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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23 06: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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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越然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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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回忆

六十回忆试读:

周越然的书

陈子善

日前在深圳见到一位收藏界后起之秀,他出示一份所藏清代以降藏书家手札目录,自朱彝尊起,至黄永年止,名家汇集,洋洋大观。但笔者发现其中有个重要的遗漏,周越然并不包括在内。应该指出的是,周越然墨迹存世很少,也是不争的事实。

余生也晚,知道周越然的名字已在1980年代后期了。那时为搜寻张爱玲作品,查阅1940年代上海的《杂志》《风雨谈》《古今》《天地》等文学和文史掌故杂志,经常见到周越然的妙文。后来又在旧书摊上淘到周越然的《书书书》《六十回忆》等著作,始知周越然并非藉藉无名,等闲之辈。然而,我们已经把他遗忘得很久了。

周越然(1885—1962)原名文彦,又名復盦,浙江吴兴(今湖州)人,藏书家、编译家、散文家和性学家。他是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的秀才,又是南社社员。曾执教江苏高等学堂、安徽高等学校和上海中国公学等校,是严复弟子,为辜鸿铭所赏识,戴季陶则向他从过学。他精通英语,1915年起任职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英文部近二十年之久,编译各类英语教科书和参考书籍三十多种,尤以《英语模范读本》销数最大,几乎垄断当时全国的中学语文课本。他1940年代专事写作。1950年代先后在上海水产学院教授英语和从事图书馆工作。

根据现有资料可知,周越然生前出版了《书书书》(1944年5月上海中华日报社初版)《六十回忆》(1944年12月上海太平书局初版)和《版本与书籍》(1945年8月上海知行出版社初版)三种谈书的书,《情性故事集》(1936年7月上海天马书店初版),《性知性识》(1936年7月上海天马书店初版)二种谈性的书。虽然还不能说周越然已经著作等身,但如果说他著述甚丰,影响不小,却是完全符合史实的。

由此也可见,周越然是早该进入文学史的人物。1980年5月台北成文出版社出版的刘心皇著《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里就出现了周越然的名字,称其“藏书有外国古本,中国宋元明版,中外绝版三种。数量之多,更是惊人。”这大概是文学史著作首次写到周越然。1995年2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陈青生著《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学》里也写到周越然,特别对周越然的散文给予颇高的评价。此书论及上海沦陷时期的“清谈风”与“怀旧热”散文时,给周越然以相当的篇幅,认为周越然的“书话”“专谈古书版本流变及伪膺‘古书’的识别,举证周详,论列精细”,而周越然“将有关‘书’的广博见识,用半文半白、亦庄亦谐的文笔写出”,“在中国古今同类散文小品中,显示出承前启后的独特个性。”至于周越然的“忆旧散文”,也自有其风格,“没有严密的秩序,忆及即写,散漫随意”,“下笔也比较自由,叙已述人或谈事载言,虽未必确切周到,却不失真实生动。”这是内地文学史著作写到周越然之始,都不能不提。

自1990年代中期起,随着内地出版界思想的解放,选题的多样,重印周越然著述逐渐付之实施。据笔者粗略统计,已经出版的周越然著述有如下七种:《书与回忆》(1996年9月辽宁教育出版社初版)《言言斋书话》(徐雁等编,1998年9月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初版),《周越然书话》(陈子善编,1999年3月浙江人民出版社初版),《言言斋古籍丛谈》(周炳辉编,2000年2月辽宁教育出版社初版),《言言斋西书丛谈》(周炳辉编,2003年3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初版),《夹竹桃集:周越然集外文》(金小明、周炳辉编,2013年3月中央编译出版社初版)。

这些周越然作品集当然各具特色,对传播周越然其人其文所起的作用自不待言。但是,除了集外文的发掘整理,它们大都是重新编排的选本,而非周越然著作的初版原貌。这是一个明显的不足,因为读者无法从中得见周越然自己编定的集子,也即无法品尝周越然作品集的原汁原味,不少读者对此深以为憾。

从这个意义讲,北方文艺出版社此次新版《周越然作品系列》,首批印行周越然生前编定的五种作品集,就令人大为惊喜了。不但周越然脍炙人口的《书书书》《六十回忆》《版本与书籍》三种据初版本重印,《性情故事集》和《性知性识》两种生动有趣的性学小品集更是1949年以后首次与读者见面,极为难得。此后还将陆续印行《修身小集》《文史杂录》《古籍丛谈》等周越然集外文辑。“文字飘零谁为拾?”这部真正是原汁原味的《周越然作品系列》的问世,正好较为圆满地回答了百岁老人周退密先生当年的诘问,也必将对周越然研究有所推动。

也许因为笔者以前编过《周越然书话》,王稼句兄不弃,嘱为北方文艺出版社这部颇具新意的《周越然作品系列》写几句感言,拉拉杂杂写了以上这些话,聊以塞责,不当之处,谨请高明指教。丙申初冬于海上梅川书舍

自序

本书共计二十二篇,不是我的自传,而是我的回忆。

自传(autobiography)与回忆(reminiscences)不大相同。自传是正式的,回忆是随便的。自传注重年月,回忆可无年月。自传整齐有序,回忆零乱琐碎。换句话来讲:自传是教导后人的历史,回忆是“款待”阅众的杂文。

我年六十,生平所作所为,虽有滑稽可笑者或悲哀可泣者,然绝无与国家政事有关者,故无资格作一自传以教导后人,只可写些趣事以款待阅众。

不论男女,不论贫富贵贱,到了花甲之年,总记得些关于一己的过去之事。倘然他们把那些记得的事情一一写出来,必然有不少动人之处。乞丐讨饭十年,必有他奇异的见闻。小贩挑担半世,也有他特别的经历。我的二十二篇,类乎乞丐的见闻,小贩的经历。阅众不必管我的身份,只要看我的故事。你们所得的结果,是二十二篇,每篇数千字的,并且每篇有一个中心的“写实”小说。

自传与回忆的作法,完全不同。作自传者,一定要谨严,不可马虎;一定要板脸,不可滑稽。作自传者,应具有四种资格:(一)名望,(二)工作,(三)需要,(四)文章。他们在动笔之前,非先问自己四个问题不可:(一)我是不是声誉卓著,大众钦佩的人?(二)我一生所作所为,对于国家,对于人民,有何实益?(三)除了我的至亲好友及子孙之外,我所作所为者,别人是否不可不知?别人是否急于求知?(四)我所写述者,是否确切可靠?我的辞是否能够达我的意?

我的回答,全属否定。这四种资格,我一种都没有。是故我不能作过去六十年的自传,只可写此二十二篇杂文。

本书的二十二篇,真是杂文!其中大半是文言,小半是白话。内容的混合,内容的夹凑,一望而知。评论大家,或将以“夹竹桃”之名,讥我的书。但我幼时不学,长入“异”途,文既不文,白又不白——桃不成桃,竹不成竹——恐怕还不能收受这个雅俗兼具的花名。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孔圣诞日 周越然

约伯与短工

英语中“约伯”(Job)与“短工”(job)两字,拼法完全相同,所不同者,首一字母之大小写及中间一母之发音耳。二十年前,余在某校任教职时,有高材生某姓者——现已成博士矣——以此探余之才力。当时吾二人之问答,颇足为目下及将来教师之参考材料。其实况暂时不提,留之篇末,兹先言余之教学经验焉。

今吾国之人皆喜以“老教师”称我。“老”字疑是“富于经验”之意。若然,误矣。余当教师,前后统计,不到十年,经验何尝富耶?最初在教会学校当师范生,每日于自己上课之暇,监视大教室中之小学生,有不知字义者为之释之,有不能发音者为之读之,发现不守规则者,或自己自由责之,或禀告校长而后罚之——此余二十岁(清光绪三十年)事也。

次年,余往某镇教授英语。校中最高之课本为柏赉彼得之《统一史》(Peter Parley’s “Universal History”),前半本全为《圣经》故事,后半本始述各国政体。书虽陈旧,然余未曾读过。初次独当一面,既无参考之书,又乏商酌之人,甚觉苦也。更深夜静之时,常常在枕上流泪。数月之后,愈觉才力不足,遂弃教而再求学。

廿四岁(清宣统元年)春夏之交,由李登辉先生介绍,入苏州英文专修馆教习英语。创办此校者,江苏提学使毛实君也。校中同事有数学家冯玉蕃(教务主任),美国哈金丝(头班教师),约翰毕业生丁莲伯(三班教师)等。余教中级第二班,介于不难不易,不高不低之间,对付学生,对付同人,无不困苦。幸后来成绩尚好,所出人才不少(现已逝世之农学专家过探先亦当时二班学生之一),而余之名誉亦因之而增高。此校于宣统二年底停办,余二十五岁也。

二十六岁,余就苏州江苏高等学堂之聘,校长南翔朱锡伯也。次年秋辛亥革命,高校因经费无着,遂告终止。庚戌年冬季之毕业生至北京复试时,成绩特佳,为全国之冠,故余等为教员者,皆得“传旨嘉奖”之荣。今高校同学之为官为绅者甚伙,如夏奇峰、杨小堂等君是也。夏君通英法两国文字,并深究政治学,杨君专攻英文,精于外交。

廿九岁春(民国二年)余应安徽高等学校之聘,先为英文教员,后兼教务主任之职。为时虽只半载,然所识者有名人三位:(一)马通伯,(二)应溥泉,(三)陈独秀。马为桐城派古文大家,应为罗马法专家,陈后来加入共产党而为中国之领袖——三君现皆仙逝矣。三十岁任吴淞中国公学,商船学校教师之职。三十一岁入商务印书馆为编译。三十四岁脱离商务而为南京国立高等师范之教师,为时亦只十三个月。后来又任上海大学英文文学系主任兼教授之职,但为期亦短,且该校所注重者,并非英语,故余全然无力可用。

是故余任教职之年,前后实计,不过八载,非独经验不丰富,且可谓全无也。但在此短期中所遇之生徒,人品不同,年龄不同,而资质才能又大不同。其相同者,只有一事,即在开始上课之第一、二星期中,总有“刁顽”者设法以探查我之才力,如上文所提及之高材生问我“约伯”与“短工”二字之音是也。二十年前,吾国教育界所最缺乏者,精于西洋语音学之人,某校所以聘余者,以余曾研究此学而略有心得也。故某生之问,虽不为语音之条理而为其细则,但字之发音,总是语音,于情于理,似无不合,不足怪也。当时之实况,当时吾二人之对答,如下:

某生肃然起立,手持《钟氏审音字典》(Daniel Jones's “An English Pronouncing Dictionary”),而作英语问曰:“密司脱周,你准许我问一件小事么?”

余闻其语气,观其姿势,知其中必有蹊跷,故严然答曰:“欢迎,欢迎得很。”

某生曰:“英语中j、o、b三个字母合成何音?”

余曰:“你问的j,还是大写呢,还是小写呀?”

某生不待余语毕,即深深一鞠躬而坐下矣。当时同班者十四人,除一人似为“共谋者”外,其馀十二人均莫名其妙,向我注视。于是余又问某生曰:“我所问的,你为什么不答呀?”

某生低头面赤,全不作声。余曰:“我明白了。你以为此问不属本课,问错了么?那有什么关系呢?本课虽然不是语音练习,但这两个字倒成语音问题,吾人不可不注意的。让我来讲给大家听罢。‘约伯’是人名,他的第二个字母读如‘腭’音,与no之第二母相同。‘短工’之第二字母与此不同,读似‘呕’音,与dog之第二音同。”语毕后,余嘱某生翻查《钟氏字典》,并问其是否不错。某生默默点头,仍不作一语。当时班中多数同学,回顾而向彼微微一笑,盖已猜得其发问时存心之恶耳。

余又告全班同学曰:“嗣后诸君发问,最好注重原理,不涉枝节。与其问某字应读何音,不如问某音如何发也。原理不讲不明,细则一查即明。”

事后回想,某生之所以作此试探者,实是余自己显露过甚,太“鼠牛比”之故。前数日余告诸生曰:“英字之拼法,固与发音无大关系,但最奇者,有时吾人得因拼法而获其义也。例如:英字之以wr起者,每个都含恶意,不是‘破坏’(wreck),就是‘错误’(wrong),不是‘争论’(wrangle),就是‘大怒’(wrath)。请你们把字典打开来看。我记得第一字或第二字就是‘阴魂’(wraith),最末一字是“歪曲”(wry)。”余又曰,“你们可在字典上细细一看,倘对于其馀的起首之字的意义有所怀疑,不妨问我。”

班中诸生有存心欲问而中止者,亦有点头微笑而不问者。惟上文中之某生,即以“约伯”与“短工”之音问我者,心快口快,立时起立而问曰:“先生,那write一字(作“写字”或“作文”解),怎样讲呢?难道也含恶义么?”

余答曰:“诚哉,是也!你前天的作文,这样不通,你的书法又这样可怕——真是东拉西扯,东涂西抹,那个wr-起首的字,在你真有恶意呀,哈哈。”

继余语之后者,哄堂大笑也。某生怀恨在心,故有此一问。

依比较言,某生此问,尚在范围以内。余在当教师之八年中,有时竟遇到越出范围之问题,如英专、苏高、皖高、商船、中公、上大等校学生以下列诸字或句问我是也:(一)尿布(婴孩用)(diaper),(二)纸彩(用以掷新娘新郎者)(confetti),(三)瘴气(miasma),(四)胳肢(tickle),(五)鸡眼(足病)(corn),(六)水烟管(narghile),(七)雌哺雄(hermaphrodite),(八)象牙球(分层雕刻,作装饰品用)(filigree ball),(九)大红大呢(red drugget),(十)挑花线板(小儿游戏)(cat’s cradle),(十一)又上了当了(Done again!),(十二)天无绝人之路(God leads no man to a blind alley)。

上列者,不过当时之百分之六七而已。事隔多年,余已忘其大半,不能一一写出矣。关于答问,余在当教师生活之八年中,发现一至简至要之理,可为目今之当教师者言之,如下:

凡学生来问之时,无论其存心试探,或确实不知,总宜以至诚至恳之态度对之。自己以为全有把握者,应作详尽之说明,自己深知毫无把握者,万勿瞎三话四。复次,学生来问之时,可利用机会以作种种有实益之指导。

但为教师,亦不可过分和气,过分自轻自贱。对于学生之间,有应答者,亦有应拒者。吾友汪君,善于音韵之学。一日以四声读法授其生徒,并以(一)加假架甲,(二)唐荡宕(铎),(三)鸦哑亚鸭,(四)经景敬(吉),(五)空孔控(哭)等为练习。次日,一学生曰:“昨天的练习,我都明白了。不过我尚有许多字,读不出四声来。顶好请先生再给我几个榜样。”吾友迟迟疑疑而问曰:“你要什么的做榜样呢?”学生曰:“请先生先给我一个榜样罢,就是先生的尊姓‘汪’字。请先生念两三遍,给我们听听。”汪君,诚实人也,不知上海学生皆以“汪,汪,汪”为犬吠声,而大念其汪,㳹,㲿。”——一遍而又一遍,而全堂大笑。此类问题,为教师者应拒而不答,且应怒目而严斥发问之人。三十一年七月廿七日

先教后学

为人师者,至少有一日之长。余先教学英语而后自己习之,并此“一日之长”而未尝有,真西谚所谓“盲目者引导无眼人”也。回思当年,不觉狂笑。但此虽矛盾,确系事实。阅众不信,请观下文。余之不顾讥刺,不惜“丢脸”,一一直说者,欲见四十馀年前内地人求新智之不易耳。本篇专涉英语,余学国文,亦与人异,亦趣极可哂。他日有暇,当另记之。

堂表兄陈品松(已逝),长余约十五六岁,任大昌烟号司账之职。凡由余家入闹市,必经过其门。品松与余家虽不常来往,但彼此知有亲戚关系,故见面时无不招呼。一夕,余行近店门时,品松大声疾呼邀余进店,谓有要事相商也。彼先微笑,欲言又止。后曰:“我们到楼上去谈罢。”

余上楼后,见桌上杂物乱陈,床上被服乱掼,既不整齐,又不卫生,心中不觉一慌。继思品松为规矩人,烟店为正气地,遂安然坐于客位中。品松站于椅旁,带笑而言曰:“楼下不便讲话,所以请你上面来……我在此地,无大出息。现在想学些洋鬼子的话,预备将来做外国生意。进学堂读书,我年岁已大,不能够了。我晓得你能讲他们的话,所以特地和你商量。请你每天来教我好么?”

余答曰:“可以。不过你先要买一本书呀。”

品松曰:“早已托人办到了。”于是在抽屉中取出小本书一册,而继续言曰,“你看,这不是么?”

余曰:“倒了——这是脚,那是头。——又倒了——这是背,那是面。……今天开始好了,我教你二十六个字母。”

品松所购之书,即后来商务印书馆据以翻译翻印之《华英初阶》。余虽未曾读过,但其中之单字短句已十知其九矣。惟句之组织与其用法,尚不十分明白。一日,品松在同页上发现两语:一曰A dog runs(一犬奔),一曰A fox ran(一狐奔),而问曰:“为什么狐与犬的奔跑不同?”余曰:“不必多管。你只要记得狐总是ran的,犬总是runs的就是了。”次日,品松又遇见两语:一曰The boy runs(此孩跑),一曰The cat ran(此猫跑)。彼不敢问,向我一视,笑而言曰:“这两个runs与ran,让我自己强记好了。”

后来书中之“奔跑”(run,runs,running,ran)愈甚,师生两人均有应接不暇之势矣。余初则暗暗逃教,后竟公然辞职,而品松总是诚意挽留,直至六七年后,能自阅西报,自阅故事,始停止常课也。同时,余已入本城教会学校,修习英文及数学科学,而“奔跑”在文法上之作用亦早为之说明矣。

余于初教品松学习英语之时,年十三岁(清光绪二十三年丁酉),自己未尝受他人之教也。其真情实况可简述之如下:

余十一、十二岁时,于诵读《左氏传》之暇,常常偷看家藏之木刻本《英话注解》。此书作者之姓氏,余已忘之矣,但确知其为广东人。书中单字简句皆有翻译,且有注音。余在一年以内,每日自己上新书,自己温旧课,将全书强记无遗,以为英语之全程毕矣。一日下午,老仆周升伴余往游府庙,在市中遇见美国教士某君。余牵彼之襟(小孩不知礼节,可笑!)且向之作英国语。教士视我之面,抚我之头,而宠然曰:“小弟弟,我听不懂你的湖州话。我讲苏州土白,湖州话没有学好。”余呆立不动,老仆周升哈哈大笑而告教士曰:“洋先生,我们二少爷讲的不是湖州话——是你们的洋话,外国话呀。他无师传授,自己学的。”教士曰:“外国话?我外国人不懂他的外国话。要学外国话,到我们开的学堂里去读书。”后来余果然入教会学校,学得能读文学科学诸书,并学得能读《圣经》,能做礼拜(!)。

教品松读书及与教士讲话两事,均发生于戊戌政变以前。戊戌政变,在光绪二十四年,时余十四岁也。是年夏季,邑中忽来英语教师二人:(一)朱姓,(二)金姓。朱姓者,其名不详,苏州人,在南街时务馆设馆。金姓者,其名已忘,本地人,在西门钮宅授徒。友人范霞轩君为朱之学生,课毕常来余家。余听其反复背诵“欢多育寡?”(where do you go?)(欢多育寡,译言“你往那里去?”)等语,真是悦耳。范君声音,尖脆响亮,又善作手势,尤像外国人讲话。余羡慕之至,亦有加入之意。但一再请求先母而终不允许,谓吾家素走正途,不习异术,读书人总以进秀才,中举人,取得功名为要务。余无法可想,只得暗讥母亲不知天下大势,而同时又深恐自己落伍而已。后来余果入泮,且名次极高,然至今不通,秀才真“换不到豆腐吃”也。

在西门读英文者,有舍亲张继昌(已逝)君。某日之晨,余奉母命往堂子湾(里名)中族叔处传信,顺便潜入钮宅,窃听金先生教书。余站立于布帐之外,窥见金君坐上首主席,两旁全是学生,或朗诵,或默读,或习字,或发问,无不专心,无不用力。内一人请金君将“各得骂人”(Good morning)之西文,写于小册子上。金君允可,并再三说明此语之用法云:“只可用于早晨见面之时,下午断然不可用,晚上也不可用。早晨遇见外国人,彼如此说,我也如此说。彼此请安,互相祝福。”当时余极疑惑,西礼既要“互相祝福”,何故又“各得骂人”耶?余混合中西文字,幼时愚鲁,可以想见矣。后来攻读比较言语学,获得中西音似意反之字极多,例如汉文之“头”与英语之toe(足趾),其颠倒矛盾,不亚于此。他例如“错”与true(信),“楼”与low(低),“白”与black(黑),“灰”与white(白),“乐”与loth(恶),“茅厕”与mouth(口)是也。异日当另作一文,以见其趣,今且继述余求学之苦。

余自从学得南街之“欢多育寡”及西门之“各得骂人”后,欲习英语之志愿愈坚,而吾母终不准余入任何学校。是年之冬,余于无意中购得《英字入门》一册,著者上海人曹姓。余从卷首起,朝夕自习,不上半年,全书毕矣。读音依照申江口气,草书亦能效慕。惟除品松外,不敢以所知者告人,因自己不信任自己也。某日下午,堂子湾之族叔因事来余家,闻余在小室中作咪咪(me音似“咪”,我也)呼猫之声,又见余在纸上乱涂蟹行之字,谓吾母曰:“老二(指余言)的西文,倒有点像样了。我见他写字,又听他念书,似乎还不差。何不让他出去从师呢?”此语之功甚大,吾母意动,不久即令余入华英学堂。(族叔名光烈,号三成,吾湖小儿科专家也,今尚健在。)

华英学堂(Memphis Academy),系美国南监理会出资创办,故学费极廉。其校长兼主任教师,雷小姐(或姑娘)(Miss Lochie Rankin)也。雷师在湖之历史最久,其所造就之人才最多,有官吏,有工程师,有装瓦者,有制琴者,有宗教家,有著作家,有银行家,有保险员……

雷师有一特点,即不轻视中国人是也。某日,余作文误拼一字,彼指而告我曰:“此字书上没有的,不信可一查。”余答曰:“有的,有的,我已查过了——美国字典。”余妄言欺人,于此可见。从来自己教人,不肯受生徒些微之欺骗,只知自己吹牛,不准别人说谎,态度极强,故苏人有以“老虎”称我者。四十岁后,余性情大变,不作谎言,不发睥气。岂阅世较深乎?盖年老退步耳。雷师当时,非不知我欺彼也,所以不直说者,所以不责我者,恐他人谓其轻视中国入耳。三十一年七月廿九日

中公

“中公”是中国公学的简称。本篇言清末民初与我有关系时的中国公学——就是我的回忆——故以此为题。

中公的历史,讲起来颇多趣味。它最初由闹学(罢学)而成,日本人要干涉这样,又要干涉那样,我国一部分的留日学生认为“奇耻大辱”,遂相适归国,组成中国公学。

清末民初闹学的风气,着实盛行,不独在日本的学生常要闹学,就是在中国的学生也是如此。震旦闹学,组成复旦;南洋闹学,造成南中。这不过两个例子。其他闹学的案子,真不少呀!

最初组成中公的时候,似乎没有校长,只有干事,地点在上海北四川路横浜桥之北,福民医院左近。后来,因欲取得官款,聘请夏剑丞(敬观)先生为校长。夏先生是红道台,与端方很亲热。光宣间丁忧,闲居在申,不过他曾经做过江苏提学使,又曾经署过江苏巡抚。端方极相信他。有了他做校长,官费一定请得到。据说后来与复旦同等,必每年拨两万元。

我第一次和中国公学发生关系,在北四川路的时代。我担任欧洲近世史,介绍我去的是胡梓方先生(江西人)。当时和我一同教书的,有两位王先生,后来都成闻人。一位是王显华(浙江人),一位王云五(广东人)——商务先后聘为总经理。当时的学生,后来成为世界闻人的,据我所知,只有一人,就是胡适之。

在北四川路时代的中公,颇优待教员。除上课下课茶房照例倒茶,绞热手巾,下课时另供牛乳一杯。我没有吃到牛奶,因为在它煎熟之前,我已经离校了。我第一次在中公授课,只有两早晨——两个小时。不是我不肯去,倒是他们不要我。我的失败,我的寂然被“逐”,因为我教得太快。众学生虽然默默而听,没有和我当面为难,但是我知道我有误处。后来旁人告诉我,说我的教法,不合他们的“胃口”。他们所要的,是国语的仔细讲解,我所能授的,是整段整页的大意。他们所要的,是文法上的分析,我所愿授的是史事的连贯。我那年二十四岁(清光绪三十四年,即公历一九〇八年),自己是一个甫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对于教育全无经验。我去教曾经留学过日本的学生,本不应该,太不量力!班中各学生,有穿吴服的,有着木屐的,有胡须长长的……倘然现在有人请我去教类似的一班,我看见了一定会倒退而出。当时我年少无知,所以“胆大妄为”地跑了进去。显华和云五在那边,大受学生的欢迎,因为一个教读本,一个教文法,都能详解的缘故。

我第二次进中公教书,在民国三年。那年我三十岁,担任的是商科英文。到任不久,我就闹了一个小笑话。让我写出来给大家看:

商科某级的学生颇多,大半为湖南籍。书本相当高深,但是发音并不正确。他们最劣的功课是作文。他们怕作,我也怕改,两方面耗费有利之光阴,作无为之事罢了。一日,我刚巧踏进教员预备室时,李师登辉——当时为教务主任,也是我第二次进中公的介绍人——对我一看,用英语高声说道:“周……你来看这本练习簿。有学生来告你呀!你不小心!你自己看,以后应当谨慎些!”

我仔细翻查那篇“文章”,看见漏改了一个误处,就是:三个相等云谓字(动词)的寡数(单数)第三身(第三人称),两个已经代他加了S,其余一个忘记加了。我即禀告道:“老师,是不是这个错误?那有什么大关系呢?我同他加了两个S,脱了中间一个罢了。是不是这个错处?”

李师道:“他们没有指出错处来,我也没有工夫去找你的误点。总之,他们已经到我这里来告过你了。并且就是那个S也很重要。教师那里可以错呢?”

我气极了,少年气盛地回口道:“李老师,俗语说得好,‘孔夫子也有错误’,难道我们中公的教员比孔夫子还要好么?这一点点小事情,少加一个S,他们还要小题大做地告到你教务主任那里来么?”

李师道:“你和我辩,有什么用。你口才好,你自己到课堂上去同他们辩好了。”

我答道:“好的。那末我把这本练习簿拿去了。”

我一进教室之后,即手持练习簿而问道:“这是那一位的?”

有一个身材不高,肥肥的湖南学生应声而起道:“是我的。”

我道:“请你到我这里来。”

他来了。我以手指定那个漏改的字而对他说道:“我没有在这个字上加一个S,那是我的疏忽。但我已经在前面相等的字上加了两个S,照理你应该明白了。古人说‘举一反三’。你即使笨,也应该举二反一呀!请你把这本练习簿拿回去罢。”

上面所讲的虽然是我一己的经验,无足轻重,然而青年教员也可借以为镜。对待学生,我们总要有理,总要说得过去。

我第二次在中公教书,另外还有一件可笑的事,也值得记出来。当时中公经济不足,常常欠薪。我们几个穷教员,天天去拜访会计员,他老是不在“家”。我们四五个人急极了,决意组织索薪团,硬要李老师加入。他笑笑,不肯答应。后来我们果然找到了总务主任刘君,逼他付款。他说:“款没有到,到了就发。”我们硬要他清付欠薪。他说:“下一个月一定付。”我们说:“口说无凭,我们不敢相信。”他说道:“那末,让我写一纸借据给你们罢。”

那时的校长是王搏沙(敬芳),他是创始时干事之一。他身任福中(煤矿)公司的要职,少到上海来。就是来的时候,也不十分顾问校事。他好玩政治,什么宪政党呀,政学系呀,都与他有关系。听说后来还要组织国粹党,不过没有成功。我曾经见过他一次,但没有与他交谈。他与别人讲话,颇露真诚之状。

我第二次在中公教书,有一年之久。除了借据上之款子至今尚未曾收到外,其余的月薪早已取得,并且早巳化尽了。

界路的中国新公学,和一·二八前后,法租界(第八区)的中国公学,与我毫无关系,所以不敢乱道。三十二年十月一日

苏人苏事

一 引言

余自清光绪三十四年戊申(一九〇八年)起,至民国元年壬子(一九一二年)止,每日所见闻者,苏州事也;每日所交接者,苏州人也。在此五年中,余以明求默索两法而学得吴中之风俗习惯,人情世态,当不在真苏人之下。但余旅苏之主旨,不在“学”而在“教”;教为正业,而学则陪衬之,故本篇言教。二 英文专修馆

余于戊申春夏之交,入毛提学使实君(庆藩)所创办之英文专修馆(地点在大太平巷)为英语教师,介绍者李师登辉也,先此余在上海环球中国学生会所办之达成中学(地点在白克路)担任教职,同事有胡梓方、刘××、朱大发、史东曙、季英伯诸公,皆博于学而富于经验之士,与之共事共游,随时随地可以受益。故薪水虽微,而“初出茅庐”之我,甚觉快乐而安心也。某晨十一时许,李师快步而入,见余即日:“周君,你快快告假,今天和我同到苏州去——正午十二时车。快些,快些,我们马上就要走了。”余问曰:“有何事?”李师曰:“到了那边你自会知道的。”

李师与余抵苏后,即往旧时之试院(考场),见内有被试之学生百馀人,正在埋头苦干也。余不觉一疑,而自问曰:“此何地乎?彼辈何人耶……难道科举已经恢复么?”正在此际,有口操福州官话而身穿蓝袍天青褂者,自大堂慢步而出,带笑而言曰:“李先生,路上好吗?这就是周君吗?”李师曰:“路上好——他是周君。”此公即向余曰:“好极了,周君,你来得正好,今天就可以帮我们看卷了。毛提学使创办英专,缺一英文教员,李先生保荐你,我们已经决定请你了。我姓冯,我是冯玉蕃(琦)。”李师插问曰:“毛提学使呢?他在那里?”冯公答曰:“他因为有要公,已经回衙门了。”

不久,李师、冯公及余同阅考卷。毕后,往提学使公署宴集。是晚寄宿于新校中。次晨,李师曰:“我今天要回上海了。你还是同我回去呢?还是在此等开学?”余曰:“冯君说开学最早在半个月以后,我还是回上海罢。”——李师、冯公与余谈话,纯用英语,本国人借外国语为表达意见之媒介,当时不以为奇。

余在英专服务,共约二年,——至宣统元年己酉冬樊提学到任后因经费支绌决意停办时止。英专之学生,后来在社会上担任重要职务者,有过探先、钮因祥等人。三 高等学堂

高等学堂之地点在沧浪亭,校长南翔朱锡百(寿朋)先生也。英专停办后,冯玉蕃君改任高校教务长,余因冯君之介,初(庚戌春)为补习班教员。学生皆京口驻防旗人,八旗中学毕业生,庆仁、铜章、增辉、德生、相宽、志证、炳堃、承荣、绍端等等是也。秋季学期开始,余始入正科授课,年底清廷“传旨嘉奖”。宣统三年,任为“英文兼心理辩学(即论理)教员”(见《校友会》杂志第一期)。当时心理论理两科,不知所用何书,所作何语,余已全然忘之矣。惟忆同事中有胡松圃、沈商耆、哈丝金(美国人)、华倩朔……除华君于最近在南京偶然相遇外,其他诸公久不见矣。当时肄业之学生,后来成名者,有朱贡三、汪懋祖、李广勋、孙雏飞、李迪彝、杨小堂、夏奇峰……夏君现任审计部部长。

江苏高校于辛亥九月停办。最后两月薪水,因藩库缺少现洋,以元宝为替。余尚忆手提银两,明明满头大汗,暗暗杭育杭育,向盘门步行,搭船回吴兴之“吃力”也。四 私家教读

次年(壬子)仍来苏城,在某姓为英语教师,学生一人,系二百万以上之富豪也。自一月起,至十二月止,余共授《鲍尔文读本》第四册两课,而所得薪水,所受供养,远在——远在高校之上。余深知此种生活必然不能持久,且不利于少年人,故决意另谋相当之职。其时皖校需人,余立允其聘。五 结论

余旅苏五年,对于其人其物,无不感到完美,不论男女老幼,出言总是和平,声音虽然尖利,但是并不触耳。二人相遇,无不招呼,无不恭恭敬敬。就是口角,亦必采用种种暗语(例如:糖佛手),不肯明白骂人,以酿成法律问题。至于物,则更妙矣。瓜子香而且整,糖果甜而不腻。其他如小肉包、良乡栗子,及一切小食,使人人有口不忍止,不顾胃病之势。

余去冬曾往苏州一游,惜为时只有半日,看不见老友,吃不到精品,不能尽兴也。他日有缘,当补行之。

余在苏时,尚有两事:(一)吃馆子,(二)坐花船——虽属荒唐,但不妨言之。当时馆子之佳而且廉者,司前街(?)之京馆鼎和居(苏人读如“丁乌鸡”)也。与之交易者,大半为官员,其次则为绅士,最次教员与学生。花船之最著名者,李双珠家(鸭蛋桥)也。两者余均享受之,而尤以末一年为最多。三十二年四月十一日

四书熟秀才足

湖谚云,“四书熟,秀才足”,意谓在前清科举时代,凡欲获取此为小功名者,非先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之正文及其小注,仔细记诵不可也。五经固亦重要,但最吃紧之院试(道考),其首题总出自四书,而《四书》不熟者,因无书可带,无从翻阅,则不能下手矣(县考府考,可以随意带书)。余七岁“开荒”(湖语,开始上学也),先母不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而即授以《大学》,故十岁前已毕四书,继之者《诗经》与《左氏传》也。后来学习英文,然清晨黄昏依然之乎者也,不忘国学。第一次出考在十七岁,院试时因误会春秋时地名,未曾取录。二十岁入泮,名列县学第五,宗师陈兆棻也。

倘四书熟者,秀才必足,则余之作秀才也,可无愧矣。余十七岁初次应试之县试题为“子夏为莒父宰”一章,即“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见《论语·子路》第十七章)当时余非独知其出处,且能背其小注也,因先母教法极严,每日必上新书,每日必背“带”书,每日必温旧书之故。带书者,新书前之三四首也——此名想非阅众所知矣。旧书者,从《大学》起至带书止皆是也。新书有时一日上八九行,有时一日上十六七行,随先母之意而定,不能自己作主。

余之所以不出外就学而由先母亲授者,有一原因,可略述之:余六岁,即遭父丧(先父卒于清光绪十六年庚寅正月初一日子时)。家兄由廑长余三岁,已于前两年附读于同族某房。当余届七岁开荒之年,先母亦拟将余附入。深恐自己开口,对方不便讲话,特挽托表兄许君代说,代问条件。不料某伯母竟直言相拒,谓彼家之馆,我家已有一子附读,教师已经分心分力,其势不能再加第二人矣。余虽年稚,见先母忽然面现怒容,惟言语之声仍极温和。其与许君之长谈中有言曰:“某大姆(湖语,夫兄之妻也)所说甚是。大儿已经滋扰他们了,二儿似不应该再去。但是我的经济极薄,无力自请教师。叫二儿到外边去读书,又不放心。我想不如把他关在家里,识识方字,再作道理罢。倘然他将来不识字,不通文理,亲族中人一定不能责备我,我已经托你去请求过了。”先母于前岁弃养(先母卒于民国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一日子时),享年八十四岁,劳碌一生,余未尝见其轻于嘻笑也。惟于余入泮报到鸣锣之际,则喜形于色,而自言自语曰:“大功告成,大功告成。我死也安心,对得起祖宗了。”次日竟狂醉半日,竟与余之堂姊胞妹等小辈捉迷藏,作肢胳之戏,其真心欢乐可知矣。

先母教人,只重诵读,不重讲解,只重习字,不重作文。余性所不近者,诵读与习字也,故至今不能学唱歌,学唱戏,学篆隶,学绘画,不能以艺术美术见长于时。余所最喜者,偷偷作咪咪声,偷偷习英语也。后来补先母讲解之缺者,英语也。譬如先师严几道《原富》盛行之时,他人只能捧读译本而不得其确义,而余已能直读原文并能对照而知中西文字各具之特长矣。其他如《易经》《礼记》《庄子》《老子》等,余亦仔细对照而读之,自觉双方并进,得益不浅也。他人借本国文之力以研求外国语。余则反是,常借外国语之力以求取本国文。——想阅众中必有笑我狂妄者。——余对于英语,本有特异之感情。幼时热心研究散文及韵文之时,非独能知其深奥之义,并能知其调和之音也。余离题矣,应回归四书与秀才。

余入泮正场之四书题为“是或一道也”(见《孟子·公孙丑下》第二章)。余考首县乌程,故题中有“一”字。考归安者,其题为“见其二子焉”。本科拨入府学第一名者,即后来以研究戏剧名世之宋春舫君,现已仙逝矣。湖府乌程归安两县同城,入民国后,合并改称吴兴。当时简称程安,不称乌归,因此二字太近“乌龟”之音之故。昔城中有一滑稽故事如下:湖州府某姓,病亡无子,其弟来夺家产。程安两县因受托前来劝阻。夺产者曰:“我们的家事,用不到你们来管。你们乌归两县快些跑。”盖有意骂之耳。

余又离题矣,请阅众原谅。“是或一道也”一题,最易敷衍。余尚忆数语:杨一道也,墨一道也,此皆非吾之道也。吾之道何?曰,仁义之道也,忠恕之道也……(阅众毋笑我寒酸,此实博取功名唯一之途术耳。)复试之题为“有心哉击磬乎”,不知上下文及小注者,决然不能下笔。余对于此题,有特异之故事,可细述焉:

余无悟性而善背书,不论十行廿行,只要从头至尾,慢慢硬记五六遍,即能脱口而出。先母于新课过重之日,必作安慰之语曰:“今天行数虽多,但生字极少,且容易上口——并不烦难。倘然你立刻背得出。我马上就放你到各房去跑一次好了(老家中共分五房)。”余幼时活力过多,最喜东跳西跳,东跑西跑,夏日捉蟋蟀,冬日潜制糖果。捕蝇亦是能手。某日,于一小时内用左手捉得全活者四十馀,且一一装入火柴匣中。后吾妹于无意中开匣,放走此一大群生灵,想其之子子孙孙今尚在湖州作恶也。余分蝇为三类:(一)饭蝇,(二)马蝇,(三)粪蝇。马蝇不常见,粪蝇不可捉。余又玩蝇,先以水溺之死,然后再以香灰救活之。此顽童之行为,非博物也——请归本题。

余之背书能力,远在吾兄吾妹之上。上十行能背十行,上廿行能背廿行。惟“有心哉击磬乎”之全章。非独五六遍后不能背,即竭全日之力亦不能背。其实,本章正文不过五十三字,小注不过一百五十六字。余从晨至暮,一再用力而竟不能背此二百馀字。先母初则罚跪,继施夏楚,但全然无效。余亦头昏目眩,不思饮食,半夜后始安然睡去……不知此章即余后来成秀才之至大关键也。是日不能记,不能背者,天欲余特别注意耳。余在复试场中一见此题,如遇旧友,心中不觉一宽,而“文章”如水而来矣。余遇大事,皆有预兆。闸北之灾,某夜之祸,皆先有梦。他日有暇,当作一《梦境》文。

余初次应试,已在八股已废之后,改试经义策论之时矣。余入泮之年,清光绪三十年甲辰也。次年秋清朝废科举而设学校。余之秀才,虽非末代,然相去亦近矣。

余于实习经义策论之前,亦曾略学八股文,故至今仍知破题、承题、起讲等等名目,且至今仍能阅读张之洞之《江汉炳灵集》而知其暗指时事之妙也。试八股时,两文一诗,改经义后,不再试诗。科举时有种种欺诈,种种作弊,《儒林外史》所言者,皆事实也。三十一年八月二日

辛亥革命

辛亥即清宣统三年,亦即公历一千九百十一年也。革命之实行,虽在本年秋天,但其酝酿,早在戊戌之前。当时凡粗通“之乎者也”者,即所谓读书人者,无不读黄梨洲之《明夷待访录》,无不仇视政府,亦无不主张种族革命。后来李提摩太所翻译之《泰西新史览要》(即《十九世纪周史》)由“广学会”出版后,则谈话之资料愈富,而谈话之精神亦健矣。除此类动口不动手之革命者外,少数“明白事理”之商人,亦常叹“时事日非”,且作夸大之言曰:“与其灭种,不如自尽,与其自尽,不如革命。”由表面观之,辛亥之际,凡实行革命者,或口称革命者,皆热心救国,热心改进中国之人也。其实,“口称”革命者,假革命也,“实行”革命者,真革命也。假革命者,既不用心,又不用力;真革命者,既用其心,又用其力。余在辛亥时,有专攻英语之志向,而无改良政治之欲望。虽曾两度到制造局,一度到南车站,虽亦赞成以车头攻城,以鞭爆代枪,但终不向前猛进,终不离集会地点。此岂实行家乎?此岂真革命者之行为乎?惟吾湖虽鄙,而所出革命人才实多。就余所知而现已仙逝者有三人焉:(一)姚勇忱,(二)沈虬斋,(三)陈英士。余识姚最早,沈次之,陈最迟,故先姚而后陈,非谓英士先生革命之功在勇忱先生之下也。本篇所言,余与此三位先烈之关系,亦余为“革命党”之小史也。(一)先言余与姚勇忱之故事:

世皆知姚先生为秋案中之要人,不知勇忱革命之念起于认识秋侠以前。余初遇勇忱,远在光绪廿二年丙申(一八九六年)。是岁之冬,北门外之先族祖完姻。先母命家兄与余同往贺拜。晚宴时闹酒之客甚伙。有“开当”者强余加入,狂饮多杯,不觉大醉大吐——是为余生平酩酊之第一次。归卧室时,脑虽不病而腿病矣。余不能自由行走,而由吾兄及一不相识者扶入也。此不相识者,即姚勇忱先生,亦即后来因实行革命而牺牲者也。勇忱先生,心极慈悲,当余东歪西倒之时,一再嘱我“小心”,一再称我“弟弟”,又为我倒茶,为我揩面,为我宽衣,为我盖被。后见我清醒不睡,又与我细谈书本,并嘱我购读《明夷待访录》。最末,吾二人各说上广化英语(上海或广州土白注音之英语)多时,以自露其洋才。勇忱先生是日,想亦醺醺矣。从此夜起,直至光绪三十三年(丁未)五月恩铭被刺,秋瑾就义之时止,余不知善于服侍小朋友之姚勇忱,即大革命党姚勇忱也,亦即与徐锡麟、鉴湖女侠均有关系之姚勇忱也。后来余虽常来申江,但不常遇勇忱。辛亥以前,似未一见,辛亥以后,则偶遇之。惟其为浙督所拘,又在浙中受害——此种新闻传来时,余暗暗流泪,暗暗伤心而已。勇忱先生为城外姚家坝人,口吃,目近视,先族祖之至戚也。(二)继言沈虬斋:

沈虬斋(翔云),能说能写,聪明伶俐人也。最初与康有为连结,后来追随总理。辛亥年沪军都督府成立后,则又为陈英士(其美)先生之秘书。其生平轶事,非余所能全知,亦不必尽述于此。兹言其幼时在蒙馆中之故事一则,以见其敏捷之才焉:

虬斋幼时附读于余家对邻沈宅,为之师者无不受其愚弄。某日,沈宅延高僧追荐祖先,蒙馆放学。虬斋为寄宿生,故虽在假日仍留沈宅,或听和尚念经,或在门前玩荡。下午在仪凤桥闲行,瞥见一僧买肉馒头四枚。第一枚甫上口时,虬斋已将其臂执住,硬硬推拖而至沈宅,并且高声曰:“大家看呀!和尚偷荤吃,被我捉住了。看他手中的肉馒头呀!口中的半枚,想已吞下了。”即此一端,已足见虬斋后来之活动与智力矣。惟此僧既不忍弃其手中之馒头,又任虬斋带回沈宅,不知其用意何在,诚奇事也。

虬斋于戊戌康党失败之后,潜归湖城居住。人以为其永无出山之日矣,但彼无日不打小麻雀,无日不吃小馆子,晏然自在,宛如一富家公子。辛亥年余来申时,非住三马路上海旅馆,即住宁波路嘉宾(?)旅馆。英士先生攻打江南制造局之晚,余在嘉宾寄宿。半夜中忽有人来打房门,并云:“快开,快开!有好新闻。”余知虬斋之声也。

进门后,彼即告余曰:“好新闻——制造局大概已经攻下了。你明天去不去?”余曰:“要去的。”彼曰:“倘然一同去,我去叫马车。”余曰:“何必这样阔?”彼曰:“也好,我们各走各路,不过我要向你借些车钱。”余曰:“钱袋在桌上,你自己动手罢。”

次日下午余至制造局时,见英士不声不响,手执细蒲扇,静坐于一小室中,而虬斋已在某厅演说矣。余尚忆其数语:“我们要先举都督——明天举都督,今天去拿手枪,每人拿一枝。没有手枪,快五响也好。你们看,我已经有手枪了。……”后来虬斋在都督府办公时,出入常借用英士先生之汽车,而所服西服又与都督所服者,几乎同式同色,故市民往往误以虬斋为都督也。

壬子(民国元年)之春,虬斋居虹口某洋房中。每日早餐,至少四式,牛乳鸡蛋之外,另加白木耳糖莲心。家中厨司仆役,约在八人以上。开销之大可想见矣。

虬斋身长而体瘦,鼻高而眼凹。得意之时,气焰甚高,无人敢谒之。失意之时,则又到处告贷,人亦怕其上门。余于辛亥秋在制造局大厅与彼一别之后,直至其被捕至杭,身受大刑时,竟未之一遇也。虬斋,有志之士也,惜中年为利禄所拘,不能尽用其才,不能实行其幼时之主张耳。(三)末言英士先生与余之会见:

余之初遇英士先生也,不在湖州本城,而在浙江旅沪学会。学会之地点在南京路市政厅旧址对面,老闸捕房左近之某里内。里名为何,现已忘记,惟尚忆里口有一不大不小之水果店也。辛亥春某夕,余在学会之厢房中闲谈时,见一戴金丝边眼镜者走入,文雅君子也。不之识,而吾友许朋非(政)君即作匆促之介绍曰:“这是英士先生——他就是越然,周越然。”

英士先生对余一视即曰:“我想起来了,你懂英文的,是不是?勇忱曾经对我讲过,说你小时候就懂英文。现在你在那里做事?”余答曰:“在苏州教书。”英士先生曰:“好,好。有暇可到我家里来谈天——马霍路德福里某号,走后门较便。”此后余到申时,无不到马霍路一谒,时间总在夜晚。但英士先生家中,宾客众多,余虽常往而比较生疏,全无机会与之作长时间之谈话也。惟见其对待众客,无不和声软气,无不开诚布公。英士先生素采“人各有才,人各有用”之宗旨,故夏氏昆仲可作先锋,而狗肉将军亦收为卫队也。年少无知如余,彼并不轻视。一见之后,非独记我之姓名,并知我之职业。壬子春,英士先生见我即问曰:“你还在苏州教英文么?为什么不到都督府来办事?”余本拟以“都督府中湖州人这样多,倘然大家都进去,岂不变成一个湖州会馆么?”答之,但因其如此谦谨,如此真诚,不敢出之口也,而以微笑不答了之。

英士先生之事迹太多,决非余之笔、余之力所能尽写也。欲知其详者,应考之正史正传。本篇所言,不过余与彼数度见面耳。余之老家在西门旱渎桥,陈家在北门府学前。两家数代深交,往来甚密。惟英士先生早岁离湖,故直至后来始相遇也。其兄其弟,及其族人,余皆熟识之而友好之。英士先生遇难(民国五年五月十八日)之前周,余由杨春时(已逝)兄为先导,尚与之一晤也。

上文所述之先烈,皆辛亥时或辛亥前实行革命者也。或者曰:“汝既有此许多好榜样,何以不随从之而大做革命工作耶?”曰,此因余生性胆小,而又缺乏政治智识之故——言之可愧!惟在上海光复后,杭州因驻防将军反对尚未反正时,余等在浙江旅沪学会开会,议决由车站出发,用“龙头”为攻城之具并用鞭爆以助声势——首先拍手赞成者,余为其中之一人。夜九时后,大众由南京路雇车向南而行,余亦同往。惟诸同志在月台闲行候车之际,余潜然而逸。事后许朋非君来信告我云,“车抵杭州时,其城不攻而自破,因将军顾全人民之生命财产,自动退职,已决意不与民军为难。故车中之革命党不必放助势之鞭爆,而站士欢迎者反而放之矣。此行只有欢乐而无危险。君之临阵脱逃,足见君之不知时势不知大局也”云云。

当辛亥武汉光复后,川省继之,宜昌友人曾抄录六言告示一则寄余。兹转录于此,以供研究文献者之用,如下:

大清政府恶劣,同胞共见共闻。处处与民争利,还说宽仁厚泽。苛税杂捐日增,用途何人晓得。违背先朝谕旨,假意国有政策。本军顺天应民,已从川楚施设。克日大军到宜,同胞切莫惊骇。决不扰害商民,其各自安生业。汉官倒戈来降,一体务其本业。

此种告示皆钤“中华民国军政府鄂省都督印”,而发帖之期则为“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月×日”也。三十一年八月六日附录:纪念英士先生

今日(五月十八曰)为陈英士先生殉国二十七周纪念,湖州旅沪同乡会循例公祭。余恐届时不能参加,特作此文以代一拜(鞠躬)。

英士先生,讳其美,行二,浙江吴兴人,生于清光绪三年。兄勤士(其业),弟霭士(其采),夫人姚氏。有子二,长祖华(已故),次祖龢。民国五年五月十八日在上海法租界寓所遇害,年四十岁。

辛亥年春,余始识英士先生。先此,虽同居湖城,且有世交,而未之遇也。某夕,余闲坐于(上海南京路)浙江旅沪学会之厢房中时,见一戴金丝眼镜者徐步而入。友人许君政,以右手指定我身而作匆促之介绍曰:“英士先生,他就是越然——周越然呀。”英士先生对我细细一看,即曰:“是了,我想起来了。你懂英文的,你小时候就懂英文的。现在做什么事?”余答曰:“在苏州教书。”……最末,英士先生曰:“好,好,有暇可到我家里来谈天。”英士先生之小心文雅,即此数语,已可想见矣。

先生十五岁(光绪十七年)就石门善长典习商业。暇时阅报读史,深自勤奋。年十九,中东间发生战事,先生驰书亲友,痛言清廷失政,并力劝国人自图振作。二十七岁(光绪二十九年)辞去典事,来上海同康泰丝栈为会计。明年入理科传习所,研究科学。三十岁往日本,入警监学校,后改入东斌(军事)学校。三十二岁返国,从事革命运动。宣统三年辛亥之秋,武汉起义。先生(三十五岁)奔走宁杭镇沪,计划进行。布置既定之后,即于旧历九月十三日发难。率领同志,攻打江南制造局,破之。众举先生为都督。余躬逢其盛,可谓人生一幸事也。

民国二年发动二次革命,先生就讨袁军总司令职,虽来归者众而事均失败。此岂活动不力乎?盖环境太恶劣耳。

英士先生,革命家也,其勇毅,其精干,其伟大,其谨细,决非一般人所能想见。惜余未曾之与久处,不能全知其性格而学之也。

先生对其胞侄有言曰:“政府当使人民能自立,犹为父母者当使子女能自立也。”斯言也,凡为政者皆当识之。

三十二年五月十八日

文房三宝

宋叶梦得之《避暑录话》云:“世言歙州有文房四宝,谓笔墨纸砚也。其实三耳,歙本不出笔。”当余初习“欢多育寡”及“各得骂人”(请参阅《先教后学》篇)等英语之时,余家确无堂堂皇皇之文房(书室),但余则有拼拼凑凑之三宝。余之三宝,(一)指甲笔尖,(二)颜料墨汁,(三)陈霉洋纸是也。其中有自制品,亦有遗传物,当于本篇正文中作详细之陈述。但本篇所言,不止此三宝而已,后来购买西书及其屡次之损失,与其可珍之要点,亦附带及之。

先父幼峰公,于余六岁之(阴历)元旦日弃世。其遗传物,除田地、房产及现款之足敷吾兄弟十馀年之衣食及教育外,尚有许多书籍碑帖。吾兄弟二人,皆年幼不能应用。故除一部分医书被窃外,馀者由先母封存之。当时漏封者,有一皮面便写簿,内附陈腐变色之洋纸约二十叶,而背脊中所插入之充象牙笔已失其尖,只留其管矣。余初不识此货,不知其为洋簿也,任其飘流于抽屉中之杂货间者多年。后来始知之而重视之。

此便写簿最可珍贵之部分,不是黑黑之皮面,而是旧纸与牙管也。纸虽腐旧,终不失其洋气;管虽无笔,仍得配以他尖。当时吾湖有某某某某两“大药房”者,于如意油、薄荷锭、金鸡纳霜、火油、洋皂、洋烛之外,兼售西式文具。普通笔杆,每枝一圆。“巨”(G)字笔尖,每枚二角。余问价而不即购买者,一因先母不准以有用之金钱,交换“无为”之洋货,二因“巨”字笔尖太巨,不合余家牙管也。然欲写洋字,非有洋墨洋笔不可。余不得已以热水泡颜料而代墨汁,又强剪吾妹所细心栽培之指甲,略加剖割以作笔尖。从前钢笔未发展之际,西人有以鹅毛为笔者,余修改指甲为笔,亦不得不谓之发明。

余幼时发明之能力,不专限于上述之正式笔墨。另有一事,不妨陈之,望阅众勿笑我顽皮可也。本家有深于鸦片烟瘾者,余每日见其装烟吸烟而羡慕之,颇有仿行之意。但因腰无半文,不能购鸦片烟及其用具——彼时烟与烟具,均公然在市上发售。余自思自语曰:“倘然要作此游戏,非自己想法不可。——是了是了,有了有了。”次晨黎明即起,一小时内,烟与烟灯、烟枪均齐备矣。烟以松香代,灯以介壳为之,枪则以破竹改造之。余正拟躺下“享受”时,吾母默然行来,即以余之破竹为刑具而带鞭带骂曰:“你一无所能,既不能读书,又不能做工——真所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这一点点小孩子,倒要吃鸦片烟,我把你打死罢。”余跪求曰:“饶我,饶我!我不是真吃,我是玩的。”先母曰:“鸦片可以玩的么?你自己寻死,不如我把你打死。”余曰:“母亲,饶我!那不是鸦片,是松香呀。”

余之发明鸦片,当然不及发明笔墨之有益,但两者皆足以见余之“天才”,皆足以见余幼时思想之灵巧。惜当年未曾专攻理化,或专攻工程,故后来既不能为国家效力,又不能为自己求荣也。

余离题矣,请归三宝:三宝中之腐纸与笔管,先父之遗物也。先父在江宁时,从李善兰为师,攻研数学,回湖后又研习国医。惟于离宁之后,归湖之前,曾在申江小住年馀。此皮面便写簿,想必于是时购得而携回湖城也。附纸之首二页上,隐隐似有西字痕迹,不知是否吾父遗墨。余幼时已无法查问,今此簿全失,更无追求之根据矣。先父精于天算医理,书法董其昌,其墨迹或见于书跋,或见于稿本,皆由家兄保存之。

先父之皮面便写洋簿,非独赐余以学写西字之机会,且启余以认识西书之门径也。余后来一见西书,无不想买,无不想看者,因有此一簿之故也。余于廿一岁(光绪三十一年乙巳)在乡镇教英语时,已得西书约五十册,其中大部分为初级教科书。然亦有名著如原本《原富》及《泰西新史览要》。寒假辞职回城,余于前夕将各书装入旅行用之竹箱内,而以旧式铜锁锁之。抵家后,开箱一看——呀!书全去矣!所存者纸包之砖块而已。是年有闰月,所得薪水共计二百三十四元,约书价之三分之二,真湖谚所谓“偷鸡不着,反失一把米”也——此为余损失西书之第一次。

第二次损失西书,在民国元年壬子(一九一二年)。余于阴历五月底皖校放假归家时,将带去之书,装成四箱,安置于卧室中。待秋季回去时,则箱已损坏而书已不在矣。后倪都督到任,下令将各校停办,余之书籍即不被窃亦等于废物矣。留皖被盗之书数目固大,但无善本。余最心好之书及较善之本,均存湖宅,故虽赤手空拳而归,仍得安居于旧堡中也。

余之书籍,受最大之损失者,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二三年)也。——此为第三次,最末一次损失。是年春,闸北自建之住宅,即所谓“

言言斋

”者,全部被毁。汉文书籍之遭劫者,计一百六十馀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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