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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3 00: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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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海亮

出版社:团结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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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婚

浅婚试读:

Chapter 1在雨夜,两个身体

1

念蓉的生活是被一张房卡打乱的。

夜里她一直在书房看稿子。厚厚一摞打印稿,她需要在睡觉以前看完。天气闷热,大雨倾盆,念蓉起身,去阳台关好窗子。楚墨还没有回来,两个小时以前她给楚墨打电话,楚墨说他正在与朋友吃饭。电话里声音嘈杂,隔着电话念蓉也能闻到浓重的酒精气味。念蓉问他:“要不要我过去帮你把车开回来?”楚墨大着舌头说:“我不开车,我飞回去。”

半个小时以前,念蓉再一次给楚墨打去电话,楚墨告诉她,他们还在吃饭。电话那边出奇地安静,楚墨的喘息若隐若现,念蓉的心里,突然不安起来。她看一眼窗外,雨如注,灰黄的夜景开始扭曲。

念蓉怕雨夜,怕闪电,怕雷声。从小就怕,现在也怕。热恋时楚墨就知道。那时候,每至雨夜,楚墨都会陪着她。有一次他出差在外,便用一个长长的电话陪伴念蓉。他在电话里给念蓉讲了4个小时的故事,直到把电话打成烙铁。念蓉告诉他雨停了,雨真的停了,他不信,仍然不挂电话。那夜里,楚墨变成一个可爱的饶舌的妇人。后来他们有了儿子,念蓉对楚墨说:“我不能再怕打雷打闪了。”楚墨说:“就是。自然现象而已,没什么可怕的。”念蓉就不高兴了。她说她不怕,并非真的不怕,而是因为她从此有了责任。蟑螂还只是小昆虫呢,你楚墨见了不也脸色煞白,呼吸困难?

楚墨回来时,念蓉刚好看完最后一篇稿子。她瞅一眼石英钟,凌晨3点。看来楚墨的确喝了不少,他在客厅里划着圈儿,问念蓉:“咱家洗手间在哪儿?”念蓉扶他去洗手间,他坐上马桶,命令念蓉:“开车。”念蓉苦笑。“怎么喝成这样呢?”她说,“别人不管你,怎么莫高也不送你回来?”

念蓉扶楚墨上床,楚墨很快打起呼噜。沙发上堆着他脱下来的衣服,客厅里一股难闻的酒精气息。念蓉洗完澡,上床,却睡不着。雨似乎停了,一滴雨水落到窗外的空调冷却机上,地动天惊。

念蓉起身,将楚墨的衣服收拾起来。睡不着的时候,她喜欢做些家务。做家务并不能助眠,却能让难熬的时间爬得快一些。念蓉近来常常失眠,半烟说:睡不着的女人,必心怀鬼胎。

念蓉从楚墨的口袋里往外掏东西。钱包、香烟、钥匙、名片夹、餐巾纸……钥匙和名片夹本该装在公文包里,餐巾纸本该扔在酒店的垃圾筒里,看来楚墨的确喝到神志不清。然后,念蓉的手里,便出现了那张房卡。起初她不过将它当成一张扑克牌,顺手一扔,房卡落进屋角的小垃圾筒。她将楚墨的衣服抱进洗手间,塞进洗衣机,加洗衣粉,打开电源,定时,启动,滚筒转起来了,泡沫四溢。她回到客厅,目光再一次落上垃圾筒。她看到那张“扑克牌”上写着

5

个字:山水大酒店。

她愣住。心跳加速。

——很显然它代表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有电视,有沙发,有空调,有厚厚的窗帘和一张舒适的大床。也许还有音乐、烛光、巨大的橡木浴缸、漂着玫瑰花瓣的洗澡水、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体……

念蓉将房卡拿到书房,台灯下翻来覆去地看。房卡泛出暗红的颜色,如同女人漂亮的乳晕。突然念蓉感觉胸口发闷,呼吸急促,她站起来,打开窗子,将头探出窗外。雨彻底停了,但此时,念蓉的心里,电闪雷鸣。

重新回到客厅,念蓉将房卡塞进楚墨的钱包。钱包里,她和楚墨的脑袋靠在一起,笑得灿烂。

2

念蓉发誓她并不想追查这件事情。并非她不在意,而是她认为,有时候,在某些事情上追查到底,不仅是自讨没趣、自讨苦吃,甚至是自我虐待。

可她还是去了。

她想把楚墨喊起来吃早饭,楚墨却睡得像一头死猪。她用手轻轻拍拍楚墨的脸,唤他:“吃完早饭再睡?”楚墨翻一个身,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什么,眼皮都没动一下。念蓉独自吃完早饭,把食盐当成白糖搅进了牛奶。去书房,将一沓稿子塞进文件夹,稿子散落一地,忙弯腰去捡,一句话如沙子般硌进她的眼睛:“每个女人都有两个版本——精装本和平装本。精装本是给别的男人看的,平装本是给自己的丈夫看的。婚姻中的男人只看到妻子的平装本和别的女人的精装本——这就是婚外恋的起因和动机。”她瞟一眼作者:牧川。

下楼,发动车子,左拐,右拐,再左拐,车子驶上公路。假如车子一路往前,四十分钟以后,念蓉将到达杂志社。可是当她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当红灯灭,绿灯亮,鬼使神差般,念蓉打一下方向盘。车子驶上另一条马路,一栋很有名的建筑等在那里:山水大酒店。

念蓉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

将车子泊在停车场,念蓉走进酒店大堂。她弄不清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她只知道此时,两条腿似乎完全不再属于自己。电梯在12层停下,念蓉走出去,脚踩上厚厚的地毯,两腿软得抬不起来。她记得房卡上的号码——1210,那代表着一个封闭并且私密的空间:厚厚的窗帘,舒适的大床,漂着玫瑰花瓣的洗澡水,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体……

后来念蓉想,她之所以来到酒店,也许只为给自己一个虚假的安慰。楚墨回家的时间是凌晨

3

点,现在的时间是清晨7点,

4

个小时里,纵是一个凌乱的足球场,也会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更何况,似乎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在她的情人离开自己四个小时以后,仍然傻乎乎地守着一张大床。

速战速决才是偷情的精髓吧?

念蓉摁响门铃,里面没有动静。念蓉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里面仍然没有动静。念蓉长舒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她走出约十几米,身后传来“嘎吱”一声,回头,房间的木门被推开一隙,一个女人的半个身子从门缝里探出。女人眯着猫般的眼睛看看念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门被轻轻关上,念蓉被冻在那里。

那张脸让念蓉几乎崩溃。

她认识她。尽管她头一次见到她。

至少有十多分钟的时间,念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既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酒店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车子开上公路的。当终于回过神来,她发现,她的两条腿和两只手,都在抖个不停。

走进陆清浅的办公室,才发现稿子忘在了车上。忙下楼去取,再回来,陆清浅看着她的脸,问:“昨晚没睡好?”

念蓉将稿子放到桌上,说:“还好。”转身就要往外走。

陆清浅问:“哪三篇?”

念蓉折回来,翻动着稿子。“妖精的这篇……牧川的这篇……还有这篇。”“你好像有点不太对劲。”陆清浅盯住她的眼睛,说,“如果太累的话,不妨先回家休息。等我看完这些稿子,给你去个电话。”“真的没事。”念蓉笑笑说,“我去工作了。”《深爱》杂志社租用了市妇联的四间办公室,陆清浅一间,念蓉和半烟一间,水湄和幼仪一间,紫苏和江雨霏一间。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老建筑,不仅房间很小,隔音也很差,念蓉常常听到水湄和幼仪在隔壁高声谈论着“LV”包、“毕扬”香水和“奔驰

6

00”。“你怎么回事?”半烟被念蓉吓了一跳,“怎么跟个熊猫似的?”“没睡好。”念蓉笑笑说。“每天都要和楚墨‘复习功课’?”半烟说,“那也得抽空睡一会儿啊。”

换在以前,念蓉肯定会在半烟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一下,但今天,她只是笑笑,坐下来,打开电脑。半烟为她冲一杯咖啡,又盯着她的脸研究半天:“和楚墨吵架了?”

念蓉再笑笑。“那天我肯定没有看错。”半烟一边为自己冲着咖啡,一边说,“别人我或许能看错,楚墨我能看错?扒皮认识骨头。”

念蓉有些头痛。半个月以前,半烟告诉念蓉,她在街上看见楚墨了。楚墨与一个女人走在一起,那个女人长得不如念蓉漂亮。念蓉对她说,这样的事情不必汇报。“难道我从没有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半烟说:“你再嘴硬,我也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那天晚饭时,念蓉装作不经意问起此事,楚墨说:“一个客户,开保健品商店的,叫田小甜,想做个户外广告。”楚墨的回答不假思索,干净利索,毫无破绽。念蓉笑笑,说:“你多吃点木耳。”

一整天,念蓉心神不宁。那个女人的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又顽强地钻进她的脑子,撕扯她的神经。一天里陆清浅过来三次,一次让念蓉将那三篇稿子排出次序,一次问半烟的插图画好了没有,一次问念蓉和半烟还有没有茶叶。半烟冲念蓉笑道:“他不放心你呢。”

下班前陆清浅叫她过去,确定了三篇稿子的版面位置,又对她说:“我送你回家吧。”念蓉说:“不用了。”陆清浅说:“不是特意的。正好去找一个朋友喝杯茶,顺路。”念蓉说:“真不用了。”陆清浅说:“你这种状态,最好别开车。”他有些过分的关心终于让念蓉有了抵触,板起脸问他:“我什么状态?”陆清浅说:“我怀疑你昨天晚上一秒钟都没有睡着。”念蓉一边往外走一边赌气道:“我睡着觉也能开车。”

陆清浅送念蓉下楼,如同一个跟班。念蓉发动车子,挂倒挡,车子熄火。重新发动车子,再挂倒挡,车子再一次熄火。窗外的陆清浅敲敲玻璃,念蓉打开车门,陆清浅轻轻拽她出来。“还是我来开吧。”他说,“看来你在驾校并没有毕业。”念蓉坐好,陆清浅发动车子,挂倒挡,车子第三次熄火。陆清浅瞅瞅身边的念蓉,耸耸肩。“看来咱俩都是驾校除名,自学成才。”3

回到家,楚墨已经做好了晚饭。油焖大虾、蜜汁苦瓜、海带排骨、莴笋木耳、紫菜鸡蛋汤,一瓶红葡萄酒摆在餐桌一角。念蓉问他:“忙了多长时间?”楚墨说:“一个下午。”念蓉说:“今天不是咱俩的生日吧?”楚墨在围裙上擦擦手,说:“都是你喜欢的菜。知道你昨晚没有睡好,烧几道好菜给亲爱的补补。”“你也知道我昨晚没有睡好?”“当然……”“我为什么没有睡好?”“我回来得太晚。”“还有呢?”“电闪雷鸣的。”“还有呢?”“你近来常常失眠。我想你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快吃饭吧。”“还有呢?”“没有了吧?快吃饭吧!”

念蓉坐下来,拾起筷子。尽管她不再追问,尽管楚墨的回答仍然干净利索,但念蓉能够感觉他有些招架不住了。老实说楚墨的菜烧得色香味俱全,念蓉曾经在半烟面前吹嘘说,楚墨完全可以去酒店当大厨。然而今天,她把“色香味俱全”的菜吃得味同嚼蜡。“不喝一杯?”楚墨冲念蓉晃晃酒瓶。“怕喝醉了。”念蓉话中有话。“少喝点。”楚墨坚持着,“每人一杯。”“不喝。”“喝一杯吧。”楚墨不识时务,“有助睡眠。”“我说了不喝。”念蓉“啪”的将筷子拍上餐桌。

楚墨无趣地将酒瓶放下。“那就不喝。”

念蓉吃得很少,这让楚墨的四菜一汤基本保持着装盘时的模样。念蓉离开餐桌,去卧室,打开抽屉,准确地抽出一本影集。那是很久以前的影集,里面放着很多楚墨大学时的照片。念蓉翻动影集,很快找到其中一张。照片上,四个年轻人手拉着手,身后,四辆并排的单车。

楚墨跟进来,说:“你吃得不多……娘子翻影集干什么?”

念蓉盯着照片,说:“想多年以前的你了。”

楚墨说:“傻帽儿青年一个,有什么好想的?”

念蓉说:“傻帽儿才代表纯真。”

楚墨“嘿嘿”笑。

念蓉说:“你好像告诉过我,这是你们大学暑假时的照片。”

楚墨说:“确切说是大三暑假,当时我们本想一直骑行到西藏,哪想还没骑到市郊,便有人扛不住了。”“谁扛不住了?”“当然是我。”楚墨走过来,想把影集合上。“这个女孩叫什么来着?”念蓉躲闪着楚墨,指着照片上的一个女孩。“我告诉过你。”“我记不清了。”“静秋。”“你确定她叫静秋?”“当然。”“不叫田小甜?”“田小甜?”楚墨有些汗如雨下了,“她叫静秋,我的大学同学。”“还是你的初恋情人。”“可是后来她把我甩了,我成了淘汰品,还好被你收留。”楚墨转过身,说,“我跟你说过好几次的。我先去收拾碗筷。”

念蓉盯着那个叫做静秋的姑娘。似乎,现在的静秋更漂亮一些。照片上的静秋虽然青春靓丽,却又瘦又黑。清晨的静秋却丰腴秀美。即使只是远远一瞥,念蓉也能从她晨起的慵懒之中,看到她的优雅、安静与迷人。如果说大学时候的静秋是尚未成熟的酸涩的李子,那么现在的静秋,已经变成多汁的熟透水蜜桃。

多汁的熟透水蜜桃对楚墨这个年龄的男人有着致命的杀伤力。更何况是楚墨曾经弄丢的水蜜桃。

再捡回来,便放不下了吧?

念蓉将影集收起,走进客厅,打开收音机。楚墨还在厨房里刷碗,清洗剂涂抹得到处都是。收音机里传来思蓉的声音,念蓉对楚墨说:“等一会儿再刷吧。先听我姐的节目。”“音量调大点,我边干边听。”楚墨说。

楚墨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地躲避着念蓉。内心有鬼或者内心有愧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的确在躲着念蓉。楚墨出轨几近事实,念蓉听到一种东西被打碎的声音。“古代的婚姻形式对女子很不公平。”收音机里,思蓉的声音不紧不慢,“那时叫做‘掠夺婚’或者‘匪婚’——汉代的《白虎通义·嫁娶篇》中说:‘婚姻者,何谓也?昏时行礼,故谓之婚也。’古人为什么要在昏暗之中娶妻呢?只因为那时的男子并未征得女子及其亲属的同意,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征得同意’、‘两情相悦’这样的意识。只要他们看上某个女子,便会采用掠夺的方式强娶,而掠夺女子只有在昏暗的黑夜才容易得手,所以便有了‘婚’之说……”

是一档叫做“古今围城”的节目,每周五期,每期两个小时。思蓉会在节目里与听众分享、探讨有关爱情和婚姻的任何话题,比如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古今中外的爱情名言,古今中外的婚姻观点,古今中外的婚姻形式,等等。当然,这档节目最主要的任务是接听听众电话,为他们所遇到的爱情和婚姻问题出谋划策。电话内容千奇百怪,比如今天,电话里的男人伤心欲绝。“我们分手了,我提出来的,我心如刀绞哇!”男人说,“你说我该怎么办?”“可是您为什么要与她分手?”思蓉的声音,充满了“母性的光辉”,“您应该先找出分手的理由,然后再去想这个理由是否成立,是否值得。并且,您能确定您还会遇到比她更好的女人吗?”“你误会了。”男人说,“他不是女人,他是男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我把他甩了,我心如刀绞哇!你说我该怎么办?”

念蓉冲楚墨笑笑,说:“也许我们该救救场子。”

楚墨说:“同意高见。”

念蓉把电话打通,然后擎着电话,等着。她盯着楚墨,楚墨还在往盘子上挤清洗剂。念蓉笑了,说:“楚墨,你要把一瓶清洗剂都用光吗?”

念蓉想起一句话:所谓厌倦,就是一个人吃完盘子里的食物以后,对盘子的感情。

假如她是一道菜,无论如何色香味美,也终有被楚墨吃完的时候。到那时,她就会变成沾满油污的盘子。

之前,楚墨最不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刷盘子。

电话被导播接进去,思蓉的声音响起来,“您好。”“您好。”念蓉拿着电话,站起来,走进厨房。“我怀疑我老公有了外遇,我想请教您,我该怎么办?”

正在卖力地刷着盘子的楚墨被吓了一跳,一边低声说“别跟你姐开这种玩笑”,一边想抢过电话。念蓉退着,躲闪着,盯着楚墨,眼珠瞪得比眼眶还大。

那边停顿一下。很显然思蓉辨出了念蓉的声音。“听声音你应该比我小,我就叫你妹妹吧。”思蓉的声音似乎有些抖,“妹妹,首先你只是怀疑,而不是事实。怀疑有两种可能:其一,他真的有了外遇——或在清醒的时候,或在不清醒的时候,或策划良久,或突如其来,或两情相悦,或逢场作戏;其二,这只是你的假想。其实据我所知,很多婚姻内的‘出轨’事件,都是夫妻单方面的假想。或者说,它是虚构的,不存在的。这时候,很多人便自以为是地充当了感情世界的稻草人。但其实呢?根本没有偷吃的麻雀。”

念蓉攥着电话,不出声,她想听姐姐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其实,就算真的有了外遇,只要夫妻间还有真爱,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思蓉接着说,“婚姻的基础当然是爱与忠诚,但有时候,在某些特定的时间与环境,在某些瞬间,爱与忠诚,也许可以分开。虽然我们并不鼓励这种忠诚与爱的分开,但事实是,这世界真的存在,并且很多,否则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不美满的家庭。比如你万一出轨的丈夫,也许他只是经受了一次难以抗拒的诱惑,也许他只是个没有玩够的小男孩,骨子里,仍然向往着婚前的那种自由。其实婚姻是什么呢?婚姻就是给自由穿上了一件棉衣,虽然活动不便,但会非常暖和……所以妹妹,你可以试着与他沟通……夫妻间最难的是沟通,最容易的,也是沟通……”

楚墨终于刷完了盘子,走过来。这次他没有试图抢下电话,而是静静地站在念蓉对面,示意念蓉将电话挂断。念蓉也觉得玩得差不多了,冲思蓉说声“谢谢”,放下电话。“干什么呢?”楚墨说,“别吓坏了你姐。”“刚才不是说救场子吗?”念蓉笑着说,“那个男人心如刀绞,让我也试试心如刀绞。”

有人敲门,楚墨去开,楼上陈老太太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老太太捧一个大汤盆,对楚墨说:“晚上熬了银耳粥,吃不了,送些给你们。楚墨你烟抽得太凶,得经常清清肺。”

楚墨接过粥,说:“阿姨进来坐。”

陈老太太进屋,对念蓉说:“你也得常吃点银耳粥。”

念蓉说:“我又不抽烟。”

陈老太太说:“二手烟更厉害。熬银耳粥很简单的。哪天没事,我来教你。”说着话,目光在念蓉的脸上瞟过来瞟过去。

念蓉问她:“我脸上有银耳粥?”

陈老太太说:“念蓉你没事吧?”“我就知道除了银耳粥,您肯定还有别的事情。”念蓉笑着说,“刚才您听我姐的节目了吧!那个喋喋不休的男人‘心如刀绞’,我和楚墨替我姐救场子呢!”“只是救场子?”“当然。”

陈老太太长舒一口气,坐下来,开始责怪念蓉和楚墨。她说你们开玩笑可以,但千万得有个度,万一影响到思蓉的节目,就不好了。“谁听到这样的事都紧张。”陈老太太说,“别说你姐,连老丙都坐不住了,非要我捧盆银耳粥过来看看。”

老丙是她的老伴,楚墨和念蓉习惯称他陈老先生。老先生和老太太住在九楼,没事喜欢在小区里打太极拳,打羽毛球,踢毽子,抖空竹,身体硬朗得就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和小伙子。远亲不如近邻,三年前儿子盈衣出生,老太太几乎每天陪在念蓉身边,烧饭,洗衣服,跑超市,讲年轻时与老丙的那些往事。对陈老太太和陈老先生,念蓉充满感恩。甚至,她早将两位老人当成了自己的父母。

临走以前,陈老太太握着念蓉的手说:“我猜思蓉一会儿肯定要来。这样的玩笑,谁听了都肝颤。”

老太太猜得没错,她刚刚走,思蓉和思远就到。与老太太不同的是,思蓉并没有旁敲侧击,而是直奔主题。念蓉说:“我与楚墨有些无聊,正好替你救救场子。”思蓉问楚墨:“这是谁的主意?”楚墨说:“当然是亲爱的念蓉。”思蓉说:“救场子也不必说自己的老公有外遇啊!你可以说……”“我可以说是我有了外遇,我心如刀绞……”念蓉说,“请主播思蓉指点迷津。”“没个正形。”思蓉说,“我和你姐夫还真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情,下节目就一起跑过来,饭都没顾上吃。家里有吃的没有?”“陈阿姨刚刚送过来的银耳粥,还有我们吃剩的四菜一汤。”楚墨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去帮你热热。”“别麻烦楚墨了。”思蓉吩咐思远,“你去吧。”

思远就钻进厨房,与楚墨嘀嘀咕咕,两个男人发出一阵怪笑。思蓉问他们:“嘀咕什么呢?”思远从厨房里探出脑袋,说:“我在向楚墨请教韭菜炒鸡蛋的做法。”思蓉说:“韭菜炒鸡蛋很可笑?”思远的脑袋刚刚缩回厨房,思蓉就听到他极力压抑的“哧哧”的笑声。思蓉问念蓉:“韭菜炒鸡蛋怎么让两个男人笑成这样?”念蓉说:“壮阳呗。”思蓉撇撇嘴,说:“那也不至于笑得嘴巴咧到耳朵后面啊!”

即使在晚上,思蓉的嘴唇也红得灿烂。

思蓉不太喜欢眉笔、眼影等化妆品,却对口红情有独钟。有一次念蓉在她的抽屉里发现至少三十支口红,口红们排列整齐,如同挤满抽屉的妖艳的士兵。这也算怪癖吧?电台的直播间里并没有摄像机,她抹再漂亮再动人的口红,也不会有人看见。“刚才真把我吓坏了。”思蓉说,“导播小强说,我的脸都吓白了。”“不至于吧。”念蓉说,“就算是真的,也是楚墨出轨,而不是姐夫出轨。”“我是不放心你。”思蓉说,“从小就小心眼,有什么事又都在心里憋着,从不肯告诉我和妈。楚墨真要出什么事的话,还不把你气炸了?”“真出什么事也不怕。”念蓉学着思蓉的声音说,“我可以试着与他沟通。夫妻间最难的是沟通,最容易的,也是沟通……”“去你的。”思蓉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砸下一拳。

思远将饭端出来,思蓉一边吃一边跟念蓉聊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思远坐在沙发上翻一本过期的《深爱》杂志,却每隔一会儿就要抬头看一眼思蓉,眸子里柔情似水。

——就算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会背叛自己的爱人,思远也不会。他综合了好男人的所有优点,除了还可以再帅些。这是两姐妹对思远高度一致的评价。

思蓉和思远走后,楚墨重新扎进厨房。这次他要为念蓉榨一杯西瓜汁,他说天太热,喝杯西瓜汁去暑。念蓉不理他,去浴室洗好澡,出来,楚墨已经将两杯西瓜汁榨好。“我想你误会我了。”他将一杯西瓜汁递给念蓉,“你肯定在我的口袋里发现了房卡,以为我在外面做了什么事。”

念蓉往杯子里插一根吸管。“是这样。昨天我和静秋,都喝得有点多。饭后本想打个车送静秋回家,可是等了很久,也没有出租车。陪她走了一会儿,雨又下起来,越下越大。那时我们正好走到山水大酒店,就进去避了一会儿雨。雨总是不停,静秋喝得太多,吐了一地,又睡着了,我和服务生都喊不醒她。没办法只好开了个房间,让她在那里休息一会儿。把她安顿好,我马不停蹄……”

念蓉喝着西瓜汁,不说话。“开始没打算叫她。可是饭桌上有个朋友想做茶馆生意,正好我知道静秋想将茶馆转出去。给她打电话,她就来了。”

西瓜汁已经喝完,念蓉将吸管吸得“嗞嗞”直响。“见到静秋,很偶然。前些日子和楚歌去一家茶馆喝茶,竟然见到她。茶馆是她和她老公的,已经开了两年多。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多想。再说,有什么可告诉你的呢?静秋现在只是我的朋友,我总不能每交一个朋友,都要向娘子汇报吧?静秋是我的初恋,这不假,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当初再旺的一团火,也早熄灭了。昨天晚上,真的没打算叫她。楚歌和莫高都在,你不相信的话,现在就可以给他们打个电话……”“我信。”念蓉将空杯放上桌子,站起来。“我知道你不信。”楚墨说,“换成我,我也不信。深更半夜的,一男一女喝醉了,去酒店开房……”“可是我信了。”念蓉走进卧室,踢掉拖鞋。

楚墨不说话了。似乎念蓉的态度跟大吵大闹没有任何区别。悄无声息的吵闹,风声鹤唳的和谐,柔声细语的惩罚。现在,娇小的念蓉看上去“居高临下”。

楚墨跟进卧室,念蓉已经躺下。楚墨替她关掉台灯,紧挨着她躺下,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楚墨支起身体,看看念蓉,伸出手,轻轻抚摸念蓉的肩膀,念蓉转过身去,给楚墨一个冷脊梁。楚墨俯下身体,亲吻念蓉的肩膀和后背,念蓉既不躲闪,也不迎合,冷淡得就像一条冬日的鳗鱼。楚墨的嘴唇沿着念蓉的腰畔往下滑动,终吻上念蓉的脚踝。黑暗里的念蓉将脚抽开,说:“还想不想让我睡觉了?”声音里竟有几丝厌恶。楚墨僵住了,嘴唇却仍然保持着亲吻的姿势,黑暗里,要多可笑有多可笑。他叹一口气,老老实实地躺下,双手抱紧抱枕。

其实最后一刻,念蓉几乎动摇。她非常希望楚墨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是细想来,每一个字又都那般可疑。即将睡着的时候,念蓉想,在这件事情上,她也许有些太过分了。当然不是对楚墨过分,而是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过分。就算楚墨真的在外面招惹女人,错只在楚墨,或者只在那个被楚墨招惹的叫做静秋的女人,跟姐姐与姐夫有什么关系呢?跟陈老先生与陈老太太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犯得着往电台打电话?她有什么资格让毫不相干的人跟她担惊受怕?

似乎太过自我了,又似乎有些矫情。

半夜里,念蓉被她的梦吓醒。梦里的静秋忽而变得花枝招展,忽而变得凶神恶煞。静秋点燃一团烈火,冲楚墨招招手,楚墨便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她看到楚墨开始燃烧,皮肤爆裂,表情扭曲……

醒来汗湿全身。月亮爬起来,月光下,身边的楚墨,大睁着两眼。4

楚墨想送念蓉上班,却被念蓉拒绝。“前天晚上我没有睡好,昨天晚上你没有睡好,你应该多睡一会儿。”说完念蓉就后悔了。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纠缠不休。

因为纠缠不休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她已经决定给楚墨一次机会。

楚墨的确没有睡好。在经过一整天胆战心惊的煎熬以后,他开始后悔。他说的那些都对:吃饭前没请静秋,有人谈到茶馆,他打电话喊来静秋,醉酒,打不到车,步行送静秋回家,雨越下越大,去酒店避雨,静秋吐了一地,迷迷糊糊睡过去,无奈之中开房,与服务生送静秋去房间……这些都对。他向念蓉隐瞒的是后半部分。后半部分,在那个挂着厚厚的窗帘、开着橘红色落地灯的房间里,静秋及时醒来,然后他与静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然而他并不快乐。或者说,当他终将赤裸并且柔软的静秋压到身下,当他用了8年的时间终将静秋俘虏,他并未迎来期待之中那种天崩地裂水乳交融的快乐。随之而来竟是惆怅,伤感,恐惧,无边无际的忧伤……

送走念蓉,他想了很久,还是给静秋打去电话。静秋的声音很小,显然她正在茶馆里,显然萧健距她不远。他问静秋方便说话吗?静秋说还好。他问静秋方便出来吗?静秋说不太方便。他说我有事情想跟你说。静秋说电话里不能说吗?楚墨想了想,说:“还是当面说吧!方便的话,我请你到‘二嫂面家’吃午饭。”“二嫂面家”是一家非常小的面店,口味也很一般,它被几家饭店挤在角落,不仔细看,很难被发现。这正是楚墨选择这里的理由。

不过一天没见,静秋似乎瘦了很多。见到楚墨,她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随意,却多出几分慌乱。隔着窄窄的餐桌,楚墨对静秋说:“前天晚上,我喝得有点多。”

静秋笑笑说:“我好像也丢丑了。”

楚墨说:“我竟然把房卡揣回了家。”

静秋不安起来。“可能被我爱人发现了。”楚墨笑着说,“不过她并没有对我严刑逼供。”

静秋不安地搓着一张纸巾。“静秋,真的对不起。”楚墨握着静秋的手,静秋的手如同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鸽子。“我发誓我仍然爱你,我发誓我每天都想看到你,可是我们没有权力伤害无辜的人。我爱人,念蓉,她是无辜的。你爱人,萧健,他也是无辜的。”“难道你以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只是没有意识到偷情如此艰难。”楚墨努力开着玩笑。

可是“偷情”两个字还是狠狠地刺中静秋。事实上,假如没有楚墨的死缠烂打,现在,他们完全可以当着念蓉或者萧健的面,毫无顾忌地开彼此的玩笑。

四个月以前,楚墨再一次遇到静秋。三个月以前,楚墨给了静秋一个结实的拥抱。两个月以前,楚墨对静秋说,他仍然爱她,像大学时候一样爱她。一个月以前,楚墨将静秋拥到怀里深吻。两个人天真地认为他们都会守住最后的底线,然而,在对方的身体面前,他们不堪一击。

或许从楚墨再一次出现,她就注定要把身体交付给他吧?她得为几年以前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为几年以前母亲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更何况,她知道,她内心的那团火并没有彻底熄灭。三两点火星,楚墨添一把柴,那团火便燃起来了,越烧越旺,越烧越旺……“对不起。”楚墨说。

这也是前天夜里楚墨将她进入时,所说的话;这也是前天夜里当楚墨离开她时,所说的话。可是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对不起我要和你做爱?对不起我要让你做一个背叛丈夫的女人?对不起我要让可怜的萧健戴一顶绿帽子?对不起我和你做完爱以后就要抽身而退?静秋闭紧眼睛,她有些呼吸困难。“我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静秋说。她想不到会是怎样的结局?是终与楚墨发生关系的结局?是发生关系的同时即结束关系的结局?她该释然还是该失落?她该怨恨楚墨还是该感激楚墨?偷情——她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她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

她想起清晨出现在走廊的女人。她相信那个长发飘飘气质不凡的女人,必是楚墨的妻子。

她感激她。她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捉奸在床,没有任何试图将事情闹大的举动。她感激她。

是这样。现在,楚墨怕了,她也怕了。很多时候,所谓比生命还重要的情人,所谓比生命还可贵的情感,其实不值一提。当它碰触到彼此的家庭,当它可能影响到彼此的家庭,就变得无足轻重。与彼此的家庭相比,它是那般渺小,它应该无条件地做出牺牲。

何况她与楚墨,算得上彼此的情人吗?

初恋情人也算情人吗?

往回走,经过喧闹嘈杂的步行街,他们遇到一个卖玫瑰的男孩。玫瑰还剩下两朵,楚墨想全买下来,男孩却只肯卖他一朵。“我必须留一朵给我的女朋友,”男孩说,“每天我都会送她一朵玫瑰。”楚墨问:“每天都送?”男孩点点头。楚墨说:“你可真浪漫。”男孩腼腆地笑笑。楚墨说:“可是作为过来人,我相信你坚持不了三年。”男孩说:“你说的对。她得了白血病,医生说她最多还能活一年。”楚墨看看男孩的脸,他相信男孩没有说谎。楚墨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他只是想开个玩笑,男孩大度地笑笑,说:“玫瑰还要吗?”

楚墨买下一朵玫瑰。玫瑰沾着虚假的露水,却并不影响它在阳光下愈发鲜艳娇美。楚墨将玫瑰递给静秋,静秋微微一怔,说:“还是送给念蓉吧!”楚墨说:“一会儿经过别的花店,我再给她买一枝好了。”“可是就算你送给我,我也没地方放。”静秋伸出手,却不是接过玫瑰,而是用手掌往外推了推,“能放在哪里呢?家里?茶馆里?”她笑笑,笑出一条皱纹。她收住笑,那皱纹,却永远留在脸上。

Chapter 2爱情面前,人人平等

1

楚墨与静秋的初恋,是从大学三年级开始的。

楚墨很早就注意到静秋。他走过学校的林阴道,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下面,静秋手捧一本书,安静地坐在那里。夕阳为她镀上一圈金黄色的美丽轮廓,静秋就像一个降临世间的女神。楚墨经过她的身边,女神抬头看他,笑笑,又低下头,翻一页书。一片银杏叶飘落下来,全世界的花儿在那一刻,齐刷刷地开放。

于是,他对女神展开夏季攻势,又展开秋季攻势、冬季攻势和春季攻势,却收效甚微。楚墨的所谓攻势仅限于上前搭讪,“你好”、“你好吗”、“你好啊”、“你好哇”、“你好噻”、“你好不好”,至多配合上他拙劣的摘帽、点头、弯腰、鞠躬甚至单膝跪地。他造作并且夸张的表演毫无浪漫可言,简直让人厌恶。

直到大三那年暑假。

大三暑假,莫高组织了一次单车跨省旅行。计划中本没有楚墨,但自从楚墨听说静秋也要参加以后,便死皮赖脸地缠着莫高,让他带上自己。莫高说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你能撑下来?楚墨说,撑到哪儿算到哪儿。莫高笑了。“我知道你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说,“就你这小破体格,能撑到市郊就不错了。”

然而没有撑下来的并非楚墨,而是静秋。也许没有那个意外的话,莫高、阿芳、静秋和楚墨真的可以完成旅程,但是因了意外,他们的旅程,至市郊结束。

四个年轻人骑行到市郊,休息片刻,合影。合影时楚墨非常想把手搭上静秋的肩膀,跟静秋商量,静秋双目圆瞪:“你敢?”楚墨当然不敢。四个人继续前行,至一条偏僻的土路,一辆农用三轮车如螃蟹般横行过来。三轮车在驶近他们的时候彻底失去控制,楚墨听到静秋高喊一声“妈啊”,回头看,静秋已经长出翅膀,飞落路边阴沟。阴沟里有污水,有石头,静秋栽在里面,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楚墨扔掉自行车,抱起静秋,一路狂奔。他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跑,后来阿芳说,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有如此之多的眼泪。

静秋爱上楚墨,阿芳这句话起到关键性作用。但只有楚墨知道,他的那些眼泪,一半是因为害怕,一半是因为太累。

他是累哭的。狂奔途中,有几个瞬间,他甚至想放下静秋。后来他想,尚未牵手,便想到放弃,这显然不是爱情和婚姻的常态。然而,因为太累,所以放弃,却是爱情和婚姻破裂的主要原因。

因了那次意外,静秋的额角多出一道淡淡的伤疤,月牙形状,楚墨喜欢吻那道疤。

寒假时候,静秋带楚墨回家,楚墨第一次见到静秋的母亲康芳和父亲徐长征。徐长征躺在床上,歪着脑袋,淌着口水,冲楚墨一个劲地傻笑。静秋告诉楚墨,父亲瘫痪在床,已经多年。

康芳礼节性地问楚墨抽不抽烟,楚墨傻乎乎地说:“抽!”康芳黑着脸去商店给楚墨买烟,楚墨追出来,响亮地说:“要‘将军’牌的!”康芳问商店老板:“有‘将军’牌香烟吗?”对方说:“有。来一包?”康芳说:“不。除了‘将军’牌,随便什么牌子都行。”

晚饭时候,康芳没敢问楚墨喝不喝酒,楚墨就自己去商店,一会儿回来,一手提一捆“昆嵛”牌啤酒,一手拿一包“将军”牌香烟。“有‘将军’牌的!”楚墨兴冲冲地对康芳说,“刚才您也许问错了牌子。”

康芳不喜欢楚墨,不仅因为“昆嵛”和“将军”,还因为静秋提前打电话回来,告诉她楚墨是学中文的。康芳不喜欢学中文的,她坚信“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古老的名言。她认为中文系毕业后肯定会摆弄文字,而摆弄文字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怜最可悲最可恨的事情。徐长征也是摆弄文字的,摆弄来摆弄去,不仅让全家人跟着受罪,还把自己弄成了瘫痪。静秋告诉楚墨,有一次父亲读了报纸上的一篇文章,骂了句粗话,仰面跌倒。这一倒,便再也没有起来。尽管后来醒过来,也是眼歪嘴斜,既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也写不出一个清晰的字。“是篇什么文章?”文学青年楚墨问静秋。“没有人知道。”静秋说,“报纸上那么多文章,谁知道哪一篇惹他了?”“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乡村语文老师。”

楚墨回去以后,康芳便开始给静秋张罗对象了。静秋问康芳:“楚墨哪里不好?”康芳说:“哪里都不好。”静秋把康芳的话转给楚墨听,楚墨耸耸肩,说:“我不就抽了几根烟,喝了几瓶酒吗?”楚墨近乎弱智的乐观和自信让他失去了挽救这段感情的最佳时机。

康芳在街道工厂上班,一个同事的儿子常去接母亲下班,时间久了,康芳便喜欢上那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一次同事开玩笑说:“让你家静秋给我当儿媳妇吧。”康芳说:“那敢情好。”那个小伙子便是萧健。那时的萧健一边工作一边读着业余体校,他的200米短跑成绩在县城无人可敌。体校老师说,假如萧健能将他的成绩再提高1秒,他这辈子,就有保障了。

大四暑假,康芳瞅个机会,让萧健与静秋见了一面。萧健一眼就喜欢上静秋,回去,竟夜不能寐,茶饭不思。第二天他又提了礼物去拜访他的“康伯母”,进门就扫地,拖地板,修好漏水的水龙头,又带徐长征去县城最好的浴池洗了个澡,把徐长征舒服得直哼哼。回来时,他还不忘给静秋捎个巧克力脆皮雪糕。萧健走后,康芳问静秋:“这个萧健好不好?”静秋啃着雪糕上的巧克力脆皮说:“不好。”康芳问:“哪里不好?”静秋说:“哪里都不好。”康芳说:“我看小伙子不错。英俊,身体棒,能干活,孝顺老人,还知道心疼你。”静秋说:“楚墨也给我买雪糕。”康芳说:“我就没看出他有哪点好!瘦得像个蚂蚱,又吸烟又喝酒的,吃饭时把米粒掉得满桌子都是。再看看萧健,跑那么快,身体那么壮,一般人能比得上他?体校老师说了,如果他能把成绩再提高1秒,也许就能进国家队。进了国家队,啧啧啧。”不过,说归说,她一直不敢替静秋做主。假如静秋坚持,楚墨完全可以在几年以后将静秋娶回家。

可是静秋没有坚持。

毕业以后,静秋回到县城,楚墨应聘到一家报社做校对,业余时间继续他的文学创作。最开始他们几乎每天都要通电话,每次至少半小时,后来电话慢慢地少了,通话内容也变成简短的三言两语。再后来,自然而然的,电话被短信代替。其实大学恋情多是靠不住的,就像莫高与阿芳,虽然大学时阿芳就为莫高堕过胎,虽然两个人山盟海誓,死去活来,但毕业半年以后,还是做了分飞的劳燕,各自有了新欢。

企业管理系毕业的高材生莫高是这样解释的:企业与员工之间无所谓忠诚与否,重要的是能否彼此满足。男女之间,也是如此。他的话让青春单纯的楚墨赏了他一记狠狠的耳光,那记耳光让莫高终生难忘。

因为楚墨不这么看。他与静秋相恋两年,除了吻过她的额头,两个人从没有越雷池一步。他认为静秋对他越来越冷淡全是因为康芳——康芳有一个需要照顾的丈夫,康芳只有一个女儿,自私的她希望女儿和女婿能够守在她的身边。

楚墨不想失去静秋。

他去看过静秋几次,每一次,静秋都哭成泪人。在胡同深处的小旅馆里,楚墨抱着静秋,直到静秋在他的怀里睡去。有那么一次,他试着将静秋剥光,然而静秋牢牢地守住她的最后防线,楚墨始终不能得逞。从那时起楚墨开始预感他将失去静秋,但他没有料到的是,他会失去得如此之快。

不过两个月不见,静秋便成为新娘。新郎当然是萧健,萧健一年多来的殷勤,终于得到了回报。楚墨没有见过萧健,从伴娘阿芳的描述中,他知道萧健强壮得如同一头公牛。一切结束得如此迅速,始料未及的楚墨,甚至来不及哭泣。他永远记得那个下午,静秋过来看他,挽了头发,穿了粉红色的旗袍。旗袍空空荡荡——匆忙之中做了新娘的静秋,还没有及时长出新娘丰腴的身体。她的身体仍然如男孩一般扁平,她笑起来,嘴角仍然稍有些歪。他把静秋拥进怀里,吻她下巴上的眼泪,他眨一下眼睛,静秋便不见了。他在那个小旅店里闷了整整一天,喝掉三斤白酒,他想他醉死过去以后,也许永远不会醒来。可是当他醒来,他知道,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不可挽回——他失恋了,这是事实——他的女友成为别人的新娘,这是事实——他将永远失去静秋,这是事实——以后,无论他如何想她,念她,她都不再属于自己。她只属于一个叫做萧健的强壮如牛的男人,此刻,或许萧健正把静秋或粗鲁或温柔地压在身下,或许静秋正在或痛苦或快乐地将他迎合。楚墨冲了个冷水澡,甩着湿淋淋的头发,走出旅店。他回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辞掉他的工作,第二件事就是撕掉他的诗歌。他近乎偏执地认为,他与静秋的结束,与诗歌有关,与康芳有关,与徐长征有关,与萧健有关,与静秋有关,与他的贫穷与无能有关。

后来他想,他其实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还与他所谓的“潇洒”有关。他明知爱情早就出现危机,可是他从不肯跟康芳好好谈谈,跟静秋好好谈谈,甚至跟自己好好谈谈。他认为美好的爱情没有迁就,没有低三下四。可是,换一个角度,这是否等于他并非特别在意这段感情呢?

他不愿意承认,可是他必须承认。

三斤白酒说明不了任何问题。那是无知男孩的习惯性表达。那样的表达不仅弱智,并且毫无意义。

后来,念蓉便出现了。2

再次与静秋相遇,因为弟弟楚歌。

楚歌对楚墨说,早晨时,他好像见到了静秋。楚墨边看球赛边问哪个静秋?楚歌说当然是你的初恋情人静秋,笑起来嘴有点歪的静秋。我不过在很多年前见她一面,便记住了。楚墨说你画画把眼睛画花了吧?要不就是被亦可亲花了?楚歌说我想我不会看错。“在一家茶馆门口,袅袅婷婷。那个茶馆就叫‘静秋茶馆’。我还听到有人喊她‘老板’。”楚墨说:“扯淡。”眼睛不离荧屏,却再也没心思看球。他想起大学时,静秋曾对他说过,她想在毕业以后,开一间茶馆。

茶馆很偏僻。楚墨想找到这个茶馆,也许得用上放大镜。

楚墨是一个人来的。推门,他看到收银台的后面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约三十左右,头发却白了一半。男人坐在轮椅上,无所事事地转动着手里的魔方。“喝茶?”男人问他。

他点头。“一个人?”

点头。

在男人的指示下,楚墨进到一间茶室。茶室不大,装修尚好,墙上挂一幅《对弈图》,两个闲人坐在地上,半光着膀子,酒葫芦翻倒在旁边。古琴曲《潇湘水云》飘起来了,小小的茶室里霎时云水掩映,烟波浩瀚。楚墨的心,也如同潮水般翻滚起来。

女人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踢踏踢踏,踢踏踢踏,楚墨侧耳细听,他认为那不是静秋的脚步声。

果然,推门而入的是一位陌生女人。楚墨点一壶铁观音,问她:“收银台那位,这里的老板?”女子说:“嗯啊。”楚墨问:“他的腿一直这样?”女子说:“嗯啊。”楚墨长舒一口气,确信楚歌真的看错了。

他不知道此时应该失落还是应该解脱。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奇怪,他来,希望见到静秋。可是他来,又害怕见到静秋。匆匆喝两口茶,拍下38块钱,走人。38块钱随便喝,茶馆的消费,低得吓人。

回去,总想着茶馆,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两天后再去,男人一眼把他认出。“又来了?”男人两手飞快地转动着魔方,“一个人?”“一个人。一壶铁观音。”楚墨说。钻进一间茶室,《潇湘水云》的曲子再一次飘起来。

掏出香烟,弹一根,点着,深吸一口,心里兵荒马乱。从旁边的报架上抽出一本杂志,封面上写着两个字:《深爱》。

似乎到哪里,都避不开念蓉。

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脚步声由远至近。楚墨的心狂跳不止。似乎,那是静秋的脚步声。

推门,进来,往桌子上放茶壶,放茶杯,放茶盘,放茶托,放茶洗,放茶针,放茶勺,放茶夹,放保温壶,静秋头也不抬。楚墨盯着近在咫尺的静秋,他看到碎发,伤疤,雾蒙蒙的眼睛,细蒙蒙的汗滴,红唇,均匀的脖子,微微翘起的下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的小小阴影。他看着静秋,既不动,也不说话。心中瞬间云水掩映,烟波浩瀚,一叶轻舟驶进云水深处,渔歌唱晚,彩霞满天。

静秋放好茶壶,放好茶杯,放好茶盘、茶托、茶洗、茶针、茶勺、茶夹……静秋一直低头垂眼,客人面前,她像个忠实的奴仆。静秋轻轻问他:“需要帮你冲泡吗?”楚墨不说话,他看着静秋的手,那双手仍然又瘦又长。楚墨曾开玩笑说那双手为弹钢琴而生,而现在,细长的手指之间,只有茶杯叮当作响。

一线淡黄色的茶汁点进茶杯,杯口激起极微小的浪花。茶香四溢。

突然静秋顿住动作。甚至,楚墨闻不到她的呼吸。她仍然垂着眼,只是楚墨从她的眸子里,看到一朵稍纵即逝的浪花。少顷,静秋抬起头,四目相对,静秋的嘴角,轻轻抽动一下。“你……”“是我……”“怎么会……”“是我。”楚墨站起来,将茶壶碰翻。茶壶滚落地上,发出一声钝响,砂片飞溅。一生里从未如此慌乱,楚墨变成手足无措的小男孩。

外面喊,“怎么了静秋?”静秋回一声“没事”,跑出去,拿了抹布,想将桌子擦干净,却越擦越花。楚墨弯腰将碎片拣起——不错的一把紫砂壶,片刻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一番忙乱之后,静秋终在楚墨面前坐下。小指刮一刮头发,伤疤轻盈地闪现。“几天前我来过。”楚墨说,“你不在。”“有事。邻居过来帮忙……”“偶然路过,就感觉这茶馆是你开的……不相信是你,果然是你……”

静秋笑笑,为楚墨的茶杯续茶。“好好的茶壶,就碎了……”楚墨说。“是它的命。”“还好?”“什么?”“这些年,还好?”“还行。”“什么时候来的?”“什么?”“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前年。”“茶馆呢?开了多长时间?”“两年多了。”“那男人,谁?”“萧健。”静秋眼神暗淡,声音似乎从远方飘来。“残六年了。”

楚墨没有追问。他不愿,不敢,不忍碰触。他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残六年了”,四个字,残酷至死。

两个人聊得很少。似乎没有可聊的话题,又似乎话题太多,却总是寻不到进入的切点。只好聊莫高,聊阿芳。静秋说,她现在和阿芳仍然有联系。

感谢阿芳,让他们挺过了一个小时。

离开时,收银台前,静秋为萧健介绍了楚墨。“我的大学同学,楚墨。”她这样对萧健说。萧健伸出手,笑着眼,楚墨却感觉后脊生风。“我妈提起过你。”萧健说。“你妈?”楚墨愣怔。“确切说是静秋她妈,康芳。”萧健的另一只手里,仍然抓着那个魔方。“喜欢玩魔方?”楚墨试图找个轻松的话题。“魔方就像生活,看起来混乱不堪,却有其规律和秩序。”萧健说,“如果你不着急走的话,我给你表演一下。”他将魔方打乱,让静秋帮他计时。他的手飞快地转动着魔方,那令人不可置信的灵巧与熟稔让楚墨眩晕。少顷他将魔方猛地拍上桌子,魔方已经被神奇地复原。他问静秋:“多久?”静秋说:“1分钟48秒。”他看着楚墨,说:“今天发挥得不好,我的记录是1分钟29秒。”

回去的路上,楚墨伤心不已。现在,那个县城里跑得最快的小伙子,只能长年累月地坐在轮椅上,靠玩魔方赢得一点所谓的尊严。3

一个月以后,楚墨第三次去茶馆。只是这一次,他有意拉上了莫高。有莫高在,气氛变得轻松欢快,静秋的话也多起来。静秋当着莫高的面给阿芳打去电话,电话的那端,阿芳“咯咯”地笑个不停。

似乎阿芳对她的过去,对这个世界,永远没有遗憾、嫉妒与怨恨。她和莫高甚至在电话里策划起同学会,楚墨听到阿芳边笑边说:“同学会,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

临走前,莫高夸张地拥抱了静秋,又推推楚墨,让他也抱她一下。楚墨看看静秋,静秋轻抿嘴唇,扬开双臂。虽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相触,却让楚墨的思绪再一次飞回七年以前的那个小旅店。仅有的一次,他顽强地将静秋剥光,静秋却深弓着腰,顽强地护住她的私处。那是一道闸——关紧那闸,她与楚墨清白无辜;开启那闸,她与楚墨便成了罪人。

那时的静秋干瘪扁平,现在的静秋丰腴柔软。楚墨能够感觉到她乳房深处的滚烫。

那段时间,楚墨坐卧难安。念蓉以为他的生意遇到难处,劝他多休息,又在星期天带他去公园散心——这让楚墨每天都挣扎在内疚与不安之中。他总是梦见桃园、玫瑰园、结满果实的银杏树、一树一树的梨花……他的梦总是与爱情有关,与青春有关,与流浪与逃离有关。那时他与静秋还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可是自他再一次遇到静秋,他深信,他和静秋,必将插翅难逃。

他怕。他渴望。他怕。

他承认亲吻静秋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可是他发誓他只想吻她一下,仅此而已。他单独约过静秋,静秋总是找借口拒绝,他便知道静秋不想给他机会,也不想给自己机会。于是那天,他路过水产市场,干净利索地买下两条红鲤鱼,一条扔进自家菜盆,一条送到茶馆。他对萧健和静秋说,野生的红鲤鱼越来越难得了。静秋说这怎么家长里短的?萧健笑,楚墨也笑。随后静秋带楚墨进到一间茶室,泡一壶铁观音,陪着他,慢慢喝,慢慢喝。静秋说这里这么多茶,你怎么只喝铁观音?楚墨说:“因为喜欢。”话里有话,静秋不理他。

是与收银台仅一墙之隔的茶室。所谓墙,不过一张薄木板,楚墨甚至能够听到萧健将魔方拧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静秋不想给楚墨任何机会。她心细如发。“阿芳的同学会有进展吗?”楚墨问。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话题总是别别扭扭。“她说着玩的。”静秋说,“你还当真?”“是莫高当真了。”楚墨说,“他盼着见阿芳呢。”

静秋低头沏茶。“生意还好?”“很差。”“我看也是这样,”楚墨说,“似乎我从没有见过除我以外的茶客。”

静秋笑笑。“可以上几台麻将。”楚墨说,“我认识一些生意上的朋友,让他们过来捧场。”“我讨厌麻将。”静秋皱皱眉,说,“萧健也讨厌。”

静秋给楚墨斟茶,手一抖,一滴茶溅出来,烫到楚墨的手背。楚墨吸一口凉气,静秋急忙放下茶壶,轻轻问他:“没事吧?”楚墨不说话,只将手递给静秋。静秋犹豫一下,接过楚墨的手,未及看,楚墨就绕过桌子,猛地将静秋拥进怀里。

静秋开始挣扎。那是真正的挣扎,楚墨从未想到静秋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力气。她越挣扎,楚墨拥她越紧,两个人在狭窄的空间里无声地旋转扭打,静秋压抑着喘息,泪眼蒙眬。突然静秋张开嘴,猛地咬住楚墨的胳膊,楚墨倒吸一口冷气,却把静秋抱得更紧。最后一刻,静秋收住了力气。她甚至没有将楚墨的胳膊咬破,后来楚墨想,那时的静秋,与其说是撕咬,不如说是亲吻。终于静秋不再动,楚墨低头,他看到静秋的眼睛里,充满怨痛与乞求。

楚墨的嘴,裹住静秋的双唇。

静秋开始第二轮的挣扎。更凶,更激烈,如囚笼困兽。她摇着头,躲闪着,旋转着,可是楚墨的嘴如同一个强劲的风洞,她的双唇如旗帜般飘起来,飘起来,飘进去,飘进去,再也不能逃离。她和楚墨的周围挤满了挂画、椅子、保温壶、茶壶、书报架、茶盘、茶托、茶洗、茶针、茶勺、茶夹……只要她稍不留意,便可能弄出声音。一切都在无声与压抑中进行,静秋终被楚墨挤到墙上,紧锁的牙齿被楚墨的舌尖不屈不挠地撬开。静秋无处闪躲,她想号啕。

隔着薄薄的木板门,萧健近在咫尺。他与静秋的距离也许只有三十厘米,二十厘米,十厘米,五厘米,两厘米……他的两手飞快地转动着魔方,魔方被卡住,动弹不得。萧健骂一句粗话,手上加了力气,魔方瞬间分崩离析,散落一地。

静秋悲哀地发现自己落入楚墨的陷阱——这里也许是楚墨唯一可以强吻她的地方——这里胜过世界上所有最隐秘的场所——无论如何,她绝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顺从需要条件。比如现在。

楚墨的蛮强至少持续了两分钟。然后,他放开静秋,绕过桌子,去他的位置坐好,拿起保暖壶,慢慢为茶壶续水。静秋剧烈地喘息着,牙齿咬得“咯嘣嘣”响。终于,两腮绯红的她张开嘴,说了一句话,虽没有发出声音,但她的嘴型明明在说:你混蛋!

楚墨耸耸肩,为静秋倒一杯茶。

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喝掉一壶茶,然后静秋起身,意欲离开,却又站定,转回头,凑近楚墨,压低声音问他:“我的脸还红吗?”

楚墨点点头。“红得像猴子屁股。”

离开时,萧健甚至没有看楚墨一眼。他说:“欢迎再来。”眼睛仍然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魔方——他的抽屉里,也许藏了一百个魔方。

楚墨发动车子,他看到小臂上,静秋为他留下的牙痕,清晰可见。

他爱静秋吗?他爱她。他爱念蓉吗?他爱她。这太纠结,却并不矛盾。古时男人妻妾成群,哪一个妻,哪一个妾,都让男人爱得死去活来。

爱情面前,妻妾平等。这才叫伟大的爱情。

这番话,是他酒后对莫高说的。莫高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情。“男人总会为自己不当的所为寻找借口。”莫高说,“再说你还想妻妾成群?”楚墨说:“不是借口,是事实。”莫高说:“事实?别告诉我你和静秋已经上床了啊!”楚墨说:“怎么可能?”莫高问:“永远不可能?”楚墨说:“不可能。”却明显少了些底气。“就算可能也没有关系。”莫高说,“你情我愿,卿卿我我,寻找七年之前的影子,犯法?男人靠什么活着?不就是为了弥补以前的一个个遗憾?只要别影响到你和念蓉的感情就好。”楚墨说:“肯定不会。”莫高灌下一口酒,险些从椅子上滑下。他重新坐稳,幽幽地说:“我想阿芳了。”4

雨夜让不可能变成可能,让“肯定不会”变成“肯定会”。

几个男人去酒店吃饭,边喝茶边等人。谈起投资,一个男人说:“或许棋牌室生意好做些。”楚墨马上想到静秋。静秋曾说过希望将茶馆转出去——她不想守着空荡荡的茶馆,赔光她和萧健的最后一分钱。

跟那个男人说了,男人说:“不妨请过来谈谈。”楚墨给静秋打电话,静秋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来了。那几天恰逢萧健不在,他的弟弟萧强过来看他,顺便接他回老家住了几天。萧强对静秋说,爹和妈都想萧健了。

转让茶馆一事虽然没有谈成,静秋却多喝了几杯酒。最开始她并不想喝,楚墨说:“喝一杯吧!上次我们一起喝酒,还是七年以前。”静秋就喝掉一杯。楚墨再给她倒一杯,说:“再喝一杯吧!算是你七年后终于回来,我给你接风。”静秋就又喝掉一杯。楚墨又给她倒一杯,说:“这一杯,算我的赔罪酒。如果我以前伤害过你,我今天给你道歉。”静秋就干掉第三杯。三杯酒喝完,楚墨不再给她倒,她就自己抢过酒瓶。“你要是不让我再喝,我就跟你拼了。”静秋红着醉脸,往楚墨的酒杯里倒酒。“我得回敬你三杯。”她说,“第一杯,我把你弄丢了七年,此刻我找回来了……”

男人们面面相觑,都觉得此刻他们的存在,多余并且可恨。

包括楚歌和莫高。

楚墨的电话响了两次。第一次,一群人的确在划拳,在喝酒,在疯癫。第二次,楚墨与静秋,已经云雨完毕。莫高、楚歌、楚墨与静秋一起往回走,大雨再一次下起来,四个人躲进“山水大酒店”避雨,静秋吐得一塌糊涂。此时莫高建议给静秋开个房间,让她休息一会儿再走。楚墨说这样不好吧?莫高说:“我和楚歌都陪着。”可是客房尚未开好,他便冲楚歌挤眉弄眼,表情无比复杂。是楚墨与服务生将静秋扶进房间的,那时的莫高与楚歌,早已经不知去向。

楚墨给静秋喝水,静秋将水杯推开。楚墨给静秋擦脸,静秋将毛巾推开。楚墨说:“你先睡一会儿,我给念蓉打个电话。”电话掏出来,未及拨号,静秋再一次吐起来。他忙扶静秋去洗手间,才发现可亲可敬的楼层服务员已经替他们备好了洗澡水。很大的橡木浴缸,弧线完美,水面上漂着橘红色粉红色淡红色大红色紫红色的玫瑰花瓣。静秋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说:“楚墨你出去,我想泡个澡。”

楚墨说:“你喝太多了,不能泡澡。”

静秋说:“我没事。”人往浴缸里跨,却连衣服也没脱。“还是简单淋个浴吧!”楚墨拦住她,“你喝这么多,真不能泡澡。”

晚了。静秋跌进浴缸,水花四溅。楚墨急忙将她抱起,她已湿透全身。她的身体上沾满玫瑰花瓣,静秋成为烂醉如泥的玫瑰女神。

楚墨抱她走出洗手间,却找不到将湿淋淋的她放下来的地方。没办法,再抱她回到洗手间,将她轻轻放到缸沿。“两个选择。”楚墨说,“一,你穿着衣服泡澡,我在旁边看着;二,你脱光衣服泡澡,我到房间里去等。不过,你得唱歌给我听。”“我凭什么要唱歌给你听?”“因为你喝多了。我得确知你没事。”

静秋非常配合。楚墨还没出去,她就唱起来:“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静秋的声音轻柔婉转,珠圆玉润,略带伤感和凄美。楚墨走出洗手间,再一次想起念蓉。现在他必须给念蓉打个电话。他知道雨夜里,独自在家的念蓉,肯定非常害怕。“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的春秋和冬夏。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掏出手机,刚想拨号,洗手间里的歌声戛然而止。楚墨喊:“静秋!”没有动静。再喊:“静秋!”还是没有动静。楚墨扔开手机,冲进洗手间,却发现静秋仍然穿着衣服。米黄色的连衣裙如一朵巨大的花儿在浴缸里绽开,静秋看着他,笑。“我很听话,”静秋眯着猫般的眼睛,“既没有脱衣服,又唱歌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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