四牙坝人就要拉银鱼。

听见大雨击打大地发出的声音,四牙坝人就会无比紧张和兴奋。虽然几百年来,每年都有这么一次,可他们从没学会控制。每到这几天,他们就像列阵而待的士兵,神经被绷得紧紧的。有人急不可耐,有人坐立不安,有人喊痛快,有人喊受不了,有人悄悄哭泣,有人无缘无故打骂老婆孩子,有人突然之间对猫猫狗狗虫虫蚂蚁野花野草都充满了敬畏。

即便有杀父之仇,仇恨也会在这几天暂时被搁起,不用任何人开导,他们也会拿出一致对外的气概。祖祖辈辈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了几百年,哪里有什么杀父之仇,这就更用不着绞尽脑汁去防范了。钩心斗角鸡毛蒜皮的事当然有,东家长西家短的话也从未绝迹。但随着大雨的到来,隔阂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这是他们的节日。

四牙坝位于黔北十万大山丛中,是个镰刀样狭长的坝子。东南面的半山坡上有一个大岩洞,像半张着的嘴,村里人叫它大嘴巴洞。

大嘴巴洞之上是柏树林,这些柏树长在悬崖峭壁上,根须深深地扎进石缝,用根须排出的水分将岩石沤成黄泥,一边吸收一边扁扁地向石缝深处探索。由于缺少沃土的滋养,长了几十年还是那么高。但它们给人的印象并不孱弱,而是像饱经风霜的老人,筋骨硬朗意志坚定,既耐活又固执。

大嘴巴洞之下是又窄又陡的玉米地。每年下种之前,孙国帮都要带家人从树林里把黑色的岩窝泥抠出来撒在地里,这些岩窝泥是树叶腐烂后沤成的,极其肥沃。洞口之上的柏树停滞不长,洞口之下的玉米却年年丰收。

大雨停下后,大嘴巴洞会发出一连串“喝啰喝啰”的响声,这响声要站在洞口才能听得见,是从大山肚子里传出来的。“喝啰”声要响好几个小时,有时甚至要响两三天,喝啰声过后,大嘴巴洞“哞”的一声叫唤,山崖开始颤抖,这时响起另一种声音,这声音极其难听,像人呕吐,像醉汉边哭边吐,边吐边哭。这时村里人把一张大网罩在大嘴巴洞上,网住大水冲出来的银鱼。银鱼长五六公分,全身透明,色泽如银。

什么时候拉鱼,要听锣响。听到铜锣的召唤,按捺不住的男男女女从家里跑出来,夹起木盆,抱起坛坛罐罐往大嘴巴洞跑,跑到坝子里,互相打趣,互相问候,不时莫名其妙地叫喊:

银鱼呀,银子做的鱼呀。

银鱼来,银子来。

大雨一般在四月初八光临,很少更改。可1935年,大雨提前了七天,四月初一开始下,接连下四天,还没停。

最初的雨滴在瓦房上溅起一片欢腾的白雾,黑瓦湿透后,天地就融为一体了。

地上万千条各自为政的细流,纷绕紊乱,茫然无序。但水往低处流,流量越来越大,终于能看出些眉目,虽然各走各的道,但最终一定会殊途同归,裹挟着泥沙和落叶,朝同一个方向奔涌,涌到坝子中间,干涸的大沙沟,竟宽阔出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

雨下的时间越长,大嘴巴洞吐出来的银鱼越多。有一年,大雨下了七天七夜,大嘴巴吐出的鱼堆积如山,卖鲜鱼、晒鱼干、做酸鲊鱼、腌咸鱼,忙了一个多月才弄完。这一年四牙坝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一股鱼腥味。别人嫌他们臭,他们不但不恼,还咧着大嘴嘿嘿笑。

今年大雨提前,预示着银鱼丰收,村里人都很兴奋。

范若昌的心情与村里人截然不同,他心急如焚,恨这雨下得不是时候。他家要办满月酒,日期早订下了,四月初六,原以为办完满月酒,静候大雨到来,然后从容地去拉银鱼。哪知大雨提前了这么多天。从香溪请来的厨子已经操办好几天了,亲朋好友也通知了,四牙坝的乡亲,不管亲疏远近,也全都上门请过了。

刚开始两天,范若昌祈求大雨早点停下来,不要再下了。到了初五早上,他又反过来求大雨多下几天,等他办完满月酒再停。银鱼不会在

大雨中跑出来,要大雨停歇后一天至一天半才出来,大雨下的时间越长,间隔的时间也越长,洞子里的银鱼也越多。拉鱼是大事,一年只有一次,关系到四牙坝的每一个人。范若昌是保董、是绅粮,拉鱼的人要听他的锣响。今年这锣怎么敲呀?他心里急得冒泡。

拉网是力气活,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都要全体出动。只有喂奶的女人可以不去,奶头受凉了挤不出奶水。

范若昌必须掌握好敲锣的时间,敲早了浪费体力,敲晚了准备不及可能出事故。拉鱼不是一下两下,而是一天一夜。既是丰收,也是折磨。

范若昌从佛堂退出来,站在梯子上揉了好一阵眼睛,他看见院子里已经搭好棚架,有一半盖了芭蕉叶。酒席将从早上摆到晚上,这叫流水席,不管什么人,也不管送没送礼,坐到桌上就可以吃。不能管人家吃几顿,只要他的肚子装得下。每轮摆四十桌,从早到晚至少摆十轮才能罢休。本来屋子里可以摆二十桌,可这样一来就会分出等次,坐在院子里的人就会多心,于是干脆全都摆在院子里。

芭蕉叶把雨遮住了,同时把光线也挡住了。范若昌皱着眉想,看来大白天也得挂灯笼。走到阶沿上,他看见一只母鸡正咯咯叫,大公无私地召唤别的鸡去享用它从指甲花下面刨出的虫子,但没有一只鸡响应,不知跑到什么地方避雨去了。这只母鸡全身湿漉漉的,鼻子上穿了一根鸡毛。范若昌大声叫来胡大娘,问鸡毛是谁穿的。胡大娘得意地说是我呀。他命令她马上取下来。

胡大娘不情愿地说:“大当家的,它病的时间太长了,老醒不过来,醒不过来就不会生蛋呀。”

范若昌什么也没说,戴上斗笠找尹得高去了。如果是旁人,他非说她两句不可。胡大娘是范若昌的奶娘,把范若昌奶大又留下来当老妈子。这一干就是几十年了,有时自恃劳苦功高,常有意无意地把范若昌当儿子看待。有次大太太说了她两句,她就哭闹着要去上吊。胡大娘勤快,什么活都干,她有儿有女,可她不愿回去,宁愿在范家当长年。有人说她的奶不光范若昌吃过,他父亲也“吃”过,要不然一个长年不可能那么傲气十足。

胡大娘不但给鸡的鼻子穿上一根鸡毛,还用竹萎把它扣在水里,这是刚刚放出来的。她自认为这是治疗抱蛋鸡的良方。把母鸡从病态中唤醒过来,多下几个蛋,在她就是一种不可抹杀的功绩。其实母鸡每到春天都这样,毛色肮脏,身上发烫,恹食,看到小鸡就发出慈祥的叫声。这不是什么病,这是老天给它们的做母亲的权利。可人不需要那么多母鸡孵蛋,选一只有经验的老母鸡去孵就行了,其余的母鸡都必须提前结束病假,回到伟大的现实中来。

尹得高是范若昌请来的总管,什么人帮厨,什么人去清洗碗筷,什么人收礼,什么人端茶倒水,客人送来的粮食布匹白酒如何存放,戏班子由谁联络,贵客该到哪里迎接,事无巨细零汤八水,都要总管去安排。一个指挥若定的总管必须具有韩信萧何般的才干。

范若昌在厢房看了看,几十把菜刀嘣嘣响,盖过了雨声,这让他舒服了一点。尹得高不在这儿,带人到沙湾讨要芭蕉叶去了。

屋后可是一大片芭蕉林,全都割完了?

范若昌从前门出来,绕到屋后,果然一张叶子也没有了,只有光秃秃的芭蕉树。没有芭蕉叶的芭蕉树像一群刚从什么地方干完活归来的农人,苦惯了,雨淋一下也没什么,就那么光头淋着。

范若昌对满月酒如此重视,是因为他快四十岁了才得到一个儿子。大太太是桑树坪顺海村大户孔祥继家的长女。嫁到四牙坝后,以间隔一年或一年半的速度,接连生了六个女儿。只养活了两个,其他的不是死于脑膜炎就是死于小儿黄疸。

在范若昌和大太太的不懈努力下,第七次分娩终于生下一个儿子,全家人和三亲六戚都很高兴。没料到儿子满月后的第一天,大太太去土地庙还愿时出事了。土地庙原本是一块极普通的石灰岩,正面有两个碗口大的石包,像两个圆润的乳房。放牛娃们出于对女性的想象和好奇,每次路过这块石头都要往石头上撒尿,有一次被一个妇人看见了,觉得他们的行为极为不雅,但又不好责骂他们,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只好说:这是石菩萨呀,你们也敢屙尿淋它,小心回家闹肚子痛。当天晚上有个孩子的肚子真痛起来,孩子的母亲给石菩萨烧了炷香,肚子又真的不痛了。这事传开后,烧香许愿的人越来越多,有好事者修了个小木屋把石头罩起来,于是有了一个土地庙。原本连地名也没有,有了土地庙后地名也跟着叫土地庙。大太太在土地庙许过愿,若石菩萨给她一个儿子,她将给石菩萨挂红并供上猪头瓜果。还愿那天,她刚把香点燃,土地庙后面冒出一头豹子,她以为是石菩萨显灵,忙朝豹子磕头,豹子扑上来咬住她就往树林里拖,大太太吓得大喊大叫,在附近干活的人提起锄头追赶,把她救了下来。命救回来了,但魂丢了。没过多久,儿子又死了。不知道什么病,有天晚上突然抽搐不止,医生刚进屋就咽气了。

大太太从此一病不起,躺了整整一年,倒床那天起,下身就没干净过,病越来越重,每天换一堆带血的火纸,奇臭。远近有名无名的医生都来诊治过,大太太吃药吃怕了,见药就哭:“若昌,你让我死吧,我再也不想吃药了。”

她嫁到四牙坝的时候才十六岁,可从那时起,坝子上的人就叫她大娘。当时范若昌才八岁,他三岁时母亲就死了,大太太搂着他时,他不是把她当自己的女人,而是把她当娘。直到第一个孩子生下来,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但他对她的依恋却从未改变。

大娘不能再生育了,由她做主,从后溪沟杨家给范若昌娶回一个女人。四牙坝的人称呼这个十七岁的女人二娘。大娘则改称大太太。二娘的肚子刚鼓起来,大太太就叫人把二娘送回娘家,她不能让她闻她的臭味,更不能让她看见她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最后半个月,她叫范若昌在山坡上搭个茅草棚,让她死在里面好了,如果嫌搭窝棚麻烦,干脆给她一包药面儿,别让她把这个家搞得臭不可闻。

范若昌叫她不要胡思乱想。等拉完银鱼,他布置一乘轿子,和挑银鱼上贵阳的孙国帮他们一道,把她送到贵阳去医治。

家里人都不敢和大太太一起吃饭,当着她的面吃下去的东西,转身就呕吐出来。但范若昌没有嫌弃她,亲自把饭菜端到她房里,和她一起吃。晚上和她一起睡。越是这样,她越是难过,越想早点死。有一天,她叫胡大娘煎了一根人参。对病人膏肓的人,补药就是毒药。人参汤喝下去后全身滚烫,不但下身的血更多,连鼻孔也流血。血流了一天,流成一个空壳人儿,终于如愿以偿,死了。

大太太死后,二娘不愿马上回来,范若昌派轿子去接她,她把轿子打发回来了。说在娘家方便些,有娘照顾,还有兄弟姊妹陪伴,叫当家的放心。她其实是害怕死人,想到空荡荡的房间就不寒而栗。范家的空房间太多了。正房子是七柱六瓜的长五间,两边的厢房是五柱四瓜的吊脚楼。前面还有一排砖木结构的下屋。至少有一半的房间她从没进去过。直到临盆,娘家人才把她送回来。当地风俗忌讳女子在娘家分娩。

范若昌很生气,觉得小户人家的女儿才会如此任性。这使他愈加怀念死去的大太太。

二娘回来后没过几天就生了,生了个胖嘟嘟的男孩,范若昌的怨气这才烟消云散。

范若昌本想办一场盛大的满月酒,没料到连天大雨,使预想的喜庆大打折扣。

在雨中站了一会儿,范若昌正准备回屋,突然看见一棵倒在地上的芭蕉树在动,正疑惑不解,吓出一身冷汗,这不是芭蕉树,这是一条黑灰色的蟒蛇。太大了,头像陶水罐,身子像水桶。范若昌目瞪口呆。

蟒蛇抬起头,看了范若昌一眼,吐出巨大的信子,像在威胁,也像在问候。范若昌一动不动。蟒蛇没把他放在心上,大摇大摆地梭走了。

范若昌倒吸了一口凉气。

雨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草丛里一股股山水淌下来,源源不断。蟒蛇顺着屋后的墙根走,速度不快,但一会儿就没影了。

范若昌真正的魂飞魄散是这时候开始的:喉咙发热,全身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蟒蛇抬起头的瞬间,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它的眼睛里,这让他有种轻如鸿毛的感觉,仿佛灵魂的重量已经随它而去,自己只剩下轻飘飘的躯壳。正是这种似是而非的感受,使他的记忆发生了偏差。仅仅过了半个小时,当他回忆这一刻,所有的感受都模糊起来,只能用一种魂飞魄散的常识去想象,脑子里栩栩如生的只有蟒蛇银光四射的又圆又鼓的眼睛。

突然听见三声枪响,范若昌回过神来,背心一阵冰冷,这才发现斗笠上的雨全都流到背心去了。

范若昌心想,不会有第二个人打枪,肯定是兄弟若奎回来了。他在区公所保安队公干,每次回家都要在坝子里开两枪。范若昌说过好几次,叫他不要这么轻狂:“四牙坝的人,不管是姓范的姓孙的姓胡的,不是你的叔叔伯伯就是你的哥哥嫂嫂,你砰砰砰的吓他们干什么!”

看来是白说了。

范若昌紧走几步,发现自己双脚与大路很不协调,它们不听他指挥。他嘲笑自己胆小如鼠,“人家来祝贺你呢,有什么好怕的?”这种想法让他心有余悸却又心花怒放。蛇是小龙,莫非和自己儿子有什么关系?据说香溪镇上有一户姓赵的教书先生,和儿子在月下背书时,一条两尺长的白蛇围绕父子俩游了三圈,先生忙磕头作揖,感谢白蛇报喜,后来,这个儿子果然考中了举人。范若昌对自己的联想且惊且喜,并惭愧刚才被吓傻了,没给癖蛇磕头作揖。走了几步,回头朝蟒蛇消失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算是补救。

若是儿子有出息,银鱼算得了什么,家当算得了什么。他甚至从蟒蛇联想到“蟒袍”,要上几品才可以穿蟒袍呢?戏台上见过,现实生活中从未见过。他立即发现自己想得太远了,于是忙摇摇头,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赶出去。

院子里传来惊恐不安的说话声,好像出什么事了。范若昌不由加快脚步。转过高高的院墙,他看见人们从大门里飞快地跑出来。他们往桂花树跑,边跑边大声喊叫。他迈开大步走过去,看见一条蟒蛇正在做临死前的蠕动。心里叫了一声“天啦!”这比他刚才看见它时还可怕。有什么东西轰然倒下,纷纷瓦解。他希望它不是刚刚看见的那条,看上去似乎也不大像,那条大多了。这条不及那条的一半,但理智告诉他,房子周围不可能有两条蟒蛇。要么是刚才因为恐惧把它看大了,要么是现在因为痛它把身体缩小了。

围观的人看见范若昌,激动地报告:“若昌叔,好大一条蛇哟。”就像他没看见一样。他们用长竹竿戏弄它,拨弄它的伤口。它高高地抬起半截身体,然后重重地摔下去。抬起半截身体时枪眼里的血像水一样喷射出来。“狗日的,比一头猪的血还多!”

在院子里干活的人几乎全都跑出来了,有几个人还嫌不够热闹,激动地大声喊:“快来看啰,好大一条蛇哟!”

范若昌急忙制止:“咋呼什么,不要咋呼了。”

没人能理解他的心情。范若奎得意地说:“今天撞上我算它倒霉,我正要下马,看见它从菜园里窜出来,我甩手一枪,打在腰上,它掉头就向大心田跑,我再一枪,打穿了它的脑袋。就这样它还跑了几丈远,瞎眉日眼地梭到桂花树下来了。”

范若昌真想给这张得意的脸一耳光。

范若奎说:“大心田有消洞,它想梭到消洞里面去。”

其他人附和:“消洞下面是暗河,梭到暗河里就跑掉了。”

范若昌怀着对蛇这种神秘动物的敬重,感觉兄弟犯下大错了,他不知道这错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他痛心地想,这一定是个追悔莫及的错误。连他的身体都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在害怕,心里反倒平静一些,他竭力用身体把心里的担忧掩盖起来,仿佛一旦被人看破,他所担忧的事情就会立即成为现实。

蟒蛇还在动,肚子里好像有很多圆球,这些圆球滑来滑去,尾巴抽在桂花树上噼啪响。它大概明白生命已经离开它了,但痛还没有离开它,这让它无比愤怒。范若昌打了个寒噤。他干巴巴地对范若奎说:“再给它一枪吧。”若奎拔出枪,故意问:“大哥你说打哪儿?”得意扬扬地一甩手,子弹击穿了蟒蛇的心脏,血从胸部银片似的鱗甲里飙出来,拋物线一样射到一株芥蓝菜上,打得芥蓝菜光滑的叶子刷拉响。它再也无力扭动了,浑身只有止不住地痉挛。几分钟后死了,仍然睁着一双珠母贝色的眼睛。

看热闹的人中有一个是长工胡开春的儿子胡二娃。范若昌问他:“雨棚盖完了?”二娃说:“还没有。雨停了,他们不知道还要不要盖。”“你尹表叔呢?”二娃红着脸说:“他和我爹他们还在盖。”

范若昌没说什么,背着手走了。

范若奎放空枪老被大哥说,今天两枪打死那么大一条蛇,以为大哥会赞扬他几句,这是为民除害嘛。没料到大哥冷冰冰的,半句好话都舍不得说。大哥平时也难得展颜一笑,但脸上是热是冷一眼就能看出来。小时候,大哥很宠爱他,背他抱他,要什么给他什么。可自从进了区公所,大哥给他的冷脸越来越多了。他觉得,这种冷脸只属于喜欢做大哥的人,做了大哥的人就会有。

若奎大声吩咐二娃把拴在橙树上的马牵到马房去:“把汗水擦干!”二娃去解马,范若奎小跑过去,从马背上取下一支长枪一支短枪。斜跨几步赶到大哥面前:“哥,长的是送给你的,短的是送给侄儿的。”范若昌没接,皱着眉头问:“我要枪干什么?”范若奎说:“有了枪,你就不怕匪了。红军逃窜到贵州来了,专门打劫大户财东,他们可比藏在硝石洞的土匪厉害多了。”范若昌说:“管他什么匪,真要来你这一支枪也不顶用。”若奎说:“那给开春哥吧。”范若昌说:“开春有那支火铳就够了。开春的火铳不是用来和土匪干仗的,是用来吓强盗老二的,里面没装镏条,装的是豌豆儿。”范若奎心里不悦,他咕哝道:“我拿都拿回来了,你不知道我费了好大的心思,保安队总共才八条枪,这两支枪是我自己花钱买的。”范若昌说:“那你就给保安队吧,你是排长,资助保安队两支枪也是应该的。”“那短枪总可留下吧,我没拿子弹,给侄儿当玩具玩。”范若昌仍然面无表情:“短的也不要留,我不想叫他耍枪弄棒,如果读得书,那就多识些字,如果读不得,拖弯弯铁教牛屁股我看也行。”范若奎再也忍不住了:“大哥你是什么意思,我可没别的礼物。”范若昌的脸这下反倒热起来,一手揽住弟弟的肩:“要什么礼物,你回来就是最好不过的礼物,你是他亲二叔,继书就你一个亲叔叔哩。对了,我给他取的名字叫范继书,小名叫书儿。你看顺口不,不顺口帮忙想一个。”大哥的口气非常诚恳,但范若奎听起来并不悦耳,他不喜欢把大小屁事都说得文绉绉的。“我不会取名儿,大哥取好了就行了。”范若昌慈爱地看着弟弟:“大河边的二姑父、水汶园的三姨爹,还有龙家坝的大舅二舅,他们今天都要来,你一会儿好好陪陪他们吧,他们说若奎好几年没去他们家了,怕是找不到路了。他们对你有意见哩,说你到区公所后脚步干贵了,好久不去看望他们了。”

两兄弟走进院子,爬在棚架上的尹得高大声说:“稀客呀、稀客呀,在区公所当排长的二东家都回来了!二东家你先歇下先歇下,我不能来招呼你呀。”

院子里和屋子里的人都来和若奎打招呼。沾亲带故的依辈分叫他若奎哥或者若奎叔,没什么亲戚关系的叫他二东家或者二少爷。

范若昌撇下兄弟,悄悄找了几个人,和他一起把蟒蛇拖到竹林里埋了。蛇和竹子具有相似的形象,四牙坝因此认为竹是蛇的祖宗。范若昌心想,把它埋到竹林里,以便它的灵魂在老祖宗的庇护下安息,不要对人有什么仇恨才好。

埋完蛇,范若昌钻进佛堂,跪在菩萨面前为癖蛇诵《地藏经》,恭请大慈大悲的地藏菩萨超度冤魂,让它往生极乐世界。他知道这没用,要了人家的命,念多少部经都没用。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一边念经一边回忆这短短一刻钟里发生的事,从看见那只母鸡开始,直到刚才进屋。其他事情都是清晰的,唯有芭蕉林那一段模糊不清,脑子乱糟糟的,是一种柔软、一种冰凉、一种绝望,但他无法把这些东西聚合在一起,它们各自停顿在某个点上,他抓住这里抓不住那里。它们在逃遁、在戏耍,是那么狡猾,又是那么坚决,就是不让他用记忆抓住它们。

第二章

孙国帮家的人都到范若昌家帮厨打杂去了。其实厨房里没那么多活给他们干,范家请得有专门的厨师,其他人只能帮忙洗洗菜、抹抹桌子板凳什么的。孙国帮说:“没活干也要去,立在那儿就是个人哩。”他的意思是哪怕去凑人数,凑出一种热闹的气氛,作为他们孙家也是应该的。“我们家有大凡小事,你若昌叔他们家哪次不是全都站拢了的呀?”

孙国帮自己却没去,他不是不想去,昨天前天他都去了,今天他忙于修补鱼篓,晚上再去给范若昌道个歉,看看有什么事需要他做,没什么事陪陪客人也是事,范若昌的表哥他也叫表哥,范若昌的姑父他也叫姑父,只有范若昌的舅舅他改叫叔叔伯伯。

孙国帮也没料到大雨会提前这么多天,四月初一第一场大雨泼洒下来,他以为这不过是给四月初八的大雨打前站,下一阵就会停下来的,往年都是这样的嘛。初一下一阵,初三下一阵。可今年从初一到初三没有停,他才发现今年的大雨没有铺垫,下得绵长而又嚣张。当他意识到拉鱼提前,和范若昌家的满月酒发生冲突,他在心里说:“今年的锣不好提呀。”他并不希望范若昌家发生什么不顺,但想到范若昌又要敲锣,又要办满月酒,他就忍不住幸灾乐祸。

尤其是当他发现大雨已经停下来,拉银鱼和办满月酒的矛盾已经无可避免,他心里难以抑制地快乐起来。他为此感到惭愧,范若昌没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从小就叫他国帮哥,地里结出头番嫩瓜头番茄子,都要送来给他尝尝新。一同走路,一同坐席,范若昌都请他先走让他坐上席,每次都恳切而真诚地说:“你是哥嘛。”当然他对范若昌也不薄,平时回送新酒新米糍粑,每年腊月还去范家打十天短工,由范若昌领着他和长工胡开春,见啥做啥,形式不拘,十天后两兄弟好好喝一壶,说说他们共同的老祖婆,说说一年来的收成,酒足饭饱,将大娘放在他脚边的一袋粮食甩到肩上,抓起范若昌码在桌子上的铜钱,摇摇晃晃,见人就大声武气地说:“我去范家干活回来了。”但此时,他心里的快乐无与伦比,比从别的任何事上得到的快乐都大,连他的身体都感觉到了,他的房子,他的院子,畜圈里的牛马,院子边上的竹林,它们全都感觉到了。无一处不洋溢着快乐,无一物不饱含着快乐。

他修补的鱼篓已经用了十几年了,是用细篾丝编的,肚大口小,编好后糊一层皮纸刷一层桐油,里外各糊三层纸刷三遍桐油,盛水盛油都不漏,以后每年刷一遍桐油就行了。孙国帮要用鱼篓把银鱼挑到贵阳去,别的鱼篓都不好用。这种鱼篓不但比陶瓷的轻,还比陶瓷的经得住磕磕碰碰。给鱼篓刷好桐油,他还精心打磨一下扁担里的肾蕨刀。

孙国帮的刀法是家传的,简单实用。他喜欢这两把刀,喜欢它们那股冰凉的小小的自负之气,面对不怀好意迎刃而上的不屈之气,藏在刀鞘里默不作声的凝神之气。不光扁担里藏着肾蕨刀,家里每扇门都藏着刀,门板后面开了一道槽子,刀嵌在槽子里面,拉开门什么也看不见,推上门的瞬间可以一把抓在手里。他最喜欢的是插在床上的弯刀,雪亮如银,在漆黑的夜晚熠熠生辉,挥向空中,仿佛可以和月亮合而为一。他不准家里人动它们,尤其是儿子。他怕它们的阴气伤害他们的阳气。在他的眼里这些刀不单是用来防盗的,还是用来挡鬼镇邪的,把魑魅魍魉挡在屋外。每到七月十五,他都要用鸡血祭这些刀。他警告家里人,这些刀是家里的秘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一旦外人知道,它们就会失去威力。

他把家里人全都派到范家去了。连十四岁的孙佑能和九岁的孙佑贤也去了,他不准他们待在家里,只能到范家去,他说:“立在那里就是一个人嘛。”

补完鱼篓打磨好肾蕨刀时间还早。这时天空移来厚沓沓的乌云,但看不出这是雨,还是大雨过后的一种隐退与告别。孙国帮希望它们是雨,如果这雨能下到半夜,那么明天白天肯定拉不成鱼,这样范家的满月酒就不会受影响。快乐已经被正直的灵魂包裹起来,他真心诚意地祈祷大雨再次降临。正在这时佑能回来了,说若昌叔派他来的,来问他有没有空,若昌叔有急事要找他。若昌叔怕他说不清楚,还派孙佑学和他一起来,孙佑学是孙国帮远房弟兄孙国才的大儿子,比佑能大七岁,两个月前娶了个媳妇,算是成人了,但并没懂事多少。佑能刚说完,佑学就兴致勃勃地说范若奎打死了一条大蟒蛇,他一开口就让孙国帮反感,他把范若奎吹嘘成指哪儿打哪儿的神枪手,那条蟒蛇则被他夸大到能一口吞下一头牛,尾巴一摆就能扫翻半间屋的怪兽。他正说到兴头上,孙国帮打断他的话,问佑能:“你若昌叔没说什么事?”

孙佑学不知趣,还在夸夸其谈。孙国帮皱着眉说佑能:“既然有事快帮我把东西收进去呀,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佑能上前一步,跨过扁担,正要去抱油壶,他真发火了:“操你悖时的先人,跟你说过好多遍都忘记了!”孙佑能莫名其妙,父亲愤怒的脸把他吓蒙了。孙国帮气急败坏地抓起扁担:“狗日的喝了忘魂汤了!”见父亲拿扁担,佑能一下明白了,父亲警告过他多次,不能从这条扁担上跨过去也不能把它架在别的东西上骑坐,仿佛这不是一条扁担而是一块从祖宗身体里取出来的肋骨。佑能呼呼地哭起来。孙国帮又给了他一句:“哭啥子?莫非还要领赏!”佑能不敢再哭了。

孙国帮把鱼萎提进屋,孙佑学尴尬地帮他收捡工具,刚拿进屋子归齐,范若昌来了。孙国帮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范若昌遇到什么难解的急事了。他说:“我慢了我慢了,我收好东西正要出门,若昌,有啥子事啊?”范若昌笑了笑:“娃娃们刚出门,我就觉得不妥,哪能让他们带话哩,我应该亲自来,不亲自来不行。”孙国帮这下急了:“若昌你这是跟我讲客气呢还是我哪里得罪你了?”范若昌不慌不忙,叫佑能、佑学先走,就要摆第三轮了,快去吃饭。他进屋和国帮哥慢慢说。

进屋还没坐下,范若昌就一把拿起孙国帮的手:“国帮哥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你不帮我就没第二个人帮我了。”孙国帮拍着胸脯说:“若昌啥子事你说,只要我能办到,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可以去。”范若昌说:“不用上刀山也不用下火海。大雨已经停了,说不定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什么时候就要拉鱼了,明天是我家的正酒,那么多亲戚不说,连区公所黄区长他们都要来,我实在走不开呀。我要你来提锣,你提锣去招呼大家拉鱼。”孙国帮心里先是一喜,哈,范若昌交权了,范家提了几百年的锣就要交出来了。但沉吟了一会儿,他马上就镇定下来。他说:“狗日的雨,来得不是时候,停得也不是时候。若昌,锣我不能替你提,但其他事我可以去做。”范若昌不满地甩掉孙国帮的手说:“我晓得你要推的,没来之前我就预料到你一定要推的。拉鱼就要听锣响,听见锣响大家的心才齐,你不提真要我把那么多客人撂在一边?”孙国帮忙把范若昌的手拿起来:“若昌你听我说。不是我推,是老祖宗规定的,这锣只能由范家这一族的老大提。你别急,这样吧,我现在就找人把渔网抬到大嘴巴洞去,派人日夜在那里守候,这雨下了五天半,估计明天中午以前鱼不会出来,如果这鱼在中午以前出来,那你什么都不用管,由我来张罗吆喝好了。如果是中午以后出来,你家的正酒摆得差不多了,主要客人也告辞了,这锣还是你来提!”范若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老祖宗给我戴了个紧箍咒啊。”孙国帮不冷不热地说:“你这是什么话,老祖宗不定这样规矩,锣啥人都能提,还不乱了套?!”

四牙坝主要是范、孙两姓。三百多年前,四牙坝莽莽苍苍,豺狼出没,草木循四时而生,鸟雀为春光而鸣,是一片人迹罕至的世外仙境。离四牙坝四十余里的香溪镇,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驿站。统治这一方水土的是播州杨氏土司。播州远离中原,但与中原的交往从未中断过。春秋时期,这里是“西南夷”诸邦国之一,战国时是大夜郎国的“旁小邑”,汉武帝时属舸胖郡,唐王朝置播州。大唐大历五年(公元770年),南诏国入侵播州,朝廷募兵讨伐,山西太原人杨端率兵前来,经过几番激战后收复播州,继而成为播州领主,统治播州长达725年,不仅成为西南最大的土司家族,也是中国历史上最长的土司王朝。

四牙坝的范家,原来是末代土司杨应龙沾亲带故的臣子,本来过着锦衣玉食悠闲自在的日子,末代土司杨应龙的小妾和大太太争宠,互相诋毁陷害,杨应龙听信谗言,诛杀了大太太的娘家及旁亲左系。范家看不过去,要求土司严正勘查正本清源,惩罚奸邪小人。深得杨应龙宠幸的小妾不禁怀恨在心,第二年,她借故范家密谋造反,鼓动土司向范家举起屠刀,顷刻之间八十余颗人头落地,只逃掉一个少年和两个仆人。一主二仆亡命深山老林,终日凄凄惨惨惶恐不安,最后逃到四牙坝,以为已经逃到了天边,见这里山高林密,便隐居下来。

两个仆人是夫妻,他们来到四牙坝后生下一子,第三年又生下一女。夫妻二人商量,等女儿长大了就许给少主人以便传宗接代。哪知这女儿没长大就夭折了。眼看范家要断子绝孙。这时仆人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让自己的老婆和少主人同房,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山野岭,礼义廉耻算得了什么,先把血脉留下来要紧。少主人对仆人感激不尽,用石头敲下了一颗门牙,说,咱们不再是什么主仆了,从今以后我们两姓一族,不分彼此,你是我大哥我是你兄弟。仆人大为感动,一使劲敲下两颗牙。性格刚毅识大体的老祖婆说,还有我哩。也敲下一颗牙。他们捧着四颗血淋淋的牙对天发誓,从此以后世世代代同生死共命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把四牙坝建设成世外桃源,谁也不是主人,谁也不是仆人,大家站着一样高,躺着一样齐。就这样,女仆既侍主又侍夫,生下了孙家和范家的第一代。许多年后,四牙坝的范家和孙家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们是一个老祖婆的哩。”有什么矛盾的时候这样说,就是暗含对对方的指责,和睦的时候这样说,则是表达他们几百年来亲密无间。

四颗牙埋在大樟树下,这片无名的蛮荒之地于是就有了地名。

牙也敲了,誓也发了。可大哥去世的时候,却把自己的儿孙叫到床前,告诉他们,虽然一族两姓,但这族长必须由范家的长子当,祭祖建庙娶亲嫁女,要听从族长的安排;不管到了哪一朝哪一代,孙家的长子必须到族长家当一个月仆人。范家少主人老死的时候,也作了安排,不管家贫家富,孙家只要有事,范家的人就必须到场,有钱出钱无钱出力;孙家的长辈就是自己的长辈,孙家的孩娃就是自己的孩娃。哪怕家里揭不开锅,也要给孙家的当家人做一套新衣服。几百年来,世事难料,一会儿是孙家成为大户,一会儿是范家成为大户,甚至别的什么人成为大户。但变来变去,两个老祖公各自立下的遗嘱没有变。曾经就有过范家的长子在孙家当长工,但孙家到年底还去长工家当了一个月仆人的事。不知从何时起,把一个月改成了十天,把当仆人改成了打短工。衣服仍然在做,但孙家没人爱穿,拿回来放起,直到被蛀虫咬破,千疮百孔,看得拎不得。范家孙家同辈不但以兄弟相称,还不能互相通婚,“因为他们是一个老祖婆的”,有亲缘关系。他们的媳妇都要到外面去娶,女子也只能嫁到外面去,后来迁到四牙坝的胡姓尹姓肖姓郑姓等等杂姓,都是因为和范家孙家有姻亲关系迁徙来的。

孙国帮不愿把范若昌的锣接过来,正是没有忘记自己血脉里仆人的基因。这锣谁都能敲得当当响,也能吼出一连串拉鱼号子,但它是权力的象征。范若昌怎么敲都没事,别人一敲,就有僭位篡权之嫌。孙国帮为自己在关键时刻不糊涂很是满意。如果银鱼在明天中午以前出来,他将不用那面锣也要把渔网拉好,这比提着那面锣吆喝更能让他扬眉吐气。他告诉范若昌鱼不会在明天中午以前出来,可他心里却盼望大嘴巴洞打破常规,把银鱼越早吐出来越好。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去当族长,但他喜欢在很多事情上比族长做得好。这不仅是他的心思,也是一代又一代潜藏在孙家长子心里从不说破的心思。没有人传,也没有人教,只要这个长子成家立业,去范家打过一回短工,这种心思就会像埋藏在胸腔里的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并茁壮成长。他不会有意让族长难堪,但他希望看到族长难堪,真有难堪他又会挺身而出竭尽全力帮族长化解。

范若昌对孙国帮的心思一清二楚,他曾经多次努力,希望孙国帮改变这种想法,但收效甚微。他当家后就不要孙国帮去他家打短工,他说有空去坐坐聊聊家常都可以,打短工完全没必要。可每次说完,孙国帮都不屑一顾,操起鋤头或者钉耙就往地里走。地里实在没活可干,他就挂起畚箕到村路上去拾粪来倒在范若昌的稻田里,非要把十天短工做完才回家。在没来范家打这十天短工之前,孙国帮和范若昌算得上是真正的朋友,他们一起放牛、采樵、戏水、追山,没有一点隔阂。孙国帮结婚后,父亲向他交权,包括到范家打短工,他很不情愿,父亲斥责他“不懂规矩”。当他走进范家,对范若昌的父亲说明自己的来意,他觉得尴尬极了,虽然范家热情地招待了他,把甜酒和开水送到田坎上,还没到收工时间就叫他回来吃饭,他仍然觉得尴尬。范若昌和他一起下地,和他坐一条板凳吃饭,他的尴尬并没消失。范若昌比他小三岁,当时还没结婚,他养了只小猴子,收工后他一会儿像大人吼小孩一样指责猴子这不是那不是,朝它叫喊,一会儿又原谅了它,给它吃这样那样,把它抱在怀里给它梳理毛发。孙国帮此前也逗过猴子,来打短工这天,他却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只猴子。他的心一下与范若昌疏远了。这一疏远就再也无法弥合。范若昌开始没察觉,有所察觉后产生了一种情感:羞怯和愠恚相兼。“我又没得罪你,你咋这个样?”随着年龄增长,两人仿佛“懂事”多了,说话也客气多了,哥就是哥弟就是弟,心却隔得像两个国家一样远。

从孙国帮家出来,范若昌去祠堂看了一眼,一是顺道,二是每年下完大雨他都要去看看,房顶漏不漏雨,墙壁有没有垮塌。祠堂已经两百多年了,一共五间,正中供奉的是老祖婆和两个老祖公,右边两间供奉范家和孙家列祖列宗的灵牌,左边存放祭祀的器物和渔网之类公共用具。

正中堂屋里的老祖公老祖婆是石像,看上去和庙里的菩萨像没太大的区别,只是衣饰有所不同,菩萨头戴宝冠身披天衣,老祖公老祖婆头上缠的是黑纱头帕,身上穿的是葛衣,比较符合拓荒者的形象。分列两边的还有十六个男女木雕像。他们是第二代拓荒者。两个老祖公藏在四牙坝没几年,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他们的仇人杨应龙被万历皇帝调集的二十四万大军剿灭。又过了十几年,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明王朝也没了。这时主仆二人一个才五十出头,一个四十开外,他们对外界的变故浑然不知,还以为四牙坝外面是土司的天下。来到四牙坝后,仆人冒险出去过一次,他用兽皮换回农具和盐。精明的仆人和一个皮货商约定,以后每隔一年他们在香溪河畔以物易物:香溪河不宽,这边用竹竿把放了兽皮、药材的筏子推过去,那边把盐和农具等等放在筏子上推过来。最后一次,竹筏推过来八次,每次推过来一个女孩。她们是皮货商从穷苦人家买来的,有户人家一卖就是三个。老祖婆只生过一个女娃,准备许配给少主人而早夭那个女娃,其余的全是男子。老祖婆神圣高产的肚子为四牙坝造就了第二代拓荒者,其功劳之高理所当然要载入四牙坝的史册。八个坐竹筏过来的女子被分配给同母异父的八兄弟,最小的兄弟才八个月,但他也有老婆了,他的老婆比他大十六岁。

八个女子的到来意义非同小可,她们为范孙两姓延续香火倒在其次,老祖公和老祖婆从她们嘴里得知天下易主,他们的躲藏已经毫无意义这才是关键。从此以后,四牙坝人不和皮货商以物易物了,他们把大量的兽皮药材运到集镇上,换回一袋袋银子,再用这些银子去购买自己需要的东西。风调雨顺,土地又肥沃,没有任何苛捐杂税,四牙坝成了真正的世外桃源。直到第五代子孙中的一个考中秀才,读了“四海之滨莫非王土”而深感不安,说服大家缴纳皇粮国税,四牙坝这才从某种意义上真正划入朝廷的版图。

范若昌在祠堂外面转了一圈,发现好多柱子的柱脚被白蚁蛀空了,虽然每过三年就修补一次,但腐朽的速度越来越快,靠简单的修补已经无法彻底改观。每间屋子他都看了一眼,当他看到大太太的灵牌时,他悄声说,又要拉鱼了。说完不禁一愣,看见灵牌上有一滴水,欲滴未滴。他仔细看了看,其他地方都是干燥的。难道是从瓦缝漏下来正好落在大娘的灵牌上?可地上未见水迹。这滴水不像水,更像一滴眼泪。范若昌把灵牌取下来,用衣服擦干后再挂上。“桑,我不好开口啊。”桑是大娘的小名。刚才在孙国帮家,到嘴边的话被他咽了下去。大太太临死前告诉他,再也不要叫女人去拉鱼了,大太太知道拉银鱼的苦处,也知道四牙坝不少女人去拉银鱼落下妇科病。范若昌答应了,可刚才在孙国帮家,他没敢把这话说出来。女人不去拉网,至少有三成银鱼要被大水冲走。拉网的时候必须把网拉成一个口袋,人手少了,这个口袋就不可能严严实实地扣在大嘴巴洞上,扣不严就有银鱼漏网。范若昌不在乎这点鱼,一条不要都没关系,可视银鱼为命根子的孙国帮肯定不会答应。孙国帮靠卖银鱼积累财富重振家声,每年拉鱼,谁不小心漏掉几条都要挨他一顿好骂。范若昌想,孙国帮若是接了那面锣,他就把大太太的话说给他听,由他定夺。他不愿接这面锣,他就不便说了。

范若昌走后,孙国帮从屋里抱了一坛酒出来,分装在三个葫芦里。最大的那个是自己的,两个小的是为女人罗稻香和女儿花容准备的。花容下半年就要出嫁,她已经拉过三回银鱼了,十五岁就和其他人一起拉网,嫁出四牙坝就不用拉了。拉鱼时整天泡在凉水里,不喝酒不行,一寒二是提神。一天一夜,每一块肉都会被磨成一泡水,每一块骨头都会被磨得咕嘎叫,没有了酒,倒下去就站不起来。四牙坝的大姑娘能喝,小媳妇也能喝,喝起来跟喝水没什么两样。有个从九庄嫁到四牙坝的媳妇,刚来时滴酒不沾,拉过几场渔网后,酒量练出来了。男人是个不成器的货,看上去像个白面书生,蚂蚁放个屁都能把他震晕过去,其实他一天书也没读过,好赌,家里重活轻活都是妇人一个人干,驶牛打耙薅草插秧,没什么农活能难住她。夏天在玉米地里働草,别人都带一葫芦水,她带一葫芦酒。太阳当顶,人都回家躲阴凉去了,山坡上就她一个人,她咕噜咕噜灌下一肚子火酒,还没干活已经大汗淋漓,钻进玉米地扒掉上衣,她就这一件衣服,磨烂可惜了。头发用绳子扎紧,像母张飞一样挥着锄头杀进玉米行。锄头犹如利刃,所到之处杂草一片哭爹喊娘,玉米地上空腾起一条黄龙,别人两天才能锄完的地,她半晌就收拾完了。歇下时,身上无一处完好,全是玉米叶划破的伤口,伤口丝线一般美丽,饱满的乳房像两个红色的甜瓜。她咕噜两口,更多的酒喷在身上,喊一声“娘”,眼泪扑拉拉满脸滚爬。

孙国帮把酒灌满后,还在每个葫芦上系了一串干辣椒,这是用来驱赶瞌睡虫的。女儿的那串辣椒,他还细心地用盐浸了一下,没浸过盐的辣椒实在太辣了。花容生下来时又瘦又小,孙国帮一开始就不大喜欢她。十多年过去了,身材比同龄的女子小了一圈,仿佛肉都长到骨头里去了。饭量和力气却可以和男子匹敌,身手快,说话也快,不管对什么人,她都没有好脸色,就像借她的谷子还她糠。有人背地里叫她“牛屎雀”。“牛屎雀”学名百舌,善于模仿别的鸟鸣叫,喜欢打斗,至死不屈,还有一股子臭味。孙国帮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花容牛屎雀,连他也觉得取得太贴切了。虽然两个儿子因为什么事对姐姐不满时也叫她牛屎雀他没少抽他们耳光。想到花容下半年就要出嫁了,孙国帮不禁有些悲伤。出嫁时还要为她办一堂嫁妆,这也让他不大舒服。如果她永远在这个家,他什么都舍得给她,可她要把他的东西带到别人家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突然想到,佑能十四岁了,应该给佑能定亲了,要找大他六七岁的姑娘。明年就给他成亲,这样家里就又多了一个劳动力。

分鱼是按照人七劳三,把七成拿出来按人头分,三成按劳力分。银鱼是上天恩赐给四牙坝的,人人有份。

孙国帮盘算过了,等卖了银鱼,买黄滩的钱就凑齐了,这片地谁也不要,谁也不看好,但它只要落到孙国帮手里,就能变成粮仓。

第三章

尽管正酒还没开始,但热闹已经开始了,远方的亲戚提前来了。院子里燃着噼啪作响的篝火,夹着尾巴寻找骨头的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人声鼎沸吆五喝六,有人胆怯有人得意有人激动有人不知所以。

第一遍鸡叫过后,范若昌才把所有的亲戚安顿好。虽然有若奎和尹得高陪他们,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丢下他们不管不好。

他踮起脚尖走进内室,把桐油灯放在红彤彤的柜子上,俯下身去看看儿子,眼里盈满了爱意和感激。比刚生下来的时候好看多了,皮肤下长出一层脂肪,皮肤稍微舒展些了。但他的到来仍让他感到几分神秘。看不出哪里像自己,但他知道这条弱小的、呼吸很轻的生命和自己一脉相承。此时那位作出巨大贡献的母亲背对他睡得正香,不知为什么,他感觉他对生下来才一个月的儿子比对她还熟悉些。二太太名叫杨玉环。只有小户人家、读书不多的人才会取这样的名字。大概是无意中听什么人说起过,只感觉好听,却不知道它曾经是什么样的人拥有过,等自己有了女儿,便大言不惭地用起来。

范若昌知道杨玉环是谁,但他从没有过当皇帝的感觉。他是从戏文里知道的。临产期间他就和她分床了。她和儿子睡里间,他睡外间。

躺到床上,一下想那条无辜的蛇。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想它,尤其是想它和儿子有什么联系,仿佛任何一种联想都会加重这种联系。入睡后,没过多久,似乎仅仅过了几秒钟,蟒蛇钻到屋里来了。冷冷的月光洒在板壁上。月亮他看得很清楚,因为没有屋顶,但要想看到天空,目光还得穿过竹林、芭蕉林、蜘蛛网、衣服、灰蒙蒙的雨。他看见天上只有一颗星星,但特别璀璨。蟒蛇像老人一样一步一步向他靠近。它的伤口肿了,还在淌血,但它用手拍了一下,伤口就愈合了。它不完全是一条蛇,有手,还能像人一样自如地站立起来行走。它朝他弯下腰,像是在辨认他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它的嘴几乎就要触碰到他的脸上。这使他浑身冰凉,牙齿打战。出于自卫,他拼命往被子里钻。蟒蛇没有责怪他,给他加了一床棉絮。他感觉出来了,这不是蟒蛇,这是大太太。她的身体还是蛇身,但脸是她临死前那张脸。她给他盖上棉絮后,又给他加了一块毯子,但这块毯子不是羊毛的,而是用土做的。她在土做的毯子上又加盖了一层土,压得他不能呼吸。他想自己就要死了,他拼命往外面钻。但土又厚又重,他双手双脚一点劲儿也没有,连薄薄的一层布都没法掀开。迷糊当中,他发现自己手里有把铲子,埋在泥土里的不是他,而是大太太!他有些惊讶,但并不觉得奇怪,她已经死了嘛,是应该把她埋掉。但躺在下面的“人”脸是大太太的,钻出地面的尾巴却是蟒蛇。哪能把她和蛇埋在一起呢?他准备把她和蛇分开,大太太满面笑容:“若昌,你还没看出来吗,我就是它,它就是我。”他问:“子弹把你打穿了吧?若奎就是爱打枪,越来越不听我的话了。”大太太说:“不要紧,早就好了。”场景已经变了,不再是埋葬,而是在地里干活。他掏沟,她撒种。但他知道,她已经死了,迟早会离开自己。不远处放着她的棺材,有人在给棺材刷漆。他故意挡在她前面,以免她看见它。但她不知怎么越过了他,朝棺材走去,并不害怕,就像回家一样,她说:“若昌,我走了。”声音非常清晰。他想留住她,伸出双手去拉她,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屋子里空空荡荡。

他醒了,但没立即起床,而是躺在床上回味了一下刚才那个梦。梦依然清晰,但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隔壁传来儿子的哭声,同时他还闻到一股甜蜜的睡得正香的女人温暖的身体气味。儿子的哭声在他听来如同音乐:“各晚、各晚”,不像在哭,而是像在说什么事情。哭声很快就停了,听见杨玉环的嘟哝声,知道她把乳头塞进他嘴里了。想到那两个硕大的乳房,他的身体有了反应。但他并不想把这种反应让隔壁这个女人去迎接。不是因为考虑她要喂奶,而是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排斥。生下孩子后,她的乳房鼓得像两个圆球,但儿子吸不出来,饿得直叫唤。服侍她的人想了很多办法都不管用。最后胡大娘来叫他,要他去帮儿子把奶吸出来。他不想去又不得不去,进屋后别的人都出去了,但他仍然觉得难为情。两个平时只有樱桃那么大的乳头肿得像毛桃那么大,他皱着眉头用汗帕擦了擦。杨玉环笑了笑,说干净着哩。他面无表情,公事公办地含住它们吮吸,杨玉环娇羞地叫了一声,说她的胡子把她扎痛了。他不得不用手抚着自己的下巴,以便把胡子和她的皮肤隔开。他用力吸了一口,杨玉环又叫了,他皱着眉看着她,不高兴地说:“你要我怎么做嘛?”杨玉环说:“不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