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8-02 15:2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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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伊坂幸太郎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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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

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试读:

现在1

两天前,刚搬到这个城市的我先是遇见了一只猫,接着遇见了河崎。

我伸手按下公寓的门铃,就听得一声轻快的“叮”;松开手,则响起一声悠长的“咚——”。

大概四月初对樱花树来说开花还为时尚早吧,种在公寓入口的那棵樱花树还是光秃秃的。它理直气壮地裸露着枝条,那派头竟有点像无所顾忌的裸体妇人。

我是上午坐新干线来的。等搭公交车找到这栋公寓,再把提前寄过来的行李一件一件拖进屋内,不知不觉太阳已然西斜。

这栋两层楼高的公寓是木质的,房龄有十五年了。不过外墙可能重新涂过漆,在我看来就像新建的一样。

公寓楼的正中间是楼梯,每层楼的楼梯两边各有两间房,也就是说,这是一栋每层楼四间房、总共也就八间房的小公寓。而大概“四是不吉利的数字”这种迷信思想还颇为根深蒂固吧,一〇三号房的旁边就是一〇五号房。

每个房间的房门都藏在稍离开走廊靠里的位置,所以很暗。虽然有股潮乎乎的味道,但倒也觉得凉快。眼里映出趴在屋顶的蜘蛛,我决定假装没看见。墙根落着成坨的尘土,这个嘛,我也决定假装没看见。

我站在隔壁房间的门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如果邻居过来开门,对我的第一印象将会是透过门上的猫眼决定的。

可是屋里没有反应。既没有女大学生可爱的声音从房里传来,也没有五大三粗的大块头男人冷漠地走近门口的脚步声响起。

我的邻居会是什么人呢?要说我没有期待的话,那是骗人的;要说我一点儿不安也没有,那也是骗人的。

我再次伸手按响门铃,仿佛跳跃着的“叮”一声之后,是延绵悠长的“咚——”。

工作日的街区静悄悄的仿佛无人居住一般。门铃的声音似乎被家家户户密密排开的墙壁吸了进去。我不禁回过头。

不禁想,不会是……

不会是这片街区的居民,正立于某处高地观察着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对我评头论足吧?又或者,会不会什么地方正举行着重要的集会,而只有我被拒之其外?

我明知这怎么可能呢,可心头确实闪过一缕这样的不安。又等了一会儿,我放弃了。想着还是把和邻居见面的机会留到下次吧,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〇五号房。

一座纸皮箱堆成的小山等在房间里,无言地向我施压。要指望这些成堆的箱子从这世上消失,还不如指望美国从此没有军队呢——都是不可能发生的,绝对不可能!我打心底里感到气馁。说不定,美军消亡这事反而能先行一步呢。

我看了一眼钟,下午四点多了。

我狠下心,先把装着音响的箱子打开,从里面扯出音箱和接线,靠墙摆在了南面。插上电源,立刻开始播放音乐。

而那只猫的到来,是在过了一个小时之后。

一曲即将结束之际,我听到了猫叫。八帖[1]大的木地板对面,隔着窗户有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没设隔挡,通过那里可以往来每个房间。我知道肯定是院子附近有猫,所以一开始并没在意。

可是过了一会儿,那猫跳上了窗台,开始用爪子挠起窗户来,这让我觉得忍无可忍了。

于是我急忙打开窗户,喝道:“喂,住爪!”但是猫根本听也不听,轻快地跃进了房间。“喂!听见没有!”

猫的动作很敏捷,它轻车熟路地蹿进了房间。我正以为它是不是顺着我刚挂好的窗帘滑下来了,它又突然探出了头,然后钻进放在角落的空袋子里去了。我伸手想要抓住它,都顾不上会撞到那些纸箱了。

这是一只皮毛光滑的猫,纯黑的短毛泛着光泽。它没戴颈圈,长长的尾巴直指屋顶,可是尾巴尖却卷卷地弯曲着。

折腾了半天也没捉到它,我感到不耐烦了。不管了,爱待在这儿你就待着吧,反正要发愁也是该你发愁。我调整情绪,继续整理行李。可就在这时,那猫梳理起毛来,这动作简直是故意挑衅。我想也许能趁现在抓住它,便开始向它靠近。可正当我准备扑过去时,它却猛地跳了起来。也不知是它的口水还是它吃的猫粮发出来的,总之有一股动物特有的味道飘过我的鼻孔。再看那猫,它已不知何时跳进了一个空纸箱,然后一脸愉快地探出脑袋。

结果,我又花了十分钟,才终于把它抓住。从窗户把它放到院子里的时候,它还在往这边瞥,这让我戒备着它会不会又跳进来。可猫却一脸无辜,就那么走远了。“真是的,招呼都不打一个。”

有生以来第一次一个人住,可造访我的独居小屋、值得纪念的第一位客人,居然是一只尾巴弯曲的猫,这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遇见河崎,是在下午六点左右。东西到底该怎么摆实在让我很纠结,就想着姑且先把不要的纸箱拿到外边去吧。那个时候,他正好站在那里。

一开始我没注意到他,我背对着他,嘴里哼着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以为旁边没人,所以哼唱的声音还不算小。听到身后有人对我打招呼时,那一声“嗨”着实把我吓到了,然后就觉得好丢脸。他站在一〇三号房间门前——就是之前我去按过门铃的那间——手插在口袋里,可能是在找钥匙。“迪伦?”他一上来就发问。

我用肯定的语调生硬地答道:“迪伦。”又加了一句,“《答案在风中飘》。”

他仿佛正身处某个重大场面似的,一脸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你是新搬来的?”“呃,嗯。”

他个子比我高,然而肩不宽,身型偏瘦。略短的头发没有分缝,给人一种大大咧咧的感觉。“我刚才,才到。”我词不达意地边说边指向他的房间,“想去你的房间打声招呼来着,可是没人在。”我立刻赶在被人挑理之前先开口辩解。

也许是晒的,他的皮肤呈小麦色。或许是个喜爱冲浪或者滑雪运动的人。

全身上下一身黑,黑色衬衫配亮黑色的裤子。

这种搭配,搞不好就会穿出乡村乐手的效果,可这个人却驾驭得极完美。也许是因为个子高吧,穿在他身上自成一格,且非常合身。

我想起一句外国的谚语——“魔鬼并不像人们描绘的那样黑”。

意思大概是不管多坏的人,都有好的一面吧。也可能是说没有百分百的坏人。我记不清了。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如果面前这个人是魔鬼之流的话,那这套衣服的黑,一定没有画中描绘的魔鬼那么黑吧。而且刚搬过来、人生地不熟的大学新生,对这个魔鬼而言一定是正合适的猎物。“要帮忙吗?”他开口问道。“啊,不用,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说谎了。我那房间里的状况如果也能叫“收拾得差不多了”的话,这世上的纷争得有一大半可以算做“解决好了”。“嗯。”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来我家吧。”

他的鼻梁很高,嘴巴略宽,眉毛浓密,笑起来嘴角就像被扯上去一样。靠发胶立起来的短发仿佛会动似的,这一切更加强了他魔鬼的印象。他的年龄大概比我大。

我换了只手拿纸箱,心里犹豫该怎么回答好呢?“啊,对了。”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又突然开口说道,“尾尖团团来过了吧?”

啊,没错,我想,这一定就是魔鬼的语言了。

他的房间和我的房间布局自然基本是一样的,除了厨房和浴室的位置相反之外,其他的毫无区别。“椎名。”

我报上自己的名字后,他苦着脸,一副真心觉得难受的样子念叨着:“好难念的名字。椎名(shiina)、椎名、真奇怪(okashiina)。”“这个谐音笑话,迄今为止我都听了上百亿次了。”我故意做出真心听腻了的样子。“百亿?”

我解释说,意思就是这个笑话已经没什么新意啦。“那么,这个,是百亿纪念。”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厨房拿出两个杯子和一瓶红酒,默默地拔出红酒的瓶塞,然后深有感触似的轻声说:“来,干杯。我是河崎(kawazaki)。”“河崎的河是哪个字?三个竖的川(kawa),还是河童的河(kawa)?”[2]“哪个都行。”他随口答道,笑了。应该是河崎吧?我暗自猜测,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河崎这个名字比较适合他。“好啦,来吧。”他伸手把杯子递给我。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有人递东西过来,就应该接下。“干杯!”

我对酒并不熟悉,毕竟我还未成年。不过也隐隐约约明白:未来的学生生活中,肯定少不了酒精。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端起了杯子,红色的葡萄酒让我有种已步入成年的感觉。“那个……为什么干杯呢?”我试探地问道。“为一百亿啊。”“啊?”“也为我们的相遇。”“为我们的……相遇?”这个说法还勉强能接受,就是听起来怪别扭的,“我搬到这里来了,不过如此吧。”“我一直在等,等着谁会来。”“迟早会有人搬进来的嘛。”“谁料到,居然是个唱迪伦的男生呢。”

貌似自己引以为耻的失态表现被人拿来当笑话了,我有种捂脸的冲动。“嗯啊。”

举杯一碰,一声悦耳的声响。红酒的味道比想象的好,我放心了。“尾尖团团已经来过了吧?”他又冒出刚才那句话。“你刚才问过一次了,可尾尖团团是什么?”“猫。”“啊。”我小心地把杯子放到地毯上,谨防翻倒,“是指那只猫呀。来了。来过了。那是河崎先生养的猫?”“不用加先生,河崎。”“是河崎的猫吗?”“看,直呼名字,是不是听起来亲近多了?”河崎说道。确实,去掉敬称直接叫名字的话,感觉距离一下就拉近了。不过,这应该并不意味着这个人是可以亲近的。“这栋公寓里住着一个老外,就是因为他总是满口礼貌用语,才让人一点儿都亲近不起来。”“嗯。”与其说我在赞同他的意见,不如说是从他口中吐出“老外”一词,感觉带着种居高临下的歧视,这让我有了一点戒备。“那只野猫很可爱吧?它的尾巴尖儿呀,像折断了的石楠花一样,前面是团起来的。所以它叫尾尖团团。”“它经常来吗?”“你说尾尖团团?”“是的是的。”我甚至觉得我要是不先认可那只猫的名字,这对话就没法进行下去了。“猫嘛,基本上只造访寂寞的人。”“难道说,它跑到我的屋子里来,说明我很寂寞?”“你已经被看穿了。”河崎面不改色地说道,又加了一句,“特别是黑猫,更是这样。”“黑,说到黑,你自己不也是一身黑衣服?”“是不是像魔鬼?”他居然主动承认了。“也不是啦。”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说“其实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吧。无奈,我只好敷衍着回应:“像黑狗。”鼻子高挺、脊背紧绷,像那种姿态勇猛的狗。“其实,我是死而复生的。”河崎歪着脖子,直直地看着我,“这正是魔鬼吧。”“死亡?”“从无可救药的状态。”

对话这样进行下去会不会越来越离谱?我提高了警惕。“死亡”呀“复活”呀这类词语应该慎重使用才对。

我打量着房间。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地上随意地放着一台小型录音机,旁边散落着磁带和杂志。除了靠墙放着的穿衣镜、简易型衣柜和电话以外,再没一件像样的家具了。没有报纸、没有坐垫或靠枕,简单说来就是没有生活气息。被堆成小山似的纸箱占领着的我的房间已经很过分了,他这个死气沉沉的房间更是极端。如果把我的东西搬一半过来,说不定正好能达到平衡。“椎名是学生吗?”河崎开口了。“是,从后天开始。”“那现在呢?”“现在?”“到后天之前,不是还不是学生吗?”“那现在算什么呢。那就……准学生吧。”我给了个索然无趣的回答,之后问道,“河崎呢?是学生吗?”“我是什么都无所谓啦。”

我看见房间一角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小镜子、定型喷雾,还有电动剃须刀。再看回河崎,毫无疑问他一定特别注重外表,浑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成熟感。“正好,太好了。”河崎把杯子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后突然说道。“正好?”让一个魔鬼高兴地说出“正好,太好了”,我想我很难因此高兴。“我想做一件事。”“想做一件事,呵呵。”这话听着怎么像同性恋提出要发生性关系似的,让我害怕。“我一直在找一个契机,需要有人帮我。”“别,我不记得我说过要帮你什么。”“不是什么大事儿。”

我低头看着剩在杯子里的葡萄酒,一时间无法判断是不是应该继续喝下去。而内心的声音在低声告诉自己:这时候应该立即,马上,离开。“这栋公寓里一直住着一个老外,刚才我说了吧?”河崎说道。“那个满口礼貌用语的外国人?”“对。就在这间屋子的隔壁的隔壁。”“那就是一〇一号房了。”我在脑海中描画出公寓的平面图,应该是隔着楼梯,最里面的那个房间,“他是哪国人呢?”“老外看起来全都一样。”河崎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言论般,咧开嘴笑了一下,“不过肯定是亚洲人。”“亚洲,这范围也不小呀。”“他比椎名稍微大一点。”“是留学生吧?”“应该是。”河崎点了点头。“不怎么亲近?”“说亲近也亲近,说不亲近也不亲近。”“那个外国人怎么了?”“差不多正是前年的现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足不出户。整个人都蔫了。”“想家了吧?”“种种事情,一言难尽。”河崎像是知道来龙去脉,不过看样子并不打算跟我说。“那可真是,唉……”种种——真是一句方便的日语。“在那之前,他是和女朋友同居的。”“啊,那可真让人羡慕。”我只有此时才发自肺腑地立即接上了话。仿佛学生生活的终极目标之一就是“女朋友”、“同居”似的,“那他是因为和女朋友分开了,所以才整个人都蔫了吧?”“回答正确,椎名。”河崎伸手指着我。“然后那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外国人怎么了?”“我想帮他振作起来,所以就想送件礼物给他。”“那说不定挺好的。”我嘴上说着,心里却完全没觉得哪里挺好了。“他一直想要一本词典。”“词典?”“他看不懂日语的假名,也看不懂汉字,但却想要一本词典。有意思吧?他好像以为只要有一本词典,他的问题就有办法解决了。”“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我嘴上说着,心里却完全没理解。“他呀,好像想用词典查两个词。一个是‘不怎么样’,他之前以为那是一种水果的名字来着。”“还有一个是什么?”“是‘加油’。他的国家好像没有这种说法。”“会是哪个国家呢?”“大概是亚洲的某个国家吧。”“刚才你也是这么说的。”

我考虑是不是差不多该回自己的房间了。因为我明明只是坐着却开始觉得累了,也因为我还惦记着等在房间里的那堆纸箱。不过比起这些,主要还是因为我渐渐被一种恐惧感包围。如果继续在这个房间里这么坐下去,事情会不会迟早要演变成强迫我买下什么天价水壶呀衣柜呀的圈套。“然后。”河崎说道,“然后,我就想送他一本词典。”“我觉得挺好的。”不妙呀,得快点回去,我蠢蠢欲动。“不是普通的词典,要送一本很厚的,精装的。”

我坐立不安,寻找起身告辞的时机。“我要抢一本《广辞苑》送他。”

河崎的话撞进我的耳朵,一瞬间我以为是我听错了。“你刚说要什么?一本什么?”

他的鼻翼翕张,看起来极其兴奋,同时扬起了嘴角。“我要抢一本《广辞苑》。”

我无语了。感觉就像地板突然被抽掉,只剩我自己浮在半空。我感觉到脸颊在微微颤动。“就是这样。”他还继续说着,“要不要一起去抢书店?”

我吸取教训了。如果没有去打劫书店的心理准备,就不应该跟邻居打招呼。[1]日本的榻榻米以“帖”为单位,一帖约为182cm×91cm,八贴约为十三平方米。[2]日语里川崎和河崎的发音相同。

两年前1

那时,为了一条不知所踪的狗,四处寻找的我先是遇见了一只被撞死的猫,接着遇见了一伙以杀害宠物为乐的年轻人。

一辆深蓝色轿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那速度快得不合常理。轿车在前方拐角处发出“吱”的一声刹车音后,一个左转消失了,随后就响起了短促的“咚”的一声。

空气中飘荡着令人愉悦的温暖,仿佛只要有那么一丝契机,樱花树马上就能把花儿开遍全城。可就在听到那“咚”的一声的瞬间,我不由得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急忙奔了出去,沿着平缓的下坡,向深蓝色轿车左转的那个方向跑去。

傍晚五点多,渐渐沉落的夕阳将城市表面一点一点染红。

那“咚”的一声,带有一种从身体内部发出的独特回响,所以我知道,肯定有什么东西被撞了。“What happened?(怎么了?)”身旁的仁增·多吉跟着我,边跑边用英语问道。“车。”我调整着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刚才那辆车好像撞到什么了。”“车、吗?”多吉用日语一顿一顿地问道。“嗯,好像有什么被车撞了。”“是、黑柴、吗?”

真不吉利!我歪了歪头,差点儿发脾气,不过还是忍住了。黑柴是我打工的宠物店丢失的一条柴犬,就是我和多吉正在满大街寻找的那条。

因为是一条黑色的柴犬,所以叫黑柴。这名字起得可能不太有水平,不过作为商品分类的记号来说也不算太坏。就算后来它已经不再具有作为商品的价值了,我们依然这么叫它。“真遗憾,黑柴。从今天开始你就要从商品降格为我们的朋友了。”这是店长丽子小姐两个月前,对着刚满四岁的黑柴说出的话。也算挺乖巧可爱的,也算挺聪明的,价格也算降得挺多,可黑柴还是没卖出去。可能因为它的鼻子天生就是歪的吧,外表上的缺陷,盖过了那些“也算挺什么什么”的优点。

心跳快得我胸口发疼,我快步跑下那条下坡路,多吉在后面跟着我。二十三岁的不丹人,脚步非常轻快。

这个世界充满了讽刺。我多少也明白这一点,所以知道找了大半天也没找到的狗,最终以被车撞过的姿态出现在我们回去的路上,这并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我甚至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工作日的傍晚。整条街道似乎都在屏气凝神,偷偷观望着事故的发展。路上不见放学归来的孩子们,也许是因为这里不是上下学的必经之路吧。这一片是新建居民区,林立着颜色搭配大同小异的房子。我听见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开窗户的声音,也许是听到有车经过,马上又关上了。

这是一条下坡路,加之我慌张不已,所以身子一直维持着前倾之势。我一步一步重重地小跑着向前,好几次鞋子差点儿掉下来。

我想到了丽子小姐。如果知道黑柴被车撞了,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丽子小姐有着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雪白肌肤。且无论何时都面无表情,感情绝不外露。听说以前还有客人错把丽子小姐当成摆在店里装饰的洋娃娃,我觉得那未必是玩笑话。她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端庄外表,比起迎来送往做生意的店长,更接近没有血肉的模特或者蜡像。

但是,就算是她这样的人,如果知道一直疼爱的那只卖不掉的柴犬出事了,至少也会皱一皱眉吧。

转过拐角,轿车早已不见踪影,而路的正中央躺着一只小动物。是一只猫。刚修补过的沥青路面微微拱起一块,它就倒在那上面的井盖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是猫。

不是柴犬。

不是黑柴。

可我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反而涌起了忧伤情绪。那是一只大概四五岁的黑猫。猫有一具完美的身躯,黑色的毛尽管沾着泥土,还是非常漂亮。它的脖子已经断开,能看得见骨头。而它的四肢还在一抽一抽地痉挛着,显得非常痛苦。一股动物所特有的味道传入我的鼻子。“真可怜。”“不幸运,是吧?”身后的多吉用生涩的日语说道。“这种情况不叫‘不幸运’,要说‘不幸’,明白吗?”“是呀。”[1]多吉以一种四平八稳的腔调,不带任何感情地答道。多吉的英语很好,这点毫无疑问,可他的日语,就只会拼凑着说一些简单的单词。

身为留学生的他尽管正在读大学,可和他一起做研究的同学多半也都是来自国外的留学生,他们之间只用英语交谈,所以好像压根没什么练习日语的机会。

多吉也说过:“和琴美说话的时候我想尽量用日语。”可大多时候他所依赖的终究还是英语。

是呀。这是多吉的口头禅。只要碰到听不懂的日语,或者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他大抵都会用这一句来敷衍。

终于,猫的身体完全不动了。它的舌头从口中伸出来,肠子从腹部流出来。我实在不希望它就这样被晾在这里,便提议道:“把它埋了吧。”

于是多吉打开他拿着的纸袋子,用英语说:“放在这里,带走吧。[2]”纸袋子里只有一件他刚在回来的路上买的T恤。他把T恤夹在腋下,把袋子递给了我。我把袋口撑开,他就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双手捧起躺在井盖上的猫。他脸上完全没有触碰到脏东西时的不愉快或者嫌恶的表情。怎么说呢,他的态度就像在干给土地松土之类的农活一样。“不丹人会觉得这种要入土为安的想法很奇怪吗?”我用英语试探着问道。“不丹没有墓呀,都是火葬或者水葬。”“鸟葬呢?”

“Niao zang?”“就是让鸟来处理尸体的那种。”“啊,那个也有。不过现在几乎没有了,就算有,也只在偏远地区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我一直以为鸟葬之类的仪式是很久以前的野蛮风俗,这激发了我的好奇心。“你是不是正在想:‘啊,野蛮人’啊?”多吉仿佛直接透视到了我的内心。“如果在日本也有鸟葬就好了。”我不假思索地说道,“那些坏人坏蛋,就让鸟吃掉他们好了。”

多吉亮出他整齐洁白的牙齿,无奈地笑了:“所谓的鸟葬,不是用来杀人的手段,而是为死者举办的一种葬礼呀。”“啊,也是。”我有点不好意思,掩饰着笑了笑。

我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找着有没有能把猫埋了的地方。我心里总在担心纸袋会不会漏,步子不由得迈得稍大。“不丹也有被车撞到的猫吗?你们那儿的车好像不是很多,不过都开得很粗暴吧?”“不丹的车真的全都横冲直撞的。因为我们相信轮回转世,所以不怕死。”多吉口中的话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而淡然说出“相信轮回转世”的多吉,对我而言很新鲜。我更加真实地感受到:他果然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然后,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多吉时的情景。

那大概是半年前吧。半夜一点多,我正走着,突然看见有个男人冲到了马路上。那是一段没有红绿灯的人行横道,而那个人就是多吉。

他好像是想去救一个睡在马路上的醉汉。

一辆车牌以“3”打头的车[3],不知道是不是错以为有一条法律规定“倒在路边的醉汉请随便撞”,它哇啦哇啦地鸣着喇叭,不仅不减速,甚至还加速冲了过来。

千钧一发!看起来就是如此,我闭上了眼睛。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多吉已经拖拽着那个醉汉,把他拉扯到人行道上了。这位引起骚动的醉汉毫发无损,可是多吉却负了伤——相当吓人的擦伤。

我急忙跑到他们身旁,可能精神有些亢奋吧,我兀自称赞完他的勇气,又开始斥责他的鲁莽,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了半天。

听我说了一会儿,多吉才用英语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啰唆的日本人。”这时我才终于注意到,他不是日本人。

商店招牌的灯光已经熄灭,除了时不时经过的出租车的车灯,四周没有一点亮光。不过就算忽略这些原因,光看外表的话,多吉怎么看都是百分百的日本人。“你看你,受伤了吧,去不去医院?”碰到英语很好的我,真不知对他来说是幸还是不幸。总之,我和多吉最初的对话应该就是从这个问句开始的。

多吉告诉我他是来自不丹的留学生。“你为什么会想去救他呢?”我问道。

他一副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样子,歪着头,回答说:“谁知道呢,下意识的。”“不过嘛,因为遇到了我,所以从结果来看,你还是很走运的哦。”“你真,乐观向上。”多吉生涩地说完,笑了。“反正人都有要死的一天,不积极点儿,怎么撑得下去。”

乐得嘴都要歪了的多吉没接我的话,说不定我话中所含的与他全然不同的生死观正让他乐在其中呢。

这时,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令人忍不住掩鼻的臭味。“你身上好臭啊。”

他一脸茫然,好像说了句“有吗”?

什么“有吗”,简直太有了。

后来我才知道,居住在干燥的高原地区的不丹人是不怎么洗澡的,不过那时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只说“快洗个澡吧”,然后就把他带到了我住的公寓。而那个醉汉,貌似还是被丢在那儿了。

我没想到,要找个埋猫的地方居然这么难。直到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来来往往的汽车开始亮起车灯的时候,我们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儿童公园。“这里、吗?”操着生涩日语的多吉指着公园前一块写着“严禁入内”的牌子,问道。他应该是不识字的,大概误以为牌子上写着的是公园的名字。

公园里有一片杉树林,占地面积看起来挺大的。这里好像正在进行防滑坡的施工——那个“严禁入内”的牌子上是这么写的。

总不能这么一直抱着猫的尸体走来走去吧,再说,悄悄进去一会儿就出来又不会危害到谁。我这么一想,就决定翻过围栏。“这里、可以、进、吗?”多吉不安地问我。“就一下子好像可以。”我对看不懂日语的多吉说了谎。

虽然还没到七点,可立着“严禁入内”牌子的公园里冷冷清清、幽幽暗暗,光是看到那杉树晃动的树影,就让人心绪不宁。

公园入口附近有滑梯和秋千,再往前走是一片小树林。除了黑暗、动荡,再没有什么词更适合形容那一直延伸到深处的杉树林了。挺拔伸展的杉树摇曳着枝叶,仿佛做好了要直直插向天空的准备。

公共厕所后面放着锄头和铁铲,正好能派上用场。我拿起一个大号铁铲,向树林里走去。

往里走了一会儿后,我们停了下来。“我、来做。”多吉接过铁铲,轻松地挖起坑。不知道他是不是很熟悉做这种事,动作非常熟练。挖呀,挖呀,铁铲碰到石头,他就用手搬开,然后继续挖。

杉树摇曳的声音从头顶覆盖下来。

还不到五分钟,多吉就挖好了一个足够深的坑。

我小心翼翼地将捧着的纸袋放到脚边,再从纸袋里慢慢地把猫拉出来,还要很注意它头的位置。也不知是血腥味还是猫吐出来的猫食味,总之有股腥臭的味道飘进鼻子,我屏住了呼吸。

我用双手托着它,慢慢地往坑里放去。本来我是想让它的腿先触到地,再放开它的身子,让它安眠在土中的。可惜没掌握好松手的时机,最后它就像被我丢下去了一样,以一副跌落在地的姿势躺在了坑底。

多吉开始往上面盖土。“不丹没有坟墓啊。”我把刚听他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因为死去的人会轮回转世啊。不管是动物还是人,都一样,而且是随机的。所以,死都死了,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唔,这也是一种观念。”我摇着头感慨道。“是只有这一种观念。”多吉说着,面露微笑。

把坑填埋好,我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左手的指尖上还沾着猫血,我决定不去理会。

穿着灰色卫衣和牛仔裤的多吉也在我身边做出了相同的动作。“每次有动物死了之后都要这么做,你会觉得别扭吗?”“不会。而且不难理解。”多吉回答,“对你而言,猫呀狗呀是……”“什么?”“Charo,对吧?”“那是宗喀语?”“朋友的意思。”“没错。”我点了点头,“我吧,比起人,更喜欢猫猫狗狗。”

可能我说得太快了,多吉没听明白。他说:“是呀。”

我想洗手,而多吉想喝咖啡,于是我们决定在这个严禁入内的公园里休息一下。我用水管里的水洗了手,多吉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罐装咖啡,然后我们两个并排坐到树林附近的长椅上。“辛苦了。”

听我这么一说,多吉马上接口:“没找到黑柴。”“反而找到一只死掉的猫。”我苦笑着说,“说起来,多吉,你果然长得很像日本人呢。康子也没发现你不是日本人。”我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因为都是亚洲人。”“多吉你是特别像。”

白天,我们坐着市内的公交前往市中心时,偶遇了我的朋友康子。在我说出真相之前,她毫无疑心地以为多吉是日本人。“那是因为有琴美帮我,让我变帅了。”多吉笑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刘海。

我第一次见到多吉时,他的刘海几乎是一条整齐的直线。在日本可不流行这种发型,所以我就把他带到理发店去了。“不过,”多吉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对不丹有什么仇恨?”“怎么这么说?”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我很惊讶。“她知道我是不丹人之后,马上就变得很疏远了。”“啊。”我垂下眼睛,摇了摇头。多吉总是大大咧咧的,看不出他对琐碎的细节有多在意,但其实,他一直在敏锐地观察着对方。“不是因为你是不丹人。”我跟他解释,“日本人似乎不知道怎么和外国人交往。特别不擅长。”

多吉扬起一边的眉毛。“你们大学研究室这种地方,因为有很多来自不同国家的留学生,所以可能不会这样。不过如果是没这方面经验的人,就会不知所措了。不过他们都是没有恶意的,要说为什么……”“那是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岛国。”“拿这个当理由,太滑头了。”多吉看似愉快地说道。“本来就是。像我,原本都不知道有不丹这么个国家。”“这可是侮辱。”多吉泛起笑容,“你应该说得更饱含歉意才对。”

我一笑,敷衍过去了。“确实,不丹还挺落后的,完全比不上日本。”多吉口气认真地继续说道。“不丹怎么会落后呢?”我没去过他的祖国,说出来的话却带着维护的意味。“怎么不会呢,确实很落后。为了守护自己国家的文化,甚至排斥外国的文化。不过最近稍微变了一些。”“根本不需要什么外国文化。”“那样的话,国家怎么可能富裕得起来,高不成低不就的。快点儿变得跟日本一样就好了。”

多吉只要开始比较起不丹和日本,就会瞬间失去冷静。就像生长在农村的青年,对大城市充满向往,奋力强调大城市有多好一样。不对,不是“像”,而是就是那样。“日本完全不行啊,全都是傻子。全都是些傻子,和一脸无趣的大人。”我每次都连珠炮地试图说服他,可我的话完全进不了他的耳朵。“就算全是傻子,我也觉得日本比不丹有趣。”“我认识一个男生,他就去过不丹。”“河崎先生,对吧?”多吉微笑着。每次看到不丹人清爽的笑容,我都感觉像有人温柔地抚摸着我。“你怎么知道的?”“因为琴美每次说‘我认识一个人’的时候,说的都是河崎先生。”

我只好苦笑。“那个男人曾动情地说过,不丹是个美好的国家。”“河崎先生……原来他去过不丹啊。”多吉眼里放出光来。“去过,这可真是……”——真是太可怕了,我想。虽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但那个可恨的男人毕竟也曾是我的恋人。他曾去过现在和我一起生活着的这个男人的祖国,这可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阵高亢尖锐的笑声,我的身子不禁一颤。要说是出于恐惧或者受到了惊吓,还不如说是突然有人出现时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而托这一颤的福,我的脚跟撞到了长椅的椅脚。

我发现多吉正要回头看,在自己都还没意识到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就已经把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别出声。”

或许我们应该马上离开,可我却选择一动不动地躲在这里。

也许是出于好奇心。不对,是出于恐惧吧。总之,我把身子蜷缩在长椅上,听着从后方传来的交谈声。“那次太他妈带劲啦。”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鞋子踩在沙石地上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那货还哭得那么厉害。”“强迫哭泣的家伙,实在是爽得不得了啊。”这次是女人的声音,一句一断的说话方式像在吟咏诗句似的。

他们好像没注意到长椅上的我们,径直走进杉树林里去了。我一边留神不要弄出动静,一边扭头看向后面。他们的外貌就这样呈现在老旧的路灯下。

两个高个子年轻男人,身后有一个女人。他们拖拖沓沓地向前走着。三个人的头发都是褐色的,两个男人穿着西装,女人穿着深色的连衣裙。我看见男人把脚边的杂草踢起,甚至看见了被他踢飞的草叶。“谁呀?你认识?”多吉小声地问我。“不认识。不过有点不对劲。”“比琴美大吧?”

仅从背影很难判断,不过他们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比二十二岁的我应该大一些。“在、干什么呢?”多吉凝神看着,不解地歪了歪头。“日语有进步呀。”我脱口而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多吉在不丹的时候,好像曾在酒馆里唱歌赚钱,所以乐感似乎很好。

我的CD,他几乎只听一遍就会唱了。我一直觉得语言能力不是知识或者道理,而是更接近乐感的一种能力,所以我认为多吉应该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实际上也是,多吉学习日语的时候不会看着教材或者笔记,去确认写在上面的日语。他只是用耳朵听,用嘴巴念——他比较喜欢这样学习。“日语、很难。”多吉继续说下去,“第一人称的boku和watasi,我就不明白它们的区别。”“也是,”我也同意。日语很难,这点是毫无疑问的。“boku是男性用的,watasi是女性用的。”我图省事,只给了个笼统的回答。[4]“那如果第一人称用boku,就一定是男的?”

就在这时,传来那几个年轻人返回的脚步声。

我和多吉同时转回身体,比刚才更为用力地缩着脖子,好在长椅后藏好。“靠,没收获啊。”男人咂着嘴说道。“就是啊,我看是不是早没什么野猫了。”另一个男人回答。他的声音和第一个男人的音质很像。“无聊。”女人拉长语尾说道,“都跟你们说了,靠那种破陷阱能抓到个毛啊。我们就应该放手大干一场,一口气搞他妈一堆。”“那就是那个啦,宠物店。”男人飞快地说着,“从宠物店整点儿猫呀狗呀的。”“好哎。”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过我们是不是差不多该从欺负小动物的课程毕业了?得向更高层次升个级了吧。”女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兴奋。“不行不行,得再练习练习。等拿猫狗多练练手再说。”“我饿了。总之照老样子,先去那里消磨消磨?”女人报出了一个家庭快餐店的名字。“也好。”男人说道。

也不知道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还是公园里太过安静,和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我们却能把他们的对话听个清清楚楚。连杉树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再随便摇动树枝了。“话说回来,我不得不继承老头子的店了。”——连男人低声的抱怨都能听见。“真的假的?”另一个人语带揶揄地说道。“真的,真是真的。”“那不挺好?你小子可就是店长了。”女人的声音里也透着嘲笑。“等你当上那什么鬼店长,我们就去你店里偷东西,给你捧场。”另一个人又说道。“不过不管怎么说,能有份稳定的工作是件好事啊,嗯嗯,是好事。”女人用认真的声音说着,“过去不也是嘛,能享受严刑拷打有多爽的,都是吃穿不愁的贵族。”

这拖泥带水的对话,仿佛沾染了怠惰的年轻人的混浊气息,我只是听着,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一发言,树木便干枯,花朵便凋萎,天空便狭隘起来。“不过啊,我真想再搞一次那个。”男人语带遗憾,另一个人立即接过话头问道:“钳子?”接着女人发出“嘎嘎”的干涩笑声。“真是,那只猫,太带劲了,太他妈带劲了!”

当猫这个词和钳子这个词一起闯进耳朵,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刺中了我的心口。都不是什么格外出奇的词,可放在一起就会产生一种残暴而阴湿的感觉。不快的感觉充满了我的胸口,我竖起了耳朵。“要我说,那个更好。脚那个。”“切脚?”男人说完,女人就好像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下流地笑着,“就那个呀,在人身上搞是不是也一样啊?”“应该是吧。”

紧紧贴在长椅靠背上的我的身体,被越来越快的心跳推得几乎弹起来。“他们在说什么呢?”几乎躺倒在长椅上的多吉注意到了我的反应,投过来的视线透着认真,“琴美,你看起来非常生气。”

我把脸靠近多吉,说:“他们在说猫。”“同行?”多吉压低声音问道。

说什么我也不会觉得他们是宠物店的店员。我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搞不好,他们就是欺负猫的那伙人。”我本来期望说出来会不会好受一点,可惜没什么效果。“宠物杀手?”多吉一脸不以为意,终于说出了那个词。

我的胃开始疼了。与此同时,血液中仿佛被注入了热水,我感到怒火在沸腾。

大概三个月前,市里接二连三地发生宠物被杀事件。说是宠物,其实一开始主要是野猫,之后渐渐开始有家养的猫狗遇害。它们被人从自己家里带走,用残忍的方式杀害,最后被丢弃。

是出于杀害目的才极尽虐待,还是因为虐待而导致死亡,这点还不能断定,但到处都有惨不忍睹的动物尸体被发现。

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二十多起。

因为在宠物店打工的关系,我很早就听到了那些传言。而警察和报社直到最近才开始对这些事产生兴趣。

尽管新闻说得不是那么详尽,但从店长丽子小姐口中听来的内容却是相当残忍。

第一次听到这些的时候,我明知道矛头指错了对象,还是忍不住对着丽子小姐诘问:“警察在干什么?”“这又不是杀人,所以警察可能也没那么上心吧。”丽子小姐雪白的脸上看不出血色,她说出的话也听不出温度。“那丽子小姐也觉得无所谓吗?”“怎么可能无所谓。”丽子小姐用她那玻璃珠般冰冷的眼睛盯着我。虽然分不出她是在瞪我,还是只是看着我,但我想,她大概是生气了。

丽子小姐会那么担心黑柴的去向,大概也是因为有宠物杀手这回事吧。突然从店里消失的黑柴,说不定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走出去的。也许它突然意识到对自己而言,自由和未来都在这间宠物店之外,于是偷偷逃了出去。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而若真是这样的话,也就没什么问题了。但也有可能并非如此,若它是被宠物杀手带走的,那就让人心寒了。“干出那种事的,肯定是不知道哪儿来的年轻家伙,闲得无聊。”不知有什么根据,丽子小姐认准了凶犯一定是孩子。并且她还说:“如果那家伙出现在我面前,他可别想简单地了事。”说着还对着空气打了一拳。

丽子小姐!此刻我在心里呼唤:你想不到吧,说不定我碰上那个宠物杀手了。杉树仿佛在配合着我的心绪,不负责任地煽风点火,又开始摇动起来,似在低声轻唱:怎么办,怎么办呀。

丽子小姐说虐待宠物是年轻人孤独的自娱自乐,所以是单人作案,可现在我眼前有三个人。“这两天看电视没有?”又从后面传来男人的声音。他们没有马上离开公园,看来好像打算抽一两根烟再走,连打火机打火的摩擦声我都听见了。“啊,看了看了,成公众话题了呢。靠,就是说我们也成名人了是不是?”“以后会不会不好搞了?”女人的声音说。“不过呀,那个鬼哭狼嚎的狗主人,真他妈够恐龙的哇。”

另外两个人大声笑了起来。“没错。”我确定了。我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调因愤怒而提高,悄悄对多吉说,“那几个家伙,绝对就是宠物杀手。”“是吗?”多吉果然比我冷静得多。

而就在下一刻,多吉的眼里浮现出怯色。大概,我的眼神也是一样的。因为我们听到了他们匆匆移动的脚步声。

回过神来时,我们坐着的长椅正在摇晃。

有人踢了椅背一脚。

我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心脏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击中,好像要从心口跳出来。我一时搞不清现状,旁边的多吉也圆睁着双眼站了起来。

在我们面前的,是两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都表情阴森,冷冷地睥睨着我们。“你们两个在这种地方搞什么鬼?”站在左边的男人努着嘴问道。

我吸取教训了。擅自闯入严禁入内的地方时,就必须做好准备,要面对一定程度的风险。[1]原文此处有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区分,本书以仿宋字体表示平假名,全文同。[2]原文将所有英语表达部分做了区分,本书以斜体表示,全文同。[3]在日本,可根据车牌号中的打头数字区分车型及用途。排气量大于2000cc的车,车牌号的数字部分以“3”打头,多为高级车和跑车。[4]boku和watasi都是第一人称“我”,boku多为男性使用,相对而言女性会用watasi,但也不能一概而论,还会根据语境、场合、身份等变化。

现在2

“解……你能解释一下吗?”内心的惊吓与疑虑表现在我发出的声音里。“遇到不懂的事,不要装懂,一定要问。”这是住在横滨的叔母常说的话。依然年轻、英姿飒爽且身材又好的叔母,正是我所欣赏的女性类型。所以只要是她说的话,我都会尽量遵守。“打劫书店?为什么会想到要打劫书店?送一本字典的话,去书店买不就行了吗?”“那从书店抢一本《广辞苑》,不是也行吗?”河崎很平静地回答。“不是行还是不行的问题。我是说没有偷的必要。没钱的话,我借你。送给那个外国人的时候你也不用提到我的名字。”

难得有一次我笃信自己说的话是正确的,或者说至少有这种感觉,觉得这应该是正确的。“能问你个问题吗?”河崎好整以暇地说。“什么?”而我回答得战战兢兢。“打劫书店,为什么不行?”

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他的表情特别认真。“法、法律不允许。”这对将要进入法学部的学生来说是多么理所应当的回答,简直是应该得到表扬的回答。“你知道这样一句话吗?”河崎带着些许得意说道,“当政治家犯了错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正确就都是错误的。”“啊?”“现在,日本的政治家都是对的吗?”“我没有选举权。”“政治家是不对的。就是说,法律是错的。”河崎好像有点激动,语速很快。“不过,至少会给书店造成困扰。”“嗯。”河崎点头,“那倒是。”“是吧?”“不过,那也仅限于好的书店。坏的书店嘛,被打劫也是活该。”“那家是坏的书店吗?”

我向前探出身子,同时留意着别把红酒杯碰倒了。“是坏的书店。”他那口气仿佛在描述某条客观存在的法则。他把瓶塞塞进红酒瓶的瓶口,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他们卖封面有折痕的书。”

我呆住了。“所以他们就成坏的书店了?”“作为一家书店来说,这很过分。”“可那也不代表他们就该被打劫呀。不就是有折痕的书嘛,哪家书店都会有一两本吧,一定有的。”

河崎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是在观察我,又像试图无言地读取我的想法。“不就是一本书嘛,明明用不着去抢,买下来不就好了。”“你知道夏洛的猫吗?”我的发言河崎直接左耳进右耳出,然后唐突地问出这么一句话。“夏洛?”

河崎这时吐出一口气,看起来甚至有点紧张。

如果有一位牧师,准备在人前表演他酝酿了多年的一段幽默讲演,大概就是这副样子的。“夏洛她……”他似乎在控制着别让语速过快,缓缓地说了下去,“夏洛和她的恋人马隆,住在一栋砖红色公寓的五楼。”“夏洛是女的,马隆是男的?”“夏洛很喜欢从房间的窗户向外俯瞰。她每次都守在窗边,直到看到马隆回来。”“你这是在说什么啊?”虽不值得骄傲吧,不过我高中时确实有过这样的战绩:上门推销的推销员巧舌如簧,被他一顿忽悠,我就着了道,差点儿买下数十万元的参考书。现在也是,我怕要是继续听他说下去,会一个掉以轻心,又被骗了——我绝不能允许自己重复犯下同样的错误。“——总之你好好听着,”河崎对我这位唯一的听众竖起食指,“在一个下雨天,夏洛把头探出窗外,发现楼下有一只小猫。一只被淋得湿漉漉的小猫。”“我可不想看到什么被淋得湿漉漉的小猫。”“夏洛就对马隆说:‘我想要那里那只湿漉漉的小猫,就是从这里能看到的那只淋着雨的可怜的小猫。’”“唔。”“马隆很了不起。明明刚下班从公司回来,又立刻跑出了屋子。不久,他抱着那只猫回来了。”“马隆万岁。”别听、别听,我在内心反复告诫自己:参考书,一会儿就要说到参考书啦。“他用毛巾把湿漉漉的小猫擦干,抱给了夏洛。”“真是令人感动的场景。”我其实一点儿也没被感动。“然而,夏洛生气了。‘我想要的是从这里看到的那只淋着雨的可怜的小猫。现在,这里这只,被你抱着的这只,它是一只没被淋湿的可爱的小猫,不是吗?那不是我想要的。’”“可真是让人不愉快的对话。”“他们两个人分手了。”河崎换上郑重的语气,似乎想郑重地结束这个故事,“马隆生气了。然后,马隆就和猫愉快地生活在了一起。就这样。”“唔。”

说完之后河崎好像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自豪的神色。看得出来他感到很满足。“就和那个一样。”河崎这么一说,我又慌了。“什、什么和什么一样?”“我也一样。我想送的不是一本普通的《广辞苑》,我不要用钱买的《广辞苑》。我想要的是从书店抢来的《广辞苑》。”“莫名其妙。”“和夏洛想要的猫是一样的。”“一样不一样,我觉得不是这个问题。”我含糊地说,“总之我觉得那样做不好。”

高级参考书的噩梦,我的脑海里飘过这么一行文字。“椎名要做的不是什么难事。”“啊?”“实际去抢书店的是我。椎名你只要在后门守着别让店员逃了就行。”

等等,等等,我想说话,可是声音没有发出来。“你只用在后门等着,然后踢门。”“后门?踢门?”“我不想让店员逃了。”河崎说了下去。“为什么?”打劫或者偷窃的话,不是店员不在了才好吗?“这个嘛。”河崎的眼睛四下望着,似乎在找理由,“让店员逃掉了,他把警察叫来就麻烦了。所以,我想向他们展示一下外面也有同伙。”

他说出“展示”一词时的声音非常好听,我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下。“就算从后门逃了,也不至于发生什么悲剧。”我粗暴地说道,开始觉得好麻烦。我感到脸在着火,是红酒令我的体温升高了吗?

仅有那么一瞬间,河崎的眼睛垂了下去。他说:“后门会发生悲剧。”

哦,是吗?我打算充耳不闻,他却又重复了一遍:“后门会发生悲剧。”

哦,是这样吗?“总之,这么惊险的事情,我不参加。”我宣布。“打劫书店并不难。”我的声明被无视了。“不是难不难的问题。”

这时河崎用膝盖撑地,站起来向房门方向走去,然后他把手伸向配有一个小抽屉的架子。等我看清楚他拿出来的东西时,不禁倒吸了一口气:那是一把黑色的手枪。“这、这是……”“模型枪。”河崎语调平平地说着,伸手把枪递给了我。

不是很沉。我战战兢兢地窥望枪口,洞只开了一半,像是件半成品。不过有模拟摩擦过的痕迹和切削的痕迹,看起来相当逼真。“你是说,用这个去打劫书店?”“没错。”他说得若无其事,“你放心吧,”然后不改一脸认真的神色,点着头说,“也有椎名的一份。”

不是这个问题好不好!我连解释都无从解释。其实无论是生气地当场站起来就走,还是随便给个客气的笑脸顺势逃走,我都不是做不到。可不知怎的,我却没有那么做。大概是被夏洛的猫搅乱了头脑,也可能是因为河崎看起来实在不像坏人。而且,今后我就要开始一个人的学生生活了,要是不管对谁都满怀戒心,我觉得那也太懦弱、太没出息了。“不惜打劫书店,也要送他一本《广辞苑》,这样,那个外国人会高兴吗?”我指了指墙壁,一〇一号房应该在那个方向。“会高兴。”“怎么可能会高兴啊。我没见过那个人,可能不能断言。不过,我实在不觉得他会高兴。”“最好别见。”河崎扬起一侧的眉毛说道,这貌似是一个认真的忠告。“为什么?”“刚才我说了,有一天,他封闭了自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出来。”“因为和女朋友分手了?”

河崎没回答。

我突然想起河崎说过他是“从死亡复活”的。“河崎,你真的差点儿死了吗?”

河崎露出一副像被人挠了痒痒似的表情,然后才说:“是病毒。”“什么病毒?”“玩弄女人染上的病毒。”河崎静静地说道。确实,凭他的长相,会受女人欢迎一点儿也不奇怪,但是我却想象不出那几乎让他死掉的疾病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比喻吗?“说回刚才说的。”我的脸有点扭曲,“总之,就是最好别和那个外国人说话,因为他根本不会搭理我?”“尾巴。”河崎这样回答,“尾尖团团也许能帮你。”“那只猫?”“那只猫会穿过那边的院子,在公寓里徘徊。要是打开窗户,它就会进屋。所以,它也有可能去那个老外的房间。”“然后在它的尾巴上绑封信什么的,来交流?”我半信半疑。“就是这样。”河崎微微笑着。“传信猫?”我郁闷极了,脸都皱成一团了,“我怎么觉得这个办法不大行得通呀?”“我也这么觉得。”“什么啊,你这是……”与这位初次见面的邻居之间支离破碎的对话搞得我十分疲惫。

我决定离开这个房间。我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谢谢你的红酒。”我摸着估计已经红透了的脸颊,道了声谢。“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会去打劫书店的。”河崎用淡淡的口吻说道。“没什么意义吧。”“不一起干吗?改主意了告诉我。”“你才是应该重新考虑一下。”我的手已经放到了鞋跟上,“你最好重新考虑一下。”

然后我又说:“先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你吧。”虽说是邻居,不过谁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呢。河崎也把他房间的电话写在一张纸上给了我。我又问他手机号码呢?他摆摆手说:“没有。”

我以为像我和河崎这个年龄的人基本上都有手机,所以很惊讶。“啊,没有啊?”“有手机,就会有女人打电话,很烦人。”他说。

虽然他是半开玩笑的口气,但是扫一眼河崎的外貌,我又觉得这也不是不可能。“对了,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如果是对我而言也很重要的事的话,我倒是不想错过。于是侧耳倾听。“街上有一家宠物店。”“宠物店?街上?”

河崎吐出那家店的名字,又说明了一下大致位置。好像是在和闹市区拱廊街交叉的一条小商业街上。“我没有买宠物的打算。”“不是。你要小心那家店的店长。”“啊?”“是一个叫丽子的女人。如果你见到她,别相信她。”“不过是一家宠物店,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吗?”

我甚至想说:总不至于那家宠物店也要向我推销参考书吧?“最好别见到。见到了也不能相信。”

大概不会见到的,我一边在心里这么想,一边含糊地应了一句,耸了耸肩。

我避开门口的伞架,打开门,走到屋外。风像是在探究我一般,抚遍了我的全身。而不知道从谁家飘出来的咖喱香味刺激着我的鼻子,胃马上表现出“欢迎你咖喱”的姿态,我甚至觉得我的胃除了咖喱什么都不肯接受了。

我回头看了看河崎的房间。

虽然去抢一本《广辞苑》的提议让我诧异,但我有预感,我应该还会再到这个房间来玩儿的。“怪人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让人敬而远之的,一种是会让人怀着害怕又好奇的心理,进而去接触一段时间的。”叔母曾这样说过。事实上,和她结婚的那个男人就是那种距“刻板认真、印象良好”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人物,所以,这是不是说明她大概喜欢后者那样的怪人呢?

我对河崎,似乎也产生了那种“害怕又好奇”的兴趣了。

我一边打开自己房间的房门,一边试着猜测:一〇一号房的外国人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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