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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2 16:2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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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C. S. 刘易斯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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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尼亚传奇1

纳尼亚传奇1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纳尼亚传奇1

作者:(英)C. S. 刘易斯

译者:韩姗,杜艳芝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02-01

ISBN:9787550007031

本书由北京紫云文心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魔法师的外甥

1. 错开之门

显然,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故事发生的时候,你的爷爷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但是,如果你想知道我们的世界和纳尼亚王国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渊源,这就又是一个不得不讲的故事。

那时,夏洛克·福尔摩斯还住在贝克街上,巴斯塔布尔一家正在刘易舍姆大道上进行着他们的寻宝事业。在那个时候,如果你是一个男孩子,就必须每天穿着带有硬邦邦的领子的伊顿公学制服,学校和现在的比起来可真是差多了。不过,一日三餐却比现在的美味得多;再比如说糖果,就算我告诉你那时的糖果多么便宜,多么好吃,你也只能白白地流口水。在那时的伦敦街上,还住着一个名叫波莉·普卢默的女孩。

在一整排长长地连在一起的房子中,其中有一座是波莉的家。一天清晨,波莉正在后花园里,这时,一个男孩从隔壁花园往墙上爬,脏兮兮的小脸露了出来。波莉惊讶极了,因为隔壁的那幢房子从来没有出现过孩子,住在那儿的是凯特利兄妹,哥哥是个老单身汉,而妹妹是个老处女。于是,波莉好奇地抬起头看着。陌生男孩的脸非常脏,就算这个小男孩大哭一场,然后用挖了泥土的手去擦脸,也不可能脏到这个地步。事实上,他刚刚确实干了这些。“嗨!”波莉向他打了个招呼。“嗨!”男孩也向她回应,“你叫什么名字?”“波莉。”波莉回答完又问道,“你叫什么?”“迪格雷。”男孩回答。“我说,你的名字也太好笑了!”波莉说着禁不住想笑。“那也赶不上‘波莉’这名字好笑。”“你的名字就是好笑。”波莉又说。“一点也不好笑。”男孩争辩着。“无论如何,我知道把脸洗干净,”波莉说道,“这正是你现在应该做的,尤其是在……”她不再说下去了。本来,波莉想说“在你号啕大哭之后”,但她觉得这样做不太礼貌。“没错,我刚刚是哭了。”迪格雷大声说道,或许这个男孩太悲伤了,他并不在乎谁知道他哭过。“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哭的,”男孩继续说道,“如果你原来生活的地方是一个美丽的村庄,村子里有匹小马,花园边上有条小河,之后却被带到这么个令人厌恶的窝棚里居住,你也会哭的。”“伦敦才不是窝棚。”波莉有一点不高兴了。可迪格雷早已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哪能注意到她的不快呢?只听他继续说了下去:“要是你爸爸离开你去了印度,因此你就必须跟姨妈和一个疯子一样的舅舅共同生活,你会喜欢那样的生活么?如果这又是因为他们正在照顾你的妈妈,而你的妈妈重病缠身,就快要……快要死了。”他试图忍住不哭,表情却变得异常难看。“很抱歉,我对此一无所知。”波莉满是歉意地回答。接下来,波莉有点不清楚该说些什么是好,为了能使迪格雷振奋起来,她问:“你的舅舅凯特利先生真是一个疯子吗?”“呃,要不是疯了,”迪格雷答道,“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在楼顶上有间书房是凯特利舅舅的,蕾蒂姨妈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进去。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除此之外,他跟蕾蒂姨妈基本上不说话,每次吃饭的时候他想要对我说点什么,蕾蒂姨妈就会阻止。她说,‘安德鲁,不要打扰这个孩子’,或者‘我想迪格雷对此并不感兴趣’,或者还会说‘迪格雷,你现在不想出去走走么?到后面的花园里玩儿吧!’”“他想要说些什么呢?”“不知道。他从不多说。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一天夜里,哦,其实就是昨晚,我正要去睡觉,我不太喜欢从阁楼楼梯那儿走过,但经过的时候,我敢保证我听到了一声喊叫。”“或许,他在里面关了他疯掉的妻子?”“没错,我想也是这样。”“不然的话,就是他在里面造假币。”“没准他曾经是个海盗,就像《金银岛》开头的那人,为了躲避过去船上的同伙,每天藏东藏西的。”“太有意思了!”波莉两眼放光,赞叹道,“我没想到你们那幢房子竟然会如此有趣。”“那是你觉得有趣,”迪格雷说,“如果你像我一样生活在那里,你可就不会那么兴奋了。当你快要睡着了的时候,却听见安德鲁舅舅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穿过走廊,在寂静的夜晚里一步一步靠近你,你会喜欢这种感觉么?更何况他还有一双极其可怕的眼睛。”

这个时候,暑假才刚刚开始,波莉和迪格雷,这两个小家伙就这么认识了。那一年他们谁也没去海边,而是一整天地待在一起,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

那一年的夏天比往年都要潮湿、阴冷,他们的探险之旅就这样拉开了帷幕,但却只局限于室内活动,换个说法,你也可以把它叫做室内探险。点燃一根蜡烛,在一幢大房子甚至一排房子里四处探寻,这真是奇妙极了。

在很久之前,波莉就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在她家阁楼上储藏室里有一个小门,打开它,就会看见一个贮水池,贮水池的后面一片漆黑,稍微小心一点就可以钻进去。这个黑漆漆的地方像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的一边是砖墙,另一边是斜屋顶。微弱的光线从屋顶上石板之间的缝隙中透出来。这条隧道里没有地板,你只能一步一步踩着椽子行走,椽子之间全都是灰泥。一旦踩在灰泥上,你就会掉到下面房子的天花板上,然后再掉下去。

波莉曾将靠近水池的那段隧道当作“走私者的山洞”。她找了一些旧的包装箱和破厨房椅的椅座之类的东西,并把它们搬上去,搭在椽子上铺成了一块地板。波莉还在这里藏了一个钱箱,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宝贝,还有一本她正着写的故事书,一般情况下还会有几只苹果。她常会溜进去并在那儿喝上一整瓶姜啤酒,那些破旧的酒瓶子使这里看上去更像“走私者的山洞”了。

迪格雷特别喜欢这个“山洞”(当然,波莉是不会让他看见那本故事书的),但他对探险更感兴趣。“看这儿,这条隧道的前面还有多长呢?我的意思是,它的尽头就是你家房子的边上吗?”迪格雷问道。“不,”波莉说,“墙并没有在屋顶那儿停止,它还在继续延伸着。我也不知道这条隧道到底有多长。”“这么说,我们或许能把整排房子都走通。”“应该可以。”波莉说,“哎呀,我说!”“你想说什么?”“我们可以进到别人的屋子里去呀!”“对,然后再被人当成窃贼抓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别太自作聪明,我刚才想的是你家后面的那幢房子。”“那幢房子怎么了?”“哎呀,那是一幢空房子。我爸说,自从我们一家搬到这儿来,那幢房子就一直没人住。”“那我们可得去探索一番。”迪格雷说道。他内心的激动程度要远远大于说话方式里表现出来的。当然,他可能像你一样怀有种种疑问,想着那幢房子为什么空了这么长时间。迪格雷几乎把所有可能的原因都想了一遍,波莉也是如此。但是,没人提到“闹鬼”二字。两个人都觉得,这个话题一旦被说出来,不去看看就会显得太软弱了。“我们现在就要去试一下吗?”迪格雷问道。“好吧。”波莉回答。“要是你不愿意去,可千万别勉强。”“你愿意我就愿意。”波莉回答道。“可是我们怎么知道恰好到了隔壁的那幢房子里呢?”于是,他们作出了一个决定,先回到储藏室里,以两根椽子之间的间距为一步,用这样的步子走一遍,就能弄清楚要跨过多少根椽子才能走过一个房间。他们给波莉家两个阁楼之间的通道算作四根椽子多点的距离,把女佣的卧室算成跟储藏室一样长。把它们加到一起,就得到了那幢房子的总长度。把这个长度走上两倍,就到了迪格雷家房子的尽头。再继续往前,他们所碰到的任何一扇门都能通向空房子的阁楼。“但我并不觉得那幢房子真是空的。”迪格雷说道。“那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我想,也许有人藏在那儿,他总是在天黑之后提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从里面出来。或许,我们会在那儿发现一帮绝望的罪犯,并由此得到一大笔奖赏。要说一幢空了多年的房子里没有任何秘密,这真让人无法置信。”“爸爸说,那里面应该是条下水道。”波莉说。“哎呀,大人的想法实在是太无聊了!”迪格雷说道。此时他们正待在白天的阁楼里,并不是在黑漆漆的“走私者的山洞”里点着蜡烛谈话,空房子闹鬼的可能性显然变得很小了。

在弄清楚阁楼的长度之后,他们便找出铅笔来计算总长。开始,两人得出的答案并不一致,但就算得出了同一结果,也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算得是否正确。因为两个人都迫不及待地要踏上他们伟大的探险之路。“我们千万别弄出声响。”当他们从水池后面再次钻进隧道里时,波莉强调着。每人的手里都举着一根蜡烛(波莉在她的“山洞”里藏了很多蜡烛)。

隧道里十分黑暗,但通风却很好,因而积下了厚厚的灰尘。他们踩着椽子一步一步悄悄地前行,时不时停下来在对方耳边说上一句“我们现在到你家阁楼对面了”,或者“已经走到我家房子的中间了”。两个人谁都没有跌倒过,蜡烛也一直亮着没有熄灭,最后,他们看到右面的砖墙上有一扇小门,于是停了下来。门的这一面没有门闩也没有把手,很明显,这扇门是用来让人进屋的,而不是让人往外走。但门上有个在衣柜门上常见的那种挂钩,因此他们觉得完全能够把这扇门打开。“你愿意我就愿意。”这是波莉的口头禅。两个人都明白,他们此时正处于紧要关头,可是没有人后退。迪格雷费了好大劲才借助挂钩把门拉开。门一开,明亮的自然光射了过来,强烈的光线刺得他们忍不住眨了眨眼。接下来,他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面前并不是一间废弃的阁楼,而是一个陈设整齐的房间。但这所房子里似乎又是空荡荡的,一派死寂的氛围。波莉心中充满了好奇,她吹灭了手中的蜡烛,像只耗子一样溜进了这间奇怪的屋子。

房间的形状很像阁楼,但装饰得却像一间起居室。这里沿着墙壁摆满了架子,架上面陈列着各种书籍。壁炉里的火还在燃着(不要忘了那年的夏天是又冷又湿的),壁炉前面是一把高背扶手椅,椅子背对着他们两个人放着。

在波莉和椅子之间,一张堆着各种杂物的大桌子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桌子上放着书、笔记簿、墨水瓶、钢笔、封蜡和一台显微镜。但是,最先引起波莉注意的是一个红得发亮的木托盘,托盘里面放着几只戒指。这些戒指是成对摆放着的,一枚黄色的戒指和一枚绿色的挨在一起;旁边,又是一枚黄色戒指和一枚绿色戒指挨在一起。它们跟普通戒指差不多大小,但由于太闪亮了,任何人都会马上注意到。这些小戒指闪烁着你所能想象到的最为美丽耀眼的光彩。如果波莉还是个小孩子,说不定就会拿起一枚放进嘴里。

房间里静悄悄的,很快你就能清楚地听见嘀嗒的钟声。然而波莉又发现,这里也不是绝对的寂静——隐隐可以听到一种微弱的嗡嗡声。假如那时已经发明了吸尘器,波莉一定会以为这声音是一台吸尘器在几间房子外或几层楼下工作时发出的。不过她听到的声音要更柔和一些,更富旋律感,只是十分微弱,几乎难以听见。“真是太棒了,这里没人。”波莉转过头,用比耳语稍微大点的声音对迪格雷说。“棒什么?”迪格雷走过来,眼睛眨巴着,“这根本不是一间空房子,我们最好在有人回来之前赶紧离开。”他看上去脏兮兮的,波莉也是如此。“你猜那些东西是什么?”波莉指着托盘里的彩色戒指问道。“赶紧过来,快点……”迪格雷正想要把话说完,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却发生了。火炉前的高背椅子突然开始移动了,像是哑剧中从舞台的活动门里钻出来的小丑一样,安德鲁舅舅那张可怕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站的地方根本不是一间空房子,而是迪格雷家那间禁止入内的书房!两个孩子知道已经犯下了严重的错误,都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哦——哦——”地说不出一句话。他们觉得应该早点意识到自己走得还不够远。

安德鲁舅舅很高而且瘦极了,一头灰色的头发乱糟糟的,他的脸很长,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鼻子又高又尖,一双眼睛亮得发贼。

迪格雷吓得不敢喘气,此时的安德鲁舅舅看起来要比往常可怕一千倍。波莉开始时并不怎么害怕,但没过多久就怕了,因为安德鲁舅舅紧接着便走到了门口,把门关上并锁了起来。之后,他又转过身去,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孩子们,随后一笑,满口牙齿露了出来。“这下可好极了,”他说,“我那傻瓜妹妹没法找到你们了。”这一点也不像大人应该做的事。

波莉十分紧张,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和迪格雷试图退向他们来时的那个小门。但是安德鲁舅舅抢先一步冲到他们身后,把那扇门也给关上了,并且站到了门前。他搓着手,把指关节弄得啪啪直响。他的手指白皙修长,十分漂亮。“见到你们可真是太好了,”他说,“我现在正需要两个孩子呢。”“凯特利先生,”波莉说,“我想我得回家了,你把我们放出去吧,好吗?”“现在可不行,我怎么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呢。我正需要两个孩子。看吧,我的伟大实验刚刚只进行到一半。以前,我曾经用过一只豚鼠,效果还可以,但豚鼠可不会跟你说话,而且你也没办法告诉它怎么回来。”“安德鲁舅舅,”迪格雷说,“吃饭时间就要到了,他们马上就会找我们的。你必须得把我们放出去。”“必须?”安德鲁舅舅的口气让人不寒而栗。

迪格雷和波莉相互对视了一秒钟。两个人谁也不敢开口,可眼睛却分明在说话,“这真是太可怕了,难道不是吗?除了哄哄他我们别无他法。”“如果你能放我们去吃饭,我们保证吃完饭就会乖乖地回来。”波莉说。“但是,我可没法确定你们会不会回来。”安德鲁舅舅露出狡猾的笑容,似乎正在琢磨是否要改变主意。“算了,算了,”他说道,“如果你们一定要走,我想确实也该回去了。我知道像你们这么大的孩子可不会喜欢跟我这样一个又老又笨的家伙说话。”安德鲁舅舅失落地叹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你们根本无法明白,很多时候,我是多么地孤单寂寞。但是,没关系,快去吃饭吧。不过在你们离开之前,我这儿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们。你知道,我很少有机会能在这间肮脏破旧的书房里见到你这样的小姑娘的,尤其是,或者可以这么说,像你一样招人喜爱的年轻姑娘。”

于是,波莉开始觉得,他也许并不是个疯子。“亲爱的,难道你不喜欢戒指吗?”安德鲁舅舅向波莉问道。“你是指那些有黄有绿的戒指吗?它们真是太可爱了!”波莉高兴地回答。“不是那些绿色的,”安德鲁舅舅说,“我可能还无法把绿色的那枚送人。不过我很愿意把一枚包含着我的爱心的黄色戒指送给你。快过来戴在手上试试吧。”

波莉现在已经没有丝毫的恐惧感了,她完全相信眼前的这位老先生根本没有疯,而那些闪闪发光的戒指似乎散发着某种神奇的魔力,吸引着她朝桌子上的托盘走去。“哦,我听到了!”波莉惊叹道,“那种嗡嗡声越来越大了,似乎正是从这些戒指里发出来的。”“这种幻想真是太有趣了,亲爱的。”安德鲁舅舅笑了起来,这笑声听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但迪格雷在他的脸上却看出一种迫切并且贪婪的神色。“波莉,不要犯傻!”迪格雷大声喊道,“千万别去碰那戒指!”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就在他说话的同时,波莉伸出了手,并碰到了其中一枚戒指。一瞬间,没有闪光,也没有声音,甚至没有任何征兆,波莉就这样消失了,只剩下迪格雷和他的安德鲁舅舅站在屋子里。

2. 迪格雷与安德鲁舅舅

即使是在梦中,迪格雷也从未经历过如此突然而且可怕的事情,他不禁失声尖叫。

安德鲁舅舅立刻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嘘,别叫!”他伏到迪格雷的耳边,悄声说道,“别忘了,你的母亲如果听到了,她很可能会受到惊吓。”

就像迪格雷后来所说的,这种引人上钩的卑鄙行径实在让人极其厌恶。他确实再也没喊叫了。“好吧,”安德鲁舅舅继续说,“或许你是因为控制不住才会大喊大叫。第一次看见一个人从眼前消失确实是会让人大吃一惊的。昨天夜里,那只豚鼠的消失也让我吓了一大跳。”“你是不是就在那时叫了一声?”迪格雷问道。“没错,你竟然听见了。我想你不会跟踪了我吧?”“没有,”迪格雷的语气里充满了愤怒,“但是波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恭贺我吧,亲爱的孩子,”安德鲁一边搓着手一边说道,“我的试验终于成功了。那个小女孩已经离开了……她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你把她怎样了?”“她已经被我送到……啊……另一个世界去了。”“你为什么这么说?”迪格雷问道。

安德鲁舅舅坐到椅子上,然后说道,“好吧,我就把这一切全都告诉你吧。你应该听说过老莱菲夫人吧?”“是那个姨婆么?或者其他什么亲戚?”迪格雷回答。“差不多吧,但也不完全是,”安德鲁舅舅说,“确切地说,她是我的教母。喏,那边墙上挂着的就是她的画像。”

迪格雷顺着安德鲁舅舅指的方向望过去,一幅褪色的头像映入眼帘:这是一位头戴无沿女式帽的老太太,帽子上附有飘带。他想起来,在乡下家中的一个旧抽屉里曾经见过她的相片。他向母亲问过老太太的身份,可是母亲似乎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迪格雷想,虽然单凭那些旧照片很难来说明一个人的美丑,但那确实是一张很丑的脸。“她有……她没什么错吧,安德鲁舅舅?”迪格雷问。“啊,”安德鲁舅舅抿嘴一笑,说道,“那得看你认为什么是错。人们的心胸都太过狭窄了。晚年的她的确变得异常古怪,做事也马马虎虎的。因此,就被他们关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把她关进了疯人院?”“不,当然不是。”安德鲁舅舅显得有一些惊讶,“绝对不是那种地方,仅仅是监禁起来而已。”“我的天呐!迪格雷说,“她都做了什么?”“唉,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安德鲁舅舅说,“她做起事来太不谨慎,并且做了许多不寻常的事。不必详细说下去了。可是,她对我一直都不错。”“不过,这关波莉什么事儿呢?我真希望你能……”“不要心急,我亲爱的孩子,现在还不是时候。”安德鲁舅舅说,“莱菲夫人在临死之前才被他们放了出来。弥留之际,她只希望为数极少的几个人去探望她,其中一个就是我。你应该了解,她对那些无知且普普通通的人并没有多大好感。我也是这样。这样看来,我们两人的兴趣很是相投。就在她逝世的几天前,她把我叫到她家,在一张旧书桌上有一个秘密抽屉,她让我翻出里面的一个小盒子并交给她。刚拿起盒子,我的手指就感到一阵刺痛,我知道,我的手里正捧着一个大秘密。她把盒子给了我,而且要我立下誓言,等她一死,我就要立刻把它原封不动地烧掉,还要举行一些仪式。但后来我并没有按她说的做。”“天哪,你这人太可恶了。”迪格雷说。“可恶?”安德鲁舅舅的表情中充满了不解。“啊,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小男孩应该说到做到。没错,无可置疑,这道理既正确又高尚,你知道应该这样做,我为此感到很开心。但是你也必须清楚,这些道理再好,对于一个渊博的学者、伟大的思想家和圣人来说,都可能是不合适的。不合适,迪格雷。像我这样拥有某些特殊而神秘智慧之人不该受到普通规矩的约束,就如同我们的乐趣是普通人根本无法理解的一样。孩子,我们命中注定无法摆脱这种高贵而孤独的命运。”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声叹气,看上去十分庄重严肃,那么高尚而神秘,以至于有一秒钟,迪格雷真的以为他所谈论的事情是如此美好神圣。然而,他转瞬间便想起波莉消失时在他脸上所展现出的丑陋神态,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那些大话的真正意义。“他的意思就是,”他在内心里对自己说,“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都可以不择手段地去得到。”“当然,”安德鲁舅舅又说道,“我犹豫了很久一直没敢打开盒子,我想,盒子里可能装着异常危险的东西,因为我的教母太奇特了。事实上,这个国家有神仙血统的凡人所剩无几,而她正是其中之一。据她所说,与她同时代的另外还有两位,分别是公爵夫人和女魔法师。其实,迪格雷,你正在跟或许是最后一个有过神仙教母的人说话。啊!有些事等到你自己老了再回忆吧。”“我猜她一定是个半吊子的神仙。”迪格雷心想,接着,他大声说道,“可是波莉呢?”“你总是絮絮叨叨的,”安德鲁舅舅说,“好像那件事很重要似的。研究盒子才是我的首要任务。那个盒子有很古老的年头了。那时,我就知道,它不是希腊的、埃及的,也不是巴比伦的、赫梯的或者中国的,它的年代比那些民族还要久远得多。啊……我最终弄清楚真相的那一天是多么了不起!这个盒子源于阿特兰蒂斯,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岛国阿特兰蒂斯。这意味着,这个盒子比欧洲出土的石器时代的文物还要早上几百年:并且看起来并不像那些文物般粗糙原始。这是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阿特兰蒂斯就是一个拥有宫殿、寺庙和学者的伟大城市。”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着迪格雷说些什么。可是每过一分钟,迪格雷对安德鲁舅舅的厌恶程度就加深了一些,因此,他始终保持沉默。“与此同时,”安德鲁舅舅继续说了下去,“我通过其他手段了解了不少魔法常识(那些手段不合适讲给一个孩子听)。所以,我大概猜到了盒子里装的到底是一类什么东西。接下来我做了许多试验,缩小了猜测范围。我还去认识了一些异常古怪的人,做了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的试验,我的头发也就是这样变白的。一个人要想成为魔法师,就一定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到后来,我的身体也完全垮了,值得庆幸的是我有了很大进步,最后,我真的成功了。”

虽然有人偷听的可能性为零,但安德鲁舅舅还是斜着身子,声音极小地说:“阿特兰蒂斯盒子里装着的东西来自于另一个世界,那个时候,我们的世界才刚刚形成。”“什么东西?”迪格雷不由自主地惊叹道。“只是一些土,”安德鲁舅舅回答,“这些土细腻、纯净、干燥。不过并没什么好看的,你也许会说,就为了得到这些土而辛苦了一辈子,真是太不值得。但是,当我注视着这些土时(我尽量小心翼翼,不去碰它),我想,每一粒土都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我的意思不是指另一个星球,你知道,其实也是我们这个星球的一部分,你得走很远才能到达——然而确实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大自然——另一个宇宙——如果你在这个宇宙的空间里,即使不停地走下去也无法到达——那个世界只有通过魔法才能到达——啊!”说到这里,安德鲁舅舅把手指关节弄得劈啪作响,听起来像一堆木柴。“我知道,”他继续下去,“只有找到正确的方法,这些土才会带领你进入它的世界。但要找到正确的方法并不是一件易事。我之前的试验从未成功过。我曾拿豚鼠来做试验,它们不是死了,就是像小炸弹一样爆炸了……”“这真是太可怕了。”迪格雷说道,因为他以前也曾养过一只豚鼠。“你怎么总是打岔!”安德鲁舅舅不耐烦地说道,“我买来那些动物就是为了做试验的,让我想一下……说到哪儿了?哦对了,最后,我终于成功地完成了戒指:那枚黄色的戒指。可是现在,我又有了新的问题。我敢肯定任何动物碰到那枚黄戒指都将被送到另一世界。可如果我无法让它们回来向我汇报那边的情况,又有什么意义呢?”“它们该如何是好?”迪格雷说,“如果它们回不来,就会陷入危险的境地!”“你怎么总是从错误的角度想问题,”安德鲁舅舅显得很不耐烦,“难道你看不出来这项试验有多伟大吗?我把动物们送入另一个世界就是为了弄清楚那儿是个什么地方。”“你为什么不亲自去一趟?”

安德鲁舅舅听到这个简单的问题后十分惊讶,而且非常生气。“我?我吗?”他提高了嗓门,“你这孩子真是个疯子!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身体也差极了,要是突然到了另一个世界,能承受得住那种变动和危险吗?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听说过的最为荒谬的事情!你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吗?动动你的脑子吧,另一个世界意味着什么——你可能会碰上任何事——任何事!”“我猜波莉就是被你送到那儿去了。”迪格雷一脸气愤。他接着说,“尽管你是我舅舅,但我还是要说,你根本就是个胆小鬼,把一个女孩送到一个连你自己都不敢去的地方。”“住口,先生!”安德鲁舅舅把手放到桌子上,说道,“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竟敢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你根本不懂。我是一位伟大的学者、魔法师,是个行家,我正在进行这项试验,怎么能没有试验品。天哪,接下来你又会说,在用豚鼠做试验以前应该先得到它们的同意。要想获得大智慧就一定会有牺牲。可是要我自己去,这是多么可笑,正如要求一个将军像普通士兵那样冲锋陷阵,如果我被杀了,谁来完成我毕生的大事呢?”“得了,别啰啰嗦嗦地训人了,”迪格雷问,“你准备怎么让波莉回来?”“我刚才正要告诉你,却被你粗鲁地打断了。”安德鲁舅舅说,“最后我终于发现了回来的办法。绿戒指能把她带回来。”“可是波莉没有戴绿戒指。”“是的。”安德鲁舅舅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残忍。“这么说,她回不来了,”迪格雷大喊道,“这简直就是谋害。”“她能回来,”安德鲁舅舅说,“前提是有人愿意去找她,戴上一枚黄戒指,再带上两枚绿戒指,一枚留给自己,一枚给波莉。”

此时,迪格雷知道自己已经上了当,他无话可说,目瞪口呆地望着安德鲁舅舅。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但愿,”安德鲁舅舅用尽力气大声说道,好像他为人大方而正派,给过谁一笔可观的小费或者善意的忠告似的,“但愿,迪格雷,你并不是一个喜欢示弱的孩子。一想到我们家没有人有足够的责任心和道义精神去把身处苦难中的女士解救出来,我就会感到非常遗憾。”“闭上嘴吧!”迪格雷说,“要是你的责任心和道义精神还没泯灭,你就该自己去,但我清楚你是不会去的。好,我知道了,我不得不去,但你真是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我想,这根本就是你一手策划的,先让她糊里糊涂地消失不见了,之后,我就必须跟着去。”“当然。”安德鲁舅舅的脸上划过一丝奸笑。“好,我去。不过有件事,我一定要先说明白。我以前一直不相信魔法,但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它们是真的。所以,我想,那些古老的神话故事或多或少也都是真的。而你正是故事里所写的那种既邪恶又残忍的魔法师。在我读过的故事书里,像你这样的人,没有谁能逃脱惩罚。我敢打赌,你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迪格雷说了很多,但这番话才算说到了点子上。安德鲁舅舅大吃一惊。尽管他缺乏人性,可此时在他脸上表现出来的恐惧感却仍可以让人产生怜悯的情怀。然而,这种恐惧感很快消失了,接着是无比响亮的笑声。安德鲁舅舅大笑道:“哎呦,像你这样在女人堆里长大的孩子,产生这种想法很正常。老太太们经常讲这种故事,是吧?我觉得你大可不必为我担心,迪格雷。你或许应该先为你的小玩伴担心吧?她离开的时间不短了,要是在那边遇上了什么麻烦——晚去一步你都会后悔莫及的。”“你考虑得可真是周到,”迪格雷显然愤怒极了,“不过我早就听腻了。说吧,我要怎么做?”“你实在该学学怎样管理好你的脾气,亲爱的。”安德鲁舅舅语气平淡地说,“不然的话,等你长大了,恐怕就会跟你的蕾蒂姨妈一样。好吧,现在按我说的去做。”

安德鲁舅舅站了起来,戴上一副手套,走向装着戒指的托盘。“只有在触到你的皮肤时,这些戒指才会起作用,”他说,“像这样,戴着手套去拿,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如果你在口袋里面装一个,没有任何危险。不过,你千万得小心,以免无意中把手伸进口袋碰到它。一旦你碰到一枚黄戒指,你就从眼前的这个世界消失了。等你到了那个世界,我想——当然这还没得到证明,但我想——如果你触到一枚绿戒指,你就会从那个世界消失了——我想——又会回到这个世界来。看好了,我现在把这两枚绿戒指放进你右边的口袋。记住绿戒指放在哪个口袋。‘G’代表绿色,‘R’代表右边。你看,‘G’和‘R’恰好是绿色这个单词的头两个字母。其中一个给你,另一个给那个小女孩。现在,你去拿一枚黄戒指吧。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它套在手指上,这样就不会轻易掉下来了。”

迪格雷正要伸手去拿,却又突然停在了那里。“可是,”他说,“妈妈怎么办呢?如果她问我去哪儿了呢?”“快去快回呗。”安德鲁舅舅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可是你根本知道我是否能回来还是个问题。”

安德鲁舅舅无奈地耸了耸肩,走过去把门打开,说道:“那好,你随便吧,下去吧,去吃饭。既然你乐意,就随便那个小女孩在另一个世界里被野兽吃掉,或者淹死,或者饿死,或者永远留在那个地方吧。反正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两样。或许,在喝茶之前,你最好先去探望一下普卢默夫人,告诉她再也见不到她的女儿了;而这一切就只是因为你害怕戴上一枚戒指。”“天哪,”迪格雷说,“如果我的力气够大,一定先捶扁你的脑袋!”

然后,迪格雷扣上了外衣,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那枚戒指。他想,正如他后来经常想的,这是他这辈子干过的最为体面正派的大事了。

3. 世界之间的树林

安德鲁舅舅和他的书房立刻在迪格雷的眼前消失了。之后的一瞬间,四周昏暗而模糊。过了一会儿,迪格雷感到一束柔和的绿光从头顶上射来,而下面依然是一片漆黑。他似乎既没有站在什么上面,也没有坐在或躺在什么上面,四周空荡荡的。“我确定自己身在水中。”迪格雷说,“不然就是在水下。”这可把他吓坏了,但他很快就感觉到自己正在往上冲。接着,他的脑袋接触到空气,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钻了出来,正趴在水潭边平坦的绿草地上。

当迪格雷站起来时,他发现自己并不像是从水里出来的,身上既不湿漉漉的,呼吸也并不急促。他正身处于树林中,旁边有一个不到十尺宽的小水潭。那些树密密麻麻地长在一起,枝叶繁盛,遮天蔽日。仅有的几丝光线就是从树叶间透射下来的绿光。不过,树林上面一定是烈日灼灼,因为那绿光既明亮又无比温暖。正如你所想象的那样,这是个极其安静的树林,没有鸟叫,也听不见虫鸣,找不到任何动物,连风也没有。你甚至能听到树木正在生长的声音。除了他刚才钻出来的那个水潭外,树林里还有很多其他的水潭,放眼望去,几乎每隔几步就能看见一个。你几乎可以感觉到树木正在用它的根部喝水。树林里一片生机勃勃。当后来迪格雷每次试着描述它时,他总是会说:“那真是一个绿叶婆娑的地方,绿油油的宛如葡萄干饼一样。”

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迪格雷还没来得及东瞅瞅西看看,便把他来到这里的经过忘得差不多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起波莉、安德鲁舅舅,甚至是他的妈妈了。可他并没有丝毫的恐惧感,既不兴奋,也不好奇。假如有人问他:“你是从哪儿来的?”他很可能这样回答,“我一直都在这儿。”就是这样的感觉——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却好像在那里待了很久,而且从来也没有为此感到厌烦过。正如他很久以后说的话:“除了树木在不停地生长之外,那地方什么都不会发生。”

迪格雷良久地注视着那片树林,随后,他发现,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正躺着一个女孩,她的双眼微微闭着,样子似睡非睡。迪格雷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很久,那女孩却用梦呓般的语调说话了,语气里很是满足。“我觉得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她说。“我想也是,”迪格雷说,“你在这儿待了很久了吗?”“没错,一直在这里,”女孩说,“反正——我也搞不清楚——很久很久了。”“和你一样,我也是一直在这里。”迪格雷说。“不对,”她说,“我刚才明明看见了,你是从那个水潭里出来的。”“也许我确实是从水潭里出来的,”迪格雷感觉迷迷糊糊的,“不过我记不起来了。”

两人沉默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唉呀,”女孩终于打破了寂静,“我真想弄清楚,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我突然有个想法——有一幅图画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住在另一个跟这儿大相径庭的地方——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这也许只是一个梦。”“我感觉好像也做过同样的梦。”迪格雷说,“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住在隔壁——好像还在椽子之间行走。我记得那女孩的脸脏极了。”“正好相反吧?在我的梦里,男孩的脸才是脏兮兮的。”“我记不清楚男孩的脸了,”迪格雷说,然后又补充道,“看!那是什么东西?”“啊!是一只豚鼠。”女孩惊叹道。草地里,一只胖乎乎的豚鼠正在四处嗅着。豚鼠的腰间缠着一根纱带,上面绑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黄戒指。“看啊!快看!”迪格雷大声叫道,“是枚戒指!快看!你的手指上也套了一枚,我这儿也有。”

这终于引起了女孩的兴趣,她立刻坐了起来。他们互相对望着,试图想起来一些往事。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他们分别喊道“凯特利先生”和“安德鲁舅舅”,两个人都清楚了自己是谁,并开始回忆起事情发生的整个经过。在进行了一段艰难的谈话后,他们完全清醒了过来。迪格雷讲述了安德鲁舅舅所做的一切,他简直像畜生一样冷酷无情。“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波莉说,“带上豚鼠一块儿回去吗?”“别着急。”迪格雷打了一个大呵欠。“怎么能不着急呢,”波莉说,“这地方太安静,像——像在梦里一样,总让你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一旦我们支撑不下去,就会躺到地上,永远地睡过去。”“这地方多美好。”迪格雷说。“没错,”波莉说,“可我们必须得回去。”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向那只豚鼠,不过,她又有了新的想法。“我们把这只豚鼠留下来吧,”她说,“它在这里生活得很惬意,要是我们带它回去,你的安德鲁舅舅又要打它的主意了。”“我保证他会这么干,”迪格雷回答,“他甚至如此对待我们!可是,我们要怎么回去呢?”“我想,我们可以通过水潭回去。”

于是,他们走到水潭边上,肩并肩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平静的水面。繁茂的绿树倒映在水中,使得潭水显得异常幽深。“可是我们并没有穿游泳衣。”波莉说。“我们不需要那个,傻瓜,”迪格雷说,“我们就这样穿着衣服走进去。我们上来时衣服根本没湿,你不记得了吗?”“那你会游泳吗?”“会一点儿而已。你呢?”“游得不算太好。”“我想我们可能不需要游泳,”迪格雷说,“我们应该往下沉,不是吗?”

他们两人都不太想往水潭里跳,但谁都没有说出口。两个人手拉着手,齐声喊道“一、二、三,跳”便纵身而入。水花四处迸溅,他们自然闭紧了双眼,等到他们再睁开眼时,却仍然手拉手地站在那片绿树林里,水只淹没到他们的脚踝。很明显,水潭不过才几寸深。他们只好蹚着水回到地面上。“到底哪里出了错?”波莉似乎有一些害怕,但并没到你想象的那种程度,因为,在那片林子里,是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害怕的,那儿实在是无比地祥和安静。“嗨,我知道了!”迪格雷好像有所发现,“当然会失败了。戒指还在我们手上呢。它们是用来往外走的,你知道吧,绿色的才能把我们带回去。我们必须换个戒指。你身上有口袋吧?好,把黄戒指放在左边口袋里。我这儿有两枚绿戒指,给你一个。”

他们把绿戒指戴到手上,又走到潭边。还没等到再跳,迪格雷就“哦——哦——啊!”地叫了起来。“怎么了?”波莉问道。“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迪格雷说,“你说其他那些水潭是干什么的?”“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跳进这个水潭就能回去,那么,跳进别的水潭或许就可以到其他的地方去了?想想看,每个水潭里都可能藏着一个世界!”“可是我认为我们已经进入了你安德鲁舅舅所说的‘另外的世界’,或者说是‘另一个地方’,或者其他什么名称。你是说……”“唉,可恶的安德鲁舅舅,”迪格雷打断了她的话,“我不相信他对什么都了如指掌。他绝对不敢来这儿。他只提到了一个‘另外的世界’,或许还有很多呢!”“你的意思是说,这片树林可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不,我想这片树林并不是一个世界。我觉得,它只不过是一个连通各个世界的中间地带。”

波莉感到有些困惑。“听不明白么?”迪格雷说,“那么我这么讲吧。想想家里石板下面的那条隧道吧。它不是任何房子的房间,换个说法,它根本不属于哪间房子的某个部分。不过只要你进去了,沿着隧道就能走进这排房子中的任意一间。这片树林或许也是如此!这个地方不属于任何世界,但只要找对了,你想到哪个世界都没有问题。”“那,就算你能……”波莉正要说点什么,迪格雷却充耳不闻般地自顾自说着:“显然,这样一切就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他说,“这里安静得让人昏昏欲睡的原因正在于此。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就像在家里,人们在房间里聊天、做事、吃饭,但在中间地带、墙后面、天花板上、地板下面,或者在我们的隧道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一旦你从隧道里走出来,就会发现自己进入了一间房子里。我认为,我们应该从这里出去,到哪里去都行!我们没必要跳回来时的那个水潭。至少现在不需要。”“连通各个世界的树林,”波莉仿佛说梦话一般地嘀咕着,“真是太奇妙了。”“来,”迪格雷说,“我们现在往哪个水潭跳?”“喂,”波莉说,“要先弄清楚我们是否可以从原来的水潭回去,不然我不会再去跳别的水潭。我们还无法确定能不能回去呢。”“好吧,”迪格雷说,“还没等玩呢,就被安德鲁舅舅抓住,然后把戒指拿走,太没劲了。”“我们或许可以跳回原来的水潭,但只走一半,”波莉说,“看看绿戒指能不能把我们带回去。要是能的话,我们可以在到达凯特利先生的书房以前就把戒指换回来,再回到这里。”“这样能行吗?”“没问题,来的时候并没花太多时间,所以回去应该也是很快的。”

尽管迪格雷对此有很大的看法,他也只得答应了,因为在弄清楚是否可以回去之前,波莉拒绝探索任何新世界。面对危险(比如坏人),波莉和他一样勇敢,但她并不是很喜欢探索那些前所未闻的新事物。由于迪格雷是那种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人,长大之后,他成了这个故事系列中其余几本书里有名的柯克教授。

一番争执过后,他们终于达成共识:戴上绿戒指(“绿色是安全色,”迪格雷说,“这样想,你很容易就能记住不同的戒指派什么用场。”),手拉手地跳进水潭。不过,就在快要到达安德鲁舅舅的书房、即将重返自己的世界时,波莉要喊一声“换”,之后他们就把绿戒指拿下来,戴上黄色的。迪格雷想要喊这一声“换”,但被波莉否决了。

于是,他们戴上绿戒指,手拉着手,又一次喊道“一、二、三,跳”。这次果然成功了。很难说清楚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开始,夜空中闪烁着明亮的灯光:迪格雷总觉得那是星星,甚至发誓说,他在不远处看见了木星,连它的卫星也看得清清楚楚。接下来,周围快速闪现出一排排屋顶和烟囱的管帽,他们看见了圣保罗大教堂,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伦敦:而且,他们能够透过墙壁,看见房子里面的景象。他们看见安德鲁舅舅模糊的身影正在逐渐变得清晰而稳定,似乎即将出现在眼前。就在安德鲁舅舅的身影快要变得完全清晰的时刻,波莉大喊了一声“换”;他们把戒指一换,我们这个世界便像梦一样渐渐消失了,他们头上的绿光越来越明亮,一会儿,他们就又从水潭里钻了出来,趴在岸边。那片树林仍一如既往地青葱、鲜亮和宁静。而这一过程全部发生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看,”迪格雷说,“一切顺利,我们现在去探险吧。随便挑个水潭。好,就那个吧。”“慢着!”波莉说,“我们难道不应该在这个水潭边上做个记号吗?”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目相对。当他们意识到迪格雷刚才差点儿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时,两人都吓傻了。因为林子里的水潭很多,看上去几乎一样,树木也都长得差不多,所以一旦他们不作任何标记地离开了通向我们这个世界的水潭,能重新找到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

迪格雷用颤抖的手拿出了铅笔刀,在水潭边割下了一块长方形的草皮。泥土(有清香味)是暗红色的,在青葱的草地中十分显眼。“多亏我们中间有人想到了。”波莉说。“得了,别老吹牛了,”迪格雷说,“来吧,我们去别的水潭里看看吧。”波莉的话有些刻薄,迪格雷也不甘示弱,回敬了几句狠话。他们争吵了好久,但如果写下来会枯燥极了。所以,我们就跳过这一段吧。终于,他们又戴上黄戒指,手拉手紧张地站在另一个水潭边上,心怦怦直跳,再次大声喊道:“一、二、三,跳!”

水花四处飞溅!结果又失败了。这个水潭似乎只是一个小水坑。他们并没有到达新的世界;那天早晨,这已是他们第二次把脚打湿了,腿上也溅了水(就当是早晨吧:在各个世界之间的树林里似乎没有时间的流逝)。“烦死了!”迪格雷大声说,“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我们已经戴了黄戒指。安德鲁舅舅说过,黄的是管到外面去的。”

事实上,安德鲁舅舅根本不知道这个树林的存在,对戒指的认识也是错的。黄戒指不是用来“离开”的戒指,绿戒指也没有“返回”的功能,至少,不是他理解的那种情况。两种戒指的材料都取自这片树林。黄戒指的材料具有“向心力”,能将你带往树林,使材料本身回归本土,回归那片中间地带。而绿戒指的材料具有某种“离心力”,想离开本土,因此能带着你离开树林。你看,安德鲁舅舅连自己干的事情都没有真正搞明白,大多数魔法师都是如此。当然,迪格雷也没有完全了解真相,或者,他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商量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决定戴上绿戒指,再跳下去试试,看看会发生什么。“你愿意我就愿意。”波莉说。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从内心深处坚信,无论戴上哪种戒指,在新的水潭里都不会起作用,最多也就是再弄得水花四溅,没什么好怕的。于是,他们第三次戴上了绿戒指,又手拉手地站到水潭边上。这一次,他们显得十分兴奋,完全没有第一次那么紧张。“一、二、三,跳!”伴随着迪格雷的喊声,他们跳了下去。

4. 钟与锤

这一次,魔法显然起了作用。他们瞬间栽了下去,先是眼前一片漆黑,然后是一团说不清是什么的不停旋转着的模糊的景象。眼前逐渐变得明亮,忽然,他们感到自己已经站在了什么坚实的东西上。接下来,他们睁开眼便看见了周围的事物,于是开始东张西望了起来。“这地方多神气!”迪格雷说。“我可不这么认为。”波莉耸了耸肩。

最先引起他们注意的是光线,既不是日光,也不是电灯、煤油灯、蜡烛或者他们见过的任何一种其他的光。那是一种接近红色的黯淡的光,没有让人感到丝毫的愉悦。光线仿佛是凝固的,不会闪动。而他们此时正站在一块平地上,周围耸立着建筑物。上面没有屋顶,因此看起来应该是一个院落。天空昏沉而阴暗——是一种近乎黑色的蓝。如果你看到这样的天空,一定会想,这里是不是根本没有光线。“这儿的天气太奇怪了,”迪格雷说,“我觉得我们可能遇上了一场暴风雨或者日食。”“反正我不喜欢这里。”波莉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小。虽然跳水以后没有理由再手拉着手,但他们的手还是握在了一起。

院子四周的围墙高入云端,上面有许多没有玻璃的大窗子,里面黑乎乎的。往下看去,是一些巨大的拱门,像火车隧道一样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天气寒冷极了。

这里所有的建筑都是用一种接近红色的石头搭建成的,但这也可能是由于那种颜色奇怪的光照射在了上面。院中用来铺地的石板,有很多都裂了缝。石板与石板之间排列得并不整齐,棱角也被磨掉了,碎石把其中的一个拱门填了一半。两个孩子转来转去,仔细地观察院子四周,因为他们害怕有人或者什么东西,趁他们背身相对时在窗户里窥视他们。“你觉得这儿有人住吗?”迪格雷终于说话了,但仍然是以很小的声音。“没有。”波莉回答,“这是一片废墟。我们到这儿以后,还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呢。”“那我们站好了,仔细地听一会儿。”迪格雷提了个建议。

于是他们站好细听,却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怦怦跳动。这里和世界之间的树林一样安静;不过,这种安静却是有区别的。那片树林安静、青葱、温暖,生机勃勃,你甚至可以听见树木在生长。然而这里却透露着一种冰冷空旷的死寂,真是难以想象,会有生命在这里生长。“我们回家吧。”波莉说。“可我们还什么都没看见呢,”迪格雷说,“既然都已经来了,就应该到处走走。”“我敢打赌,这儿并不是一个好玩的地方。”“如果你来了却连看都不敢看,那么,找一枚魔法戒指把你送到‘另外的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谁说我不敢了?”说着,波莉把迪格雷的手甩到了一边。“我刚才只是觉得,你对探索这个地方不太感兴趣。”“随便你去哪儿,我都会跟去。”“我们想离开的时候就可以离开。”迪格雷说,“把绿戒指拿下来,放到右边的口袋里。只是一定要记住,左边是黄色的,右边是绿色的。你可以把手放在口袋附近,但千万别伸进去,不然,你一碰到黄戒指就会消失不见。”

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们朝着通向建筑内部的一个巨大拱门悄悄走去。当他们站在门槛上往里看时,发现里面并没有他们原本所想的那么黑,一个幽暗而空荡的大厅展现在眼前;大厅较远的一端有一排拱门,空隙里透射出更多那种散漫的光线。他们小心谨慎地穿过大厅,以免地上有洞或其他什么东西将他们绊倒。他们走过去,穿过柱子之间的拱门后,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个更大的院子里。“好像有点不安全。”波莉说,她指着一面倾斜出来的墙,似乎随时都可能倒向院中。有一块地方少了一根柱子,在柱顶原来所在的部位隐约能看见一点儿残迹,没有任何支撑地悬在半空中。这个地方显然已被废弃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了。“既然能保存到今天,我想一定还能保存得更久。”迪格雷说,“但我们首先得保持安静。你知道,声音有时会让东西坍塌——比如阿尔卑斯山的雪崩。”

他们继续朝前走去,穿过院子,又进了另一个门。拾级而上,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大房间,直到被这地方的庞大规模弄得晕头转向。他们偶尔会想,可能马上就要走到户外,可以看看这个巨大宫殿的外面是什么样了,然而每次都只是进入了另一个院子。这地方以前一定是一派气势恢宏的景象。其中有一个院子里曾有一眼喷泉。一个巨大的石兽展开双翼,张着嘴巴,巍然屹立;在它的嘴中,依稀可以看见喷水管道的残迹。它的下面有一个接水的石盆,只是早已像白骨一般干涸了。在另外一些地方,一种攀援植物的枯藤遍布其上,这些藤蔓缠绕在柱子上并使得一些柱子坍塌了。但这种植物已经死了很久了。这里没有蚂蚁、蜘蛛,也没有在其他废墟中常见的各种小生物。破碎的石板缝隙中露出干巴巴的泥土,没有长草,连青苔也没有。

四周的景物差不多都是如此,看起来异常阴森恐怖。迪格雷琢磨着,他们或许应该戴上黄戒指,回到中间地带那片温暖而生机盎然的绿树林里去;想着想着,他们已经来到两扇巨大的门前,门是由一种类似金子的金属制造的,其中的一扇半开着。他们很自然地向里面望去,两人都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终于找到值得一看的地方了。

起先,他们以为屋子里全都是人——上百人,全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正如你所想,波莉和迪格雷也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不过他们很快发觉,眼前所见或许并不是真人。他们没有动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也许是蜡像,他们见过的最逼真的蜡像。

这回,波莉冲在了前头,她看上去要比迪格雷对屋子里的这些东西感兴趣得多。那些雕像皆衣着华丽。如果你很喜欢服装,一定会不由自主地走近去看。走过了那么多空荡并且灰尘遍布的房间后,这间屋子里光泽华丽的服饰,虽谈不上十分赏心悦目,但或多或少都会使得整个屋子看起来多姿多彩。而且,这里的窗户明显要多一些,因此也就明亮了许多。

那些雕像的服装难以描述。他们都身披长袍,头戴王冠。绯红、银灰、酱紫还有鲜绿色的长袍上绣着各式图案,比如花卉和鸟兽。硕大而明亮的珍贵宝石从他们的王冠和项链上迸射出夺目的光彩,全身每一处都被装饰得珠光宝气。“这些衣服这么久了,怎么都没有腐烂?”波莉问道。“魔法。”迪格雷轻声说,“你没有觉察到吗?我猜,整个房间都被施了魔法。进来的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了。”“那些衣服随便一件都价值几百英镑吧?”波莉又问。

然而更让迪格雷好奇的,是那一张张吸引人的面孔。那些人坐在四周的石椅上,中间空出一片,迪格雷走过去,一一观看那些脸。“你不觉得这些人好看极了么?”迪格雷说。

波莉点了点头。他们看见的这些面孔都很可爱。男人们和女人们看起来既聪明又善良,因此可以说,他们应该是一个英俊、漂亮的种族的后代。不过当孩子们向屋子中间走了几步后,他们看见的面孔便大有不同了。这是一些非常严肃的面孔,让你觉得,要是你真遇到长着这种面孔的活生生的人,就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接着走了几步,他们看到的面孔显得十分强势,并且透露着炫耀的意味,同时还有些冷酷,是他们讨厌的那一种。越朝前走,面孔就越变得冰冷而残酷。又走了一段距离,所见的面孔仍是十分冷酷的,只是脸上已经不再有炫耀的表情。这些面孔看起来甚至有些绝望,似乎这些面孔的主人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同时也遭遇了十分恐怖的事情。最后的一尊雕像是最有趣的:一个穿着显得比其他人更为雍容华贵的女人,长得很高(房间里任何一尊雕像上的人看起来都比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要高),她的脸异常凶悍且高傲,让人难以呼吸。不过,她也很漂亮。很多年后当迪格雷已经是个老家伙时,他说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当然,要补充上这一句才算公平——波莉也总是说她再没见过如此美丽的人或东西。

正如我所讲述的那样,这个女人是最后一尊雕像,但在她的身后还有许多空椅子,似乎这间房子里还充满了更多想象的空间。“我真希望我们能知道背后的所有故事!”迪格雷说道,“让我们走回去,看看房子中间类似桌子一类的东西。”

确切地说,屋子的中间并不是一张桌子,而是一根有四英尺高的方形柱子,上面立着一个金质拱柱,拱柱上挂着一幢金钟,旁边有一个用来敲钟的小金锤。“我想……我想知道……我想知道。”迪格雷说道。“这上面好像写了什么东西。”波莉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看着柱子的一面。“天啊,真的有字!”迪格雷喊道,“不过显然,我们不可能读得懂这些字。”“我们读不懂么?我可没那么确定。”波莉说道。

两人仔细地看着,正如你能猜到的,刻在石头上的是一些奇怪的字母。正当他们认真看着的时候,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尽管那些字母的形状并没有丝毫改变,他们却发现自己读懂了。如果迪格雷还记得自己在几分钟前曾说过,这间屋子被施了魔法,他就早该猜到魔法现在已经开始起作用了,只是他的心中除了好奇,再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了。他越来越想知道柱子上到底写了什么。很快,他们都看懂了。上面的话大致是这个意思,至少大意如此,虽然读起原诗的感觉可能会更好:

做出选择吧,钟情于冒险的陌生人,

敲响钟声,等待危险降临,

或者只是苦苦地冥想,到底会发生些什么,

直到你想得发疯。“绝对不!”波莉说,“我们不想要任何危险。”“可是你难道不明白这根本没用吗?”迪格雷说,“我们现在无法摆脱这种情况了。我们会不停地想,如果我们敲了钟将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想回到家里后却要被这种想法纠缠到疯狂。我不想!”“别傻了,”波莉说,“谁也不想一直想下去,想到疯狂。发生什么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每个到这里来的人都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直到变成一个神经病。你看,这就是它的魔力,我感觉到它对我已经起作用了。”“我感觉不到。”波莉怒气冲冲地说道,“我不认为你真有这种感觉,你只不过是在装腔作势罢了。”“你就知道这些,”迪格雷说,“那是因为你是个女孩。女孩什么都不想知道,只对那些谁和谁订婚了之类的小道消息、流言蜚语充满好奇。”“你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你的舅舅。”波莉说。“为什么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迪格雷说,“我们现在正在谈论……”“多像个男子汉啊!”波莉用大人的口气说道,但又立马用自己的语调匆匆补充了一句,“不要说我就像个女人,否则你就是一只讨厌的学舌鹦鹉。”“我做梦也没想过把你这样的小孩子叫做女人。”迪格雷用一种傲慢的口气说道。“呵,我是个小孩子,是吗?”波莉这下真的愤怒了,“好,小孩子再也不会打扰你了。我这就离开。我受够这个地方了,也受够了你——你这个可恶、顽固、自以为是的蠢货!”“住手!”迪格雷看见波莉把手伸进口袋,要去戴上那枚黄戒指,便用一种难听得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声音喊道。我无法为迪格雷下面的所作所为开脱,只能说他后来为此感到万分抱歉(许多人都是如此)。在波莉的手伸进口袋之前,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并用后背抵住她的胸膛,然后用另一只手的肘部挡住她的另一条胳膊。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拿起小锤,机灵地在钟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他才把波莉放开,两个人都跌倒在地,喘着气,狠狠地瞪着对方。

波莉哭了,并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他下手太重把她的手腕弄疼了,而是因为极大的愤怒。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把争吵抛到了脑后,因为有别的事情需要动脑筋了。

钟刚被敲响的时候,就发出一种声响,并不是十分响亮,但可以想象得到,听起来很甜美。这种响声不仅没有减弱,反而不断地发出来,并且越来越响,没到一分钟,音调就比起初要响亮一倍。声音迅速扩大到即使孩子们想说话(但他们当时并未想到说些什么——只是目瞪口呆地站着),互相之间也听不清楚的程度。刹那间,声音响得就算他们大声喊叫也无法听见。

连绵不绝的甜美声音一直在不断地扩大,尽管甜美之中还透露出一丝恐怖的氛围。渐渐地,直到整个房间的空气也随之颤动起来,两人才发觉脚下的石头地板也在颤抖。最后,另一种模糊不清、带有灾难性的声音也掺合了进来,起初听起来像远处火车的吼叫,接着,又像一棵大树倒下的声音。他们听见似乎有什么重东西倒了下来。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几乎把他们抛了出去。伴随着轰隆隆的撞击声,房间一头大概四分之一的屋顶塌了下来,大块大块的砖石落在他们周围,墙壁不停地摇晃。钟声终于停了下来,灰尘散尽,一切又重归宁静。

不知道是魔法使屋顶坍塌下来,还是钟声太过响亮以至于使墙壁无法忍受而崩塌。“这下好了!我想你现在应该满意了。”波莉气喘吁吁地说道。“好吧,无论怎么说,全都结束了。”迪格雷说。

两个人都这样认为,但是,他们这次却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5. 灭绝咒

显然钟声已经停止了,但金钟却还在颤抖着。两人隔着挂钟的柱子面面相觑。突然,一阵轻柔的声音从没有被毁坏的屋子一角传来。他们立刻转身望去。所有披着长袍的塑像中最远的那个,也就是迪格雷认为非常美丽的女人,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等她站起来之后,他们发现,这个女人比他们原来想象的还要高。而且,从她的王冠、长袍、眼神以及嘴唇的线条上,你很快就能看出,她是一位伟大的女王。她环顾四周,看到屋子当中毁坏的场面和这两个孩子,但你很难从她的表情中判断出她是否感到吃惊。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是谁唤醒了我?是谁打破了魔咒?”她问。“我想一定是我。”迪格雷说。“你?”女王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搭在了迪格雷的肩上——这双手白皙而漂亮,但却让迪格雷感到铁钳般的沉重。“你?可你只是个孩子,一个普通的孩子。任何人撇上一眼,就会知道你的血管里没有一滴皇室或贵族的血液。像你这样的人竟敢走进这间屋子?”“我们是通过魔法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波莉说,她认为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让那个女王像注意迪格雷一样注意到她。“这是真的吗?”女王问道,眼睛依旧注视着迪格雷,甚至瞟都不瞟波莉一眼。“确实如此。”他说。

女王用一只手托起迪格雷的下巴,想要看清楚他的脸。迪格雷试图用目光反抗她,但很快就不得不把那种眼神收回来,她眼中的某种东西制服了他。女王把迪格雷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然后,放开他的下巴,说道:“你并不是魔法师,你的脸上没有任何标记。你一定只是一个魔法师的仆人。你是借助别人的魔法到达这儿的。”“没错,是我的安德鲁舅舅。”迪格雷说。

正在此时,不是从屋子里,而是从他们身边很近的地方,传来一阵先是轰隆隆接着是劈里啪啦的响声,继而是砖石坍塌的咣啷声,地板也开始晃动起来。“灾难就要来了,”女王说,“整个宫殿马上就会坍塌。我们一定要在几分钟内跑出去,否则就会被埋在废墟里。”她说得平淡而安静,好像她刚刚提到的是一整天的时间。“来。”说着,她向两个孩子各伸出了一只手。波莉不喜欢这个女王而且还在生气,如果可能的话,她绝对不想让她抓住自己的手。女王说起话来虽然不慌不忙,但行动起来却像思维一样敏捷。还没等波莉反应过来,她的左手就被一只长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根本挣脱不了。“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波莉想,“她力气太大了,轻轻一拧就会把我的手臂弄断。现在,她拉着我的左手,我没法摸到黄戒指了。要是我把右手伸到左边口袋里,还没等我摸到戒指,就会被她发现然后质问我在干什么。不管怎么样,不能让她发现戒指的事。我真希望迪格雷能守口如瓶,要是我能单独跟他说句话就好了。”

女王把他们带出了雕像厅,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又接二连三地穿过许多大厅、台阶和院子。他们不断地听见身后那座大宫殿里传来的坍塌声。有一次,他们刚刚走过,一个巨大的拱门就轰然坍塌了。女王健步如飞——孩子们只有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但她也并未露出丝毫害怕的神色。迪格雷想:“这才是我心目中既勇敢又强壮的女王!要是她能给我讲讲这儿的故事就好了!”

女王边走边对他们说着“那道门通向地牢”,“从那条路能到达中心行刑室”,或者“这以前是个宴会厅,我的曾祖父曾在这里宴请过七百位贵族,并在他们酒足饭饱之前就将他们全杀光了,因为他们想叛变”。

最后,他们来到一间比先前所见的任何房间都更为高大的厅堂,从它的规模和尽头那些巨大的门洞来看,迪格雷觉得他们到了主要的入口处。这回,他猜得很准。大门呈乌黑色,不是用乌木做的,就是用一种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黑色金属做的。门上牢牢地拴着很多大门闩,大部分都高不可及,重不可举。令他感到纳闷的是该怎样出去。

女王把迪格雷放开,向上举起手臂,尽量挺直,然后,说了几句他们根本听不懂的话(但听起来恐怖极了),并冲着门做了一个扔东西的动作。接着,那些高大而厚重的门竟像丝织品一样震颤了起来,不到一秒钟便塌了下来,彻底地毁坏了,门槛上只剩下一堆灰尘。“哇喔!”迪格雷吹了一声口哨。“你那个魔法师主人,你的舅舅,像我一样拥有这种强大的力量吗?”女王再次抓紧了迪格雷的手。“我以后会知道的。同时,你们要记住今天的所见所闻。不仅对物如此,对挡住我去路的人也是这样。”

充足的光线从敞开的门洞里射了进来,这是他们在这个国家里前所未见的。在女王的带领下,他们走过门洞,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置身户外时并未感到惊讶。他们站在一个高高的平台上,俯瞰着脚下广阔旷远的景象。

向下看去,只见地平线上挂着一轮比我们的太阳大得多的红太阳,迪格雷顿时就觉得这轮太阳要比我们的太阳更苍老:这已至暮年的太阳早就对俯视下面的世界感到厌倦了。太阳的左上方,有一颗硕大而明亮的星星。在昏暗的天空中,残阳和孤星使整个画面看起来异常阴郁。在地面上,有一个无论从哪个方向极目远眺都望不到尽头的巨大城市。在城市里看不见任何活动着的人或物。在衰弱的阳光下,所有的庙宇、楼塔、宫殿、金字塔或者是桥都投下了长长的哀伤的影子。城里还曾有过一条河,只是河床早已干涸,只剩下一条极宽的灰色土沟。“仔细看看吧,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女王说,“这就是恰恩,一座伟大的城市,万王之王的城市,是这个世界,或许是所有世界的奇迹。孩子,你的舅舅也统治着一座跟恰恩一样伟大的城市吗?”“不。”迪格雷说。他想说明安德鲁舅舅并没有统治任何城市。

但女王继续说道:“现在是那么的安静,可是在空中充斥着恰恩的各种声音的那个时候,我也曾站在这里。脚步声、车轮声、鞭子的抽打声以及奴隶的呻吟声,还有马车驶过的轰响和寺庙里献祭时的鼓声。战斗开始的时候,每条街道上都杀声四起,恰恩的河水被鲜血染得通红,我也站在这儿(可那时一切都快结束了)。”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一个女人一瞬间便将这一切永远地抹去了。”“谁?”迪格雷小声问道,不过他已经想到了答案。“我,”女王说,“我,简蒂丝,最后一位女王,也是世界之王。”

两个孩子愣愣地站在那里,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全都是我姐姐的错,”女王说,“她逼我这么做的。她该受到所有神明永恒的诅咒!那时,我随时都准备和解的——没错,只要她肯让位给我,我就会饶她不死。可是她不干,她的傲慢把整个世界都毁了。战争开始之后,双方都立下约定不使用魔法,但她竟然不守信用,我能怎么办呢?愚蠢!好像她不知道我的魔法比她的强大似的。她早就知道我已经掌握了灭绝咒的秘密。她总觉得——自己始终是个弱者——她认为我不会使用那个秘咒吗?”“那个秘咒是什么?”迪格雷问。“它可是秘密中的秘密,”简蒂丝女王说,“很久以前,我们这个民族高贵的国王们就已经知道这个只有一个字的秘咒了,如果在适当的仪式中说出这个字,除了念咒人以外,其他所有的生命都会灭绝。不过,古代的国王们心肠太软弱,不仅约束自己,而且还要约束他们的后人,让他们立誓永远不探索那个字的秘密。因此,我是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才把它学到手的。她把我逼得无路可走,我才用了这个密咒。为了征服她,我几乎用尽了其他一切办法与她作战。我的将士们的尸体堆积如山……”“魔鬼!”波莉轻声嘀咕了一句。“最后一次战争,”女王说,“在恰恩城里持续了三天。在那三天里,我就站在这儿观战。我始终没有使用魔法,直到我的最后一批战士倒在了血泊里。我可恶的姐姐,率领着叛军,已经走过了由城市到这个台地的一半台阶。我等待着,直到我们能互相看清彼此的脸时,她用那双可怕而邪恶的眼睛盯着我,说‘胜利了。’‘没错,’我说,‘的确胜利了,可惜不是你的胜利。’接下来,我念出了灭绝咒。瞬间,我成了太阳下惟一的生命。”“但是,其他人呢?”迪格雷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什么人,孩子?”女王问。“那些普通人,”波莉说,“他们可没伤害你。妇女,孩子,以及动物。”“你难道不明白吗?”女王仍然只对着迪格雷说话,“我是女王,我的臣民们,除了服从我的意志别无其他选择。”“无论如何,他们都太无辜了。”迪格雷说。“我刚才竟然忘了,像你这样的普通男孩,怎么会理解执政者的想法呢?你必须清楚,孩子,对你们凡人来说错误的事,对我这样的女王来说是不能叫做错误的。我肩负着天下的重担。我一定要从那些律法的约束中挣脱出来。我的命运注定我是高贵而孤独的。”

迪格雷突然想起来,安德鲁舅舅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但这些话从简蒂丝女王的口中说出来,就显得庄严而富有气势得多,或许是因为安德鲁舅舅并没有七尺的身高,也没有惊人的美貌吧。“接下来呢?”迪格雷说。“我事先对存放我祖先雕像的大厅施了强大的魔咒。这魔咒把我自己也变成一尊沉睡在他们之间的雕像,一千年不吃饭,不烤火,直到有人来到这里,敲响钟声把我唤醒。”“太阳现在这个样子也是因为灭绝咒吗?”迪格雷问。“哪种样子?”简蒂丝问。“巨大而鲜红,却显得异常冰冷。”“原本就是这样的,”简蒂丝说,“起码有上千年了。难道你们的太阳不是这样的吗?”“嗯,比这个要小一些,黄一些,不过发出的热量要多得多。”“啊——”女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迪格雷在她脸上看到了曾经在安德鲁舅舅脸上看到过的那种饥饿而贪婪的表情。“看来,”女王说,“你们的世界比较年轻。”

她停顿了一下,再次向那片荒凉的城市望了一眼——神情中丝毫看不出她为自己的罪恶感到内疚——之后她说:“好了,我们得离开了。这儿是世纪的末日,太冰冷了。”“可是要去哪儿?”两个孩子同时发问。“哪儿?”简蒂丝惊讶地重复道,“当然是去你们的世界。”

波莉和迪格雷对望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迷惑。波莉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女王,而迪格雷呢,在听了她的故事以后,也觉得自己对她已经没什么兴趣了。显然,谁也不想把她那种人带回家。就算愿意,也根本不知道怎么把她带回家。他们只想着自己逃走,可是波莉无法戴上戒指,迪格雷当然也不能丢下她独自回去。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哦——哦——我们的世界,我——我不知道你想去我们的世界。”“难道你们不是来接我的吗?”简蒂丝问。“我敢保证,你根本不会喜欢我们的世界。”迪格雷说,“那地方并不适合她,是吧,波莉?那儿无聊极啦,不值得一看,真的。”“等我去统治的时候就会值得看了。”女王回答道。“啊,可是你不能,”迪格雷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事实上,他们不会答应的。”

女王笑了起来,神情极为傲慢。“有许多高贵的国王,”她说,“都曾想跟恰恩王朝作对,结果他们全都惨败了,连名字也灰飞烟灭了。傻孩子!你觉得,以我的美貌和魔力难道无法在一年之内让你们的世界臣服在我的脚下吗?开始施展魔法,马上带我去那儿。”“这真是可怕极了。”迪格雷对波莉说道。“或许你在害怕你的舅舅,”简蒂丝说,“如果他对我表示出尊敬,我就会保住他的性命和王位,不为难他。既然他知道如何把你们送到这儿来,那么他应该是个极其出色的魔法师。他是你们整个世界的王么,或者只是统治了一部分?”“他根本不是什么王。”迪格雷说。“撒谎,”女王说,“只有拥有皇家血统的人才会使用魔法,不是吗?普通人怎么可能成为魔法师?不管你怎么说,我都知道,事实是你的舅舅是你们那个世界伟大的国王,并且是一位了不起的魔法师。他是在某个魔镜或魔池里,借助魔法看到了我的影像。他沦陷于我的美貌之中,于是施展了一种能使你们的世界翻天覆地的强大魔咒,让你们越过各个世界之间的鸿沟,来到这里唤醒我,并把我带到他的身边。告诉我,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这个,我想并不完全如此。”迪格雷说。“根本就不是,”波莉叫了起来,“从头到尾都是胡言乱语。”“混账!”女王怒火中烧地喊道,她狠狠地揪住波莉的头发,刚好抓在最容易被扯痛的头顶部位。不过这样一来,她就不得不松开了孩子们的手。“好!”迪格雷大叫道;波莉也喊了一声“快!”于是,两人把左手伸进口袋,根本不用等到把戒指戴上,在触到戒指的一瞬间,这个可怕的世界就在他们眼前彻底消失了。他们向上冲去,头顶上,那缕温暖的绿光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6. 安德鲁舅舅遭遇到麻烦

“快把我放开!”波莉尖叫道。“谁碰你了。”迪格雷说。

脑袋刚露出水面,那片熟悉的树林便再次呈现在他们的眼前,依旧是阳光明媚且宁静祥和。刚刚离开那个腐朽、荒芜的世界,这片树林看起来比以前更加青葱、温暖和安详。我想,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又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来自哪里,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下,聆听着树木的生长,糊里糊涂地享受这份快乐。可是,这回,他们不得不努力让大脑保持清醒:因为刚到草地上,他们就意识到,不只是他们两人,那个女王,或者说是女巫(随便你怎么叫她),也一并来到了这里,并且紧紧地抓着波莉的头发。难怪刚才波莉大喊着“放开!”

顺便说一下,这也证明了戒指还有另一种作用,安德鲁舅舅没跟迪格雷说过,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想靠那些戒指从一个世界到达另一个世界,根本不需要戴上或亲手触摸戒指,只要触摸一个能碰到戒指的人就可以了。这听起来类似于磁铁。众所周知,如果要用一块磁铁拾起一根别针,那么碰到这根别针的其他别针也同样会被吸起来。

然而此时此刻,树林中的简蒂丝有了明显的变化。她的脸色苍白极了,原来的美貌也几乎不复存在了。她仿佛呼吸困难般地弯下了腰,这里的空气似乎使她感到窒息。两个孩子不再害怕她了。“松开!快把我的头发松开。”波莉说,“你想干什么?”“听着!松开她的头发,立刻!”迪格雷说。

两人转过身,开始与她厮打起来。显然,女巫比他们脆弱多了,很快就不得不松开了手。她气喘吁吁,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喂,迪格雷!”波莉喊道,“快换戒指,我们得跳进回家的水潭!”“救命!救命!天呐!”女巫有气无力地喊着,蹒跚地跟在他们身后,“把我带上。别把我丢在这个可怕的地方,不然我会没命的。”“这也是执政者的想法,”波莉恨恨地说道,“就像你把你的世界里那么多人都杀掉了一样。赶快,迪格雷。”他们戴上了绿戒指,但是迪格雷说:“可恶!我们该怎么办?”他不由得对女巫产生了一丝怜悯。“别傻了,”波莉说,“她肯定是装的。快走。”接着,两个孩子一起跳进了回家的水潭。“多亏我们做了标记。”波莉想。然而,就在他们跳下去的一刻,迪格雷感觉到两只冰冷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耳朵。此时他们已经沉下去了,我们这个世界随之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地显现了出来。抓住他耳朵的手变得越来越有力。可想而知,女巫的力量正在不断恢复,迪格雷对她又打又踢,但毫无作用。很快,他们便回到了安德鲁舅舅的书房。安德鲁舅舅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迪格雷从另一世界里带回来的奇特动物。

他这样呆望是有原因的。迪格雷和波莉也同样是目瞪口呆的。显然,女巫已经恢复了元气;此时,她站在我们的世界里,和周围的普通事物比起来,实在让人胆战心惊。在恰恩,她就已经让人感到十分惊讶了;而在伦敦,她会给人带来巨大的恐惧。首先,他们到现在也搞不清楚她到底有多么庞大。“根本不是人类。”迪格雷看着她想道;他的想法并不夸张,因为有人说过,恰恩皇族拥有巨人血统。不过,她的高度,与她的美貌、残忍和野性比起来还要逊色一筹。她看上去比伦敦街上的大多数人都要多出至少十倍的精力。

安德鲁舅舅躬着腰,反复地搓着手,注视着她;说实话,他心里非常害怕。站在女巫旁边,他看起来渺小得像只小虾米。同时,正如波莉后来所说的,他和女巫的表情在某方面有相似之处;那是一种在所有邪恶魔法师的脸上都能看到的表情,也就是简蒂丝说她在迪格雷脸上无法找到的“标记”。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带来了一种好处:你不会再对安德鲁舅舅感到惧怕,犹如见过响尾蛇便不再怕蚯蚓,见过发疯的公牛就不会再怕奶牛一样。“呸!”迪格雷想,“他算什么魔法师!根本不够格。她才是真的。”

安德鲁舅舅一直在搓手鞠躬。他想说几句客气话,可此刻却像个哑巴。他所谓的用戒指做的“试验”,结果远远好于他的期待:因为虽然他与魔法打交道多年,但他一直把危险带给别人。类似今天这样的事史无前例。

此时,简蒂丝说话了,声音不大,却使整个屋子颤抖了起来。“谁是那个把我召唤到这个世界来的魔法师?”“哦——哦——夫人,”安德鲁舅舅喘着大气说,“我感到万分荣幸——实在太高兴——最最出乎意料的惊喜——要是给我个机会准备一下就更好了——我——我——”“魔法师在哪儿?蠢猪!”简蒂丝问。“就——就是在下,夫人。我希望你能原谅——嗯——这些淘气的孩子们对你的失礼。我敢保证,他们不是故意的——”“你!”女巫的声音变得更加可怕。说着,她一步迈进屋子里,一把抓住了安德鲁舅舅灰色的头发,将他的头向后一拧,让他的脸面向自己。随后,她像在恰恩王宫里研究迪格雷的脸一样认真地琢磨他的脸。安德鲁舅舅紧张极了,一会儿眨眨眼睛、一会儿舔舔嘴唇。最后,女巫把手松开,他一下向后倒去,踉踉跄跄地撞在了墙上。“我明白了,”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轻蔑,“你是另一个种类的魔法师。站起来,狗,别缩在那里好像正跟你的同类说话。你怎么可能会魔法?我敢肯定,你绝对没有皇族血统。”“这——嗯——严格地说可能没有,”安德鲁舅舅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算不上地道的皇族。不过,夫人,凯特利家族却是多塞特郡一个古老的家族。”“安静!”女巫说,“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离不开规则和书本的自吹自擂的小魔法师。你的血液和心脏里不存在真正的魔力。你这样的魔法师一千年前就在我们的世界灭绝了。可现在,我将允许你成为我的仆人。”“这真让我感到荣幸之至——兴奋至极——真让人高兴。我说的全都是实话。”“闭嘴!你的话太多了。记住你的第一个任务。这里看起来像个大城市。立刻想办法给我找一辆马车或飞毯或一条训练有素的龙,或者任何你们这里的皇室贵族需要的东西。之后,带我去能弄到符合我身份地位的服装、首饰和奴隶的地方。从明天起,我就要开始征服这个世界了。”“我——我——我马上去叫一辆出租马车。”安德鲁舅舅大口喘着气。

他刚到门口,女巫便说道:“站住,不要耍花招。我的眼睛能透过墙壁,直视人的内心。无论你走到哪儿都逃不出我的眼睛。一旦我发现你想背叛我,我就会诅咒你,你坐过的任何地方都会像烧红的铁,无论何时你躺上床,脚下都会有看不见的冰块。现在你可以走了。”

那个老家伙像夹尾巴狗一样跑了出去。

孩子们担心简蒂丝会问起树林中的事。不过,她当时并没提到,后来也没再谈到这件事。我想(迪格雷也想),她的内心根本无法记住那片宁静的地方,就算你经常带她去那儿,甚至把她长久地留在那里,她仍旧一无所知。现在,她与孩子们单独待在一起,但她对他们毫不留意。在恰恩,她看都不看波莉一眼(直到最后),因为她一心想着利用迪格雷。而她现在有了安德鲁舅舅,就不再注意迪格雷了。我想大多数女巫都是如此。她们极端实际,只对有用的人或物感兴趣。因此,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但是,从简蒂丝用脚拍打地板的行为上可以看得出,她越发地不耐烦了。

没过多久,她就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那个老傻瓜干什么呐?我就该带根鞭子来。”她看也没看孩子们一眼,就冲出去找安德鲁舅舅了。”“呼——”波莉长长地舒了口气,“我得回家了。现在太晚了,我会被罚的。”“那,早点回来,”迪格雷说,“把她带到这儿来太糟糕了。我们必须制定一个计划。”“那是你舅舅该做的事,”波莉说,“是他的魔法带来这些麻烦的。”“无论如何,你还会回来,对吗?真该死,你不能让我一个人去解决这团乱麻。”“我从隧道回家了,”波莉语气冰冷地说,“这样快一些。如果你想让我回来,是不是最好道个歉?”“道歉?”迪格雷叫道,“跟个女孩似的?我做了什么?”“当然,没什么。”波莉讥讽道,“只不过在雕像厅里,像一个可恶的暴徒一样差点把我的手腕拧断。只不过傻瓜般地用小锤去敲钟。只不过在树林里还没等跳进水潭就转过身去,好让她趁机抓住你。就这些。”“啊,”迪格雷大吃一惊,“好了,我道歉,并且对雕像厅里发生的事感到非常愧疚。现在,我已经道歉了,你就应该回来,不然太不像话,如果你不回来,就是让我一个人置身虎口。”“我觉得你不必担心,坐在烫人的椅子上、脚下有冰的人是凯特利先生,不是吗?”“不是那回事,”迪格雷说,“我担心妈妈。要是那怪物进了她的房间,她会吓死的。”“哦,我知道了。”波莉怪声怪气地说,“好吧,这次行动的代号就叫‘和平女神’。我会回来的——如果能回来的话。不过我现在一定得走了。”她从小门钻进了隧道。椽子之间的黑暗地带几小时前还那么令人兴奋,那么富有冒险色彩,现在却变得普通平淡了。

我们需要回头讲讲安德鲁舅舅。他从阁楼上跌跌绊绊地跑下去时,那颗可怜的老心脏不停地怦怦乱跳。他拿着手帕在额头上不断地擦着汗。当进到楼下的卧室时,便立马把自己锁在里面。他首先要做的就是从衣柜里摸出一瓶酒和一个酒杯,这些东西经常被他藏在柜子里,免得被蕾蒂姨妈发现。他在杯子里斟满了一杯大人喝的那种味道刺鼻的烈酒,一饮而尽,接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天呐,”他自言自语道,“吓死我了。该死!到这把年纪还碰上了这种事!”

又喝下一杯后,他换了件衣服。这种衣服你从没见过,不过我还记得。他戴上一副硬邦邦的闪着光的高领子,这种领子会使你不得不长时间地昂着下巴。接着,他又套上一件画着图案的白背心,并把金表链挂在前面。之后,他穿上了只有婚丧仪式才用的最好的衣服,拿出最好的高筒礼帽并拍打干净。他的梳妆桌上摆着一瓶花(蕾蒂姨妈放的),他摘下了一朵插在扣眼里,又在左边的小抽屉里翻出一块手帕(漂亮极了,现在很难买到),往上面喷了些香水。最后,他戴上了系着黑色粗绸带的眼镜,冲着镜子观赏起来。

如你所知,孩子们有种傻气,大人的傻气则表现在另一方面。此时,安德鲁舅舅开始犯起这种傻气了。女王不在这里,他很快便忘了刚才可怕的景象,开始对她的美貌想入非非。他不断地嘀咕着,“如此漂亮的贵妇人,先生,她是如此漂亮,一个绝世美人”。他不知不觉地忘了那个“绝世美人”是孩子们带回来的,而认为是自己的魔法把她从未知的世界里召唤来的。“安德鲁,小伙子,”他一边照镜子一边自言自语,“保养得真不错,根本看不出年龄,先生,你貌比潘安啊!”

你看,这愚蠢的老家伙还在幻想女巫会爱上他,这或许是那两杯酒和漂亮衣服起的作用。可是,无论如何,他爱慕虚荣,犹如一只孔雀,这就是他成为魔法师的原因。他把门锁上,下了楼,让一个女佣去叫一辆双轮双座的马车(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许多仆人),然后望向客厅,正如他所愿,他在客厅里找到了正在修补垫子的蕾蒂姨妈。她正跪在铺在窗户旁边的垫子上。“哦,蕾蒂娅,亲爱的,”安德鲁舅舅说,“我——我得出趟门。借我五英镑,有个很不错的古娘在等我。”(他总是把“姑娘”说成“古娘”。)“别妄想了,亲爱的安德鲁,”蕾蒂姨妈连头也没抬,语气坚定且平静地说道,“我说过很多次了,绝对不会借钱给你的。”“不要捣乱,亲爱的古娘,”安德鲁舅舅说,“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你要是不借会让我非常难堪。”“安德鲁,”蕾蒂姨妈直愣愣地盯着他,“让我奇怪的是,你向我借钱居然不会感到羞耻。”

这些话包含着一段冗长而乏味的属于大人之间的往事。简单地说,安德鲁舅舅打着“为亲爱的蕾蒂打理财产”的旗号,却碌碌无为,只知道喝白兰地、抽雪茄,欠下一屁股债(蕾蒂姨妈曾多次为他付钱),这使得蕾蒂姨妈比三十年前穷了很多。“亲爱的古娘,”安德鲁舅舅说,“你难以想象,我今天会有些特别的花费。我必须得招待客人,借给我吧,别再让我着急了。”“你到底要接待谁,安德鲁?”蕾蒂姨妈问。“哦,一个无比尊贵的客人。”“尊贵的客人?什么东西!”蕾蒂姨妈说,“这个理由可没办法说服我。”

这时,门被撞开了。蕾蒂姨妈一回头,眼前的这个女巨人让她大吃一惊。女巨人身着华服,露着胳膊,目光如炬地站在门口。此人正是女巫。

7. 在前门发生的事情

“我的奴仆,我的马车还要多久才能来?”女巫用雷霆一般的声音说道。安德鲁舅舅立刻哆嗦成了一团。女巫刚一出现,他照镜子时所产生的一切可笑念头顿时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蕾蒂姨妈连忙站起身来,走到了房子正中央。“安德鲁,这个年轻的女人是什么人?我可以了解一下吗?”蕾蒂姨妈冷冰冰地问道。“一个高贵的外国人——十分——十分重要的人物。”安德鲁舅舅结结巴巴地回答着。“骗人!”蕾蒂姨妈转而对女巫说道,“你这个恬不知耻的荡妇,立刻滚出我的家,否则我就要报警了!”在她看来,女巫肯定是从马戏团里跑出来的,而且,女巫那裸露的肩膀是她不能容忍的。“你是什么人?”简蒂丝说,“奴隶,跪下,不然我会毁灭你的。”“女士,请不要在我的家中说粗话!”蕾蒂姨妈说。

瞬间,安德鲁舅舅似乎觉得女巫突然挺直了腰板,因而显得更加高大了。怒火中烧的简蒂丝,将手臂伸出,做了一个在恰恩将宫门摧毁时同样的动作,口中则念着灭绝咒。

然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蕾蒂姨妈暗想,那些可怕的话应该也是英语,于是她说:“正如我所想的那样。这女人一定喝多了。喝醉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简蒂丝突然发现,她那种能把人变成灰烬的魔力在她的世界里那么真实强大,可在我们这里却毫无作用,对她来说这无疑可怕极了。不过她并没有心慌意乱、沮丧失望。她向前扑去,狠狠地抓住蕾蒂姨妈的脖子和膝盖,如同举一个轻巧的娃娃般把她高高地举过头顶,朝屋子另一头一扔。还没等蕾蒂姨妈落地,女佣(她觉得那天早上真是妙不可言,令人兴奋)探头进来说:“先生,你要的马车到了,请。”“快给我带路,奴仆。”简蒂丝对安德鲁舅舅喊道。他口中念叨着“可怕的暴力行为——必须抗议”之类的话,但简蒂丝瞟了他一眼他便闭嘴了。女巫赶着他走出客厅,从房子里出来。迪格雷走下楼时,刚好看见这一幕。“该死!”他说,“她要在伦敦胡作非为了。还带着安德鲁舅舅,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麻烦事。”“哦,迪格雷少爷,”女佣叫道(她那天特别高兴),“我想凯特利小姐可能受伤了。”于是两人一起跑到客厅,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我想,如果蕾蒂姨妈掉在地板上,或者就算掉在地毯上,也都会摔得粉身碎骨的,不过幸运的是她落在了垫子上。蕾蒂姨妈虽然上了年纪但却十分强壮;那个年代的姨妈们差不多都是这样。她吃了些提神药,静坐了一会儿,然后说只是摔肿了几处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没过多久,她就开始处理事情了。“莎拉,”她对女佣说(这女人从未赶上像今天这样的日子),“马上去警察局,就说有个危险的精神病人跑出来了。我自己去料理柯克夫人的午饭。”显然,柯克夫人就是迪格雷的母亲。

妈妈吃过午饭后,迪格雷和蕾蒂姨妈也吃完了。之后,迪格雷便开始苦苦思索。

问题是怎样把女巫弄回到她自己的世界,或者,想办法尽快将她从我们这儿赶走。无论如何,绝不可以让她在这幢房子里乱闯乱撞。不能让妈妈发现她。如果可以的话,不能让她在伦敦城里撒野。她“毁灭”蕾蒂姨妈的时候,迪格雷并不在场,可他曾目睹她摧毁恰恩的宫门;因此,他只知道她拥有惊人的魔力,并没发现自从到了我们的世界后,她的魔力已经消失了。他还知道她想要征服我们的世界。可以想象,她现在很可能正在捣毁白金汉宫或议会大厦;几乎能够肯定,不少的警察已经灰飞烟灭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那些戒指好像和磁铁差不多,”迪格雷想,“只要我碰到她,再去触摸黄戒指,我就能把她带到各个世界之间的树林中去。不知道她在那儿是否还会变得虚弱无力。是那地方对她不利么,还是从她的世界里被拖出来时她受到了惊吓?但我必须得去冒这个险。可是我应该到哪儿去找这个魔鬼?我想,不管我怎么说,蕾蒂姨妈都不会允许的;而且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两个便士。如果我满城地寻找,一定需要很多钱坐汽车和电车。话又说回来,我根本就不知道要去哪儿找。安德鲁舅舅是不是还跟她在一起?”

最后,似乎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候和祈祷安德鲁舅舅能和女巫一起回来。等到他们回来,他就立刻冲出去抓住女巫,趁她还来不及走进房子就戴上黄戒指。这就意味着他必须要像猫守老鼠洞一般监视着前门,寸步不离地守在岗位上。于是,他走进了餐室,如人们常说的那样,把脸“贴”在窗子上。这是一扇可以从里面望到外面的凸肚窗,可以清楚地看到通向前门的台阶,甚至是整条街道,任何走过前门的人都逃不出他的视线。“波莉现在在干什么呢?”迪格雷想。

第一个半小时在艰难的等待中慢吞吞地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迪格雷一直在琢磨着这个问题。不过你不必心急,我来告诉你。波莉回家晚了,吃饭也迟到了,鞋袜都是湿漉漉的。当被问及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时,她回答跟迪格雷·柯克出去了。再三追问下,她说脚是在一片树林中的一个水潭里弄湿的。问她树林在哪儿,波莉说不知道。又问是否在公园里,她回答说也许是在一个公园里。波莉的妈妈因而得出结论:波莉没有经过允许,就偷偷地跑到伦敦某个不知名的公园,跳到水坑里玩水。总之,妈妈说波莉实在太调皮了,以后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就禁止她和“那姓柯克的男孩”一起玩了。之后,她吃了一些残羹剩饭,就被妈妈赶到床上,起码两个小时后才能下床。诸如此类的事情在那时候是常见的。

因此,当迪格雷透过餐室的窗户向外看时,波莉不得不乖乖地躺在床上。两人都感觉此刻的时间是如此之慢!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处在波莉的位置上。她只要等到两个小时结束就大功告成了,可迪格雷呢,不到五分钟就要跑一趟,每次听到马车声、面包店送货车的声音或者肉铺伙计走过街角的声音,他就以为“她来了”,结果却是一场空。除了这些令人胆战心惊的谬误外,在其它时间里,只听见时钟嘀嘀嗒嗒地走着,时间变得异常的漫长难熬。头顶上,一只大苍蝇在玻璃附近嗡嗡地乱飞乱撞。这幢住宅在下午常常显得十分安静枯燥,而且,时不时会有一股淡淡的羊肉味。

在漫长而煎熬的等待中,发生了一件小事。我之所以提起它是因为它与后来某件重要的事有着很大的关系。有一位女士带着葡萄来探望迪格雷的妈妈。餐室的门开着,于是迪格雷便听到了蕾蒂姨妈和那位女士在大厅里的谈话。“这些葡萄长得多可爱!”蕾蒂姨妈说道,“我想这些葡萄对她的身体会有好处的。唉,可怜的小玛贝尔!恐怕现在只有年轻的土地上长出的果子才对她的病症有效。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大都没什么效果。”后来,两人都压低了声音,说了什么迪格雷并没听见。

要是在几天前听到“年轻的土地”这个说法,他可能会认为蕾蒂姨妈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大人们说话一贯如此,这并不会引起他的兴趣。现在,他基本上也没多想。不过,他突然想起来,确实存在着其他的世界(蕾蒂姨妈并不了解),他自己就到过其中之一。如此说来,或许真有一片“年轻的土地”,一切皆有可能。在别的地方,也许真有能治好妈妈的病的果子!哦——你能理解,盼望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时是什么心情吗?因为你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也因为那种希望美好得有些奢侈,你甚至就要和希望作对了。这正是迪格雷当时的感觉。然而想扼杀这种希望是徒劳的。或许——真的,真的,有那种可能性。已经发生了那么多奇怪的事了,而且他手里有魔法戒指。每个水潭都通向一个世界。他可以找遍所有的世界。之后——妈妈的病就治好了。那就一切都好了。他把守候女巫的事抛到了脑后。然而,就在他伸手去拿黄戒指的一瞬间,一阵急驰而来的马蹄声打断了他。“哇!发生了什么?”迪格雷想,“救火车吗?谁家着火了么?天哪,她来了,啊,是她。”“她”是谁,可想而知。

这是一辆双轮马车。车夫的座位上空着,一只轮子悬在半空中,整辆马车以让人难以置信的平衡飞速转过弯来。车上——不是坐着,而是站着——女巫简蒂丝,那位恰恩的死神。只见她张着大嘴,目光如火一般地跳动着,一头长发像彗星尾巴似的拖在脑后。她毫不留情地鞭打着拉车的马。马的鼻孔涨得通红,像疯了一样冲向前门,在灯柱那里一擦而过,然后,两条后腿直立起来。马车在撞上灯柱的一瞬间上碎掉了。简蒂丝优雅地一跳,恰到好处地跳到了马背上。她跨在马背上坐好,俯下身去,对着马耳说了几句话。这些话显然只会让它狂躁而无法使它安静下来。这匹马瞬间再次抬起前腿,尖厉地嘶叫起来,马蹄、牙齿、眼睛和飞舞的鬃毛都晃作一团。除了最出色的骑手,其他人是难以坐到它的背上的。

迪格雷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发生了很多事情。第二辆马车紧随其后,一个穿礼服的胖子和一名警察从车上跳下。随后,载着两名警察的第三辆马车也飞速驶来。随着嘘声与喝彩声,大约二十个人(大多数是僮仆)骑着自行车,一路响着铃赶了上来。最后是一群步行的人,一个个跑得大汗淋漓,但显然十分开心。街边的窗户一扇扇地迅速打开。每幢房子的门前都站着一个看热闹的女佣或男仆。

此时,一位老绅士挣扎着想要从马车的残骸里爬出来,几个人跑过去想帮他,可这个扯腿那个拽胳膊,各顾各的;或许,要是没人帮忙,他早就出来了。迪格雷觉得那位老绅士一定是安德鲁舅舅,但塌下来的高筒礼帽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谁都瞧不清楚。

迪格雷冲过去,挤到了人群中。“就是她!就是这个女人!”一个胖子指着简蒂丝大喊道,“警察先生,你一定得管管啦!她在我的店里偷了价值几百、几千镑的东西。看见她脖子上的那串珍珠项链了吧,是从我这儿偷的。她还打青了我的眼睛。”“那是因为有人给她撑腰,”一个人对大家说,“我喜欢这样一只发青的眼睛。她干得不赖。哈哈!她可真强壮!”“先生,你最好在发青的眼睛上放一块好吃的生牛排,那样就更好了。”一个肉店的小伙计说。“喂,”警察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来说,她……”胖子刚说话就被人打断了,“看住马车里的那个老家伙,全都是他唆使的。”

那位老绅士,显然就是安德鲁舅舅,此时已经站稳了,揉着身上摔肿的地方。“好吧,告诉我,”警察转向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呼——呼——嘘——”安德鲁舅舅从帽子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别装蒜了,”警察严肃地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摘掉帽子,听见了吗?”

说者容易做者难。安德鲁舅舅徒劳地忙活了一阵,另有两个警察抓住帽边,硬是把帽子拽了下来。“谢谢,谢谢,”安德鲁舅舅低声说道,“谢谢,天呐,吓死我了。要是有人给我一小杯白兰地……”“现在,请你回答我,”警察掏出笔记本和一根小铅笔,“那个年轻女人是由你管吗?”“当心!”几个人异口同声,警察及时向后跳了一步。他差点被那匹马一脚踢死。接着,简蒂丝掉转马头,朝着人群,马的后腿已经踏上了人行道。她手里舞弄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用力地朝套索砍去,试图把马和马车的残骸分开。

在这段时间里,迪格雷一直在找机会靠近她,以便能碰到她。这困难极了,因为他站的这一边人太多了,而若是想绕到另一边,就不得不从马蹄和绕着房子的围栏之间穿过去。如果你了解马,尤其是亲眼目睹那匹马当时的情形,就知道这件事是多么地可怕了。迪格雷很了解马,但他仍咬紧牙关,伺机冲过去。

一个戴圆顶硬礼帽的红脸人用肩膀撞开一条通道,挤到人前。“喂,长官,”他说,“她骑着我的马,被她弄坏的马车也是我的。”“一次说一件事,一次只能先解决一件事。”警察说。“可是等不及了,”马车夫说,“我对这匹马很了解,它不是普通的马,它爹曾是骑兵军官的战马。是的,如果那个年轻女人再激它,恐怕会出人命的。唉,还是我来吧。”

警察正想找个远离疯马的理由。马车夫走向前,看着简蒂丝,友善地说:“小姐,我抓住马头,你就赶快下来。你是位女士,应该并不想找麻烦,对吗?你难道不想回家,美美地喝上一杯茶,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下么?那样岂不更好。”同时,他伸出手去抓马头,嘴里念叨着,“静下来,‘草莓’,老朋友。镇静一点。”

简蒂丝第一次张嘴说话了。“狗!”她的嗓音响亮而冰冷,盖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狗,别碰我的皇家战马。我是女王简蒂丝。”

8. 灯柱前的战斗

“啊!你说你是女王?我们得搞明白。”一个声音说道。另一个声音又喊道:“女王万岁!为疯人院的女王高呼万岁!”不少人也跟着喊起来。简蒂丝微微地鞠了一躬,脸上泛着红光。可欢呼声紧接着变成了耻笑声,她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了,脸色一变,左手拿过刀,没有任何警告,就做出了一件可怕的事。她伸出右手,像做世界上最轻松的事情一般,轻而易举地从灯柱上扭下一根铁条。即使她的某些魔力在我们的世界消失了,可她的力气却丝毫没变。她折断一根铁棒就和折断一根麦芽糖一样简单。她将这个新武器抛向半空,然后一把接住,舞动着,策马前进。“机会来了。”迪格雷想。他立刻奔到马和围栏之间,不停地向前跑,试图寻机靠近女巫。只要那头牲口稍微停下一秒钟,他就能抓住女巫的脚跟。正当他奋力前冲之时,耳边却传来一阵咣当当的重击声。原来,女巫把铁棒敲在了警官的头盔上,他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听着,迪格雷,必须得制止她。”声音从背后传来。说话的人正是波莉。时间一到,她就立刻跳下床,冲向了大街。“你真是太棒了,”迪格雷说,“紧紧拉住我。你负责拿戒指,黄的,记住。我一喊你就去碰黄戒指。”

随着另一阵响声,又一个警察倒了下去。人们显然愤怒了,“把她拉下来,用铺路石打她,快去叫军队。”不过大多数人都还是尽量往远处退去。显然,马车夫是在场的人中最勇敢并且最善良的。他来回闪躲着避开铁棒,尽量靠近马,试图抓住马头。

人群中又发出一阵吼声,一块石头从迪格雷的头上呼啸而过。接着传来简蒂丝洪钟般嘹亮的声音,听起来,她得意极了:“呸!等到我征服了你们的世界,你们全都要为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个城市不会留下一块石头。我会像毁掉恰恩、费林达、索罗瓦和布拉满丁一样把你们这里毁掉。”

迪格雷终于抓住了她的脚踝。她向后反踢,踢到了迪格雷的嘴上,他痛极了,不得不松开了手。迪格雷的嘴唇被踢破了,血从嘴里流了出来。不远处传来安德鲁舅舅尖厉的声音:“夫人——我尊敬的年轻女士——看在上帝的分上——安静下来吧。”迪格雷试图再次抓住她的脚,但第二次被甩开了。越来越多的人倒在她的铁棒下。他第三次冲上前去,死死地抓住女巫的脚踝,然后冲着波莉大喊:“走!”随后……

哦,谢天谢地。愤怒、惊吓的面孔瞬间消失了,周围混乱的声音也安静下来。黑暗中,迪格雷只听见近处安德鲁舅舅的呜咽声:“哦,哦,我昏迷了吗?就这样结束了?我无法接受。这太不公平。我根本不想当魔法师。完全是一场误会。一切都是我教母的错,我要反抗。我的身体也很虚弱。古老的多塞特郡家族啊。”“可恶!”迪格雷想,“我们不应该把他带来。啊呀,舒服多了。你在哪儿,波莉?”“在这儿,别推我。”“我没推啊。”没等迪格雷把话说完,他们便又来到了那片温暖而明媚的绿树林。刚从水潭里出来,波莉就大喊道:“快看呐!我们竟然把那匹老马也带来了,还有凯特利先生和马车夫。哦,太糟糕了!”

简蒂丝发现自己又到了那片树林,脸瞬间变得惨白,腰也慢慢地弯了下来,直到脸贴到了马鬃。可以看出,她现在十分难受。安德鲁舅舅也浑身发抖。不过那匹叫“草莓”的马,却摇着头,快活地低声嘶叫了一阵,状态良好。这是迪格雷头一次看见它这么安静。先前一直耷拉在脑袋上的耳朵也回到了正常的位置,眼睛也有了神。“对了,老朋友,”马车夫拍拍“草莓”的脖子说道,“这样好极了。放轻松。”

接下来,“草莓”做了一件世界上最自然的事。它实在太渴了(这一点儿也不奇怪),于是走到最近的水潭里饮水。迪格雷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女巫的脚踝,另一只手拉着波莉。马车夫一只手仍搭在“草莓”身上。还在瑟瑟发抖的安德鲁舅舅刚好抓着他的另一只手。“快!”波莉与迪格雷相互对视一眼,喊道,“绿戒指!”

于是,还没等“草莓”喝上水,整队人马转而发现他们再次坠入了黑暗之中。“草莓”不停地嘶鸣着,安德鲁舅舅正在啜泣,迪格雷说:“真是幸运。”

短暂的停顿过后,波莉问道:“我们应该到了吧?”“我们似乎确实到了某个地方,”迪格雷说,“至少我现在站在硬实的东西上了。”“我想也是。”波莉说,“不过,怎么会这么黑呢?我说,是不是我们跳错水潭了?”“可能就是恰恩,”迪格雷说,“只不过我们是在夜里回来的。”“不可能,这儿根本不是恰恩,”简蒂丝说道,“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这个地方是虚无的。”

没错,这里的确是个罕见的虚无国。天空中连星星也没有,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眼睛睁开和闭上没什么分别。他们脚下平整、凉爽的东西肯定不是草地也绝非木头,大概是泥土。空气干燥而凛冽,没有一丝微风。“我的末日即将来临。”简蒂丝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天呐,别这么说,”安德鲁舅舅又开始唠叨起来,“我尊敬的年轻女士,拜托你,千万不要这样说。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啊——马车夫——善良的人——你身上没有瓶酒吗?我想喝上一口烈酒。”“喂,喂,”马车夫的嗓子很不错,他以一种坚定的声音说道,“我认为,大家一定要先冷静下来。没有人受伤,对吧?好极了。我们应该为此感到欣慰。这样摔下来,结果比我们所估计的好得多。如果我们掉进了某些房屋里——例如一个新建的地铁站——那么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对不对?假如我们死了——或许有这种可能——那么,我们都知道有时海上会发生比这更加糟糕的事,总是有人要死的。如果一个人曾有幸过上体面的生活,也就没什么可畏惧的。你们要是问我,我觉得,现在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就是唱一首圣歌。”

他随即便唱起了一首收获时节用来表达感恩之情的圣歌,歌中唱到庄稼被“圆满地收割归仓”。在一个似乎从来没有生长过任何东西的地方唱这种歌显然很不合适,不过这是他记得最清楚的一首歌。他的音色优美动听,于是孩子们也跟着唱了起来。现场的气氛很是欢快。当然,安德鲁舅舅和女巫并没有参与进去。

圣歌快要结束时,迪格雷意识到有人在拽他的胳膊,那股白兰地和雪茄混在一起的气味以及那身不错的衣服告诉他,这个人正是安德鲁舅舅。安德鲁舅舅悄悄地把他拉到一边。离其他人有一段距离后,老家伙探着脑袋趴到迪格雷的耳边,弄得他耳朵一阵瘙痒。他低声说道:“孩子,戴上戒指,我们得快点离开了。”

女巫的耳朵异常灵敏。“蠢猪!”她大声喊道,“你难道不记得我能听见人的想法吗?把那个孩子放开。你要是敢耍花招,我会用任何世界都闻所未闻的方法惩罚你。”“而且,”迪格雷继续补充道,“如果你以为我是一头像你一样卑鄙的猪,能够把波莉、马车夫和那匹马丢在这样的地方不管,你就更是大错特错了。”“你这个小孩太调皮了,一点不懂礼貌。”安德鲁舅舅说。“嘘!”马车夫的话让大家都安静下来。他们都在仔细听着。

黑暗中终于出了点动静。远处,一个声音开始歌唱起来。迪格雷弄不清到底在哪个方向。有时,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过来的,有时又似乎就在他们的脚下。这声音十分低沉,感觉像是大地发出的。没有一句歌词,也没有任何旋律,但却是迪格雷所听过的声音中最美妙的一种。这声音是如此动人,他甚至无法忍受。那匹马看起来也很是喜欢:它低声嘶鸣,仿佛在拉了这么多年的车以后,又重新回到了幼时嬉戏玩耍的故乡,看见了那些记忆中所爱的人手捧糖块,穿过田野向它走来。“天哪,”马车夫说,“太美妙了!”

这时,两个奇迹一起发生了。其中一个是,刹那间,那个声音中掺杂进来数不清的冷峻、战栗、银铃般的声音,他们和谐地交织在一起,然而音量却高了许多。另一个是,头上那片黑暗的天空突然群星闪烁。与夏夜中一颗接一颗相继而出的星星不同,这是在一团漆黑之中,顿时闪现出的成千上万颗恒星、星丛以及行星,都要远远大于我们的世界里所能看到的,同时也明亮很多。天空中仍然没有任何云朵的痕迹。星星和新的声音瞬间同时出现。如果你像迪格雷一样亲眼目睹和亲耳听到的话,你百分之百会觉得是星星在唱歌,而唤出它们并使它们歌唱的就是一开始那个低沉的声音。“真是太奇妙了!”马车夫说,“要是我早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美妙之事,我这辈子一定会做个更好的人。”

地上的声音越发响亮了,透露着更为浓厚的喜悦,可是天上的那些声音在与地上的声音短暂交织了一阵后,便开始慢慢沉寂下去。此刻,另一幕正在上演。

远远望去,在远方的地平线附近,天空开始逐渐向灰色变化。一阵清风缓缓拂过。天空中有块儿地方越变越淡,渐渐映衬出群山黑色的轮廓。而那声音依然在歌唱着。

不久,天色已经亮了大半,至少他们能看见彼此的脸了。马车夫和两个孩子张着嘴,眼神中流露出欣喜的光彩,沉醉于这无比美妙的声音之中;那声音似乎唤醒了他们沉睡已久的记忆。安德鲁舅舅也张着嘴,但很难看出是因为高兴;他看上去更像是掉了下巴。他弯着身子,膝盖不停地抖着。很显然,那种声音并不能让他感到快乐。此时此刻要是有个老鼠洞的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女巫看上去好像比任何人都更能听懂那种音乐。她紧闭着嘴唇,捏紧了拳头。歌声刚刚响起的时候,她就觉察到,这个世界笼罩着一种不同于她的魔力但却更加强大的魔力。她讨厌它。她甚至不惜把这个世界以至所有的世界都撕成碎片,只要能够阻止那个声音。站在一旁的马也并不老实,两只耳朵前倾并不断地抽动,还时不时地用蹄子擦过地面或者嘶叫几声。它显然已不再是一匹劳累不堪的拉车老马,你现在绝对不会怀疑它的父亲曾是一匹战马。

东方的天际由白色过渡到粉红色,继而又变成金色。声音一直在升高,直到整个天空都随之震颤。正值声音最为嘹亮且动听的时刻,一轮红日升起来了。

迪格雷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太阳。在恰恩看到的太阳要比我们世界的太阳老,而这轮太阳看上去却比我们的太阳还要年轻许多。正如你所想的那样,它是无比快乐、笑嘻嘻地升起来的。当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这群人才终于看清楚自己置身何处。这是一片谷地,一条水流平缓的大河从中穿过,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缓缓流去。向南看去山峦起伏,向北望去是一片丘陵。河谷里除了岩石、土和水,没有任何树或灌木等植物,甚至连一片草叶也看不到。色彩斑斓的泥土,鲜艳而温热,绚丽多彩,让人无比激动。而一旦你亲眼看到这位歌唱者时,其他的一切都将被抛诸脑后。

一只毛发浓密、气势不凡的巨狮,站在距离他们约三百米的地方,冲着太阳,高声歌唱。“真是个可怕的世界,”女巫说,“我们得立刻离开。准备施展魔法。”“我十分赞同您的说法,夫人。”安德鲁舅舅说,“这个地方让人极其厌恶,蛮荒透顶。假如我年轻一些,并且有枝枪,那就好了——”“枪!”马车夫说,“你根本无法射到它,不是吗?”“谁想要射它?”波莉问。“准备施展魔法,蠢东西。”女巫说。“没问题,夫人,”安德鲁舅舅十分狡猾,“我得让两个孩子抓着我。然后赶快戴上回去的戒指,迪格雷。”事实上,他想丢下女巫独自跑掉。“哦,原来是通过戒指,对吗?”女巫大喊了一声从马上转过身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的手即将伸进迪格雷的口袋时,迪格雷拉住波莉,喊道:“当心!如果你们敢向这边靠近半步,我们两个就会立刻消失,让你们永远无法回去。没错,我口袋里确实有一枚戒指,它可以带我和波莉回家。看!我随时可以伸手去拿。因此,你们最好不要过来。我想对你(他看着马车夫)和那匹马说声抱歉,但我别无他法。至于你们两个(他看了看安德鲁舅舅和女巫),既然你们都是魔法师,肯定乐意生活在一起。”“不要吵了,”马车夫说,“不如听听这歌声。”

这个时候,歌声变得有些不同了。

9. 纳尼亚诞生

狮子口中唱着新的歌曲,来回漫步于空旷的大地上。此时的歌声与刚才唤起星星和太阳的歌声比起来显得更加柔和,更加轻快活泼,如潺潺流水般温馨而惬意。伴随着它的行走和歌唱,青草从河谷里长了出来,像水池一样从狮子身边蔓延开去,又如朵朵浪花般爬上了小山坡。没过多久,青草就铺满了远处的山坡,这个年轻的世界每一秒钟都变得更加柔和美好。微风拂过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不一会儿,除了草,又有别的东西出现了。高高的山坡上长出了一种颜色淡雅的石南属植物,河谷里冒出了一片片凹凸有致的毛茸茸的绿色。起先迪格雷并不知道是什么,直到其中一个来到他的附近。这种东西长而尖,身上长着几十支手臂,上面覆盖着绿色的东西,并以每两秒钟一寸的速度不断增大。现在这种东西在他的周围随处可见。等到它们长得和他差不多高时,他才恍然大悟地惊呼:“树!”

可恶的是,正如波莉日后所言,你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观赏这一切。就在迪格雷大喊的同时,他机敏地跳到一边,原来安德鲁舅舅早已不动声响地溜到他身旁,想要偷他的戒指。不过就算他成功偷到手也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因为他一直误认为绿戒指是用来返回的,于是就把目标定位在右边的口袋。毫无疑问,迪格雷也并不想让他得逞。“快住手!”女巫大叫了一声,“马上站回去,不准过去。谁要是走到离任何一个孩子十步以内的距离,我就会把他的脑袋敲碎。”她奋力挥舞着那根从灯柱上拧下来的铁棒,时刻准备把它扔出去。当然,我们必须承认她扔得很准。“好呀!”她说,“原来你想带着男孩一走了之,把我丢在这里。”

安德鲁舅舅终于不再惧怕她了,竟然发起了火。“没错,夫人,”他说道,“你猜得对,我正打算这么做。我也完全有权力这样做。我蒙受了奇耻大辱,正遭受着最不公平的待遇。我曾经尽我所能地尊敬你,讨你欢心,可结果呢?你抢劫——我必须要强调这两个字——抢劫了受人爱戴的珠宝商。你逼着我请你吃最昂贵,当然也是最奢侈的午餐。如此,我迫不得已地当掉了手表和表链。我跟你说,夫人,除了我那个参加过义勇骑兵队的爱德华表哥之外,我们家没谁有经常光顾当铺的习惯。说到那顿让人难以消化的午饭——我现在想起来更加难受了——你的所作所为打扰了在座的每一个人。你让我在公众场合丢尽了脸。我以后再没脸去那家饭店了。不仅如此,你还殴打警察,你还偷了——”“算了吧,先生,少说几句吧。”马车夫说,“快看看、听听正在发生些什么呢吧,不要出声。”

值得我们去看、去听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迪格雷刚开始看见的那棵树如今已经长成一棵粗壮的山毛榉,枝杈在他头顶上优美地舒展开来。他们所站的那片凉爽的青草地上遍布着雏菊和毛茛属植物。远处,河的一岸长出了柳树。另一岸,丁香花、野玫瑰和杜鹃花大片大片地绽放。而那匹“草莓”马正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鲜嫩的青草。

在这个过程中,狮子一直在唱着歌,并庄严地来回走动着。令人奇怪的是,它每次转过身,都会靠近他们一些。波莉觉得,歌声变得越来越有趣,因为她隐约意识到音乐与眼前发生之事存在一些联系。当一排墨绿色的冷杉从约百米外的山脊上跳出来时,她发觉这与一秒钟前狮子唱的那组低沉、悠长的音乐有密切的关系。接下来发生的事看起来就并不奇怪了,随着一组轻快的旋律从狮子口中飘出,报春花漫山遍野地长了出来。

此时此刻,波莉心情激动得难以用语言表达,但她确信所有的一切都是从(用她的话说)“狮子的脑袋里出来的”。当它的歌声在你的脑海里回荡,你就会听见那些由它创造的事物;而在你环顾四周的时候,这些事物就展现在你的眼前。这实在太令人激动了,以至于她根本没时间去感到害怕。不过每当狮子转身向他们靠近时,迪格雷和马车夫难免会感到紧张,而安德鲁舅舅则吓得牙齿打战,双腿发抖,连跑都跑不动了。

突然,出乎大家的预料,女巫竟然大胆地冲向狮子。狮子依旧在唱歌,步伐缓慢而沉稳地朝前走着。就在他们相距只有十几步远的时候,女巫抬起手臂,将手中的铁棒朝着狮子的脑袋狠狠抛去。

没人会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失误,更不用说简蒂丝了。铁棒不偏不倚正打在狮子的两只眼睛之间,然后坠落下来,砰的一声掉在草丛里。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狮子没有停下来,仍旧保持着原有的步伐,这让人很难弄清楚它是否意识到自己被铁棍打了一下。尽管没有任何声响能够说明它柔软的爪子正奋力地拍击着大地,但你却能明显感觉到大地的震颤。

女巫惊叫着跑进了附近的树林里。安德鲁舅舅也想转身逃跑,慌乱之中却被一根树桩绊倒了,扑倒在一条流向大河的小溪中。孩子们也吓得一动不动。他们甚至忘记了逃跑这个概念。不过狮子显然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它张着血盆大口,但并不咆哮,只是一直在歌唱。它从他们的身边走过,他们完全能摸到它的皮毛。两人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害怕这头狮子突然转过身盯着自己。可矛盾的是,他们同时又无比期待它能转过身来。自始至终,他们都仿佛不存在一般,没引起它丝毫的注意。它走过去没几步,便又调转方向回来,有一次与他们擦肩而过,朝东走去。安德鲁舅舅终于爬了起来,他不停地咳嗽却还要说话,弄得唾沫四溅:“迪格雷,我们可算甩掉那个可怕的女人了,现在狮子也走远了,快把手递给我,立刻戴上戒指。”“离远点。”迪格雷边说边向后退了几步,试图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波莉,快和我站到一起,我们得离他远点。我必须警告你,安德鲁舅舅,如果你再走近一步,我们就立刻离开。”“马上按我说的做,老兄,”安德鲁舅舅说,“你真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糟糕透了。”“我们才不会走,”迪格雷说,“我们要留下来看看还会发生什么事。你不是想了解别的世界么?现在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难道你不喜欢这地方吗?”“什么?喜欢?”安德鲁舅舅不禁大叫起来,“看看我如今有多落魄!这身外套和背心可是我最好的呢。”他现在看上去确实相当狼狈。显然,当初他打扮得越漂亮,在经过马车被撞烂、掉进泥泞的小溪这一系列遭遇后,模样就显得越惨不忍睹。“我的意思并不是,”他继续说下去,“觉得这个地方无聊。假如我还年轻一些,现在——我可能应该先去找一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到这儿来。请一位专门捕猎大动物的高手。这里还是有些有利之处的。这儿的天气好极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呼吸过如此清新的空气。我敢保证,这对我的身体很好,要是——要是情况比较乐观的话。如果现在我们有枝枪该多好。”“枪也解决不了什么,”马车夫说,“我想我应该去给‘草莓’梳理一下了。比起某些人,那匹马似乎更有灵性。”他来到“草莓”旁边,嘴里不断发出马车夫特有的那种嘘嘘声。“你还固执地以为一杆枪就能把那头狮子打死吗?”迪格雷说,“它对那根铁棒都毫无知觉。”“一切都是她的错,”安德鲁舅舅说,“她胆子太大了,孩子。她粗暴至极。”安德鲁舅舅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女巫在场时的那种恐惧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她这种做法实在太可恶了,”波莉说,“狮子哪里得罪她了?”“哇!那是什么东西?”迪格雷朝着不远处的一样东西走去。“喂,波莉,”他转身冲她喊道,“快过来瞧瞧。”

安德鲁舅舅随即也跟过去了,但他倒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别有居心——只有跟紧孩子们才有机会偷到戒指。不过,当他亲眼目睹到那个东西时,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兴趣。那东西看上去像一个小巧精致的灯柱模型,就在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的时候,它正按照一定的比例渐渐变高变宽。事实上,它正犹如树木般地生长。“它有生命——我的意思是,它是亮的。”迪格雷说。不过,他们现在显然处于阳光下,只有把它遮住,才能看清楚灯上散发出来的微弱光线。“神奇,太神奇了,”安德鲁舅舅连连惊叹,“即使是在梦里,我也不会想到竟有这样的魔法。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哪怕是一个灯柱,都被赋予了生命,可以生长。但让人不解的是,什么种子种下去会长出一个灯柱?”“你难道看不出来么?”迪格雷说,“刚刚那根铁棒就是掉在了这里一一她在我们家门前灯柱上扭下的铁棒。它掉进土里之后竟长成了一个小灯柱。”就在迪格雷说话的时候,灯柱已经长得很高了,差不多和他一样高。“没错,太神奇了,太神奇了!”安德鲁舅舅更加起劲地捏着他的手指,“呵!呵!他们以前还嘲笑我的魔法。甚至连我那傻瓜妹妹都把我当成疯子。现在好了,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竟然发现了一个生机盎然、可以生长任何东西的世界。哥伦布,到处都在谈论哥伦布。不过跟这里比起来,美洲可算不上什么,这个国家在商业上有着惊人的潜力。弄一些旧钢条带到这儿来,把它们埋下去,不久就会有崭新的火车头、军舰之类的长出来,甚至你想要的任何东西都没问题。无需丝毫代价,我就可以在英国把它们高价出售。如此一来,我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百万富翁。除此之外,看看这天气!我感觉自己起码年轻了二十岁,我应该在这里开发一个疗养胜地,建好之后,年收入至少达到两万。当然,我不能让太多人发现这个秘密。不过,第一件事就是打死那头畜生。”“你和那个女巫没什么两样,”波莉说,“脑子里装的都是杀戮。”“接下来,谈谈我自己吧,”安德鲁舅舅并没有从他的美梦中清醒过来,“要是我常年住在这儿,天知道能活得多长久。对我这样年过花甲的人而言,这无疑是件需要首先思考的大事。生活在这里,我将永远这么年轻。多么美好啊!这片年轻的土地啊!”“啊!”迪格雷喊道,“年轻的土地!你觉得真是如此吗?”显然,他对蕾蒂姨妈和那个送葡萄的女人的谈话记得很清楚。他的脑海中闪现出那个美好的愿望。“安德鲁舅舅,”他问道,“你觉得这儿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以治好妈妈的病?”“你在说什么蠢话?”安德鲁舅舅说,“这里又不是药店。不过,正如我所言……”“你根本就不关心她,”迪格雷有些气愤,“我还以为你会想到她;无论如何她也是我的母亲,是你的妹妹。不过无所谓。我还是去找狮子寻求帮助吧。”说完他便转身而去。波莉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也跟了上去。“喂!站住!快回来!这孩子真是疯了。”安德鲁舅舅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后面,时刻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他并不想放弃绿戒指,但同时也不愿意靠近那头狮子。

不一会儿,迪格雷在树林边上停下了。狮子依旧在歌唱。不过歌声又发生了变化。歌声像极了我们所说的“调子”,听上去仍有一种狂放不羁的感觉,让你产生一种想跳、想跑、想攀登、想嚎叫、想冲向他人、与他们拥抱或搏斗的冲动。在这种旋律中,迪格雷脸上变得通红发热。安德鲁舅舅看上去也受到了影响,因为迪格雷听见他在自言自语:“多么活泼的古娘,老兄。虽然她的脾气有些可怕,可总的来说,她年轻貌美,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不过显然,歌声对这两个人产生的影响与它对这片土地产生的影响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你很难想象出一块草地像一壶水般地沸腾起来,但这样描述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是再恰当不过的。附近的草地渐渐膨胀成一个个大小不同的圆丘,有的小到只有鼹鼠丘那么大,有的看上去和独轮小车差不多,其中有两个圆丘的大小与小棚屋相仿。而每一个圆丘都在不停地移动着并不断膨胀,直到炸开,在泥土四溅的景象里,每个圆丘里都会有一种动物钻出来。当然也有鼹鼠,它出来时与在英国所见的鼹鼠出洞没什么两样。狗刚从里面探出头来就开始汪汪狂吠,如同被卡在篱笆窄缝里一样使劲儿挣扎着。其中最有意思的要数雄鹿了,由于它们的角要比其他部分先出来很久,因此,开始的时候迪格雷还以为那是树。青蛙呱呱叫着钻出河岸,然后一蹦一蹦地跳进河里。花豹、黑豹之类的动物先是坐下来,在用力抖掉后腿上沾的松土之后站起身,在树上来回磨着前爪。一阵阵清脆的鸟叫声从林子里传了出来。蜜蜂迫不及待地在花朵上忙开了。不过,最为壮观的时刻才刚刚到来:只见那个最大的圆丘如轻度地震般炸裂开来,大象山坡般的脊背、智慧的大脑袋和四条仿佛穿着宽松裤子般的大腿从中渐渐隆起。此时此刻,狮子的歌唱似乎被淹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牛叫、马嘶、犬吠、鸟鸣充满双耳……

迪格雷确实听不见狮子的唱声了,但还能看到它。他被它高大而明亮的形象深深地吸引住了。其他动物看起来并不害怕它。这个时候,一阵马蹄声传来,那匹拉车的老马从他身边小跑而去,站到了那些动物的队伍中。空气不仅适合安德鲁舅舅也很适合它,它再也不是伦敦街头那可怜的老奴隶了;它正扬起前腿,头颅高昂。就在这时,狮子第一次变得安静起来。它在动物中巡视了一阵,偶尔走到其中的两个跟前(每次都是两个),用自己的鼻子亲吻它们的鼻子;它挑出两头花豹,在鹿群中挑出雄鹿和雌鹿各一只,将其他的鹿撇在一边。对某些种类的动物,它仅从它们身边走过;而被它吻过的动物则会成双成对地离开群体,跟随在它身后。

终于,它停住了,被挑出来的那些动物走了过来,围绕着它站成一圈。那些没有被吻过的动物渐渐四处散开,各种叫声随之消失在远方。它选出来的动物们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双双眼睛紧盯着狮子。除了猫科动物们会时不时地摇晃着尾巴,其余的全都一动不动。这是那天最寂静的时候,只有淙淙的流水声清晰可闻。迪格雷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剧烈,他意识到神圣而庄严的一幕即将上演。妈妈的事暂时被抛到脑后。他非常清楚,就算是为了妈妈,他也不该打断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

狮子用它那灼人的目光久久凝视着那些动物,眼睛没眨过一下。渐渐地,那些动物发生了变化。诸如兔子、鼹鼠之类的小动物长大了许多。而较为庞大的动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是大象——变小了一些。很多动物都用后腿坐着,其中大部分歪着脑袋,仿佛正努力地试着想明白什么。狮子张着大嘴,却没出声。像一排大树被狂风连根拔起一样,似乎所有的动物都将被它呼出的绵长而温暖的气息席卷而去。头顶上,遥远的空中,隐匿在蓝色天幕下的星星又奏响了新的乐章。那种音乐纯洁而清冷,让人难以理解。接下来,不知道是从天上还是狮子身上闪出了一团火光。孩子们激动得热血沸腾。耳边传来一个从未听到过的最低沉而粗犷的声音:“纳尼亚,纳尼亚,纳尼亚,苏醒吧。去爱,去思考,去说话。让树能行走,让野兽讲话,以及那神圣的水。”

10. 第一个笑柄及其他

当然,这声音来自狮子。孩子们早就意识到狮子会说话,不过当它开口时,他们还是兴奋至极、大吃一惊。

树后走出了原始的野人,有树神、农牧神、森林之神,还有小矮人。河神和他的女儿们——那群仙女——从河里走来。他们以及所有的鸟兽用或高或低、或浑厚或清脆的声音回答道:“你好啊!阿斯兰。我们听到你的呼唤。我们臣服于你。我们已经醒来。我们爱,我们思考,我们说话,我们明白了。”“不过,我们还不是太明白。”一个带有浓厚鼻音的声音说道。孩子们惊讶得几乎跳了起来,没想到说话的竟然是那匹拉车的老马。“老‘草莓’,太棒了,”波莉说,“它竟被选作会说话的野兽之一,我高兴极了。”

马车夫站在孩子们身边,说道:“这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不过,我以前就常常说这是匹极有灵性的马。”“动物们,我把你们交给了你们自己,”阿斯兰用愉悦而坚定有力的声音说,“我将纳尼亚这片土地永久地交给了你们。还有那些树木、果实和河流,也都交给了你们。给你们漫天星辰以及我自己。那些没有被选中的哑兽也是属于你们的。应当善待并珍惜它们。不过最好别再回到它们中去,除非你们又变回了不说话的野兽。因为你们是选自于它们的,回到它们中就会变得和它们一样了。所以,千万不要回去。”“好,阿斯兰,我们绝不会再回去。”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可一只鲁莽的寒鸦又高声附和了一句:“绝对不会!”由于是在大伙儿都住口之后它才说的,因此,它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楚。或许你能想象得到,在一个聚会上这种表现糟糕极了。寒鸦十分尴尬,像睡觉一样把头深深埋进了翅膀里,剩下的动物不禁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所有这些声音,都不曾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刚开始,它们还尽力憋住,但阿斯兰说:“不要怕,放声笑吧,动物们,现在你们已经不再是哑巴,不再愚昧,就不该总是沉默不语。因为既然有了语言,就会有公道,自然也就会有玩笑。”

于是,动物们开始毫无拘束地笑了起来。在这活跃而欢快的氛围中,那只寒鸦又鼓起勇气,跳到拉车马的头上,立在马的两只耳朵之间,拍打着翅膀说道:“阿斯兰!阿斯兰!我开了第一个玩笑,对吧?是不是以后每个人都会知道我是怎么开了第一个玩笑的?”“不,小朋友,”狮子说,“你刚刚不是开第一个玩笑,而是成了第一个笑柄。”其他动物们笑得比刚才更厉害了。不过寒鸦倒是毫不在意,也跟着大笑起来,直到马摇了摇头,它没有站稳掉了下去,幸好在落地之前及时想起了自己还有翅膀,于是便飞了起来(对它来说,这是第一次使用翅膀)。“现在,”阿斯兰说,“纳尼亚建立起来了。接下来,我们必须想方设法保卫它的安全。我会在你们当中挑选出一些成员,组成我的智囊团。你过来,小矮人头领,你,河神,你,橡树神和雄猫头鹰,你们这两只渡鸦,还有公象。我们需要共同议事。虽然这个世界刚刚建立起不到五个小时,却已经闯进来了一个魔鬼。”

被挑选出来的那些动物走到前面来,跟着狮子朝东方走去。剩下的动物们则议论纷纷:“它说我们这个世界进入了什么?什么‘馍’?那到底是种什么东西?——不,它说的不是什么‘馍’,而是什么‘果’。不过到底是什么呢?”“唉呀,”迪格雷对波莉说,“我想我应该跟着去——阿斯兰,就是那头狮子。我一定得和它谈谈。”“你觉得我们能去吗?”波莉说,“我可不敢。”“我非去不可,”迪格雷说,“为了妈妈。如果说有谁能提供帮她治病的东西,那必定是它。”“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马车夫说,“我十分喜欢它的样子。我还想和老‘草莓’说上几句话呢。我并不指望会有其他动物来邀请我们。”

于是,三个人大胆地——或者应该说是壮着胆子——走向那群动物。动物们正忙着东说说西聊聊、互相交交朋友,直到这三人离得很近时才有所意识。它们当然也没有注意到安德鲁舅舅,他全身都在发抖,正站在远处大喊着(事实上并没有使出最大的劲儿):“迪格雷!快回来!听我的话马上到这儿来。我不允许你再靠近一步。”

最后,当他们已经走到动物中间时,说话声立刻停了下来,动物们注视着他们。“哇,”雄河狸终于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以阿斯兰的名义,这都是些什么?”“抱歉。”迪格雷呼吸加快,刚想说下去,却被一只兔子打断了,“他们肯定是一种大莴苣,我敢保证。”“不,我们不是,真的不是。”波莉急忙解释道,“我们不是能吃的东西。”“哈!”鼹鼠说,“他们会说话!有谁见过会说话的莴苣?”“或许他们就是第二个笑柄。”寒鸦说。

一头正在洗脸的黑豹犹豫了一下,说道:“嗯,就算他们是,也绝对没有第一个好笑。起码,我觉得他们并没有什么可笑之处。”说完它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接着洗脸去了。“哦,很抱歉,”迪格雷说,“我有件急事。我想要见一下狮子。”

马车夫一直在努力试图吸引“草莓”的目光。终于,它注意到了他。“‘草莓’,我的好朋友,”他说,“你应该认识我的。你总不能往那儿一站就说不认识我吧?”“那个东西在说什么,马?”有几个声音问道。“嗯,”“草莓”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也不太明白。我认为我们中的大多数都还难以搞清楚这种情况。不过我总感觉,以前似乎见过类似的东西。直觉告诉我,我过去可能住在其他的什么地方——甚至说,是另外一种东西——就在几分钟前被阿斯兰唤醒之前。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仿佛是一场梦,而梦里就有很像他们三个的东西。”“你说什么?”马车夫说,“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就是我在你不舒服的时候用谷糖给你当晚餐,就是我每天帮你梳理鬃毛,你竟然不认得我了?每次你站在寒冷的地方,我都会记得给你盖上点儿什么,难以想象你竟会这么说,‘草莓’。”“的确想起来了。”马苦苦思索着,“没错。再让我想想看,仔细想想。是的,以前你经常会把一个可怕的黑东西绑在我后面,然后抽打我让我往前跑。无论我跑了多远,那黑东西都一直哐啷哐啷地拖在我身后。”“为了挣钱过日子,我们别无选择,”马车夫说,“我们都是长在一根藤上的苦瓜。如果不干活儿不挨鞭子,哪会有马厩和干草,更别提谷糖和燕麦。我买得起燕麦,就会给你尝上一点儿。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燕麦?”马把耳朵竖了起来,“是的,我想起那种东西了。没错,越来越多的画面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你过去总是坐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我却在前面不停地跑着,拉着你和那黑东西。事实上,什么活儿都是我在干。”“夏天,我承认,”马车夫说,“你干起活儿来热极了,而我总是坐在凉快的地方。可是冬天呢,好朋友?你可以让自己总是暖暖和和的,我却只能坐在那里,脚被冻成了冰棍,鼻子都快让凛冽的寒风给刮掉了,手也被冻僵了,连缰绳都很难抓住。”“那是个让人无法忍受的残酷的世界,”“草莓”说,“那儿根本没有草,只有那些硬硬的石头。”“没错,朋友,你说得对!”马车夫说,“那是个让人无法忍受的世界。我以前就说过那些铺路石不适合任何马。那儿就是伦敦。我也同样不喜欢那里。你是一匹乡下马,而我是一个乡下人。很久以前我时不时就会去教堂的唱诗班唱歌,我在老家的时候唱过。可没有办法,我们在那儿根本没法活下去。”“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迪格雷说,“我们现在还是继续往前吧?狮子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实在急着跟它说话。”“听着,‘草莓’,”马车夫说,“这位小先生想跟狮子说件重要的事,也就是你们的阿斯兰。我想麻烦你驮着他(他会很感激你的)去找狮子。我和这个小女孩会跟在后面。”“驮?”“草莓”说,“哦,我记起来了。这个意思是说,让他坐在我背上。我记得过去的时候,经常会有一个跟你差不多的两条腿小动物坐在我身上。他总会喂我吃一种白色的很硬的小方块。那个味道——唔,美妙极了,要比草甜多了。”“哦,你说的是糖。”马车夫说。“‘草莓’,请,”迪格雷央求道,“让……让我坐上去吧,麻烦你带我去找阿斯兰。”“好吧,没问题,”马说,“我愿意驮你一程。坐上来吧。”“老‘草莓’,太棒了。”马车夫说,“过来,孩子,我帮你一把。”

迪格雷很快坐到了“草莓”的背上,他觉得特别舒服,因为他以前也曾这么骑在自己那匹小马驹光溜溜的背上。“好了,我们出发吧,‘草莓’。”他说。“我想问问,你身上还有没有那种白色的小方块了?”马说。“现在恐怕没有。”迪格雷说。“唉,那就算了吧。”“草莓”叹了口气,迈步向前走去。

正在此时,只见一条大公狗认真地嗅了很久,又四处看了一会儿,喊道:“快看,那儿似乎还有一个这种奇怪的东西——就在那边。在河边的树下。”

所有的动物都朝这个方向望过去,原来是安德鲁舅舅直愣愣地躲在杜鹃花丛中,生怕自己被发现。“来!”几个声音说,“让我们过去瞧瞧。”就在“草莓”带着迪格雷轻快地朝一个方向飞奔而去时(波莉和马车夫跟在他们后面),一大群动物一路吼叫着、狂吠着、嘀咕着,总之制造着各种兴高采烈的声音,朝着安德鲁舅舅奔去。

我们有必要回过头去,站在安德鲁舅舅的立场上来解释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的想法跟马车夫和孩子们的大相径庭;这是由于一个人的见闻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立场,以及他是哪种人。

从动物们刚开始出现以来,安德鲁舅舅就一步步地退向灌木丛。当然,他也曾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它们;但却并不是出于对它们的兴趣,而是担心它们会朝自己跑来。跟女巫很像,他很现实,根本没注意到阿斯兰挑选动物的过程,他只看到,或者说是自以为只看见,有很多凶猛的野兽乱七八糟地来回走动。一直让他感到不解的是,没有任何动物逃离那头巨狮。

由于一个极其滑稽的原因,他没赶上野兽们开口说话的重大时刻。在很久之前,就是狮子刚开始歌唱之时,那时天还很黑,他也知道那声音是一首歌。不过他十分讨厌那首歌。它给他带来了那些他并不愿想起也不愿感觉到的回忆。不久,太阳升起来了,他看见唱歌的是一头狮子(“只是一头狮子而已。”他对自己说)。他尽力让自己认为它不是在唱歌,而且也从未唱过歌——那只是我们世界的动物园里任何一只狮子都会发出的吼声。“当然,它根本不会唱歌,”他想,“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我的神经出了问题。谁见过一只狮子在唱歌?”狮子唱得越久越加动听,他就越努力地说服自己相信他所听见的不过是一阵吼叫。糟糕的是,当人们想使自己变得比实际上更加愚蠢的时候,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成功。安德鲁舅舅正是如此。没过多久,阿斯兰的歌声对于他来说完全成了狮吼。就算他想听,也无法听出别的内容。后来,当狮子提到“纳尼亚苏醒”时,他就只听见了一声咆哮。当动物们与阿斯兰谈话时,除了一阵嘈杂混乱的叫声他一无所闻。而等到它们开口大笑时——正如你所想,这让安德鲁舅舅感到极其害怕。他这辈子还从未听见过饥饿发狂的野兽们发出如此恐怖而残忍、充满杀气的喧嚣声。之后,他看见那三个人果真朝那群动物们走去时,便感到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蠢猪!”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下可完蛋了,那两个孩子连同戒指将一并成为那群畜生的午餐,我永远回不了家了。迪格雷这小鬼真是太自私了!其他两个人也坏透了。这是他们不要命了,可与我无关。但是我呢?他们从没有为我想一想。没有人考虑过我的处境。”

后来,一大群动物跑向他时,他立刻转身逃命去了。很显然,年轻世界的空气的确对这位老先生大有帮助。要是在伦敦,他年迈得早就跑不起来了,但现在,以他的速度可以毫无压力地夺得英格兰任何一所学校百米预备赛的冠军。他的衣摆在身后来回飘荡,十分飘逸。不过这根本没用。很多动物速度极快,这又是它们生命中的第一次奔跑,于是谁都如饥似渴地想锻炼一下自己的新肌肉。“快追!我们得追上他!”它们大叫着,“没准儿他就是那个什么‘馍’!嘿!跑快点!把他截住!包围起来!坚持住!快追!”

没几分钟的工夫,已经有动物追上了他。它们站成一排阻断了他的去路,剩下的动物也追了上来将他包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他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麋鹿的角以及大象巨大的脸挡在他面前。那些体态笨重、表情严肃的熊和公野猪在他身后咆哮。神情冷漠的黑豹和花豹似乎嘲笑般地(在他看来如此)摇晃着尾巴,紧盯着他。最让他胆战心惊的是那么多张“血盆大口”。动物们张嘴是因为需要喘气,他却以为是想把他吃掉。

安德鲁舅舅晃晃悠悠地站在那儿,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哪怕在最安全的情况下,他也很讨厌动物:它们让他感到万分恐惧。当然,他也因用动物做了多年试验而更加憎恨并惧怕它们。“这位先生,那么,”那条公狗说起话来有一种公事公办的意味,“你属于动物、植物还是矿物呢?”它确实是这样说的,只不过在安德鲁舅舅听来只是一阵“汪——汪——汪——”的吠声。

11. 迪格雷和他的舅舅双陷困境

也许你会觉得,这些动物真是蠢笨至极,竟然没有看出来安德鲁舅舅和那两个孩子以及马车夫是同类。但你一定要知道,动物们对衣服毫无概念。在它们看来,波莉的外套、迪格雷的诺福克套装还有马车夫的圆顶帽都是长在他们身上的一部分,正如它们自己身上的皮毛和羽翼一样。假如它们与他们之间没有交谈,假如“草莓”也没有那些想法,它们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三人是同类。况且安德鲁舅舅和孩子们比起来要高大许多,与马车夫比起来又瘦了不少。除了那件白背心外(现在看上去并不很白了),他一整身都是黑色的。在动物们眼中,安德鲁舅舅的一头灰发(现在凌乱极了)跟那三人身上的任何东西都毫无相似之处。它们自然会迷惑不解。更糟糕的是,他好像还不会说话。

他也曾做过尝试。当公狗跟他交谈时(也许,按照他的逻辑,开始是咆哮,之后是对着他嘀咕),他把颤抖的双手举了起来,气喘吁吁地说:“好小狗,嗯,可爱的老朋友。”不过动物们根本听不明白,就好像他也无法理解它们的话一样。它们只听见了一阵模糊不清的咝咝声。或许听不明白也是一件好事,因为我还不知道哪条狗喜欢被人喊作“好小狗”,这跟你不喜欢别人叫你“小鬼”是一样的,更何况是一只生长在纳尼亚的会说话的狗。

安德鲁舅舅一时间昏倒在了地上。“啊!”一头野猪说道,“它只是棵树而已。我刚才就觉得是这样。”(记住,它们从来没见到过昏厥,甚至连倒下也从未见过。)

那公狗嗅遍了安德鲁舅舅的全身上下,然后抬起头说:“他是动物,绝对是动物,并且极有可能和刚刚那几个是同类。”“我不这么认为,”一头熊开口了,“动物是不会那样倒在地上的。我们也是动物,但我们可从不会倒下去。我们是这么站着的。”说着它用后腿站立起来,并朝后退了一步,不料被一根矮树枝绊倒了,四脚朝天地跌倒在地。“第三个笑柄,第三个笑柄,这是第三个笑柄。”那只寒鸦看上去十分激动。“我还是觉得它是一棵树。”野猪反驳道。“如果是树的话,”另一头熊发表意见了,“就会有蜂巢筑在上面。”“我保证那不是树,”一头獾也加入了讨论,“我想它在倒下之前好像有话要说。”“那不过是风吹过树枝的声音而已。”野猪说。“你不会想说,”寒鸦对獾说道,“它是个会说话的动物吧!它根本没说什么。”“你们得明白,”大象说(显然是母象,她的丈夫,你应该记得,跟着阿斯兰一起走了),“你们应该明白,它或许是某种动物。这脑袋上白的部分不像一张脸吗?那些洞不像是眼睛和嘴巴吗?当然,他没长鼻子。不过——哎——不要那么严格。事实上,在我们当中,只有很少一部分长了那种叫做鼻子的东西。”它斜睨着自己长长的鼻子,我们完全可以理解那种骄傲的神情。“我可不赞同你的说法。”公狗说。“象说得很有道理。”貘说。“还是让我说吧!”驴子伶牙俐齿地接道,“它可能是一种不会说话但自以为可以说话的动物。”“我们能不能先让它站起来?”大象关心地说道。接着,它用鼻子轻轻地将安德鲁舅舅柔软的身体卷了起来,然后将他直立在地上,不幸的是它把他放反了,两枚二分之一金镑、三枚五分之二先令以及一枚六便士硬币从他的衣袋里滑落。一点用也没有,安德鲁舅舅再次栽了下去。“啊哈!”几个声音嚷道,“根本就不是什么动物,它没有生命。”“我告诉你们,它确实是动物,”公狗说,“不信你们自己过来闻闻!”“可气味并不能说明什么。”象说。“那么,”公狗说,“要是连自己的鼻子都不信,还有什么是可信的?”“或许应该相信头脑吧。”象语气温和。“我完全反对这种说法。”公狗说。“嗯,我们得做点什么,”象说,“因为没准儿它就是那个‘馍’,一定要把它交给阿斯兰。大家有什么想法?认为它是动物还是树之类的东西?”“树!是树!”十几个声音回答道。“好吧,”象说,“那么,要是树的话,它肯定希望被栽进土里。我们得先挖个坑。”

两只鼹鼠很快便把这个任务完成了。但大家对该栽哪一头各执一词,看来安德鲁舅舅很难逃脱要被大头朝下栽进土里的命运了。有几个动物猜想他的腿就是树枝,这样的话,那团毛茸茸的灰色部分(指他的脑袋)必然是根。不过有的动物说,叉开的那一端似乎沾着更多的泥土,并且伸展得长些,看起来更像是根部。最后,安德鲁舅舅被直立着栽下,栽好后,泥土没过了他的膝盖。“它看起来有些干枯。”驴子说。“没错,我们应该给它浇些水,”象说,“我想我应该说(无意冒犯在场的各位),可能,对这类工作,我这种鼻子……”“我不同意。”公狗说。

然而大象静静地走到河边,用鼻子汲满水,走过来洒在安德鲁舅舅身上。这有灵性的动物一直不停地浇着,直到在他身上浇了好多好多的水,仿佛他在穿着衣服洗澡一般。终于,安德鲁舅舅恢复了神智,从昏迷中醒过来,完全清醒过来了!不过我们有必要先把他放到一边,让他慢慢去回忆自己所做过的那些坏事(假如他还能做出如此理智的举动的话),我们来说一些更为重要的事情。“草莓”把迪格雷驮在身上,一路向前小跑着,其他动物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耳边,他们越来越靠近阿斯兰和那群被选出来的动物们。迪格雷明白他不能影响这样一个严肃的会议,并且也毫无必要。不知道阿斯兰说了句什么,公象、渡鸦以及所有其他的动物都闪到一边去了。迪格雷翻了个身从马背上下来,发现阿斯兰正与他正面相对。它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高大、俊美,更加金光灿灿,看起来也更加可怕。迪格雷甚至无法直视它那双大眼睛。“很抱歉——狮子先生——阿斯兰——阁下,”迪格雷说,“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麻烦您,您可不可以给我些这里的神奇果子来治疗我妈妈的病?”

他特别希望狮子能说“好的,没问题”,他十分害怕它的回答是“不”。然而,狮子的回答既不是“好”也不是“不”,这让迪格雷大吃一惊。“他就是那个男孩,”阿斯兰并没看迪格雷,而是望着它的智囊们说,“就是这男孩干的。”“天啊,”迪格雷思索着,“我到底做过什么?”“亚当之子,”狮子说,“有个恶魔般的女巫来到了我新的国土纳尼亚。跟这些好动物们说说她是如何来到这儿的。”

太多太多能说的事瞬间浮现在迪格雷的脑海中,不过他十分理智,除了把真相交代完全外,没说一句多余的话。“没错,是我带她来的,阿斯兰。”他声音低沉地回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想带她离开我们的世界,然后把她送回她的世界去。我以为我把她送回她的世界了。”“她怎么会跑到你们的世界,亚当之子?”“是凭借一种——魔法。”

狮子沉默了一阵。迪格雷知道自己说得还太模糊。“都怪我的舅舅,阿斯兰。”他接着说道,“他借助魔法戒指把我们送出了我们那个世界,至少,我是非去不可,因为他先把波莉骗走了,之后,我们在一个叫恰恩的城市碰到了女巫,我们被她抓住了……”“你们碰到了女巫?”阿斯兰低沉的嗓音带有一种咆哮般的威胁。“她苏醒过来了。”迪格雷十分沮丧,继而,他脸色渐发苍白,“我的意思是,我把她唤醒了。因为我很好奇要是我敲下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波莉一直反对我这么做的。请不要责怪她。我——我还跟她动了手。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觉得,我是被钟下面那些奇怪的字给迷惑住了。”“是吗?”阿斯兰问道,声音仍就是十分低沉的。“不,”迪格雷说,“我现在才清楚根本不是。我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接着是一阵持久的沉默。迪格雷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些话,“我把一切都搞砸了。现在再也无法给妈妈要东西了”。

狮子再次张嘴说话时,已不再对着迪格雷说了。“你们看看,朋友们,”它说,“我带给你们的这个崭新而干净的世界诞生还不到七个小时,就已经有一股邪恶的力量闯进来了,而且是由这个亚当之子唤醒并带进来的。”

那些野兽们,甚至还有“草莓”,全都把目光投向迪格雷,他恨不得能立刻被大地吞下去。“但是不要泄气,”阿斯兰说,依旧是冲着它的野兽们,“那个恶魔会带给我们邪恶。不过还早。我会时刻小心留神,争取让最坏的事情都冲着我来。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事就是建立起一种秩序,让这里在数百年内都保持为快乐世界的一片乐土。这灾难是亚当的种族带来的,但也将由他们帮助我们消除。靠过来一些,你们两位。”

最后一句是说给刚到的波莉和马车夫的。波莉紧抓着马车夫的手,目瞪口呆地瞅着阿斯兰。马车夫看了看狮子,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还没有人见过他不戴帽子的模样。这么看去,他显得年轻漂亮了许多,更接近一个乡下人而并非伦敦的马车夫。“孩子,”阿斯兰对马车夫说道,“我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你认识我吗?”“不,阁下,我想我并不认识你,”马车夫说,“至少不是我们常说的那种认识。但是我有一种直觉,假如可以这么说的话,我们以前是有些熟识的。”“好极了,”狮子说,“你的悟性比你自己所想的要高,你对我的了解会越来越深刻的。你喜爱这片土地吗?”“待在这儿是件快乐的事,阁下。”马车夫回答。“那么,永远住在这里怎么样?”“你知道,阁下,我结过婚了,”马车夫说,“我想,如果我妻子也能生活在这儿的话,我们谁都不会想再回到伦敦的。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

阿斯兰昂起毛茸茸的脑袋,张开嘴巴发出长长的、不是十分嘹亮但却很有力的一声吼叫。这声音让波莉顿时心跳加快。她确信,那是一种呼唤,任何听见这声呼唤的人,无论间隔了多少空间与时间,都想要听从并且能够听从。尽管她心中充满了好奇,但当一个看起来善良而诚实的年轻女人不知从何处走出来站到她身旁时,她并没有被吓到或者感到大吃一惊。波莉很快反应过来,她正是马车夫的妻子,不是被那些折磨人的魔法戒指从我们的世界强硬地带来的,而是如倦鸟归林般迅捷、简便、十分舒适地来到了这里。那位年轻女人腰上系着围裙,挽着袖子,手上还沾着一把肥皂沫,很明显她刚刚正在洗衣服。假如有时间换上一身好衣服(她最好的帽子上镶有樱桃装饰物),她看上去定会让人厌恶。不过这身朴实无华的衣服却把她映衬得十分可爱。

当然,她还认为自己身在梦中呢,所以就没有立刻跑到丈夫身边,向他问个究竟。可当她见到狮子时,她怀疑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可是不知为何,她竟没露出丝毫害怕的神情。接着,她微微行了一个屈膝礼,在那个年代,一些农村姑娘也懂得如何行屈膝礼。之后,她走了过来,拉着马车夫的手,站在他身边,表情略显羞涩地望了望四周。“我亲爱的孩子们,”阿斯兰注视着他们两人说道,“你们将成为纳尼亚王国的第一位国王和王后。”

马车夫一脸惊讶地张着大嘴,他的妻子也满脸通红。“所有这些动物都将由你们来统治,要公正处事,在敌人入侵的时候保护它们的安全。要知道敌人迟早会来的,因为已经有一个恶魔般的女巫存在于这个世界里了。”

马车夫努力地吞着口水,清了一下嗓子。“请原谅我,阁下,”他说,“万分感谢你,我太太也很感谢你,但我恐怕难以当此大任。如你所知,我根本没受过多少教育。”“那么,”阿斯兰说,“你是否会使用铲子和犁?你会在地里种植庄稼吗?”“是的,阁下,这类活儿我能干,可以说很小的时候就会。”“你能善良、公正地对待所有的动物吗?记住,它们跟你生活的那个世界里的哑兽们不同,它们不是奴隶,而是会说话的野兽,它们是自由的。”“我明白,阁下,”马车夫回答道,“我会做到公正地对待一切动物。”“你会把这些做法教给你的儿女以及孙子孙女们吗?”“我想我会努力去做的,阁下。我将尽我所能,是吧,蕾丽?”“你不会在你的儿女中或者在一些动物中培植亲信,让其中的一部分压制并奴役另一部分吧?”“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真的,阁下。要是谁做了这种事被我发现的话,我一定严惩不贷。”马车夫回答道。(在谈话的过程中,马车夫的声音渐渐变得缓慢而浑厚,更像他儿时生活在乡下的声音,与他在伦敦当马车夫时那种尖锐的声音相差很大。)“一旦敌人入侵(因为敌人会入侵),战火烧起,你会冲在最前面、战斗到最后吗?”“阁下,”马车夫缓缓地答道,“一个人没有经过磨练是难以真正看清楚的。我得承认,我终究是个性情温和的人,最多也就是用拳头打打架。不过我会努力——我是说,我会拼尽全力恪守自己的职责。”“不错,”阿斯兰说,“你将要去做一个国王该做的所有事情。而我即将为你举行神圣的加冕仪式。你和你的儿孙们会得到庇佑,他们有的会成为纳尼亚的国王,有的会成为南山那边阿钦兰的国王。至于你,小姑娘(他转向波莉),我们衷心地欢迎你。迪格雷在恰恩废墟的雕像厅里伤到了你,你现在原谅他了吗?”“是的,阿斯兰,我们早已和好如初了。”波莉说。“这再好不过了。”阿斯兰说,“接下来,该轮到那个小伙子了。”

12. “草莓”出征

迪格雷紧紧地闭着嘴,他愈加感到不自在。不管怎样,他希望自己别掉眼泪,或者做出一些更可笑的事。“亚当之子,”阿斯兰说,“你是否已经准备好去弥补自己在我美好的纳尼亚王国诞生伊始对她犯下的错误?”“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迪格雷说,“你知道,那个女巫已经逃走了,并且……”“我想要问的是,你是否打算这么做。”狮子说。“是的。”迪格雷说。有那么几秒钟,一个疯狂的念头闪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想说“如果你能帮助我治好妈妈的病,我就竭尽所能地帮你”,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不该和狮子讲条件。然而,当他回答“是”的时候,他想到了妈妈,想到曾经那个美丽的愿望如今全部灰飞烟灭,喉咙便仿佛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似的。他泪眼婆娑地脱口说道:“可是,对不起,对不起——你愿意——你能给我点儿什么让我治好妈妈的病吗?”他原本一直低头注视着狮子粗壮的前腿和两只巨爪,如今,在绝望中,他慢慢抬起头直视着它的脸。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生中最令他惊讶的画面。狮子慢慢垂下了它那张黄褐色的脸,渐渐向他的脸凑近,最令人不解的是它的眼中闪烁着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与迪格雷的泪珠相比,狮子的泪珠更大,更亮,迪格雷顿时觉得,狮子仿佛比自己更真切地同情着妈妈。“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阿斯兰说,“我明白,这实在太不幸了。在这片土地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能深刻体会到这一点。我们应该努力理解对方,友好和睦地相处。可我不得不为纳尼亚的生存大计做长久的谋划。被你带到这个世界的女巫早晚会回来的,或许不会那么快。我希望把一棵她不敢靠近的树栽到纳尼亚的土地上,那棵树将终年保卫着纳尼亚免遭她的侵犯。在乌云把太阳遮住之前,这片国土将拥有一个持久而明亮的早晨。你必须帮我把树种取回来。”“好的,阁下。”迪格雷说。他并不清楚要怎样去做,但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做好。狮子长长地舒了口气,低下头来,以狮子特有的方式亲吻了他。迪格雷顿时感觉到自己浑身充满了新的能量和勇气。“亲爱的孩子,”阿斯兰说,“我将教你如何去做。转过头看看西方,说说你都看到了些什么?”“我看到高耸入云的山峦,阿斯兰,”迪格雷说,“我看到这条河冲下悬崖,形成了一条瀑布。在悬崖后面,能看到高高的山坡上有一片绿色的森林。接着往后看,有黑压压的更加高耸的山脉。而向更遥远的地方望去,是绵延的雪山——像极了照片上的阿尔卑斯山。在雪山的后面,就只剩下一片广袤无垠的天空了。”“你观察得非常清楚,”狮子说,“那条瀑布正是纳尼亚的边界,一旦你到达悬崖边上,就意味着你已经出了纳尼亚,步入西方的原始区域了。你需要越过那些高山,找到一条被冰山环绕着的绿色河谷,你会看见一个蓝色的湖泊;在湖的尽头,有一座翠绿而陡峭的小山。在那座山的顶部有座花园,花园的中央长着一棵树。你要从那棵树上摘下一个苹果带回来交给我。”“没问题,阁下。”迪格雷说。他并不知道怎样去攀登那些陡峭的险峰,可他不想说出来,以免听起来好像在为自己找借口。不过他还是说道,“但愿,阿斯兰,你并不是特别着急。我往返一趟可能需要不少时间。”“年少的亚当之子,我将助你一臂之力。”阿斯兰边说边转身面向那匹马。它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一边摆动着尾巴以驱赶苍蝇,一边侧着脑袋听他们讲话,看上去要理解他们的对话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亲爱的,”阿斯兰对马说道,“你是否愿意成为一匹飞马?”

如果你当时在场的话,就会亲眼目睹那匹马鬃毛摇摆、鼻孔大张、后蹄轻轻擦地的样子。很明显,它恨不得立刻变成一匹飞马。但它只答道:“要是你希望的话,阿斯兰——假如你真的希望——我无法理解为何会选中我——我算不上一匹十分聪明的马。”“长出双翼,成为天下飞马之父吧,”阿斯兰的吼声惊天动地,“你将拥有一个新名字——弗兰奇。”

那匹马大吃一惊,向后退了一步,在它还是一匹拉车马的悲惨日子里,它或许也曾像今天这样如此受惊。接下来,它用后腿站立起来,扭着脖子,似乎是想抓住叮咬它肩膀的苍蝇。之后,犹如最初动物们从土地里蹦出来一般,一对翅膀从弗兰奇的肩膀上钻了出来,并且越长越宽,越长越大,渐渐超过了雄鹰的翅膀、天鹅的翅膀甚至是教堂窗户上天使的翅膀。这双翅膀的羽毛呈现出栗色和铜色。马猛地张开翅膀,一飞冲天,在阿斯兰和迪格雷头顶二十多英尺高的空中打着响鼻,不停地嘶鸣、腾跃。在围绕着他们转了一大圈后,它才慢慢降落下来,四蹄一并,看起来还不太熟练,它感到很惊讶,同时又无比欢喜。“怎么样,弗兰奇?”阿斯兰问。“好极了,阿斯兰。”弗兰奇回答道。“你是否愿意载着亚当之子飞到我刚刚所说的山谷里去?”“什么?现在么?立刻出发?”“草莓”——或者弗兰奇——说道。我们现在应该这么称呼它了。“快!快上来吧,小家伙,我曾经驮过像你这样的东西。那是很久远的事了,那个时候还有绿色的田野和糖块。”“这两个夏娃的女儿在说什么悄悄话呢?”阿斯兰说着倏地转向了波莉和马车夫的妻子。显然,她们两人已经成为了朋友。“抱歉,阁下,”海伦王后(马车夫的妻子蕾丽现在的称呼)说,“我想,要是可以的话,这个小姑娘也想一同前往。”“弗兰奇有什么看法?”狮子问。“哦,我不介意驮上两个孩子,”弗兰奇说,“但我可不希望大象也爬上来。”

大象根本没有这种想法。纳尼亚的新国王把两个孩子扶上了马背。当然,他把迪格雷猛地一举放了上去,却像对待一件易碎瓷器般地将波莉轻轻地托了上去。“他们坐稳了,‘草莓’——不,该叫你弗兰奇。这一趟可没那么轻松哦。”“不要飞得太高,”阿斯兰说,“别企图飞越那些高大的冰山。从河谷那片绿色地带穿过去,总会找到出路的。好了,祝你们一路顺风。”“哇,弗兰奇!”迪格雷弯下身子,抚摸着毛茸茸的马脖子,“好玩极了。抓紧点,波莉。”

没过多久,他们就把那片国土远远地抛在了下面。弗兰奇如鸽子般一圈圈地来回转着,大地也随之旋转起来。接着,弗兰奇向西飞去,他们漫长的空中之旅由此开启。波莉向下俯瞰,几乎无法看到国王和王后了,就连阿斯兰也成了绿草地上一个明亮的黄点。很快便有风从他们耳边呼啸而过。弗兰奇富有节奏地扇动着翅膀。

整个纳尼亚在他们的脚下铺展开来,草地、岩石、石南属植物和姿态万千的树木将大地渲染得色彩斑斓,蜿蜒的河流仿佛一条水银的飘带。往右向北方望去,小山的另一边,一片沼地缓缓斜升渐至地平线。左边的山峰更加高耸,一个个峡谷时隐时现。从那儿望过去,透过挺拔的松林,南方蔚蓝的土地展现在眼前,不断向远处绵延伸展。“那里应该就是阿钦兰吧。”波莉说。“没错,快看前面!”迪格雷说。

悬崖峭壁如一道巨大的屏障耸立在他们眼前,阳光在大瀑布上闪烁跳跃,让人眼花缭乱。从西边高地奔腾而来的河水一路咆哮着,水花四溅地流入纳尼亚境内。他们已经飞得相当高了,瀑布发出的雷鸣巨响听起来变得很轻。不过以他们飞行的高度还无法越过悬崖。“我们将在此进行一段之字形飞行,”弗兰奇说,“抓紧了。”

它开始盘旋着飞来飞去,每盘旋一次都飞得更高一些。空气愈加寒冷,一阵鹰叫声从脚下远处传来。“喂,向后看!看看后边!”波莉说。

只见,在纳尼亚东面地平线的尽头处,有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他们目前的高度已经可以看到错落有致的群山逶迤在北方沼泽地的后面,看上去十分渺小。而在遥远的南方,沙地般的平原伸展开来。“要是谁能告诉我们那是些什么地方就好了。”迪格雷说。“我并不觉得那是什么特别的地方,”波莉说,“我的意思是,那儿没什么人,也从未发生过任何事,这个世界是从今天开始的。”“不,终究会有人去的,”迪格雷说,“之后就产生了历史,你知道的。”“好在现在还没有,”波莉说,“因为没人能去学习那些东西。战争,各种日期,以及所有那些没用的废话。”

这时,他们已经飞上了悬崖顶峰,不一会儿,纳尼亚谷地就从他们身后的视野中消失了。他们一路沿着河流,飞行在一片蛮荒之地的上空,向下望去是陡峭的山坡和黑压压的森林。雄伟的高山在前方隐约可见。从正前方射来的强烈光线,使他们无法看清楚前面的景物。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西边的天际犹如一个巨大的熔炉,装满了熔化的黄金。终于,夕阳沉匿于锯齿状的山峦之后,灿烂余晖映衬下的群山失去了立体感,仿佛是从纸片上剪下的一般,但却格外清晰。“这里一点儿也不温暖。”波莉说。“我想我的翅膀有点痛了,”弗兰奇说,“可还没看见阿斯兰说的那个有湖的山谷呢。不如先下去找个舒服的地方过夜吧?我们今天晚上看起来没法到达目的地了。”“好吧,现在应该到了晚饭时间了吧?”迪格雷说。

弗兰奇向低空飞去,当他们飞到离地面不远的小山上时,天气渐渐变得暖和起来。在刚刚那场漫长的飞行中,除了弗兰奇扇动翅膀的声音外什么也没听见。现在,耳边又传来了地面上各种亲切的声音,真是太令人愉悦了!河水在石头河床上潺潺地流淌着,微风拂过树林留下沙沙的歌声。在余晖的照耀下,泥土、青草和鲜花散发出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弗兰奇终于降落在地面上了。迪格雷先从马上下来,之后又帮助波莉下了马。两人都迫不及待地要舒展舒展僵硬的双腿了。他们降落的山谷正处于群山的中心,两边的雪山俯视着他们,夕阳为其中的一座镀上了一层玫瑰红。“我有点儿饿了。”迪格雷说。“来吧,让我们美美地吃上一顿。”弗兰奇一边说着,一边咬下一大口青草。然后抬起头来,细细地咀嚼着,嘴角边支出来的几根草节看起来好像胡须一样。“你们两个也快过来吃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足够我们三个吃了。”“但是,我们可没法吃草。”迪格雷说。“嗯,嗯,”弗兰奇的嘴里塞满了草,说道,“哦,嗯,那么,真难理解你们想干些什么。多嫩的草啊。”

波莉和迪格雷相互看了看对方,一脸沮丧的表情。“我猜肯定有人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迪格雷说。“我敢保证,假如你恳求阿斯兰的话,它会为你想到这点的。”“要是没有恳求它,它就想不到吗?”“毫无疑问它一定会想到,”马说(仍嚼着满口的草),“不过我觉得它更喜欢别人请求它。”“那我们到底如何是好?”迪格雷问。“我肯定是不知道的,”弗兰奇说,“要不你们试着吃点儿草。或许并没有你们所想的那么糟糕。”“唉,净说些傻话,”波莉直跺脚,“人当然不会去吃草,就像你从未吃过羊排一样。”“看在上帝的分上,就别再提什么羊排了。”迪格雷说,“那样只会让我们感觉更糟。”

他提议,波莉最好戴上戒指回家拿些吃的过来,他没法亲自去,因为他答应过阿斯兰会直接去完成任务,一旦回了家,也许会有事发生使他难以返回。不过,波莉说她不会离开他的,迪格雷称赞她实在是太好了。“唉呀,”波莉说,“我的口袋里还有几块太妃糖。这总比没有吃的要强。”“太好了,”迪格雷说,“不过,伸手时要注意,以免碰着戒指。”

这件事太不好办,搞不好就会弄砸,幸运的是最终还是成功了。波莉拿出来的小纸袋又软又湿,黏糊糊的,因此,把糖块和纸袋分离开要比从口袋里取糖更加困难。有些大人(你应该知道他们遇到这种情况时会如何大惊小怪地瞎弄一阵),宁可不吃晚饭也不想吃下那些太妃糖。一共有九颗糖。迪格雷有了一个好主意,他们每人吃四颗,将剩下的一颗种到地里。

他说:“从灯柱上取下的铁棒埋进地里后都会长出一个小灯柱,这颗糖怎么就不能长成一棵太妃糖树呢?”于是,他们在草地上挖了个小坑,并把那颗太妃糖埋了进去,之后,开始吃剩下的八颗糖,细细品味,尽可能吃得久一些。那顿晚餐糟糕透了,就算糖上沾满了纸,他们也还是得吃下去。

弗兰奇美美地饱餐一顿后躺了下来,两个孩子各坐一边,依偎在它温暖的身上。它伸开翅膀将他们盖住,以使他们更加温暖舒适。当新世界闪亮而年轻的星星挂满夜空时,他们开始快活地聊起天来:迪格雷当初是多么希望能为妈妈做点儿什么,之后又是怎样被派来完成这项任务。他们多次提起所要寻找的那个地方的特征——蓝色的湖泊,山顶上坐落着一座花园。直到睡意渐浓,他们的谈话才渐渐慢了下来。忽然,波莉被惊醒了,坐起来说道:“嘘!”

三个同伴尽其所能地仔细聆听着。“可能只是树林间的风声吧。”过了片刻,迪格雷说道。“不一定,”弗兰奇说,“无论如何——再等等吧!有动静。以阿斯兰的名义起誓,肯定有什么东西。”

马迅猛地一蹶,弄出很大的声响,急急忙忙地爬了起来。孩子们早就站好了。弗兰奇前前后后地来回跑着,四处嗅着,发出低沉的嘶鸣;孩子们则蹑手蹑脚地对每一丛灌木和每一棵树后进行巡查。他们一直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有一回,波莉十分确信地说,她看到个高大的黑影速度极快地溜向西方。然而,他们最终一无所获。最后,弗兰奇干脆又躺下来,孩子们偎依(要是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在马的翅膀下,不久便睡着了。弗兰奇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着清醒,在一片漆黑中前后移动着它的耳朵,皮肤偶尔会轻轻地颤动一下,可能有只苍蝇落在了它身上,但后来它也睡着了。

13. 不期而遇

“醒醒,迪格雷,赶快醒醒,弗兰奇,”波莉喊着,“太妃糖树已经长出来了。这无疑是个最美好的清晨。”

旭日的光芒洒进树林,草叶上覆着一层灰白色的晨露,蜘蛛网上银光闪烁。在他们旁边,长着一棵暗棕色的树,跟苹果树差不多。树叶是白色的,形似纸张,与一种叫做缎花的草药极为相像,上面结满了枣儿一般的褐色小果实。“哈!”迪格雷说,“不过我得先洗个澡去。”他快速穿过开花的灌木丛走到河边。阳光下,山里的河流在红、蓝、黄三种颜色的石头上形成很多条小瀑布奔涌而来,你可曾沐浴在这样的河涧里?仿佛置身大海般美妙,某些方面甚至比大海更好。当然,他不得不还没擦干身子就把衣服穿上,但尽管如此也是十分值得的。等他回来之后,波莉也过去洗了澡。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不过就我们所知,她并不擅长游泳,或许还是别问太多为好。弗兰奇也去洗了一次,可它只是在河水中站了一会儿,俯下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水,接着,甩了甩鬃毛,长久地嘶鸣几声。

波莉和迪格雷要对太妃糖树采取行动了。果实美味极了:跟太妃糖不完全一样,更软一些,并且多汁——是一种吃下去便会让人想到太妃糖的水果。弗兰奇也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它试着吃了一个太妃果,十分喜欢,可又说,在每天早晨的时候,它感觉更爱吃草。之后,孩子们有些困难地爬上了马,新一天的旅行又开始了。

今天的情况要比昨天好一些,因为大伙儿都感觉神清气爽,而刚刚升起的太阳处于他们身后,自然而然的,四周的景色看上去要比阳光从正面射来时显得美丽一些。这是一段神奇的飞行之旅,高大的雪山耸立于四面八方,下面的深谷中一片苍翠,而从冰山上流下、注入那条大河的溪涧皆是蓝色的。他们犹如飞行在巨大的宝石上,期待着这段旅程能长久地延续下去。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就闻到一股味道。“什么味道?”“你闻到了吗?”“这味道来自哪里?”前方飘来一股温馨浓郁的奇妙香气,仿佛是从世界上最美好的果实和花卉中提炼出来的。“是从一个有湖的山谷里飘过来的。”弗兰奇说。“没错,”迪格雷说,“快看!湖那边有一座翠绿的山。看,湖水多蓝。”“一定就是这里。”他们三个异口同声地说道。

弗兰奇绕着大圈,向下飞去,冰峰则渐渐变高。空气每一秒钟都变得更加温暖而甜美,让你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弗兰奇一动不动地展开那双巨大的膀翅滑翔着,马蹄时刻准备着陆。那座翠绿而陡峭的小山迎面而来。不久,弗兰奇便颤悠悠地降落在山坡上,显然还有些不太熟练。孩子们跳下马背,平稳地落在温暖柔软的草地上,轻声喘息着。

距离山顶还剩下四分之一的路程,他们随即立刻向山上进发。(弗兰奇时不时地扇动那对翅膀以保持平衡,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想它是很难爬上去的。)山顶被一圈绿色的草墙环绕着。墙内密密麻麻地种满了树,树枝向墙外伸展出来。树叶在微风吹拂中闪烁出绿色、蓝色以及银色的光芒。这三位旅行者抵达山顶后,在绿墙外绕了差不多整整一圈,才终于发现一扇朝向正东、紧紧关闭着的金色大门。

至此,我还一直以为弗兰奇和波莉想要和迪格雷一起进去,不过他们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幽寂的地方,一看就清楚是属于私人拥有的。若非肩负特殊任务,只有傻瓜才愿意进到里面。迪格雷随即意识到其他人不会也无法跟他一起进去,于是便独自一人走向那扇大门。

到了门前,只见金色大门上写着几行银色的大字,意思大概如此:

踏入金门,还是驻足于外,

为他人采撷果实,抑或克制住内心的欲望。

因为那些偷盗行窃和翻越围墙的人,

会梦想成真,也会绝望沮丧。“为他人采撷果实,”迪格雷自言自语道,“没错,这正是我的任务。也就是说,我自己一口都不能吃。我想,我不明白后两行字是什么意思。如果能通过大门走进去谁会跳墙呢?可是怎么打开这扇门呢?”他将手放上去,门顿时朝里打开了,铰链转动的过程中毫无声响。

此刻,他终于看见了这个地方的内部,与之前比起来显得更为幽寂。他四处巡视一番,一脸严肃地走了进去。里面十分安静,只有坐落于花园中央的那座喷泉发出了微弱的声响。他的周围弥漫着清香的气息。这地方虽然气氛庄严,但却让人感到愉快。

他很快便发现了要找的树,因为那棵树正长在正中央,光线通过树上银色的大苹果反射到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处。他径直走上前,从树上摘下一个苹果放进他诺福克上衣的贴身口袋里,然而,在放进去之前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又闻了闻。

如果只是看看、闻闻是无关紧要的,只是看过闻过之后一阵极度的饥渴向他袭来,他突然就特别想尝上一口那个苹果。迪格雷立刻把它放回到口袋里;可树上还有很多,尝一个不会怎么样吧?他安慰着自己,门上写的未必就是禁令,也许只是一个劝告而已,谁会在意一句劝告呢?哪怕就算是禁令,吃掉一个苹果能成为一个多大的错误啊?何况他已经完成“为他人”摘取苹果的任务了。

他思考着,无意间抬起头,透过树枝的缝隙一直看到树顶。在他头顶的一根枝杈上栖息着一只神奇的鸟儿。说“栖息”,是由于它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不过可能并没有真正睡着,因为它的一只眼睛睁开一条极细的缝隙。这只鸟比鹰还大,胸部呈现出橘黄色,头上的冠毛带有几撮猩红,长着一条紫色的尾巴。“这正好说明,”迪格雷后来向别人讲述这段经历时说,“在这类存在魔法的地方,你再怎么小心翼翼都不过分。你根本不晓得自己正被什么东西监视着。”不过我想,无论如何,迪格雷是不会给自己摘苹果的。那个年代,在男孩们的意识里,“不偷窃”之类的观念与现在比起来牢固很多。但我们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迪格雷转身走向大门时,最后停住往四周看了一眼。他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因为这里不只他一个人,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女巫。她正准备把手中吃剩的苹果核丢掉。那苹果汁的颜色比想象中的要深一些,她的嘴边还残留着一圈让人作呕的痕迹。迪格雷立刻猜到,她是跳墙进来的。同时,他渐渐领悟了最后一行“会梦想成真,也会绝望沮丧”的含义。因为女巫看起来似乎更加强壮、傲慢,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更加趾高气昂,可她的脸却苍白得像盐一样。

迪格雷脑海中很快闪过这些想法后,便飞快地抬起脚,狂奔向大门。女巫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他刚跑出来,门就自动关闭了。这样他便领先一步,可没过多久,当他一边喊着“快,波莉,上马!快飞,弗兰奇!”一边冲到同伴身边时,女巫已经翻过墙或者说跳过围墙追了上来,紧紧地跟随在他身后了。“站住,不许动!”迪格雷大喊一声,转过去面向她,“不然的话,我们全都立刻消失。不要再走近一步。”“傻小子,”女巫说,“你逃什么呀?我不会伤害你的。要是你不停下来听听我的话,你将会错过一些能带给你终身幸福的知识。”“我对此不感兴趣,谢谢。”迪格雷说。但事实上,他很想听听。“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女巫接着说下去,“其实昨晚在树林里藏在你们身边的人就是我,我听见了你们的谈话。你已经从那个花园里摘下苹果,放进口袋里了。你准备一口不吃地带回去交给狮子,给它吃,给它用,你真是个大傻瓜!你对这果子一无所知!让我来告诉你吧,它叫青春果、生命果。我清楚,因为我吃过了。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变化,我知道我将永远不会老去或死亡。尝一尝吧,孩子,吃下它,你和我都将长生不老,成为主宰这个世界的国王和王后,要是我们准备回去的话,也可以去做你们那个世界的统治者。”“算了吧,谢谢,”迪格雷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每个认识的人都死去之后还愿意长久地活下去。我宁可活到差不多的年龄就死去,然后升入天堂。”“但是你的妈妈该如何是好?你装得好像十分爱她。”“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么?”迪格雷说。“你难道不明白吗?傻瓜!一旦她吃上一口那种苹果,就会立刻好起来的。你的口袋里正好有一个。这里只有我们,离狮子远得很,借助魔法返回原来的世界去吧。用不上一分钟你就能把苹果放到你妈妈的床边了。过上五分钟之后,你就会发现她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她将对你说不痛了。没过多久,她又会告诉你感觉自己强壮多了。接下来,她便能睡个好觉了——仔细想想,没有疼痛,不用吃药就能酣睡上几个小时。第二天,大家都会赞叹她的恢复是如此神奇。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完全康复了。一切都将变好,你会像其他孩子一样,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哦!”迪格雷仿佛受伤了一般用手摸着头,深深地呼吸着。他意识到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十分可怕的选择。“狮子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心甘情愿地做它的奴隶?”女巫说,“等你重返自己的世界,谁都无法对你怎样。假如你妈妈知道你原本有机会为她解除痛苦、恢复健康,知道你本来能够不让你的爸爸心灵破碎,可你却不愿意这么做,宁愿为一只生活在陌生世界里的、毫无瓜葛的野兽效劳,她会有什么感觉?”“我——我并不觉得它是野兽,”迪格雷声音沙哑地说道,“它是——我说不清楚——”“它比你想的坏多了,”女巫说,“想想它是如何对待你的吧,它让你变得没心没肺。每一个听从它的人都是如此。残忍的、毫无同情心的家伙!你宁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妈妈死掉也不愿意……”“哦,不要再说了,”迪格雷干哑的声音中充满了悲伤,“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可是我……我已经答应它了。”“嗨,但你那时并不清楚自己答应了什么。在这儿谁都无法阻拦你。”“妈妈她,”迪格雷十分艰难地说道,“也不会赞成我那么做的——她对我十分严格,教育我要遵守诺言——不能偷东西——以及所有这类要求。要是她在这儿的话,绝对不会允许我那样做。”“可她不需要知道,”女巫声音甜美地说道,你很难想象一个长相如此凶恶的人会说得那么甜美动听,“你不必告诉她这个苹果的来历,也不用告诉你爸爸。那个世界里的任何人都不需要了解此事的来龙去脉。并且,你也用不着把那个小女孩带回去。”

女巫不知自己已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迪格雷当然清楚波莉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戒指回去,跟他用自己的戒指回去一样简单。然而女巫显然对此一无所知,她怂恿他把波莉丢下,这卑鄙的建议使她刚才说过的一切都变成了虚假的谎言。尽管迪格雷正沉浸于悲哀之中,头脑也立刻清醒过来,他说道(声音顿时变得响亮):“喂,你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不过,你怎么会突然之间如此关心我妈妈?她和你有什么关系吗?你到底有什么阴谋?”“太棒了,迪格雷,”波莉小声在他耳边说,“快!立即出发。”在整个争辩的过程中,她无话可说,因为,你知道,就要死去的并不是她的妈妈。“上马。”迪格雷说着把波莉扶上马背,接着自己也迅速爬了上去,弗兰奇张开了翅膀。“走吧,一群傻瓜,”女巫咆哮着,“等到你老了,虚弱得快要死了的时候就想想我,小男孩,别忘了你是怎样丢弃这个永葆青春的机会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们早已高高地飞上了天空,只听见她在喊叫,却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女巫也不想再浪费时间目送他们,于是朝着北边的山坡向下走去。

他们那天早上走得很早,花园里的经过也并没有耽搁太久,波莉和弗兰奇都认为在天黑前赶回纳尼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归途中,迪格雷一句话也没说,波莉和弗兰奇也都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好。他难过极了,始终无法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每当他想起阿斯兰眼中晶莹的泪珠,他就坚信自己是对的。

弗兰奇不知疲倦地扇动着翅膀,平稳地飞了一整天。越过高山,飞过被森林覆盖着的原始地域,穿过大瀑布,高度正一点点降低,直到飞进被高大岩壁遮挡得昏暗无光的纳尼亚林区。终于,身后的天空在夕阳的映照下一片绯红。

弗兰奇看到很多动物正聚集在河边,很快便发现阿斯兰也在其中。它收回双翅,伸出四只蹄子滑了下来,小跑着降落在地上。站稳之后,孩子们从马上下来,只见所有的动物、小矮人、森林之神、河泽仙女等全都退向两边,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迪格雷径直走到阿斯兰面前,把苹果递过去,说道:“阁下,我带回了你要的苹果。”

14. 植树

“完成得十分出色。”阿斯兰的声音让大地也为之震颤。迪格雷知道每一位纳尼亚公民都会听到,他们的传奇在这个新世界里将父子相传,将会流传上百年甚至是永远。但他并没有陷入骄傲自满的危险,因为,此刻他与阿斯兰面对面相视时,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一点。这次,他发现自己能够正视狮子的眼睛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难处了,内心感到十分满足。“太棒了,亚当之子。”狮子继续说,“你曾日夜渴求这只苹果并为它流下泪水,只有你的手才有资格种下这颗用来保卫纳尼亚王国的树种。将苹果扔向河边的松土吧。”

迪格雷这样做了。大家都静下来,苹果掉进泥土时发出的轻柔声响听得十分清楚。“扔得好,”阿斯兰说,“现在,我们共同为纳尼亚的弗兰克国王以及他的海伦王后举行加冕仪式。”

孩子们此时才注意到那夫妻二人。他们身穿奇特而美丽的衣服,华贵的长袍从肩上一直拖到地,四个小矮人和四个河泽仙女分别托起国王的袍裾和王后的裙裾。他们的头上没有任何装饰,海伦把头发披散下来,看上去更加美丽动人。然而,让他们看起来与过去迥然不同的并不是头发也绝非服饰,而是展现在脸上的那种崭新的表情,特别是国王。他在伦敦当马车夫时养成的尖酸刻薄、狡诈蛮横的性格全都不见了,又重现找回了勇敢而善良的本性。或许,是这个年轻世界的空气或者是与阿斯兰的谈话带来了这种效果,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天啊,”弗兰奇对波莉悄声说道,“我的老主人几乎像我一样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改变。如今,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主人。”“没错,但请不要在我耳边嘀嘀咕咕的,”波莉说,“好痒啊。”“现在,”阿斯兰说,“你们去将缠在一起的那几棵树分开。我们一起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迪格雷这才注意到,四棵树紧紧地长在一起,枝蔓互相缠绕纠结,看上去像一个笼子。于是,两头大象用它们的鼻子,几个小矮人用小斧子,没过多久就把那些树枝分开了。里面有三样东西:一棵小树,仿佛是金子做的;还有一棵小树,像是用银子做的;不过第三样东西的模样就惨不忍睹了,衣服上满是泥浆,弯腰缩背地夹于两棵树之间。“哇!”迪格雷低声喊道,“安德鲁舅舅!”

我们不得不倒回去解释一下。你应该还记得动物们曾试着把他栽进土里并给他浇了水吧?当他被水浇得头脑清醒后,他发现自己全身都是湿漉漉的,大腿以下的部分被埋进了土里(泥土随后变成了泥浆),他被众多野兽包围着,这是他做梦也难以想象的。自然,他尖声号叫了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对他有些好处,因为,最终动物们(包括野猪)意识到了他还活着。于是,它们又把他从土里挖了出来(此刻,他的裤子确实会吓人一跳)。腿刚出来,他就准备逃跑,谁料大象用鼻子在他腰间轻轻一卷便拦住了他。大家都觉得应该将他安全地囚禁起来,等到阿斯兰回来后再做定夺。因此,它们就做了一个笼子或者棚子之类的东西将他关了进去。之后,它们用自己爱吃的各种食物去喂他。

驴子往笼子里扔了一大堆蓟,但安德鲁舅舅看都不看一眼。松鼠们不停地砸下很多坚果,他也只是用手遮住头,想方设法地避开。几只勤奋的鸟儿飞来飞去,把虫子投进了笼子里。那头熊格外善良。下午的时候,它找到一个野蜂的蜂巢,高尚的熊舍不得自己吃下(事实上,它特别想吃),给安德鲁舅舅带了回来。不过,这是最失败的一招。那团粘乎乎的东西被熊挂在笼子的顶部,不幸的是正好打中了安德鲁舅舅的脸(不是所有的蜂都死了)。如果被砸的是那头熊,它自然毫不在意,因此,它也就难以理解安德鲁舅舅为何蹒跚着向后退去,然后又滑了一跤,跌倒在地。更加不幸的是,他正好坐在了那堆蓟上。“不管怎样,”正如那头野猪所说,“有不少蜂蜜流进了那东西的嘴里,肯定对他有好处。”它们对这个奇怪的宠物渐渐产生了兴趣,并希望阿斯兰能够允许它们饲养他。一些比较聪明的动物坚信地说,他嘴里发出的声音中起码有一部分是有意义的。它们管他叫“白兰地”,因为他时不时地就会发出那个声音。

然而,最终,他们只得让他在那里过夜。那天,阿斯兰一直为指导新的国王和王后而繁忙,当然还有其他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做,因而没有时间过问“可怜的老白兰地”。大量的苹果、梨子、坚果以及香蕉被扔了进去。他拥有一顿丰盛的晚餐,但如果说他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却一点儿也不真实。“把那东西带过来。”阿斯兰说。

一头大象用鼻子卷起安德鲁舅舅,并把他放在狮子脚边,他害怕得不敢动弹了。“抱歉,阿斯兰,”波莉说,“你可否说些什么——让他不必害怕吗?之后,再说些话让他今后别再到这里来?”“你觉得他想来?”阿斯兰说。“是的,阿斯兰,”波莉说,“也许他还会派别人过来。从灯柱上扭下的铁棒在这里长成了小灯柱,这让他无比激动,他想——”“他的想法蠢钝至极,孩子,”阿斯兰说,“这个世界在这几天内生机勃勃,那是由于为它注入生命力的歌声还飘扬在空中,回荡在大地上。但它是不会持续太久的。不过我无法把这些讲给这个老无赖,我也没法安慰他。他把自己搞得听不明白我的话。要是我跟他说话,除了咕哝和咆哮他什么也听不到。啊,亚当的孩子,你们抵制住了所有有利于自身利益的诱惑,太聪明了!不过我会送给他唯一一份他可以接受的礼物。”

阿斯兰满脸悲壮地低下巨大的头,冲着魔法师饱受惊吓的脸上吹了一口气。“睡,”它说,“睡吧,暂且把你自找的烦恼抛开几小时吧。”安德鲁舅舅随即闭上双眼,倒在地上,呼吸渐渐变得安静祥和。“把他挪到一边,让他舒服地躺下来。”阿斯兰说,“好了,小矮人们,展示一下你们精湛的铁匠技艺吧。让我来看看你们是如何为我们的国王和王后打造两顶王冠的!”

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场景出现了,千千万万的小矮人一起奔向那棵金树,一眨眼的工夫就摘光了树上所有的叶子还有一部分枝杈。孩子们现在才发现,那棵树不单是金色的,而且确实就是货真价实的柔软的金子。很显然,它是由在安德鲁舅舅被倒立时从他口袋里掉落出来的金币长成的,同样的道理,银币落地后便长成了银树。小矮人们不知从何处找到一堆用做燃料的干灌木,还有一个小铁砧,几把铁锤,以及钳子和风箱。没过多久(小矮人们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十分惬意),火就燃起来了,风箱被呼呼地拉响,金子渐渐熔化,铁锤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刚才被阿斯兰派去挖地的两只鼹鼠(它们热爱挖地)带回来一堆珍贵的宝石,倒在小矮人脚下。很快,小铁匠们灵巧的双手打造出了两顶灿烂的王冠——与现在那种笨重、丑陋的欧洲王冠相比,这两顶造型优雅的圆环显得轻巧而别致,你完全可以戴在头上而且戴上之后看起来漂亮极了。在国王和王后的王冠上分别镶着红宝石和绿宝石。

等到把王冠浸入河水中冷却成形后,阿斯兰让弗兰克和海伦跪在它面前,它亲自为他们戴上王冠,说道:“站起来吧,纳尼亚的国王和王后,你们将成为纳尼亚、它周边的各个岛屿以及阿钦兰许多国王的父母。要怀有一颗公正、仁慈、勇敢之心。接受万民的祝福吧。”

万物都沉浸于这欢快的气氛中,它们欢呼、狂吠、嘶鸣,或扇动翅膀,或发出鸣笛般的响声。国王夫妇站起身来,表情神圣而庄严,略带一丝羞涩,但那羞涩的神情反而使他们显得更加高贵。迪格雷也欢呼雀跃着,阿斯兰低沉浑厚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看!”

所有的人和动物都转过头去,巨大的惊喜使得他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步开外的地方长出了一棵挺拔的树,很明显才刚刚生长出来,但枝桠已覆盖到他们的头顶。那棵树定是在他们忙于国王和王后的加冕礼时悄无声息地长起来的,犹如旗子在旗杆上升起般迅捷。伸展在外的树枝投下了一片光,而不是一片阴影。在每片叶子下,仿佛星星一般的银色苹果隐约可见。然而,令他们深深吸气的不是苹果的样子,而是它散发出的气味。刹那间,你无法再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了。“亚当之子,”阿斯兰说,“你种得很好。你们,纳尼亚的公民,你们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保卫这棵树,因为它也是保护你们的坚固盾牌。我跟你们提到的那个女巫逃进了北边的山里;她会在那里居住下来,依靠邪恶的魔法使自己日渐强壮。不过只要这棵树枝叶繁茂,她就无法踏入纳尼亚的土地。她不敢靠近这棵树百里以内,因为这棵树的气味可以为你们带来欢乐、生机和健康,而对她来说,那却是死亡、恐惧和绝望。”

所有的人和动物都庄严地凝望着那棵树,忽然,阿斯兰甩过头来(毛发金光闪烁),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们。“怎么了,孩子们?”它问道。因为它注意到他们时不时地低声耳语并轻轻推挤着彼此的胳膊。“啊——阿斯兰,阁下,”迪格雷满脸通红,“我有件事忘了说,女巫已经吞下了一个苹果,和这树上结的完全相同。”他并没有把真实的想法全盘托出,但波莉立刻帮他补充上了(他比波莉更害怕被人当成傻瓜)。“因此,我们觉得,阿斯兰,”她说,“肯定出了问题,她未必真的在乎那些苹果的味道。”“你何以这样认为,夏娃的女儿?”狮子问。“唔,她已经吃下一个了。”“孩子,”它回答说,“如此说来,所有剩下的苹果对她来说都极为可怕。那些在错误的时间、用错误的方法摘得苹果并吃掉的人,就会得到这种结果。果子虽好,但他们以后将永远对它感到厌恶。”“哦,我知道了,”波莉说,“我想,由于她得到苹果的方法不对,苹果对她就毫无作用了,我的意思是,无法让她永葆青春等等。”“啊,不,”阿斯兰摇了摇头,“会的,事物自身的客观规律是不会改变的。她的愿望实现了,她如同女神般拥有无穷的力量和无尽的生命。但如果一个人心存邪恶,烦恼就会伴随着生命永远困扰着他,她已经渐渐领悟这个道理了。他们这类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但他们未必总愿意这样。”“我——我自己也差点儿吃了一个,阿斯兰。”迪格雷说,“我——我会……”“会的,孩子,”阿斯兰说,“因为苹果终将会产生作用——必定会起作用——但那些因一己私欲而摘食的人是不会得到好结果的。假如有一位纳尼亚公民不听劝告,私自摘下一颗苹果,种在这里以保卫纳尼亚,当然它会成为纳尼亚的守护者。然而,它将使纳尼亚变成恰恩那种强大却残酷的帝国,而并非我所希望的这种友善之邦。女巫还引诱你去做另一件事,对么,我的孩子?”“没错,阿斯兰。她劝我摘一颗苹果带回去给妈妈。”“要知道,这的确会助她康复,但却无法给你或她带去欢乐。一旦你照做了,总有一天,当你和她回首往昔时,她会说,当初还不如一病不起。”

迪格雷的眼中噙满泪水,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决定放弃拯救妈妈性命的全部希望;但同时也意识到,狮子对于将会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有些事情可能比失去一个你所深爱的人更加可怕。这时,阿斯兰接着说道:“要是你偷了苹果,结果就如我刚刚所说。但现在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了。我现在给你的这颗苹果将带来欢乐。在你们的世界里,它无法让人长生不老,但却能治病。去吧,从树上摘下一颗苹果带给你妈妈。”

迪格雷顿时搞不明白了。似乎整个世界都颠倒混乱了。然后,他犹如做梦一般,走向那棵树,国王和王后为他欢呼,动物们也都为他欢呼起来。他摘下一颗苹果放到口袋里,然后走到阿斯兰身旁。“请问,”他说,“我们现在能回家了吗?”他忘了说“谢谢”,但他饱含这种情感,而阿斯兰也完全能够理解。

15. 这个故事的结束以及其他故事的开始

“有我在,你们不必用戒指。”阿斯兰说。一眨眼的工夫,孩子们再次环顾四周时,已置身于各个世界之间的树林了。安德鲁舅舅躺在草地上,还在酣睡着。阿斯兰站在他们身旁。“来,”阿斯兰说,“是时候回去了。不过一定要记住两件事,一个是警告,一个是命令。看这里,孩子们。”

只见草丛里有一个小坑,坑里长满温暖而干燥的草。“你们上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阿斯兰说,“这儿还是个水潭。之后你们跳了进去,来到恰恩,一轮即将死亡的太阳映照着废墟之上的那个世界。如今,水潭不见了,那个世界也随之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让亚当和夏娃的种族把它当作一个警告吧。”“是的,阿斯兰。”两个孩子齐声答道。紧接着波莉又加了一句,“可我们的世界总还没糟糕到恰恩那种程度吧,阿斯兰?”“目前还没有,夏娃的女儿,”它说,“还没有。不过你们正朝着那个方向发展。没准儿你们种族中某个可恶的家伙会发现如同灭绝咒那般邪恶的魔咒,并用它摧毁一切生灵。快了,用不了多久,在你们成为老头子老太婆以前,你们世界里的大国将落到独裁者的手上,他们跟简蒂丝女王毫无两样,对幸福、公正和仁慈毫不在意。你们的世界要当心了。这正是那个警告。接下来说命令。尽快把你们这位舅舅的戒指拿到手,并将它们埋入地下,以保证无人能再使用它们。”

狮子说这番话时,两个孩子一直抬头注视着它。一瞬间(他们丝毫不清楚是如何发生的),那张脸变成了一片波澜起伏的金色海洋,他们漂浮于海面,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和蜜的感觉紧紧缠绕,那种力量和感觉将他们淹没并向内心深处渗透,他们感觉自己以前从未享受过真正的幸福、智慧和美好,甚至从未活过、醒过。那短暂的记忆一直相伴相随,在他们以后的岁月里,每当心中感到悲哀、害怕或愤怒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一瞬金色的灿烂时光,那种感觉从未消失,很近,就在某个拐弯处或某扇门后,随时会重新回来,让他们由衷地坚信,生活是美好的。不久,三个人(安德鲁舅舅也睡醒了)就踉踉跄跄地回到了伦敦喧嚣、燥热而刺鼻的气息中。

他们行走在凯特利家前门外的人行道上,除了女巫、马和马车夫的消失之外,一切都没什么变化。灯柱还立在那儿,只不过少了一根横杆。马车的残骸和人群都还在。大伙儿正议论纷纷,有的人伏在被打伤的警察身边,说着“他醒了”、“你现在感觉如何,老弟?”以及“救护车很快就到”之类的话。“天啊!”迪格雷想,“我确信本次历险根本没花多少时间。”

大部分人正焦急地四处打探简蒂丝和那匹马的下落,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孩子,因为谁都没有留意过他们的离开,也就根本无法注意到他们回来。至于安德鲁舅舅,任何人都认不出穿着那身衣服和满脸蜂蜜的人就是他。前门恰巧正开着,女佣站在门廊里看着热闹(那姑娘开心极了)。因此,孩子们没给任何人留下提出任何问题的机会,催着安德鲁舅舅走进了大门。

安德鲁舅舅抢在最前头冲上了楼,起初,他们还担心他冲进阁楼里,将剩下的魔法戒指藏起来。不过,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纯属多余。他的脑子里装的是柜子里的酒瓶。他立刻进到卧室并把门锁上,他再出来时(时间不长),已经换好了睡衣,径直走向了浴室。“你能去找剩下的那些戒指吗,波莉?”迪格雷说,“我想先看看妈妈。”“没问题,再见。”波莉说着嗒嗒嗒地跑上了阁楼。

迪格雷等到气息平稳后,轻轻地走进了妈妈的房间。他妈妈像往常一样靠着枕头躺在那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让人看了就心疼。迪格雷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生命之果。

就像你在我们这个世界所见到的简蒂丝和在她的世界里看到的截然不同,这颗果实看起来也发生了变化。卧室里自然有不少色彩各异的东西:床罩、壁纸、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还有妈妈那件漂亮的淡蓝色短外套。可就在迪格雷从口袋里取出苹果的那一刻,所有的东西甚至连阳光都黯然失色。明亮的苹果在天花板上映射出奇异的光彩,其他的东西毫无吸引力了——你根本无法注意到任何别的东西。那颗青春之果散发出来的香味会让你产生一种幻觉,以为这房间里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天堂的窗户。“哦,亲爱的,它真是太可爱了。”迪格雷的妈妈说。“那就把它吃下去吧,好吗?快吃下去吧,妈妈。”迪格雷说。“但我不清楚医生会怎么说,”她回答,“不过说真的——我觉得应该可以吃。”

迪格雷将苹果削了皮,切成小片儿,一片儿一片儿地喂进妈妈嘴里。吃完,妈妈微笑着把头向后靠去,刚碰到枕头便酣然入睡:那是无需借助任何药物作用的真正自然而温馨的睡眠。迪格雷明白,在世界上的所有东西之中,妈妈最需要的就是这个。同时,他敢肯定,她的脸上发生了些许变化。他俯下身子,给了妈妈一个轻柔的吻,拿着苹果核,怀揣着一颗激动不已的心,静悄悄地走出房间。那一整天里,无论他看到什么,都感觉极为普通,没有丝毫稀奇之处,他几乎不敢有所期待了,但当阿斯兰的脸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时,他的内心就又充满了希望。

那天晚上,他把那颗苹果核埋到了后花园里。

第二天早晨,医生照例前来探访时,迪格雷倚着楼梯的扶手,竖起耳朵聆听着医生和蕾蒂姨妈出来时的谈话:“凯特利小姐,我行医数十年,却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情况。这——这完全是一个奇迹。我现在还不想把这个情况告诉给那个孩子;我们不想给人任何具有风险的希望。但是,依我看来……”接下来,他的声音太低,迪格雷无法听见了。

下午,迪格雷来到花园,用口哨吹出他和波莉约定好的暗语(前天她没能过来)。“有什么好消息吗?”波莉爬上墙头问道,“我是说,你的妈妈?”“我想——我想有所好转了,”迪格雷说,“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确实不想再说这件事了。戒指呢?”“我全都拿到手了,”波莉说,“看,没关系,我戴了手套。我们现在就把它们埋下去吧。”“好的,走吧。我在昨天埋苹果核的地方做了标记。”

波莉翻过墙,两人走了过去。事实上,迪格雷根本用不着做记号,已经有什么东西从那里长了出来。不是正在生长,而是像在纳尼亚所见的新树生长一样,已经长出了地面。他们找了把铲子,围绕着那东西,将所有魔法戒指埋成一圈。

大概一周后,迪格雷妈妈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两周之后,她便可以到花园里坐坐了。一个月过去了,整幢房子有了很大变化。妈妈喜欢的所有事情,蕾蒂姨妈都照做了:窗户敞开了,脏兮兮的窗帘被拉开后房间里明亮极了,到处摆放着新采的鲜花。旧钢琴调好音后,妈妈再一次唱起歌来,而且每次她和迪格雷以及波莉一起玩耍时,蕾蒂姨妈都会说:“我敢保证,玛贝尔,你是三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

当一些事情不顺心时,你会发现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将变得越来越糟,可当事情一旦有了好转,又往往会随着发展越来越好。这样的好日子大约持续六周之后,远在印度的爸爸寄来了一封很长的信,里面说了很多让人惊喜的好消息。老叔祖父柯克去世了,当然,这意味着爸爸现在变得十分富有了。他很快便要从印度退休回来,以后再也不离开了。迪格雷刚出生时就听人提起但却从未见过的那幢乡下大房子如今成了他们的家。大房子里有几套盔甲,有马厩、养狗场,有河流、花园、暖房、葡萄园和树林,后面还有一座山。因此,迪格雷跟你们一样,十分确信他们今后将过上幸福的生活。但你可能很想知道其他一两件事情。

波莉和迪格雷一直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基本上每到假期她就会跑到乡下去,和他们一起住在那幢漂亮的房子里;她在那里学会了骑马、游泳、挤奶、烤面包,还有爬山。

而在纳尼亚,动物们在和平的环境里过着十分快乐的生活,几百年来,女巫和其他任何敌人都没敢来打扰这片乐土。弗兰克国王和海伦王后以及他们的孩子们也十分幸福地生活在纳尼亚。他们的第二个儿子成为了阿钦兰的国王。儿子们娶了仙女,女儿们嫁给了河神与树神。女巫种下(她自己并不知道)的路灯柱日夜照耀着纳尼亚的森林,它生长的那片地方被人们叫做灯柱野林。几百年后,另一个孩子在某个飘着雪花的夜晚,从我们的世界来到了纳尼亚,发现那盏灯还在亮着。那次历险在某种意义上与我刚刚讲给你们的故事密切相关。

事情是这样的。迪格雷埋在后花园里的苹果核长成了一棵美丽的大树。因为它生长在我们这个世界的土壤里,远离阿斯兰的歌声和纳尼亚年轻的空气,虽然,与英格兰其他苹果树相比,它的果实是最漂亮的并且要漂亮得多,而且它对你很多好处,但却缺少十足的魔力,无法再像救活迪格雷的妈妈那样使一个垂死的妇女恢复生命活力。不过,就这棵果树的内在本质而言,在它的汁液中,这棵树(就这样称呼它吧)从未忘记它所归属的生长在纳尼亚大地上的那棵树。有些时候即使没有刮风,它也会神秘地摇晃着。我想,这时候纳尼亚肯定是在刮着大风;长在英格兰的这棵树之所以会颤动,是因为感受到了纳尼亚的母树在强劲的西南风中摇摆晃动着。然而,这棵树的木材中仍存在魔法的事实在日后得到了证明。当迪格雷到了中年时(那时,他成了一位著名的学者、教授以及大旅行家,凯特利家的老房子也归他所有),英格兰南部的一场风暴把那棵树吹倒了。他不舍得把它当柴烧了,便用一部分木料打造了一个大衣橱,放在乡下的大房子里。他自己虽然并未发现那衣橱的魔力,却被另一个人发现了。那便是我们这个世界和纳尼亚之间发生的所有故事的开端,你将会在这本书的其他部分读到。

当迪格雷和他的家人搬进乡下的大房子居住时,他们将安德鲁舅舅也接了过去,与他们共同生活。因为迪格雷的爸爸这样说:“我们一定得阻止这老家伙继续捣乱,可怜的蕾蒂一直要照看他,这太不公平了。”安德鲁舅舅从此再没尝试过任何魔法试验。这次教训使他改变很多,晚年的时候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私了,而是变得十分可爱。不过,他经常会在弹子房里单独邀请客人,给他们讲述一段关于一位神秘的外国皇室女子的故事,说自己曾与她驾着马车在伦敦街上兜风。“她的脾气糟糕透了,”他总是这样说,“但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贵妇人,先生,一位漂亮的贵妇人。”

狮子、女巫与魔衣橱

1. 露茜初探魔衣橱

在很久以前,有四个名为彼得、苏珊、爱德蒙和露茜的孩子。这是一个发生在大战期间的故事,讲述了他们躲避空袭,逃离伦敦,被送走时的经历。他们被送往一个住在偏僻乡村的老教授的家,那地方距离最近的火车站有十英里路程,到最近的邮局也得走上两英里。老教授是个单身汉,拥有一间大房子,里面住着他和管家麦克里迪太太以及三个仆人。那三个仆人分别叫做艾维、玛格丽特和贝蒂,不过在这个故事中提到他们的次数并不多。老教授的确很老了,不仅长着满头蓬松花白的头发,就连脸上也有一大半都长满了蓬松的白胡子,孩子们刚见到他时差不多立刻就喜欢上他了;不过前天傍晚他到前门来接孩子们的时候,看见他这副奇怪的模样,年纪最小的露茜感到有点害怕,老三爱德蒙由衷地想笑,为了掩饰这种想法,他不得不一直假装在擤鼻涕。

当天晚上孩子们向教授问过晚安上楼后,两个男孩立刻就跑进女孩们的房间,大家顿时聊了起来。“我们太幸运了,”彼得说,“这里多好啊。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个老家伙绝对不会干涉的。”“我觉得他是个老可爱。”苏珊说。“哦,别瞎说了!”爱德蒙说,他显然有些劳累,但却还要装得一点不累,而且经常是一副坏脾气。“别总像那样说话。”“像哪样啊?”苏珊说,“无论如何,你上床睡觉的时间到了。”“你说起话来就是在学妈妈。”爱德蒙说,“你排老几,有资格来管我什么时候上床?睡你自己的吧。”“我们大家最好都睡觉去吧!”露茜说,“如果被人听见我们还在聊天,肯定会挨骂的。”“不,不会的,”彼得说,“我跟你们说,这种房子里不会有人管我们在干什么。反正他们根本听不见我们说话。从这层下楼去餐厅差不多要花上十分钟呢,中间还有很多楼梯和走廊。”“那是什么声音?”露茜突然问道。这间屋子和她过去住的那间相比要大得多,一想到那些长长的走廊,一扇扇房门通向一间间空荡荡的屋子,她不由得一阵心慌。“不过是一只鸟而已,傻瓜。”爱德蒙说。“一只猫头鹰,”彼得说,“这里就要成为鸟的天堂啦。现在我要上床睡觉了。我说,咱们明天就开始探险吧。在这种地方发现什么都有可能。我们一路上来的过程中,你们都看见那座座高山了吧?以及那些树林?没准儿能在那里找到鹰。或许还有牡鹿、秃鹰之类的。”“有獾!”露茜说。“有狐狸!”爱德蒙说。

不料翌日清晨,雨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密密麻麻的雨点使窗外的高山与树林变得模模糊糊的,甚至连花园里的小溪也无法看见了。“天终究会下雨的!”爱德蒙说。他们和教授共进早餐后,到了楼上那间为他们准备的屋子——这间屋子又长又矮,两边各有一扇朝外打开的窗户。“别说丧气话了,爱德蒙,”苏珊说,“等上差不多一小时,天没准就晴了。我们现在也挺舒服的了,有无线电,还有那么多书。”“我对此毫无兴趣,”彼得说,“我要在房子里进行探险。”

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想法,本次探险也就此拉开了序幕。这幢房子到处都是出人意料的地方,似乎你永远也无法到达尽头。他们起先闯进去的只是几间空卧室,并没什么特别之处;然而,不久他们进入了一间长长的屋子,墙壁上挂满了画,屋子里还有一套盔甲;之后又进了一个屋子,屋子里挂满了翠绿的枝叶,角落里摆放着一架竖琴;接着下了三级楼梯,再爬上五级楼梯,就到了楼上的一个小穿堂,有一扇通向阳台的门;接下来又到了一连串彼此相通的房间,里面被书堆得满满的——大多数的书都很旧,有一些甚至比教堂里的《圣经》还要大。没过多久,他们又来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里面除了一个大衣橱之外别无他物;衣橱是门上镶有镜子的那种。哦,要说还有点什么,那就是窗台上那盆枯萎了的矢车菊了。“那儿什么都没有!”彼得说,于是,他们便匆匆地离开了——除了露茜。她之所以没出来是因为她心想,把衣橱门打开看看也好,虽然她总觉得橱门肯定被锁上了。不料,橱门竟很容易就被打开了,两个樟脑球从里面掉了出来。

衣橱里面只挂了一些大衣——其中大多是那种长皮大衣。露茜对长皮大衣极有好感,尤其是皮大衣特有的味道和手感让她为之着迷。她想都没想就钻进了衣橱,让自己置身于那些大衣中间,脸蛋贴在上面时不时地蹭几下。当然了,为了防止被锁到里面,她始终让橱门保持着敞开的状态。过了一会儿,她准备向更深处探索,竟发现后面还有一排大衣。衣橱内伸手不见五指,于是她本能地伸出双手向前试探着。露茜小心翼翼地前进,总觉得马上就会碰到木板,但你知道,这仅仅是心理作用。“这衣橱得有多大啊。”露茜一边感叹着,一边不断地推开那些柔软的大衣来为自己腾出行动的空间。过了一会儿,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力,她发现这声音是从脚下传来的。“难道又是些樟脑球?”她很是疑惑,于是蹲下来用手摸了摸。奇怪的是,她摸下去的时候并没有那种硬实而光滑的手感,而是一种柔软平整且略带一丝冰凉的感觉,好像是一些类似粉末的东西。“这真是太奇怪了。”她一边嘟囔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两步。

随着时间的流逝,事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了,露茜的脸上和手上感觉到的不再是皮毛的柔软,而是似乎有什么又硬又粗的东西正刺在、扎在她的皮肤上。“咦,不会是树枝吧!”露茜惊讶极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加神奇了,露茜看见一束亮光从远处射来,你应该知道远处的含义,就是极其遥远的地方,绝对不是几英寸外的衣橱后方。她感到头上有什么冰凉而柔软的东西正簌簌下落。接着过了没多久,露茜已置身于一片夜色苍茫的树林之中,雪花漫天飞舞,优雅地飘落,为大地披上靓丽的银装。

说毫不害怕,那是假话,但在恐惧面前,露茜好奇和激动的心情似乎更占上风。她侧身回望,透过那片黑漆漆的枝干横生的小树林,衣橱敞开的门依然清晰可见,甚至还能瞥见那间通向这个神秘之地的空房间。(很显然,露茜一直开着衣橱门,她认为只有傻瓜才会把自己关进衣橱里。)看起来,屋子里现在还是白天。“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我就立刻跑回去。”露茜寻思着。有了这个想法,她便完全可以大胆地穿过树林,去那个亮光发出来的地方探个究竟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上,发出饶有韵律的“嘎吱嘎吱”的声响。

差不多过了有十分钟,一根路灯柱出现在露茜的眼前,很显然这就是那个发光物。她愣在那里仔细地研究了半天,一方面她无法理解怎么会有根路灯柱立在这里,另一方面她对自己接下来的行程毫无主意。这时,她的耳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渐渐逼近。不久,路灯下多出了一个从树丛中窜出来的非常奇怪的人。

只见他稍高于露茜,手中的那把伞上落满了漂亮的雪花。说他奇怪,是因为他长着人类(而且是男人)的上半身,同时却长了一对山羊的腿(腿上覆盖着一层油光光的黑毛),腿下面还长着山羊的蹄子。露茜刚开始时并没注意到他的山羊尾巴,为了避免耷拉到雪地上,他把那条尾巴提起来整齐地搭在了那只撑着伞的胳膊上。或许是因为寒冷,他的皮肤红扑扑的,与脖子上的那条红围巾交相辉映。这真是一张奇怪的小脸,但却能带给别人一种喜悦的感觉。先说说他的额头吧,你在他的前额上能看到左右对称的从鬈发里长出来的两只角,接下来就是他那又短又尖的小胡子,可爱极了。还有一点我可能漏掉了,他没有撑伞的另一条胳膊并没有闲着,而是夹着几个棕色纸包。如此看来,通过纸包和雪,我们或许可以推断出圣诞节将至,而他正为此进行了一场大采购。我们通常把它叫做羊怪。他不仅长得奇怪,行为也极其怪异,他见到露茜时,似乎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纸包都散落到地上了。“哦,上帝!”羊怪惊呼了一声。

2. 露茜的发现

“晚上好。”露茜向他问候道。但羊怪根本顾不上跟这个小姑娘说话,没错,他被那些纸包搞得手忙脚乱。等整理好那些纸包后,他才向她稍微鞠了个躬。“晚上好,确实是个好晚上,”羊怪说,“不好意思——我无意刨根问底——但我觉得,如果我还有点见识的话,你应该是一个夏娃的女儿吧?”“我的名字叫做露茜。”这显然是所答非所问,但关键是露茜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我——恐怕要请求你的原谅了——我想搞清楚你是否就是所谓的小女孩?”羊怪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当然,毫无疑问,我就是个小女孩。”露茜说。“那么,你确实是人?”“当然,这还用说吗,我就是人啊。”露茜爽快地回答道,但还是有些疑惑。“没错,没错,千真万确,”羊怪说,“我真是笨到家了!但说真的,关于亚当的儿子和夏娃的女儿,我以前只是听说过,却从未亲眼见过。所以,你能想象我现在有多高兴吗?这么说吧——”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原本忘记却又及时记起的话来,于是,他把到了嘴边的那些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太高兴了,特别高兴,”他继续说道,“请允许我向你做一下自我介绍吧。图姆纳斯,这是我的名字。”“哦,有幸与你结识,我真是万分高兴,尊敬的图姆纳斯先生。”露茜说。“哦,你叫露茜,一个夏娃的女儿,”那个叫图姆纳斯的羊怪又说,“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如何来到纳尼亚的呢?”“纳尼亚?什么纳尼亚?”露茜说。“看看,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就是纳尼亚啊,你正站在纳尼亚的国土上。”羊怪说,“纳尼亚幅员辽阔,从这个路灯柱开始,东至东海的凯尔帕拉维尔大城堡,一整片都是纳尼亚的天地。你呢——我猜你来自西边的那片野林子?”“我,我啊——你知道吗,空房间里有一个大衣橱,我就是从那儿进来的。”露茜回答。“啊!”在图姆纳斯先生的声音里,你能感受到一种惆怅和忧郁,“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多研究研究地理呢?那样的话,我绝对不会为那些前所未闻的奇怪国家而感到发愁。如今,为时已晚喽。”“但那儿哪能算是个国家呀,”露茜忍俊不禁地回答,“喏,就在后面那片地方而已——反正——我说不准。那儿现在还是炎热的夏季。”

图姆纳斯先生说,“你看到了,纳尼亚正过着它的冬天,而且是深冬,瞧瞧,我们光顾着说话了,在这雪地上站久了肯定会着凉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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