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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2 17:2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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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阮德胜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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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神

傩神试读:

正月初七(丁卯年癸丑月戊辰日·人日)

1928年1月29日(星期日)

宜 修饰垣墙 平治道途 入殓 移柩 余事勿取

忌 嫁娶 移徙 入宅 开光

子时要“迎神下架”,金高榆这是第三遍到族长金高柽窗户根下“问钟”。往日,金高榆的觉就是钟,第一觉是二更,小便后接着睡。第二觉便到五更,起来烧上水,喝下两开茶,天开始打门拍窗。要是夜半有个什么大紧的事,心里过上一遍,让卯时醒绝不会睡过寅时的底儿。他从来没有到族长金高柽家问过钟,可初六夜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觉。“迎神下架”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程,动不得,早了晚了都会触犯傩神。他不得不一趟又一趟地从金氏祠堂里跑到村北边的族长金高柽家去问钟。前山金村只有族长金高柽家有一只钟,它能把日子算计得如同屋檐下的滴水:“滴答——滴答——”日子都这么过,人就成神了。

族长金高柽的声音裹挟着去年才翻盖的新房子味儿:“还有半个时辰呢!”话硬得能当拐棍子戳。

金高榆站在雪雾里,抬头看了看村子头上的青峰山,青峰山睡在天里,跟他儿子傩傩一样睡得比糍粑还实成三分。

对几辈才能轮到傩事年首的金高榆来说,这天是个聚人的好天,人越多傩神越乐呵。初三午后,金高榆新春头件事是上山砍了一担柴,意在来年“有财”。天是在他下山进村的时候开始变的,先是细雨引着,等他将两捆硬柴垛到柴堆上,斜着看到大松树上托了白——下雪了。雪下得小得很,晃着腿,闲闲的,仿佛也是在过着正月,天上下,地上化,要不是露在外边的脸啊手啊时不时地接着凉,跟没有下似的。别看雪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最能拴人,想走亲戚的不敢出远门,谁晓得去了山外,猛地下大了把山封住回不来咋办,家里有祖宗要倒茶供饭,族里有傩神要高接远送。办傩事,这种天最好,天也在帮金高榆。

听了族长金高柽的报钟,金高榆轻轻地出了门头上画有八卦图的院子,凑着马灯低着头找着路拐到了家里。初三下午,他将所有参加傩事的执事、唱匠请住到祠堂,便一直没有回家。

山里的傩村,只有梁姓大祠堂“公堂”田亩多,早年又有几个在外做官经商后人的支助,依然出了年门槛便将执事、唱匠集中起来吃住,其他族群好多年都不再集中了,其主要原因是大多轮值年首无力过多地贴补傩事“公堂”中的不足。集中执事、唱匠,既能温故差不多荒下一年的傩戏唱词声腔,又能教习族里指定下的男童学戏,同时还确保严格遵守礼神的禁忌:凡是执事、唱匠三天前就得沐浴更衣,与妻室分居。

今年前山金村能将执事、唱匠集中起来,是在去年正月十六定下的。当初族里议事决定下年轮值年首时,族长金高柽想将金高榆家跳过去。跳过不让做轮值年首,哪个族群里都有过,多是家里无后,极个别是实在无能为力才含着泪让给了下家。先年河东芬姓有户人家被跳过轮值年首觉得愧对先人,一家四口正月初七跳进了白水河。“一年受累,百年受用”,说的就是办傩。有人算过,前山金村要是按户头一年接一年不断线地办,得一个甲子才能轮上一回。

金高榆少年丧父、中年亡妻,家里有个待出阁的妹妹金双美洗衣浆裳,能续接祖上烟火的独苗儿子傩傩才穿上满裆的裤子,日子落得半边锅热、半边锅凉,他们家怎么能主持好一年一度的傩事呢?但金高榆是大辈,又是“九金”中“头号金”的直根,族长还旁了两支呢。金高榆听到族长的话风,赶紧抢过话头,咬定要做来年前山金村傩事的轮值年首,并承下三件事:一是全年做庄稼活时一律先尽“公堂”后做家里,二是送傩神一套全新的二十四尊脸子的布套,三是开年在祠堂为执事、唱匠集中办四天的吃住。其他八个金姓房头都看出金高榆要主持傩事的铁心,说不出其他话,即使金姓傩事总年首的族长金高柽心里不愿意,头却点了下来。

金高榆从耳门进的家,点亮油灯,熄灭马灯,打了一盆清水,洗净手脸,拨了拨火桶里的炭火,孵了进去,又在怀里掏出其实早已烂熟于心的“请阳神簿”从头至尾一字不差地看了一遍。这本毛边糙纸上详细记载着金姓族群傩仪、傩舞和傩戏三规六律的“请阳神簿”,是祖爷从家族傩事“总稿”上抄下来的“副本”,到他这辈子终于用上了,是件上对得住祖宗、下对得起后人的光鲜事。

脚热乎了,身子和心就暖了,子时也到了跟前。金高榆掖好“请阳神簿”,用媒纸从油灯上引火点了马灯,再用手招灭了油灯。他如今只要招一次,即能将油灯、烛火招灭。傩堂里所有的火都不能吹,口有浊气,只能用手招,这一年他家的油灯都是用手招灭的,起先要十下八下才能灭,有次不小心沾到了油,把小拇指烧了一层皮。

金高榆一身暖气,雪沾不了身。从谁家窗子里透出给孩子把尿的灯火里能看得出,雪还在若有若无地下着。进入祠堂,金高榆手脚更轻了,祖宗在腊月二十四已请了进来,吵不得、惊不得,他到东西厢房拍醒了所有的执事、唱匠。“迎神下架”的吉时已到,族长金高柽跪到了祠堂左后边的阁楼下,其他得空的执事、唱匠都跟着跪下。轮值年首金高榆赶紧沐手焚香,门外嗵嗵嗵放了三声响铳,喊醒了整个青峰山,墙根下的狗呼地爬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地吠叫着黑漆漆的天。金高榆上到戏台上,一一点着“亮匾”里的蜡烛,祠堂里比进了日光还亮。“亮匾”包括中堂屏风、对联,以及戏台两侧的“出将”和“入相”。屏风上写的是唐代诗人李白来秋浦作的《宿虾湖》:“鸡鸣发黄山,暮投虾湖宿。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银竹。提携采铅客,结荷水边沐。”从对联“负义宋中阴谋逼欠三千贯,怀仁李燮襄助和番十八年”不难看出,前山金村初七开场唱的是“刘家戏”《刘文龙》,横匾写着“古道犹存”。管脸子的金高棣和管戏服的金大桐,顺着梯子爬到设有神龛的阁楼上,掀开幔帐,细细地清扫干净了两只大木箱,一只箱头上写有“日”,另一只写有“月”。这时,金高榆双手柄握着一把纸扎的五色神伞立到戏台中央,见箱子起动时,他转动起神伞并高声诵起“迎神下架”的“吉断”。傩事中的诸多颂词,都叫“断”,有“吉断”“诗断”,也有“舞断”。

金高榆喊:“都来呀!”“贺!”祠堂里所有人都在齐声应和。“新年上七接神明!”金高榆接着喊。“贺!”众人再应。顶礼躬身品物亨,(贺!)庆贺良辰佳节景,(贺!)名成利就万年春。(贺!)都来呀!(贺!)三杯御酒敬神灵,(贺!)保佑前山日日新,(贺!)堂上众神齐会集,(贺!)驱邪逐疫保安宁。(贺!)……

喊声响亮,和声更响亮,整个祠堂都在回音。“日”箱、“月”箱字儿齐头朝外,摆到了台口中间。金高棣打开箱盖,背背相靠,“日”箱盛的是傩神的面具脸子,“月”箱装的是傩事的服饰。金高榆将转动着的五色神伞立在两只箱子中间,以为覆荫,尔后恭敬地请来“二十四位戏神”牌位放在箱前,点上一对粗壮的长明红烛和香炉内的一支香。“咚咚哐——咚咚哐——”戏台左边传来一锣一鼓的击奏声。“迎神下架”结束。

族长金高柽回家补觉去了,晚上还要以总年首的身份主持“启圣”和“开脸子”。过了初七,他只需要每天随着脸子,监督着金姓各村严丝密缝地按规照矩地办傩仪、跳傩舞、唱傩戏,直到十五元宵节青峰山庙会,他才会再以总年首的身份与其他姓氏的年首交涉村与村、户与户、人与人的事端矛盾。

送走族长金高柽,其他人也都回屋接着睡觉。金高榆换下牌位前的一对红烛,哪个来讨要,他也不会给,要给金双美留着。他这才得闲坐到台前天井边上,和金高棣各吸了一袋烟。金高棣是金高榆的没有出三服的叔伯兄弟,金大桐是金高棣的三小子,选他们父子俩管脸子和服装,金高榆不放心也放心。要是担心有差错,金高榆最怕的还是自己别出什么漏子。“高棣兄弟,”金高榆又装满了一锅烟,用手反复窝了窝烟袋头,感到没有了一丝口水和气味,吹着了媒纸,才递给金高棣,“我是头一回办傩,你在下头除管好脸子,还得朝台上多盯盯,你不看族长那眼里对我还是没有一丁点儿放心劲?”

金高棣吧了一口,见烟丝火不旺,又吧了一口,他说:“哥把傩神都敬到天上了。”“双美这几天做的伙食,没有人讲话吧?”金高榆接回烟袋,将媒纸在石板上蹭灭了。“你放心地照着‘总稿’规程办,怎么会差呢?来做傩事的哪个就是吃糠腌菜齁着喉管也不会扣一句、落一口的。”金高棣答着牙,吸了口凉气,“你那表弟的娘娘腔还真能顶得住。”“族长听他唱了半本《孟姜女》,才同意让他来顶戏。”金高榆又点起烟。

轮值年首家必须得有人上台顶戏,否则傩神以为他家无后。傩傩还小,自然上了不台面。到今年轮空的“七号金”的黑槐金村“买人”唱戏也行,但那是两担稻的酬谢。好在“傩神照五服”,于是想到让二舅家的末脚儿子吴根旺过来顶戏,他十二岁来到前山金村读私塾,学会了金姓傩戏旦角的唱功。

正如轮值年首金高榆凌晨在“迎神下架”的“吉断”中喊的“日间暂且权息驾,夜来灯烛闹喧天”,整个白天,只有一锣一鼓在单调地“咚咚哐——咚咚哐——”,锣鼓手是一炷香换一个班,不得间断。该备的都备齐了,该看的都看了不止一遍,金高榆猛地闲下来似乎一双手都是多余的,他又不能离开祠堂,得盯着香烛不断烟火,没有事就踩着锣鼓点子从门后天井转到台前天井,又从台前天井转到门后天井,一直踩到黄渣渣的日头浮悬到青峰山上。“嗵!”司铳在祠堂门前鸣了头遍铳。时辰到了酉正二刻,有女人扯着嗓门喊男人和孩子回家吃晚饭,说是吃饭,其实人人都不吃米粒,只是用些酒菜垫垫肚子的底儿。傩神还没有请到,先吃饭是一种犯忌。

金高榆快手快脚地在台前天井后摆上四排供案,出来门正好接住了金双美的担子,见傩傩跟着,硬硬眼神说:“你别再乱跑了,跟你姑在家迎了神,就来祠堂,唱戏时你来扔爆竹。”“嗯!”傩傩看了看祠堂大门前火塘边上码着的两排青愣愣的竹节,哪一节都是由他扶着、金高榆一锯一锯锯下的,三根指头就是因为这落下了冻疮。

金高榆突然顶着脚,慢慢地调转过担子,他是怕篮子里的酒菜洒了,补问道:“你表哥咋一天不见人呢?我跟你高棣哥讲好了,上戏前,他到顺手边的‘喜门’外接脸子和戏衣,可别岔了!”话是对金双美说的。

金氏祠堂算是大堂了,依着堂内前后天井左右各开两扇门,靠正门后天井的是丧门,对着戏台前天井的是喜门。族里办什么事进什么门,规矩得很。

亲眷顶戏,不能当着祖宗的面戴脸子、穿戏服,否则祖宗不高兴,而是要到祠堂戏台边的“喜门”外,穿戴好之后,直接上台,祖宗认不得——哄祖容易,糊神难。金双美虽说是个女的,但傩事她晓得多,比小表哥吴根旺都多。小时候俩人在一起耍,她教他的总比他教她的时候多,他没少吃她的脑瓜蹦。“他在补觉呢。”金双美低着头说,“哥专心在台上,我盯着他!”

金高榆把担子挑到台前天井里,分两路在案板靠戏台的边沿摆上一路二十四只碗,盛上饭;又摆上一路二十四只盅,倒满酒。再在酒饭的中后部,放上一个竹筛子,里边摆上自家的供品。熟食祭祖,生食供神。有一方带皮的猪肉、一尾没去鳞的鲤鱼、一只留着尾翅羽毛盘成凤凰样子的公鸡,还有豆腐、米粑和酒茶,样样荤素,全都剪上红纸贴着,喜庆得很。

大约过了三刻,第二遍铳响起。金高榆在门外看到金改水家老婆在骂金改水:“你耍得好死啊!人家供盘都快上案了,你还在跑尸打屌地东家串串、西家钻钻。”金改水一门在前金山村是例外,他是祖爷时才进的山,虽说辈分不同,名字不合,但一样的金子不放两样的光,脚落得很顺当,过了一代到两代,便彼此不分了。金改水看祠堂前有好多人,顶了一句嘴:“这不才二遍铳吗?船上人不急,你岸上人急断了腰。”“那你就别回来呗!”也是看着人多,金改水老婆甩着屁股回家了。

司铳在装第三遍火药时,各门各户的家长陆续端着盛着三牲、素供、香烛、纸鞭的供盘在等着“献供”,枪管刚举起来,家长们蜂拥进祠堂争着抢着往案板上放自家的祭品,随即点燃香烛鞭炮。顷刻间,又长又宽的供案挤得满满当当,台前天井里火灰冲天、纸屑飞舞、硫硝弥漫。

金高榆估摸着“献供”差不多上了案,示意金大桐点上黄表、放了鞭炮,众家长双手捧香一齐登上戏台,面朝大门跪下,族长金高柽和金高榆最后跪到中间。

金高榆开始“请阳神”——伏以:神通浩浩,圣德昭昭。凡有祷祈,必蒙感应。今

年今月,此日此时,虔备信香,一心拜请。拜请:滚

灯、走马、仙童、回子、二郎大圣。再焚尊香,一心

拜请。拜请:金宅搬演唐文,一夜之后,祈保家门清

吉,人眷平安。请神上马,乞求圣筶。……

金高榆每诵到“一心拜请”时,家长们应声磕头礼拜。

随着金高榆的音落,鼓、筛金及大锣、铙钹、小锣齐鸣,家长们回到案板前点上长长的挂鞭,之后相继撤供。

族长金高柽接过提灯引路,金高榆擎着五色神伞紧随其后,接着的是金高棣挑的“日”“月”箱和事先定好的九个金姓村的九位家长托着的九个三牲供盘,压阵的是自发组成仪仗的“銮驾”,男丁们依次执掌着“肃静”“回避”牌各一张,“傩神大会”牌、高灯、柄斧、瓜锤、钺和关刀成对,一面帅旗,蜈蚣旗、飞虎旗、五色大纛和罗伞也是成双,童男童女们扛着十多面彩旗。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沿着先祖走过的小路,前往前山金村西北角的社坛“启圣”,也就是请神。

听到第三遍铳声,金双美将黑乎乎的小方桌子顶着门口,地不平,找了块瓦片垫牢,擦了两水抹布,再将鸡鱼肉等供品摆好,又到灶屋里扎了一把稻草,靠在门外。边喊傩傩,边进里屋从米粉罐里抓了一把麦芽糖,傩傩跑过来时,塞到他的裤子口袋里,嘱咐道:“傩傩听话,在家看着门,我到村口接你小表叔顶戏,千万不要耍心大,记住傩神到家门口时,点上稻草把。”金双美说的是“焚燎”,也是门户对傩神的一种礼敬。

傩傩点点头,很乖的样子。“这洋火,省着点用。”金双美把火柴藏得比钱还紧,她说,“傩神走后,你关上门去祠堂。”

傩傩接过火柴,喜滋滋地说:“晓得了,姑。”

金双美换了一身小袄紧裤,出了门。“锣鼓响,脚板痒。”傩傩瞅着“启圣”彩旗队的屁股出了村,过了一会儿,他便点着了稻草把,回头看看呼呼的火苗,上脚踩灭了明火,一股烟灰直直往天上长。他撒开腿跑向村北,他要去听听金高榆喊的“社坛伞断”。

社坛是大枫香下的一个大石臼,也叫阴石。族长金高柽用扫帚扫去树枝烂叶,一一摆上供盘,点香烧纸,鸣鞭叩拜。“都来呀!”金高榆开腔喊“社坛伞断”,同时,用力转动并时时托举着五色神伞。“贺!”众人的和声吓得大枫香上的一只猫头鹰拍打着树丫飞向白水河东边。

傩傩跑到社坛,只听到了金高榆喊断的一节尾音。……鼓乐喧哗接号啕,执盾扬戈福自朝,且喜众神齐

发驾,成民礼拜乐今宵。

声落身转,金高榆大步走到“启圣”队伍的前边,在与族长金高柽对光示意后,迈步回到祠堂。队伍紧跟着步子。

此时,傩傩看到一道又一道光束落到五色神伞飞转的纸条上,很快伞上站满了一油瓶大的小人。

傩傩揉巴揉巴眼,定神再看,每个“小人”都戴着一副脸子。他们用着各自不同的方式打着招呼,分明是请来的傩神,有的抱拳,有的躬身,“和仙”调皮地伸手扯了一把“土地”的白胡子,“土地”一个蹒跚,要不是又有一张伞条快快地转过来接着,他定会跌将下来,看得傩神们都在笑,傩傩也笑出了声。

这就是八岁的傩傩一生中第一次见到傩神的情形。当时,他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傩神!”等傩傩醒过来,想喊人指着看傩神时,“启圣”的队伍已经出发了,导致他慢下了步子,再也挤不过去将村道塞实了的队伍。待他来到家门口,傩神已进了祠堂,那把仅烧了一截黑的稻草被踩在屋檐滴水沟下的泥沙里。

金高榆先是缓缓地沿着村内的另一条小路行走,沿途各户一律摆案、焚燎,等拐过村中水井能见到祠堂半个屋角的时候,他突然狂奔起来,几步之后,他的脚仿佛不再沾地,随着五色神伞的旋风在飞行,他飞入祠堂,飞过天井,飞上戏台——傩神带着他在飞。“好!”“噢——噢——”村道上、祠堂里喝彩声一片。

金高榆轻稳地落在戏台中央,气定神闲地呼喊“进门伞断”——灯烛辉煌照四方,恭迎圣驾到华堂,貌相端居新世界,神通转放玉毫光。……

与“社坛伞断”一样,金高榆每段前一人喊完“都来呀!”,祠堂内外的人,哪怕是正在上茅厕的,凡听到喊断也都在大声附和:“贺!”

金高棣担着“日”“月”箱气喘吁吁地上到台中,他不停地颠抖着扁担,既是祖传的有意表演,又是傩神附体的象征。“进门伞断”落音,“日”“月”两箱下肩,“銮驾”也都归了位。

族长金高柽和金高棣当众沐手。金大桐端来一盆放有檀香的清水,将一块从未用过的生布递给了族长金高柽。也是傩事总年首的金高柽开始“开脸子”,他拿生布沾了沾清水,拧干,右手接过金高棣从“日”箱里取出的最上层的“皇帝”脸子,左手轻轻地由上到下、由前至后,到边到拐地擦拭一遍——他是个左撇子,而后双手捧着“皇帝”将之摆到“龙床”上。“龙床”团箕大小,竹篾编制,斜放在戏台右边“喜门”前的架子上。架子,上有帐、下有帏,前方设有供台。脸子坐“龙床”,严格按照傩神品位的高低排列,金高柽摆放得分毫不差。

脸子上了“龙床”,戏神牌位和香烛移到跟前,金高榆又将“公堂”备的供品端上,祠堂里掀起又一轮敬神高潮。

最后一抹夕阳,从天井里进来抢着看了一段热闹。要是正月十五就好了,“大演”到通宵,是个“两头红”的好日子。

戏台起奏“大批水”的锣鼓点子。一位面戴漆画着三块荷花形黑发、眉清目秀、鼻梁高挺、牙齿齐白的“和仙”脸子的“童子”上到台上,他上着蓝土布短袄、白土布水袖,外罩红印花镶白边大襟坎肩,下身围白土布裙,跟着金高榆圆场一周。金高榆执伞面对祖先牌位,“童子”面向门口对立,锣鼓戛然而止,金高榆不停地托举转动的神伞,再次喊起断来:“都来呀!”

其他人都在应“贺”,“童子”抿嘴不语,他举起双手,以示应诺。

金高榆朗诵“舞伞诗断”的头一个——神伞出金台,(贺!)四面人列开。(贺!)大家齐喝彩,(贺!)舞出吉祥来。(贺!)

诗断诵完,金高榆将伞直立,双手递给“童子”,“童子”双手接过伞。锣鼓起奏“大介”,金高榆退到后台,拿出“请阳神簿”等着“童子”舞完第一段,喊第二个诗断。今年逢闰,伞舞比往年多一段,诗断也要喊十三个。

透过天井,能看到天上一颗两颗寒弱的星辰。祠堂里几位上了年纪受不了冻的老人由家人搬来火桶孵在里边,大多数人站立着,妇女一律在不得过于台前天井的地方观看,孩童们在人缝里闹着空隙。

台上,“童子”在后左拐方位开始起舞。只见他双手前后平握伞柄,将伞顶指向右前方,顺向旋转三次,再指向左前方,旋转三次。接着,右手平握伞,左手伸直,双腿横跨半蹲做骑马式,招手三次,之后左右手对换,重复舞姿;随后,双足靠拢,足尖呈V形,全身下蹲,足尖着地,足跟提起放下数次。双手平握伞柄并旋转,直到锣鼓点子转奏到“跳槌”时起立。如此在戏台的后左拐、后右拐、前左拐、前右拐四个方位各舞三次。之后,“童子”圆场一周至台中心,右脚前跨半步,左脚在后,右手在前,将伞放在身子左侧,横旋伞柄,从右向左移动双臂,使伞顶斜着旋动……伞儿翻动着人心,人心沸腾着热血。

突然,三四个青年男子扑到前台,哄抢一张旋飞下来的五色条。他们都是年前刚结婚,企盼抢到五色条置于床枕下保佑早生贵子。

哄抢五色条像个插曲,并没有影响“童子”有条不紊地舞伞,他再次对调左右手脚,在身体右侧旋动。之后,右脚前跨半步,右手在前将伞柄置于左侧,右手伸直,手与嘴呈水平,向上斜举并旋转伞柄。

金高榆数着“童子”回到后左拐的步子,掐时卡秒地喊上了第二个诗断。二段舞只是变化第一段的伞顶向着身后、伞柄朝前,其余动作一样,“童子”舞起来顺溜多了。

舞到第三段,“童子”右手在前,左手在后握伞,置伞于右肩旋转。锣鼓点子重复三遍后,换双手位置,置伞于左肩旋转。之后,左脚横跨一步,半蹲,脚尖着地,脚跟提起,上下起落脚跟至锣鼓“跳槌”结束时起立。如此舞完四个方位。

第四段将伞倒置,手握伞尖旋转,其他雷同于第三段。

金高榆的诗断喊得恰在时候,族人的彩喝得满堂红。进入第五段,神伞在“童子”的身上要风招风、要雨来雨,戏台上人是伞,伞也是人。一口气舞到第十一段,只见“童子”将伞顶着地,双手并拢握伞柄端部,于胸前斜旋三次。顺着五色条的风势,只见他左脚横跨一步,半蹲下身子,右手握伞柄,左手伸直向左招手,三遍后,提足跟,踮脚尖,进到锣鼓点子由“跳槌”转奏为“长槌”的节奏里,“童子”到达台心,金高榆喊着第十二个诗断,上台接过“童子”手中的神伞,圆场一周至前右拐,面朝后左拐,这段舞也算结了。锣鼓“咚咚哐”地又转至“介槌”,“童子”踩着点子“入相”。

金高榆要接着舞第十三段,他将伞柄着地,双手握住伞顶,其他仿照着“童子”的第十一段,动作有点生疏但有模有样地边喊诗断边完成了“舞神伞”的收尾。

金高榆将神伞送于“龙床”左侧,立住。

司铳在祠堂外放响了入夜的第一铳,一直守在火塘边烤火的傩傩往火里抱了两抱竹节,有几声爆得挺响,炸出了火星。

傩戏《刘文龙》第一出要出场的三个唱匠由金大桐协助换上斜襟大领长袍,清一色由山栀子染成的土黄。金高棣给他们分别按角色戴好脸子,“刘文龙”戴的是“生角”脸子,头有黑色小生巾,白面大耳,温文尔雅。“宋中”戴的“丑角”和“刘文龙”都是共用脸子,金氏傩堂的“先生”却有着专门的脸子,大概与金姓在傩村当年头一个开私塾有关。金高榆也扮上了,他戴的是傩戏《孟姜女》中“范杞良”的脸子“范良”。“范杞良”和“刘文龙”上到台中“报台”。范杞良:(白)正月元宵是上元,村村处处鼓乐

喧。我子弟,好心宽,乔装舞戏与人观。杂字不成曲,

不称君子观。观之者做笑端。

无论是初七择段子“小演”,还是正月十五全本“大演”,金氏傩事“总稿”上写的就是“正月十五”,什么时候来演都得报“正月元宵是上元,村村处处鼓乐喧”。他问道:“这子弟搬演谁家故事?”刘文龙:(白)我把刘文龙天下做状元,细语一

番是也好,是也好。范杞良:(白)昔日邓州南阳县,有一书生刘解

元。当初娶得萧氏女,夫妻三宿去求官。不贪花色与

柳叶,一心只要赴公门。当初只说三年转,屡次蹉跎

念一年。宋中秀才来入赘,正撞文龙转回还。

收拾完灶房的妇人和走亲戚的三姑六姨七大舅姥爷都涌进祠堂,宽大的屋宇里满满当当。

傩傩一手拿着一根竹节,靠着门框等着“刘文龙”出场时“爆竹”。俩司铳夹着铳在吸烟,他们只要听到锣鼓点子就能准时地放铳。“一打 一个 | 哐 一打 一个 | 哐 一打 一个 |……| 哐哐 令哐 儿令 | 哐 一打 一个 | 哐‖”

锣收鼓休。

傩傩看到“刘文龙”从“出将”下的竹帘里迈开方步、持着纸扇刚一露面,身子便弹到火塘边,快快地将两节竹段扔了进去。“嗵——嗵——”铳也响了,很炸耳。屋里有人在点鞭,稀稀的。不是什么角色出场都要鸣铳放鞭,今晚演的是《刘文龙》和《陈州放粮》,只给“刘文龙”和“宋仁宗”鸣响。

傩傩这回扔进的两根竹节,一根没爆,他伸手在火里暖了暖,挤到了戏台前。金大杉见到傩傩时,推下和他同站在矮凳上的妹妹金小四。金大杉母亲在他之前还生了两个“睡胎”,“大杉”听着也是“大三”,他的妹妹便随口喊了“小四”。“哥,这儿有凳子。”金大杉在招手。

傩傩看了一眼满脸不乐意的金小四,站了上去,高高的能一眼从戏台沿上看到底根。“先生”已坐到台上。

傩戏开演!“哐 咚 | 哐咚 咚咚 | 哐 咚 | 哐 咚 | 哐‖”先生:(白)一块沉香木,看看做响板。轻轻敲

打动,引得宋中来。宋中(跑上台):(白)来了,来了,一么来了!仨人:(唱)明窗下,十余年,满腹文章甚高

强。闻得汉朝开南选,便将纸笔去求官。“好,好,好!”几个老人在台下叫好。仨人:(白)十年窗下辛勤读,只望身荣照九

州。高官贵职贵人听,真个皇宫开选门。仰望四方人

皆下,吟作对贵人听。只说贵人吟口吐,口吐明珠无

尽藏。宋中:(唱)辞别贤兄好几春,一番相见一番

新。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刘文龙:(白)哪有许多新?宋中:(白)宋中有个大礼新。先生:(白)大的什么礼?宋中:(白)大的轻小礼。先生:(白)小的什么礼?宋中:(白)小的两边看戏的风灯照癞痢。

台下有人扭头朝后看,一个比蜡烛亮三分的癞痢头冲着他骂:“看你大个屌啊——看!”引起了更多人的哄笑。他身旁的老婆抽了他一巴掌:“你个现世宝!自己把自己往裤裆里摁。”

戏还接着演。先生:(白)这厮莫在人前打瞌睡。莫不是松柏

树下土地十大王神?文龙书生在此,如何不识君子,

好好作揖。刘文龙(起身作揖):(白)我也好好作揖。宋中:(白)即是恭维代后,重者纳福。尊兄高

姓?“即是恭维代后,重者纳福”,哪个也听不懂,但“总稿”就是这么记抄的,只得说唱——傩神肯定晓得是什么意思。刘文龙:(白)小子姓刘。宋中:(白)你还是楼上楼、楼下楼?二十四间

走马楼?高楼、低楼?先生:(白)我教导你得知,人姓哪有许多楼,

莫不是百家姓上“祖武符刘”?宋中:(白)尊兄莫不是百家姓上“祖武符刘”?刘文龙:(白)小子便是。宋中:(白)尊兄大表?刘文龙:(白)小子文龙。宋中:(白)你是天龙、地龙?蛇钻老鼠大大的

窟窿?先生:(白)我教导你得知,人名哪有许多龙,

莫不是百家姓上“景詹束龙”?宋中:(白)尊兄莫不是百家姓上“景詹束龙”?刘文龙:(白)小子便是。……先生:(白)你二人既要去求官,不可离开诗

书。你可记得那诗书?宋中:(白)小子记得那诗书。先生:(白)你可记得那幼年的“上大人”?温与

我老先生听一听。宋中:(白)小子记得“上大人”:上大人,丑八

脚,田畈上打鸦鹊。鸦鹊打不着,打了先生娘子一只

大左脚。先生:(白)学生不要胡言!好好作揖。你可记

得那《孟子》“告子”?宋中:(白)小子记得那《孟子》“告子”:孟子

告子,昨日拖枪杀虎。虎没有杀着,杀了老先生的屎

肚。

台下起了笑声。先生:(白)顽皮!你可记得那“梁惠王”?宋中:(白)小子记得“梁惠王章句上”:学生吃

白米,先生吃粗糠。学生坐交椅,先生挂篱笆桩。先生:(白)顽皮!你可记得那“公孙丑”?宋中:(白)小子记得那“公孙丑”:公孙丑,公

孙丑,昨日下河去洗手。撞见一只大黄狗,吓得小子

连忙走。连忙走,回头看,原来是先生家的大母舅。……

台下“哗”地鼓起掌。“这话好吗?”金大杉问傩傩。

傩傩说:“好不好先听着。”……先生:(唱)文龙听,听我言,一个为官都做

官。一举状元金榜上,将来相请做高官。仨人:(唱)仨人发愿上长安,一个为官都做

官。若有一人心思异,举头三尺有神明。

锣鼓停。先生:(白)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

下品,唯有读书高。劝君为学要辛勤,真个文章可立

身。不信满朝朱紫贵,纷纷尽是读书人。

锣鼓又起,仨人下场。

金高榆在后场,催着第二出演员上场。

金小四从后边拉了拉傩傩的棉袄:“你姑叫你!”“去去去!”金大杉拐了傩傩一肘子,“别答她,她想上凳子呢。”

傩傩低下头:“我姑在哪?”“门后天井边上。”金小四说,“她还给了我一块麦芽糖。”

傩傩跳下凳子。台上锣鼓大作,“刘文龙父亲”上场,第二出唱的是“辞亲”。

金小四没说瞎话,金双美是在找傩傩,见到他矮矮地从一堆人屁股里钻出来,没好气地说:“眼珠子都看进去了吧,喊多少声都听不见?走,等下你小表叔就要上台了,戏衣和脸子还没有拿呢。”

傩傩跟着金双美出大门顺着祠堂绕到后边的“喜门”,门边上已经放了一只凳子。“小表叔呢?”“上厕所了。懒驴上磨,屎尿多!”金双美气呼呼地说,“你进去,先到后台找到你大桐哥,把旦角的衣服取了,再到‘龙床’边让你高棣叔将‘小姐’的脸子给你,就讲小表叔在门外等着要穿戴。这点小事,能办吧?”“能!我去讲。”傩傩吸了吸鼻涕。

吴根旺来前山金村顶戏,傩堂里都知道。傩傩进去很快将衣服和脸子取了出来。“放在凳子上!”金双美说,“你去看戏吧,第三出唱完,再来把衣服和脸子送进去,记得没有?”“你不能送啊?”“我是个女的。要是能送,叫你做什么?”

傩傩从“喜门”直接进了祠堂,远远地看到金小四站在凳子上,他便挨着台前天井的烛台边站着,暖和和的,挺好。《刘文龙》第二出唱的是刘文龙辞别双亲去求官,戏很短。傩傩听到了最后一段唱白——刘文龙:(唱)记得爹爹来教训,求官及第早回

程。磨穿铁砚坚心记,求取功名少壮时。青云有路终

须有,金榜无名定不归。刘老爷:(白)我儿早去早回。刘文龙:(白)自有分晓。“都别吵吵,第三出有萧氏女唱腔,是轮值年首家的那个娘娘脸表弟来顶的戏。”有个落光了上门牙的老汉说,“前两天在祠堂对戏,要是不看真人跟女的一个粑模子脱的,声音软得能当裤腰带系。”“他爷,这是什么比方?”旁边有个养过人的妇女说,“也不晓得在讲人家唱得好,还是唱得孬?”“好不好,你一听就晓得。”豁牙老汉把话说得“扑滋扑滋”的。

说话间,戴着“合仙”脸子的“刘文龙”妻子“萧氏女”的丫头“梅香”上了场。梅香:(唱)月里弯弯照九州,几人快乐几人

愁。几人罗帐哀哀哭,几人吹唱上高楼。刘文龙:(唱)劝君勤学莫蹉跎,只说长安有举

科。眼前只嫌知事少,算来唯欠读书多。(白)年少

初登第,皇都得意回。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

戴着“小姐”脸子的“萧氏女”身穿团花帔走三步退一步地来到台中站下,原地轻轻地踏着步子,摇动着身子,手持一条方巾在手臂的摆动中如柳招风。

豁牙老汉又说话了:“这小子前生肯定是个女的投胎的!”萧氏女:(唱)香阁里,二九年,婚嫁文龙刘解

元。夫妻三宿同罗帐,恩情未久去求官……“萧氏女”的声音跟白水河里的水一样,春天湿湿的,夏天凉凉的,秋天鼓鼓的,冬天细细的。两个大小伙子一边叫好,一边各点了一节鞭扔进天井噼里啪啦一层红。傩傩倒不觉得小表叔吴根旺有什么好,一个大男人扭腰摆屁股的没样子,唱唱戏文还差不多。萧氏女:(白)丈夫共奴三宿夫妻,恩情未久,

云雨未长,堂上公婆又未识,百客诸亲未散筵,你思

何意,便要去求官?有甚事不足之处?莫不是一来娘

家多贫贱,二来行嫁不周全,三来奴家生得丑,月里

嫦娥有两般,三般不中丈夫意,抽身便是去求官。刘文龙:(白)娘子不是如此说,一来娘家多富

贵,二来行嫁实周全,三来娘子生得好,月里嫦娥无

两般。娘子莫在房中烦恼,我去求些细小名利回来,

多则三年少两载,回归依旧合团圆。萧氏女:(唱)思量苦,好心酸,必定生前无福

缘。只嫌奴家缘分浅,抛奴独自受孤单。堂上公婆又

未识,百客诸亲未散筵。不识丈夫头共面,不知厨灶

哪边安。(白)丈夫既要去求官,奴有三般表记与夫

带上,回归依旧合团圆。……

金大杉什么时候挨到了傩傩边上,傩傩不知道。

金大杉小声问:“你小表叔是妖精变的?”“你小表叔才是妖精变的!”傩傩瞪着眼说,“你大、你姆、你妹,你全家都是妖精变的。”

金大杉说:“又不是我讲的。”

傩傩说:“我耳朵里听到就是你讲的。”

豁牙老汉不愿意了:“你们俩小屌孩子不看戏,出去!”“我家办傩呢,”傩傩认得他是后山金村的一个好管闲事的老头,便顶了一句,“要出也是你出!”“哎!”豁牙老汉不算眼花,看清是傩傩,“这个傩傩……”他本想说傩傩没大没小,可一想人家孩子还是他爷字辈呢,也就瘪住了嘴。“戏没看头,”金大杉说,“出去放鞭吧。”

傩傩摇摇头,待了好一会才说:“我还要等着给我小表叔取脸子坐‘龙床’呢。”

金大杉转身嘀咕道:“看你那了不起的样子。”“我就了不起了,”傩傩脸对着戏台说,“有本事,你了一个不起给我看看。”“萧氏女”已经将一根金钗、半边明镜、一只藕丝鞋给了“刘文龙”。“刘文龙”正在以海棠花为题赠诗妻子。刘文龙:(唱)海棠花发后园栽,休把珠帘别个

开。莫学后园桃李树,逢春千万莫先开。萧氏女:(白)丈夫前面两句话说得好,后面两

句话打奴家。我也以海棠花发为题,吟诗四句,答还我夫。(唱)海棠花发正当时,一处埋根定不移。秋风

紧时奴相守,单留枯枝等夫回。……“真好啊!” 豁牙老汉摇着头,拿袖头摁了摁眼眶。

傩傩看不出什么好,倒是惦记着戏还有多长,四周多是跟他差不多的秧把长的孩子们,可刚刚用硬话顶了人家豁牙老汉,没脸去问他,假装空对着人问了一句:“唉,这出快完了吧?”

豁牙老汉哪计较一个孩子的话,很快接住嘴:“只剩几句白啰!”很惋惜戏太短的意味。

傩傩还是打算从“喜门”走,挤到“龙床”前时,他对金高棣说:“叔,待会儿,我送脸子过来。”金高棣两只眼拴在戏柱子上,用乌黑的大手往后拨拉了两下,跟在茅草地里找野鸡蛋似的。

傩傩无趣地出了门,不小心一脚踩落到屋檐淌水沟里,咔吱,天!上冻了。一股阴风顺着沟底钻到他的裤管里,在裤裆里打了旋又往肚子上爬。傩傩并起双脚,在淌水沟里跳着,“咔吱——咔吱——”他要踩碎这里的薄冰。

祠堂后边伸出一个人头,头上包着黑围裙,见到是傩傩,又很快缩了回去。傩傩不怕,他走了过去,“黑布头”推了推他,还了“嗯”了一声,是个女人。“深更半夜,不在家,不看戏,撂在屋角里做什么事呢?也不怕鬼。”傩傩心里犯嘀咕。他转身的时候,“喜门”开了,一块光板子倒在了地上,随即门关了,光板子又竖了起来。“萧氏女”立于光板倒在地上的痕迹里,来回扭着头在看。“小表叔!”傩傩喊。“萧氏女”指指方凳子,快步走向反手边上的一处厕所。这时,祠堂后边的“黑布头”跑将出来,“萧氏女”听到脚步声,扭头一看,没有进厕所,一折身,隐进了巷子,“黑布头”也拎着裤脚跟着追。

傩傩不晓得这是在做什么事?“多大的人了还在躲猫猫呢?”等了好一会,还不见吴根旺过来,脚冻得仿佛被鳖啃了。他跑到祠堂前,孩子们把火塘围得跟好木匠箍的火桶一样,里边的火苗也大。“你们家的柴呢,想怎么烧就怎么烧?”他抓出一把鞭炮甩进火塘里,噼噼啪啪,吓得孩子直往后退,有个女孩还一屁股退倒在地上,手又被人踩着了,嗷嗷直哭。傩傩笑了,自语道:“这火烘得好吧?!”

傩傩趁机靠近火塘,把脚伸了进去,布鞋起着湿烟,远看还以为烧着了呢,他倒换了两次脚,有了热气。他再次回到“喜门”边,“萧氏女”的脸子和团花女帔已叠放在方凳上。

金双美从茅厕边上走过来:“外边冷,赶紧送进去。”“小表叔呢?”傩傩问。“你舅爷病了。”金双美说。“这么晚还翻山回青阳啊!”“有傩神送他,没有事的。快去吧!”

傩傩抱着脸子和戏服进去,戏台上在插演傩舞“魁星点斗”,它既是对傩戏《刘文龙》情节的延续,期盼“刘文龙”及第,也是祈愿前山金村读书人科场传捷。相比较傩戏,有几个傩舞傩傩挺喜欢,“魁星点斗”算一个。“魁星”戴着“张龙”的青面獠牙、双角赤发的脸子,凶巴巴的却不吓人,他上身穿着花披肩,披肩里襟襟条条地挂着跟箭头一样的绣有花头的短片,腰里扎着围裙,下边穿的是黑绿色的老布裤,赤着胳膊光着脚。他右手握着一头漆着红的大木笔,左手捏有红布包着的墨斗。他在台上,时而跷着冻得红火火的大脚在踢斗,时而举起大木笔在点点写写。他就这么顺着锣鼓点子满台子地踢呀点呀……直到全身起着热烟时,锣鼓才肯罢休。“傩傩,”金高榆在喊,一声不应,又喊一声,“傩傩!”

傩傩转头对上了金高榆的眼,看到那里边也在冒着热烟,金高榆远远地用指头点着傩傩:“你还在看呢,上台来吧?!”

傩傩缩进了人群,小声自语:“要不是你办傩,我就是在台上呢。”往年,傩傩站在锣鼓家伙后边看戏,大人以为他准备学打点子,其实就是图个看台子无遮无挡的舒服。“包家戏”《陈州放粮》年年演、村村演,演的是:宋朝仁宗年间,陈州三县遭灾,皇亲国戚大肆搜刮民脂民膏,饿死灾民无数,民怨鼎沸,在老臣王丞相的保荐之下,宋仁宗重新启用被罢官当了和尚的包拯到陈州放粮。“宋仁宗”头一个出场,佩戴的是“皇帝”脸子,后边打有罗伞,威风凛凛。这回傩傩没有再趴在门框看“宋仁宗”出场,而是金大杉。如果没有金大杉,傩傩也不准备靠着门框跟要饭似的,他只要看着司铳的放铳就行,既然金大杉主动来了,那就让他“报场子”吧。金大杉报得很准,傩傩将两节粗大的竹节丢在半空时,铳响了,接着祠堂里鞭炮齐鸣。傩堂里的鞭不能捡,俩人便没有动弹了,在火塘边烤了一会儿火。不一会,傩傩对金大杉说:“我看见了傩神。在社坛‘启圣’的时候。”

不想这话被过来凑着火塘点烟的两个司铳听见了。“小屌孩子瞎讲什么话呢?”是哪个司铳在说,傩傩没有看清。

金大杉扭着头看着傩傩。“真的!”傩傩起了毒誓,“扯谎烂屁眼。”

金大杉打了一个哈欠,傩傩也打了一个。金大杉说:“晚上又不‘吃邀台’,还不如回去暖被窝。”“傩神让你多活一天,你能困十二个时辰的觉。”傩傩站起来,“我大也唱呢,你不去听听?”

傩傩和金大杉削尖着脑袋往里钻,人堆里有人说他们是小黄鳝钻田埂,好不容易钻到台前,戏已第三场了,台中间坐着“宋仁宗”,“王丞相”和“包拯”分立,还有“文武”和“皂隶”。后台:(唱)……仁宗皇帝传圣旨,说与包文相一

人。赐汝紫袍金腰带,去做监仓粜米人。包公见说前

来奏,我王万岁纳微臣。小臣怎敢陈州去,都是金枝玉叶人。我王差出小

臣去,去到陈州丧了身。皇帝道言不妨事,重封官职

不叫轻。

听声音后台唱的不像是金高榆,不是金高榆会是谁?他是轮值年首,只可能是他。《陈州放粮》唱的不是本嗓子的傩腔,是又叫“青阳腔”的高腔,本嗓子里夹着小嗓子的甩音。金高榆唱得像兔子拉的屎,一粒挨着一粒。傩傩这时才感到金大杉那话有点道理:金姓村族长金高柽的戏唱得最好。傩傩想:金大杉小子还能看出门道呢,但他嘴上不说。当初他顶金大杉拍族长金高柽的马屁是“老鼠想吃猫奶子”。

傩傩看中族长金高柽的不是唱戏,而是无论酷暑霜冻,无论是厚棉单衫,他里边都穿着一件白老布衬衣,尤其是二八月天,解开黑色或蓝色的外罩,前胸露着一片白的样子最衬人。前山金村只有族长金高柽一人穿白衬衣。早年私塾先生也穿,但先生过世时,傩傩还在他母亲芬翠翠的肚皮里。关于族长金高柽穿白衬衣,傩傩搁在心里,没有对人说,也没有问人,包括金大杉。宋仁宗:(白)寡人封你四个太使,将丈二红罗

御笔亲书八字。御书到处,如朕亲行。特封值仓使、节度使、仓

廒监运使、陈州监仓粜米使。后台:(唱)仁宗皇帝封官职,封与包文拯一

人。包公看了王丞相,幞头不动半毫分。包公不把皇

恩谢,依了青州王相公。皇帝当时传圣旨,再封官职

与包公。宋仁宗:(白)职轻,再加你四个太使,仓廒都

转运使、江南八十一州转运使、西川五十四都督使、

内府朝前提调使。后台:(唱)仁宗皇帝封官职,封于包文拯一

人。包公见说心欢喜,不敢擅自谢皇恩。仁宗皇帝心

纳闷,包公怎见不谢恩?青州王相前来奏,伏望我皇

纳微臣。封得包家官职小,今朝未敢谢皇恩。皇帝当时传圣旨,依了青州王相公。官家说与王

丞相,再封官职与包拯。宋仁宗:(白)寡人又封你四个太使:五府台前

宰相使、十五府提督使、十二开封使、选院使、东厅

三省枢密使。陈州粜米回朝,一保上殿,当时文武众

官尽皆失色。违法者先斩后奏,正授开封府尹。“包公要这么多官,怎么能当得过来?”金大杉说:“你尽讲‘屁眼痒抓不到’的话。”傩傩拿话顶他。后台:……若要包公陈州去,八般法物要随身。

松木大枷松木棒,要断百姓不平人。黑漆大枷黑漆棒,

要断官豪宰相家。黄木大枷黄木棒,要断官亲与国亲。

桃木大枷桃木棒,夜间灯下断鬼神。只要皂罗旗一面,

斩断皇亲剑一根……“‘亮匾’着火了!”傩傩一声大喊。

果然,戏台后左上方的“入相”小匾从里边起火烧着了,祠堂里顿时乱了开来。“皇帝”“王丞相”“包拯”都从前台跳了下来。金高榆一个箭步冲上去,脱下棉袄,扑打着越来越大的火苗。还是金高棣机智,他端起“龙床”旁的一盆沐手的清水,准准地泼了上去,断了一场大祸。大半边“亮匾”湿透了,竹帘丝丝地往下滴着水。

族长金高柽来到“龙床”前,点烛上香,作揖跪下:“金氏弟子叩请傩神保佑,来年打造‘龙亭’,大供神灵!”

祠堂静肃得只能听到身边人的吸气声。

家长们都过来跟着下跪磕头,金高榆蹲到戏台的后侧,仿佛那盆冷水不是泼到“亮匾”上,而是他的心上。族长金高柽找到他时,他的下牙正在打着上牙,嘴还在不停地嘀咕:“包拯没有上陈州啊!包拯没有上陈州啊!”“不打紧的!元宵还要回来‘大演’献神。”族长金高柽突然暴起喉咙,“你起来!傩神在看着你呢,今年提前问问土地神。”说完,族长金高柽出了祠堂。

傩仪“问土地”一般都是正月十五演完《刘文龙》最后一出“团圆”再举行,有事的傩堂才提前咨问。土地是本家的神,早一天晚一天,不大计较。“哪里出岔子了呢?开戏前新换的蜡啊,根根插得笔直,怎么就歪倒了呢?”金高榆痛苦地摇着头,有了族长金高柽两句打气的话,瘫下的腿总算硬了起来。

祠堂里开始有人端火桶、搬凳子要走,门外再次放铳,他们又都回身住了手。“土地”戴着专用脸子,上到台中,他白须垂胸,长袍及地,手持拐杖。土地:(唱)预报满门吉兆,喜事重重叠见,财

源滚滚来朝,读书求名姓氏高,学堂毕业早报,吾非

别者,吾乃前山金村老土地是也,今乃人日佳节,天

官赐福,玉帝敕旨,我老神领了旨意特地前来开赦加

福,开天赦而开地赦,天有天赦地有地赦,人有皇恩

大赦,除以往之愆特赐将来之福,因此特来报喜,特

来贺喜!

土地坐到金大桐搬于台中的一把椅子上,轮值年首金高榆上前三叩拜,跪下。前山金村各户家长也都上台朝土地公公跪下。轮值年首(持香礼拜):(白)老土地公公在上,

前山金阖门人等新春以来,求问人口一事。土地:(白)人人清吉,个个平安。老者颜如童

少,又加福寿,而添康泰。少者似海水长留,又得名

利,而招喜财。男增百福,女纳千祥。一年十二月,

月月保平安;一日十二时,时时多吉庆。天上五星来

送福,人间九跃去除灾。

之后是问读书、问务农、问工匠、问商业、问天花、问丝蚕、问六畜,“土地”均是好言吉语。当问之火盗一事——土地:(白)火盗消除一切大吉,家家壬癸当权,

户户丙丁退位,纵有不测之灾危,我能拙土埋藏。“亮匾”着火,事必在傩,金高榆等的就是这最后一问,他拜了又拜。轮值年首:(白)老土地公公在上,前山金阖门

人等新春以来,求问傩戏一事。土地:(白)在于中堂之上,鸣锣击鼓,铳炮连

天。金炉内香烟焚焚,银台灯烛辉煌。尔等香烟齐敬

立,神必赐福于满门。

扮“土地”的是金高棣。

金高榆听是听清了,心还是掉在脚后跟上。他扫完祠堂里最后一片纸屑,再次上香时,又朝“龙床”重重地磕下头。

金高榆在台前天井沿上坐到初八的日子里,霜什么时候下到身上,一点不知道。

后山金村早饭前后接走了傩神。金高榆关上祠堂,回家。走时,他没有忘了揣上那两根红烛——金双美的事也是大事——长兄如父啊!

 

 

我大太把傩神当神了!他到死也没有弄明白:请神容易,送神难。但有一点我多少是听出了一点话外之音,他后悔了。二月初一傍晚,他吃下了我喂的半小碗菜杂饭,叹了一口深气,能入地三尺,他说:“命里只有七格米,走到天下不满升啊!”他死在这个夜里,第二天早晨我就喊不应他了。其实后来老人在底下嘀咕,这年哪个办傩都不会落好,立春在年后,是正月十四——虎年打两春,黄历翻破了也没有翻到有这样的年份。傩比年来得晚,年份不好,傩只能尽力而为了。能怪傩吗?

我大办傩把自己办进去了,他最该后悔是他把这个家也随手搭了进去。

从族长金高柽头年正月十六应允下我大任下年前山金村“傩神大会”轮值年首,我大十七就牵着牛、扛着犁下到“公堂”,也就是宗族里专供祠堂办傩开支的两亩三分水田里。淌着活水的白水河两岸边上都生着一指厚的冰,水牛在冰冻嘎嘎的田里冷得几次都犟脱了轭头要上埂,我大硬是拽着牛鼻子翻完了田。走亲戚回来的金改水看到租给我大的水牛,心疼得上门大骂我大不是人,我大一副有理的样子:“我怎么不是人了?我光着腿杆子都能下田,还冻死牛了?况且犁的是‘公堂’。”金改水点着指头说:“你就不是人!”这一年,我大只租到了族长金高柽家的一头老牛。

接着,我大一担担地往“公堂”里挑粪,先挑猪屎坑里的,挑完又去挑茅厕蹲缸里的,小半个正月,他身上沾着的都是猪的、人的屎尿气。我最受不了的是,挑空一坑一缸之后,隔一两天他会拿着粪瓢在坑里、缸里刮粪,能刮个半担他也挑到“公堂”里泼泼。刮得木粪瓢白生生的,比供在祠堂里的十二把茅镰还要利——“姓能丢,谱能丢,十二把茅镰不能丢”,说的是我们金氏祠堂里的十二把镰刀。从记事起每年请祖、送神,族长金高柽都要跪着讲十二把茅镰的故事:祖公涉白水河上青峰山,面对四野荒蛮,艰苦砍荒垦地,用坏茅镰一十二把,为表先祖之功业,供柴刀于先祖列位之下,以告后人铭记。

有一回,我大又在蹲缸里拉锯条似的刮粪,我正好要拉屎,他伸过粪瓢说:“就屙到粪瓢里吧?”我屙半天也屙不出一截来,挤出的一线尿滋到了地上,我大照着我屁股就是一脚:“败家的货,就这么一口尿也尿不进瓢里,碗里要是有肉你比哪个都眼尖。”

关于挑粪的事姑姑说过一回:“‘公堂’轮到家里种,施肥是应当应分的,可菜地里,还有家里佃着族长家的一亩水田、青峰山里的一块开荒地不能望天收啊?”我大哼了哼,但还是三天两头地在刮粪。不久,我发现,姑姑在倒我姆留下的那只马桶时不上茅厕了,而是直接拎到菜地里。我大可能看见过,不好作声。

为了“公堂”,我大生了一堆奇闻,说了,有人恐怕不信。其实这话都是别人说的,我听了,立马就信。

我大在田畈里干活,只要一泡屎尿来了,他必会憋着屙到“公堂”里。早稻带肚子打苞的一天,村里几个放水的远远地看到我大拎着裤子往“公堂”方向跑,故意撺掇金改水老婆走到“公堂”附近,好看我大的笑话。也不巧,我大那几天拉肚子,他几次劝金改水老婆回家,保证看好她家田里的水。她故意说:“你想心思呢,等你给‘公堂’里水放满了,我家田早旱死了。”我大在“公堂”边转了两圈,实在憋不住,屙到了裤裆里,让人看到了笑话。等金改水老婆撇着嘴走后,我大走到“公堂”的秧苗中间,脱下裤子洗了三遍,还招水洗了屁股,连一滴屎星都施进了“公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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