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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2 17:2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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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毛立新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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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人

木头人试读:

木头人

刘晶在床头,刘娟在床尾。刘晶托着刘军的手,一遍遍唤着“小弟”。刘娟用毛衣针,轻戳刘军的脚心。刘军车祸后,成了植物人,前天刚出院。医生说唤醒刘军是有希望的,前三个月是唤醒的最佳时间;说亲人的呼唤是最有唤醒力度的,让刘晶和刘娟除了呼唤,戳脚心,还要多为刘军翻身和擦洗,免生褥疮。

刘晶唤着唤着,流泪了。刘晶说,老天真不长眼,真宁愿被撞的人是我!

刘娟望了望刘晶,也流泪了。刘娟说,宁愿是我!

刘晶比刘军大十四岁,刘娟比刘军大十二岁。刘军出生的那年,他们的母亲得了精神病走失了。他们的父亲,也在那年年底因病去世。刘军是刘晶和刘娟带大的。刘军在她们的眼里,是弟弟,也像儿子。

刘晶抹了把眼泪说,我对不起爸爸啊。刘晶说完,呜呜哭出了声。

刘娟也抹了把眼泪说,我也对不起爸爸啊。刘娟说完,也呜呜哭出了声。

父亲临死前,紧紧抓住刘晶的手,托付刘晶好好带大刘军。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指甲把刘晶的手掐出了血。刘娟亲眼看见了这一幕。

刘晶泪眼汪汪地说,小弟命苦啊,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刚有了工作,就出了这么天大的事,成了木头人,我怎么办呢?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刘晶说完,哭得更大声了。刘晶那里的当地人都把植物人说成木头人。

刘娟也哭得更大声了。

两人哭了一阵,刘娟抹了抹眼泪,望着刘晶,说,大姐,你晚上回家好好休息,我一个人能行。

刘晶泪眼汪汪地望着刘娟,没说话。

刘娟说,大姐年纪大,脖子上的甲状腺瘤还在长,又有高血压,大姐再垮了怎么办?

刘晶说,我就算回家,心也在这里。刘晶说完又呜呜哭出了声。

刘娟说,想到小弟跟着我们,吃没吃到好的,喝没喝到好的,新衣服过年才有,我难受啊。刘娟说完,又呜呜哭出了声。

当天晚上,刘娟接到丈夫李家财的电话。李家财语气兴奋,说昨天开始,店里的生意好得超出想象;说昨晚九点才关门,卖了将近三百碗面条,六百个烧饼,净挣八百多块;说今天又是这样;说五百米外的风景区已经开业,游客多得像一大片蚂蚁;说以后的生意会天天这么好,他们要发财了;说他实在忙不过来,也累坏了,想让刘娟回店帮忙;说大姐若是照顾不过来,就请个保姆,费用他出。

刘娟和李家财在镇上开了家兼卖烧饼的小小面条店,以前每月只能挣到一千五左右。

刘娟听到店里生意红火,一脸兴奋,不时发出“乖——”“啊——”之类的惊叹和“哈哈”的笑声。刘娟听到李家财让她回店,紧了紧眉头。

刘娟打完电话,迫不及待走向刘晶,报喜般转述了店里生意的红火。刘晶也听得一脸兴奋,不时发出“乖乖”“真的啊”“好啊”之类的赞叹和“哈哈”的笑声。刘娟转述李家财让她回店的时候,皱起了眉头,声音小了许多。

刘晶笑了,说,你回去,赶紧回去,这么好的生意,肯定把家财累坏了。

刘娟没吱声。

刘晶说,愣着干什么,赶紧回去,挣钱最重要。

刘娟说,我担心大姐的身体,也怕大姐一个人忙不过来。

刘晶说,我又不是纸糊的,能行的。

刘娟说,家财说请个保姆,钱我们出。

刘晶说,钱多啊?

刘娟说,我担心……

刘晶打断刘娟的话,说,你哪来那么多担心?赶紧回家,多挣一个是一个。

刘娟望着刘晶,没吱声。

刘晶走到刘娟的身边,拉住刘娟的手,说,你儿子以后要上大学,要买房子,要结婚,哪一样不需要花大钱?刘晶说到这,望了望躺在床上的刘军说,小弟康复需要多少钱,也是个未知数,我都愁死了,其实我哪里想让小弟出院呢?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不都是因为缺钱嘛!刘晶说完,流泪了。

刘娟也流泪了。

刘晶替刘娟抹了抹眼泪,也为自己抹了抹泪,说,以前想挣钱,就是想疯了也没用,现在你的生意好了,还是一天能挣八百块钱的生意,还不赶紧珍惜,赶紧回家帮忙,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干吗?

刘娟说,可医生说前三个月是小弟的最佳康复期,需要亲人在小弟的耳边多说话,我怎么能走呢?

刘晶愣了愣,望了望床上的刘军,笑着说,我不是小弟的亲人啊?

刘娟也笑了。

刘晶说,小弟和我比你亲,安心回家吧。

刘娟说,你在床头和小弟说话,我在床尾刺激小弟的脚心,我不在,你怎么办?

刘晶说,你呆啊?我就不能在床尾一边说话,一边戳小弟的脚心啊?

刘娟又笑了。

刘晶说,没问题了吧?赶紧回家多挣钱,这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刘娟没动。

刘晶说,不要想着对不起小弟,要想着这也是在为小弟挣钱。

刘娟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后,走到刘军的床头,深情无比地轻抚刘军的脸,唤了声“小弟”,不禁泪如雨下。

刘娟到家后,见李家财在客厅整理钱款,刘娟笑了,关门的同时,刚想说“儿子呢”,就被快速站起身来到她身边的李家财一把抱住。

李家财说,乖乖,你这么多天没回家,憋死我了,赶紧赶紧。李家财说着,抱起刘娟就往卧室走。

刘娟笑着嗔了李家财一声“去”,说,儿子呢?

李家财说,去他爷爷家了,明天回来。

刘娟和李家财过了一阵“哼哼哦哦”的夫妻生活后,刘娟满脸幸福的红晕,说,真没想到生意这么好,一天能挣八百多,我没做梦吧!

李家财起身走到客厅,拿着一沓百元大钞回到刘娟的身边,说,看看,一千七,以前要辛苦一个月,现在两天就挣到了,这是老天爷眷顾我们了,要让我们发财了。

刘娟喜气洋洋地接过钱,喜气洋洋地数着。

李家财说,一天八百多,一个月就是两万往上跑,一年至少二十四万,我们只要辛苦三年,家里花钱的事就统统不用愁了。

刘娟说,要算上小弟一份的。

李家财稍稍一愣,说,你为小弟花钱,我什么时候说过拦过?对了,我忘问了,小弟现在怎么样了?

刘娟面露愁容,没吱声。

李家财唉地叹息一声。

刘娟流泪了。

李家财搂住刘娟,说,有些事要想开,也只有想开。

刘娟呜呜哭出了声。

李家财把刘娟搂得更紧,说,我知道你们的感情比一般姐弟深,想开些,不哭了。

刘娟依旧呜呜地哭。

李家财说,我们好好干,多挣点钱,到时带小弟到上海、北京的大医院,效果肯定会更好。

刘娟停止了呜呜,目露感动,望着李家财。

李家财笑了,说,乖乖,这么深情啊,看得我心里痒兮兮的,我架不住了,还要。李家财说着,又把刘娟按在床上。

刘娟和李家财第二天清晨五点来到店里,二人一个和面,一个生火,憧憬今天的好生意,幸福地说笑着。

从早上七点至晚上九点,店里坐满了人,店外排长队。刘娟看到了李家财说的好生意,也体会了李家财说的辛苦。关店门的时候,刘娟觉得自己累呆了,呆得仿佛与周遭毫无关系,只想躺下。刘娟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像刘军,是个木头人。刘娟即便想到今天的收入多于前两天,她的欣喜,也被极度困倦瞬间淹没。

刘娟很想去看看刘军和刘晶,但刘娟累得实在不想去了。刘娟打电话给刘晶,有气无力地问了问刘晶是否忙得过来,说自己太累太困了,不去看他们了。刘晶在电话里鼓励刘娟好好干,多挣钱。

上午的时候,刘娟就想打电话给刘晶的,但一直忙到午后,还是在上厕所的时候,匆匆问了刘晶几句。刘娟上午还动过买奶粉给刘晶的念头,但根本没空去。

刘娟和李家财在回家的路上,李家财对刘娟说,明天把面条价格从七块涨到十块,烧饼从五毛涨到一块。

刘娟搂着李家财坐在电动自行车的后面,闭着眼睛说,不好吧,万一客人知道,生气不来怎么办?

李家财说,都是游客,今天来,明天走,谁知道我们涨不涨价?就算少来几个,涨价挣回的钱,也能持平我们的收入,我们也轻松些。

刘娟没吱声。

刘娟和李家财的小小面条店,不仅没因涨价少了顾客,反而随着风景区的名声扩大,食客有增无减。刘娟和李家财每天的净收入涨到将近两千。

几天后,刘晶为刘军翻过身,坐着喘息时,听到了自己的手机铃声。刘晶慢慢走向手机,慢慢拿起手机。刘晶看到打来电话的人是吕秀丽,顿觉和她通不通话的结果一个样,等于什么也没说,觉得手机像木块。刘晶懒懒地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听见吕秀丽急切又兴奋地说,刘姐——刘姐,我刚才和王老师一道沟通了一个做生意的老板,王老师真行,一沟就通,那个老板答应买啦,答应买啦,哈哈哈……

刘晶听后,顿感手机像吕秀丽兴奋的手,也高兴地说,真的啊,乖乖,厉害厉害,哈哈哈……

刘晶下岗后,在王老师家做保姆的过程中,王老师说刘晶人好,手脚麻利,因此告诉刘晶一条发财之道。刘晶被高额的收益和美好的愿景深深吸引,花了一万五千元,买了一组家电套餐,成了王老师的下线,做起了“梅华”牌家电直销。刘晶不到一个星期,发展了第一个下线——吕秀丽。刘晶从吕秀丽购买的冰箱、彩电、空调三件套组合的套餐中,获利两千元。但此后一年多的时间,刘晶和吕秀丽一次次说干口水,都没发展到一个下线。刘晶接到的吕秀丽的电话,不是吕秀丽说发展下线毫无进展,就是诉说做直销的辛苦。刘晶因此觉得和吕秀丽通话的意义,等于重听一遍吕秀丽的录音。今天,吕秀丽发展了一个下线,刘晶也能获利一千元。久违的获利,让刘晶高兴不已。

吕秀丽说,刘姐,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还约了两个人,也是做生意的老板,一个姓吴,明天上午有空,另一个姓夏,明天中午有空,你一定要陪我一道。吕秀丽自感与人沟通的能力远逊于刘晶,吕秀丽约了人,都会喊刘晶陪同。刘晶因上下线共同的利益,也总是陪同吕秀丽。

刘晶皱了皱眉,说,我要照顾小弟,哪能走开?你喊王老师一道,他会帮你的。

吕秀丽说,我知道你这段时间有事,不然,也不会喊王老师陪我的。但王老师明天出差,就算他在,他哪有时间天天陪我?他还有那么多人要照顾,你喊你妹妹来照顾一下不就行了?

刘晶说,她忙。

吕秀丽说,再忙还比挣钱重要啊?

刘晶说,她也是忙挣钱。

吕秀丽说,她要挣钱,你就不要啊?你富啊?

刘晶想了想,说,好吧,我们明天上午老时间老地方见。

刘晶打了刘娟的电话,始终没人接听。刘晶想到刘娟忙得听不到,只好等着刘娟打电话来。刘娟每天关好店门后,都会打电话来的。

刘晶接到刘娟的电话。刘晶说了让刘娟明天来照顾刘军的缘由。刘娟一口答应。

刘晶和吕秀丽说的老时间,是上午八点。刘晶在七点半的时候打了刘娟的电话,听到的是关机的信息。刘晶赶到和吕秀丽约好的地方需要二十分钟。刘晶巴望刘娟七点四十之前能够到达。刘晶很焦急,她一遍遍打刘娟的手机,听到的都是关机的信息。刘晶在不停打刘娟电话的间隙,接到了吕秀丽的电话。吕秀丽说,刘姐,怎么还没到?

刘晶说,我妹妹还没到。

吕秀丽说,难怪呢,你是个从不迟到的人。

刘晶说,再等等。

吕秀丽说,赶紧打电话催。

刘晶说,打了,关机。

吕秀丽说,那怎么办?吴老板说他八点半至九点半在店里,从我这里赶过去至少还要二十分钟,你再不过来,事情就黄了。

刘晶说,你一个人去。

吕秀丽说,我嘴笨,去也白去。

刘晶说,刘娟应该马上会到的,这样吧,我们直接在吴老板店里碰头,可以省下我去你那里的时间,你把吴老板的店址告诉我。

吕秀丽说,我等你的地方,是你去吴老板那里的必经之地,不存在省不省时间的。

刘晶说,我也急。

吕秀丽说,你弟弟是个木头人,又不会乱动的,你不如先出来,应该没关系的,反正你妹妹肯定会到的。

刘晶没吱声。

吕秀丽说,你妹妹没钥匙?

刘晶说,不是。

吕秀丽说,那还不赶紧?我预感这两个老板都会买的。

刘晶没吱声。

吕秀丽说,你不想挣钱啊?

刘晶没吱声。

吕秀丽说,你弟弟要是能乱动就好了,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刘晶没吱声。

吕秀丽说,都八点十分了,你再不出门,真的来不及了。

刘晶说,好吧,我马上来。

刘晶和吕秀丽马到成功。吴老板不仅自己买了,还说会拉自己的表弟也买,让刘晶和吕秀丽明天老时间来他的店里。刘晶和吕秀丽兴奋地走出吴老板的店门,吕秀丽说,我就觉得我这几天运气旺,果然!

刘晶笑着拍了吕秀丽一巴掌,说,但愿你一直运气旺,大旺,让我也沾光。

吕秀丽说,走,赶紧到夏老板那里去,我和他约好中午十一点的。

刘晶说,我先打个电话给刘娟。刘晶听到的还是关机的信息。刘晶又打了刘军家电话,也没人接。刘晶皱着眉说,这死东西,到现在还关机,人也不在小弟家,搞什么搞?

吕秀丽说,是不是她忘了?

刘晶说,不可能的。她话音刚落,就接到了刘娟的电话,刘晶还没张口,听见刘娟说,大姐,你在哪里?

刘晶说,我在外面见客户。

刘娟说,把小弟一个人丢在家,你怎么放得下心的?

刘晶说,我打了你无数电话,一直关机,我以为你马上会到的。

刘娟说,你真想得开,假如我不到呢?你那种磨嘴皮的事,有什么好急的?

刘晶说,我哪知道你会这么晚?这都十点多了,你干什么的?

刘娟说,我这几天太累了,想睡个懒觉再来的,哪想到你要出门?你昨天为什么不说?

刘晶说,行行行,你反正到了,我也放心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吕秀丽刚才又拉到一个下线,我又赚了一千。

刘娟说,一千就值得你走啊,一直说小弟是你的命根子,命根子就值一千啊。

刘晶说,好好好,不说了,是我的错,我想到小弟是个木头人,应该不会乱动的。

刘娟说,亏你说得出口,你才是木头人,把小弟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跑出去挣钱,没心没肺,你和木头人有什么区别?你把医生的话忘了吧?刘娟说完,挂断电话。

刘晶和吕秀丽在夏老板那里又是马到成功。刘晶无比兴奋,就急着要回刘军的家。吕秀丽拉住刘晶,说她们发财了,应该庆贺;说她发的财比刘晶大,非要请刘晶吃碗大排面。

刘晶的发财好运,从刘晶匆匆吃完大排面,想走之际开始了。

刘晶做梦都想不到那些原先自己沟通过,但没买产品套餐的人,会一个接一个打来电话,都说要买,叫刘晶赶紧去办手续,有的甚至约好下家,让刘晶抽时间去沟通。刘晶在一个小时里,接到十个这样的电话,能赚两万,羡慕得吕秀丽大发感慨,说真正运气旺的是刘晶,她是沾了刘晶的光,才有之前的小财运。

刘晶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才赶回刘军的家。刘晶笑盈盈地迎着刘娟的冷脸说,我今天赚了两万。

刘娟狐疑地看看刘晶。

刘晶说,今天真的挣了两万,过几天,钱就到银行卡了,到时给你看。

刘娟笑了,说,真的?

刘晶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刘娟说,乖乖,大姐,你一天抵我们十几天啊。

刘晶笑。

刘娟说,你发财了,我也把一切搞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回家了,唉!明天又要忙得屁股不沾凳子。

刘晶拦住刘娟说,二妹,明天还有不少客户等着我去,估计又是两万左右,你明天再照顾小弟一天。

刘娟愣了愣,说,好吧,我打电话跟家财说一声。刘娟向李家财说明了原委。李家财最后说,你大姐能挣钱,你不回就不回吧!唉!我又要累疯了。

刘晶第二天一早出门,又到了晚上十点多回到刘军的家。刘晶笑盈盈地迎着刘娟的满脸疲惫说,我今天又挣了两万,乖乖,真是开心啊。

刘娟顿时兴奋,说,乖乖,又是两万啊?

刘晶说,以前磨破嘴皮也没一个人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现在财运来了,这些人像约好了似的一起找上门。

刘娟笑。

刘晶说,财运来了,想不要都不行。明天又有不少客户等着我去,只好再麻烦妹妹一天了。

刘娟笑容顿失,犹豫了一会,说,我跟家财讲一声。刘娟向李家财说明了原委。李家财最后说,算了算了,我再坚持一下吧。

刘晶第二天一早出门,又是晚上十点多回到刘军的家,刘晶笑盈盈地迎着刘娟焦急的面色说,我今天又赚了两万,真是太开心了。

刘娟笑了笑,说,大姐厉害。

刘晶说,二妹明天再守一天小弟,就这一天,后天哪怕能挣十万,我都不去了。

刘娟不满地看看刘晶,犹豫了好一会,说,我打电话给家财。刘娟向李家财说明了原委。李家财最后说,明天是最后一次噢,我累得架不住不说,你不在,钱也少挣不少,大姐要挣钱,我们家也要挣的。

刘晶第二天又是一早出门,晚上十点多回到刘军的家,刘晶笑盈盈地迎着刘娟冷漠的脸,说,二妹,猜我今天挣了多少?

刘娟冷冷地说,多少?

刘晶说,三万,比前几天多了一万,我真高兴,高兴疯了。

刘娟说,噢,我知道了,我回家了。

刘晶拦住刘娟说,明天还有好多客户等着我沟通,能不能再……

刘娟打断刘晶的话,说,不可能!

刘晶望着刘娟说,我明天真的有好多客户……

刘娟打断刘晶的话,说,不可能!

刘晶望着刘娟,好一会才说,我不是想多挣几个吗?

刘娟说,你想挣,我们不想啊?

刘晶说,我挣得远比你多,这样,你的损失我补,每天给你两千,大姐不和你算计。

刘娟说,你多是你的,我少是我的。

刘晶说,怎么和大姐还分你我?

刘娟没吱声。

刘晶说,大姐什么时候只顾自己家,不管你们的?

刘娟说,大姐的确不自私,但大姐是对小弟不自私。

刘晶说,我对你差了?

刘娟说,你心里有数。

刘晶说,你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刘娟说,我不欠你的。

刘晶说,爸爸死后,养家的人是你?

刘娟说,我没这么说。

父亲死后,刘晶辍学,顶替进了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工厂。

刘晶说,我当时又瘦又矮,不是抡大铁锤,就是举榔头,把大石块砸成鸽子蛋大小的石子,我哪里干得动?但想到要养活你们,我干不动也要干,手上出泡,胳膊发肿,还是不吭一声地咬牙坚持。

刘娟说,我又没闲着,我不是也辍学在家照顾小弟?

刘晶说,我最怕把石子运到大仓库,一个人拉一辆板车,石子至少一吨重,每次走那段又长又陡的下坡,我总是等到路上没人,才敢下坡,我哪有力气控制板车?都是随着板车下冲,一路跑,一路哭,哪里是人过的日子?为了养活你们,我只有咬牙坚持。刘晶说完,哭了。

刘娟说,你以为照顾小弟就轻松了?有一次他掉进河里,为了救他,我差点淹死。刘娟说完,也哭了。

刘晶说,我什么时候自私过?你出嫁,我给你的陪嫁一点都不丢面子。你生小孩坐月子,不都是我照顾你?你们夫妻吵架,我半夜接到电话,半夜赶到你家,我哪点对不起你?

刘娟说,你的月子不也是我照顾的?我上班那么多年,我的工资买那些陪嫁,只会多,不会少。

刘晶说,你的意思是大姐吞了你的钱了?你不吃饭了?不穿衣了?

刘娟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为了小弟,花了你家不少钱,我不计较你吞不吞的。

刘晶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刘娟说,我有没有良心,天在看。这样,我们以后一人一个白天加晚上,轮流照看小弟。

刘晶说,我怕你照看不了。

刘娟说,这几天一直是我照看,你怎么不怕了?你把小弟一人丢在家里,怎么不怕了?

刘晶说,你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晚上肯定会在这里的,是不会回家的,我不像你放得下心。

刘娟说,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你晚上回不回家,是你的事,轮到我晚上在这里,我肯定会在的。行了,我也连着照看小弟好几天了,轮也轮到你了,我后天一早会来。刘娟说完,走出刘军的家。

刘晶和刘娟吵架后的第四天,刘晶晚上回到刘军的家,不见刘娟,只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刘晶问她是谁。中年妇女说她是李家财雇的保姆,是专门照顾刘军的。刘晶一听就火了,立即打刘娟的电话。刘晶说,你为了自己挣钱,就对小弟这么不负责啊?

接电话的是李家财,李家财说,大姐,你不要生气,我们店里实在太忙,我雇了两个人,还是忙不过来……

刘晶打断李家财的话,说,你们忙不过来,就不管小弟了?

李家财说,我们不是不管,也不可能不管,市场上的保姆价是两千,我们付保姆三千,就是为了让保姆好好照顾小弟。

刘晶说,刘娟忘了医生的话了吧?

李家财说,怎么可能呢?所以她在商场里买了台录音效果最好的录音机,录下她的声音,让保姆不停地放给刘军听,效果应该是一样的。

刘晶说,你们真聪明,刘娟真是好姐姐。

李家财说,大姐,不是我们不负责,是想到这么做,和真人在场的效果一个样,你说是不是?

刘晶挂断了电话,哭了。刘晶哭了一阵,打电话给自己的丈夫张勇。张勇听了刘晶的一番哭诉,最后说,我马上来。

张勇赶来的目的,是劝刘晶效仿刘娟,说这样解放了刘晶,更重要的是维护了刘晶这么好的财运。

刘晶听得白眼相向,听着听着,气鼓鼓地走进另一个房间。

张勇边尾随,边说,你不要生气,你冷静想想。

刘晶不看,也不搭理张勇。

张勇说,我知道你对小弟感情深,家里只有一个鸡蛋,你肯定会给小弟,也不会给我们的儿子。你为了刘军,花了家里多少钱,我可说过半个“不”字?有过半点脸色?

刘晶不看,也不搭理张勇。

张勇说,但现在,小弟已经是木头人了,能否醒过来,还是未知数,你也应该多为我们的儿子想想了,他大了,上学、买房、结婚,哪一样不需要钱?

刘晶不看,也不搭理张勇。

张勇说,我的意思是趁你现在财运好的时候,赶紧多挣钱,这不仅为了我们的儿子,还为了小弟,他治疗需不需要花钱?假如他醒了,他总不能在你父母留下的这幢破房子里结婚吧?

刘晶不看,也不搭理张勇。

张勇说,你当年发展了吕秀丽后,一年多没挣到一分钱,还不好好珍惜现在的财运啊?张勇说着,拉住刘晶的手,继续说,你说当年穷,常和弟弟妹妹饿着熬过月底的最后一两天,你觉得对不起小弟,难道你也想对不起我们的儿子,让他穷得上不起大学,也买不起房子结婚?

刘晶哭了。

张勇说,现实点吧,趁着有财运,赶紧多挣一个是一个,我明天也去请个好保姆,也去买个录音效果最好的录音机。

刘晶呜呜哭出了声。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各自忙碌了一天的刘晶和刘娟,几乎同时来到了刘军的家,看见她们失散多年的母亲,正拉着刘军的手,望着刘军,唱着儿歌——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讲话不许动,不许眼睛睁开来……

卡通生活

詹旭东的妻子李梦雅在黄河路上摆了个擦皮鞋的摊位,马桂兰在黄河路上也摆了个擦皮鞋的摊位。糊口都难的小生意,同行照样是冤家。

李梦雅第一次看到马桂兰的摊位时,吃了一惊,下意识哟了一声。李梦雅怀疑自己看花眼了,以为那是幻影。李梦雅确认这是另一个人摆的擦鞋摊位时,顿觉自己口袋里的钱飞走了一半。李梦雅下意识捂了捂口袋,也看清了脸挂微笑,坐在小板凳上等候顾客的,是常常在路上遇到,彼此点头笑笑,偶尔还会说说话的马桂兰。

李梦雅本来对马桂兰印象很好。李梦雅常常看到马桂兰汗如雨下,挥舞扫帚仔细清扫道路。李梦雅本来也很同情马桂兰,她几次都从苦着脸的马桂兰口中,听说清洁工的工资太低。但此刻,李梦雅真真觉得马桂兰是在侵犯自己的利益,恶劣程度犹如故事里劫道的土匪。

李梦雅挺直腰板,手抓鞋刷,翻着白眼盯住马桂兰,她后悔曾经多次对马桂兰说过擦鞋比扫地挣钱多,又相对舒适的话。李梦雅觉得好人不能做。李梦雅不安,也不甘。李梦雅决定要反击。

李梦雅的屁股在小板凳上扭了几次后,越来越觉得自己先在这条路上摆的摊,占尽先来先得的优势,并觉得这优势像只手,牵拉着自己来到马桂兰的面前。李梦雅居高临下望着坐在小板凳上的马桂兰,更觉得自己有优势。李梦雅根本不管马桂兰的笑脸和热情的招呼,虎着脸说,你怎么摆到这条路上了?

马桂兰愣住了,脸上的笑意僵凝。

李梦雅说,我已经在这里摆了。

马桂兰不高兴了,说,你摆你的,我摆我的。

李梦雅说,挣不到几个破钱的烂生意,多一个人,还怎么做?

马桂兰站起身,也虎起脸,说,嫌人多可以回家,没人拦。

李梦雅说,我先在这条路上摆的。

马桂兰稍稍愣了愣,说,你先摆的就狠啊?马路是你家的啊?

李梦雅也愣了愣,看着站起身和自己一般高的马桂兰,看到马桂兰身旁高大魁梧的行道树,觉得自己没了优势。李梦雅想到马路属于马路上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每一棵树……当然也包括马桂兰。但李梦雅还是强词夺理,说,马路多呢,挤在一起快活啊?李梦雅说完,扭头就走。

马桂兰冲着李梦雅的背影说,滑稽又少有,我摆我的摊,这点自由都没有啦?还没王法嘞,还不得了了哎。

李梦雅停步回头,说,有本事不要当跟屁虫。李梦雅说完,扭头又走。

马桂兰说,还搞不清谁是跟屁虫呢!我想在哪里摆,就在哪里摆。马桂兰见李梦雅没回头说话,又放大音量说,我非在这里摆,摆定了!

李梦雅脚步不停,回过头说:“吃屁的跟屁虫!”李梦雅看到马桂兰已经坐到了小板凳上,看到马桂兰虽然昂首挺胸瞪着自己,但嘴巴是闭着的。李梦雅又嘀咕了句“吃屁的跟屁虫”,走向自己的摊位。

那天,李梦雅对自己的顾客笑脸相迎,擦鞋格外仔细。可李梦雅只要看到马桂兰低头擦鞋,就仿佛当头挨了一棍,顿时脑袋一蒙,眼前一片茫然。李梦雅蔑视马桂兰的擦鞋水平,觉得马桂兰的顾客不是不长脑子的傻瓜,就是假讲究的邋遢货。李梦雅恨不得马桂兰的顾客嫌马桂兰擦得不干净,或被弄脏了袜子和裤脚,抬腿给马桂兰一脚。那天,李梦雅和马桂兰都闲着时,双双抓着鞋刷,互相怒视。

李梦雅每个早晨都是坐着詹旭东的电动自行车到达黄河路的。李梦雅即将到达时,都会挺直腰板,伸长脖颈,张望马桂兰是否已经到达。李梦雅假如看到马桂兰还没来,就会暗自高兴,就会轻蔑一笑。有时还会长吐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望望朝霞映射的天空,或是哼唱邓丽君的歌曲。

李梦雅假如看到马桂兰正弯腰撅屁股摆放擦鞋工具,或看到马桂兰已经稳稳地坐在小板凳上等待顾客,就会担心马桂兰马上会有生意,就会焦虑自己的摊位还没摆好,就会捅捅骑在车上的詹旭东的后腰,催促詹旭东快点。

李梦雅到达摊位摆放地点后,会迅速下车,旋风般从詹旭东的车上抢过小板凳和摆放擦鞋工具的铁皮盒,迅速摆好它们,直到手拿鞋刷稳稳坐定在小板凳上,才翻着白眼望向马桂兰。李梦雅若见马桂兰还没有顾客上门,会志得意满地拍拍两手,望望周遭。假如詹旭东此时还没离开,李梦雅会笑着对詹旭东说,你赶紧上你的班,不要迟到,路上小心。

李梦雅假如看到马桂兰已经低头弯腰,满脸笑容,动作娴熟地为顾客呼呼呼擦着鞋,就会急得宛若火烧眉毛,就会连续拍打詹旭东的后背,连声催促詹旭东“快快快”,就会抱怨詹旭东早饭吃得太慢,说詹旭东是鸡嗓子,或是抱怨詹旭东起床晚了耽误了时间,让詹旭东以后晚上少碰自己,省得早上贪睡起不来。李梦雅这么做和这么说的同时,还会朝马桂兰白眼翻个不停。

李梦雅到达摊位摆放地点后,不仅旋风般忙碌开来,还催促詹旭东赶紧帮忙。李梦雅即便坐到了小板凳上,也会身腰扭动,屁股不安地左撅右抬,仿佛无法坐稳似的,并不时地朝马桂兰翻上一记白眼,嘴里发出“切”的声音。假如此时詹旭东还未离开,不是遭到李梦雅的白眼,就是“去去去”的抱怨。假如詹旭东说,哎呀,你就不能慢点啊,不能不计较啊?多擦一个人,少擦一个人,不就块把钱的生意?生气可值得?假如忙闪了腰,忙跌倒了,可划来?李梦雅肯定会给詹旭东一个白眼,说,你就会上嘴唇一搭下嘴唇,一块钱不是钱啊?你是马云啊?去去去,少啰唆,上你的班去吧。李梦雅说完,常常还会抓着鞋刷猛擦自己的皮鞋。

李梦雅对马桂兰的态度如此,马桂兰对李梦雅也毫不逊色。比如马桂兰看到李梦雅有生意,而自己闲着,就会用鞋刷猛敲她摆放擦鞋工具的铁皮盒。假如这时正好有只流浪狗在附近,肯定会招来马桂兰的怒骂,甚至是石块攻击。假如马桂兰和李梦雅都没了生意,马桂兰肯定是怒视对方,不时地敲击铁皮盒示威和泄愤。

随着二人的矛盾越来越大,怒视对方的眼睛越瞪越大,时间越瞪越长,她们的摊位也越摆越近。直到两人都想在同一地点摆放摊位,互不相让,从激烈吵架发展成打架,引得旁观者阻塞了交通,招来了警察,责令她们的鞋摊一个摆到黄河路的最东头,另一个摆到最西头,她们还是会隔着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路旁高大的行道树,像长颈鹿那样怒视对方。

詹旭东多次劝说李梦雅换条马路摆摊位。说擦皮鞋的是行人,不是马路,也不是马桂兰,摆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何必挣小钱生大气呢?但李梦雅坚决不答应,她瞪大眼睛说,凭什么让马桂兰那个泼妇?说马路有马,但不姓马,马路更不是马桂兰铺的。说詹旭东没有经济头脑,不会算账。说黄河路上的人流量就是大,生意就是比其他地方好得多。最后,李梦雅铿锵有力地说,就是要和马桂兰斗到底。

詹旭东做梦都想不到李梦雅和马桂兰会和好,以至于詹旭东有天开门看见马桂兰笑盈盈地立在门口,以为马桂兰是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来兴师问罪的。不知李梦雅和马桂兰之间发生了什么坏事的忧心,不知如何应对女性讨伐的昏沉,令詹旭东愣在原地,忐忑不安。

詹旭东听见李梦雅亲热地说着“是马大姐吧,快进来,快进来”,看见李梦雅一溜碎步跑出来迎接,詹旭东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为她们和好心安。詹旭东见李梦雅把马桂兰带进了厨房。詹旭东怕礼貌不周,引发马桂兰的不快,特地走进厨房,请马桂兰到客厅坐坐。但李梦雅和马桂兰仿佛约好了似的,都用微笑拒绝了詹旭东的好意。詹旭东在马桂兰走后,还让李梦雅以后要在客厅招待马桂兰,说这样才礼貌,才让马桂兰没有闲话,但李梦雅笑而不语。詹旭东还想知道她们怎么和好的,但李梦雅还是笑而不语。

詹旭东也没想到自此以后,马桂兰会天天晚上来自己家。詹旭东虽然不知道李梦雅和马桂兰说些什么,但知道她们是刻意避开自己,才总是躲在厨房里悄声说话。詹旭东常常看见马桂兰神情专注地说着,李梦雅凝神皱眉地听着;或看到两人目光兴奋,相视而笑;有时他还会看见马桂兰帮着李梦雅擦油烟机、擦煤气灶,一道洗碗,一道择菜。詹旭东觉得场面温馨,但也觉得李梦雅不该让马桂兰帮着做家务。詹旭东为此说过李梦雅,但李梦雅总是笑而不语。马桂兰总是深更半夜才走,走进一片夏虫声的夜色里。

詹旭东想不通她们哪来这么多的话要说,想不通她们还有什么说不清和道不明的。詹旭东知道她们的摊位并排摆到了一起,成天说话。詹旭东想从李梦雅嘴里知道她们说些什么,但李梦雅依旧笑而不语。詹旭东若追问,李梦雅要么笑着走开,要么说大男人管女人之间的事情真无聊。

詹旭东想不通李梦雅为什么对丈夫还要保守她和马桂兰之间的秘密,他又想到女人好嚼舌头,提醒李梦雅不该说的话别说,说她们以前是冤家对头,省得闹翻后,又陈芝麻烂谷子满天飞。李梦雅不仅听不进去,还让詹旭东少说马桂兰的坏话,说马桂兰不仅是个好人,还是个值得自己感恩的大好人。说她从来就没把马桂兰视作冤家对头,说詹旭东小心眼,呛得詹旭东摇头说不出话,直觉得天下事无理,怪自己多事。

一天,詹旭东刚进家门,就被一脸喜洋洋的李梦雅拽到沙发上。李梦雅两眼放光,说她找到一条发财的路了,说她只要沿着这条路开始走,走下去,发财是顺理成章的,不发财倒比登天还难,说詹旭东现在不会相信,但三年之后,等詹旭东过上了有钱有闲的舒适生活,想不相信也不行了。说得詹旭东不时地望望天花板,或从窗口望向远处的天空,目光空洞。

詹旭东问李梦雅凭什么发财,凭什么说不发财却比登天还难。李梦雅又是笑而不语。詹旭东又问这些是不是和马桂兰有关。詹旭东觉得多此一问,他压根不相信马桂兰是个与发财有关的人。詹旭东只是联想到李梦雅和马桂兰总在厨房里说悄悄话,脱口而出的随意一问。詹旭东得到的,仍是李梦雅的笑而不语。詹旭东吃过追问的亏,也不再多言。

詹旭东起初不反感马桂兰天天来自己家,但时间一长,詹旭东觉得马桂兰打乱了自己的生活。比如,影响了他和李梦雅惯常的亲热时间和亲热程度。詹旭东常常在李梦雅上床时,已经昏昏欲睡,即便还有精神头,不是遭遇李梦雅的哈欠连天,就是李梦雅沉浸在和马桂兰谈话的情境里,依旧眼含畅想的光芒而心不在焉。

詹旭东劝说李梦雅不要天天都和马桂兰聊到深夜,说这样打搅了他们的生活。李梦雅没觉得生活受到影响,对此的反应是愣了愣,向詹旭东投去问询的目光。詹旭东先没有直说理由,而是想到李梦雅思想传统,说天热,因为马桂兰来,自己总得穿长裤,不好意思穿三角短裤。詹旭东见李梦雅没反应,又补充说自己被捂得实在难受。詹旭东见李梦雅又是笑而不语,才说出自己的理由。詹旭东胁肩谄笑凑近李梦雅,说比如影响了他们的夫妻生活,但李梦雅轻描淡写地一笑,说詹旭东没出息,说詹旭东就知道这个,根本不把詹旭东的话当回事。

詹旭东越来越抱怨李梦雅不理解自己,越来越讨厌马桂兰做人没分寸。詹旭东想到为了满足马桂兰和李梦雅的胡吹乱侃,忍耐太不值得了。詹旭东对马桂兰的态度,由不理不睬发展到白眼相向。但马桂兰依旧亲热地喊詹旭东“大哥”,依旧天天晚上来到詹旭东的家,依旧深更半夜才走。詹旭东厌恶马桂兰脸皮比城墙还厚,但詹旭东又被马桂兰亲热的“大哥”声,喊得浑身发毛,心里发蒙,木在原地不知所措。詹旭东郁闷,觉得马桂兰像讨厌的苍蝇,甚至想到苍蝇就会想到马桂兰,想到马桂兰就会想到苍蝇。

一天深夜,詹旭东和李梦雅结束了夫妻生活。詹旭东终于从李梦雅的嗲声嗲气中,知道了李梦雅和马桂兰和好的原因,马桂兰发展李梦雅做她的直销下线;李梦雅说的想不发财都难的发财之道,是跟着马桂兰去做P公司价格昂贵的保健品推销。詹旭东顿时火冒三丈。

詹旭东本来就看不起马桂兰,厌恶马桂兰。詹旭东也早就知道P公司,见识过P公司保健品推销员的死缠烂打。詹旭东在单位里,经常看到这些推销员拎着印有P公司字样的袋子,见人就笑。只要有人稍稍搭理他们,哪怕是平平常常看他们一眼,他们就会抢步上前,滔滔不绝地鼓吹P公司保健品的种种好处。他们只要不受到呵斥,就会一直哗哗啦啦讲下去。即便别人上厕所,他们也会紧紧跟随,从不顾及别人是不是愿意听。詹旭东单位里的人,只要看到P公司的推销员,不是像轰“苍蝇”一样驱赶他们,就是从办公室里集体逃跑。即便这样,那些推销员第二天仍会拎着印有P公司字样的袋子,笑眯眯地出现在詹旭东的单位。詹旭东深刻厌恶这些见人就笑、见人就熟、死皮赖脸纠缠人的“苍蝇”。詹旭东做梦都想不到李梦雅也将成为这种人,他觉得世界真荒唐。

詹旭东腾地在床上坐起,居高临下瞪着眼睛对李梦雅说,猜到你们肯定有鬼名堂,否则没必要躲着我。难怪她和你和好,天天来烦人,低三下四帮你干家务,原来早就心怀鬼胎,都是我大意了。我警告你,不要再跟她来往。

李梦雅笑了,说,马大姐早就猜到你不会同意的,还猜到你会说她坏话的,所以让我先不向你透露实情的。

詹旭东说,少提这个身材像山芋,还满脸皱纹的“苍蝇”。

李梦雅不笑了,说,马大姐只是让我信心坚定后,才告诉你实情,这是沟通技巧。又没得罪你,张口闭口说人家是苍蝇,有意思吗?

詹旭东说,还好意思护着她,欺骗老公是技巧啊,洗脑洗得家里家外也不分了。

李梦雅冲詹旭东翻了记白眼,说,我觉得你过分,一个大男人,不要老讲人家坏话好不好?马大姐是我的引路人,没有她告诉我这么好的机会,我以后也不可能过上有钱有闲的舒适生活,我很感激马大姐的。

詹旭东说,丑鬼苍蝇下套诓你,你还傻不拉几感激她,你真是被她洗脑了。我亲眼看到人家应付丑鬼苍蝇两块五的擦鞋费,给了她十块整钱,结果她掰着手指算了半天,还是找了人家八块五,就这还能带着别人一道发财?你相信啊?

李梦雅冲詹旭东翻了几记白眼,说,人又不是神,哪个没有算错账的时候?真会大惊小怪。李梦雅说完,望向天花板上的吊灯。

詹旭东说,P公司上线发展下线,就是拉人头,就是国家要抓的传销,除了逮一个算一个的传销团伙,你跟着她做传销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被警察一锅端,鸡飞又蛋打。

李梦雅腾地坐起身,瞪着眼睛望着詹旭东,说,不懂不要乱说话,人家P公司是全球最大的保健品生产商和经销商,光资产就有一千九百亿美金,是国家正式承认的直销公司,不然全国各地也不可能开那么多家营业部。

詹旭东愣了愣,没吭声,他对这些毫无所知。

李梦雅昂了昂头,说,P公司的奖金制度,是P公司重金邀请五十位世界顶尖的经济学家设计的,不仅公平合理,还最人性化,只要肯干,就没有不发财的道理。我再告诉你,我和马大姐都是跟着P公司做,不是跟着哪一个人。

詹旭东把脖颈伸长,瞪着眼睛,脑袋凑近李梦雅,说,吹,往大里吹,往神里吹,我又不是没见识过P公司的推销员,他们个个都是被人随意驱赶的“苍蝇”,丢人又丢份,你也想这样,你不怕丢人丢份,我还怕呢。

李梦雅也伸长脖颈,瞪着眼睛,凑近詹旭东,说,你怎么好意思说丢人的?我天天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替人擦皮鞋,遭人冷眼白眼,你怎么不嫌丢人了?

詹旭东愣了,想到人来人往的黄河路上,李梦雅低头弯腰,手脚麻利,为顾客呼呼擦鞋,明显比行人和顾客矮一截的场景;想到炎炎夏日李梦雅大汗淋漓擦鞋的样子,詹旭东的眼睛虽然瞪着,但顿失锋锐。

李梦雅说,日晒雨淋,寒风酷暑,你去试试。

詹旭东看到李梦雅的眼圈红了,看到李梦雅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苍老,也看到家里狭促的空间、泛黄的石灰墙壁,以及那台像黑狗一样蹲着的旧彩电,詹旭东愧疚了。詹旭东缩回脑袋,不再吭声。

李梦雅说,我们穷了一辈子,一定不能让儿子再受穷,一定要让儿子过上有钱有闲的好日子。

詹旭东望向油漆剥落的大衣橱,不吭声。

李梦雅说,一个人无法放弃过去的无知,就无法走进智慧的殿堂,想要获得财富,首先要有追求财富的欲望。

詹旭东颇感惊讶地望了望李梦雅。詹旭东相信不读书不看报的李梦雅是说不出这种话的。他想到李梦雅是从马桂兰那里学来的,顿时气上心头,心想,你个傻瓜,放弃过去的无知,就能走进智慧的殿堂啊?就不能再次走进无知啊?甚至更无知啊?想要获得财富,和追求财富的欲望,只是一个意思的两种说法,这都分不清,这么容易被洗脑。詹旭东后悔给了马桂兰那么多天为李梦雅洗脑的机会。

詹旭东如今不相信名人名言,甚至听到它们就头昏。詹旭东曾经百分百敬服名人名言,觉得它们都是至理。詹旭东曾是那么相信它们,以为它们像一根指路的食指,以为沿着指向前行,人生就走对了道路,人就活对了。但多年后,詹旭东才知道名人名言都是夹带说话人经历和阅历的偏见。人与人不同的智力体力,不同的天生性格,不同的生存环境,不同的命运际遇等等,太多的不同,致使名人名言的正确性,最多属于说话人自己的正确性,这当然还不包括说话人的信口胡诌。詹旭东更知道人间的道理是说不清的,否则也不会出那么多彼此否定的哲学家了。

李梦雅说,选择大于努力,人的一生不在于努力和奋斗,而在于选择。

詹旭东再次惊讶地望了望李梦雅,心想,还没努力和奋斗,怎么判定选择带来的结果,人又不是神,人生会有那么多随意选择的机会吗?

李梦雅说,这么多年来,你这么用功读书写作,可结果又怎么样了?家里还是穷得叮当响。

李梦雅击中了詹旭东的痛处。他最大的梦想是当个有名的作家,既挣钱不累,又能让老婆孩子过上舒适的生活。詹旭东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几乎投入了上班之外的所有时间,坚持了将近三十年,但詹旭东不仅至今无名,发稿艰难,还因长期的伏案,得了严重的颈椎病,浑身散溢难闻的膏药味。詹旭东还想到儿子咬牙切齿说出厌恶读书的样子,说他就是看到自己的爸爸天天努力读书和写作,结果挣钱还不如小区门口卖煎饼的老太太,依旧属于穷人。詹旭东脑袋耷拉,不吭声。

李梦雅双手抓住詹旭东的一只胳膊,柔声说,人生不怕重来,就怕没有未来,人要与时俱进。

詹旭东心想:人生的道理还需要你告诉我,你哪能想到与时俱进里蕴含多少玄妙复杂呢?人生又哪有那么多一次次可以重来的机会啊?詹旭东想到自己在大冬天里孤零零坐在写字台前,冻得浑身冰冷,内心因无法写出东西的焦躁不安;想到至今在市作协每年的年会上,一把年纪的自己,不仅不受人正眼待见,还与任何获奖或表彰无关,坐在会场旮旯的场景。詹旭东顿生自怜,不想吭声,脑袋耷拉得更低,仿佛是挂在脖颈上的一个葫芦。

李梦雅说,写不出名堂,又挣不到钱,还天天心事重重愁眉苦脸,活得那么累,实在不值得,干脆不写了,实实在在和我一道推销P公司的保健品,为儿子挣钱去。

詹旭东一把推开李梦雅的手,伸直脖颈,瞪起眼睛,说,P公司是不是国家打击的传销组织,我不管,但我就是穷死饿死,都不会去当一只惹人轰赶的“苍蝇”,你也想让我上当啊?你趁早少做这个梦,死了这条心。

李梦雅说,我们是夫妻,我怎么可能骗你上当?推销P公司的保健品,是把好东西推荐给大家,帮助他们提高身体素质,是在做好事,又不是害人坑人。至于别人误解,只能说明他们无知。

詹旭东说,想挣别人的钱,还说帮助别人,人家不买,就说无知,有点无耻了。当我是三岁小孩啊?你不愿摆鞋摊可以不摆,我本来就不想让你摆的,你在家闲着,我也不会怪你,但就是不许做P公司的推销员,丢人丢到家。

李梦雅看看詹旭东,忽然脸上有了笑意,说,实话告诉你,P公司规定交了三千块门槛费的会员才有资格推销产品,否则推销再多产品也没用,我已经是会员了,不可能不做了。

詹旭东腾地挺直腰说,你交了三千块,你傻啊?!

李梦雅说,又不是白交钱,人家会给我价值三千元的保健品,你不是老说精力不如从前吗?正好吃吃这些好东西,增强免疫力,提振精神,治疗你的颈椎病。

詹旭东说,我看你真是被洗脑洗昏头了,洗呆了,居然花三千块去买这些垃圾。保健品能包治百病,还要医院和医生干什么?牛皮吹得比天大的保健品,还不如抵饱的大饼。

李梦雅说,你才呆呢!吃不起这些好东西,就不要乱讲人家坏话。马大姐老公弟弟的颈椎病也很厉害,不比你轻,就是吃这些保健品吃好的;马大姐家隔壁的张大妈,糖尿病多年,也是吃了这些保健品血糖正常的;还有马大姐……

詹旭东打断李梦雅,说,去去去,他们讲的“神话故事”,你也相信啊?傻啊。

李梦雅说,不是“神话故事”,都是我亲眼见到的事实,你为什么不相信科学?P公司卖了这么多年的保健品,如果像你说得这么没用,怎么会卖到现在?P公司年年的销售额都是天文数字,难道吃P公司保健品的人都比你傻啊?

詹旭东说,你们俩只是擦皮鞋的,属于最底层的,P公司居然收入囊中,抛开是不是国家打击的传销不谈,他们无孔不入的触角也伸得实在太长,真是歹毒又有技巧。

李梦雅说,不懂不要乱讲。我再次告诉你,这是国家允许的直销!

詹旭东看看李梦雅,没吱声。

李梦雅说,直销将商品直接从厂家送到消费者手中,省去了吃掉消费者血汗钱的层层流通环节,还送货上门,不仅替消费者省钱,还方便了消费者。直销将是未来最热门的行业,外国早就发展得红红火火了,许多经济学家都预言二十一世纪将是直销的世纪,全球将有四分之一的人从事它。你假如看懂了,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P公司,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发财了。

詹旭东说,我只知道无商不奸,少扯其他。

李梦雅说,这叫双赢。李梦雅说着,回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摞印刷精美的画册,往詹旭东的手里一塞,说,先不要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了解了解再说话,你就知道人家P公司有多么人性化,我加入它后,会有多么好的发展前景了。

詹旭东草草翻看了后,说,全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无耻,全是用成功人士富裕生活作诱饵的骗术,骗你们这样的无知之徒上当。天上不会掉馅饼的,商人的狡诈远非你们这种没文化的脑袋可以想象。

李梦雅也再次腾地挺挺胸,伸长脖颈,瞪起眼睛望着詹旭东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撅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就是心疼三千块钱吗?你浪费的钱还少啊?你说你股票亏了多少钱?

詹旭东一愣。

李梦雅昂了昂头,说,心虚了吧?

詹旭东说,我亏,是运气不好,是没买对股,是没办法,但只要我的股数没减,只要放着,总有上涨赚回来的时候,总比你被别人骗,买回一堆垃圾强。

李梦雅说,你总有理,天下的道理都是为你立的,明明自己愚蠢,还找理由。P公司不仅不骗人,不害人,给每个人一个平等的发财机会,还特别为穷人考虑,给了穷人翻身致富的机会。只要交三千块的门槛费,况且还不是白交,能拿回这么好的保健品,能走上想不发财都难的康庄大道,正是体现人家P公司的先进性和仁慈心。

詹旭东把画册往李梦雅的怀里一丢,指着李梦雅的鼻尖说,去去去,P公司是拯救人类的上帝啊?画册精美有屁用,花钱就印得出。我再说一遍,P公司的商人也是商人,他们不会也不可能比其他商人好,人性都是一样的。

李梦雅一把打开詹旭东的食指,说,画册上都是做了保健品发财的富豪,不是诱饵,是激励人奋进的榜样。P公司的商人就是好,所以开了百年依旧兴旺,还会越来越红火,加入的人越来越多。

詹旭东说,就算P公司像你说得这么好,你根本就不认识经济条件好的人,根本就没有能够买这么贵保健品的人脉,你把东西卖给谁?你考虑过没有?

李梦雅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更怕用心人,最怕勇往直前的人,只有提升心境才能改变环境。

詹旭东说,放屁!不许做!

李梦雅说,你放屁!就要做!非要做!做定了!

夫妻俩大吵一架。

第二天,詹旭东见李梦雅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以为李梦雅会做好早饭,和自己一道吃了后,再由自己骑着电动车送她到黄河路。詹旭东听到家里响过李梦雅的脚步声、洗漱声和拿塑料袋之类发出的声音后,传来了大门重重关上的砰的一记响。詹旭东以为李梦雅去扔垃圾了。过了一会儿,詹旭东不见李梦雅回家,又以为李梦雅今天早晨懒得做早饭,像往常一样到小区门口买现成的了。

詹旭东起床洗漱后,坐进沙发里,跷着二郎腿,像往常一样看着电视里的财经新闻,等待早餐。詹旭东要上班,还要读书写作,总觉时间不够用,很少染指家务。李梦雅以前非常支持詹旭东读书写作,她不仅不让詹旭东做家务,还怕吵闹到詹旭东,但凡发出稍大声响的家务活,都尽量趁詹旭东不在家时做好。李梦雅教育儿子要好好读书,常让儿子学习詹旭东的读书劲头。有时还说她正是喜欢詹旭东的才华,才嫁给了詹旭东。詹旭东那时在单位的小报上发表了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得了五块钱稿费,李梦雅都会喜气洋洋地仔细阅读,会用赞赏的目光望望五块钱,再望望詹旭东。但现在,李梦雅只是觉得詹旭东的读书写作之举,比隔壁的张继伟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好,比楼上的李大刚没日没夜打麻将强。詹旭东即便在省刊发了个短篇小说,李梦雅也只会掸一眼几百块钱稿费,要么转身忙事情,要么叹息不值得。李梦雅已经不在乎詹旭东能否写出名气了,只嫌读书写作太辛苦却挣不到钱。

詹旭东皱着眉头看电视,他在等财经新闻,也在等李梦雅的早饭。詹旭东看到股评家就皱眉,起初以为他们是金融专家,又在股市里摸爬滚打多年,应该具备一定的分析和判断能力,听听他们的话,对自己炒股总是有好处的。但事实上,他们只能是马后炮,跟自己一样无法预料股市的涨跌。詹旭东想到这些金融专家学过那么多经济学理论,却无法看到与经济相关的活动轨迹,更觉得没有适合人间的至理。詹旭东每每看见这群衣冠楚楚,又总是判断错误的股评家仍然好意思上电视,仍然继续作判断,就觉得生存不易,觉得人间空话太多。詹旭东懒得听这帮家伙胡诌,但财经新闻要在股评家胡诌后才有。詹旭东麻木地望着股评家不停说话的嘴。

詹旭东看完财经新闻,仍未看到李梦雅的影子。平常这时候,已是詹旭东早饭的尾声,预示着他即将出门上班。詹旭东有点心烦了,他不时地望望墙角那只摆放擦鞋工具的铁皮盒。詹旭东很想知道李梦雅到底在哪里,但因昨晚的不快,他不愿打电话。詹旭东一直等到自己再不出门就会上班迟到时,才满心狐疑,一头恼火,悻悻出门。

詹旭东早晨的恼火还未消尽,傍晚下班回家后,没看到李梦雅的身影,没闻到饭菜的香味,只望见空无人影的房间、静默的家什。静默在墙角那只摆放擦鞋工具的铁皮盒仍在,位置上没有移动过的迹象,詹旭东知道李梦雅今天没到黄河路上摆摊。他倒不在意李梦雅摆不摆摊,但在意李梦雅没烧饭。詹旭东虽然今天在网上了解到P公司是国家承认的直销公司,李梦雅没有违法被抓的麻烦,但他恼恨那种丢人的销售模式。詹旭东想到李梦雅跟着马桂兰后面丢人现眼,情不自禁拨通李梦雅的手机,语气硬邦邦地问她在干什么。李梦雅说了声“我忙,你自己下面条吃”,就挂了电话。

詹旭东从未受到李梦雅的这种对待,他很恼火,不服气地望了望手机,再次拨通李梦雅的电话。李梦雅又说了声“在忙,自己吃”,就又挂断了电话。

詹旭东再次望了望手机,觉得对方不像李梦雅。他不服气地再次拨通李梦雅的电话,李梦雅直接掐断电话。詹旭东恼火至极,恨不能一把把李梦雅抓到眼前。詹旭东再次用力按向手机拨号键,得到的仍是李梦雅的掐断。詹旭东更加恼火,但更为李梦雅的变化感到不适应,感到无能为力。

詹旭东立在原地傻了片刻,觉得家里的昏暗让自己憋闷。詹旭东打开灯,接着他像寻找依靠似的坐进沙发里。詹旭东连抽了两支烟,呆望着家什,呆望着窗外渐黑的天空,也不时地望望静默在墙角的那只铁皮盒,希望它是撒欢的小狗。

詹旭东无奈地走向冷冷的锅灶,觉得家里异常冷清,觉得自身的温暖无法驱除这份冷清。其实他不在乎李梦雅做不做饭,是嫌家里少了惯有的温暖氛围。詹旭东在恼火中煮面、吃面。之后,詹旭东很想看书或写作,但他恼火得看不进书,更无法写作。詹旭东又坐进沙发里看电视,但满脑子都是李梦雅跟着马桂兰推销P公司保健品,遭人冷眼白眼,乃至驱赶的景象。詹旭东越想越气,没看进电视上的内容,只觉得电视机像一件活动的家什。

詹旭东一直在沙发上等到将近深夜十二点,才听到李梦雅用钥匙开门的声音。这一刻,詹旭东觉得自己恼火顿消,或者说,是忘了心中的恼火。詹旭东下意识觉得这是他期待的开门声,是令自己感到温暖与踏实的开门声。詹旭东仿佛看见李梦雅进门后的微笑,以及自己望向李梦雅的那份家人般的目光,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李梦雅手上拎着的印有P公司宣传的蓝色袋子,詹旭东顿觉浑身冒火,他冷冷地望着进了门的李梦雅,张大眼睛说,你干什么去了?

詹旭东看见李梦雅笑容满面,听见李梦雅高兴的声音,老公,马大姐人真好,也真能说,一直帮我和一个人沟通到现在。

詹旭东听到“马大姐”三个字,火上浇油,瞪大眼睛说,不要在我面前提她!

李梦雅走到詹旭东面前,说,今天沟通的那个人,已经动心了,说再考虑一下。他要是加入,也成为会员,就是我的下线,我就能挣四百,比替人擦皮鞋不知强多少倍,还是跟着P公司好。

詹旭东说,你就去丢人现眼吧。

李梦雅依旧笑容满面,说,今天吃了什么?老公辛苦了。

詹旭东起身关掉电视,上床睡觉了。

李梦雅来到床边,对詹旭东说,老公,我们这样的条件,不挣钱哪行呢?

詹旭东闭着眼睛不吭声。

李梦雅说,我以后不在家,你要照顾好自己。

詹旭东睁开眼,望着李梦雅,冷冷地说,没你我还不活了?

李梦雅没吱声。

詹旭东瞪起眼睛说,你继续去当苍蝇,遭人白眼,继续丢人。

李梦雅火了,瞪起眼睛说,你还来劲了是不是?我挣钱有错啊?若不是马大姐为了让你支持我的工作,劝我脾气好点,我才不会搭理你这套,凭什么饭就一定我烧?你没长手啊?

詹旭东冷冷地看看李梦雅,没吭声。

李梦雅说,你以为我想出去奔波啊?有本事你出去挣钱,我保证天天烧饭给你吃。没吃到现成的,就该发火啊?我欠你的啊?我这辈子就该伺候你啊?

詹旭东瞪着李梦雅,不吭声。

李梦雅昂昂头,挺挺胸,望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说,一个女人,没有思想、经济和能力的“三独立”,肯定是个失败的女人。

詹旭东说,你相信那些狗屁道理,要闹独立,滚到外面去闹,我明天要上班,现在想睡觉,要睡觉。

李梦雅再次昂昂头,挺挺胸,目光从吸顶灯移向詹旭东,说,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是爱,最有力的武器是感动。

詹旭东说,少神经兮兮,我要睡觉。

李梦雅说,听取他人的意见是进步的起点。

詹旭东说,你有完没完?我的起点是睡觉。詹旭东说完,翻身背朝李梦雅的时候,轻声自言自语,你进步的起点就是神经兮兮。

李梦雅说,有多大的心胸,成就多大的事业,我懒得和你计较。李梦雅说完,走出卧室。

詹旭东抬起头,目光追着李梦雅的背影,说,被“丑鬼苍蝇”洗脑的呆货。詹旭东说完,后悔真不应该让马桂兰进门。

李梦雅已经走到卧室门口,突然转身,怒视詹旭东,说,我已经让你了,你还蹬鼻子上脸啦。

夫妻俩大吵一通。

李梦雅不再到黄河路上摆摊,一头扑在推销P公司保健品上。李梦雅天天早晨拎着印有P公司的宣传袋出门,不到深更半夜不归家。李梦雅觉得挣钱是家里的正事和大事,不仅不管詹旭东的态度,还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詹旭东觉得消失了的马桂兰,不仅带走了李梦雅,还带来了李梦雅早晨拎着P公司宣传袋的讨嫌状,带来了他们夫妻深夜吵架的惯性,带得家里没了家的温馨。时间稍久,詹旭东觉得每个早晨就是自己生气的时间,每个深夜就是与李梦雅吵架的时间,他觉得没劲透了。詹旭东再想到马桂兰,恨得咬牙切齿,觉得马桂兰简直就像他听说过的巫婆。

詹旭东在白天,偶尔也会看到李梦雅在家,会看到李梦雅眉飞色舞地说着,看到三个脸上挂满艰辛的妇女围坐在桌边,目光中或狐疑,或兴奋。詹旭东认识她们。詹旭东上班的路上,总会看见她们在路边卖烤山芋、卖锅巴、卖大饼的身影。詹旭东想到人以群分,想到她们即便做了令人讨厌的“苍蝇”,也没人脉把昂贵的保健品生意做起来。詹旭东觉得可笑又可气,他虽然不快,仍微笑着朝她们点点头。但她们前脚走,詹旭东就对李梦雅说,你的生意丢人,还害人,人家都是做糊口小生意的,你发展她们干什么?

李梦雅昂首挺胸,一句接一句,说,只要相信奇迹,奇迹就一定会发生;说,财富永远属于勤奋的人;说,人不怕贫穷,怕就怕不去改变;说,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千变万变不如自己改变。与其让生命生锈,不如让生命发光发热,我是在鼓励她们改变命运。

詹旭东望着李梦雅,越听越不是味,眼睛也越瞪越大,忍不住吼着说,神经病!

不久,詹旭东觉得李梦雅真像是得了神经病,只要与她对话,李梦雅不仅声音响亮,还大话套话一句接一句。比如,詹旭东说,你天天跑出去丢人害人,可挣到钱了?

李梦雅会说,成功永远属于有准备的人。

比如,詹旭东说,你们动不动花钱花精力跑到外地去,听所谓的成功人士讲课,有必要吗?

李梦雅会说,千点万点不如名师一点,要做个最好的领导者,必须先做个最好的跟随者。

比如詹旭东和李梦雅难得亲热时,李梦雅也是声音响亮,说,珍惜才能拥有,感恩才能天长地久。或说,不独立的女人,没有爱情的小屋。或说,女人最大的价值,就是要经营出自身的魅力。说得詹旭东兴趣大失。

詹旭东还有更头昏的时候,即便他什么也不问,甚至懒得和李梦雅搭腔,李梦雅也会主动开腔。李梦雅的目的,是希望詹旭东也加入保健品推销的行列中。比如,李梦雅说,踏出的脚步大小并不重要,方向正确最重要。

比如,求名当求万世名,求利当求天下利。

比如,成功属于今天比昨天更有智慧的人,属于今天比昨天更加慈悲的人,属于今天比昨天懂得爱的人,属于今天比昨天懂得生活美的人,属于今天比昨天懂得宽容的人。

比如,鼓励让白痴变天才,批评让天才变白痴。

比如,成功的秘诀,是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简单的事情重复做。

詹旭东觉得生活中少了老婆,多了躲不掉的高音喇叭。詹旭东希望李梦雅不要回家,省得生气。

詹旭东没想到李梦雅还有更令自己厌烦至极的举动出现。李梦雅不仅每天早晨出门前对着大衣橱镜子,大声说十遍“我肯定能成功”!深夜上床前,也要这么大声说十遍。假如詹旭东说李梦雅神经病,李梦雅会昂首挺胸说,如果你不能,你一定要,你要,你就一定能。或者说,成功从鼓励自己开始。或者说,拥有强烈的自信心,是成功人士的特征之一。

詹旭东觉得李梦雅被洗脑洗成一块僵硬的石头,觉得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要与李梦雅离婚。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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