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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3 00:0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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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凡尔纳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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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心游记

地心游记试读:

第一章 利登布洛克叔父

我的叔父利登布洛克教授住在科尼斯特拉斯街十九号,这是汉堡旧城区里最古老的一条街道。1863年5月24日,星期天,我的叔父急匆匆地赶回他的那所小住宅。

家里的女佣玛尔特以为自己把饭做晚了,因为饭菜刚刚开始在锅里吱吱响!“瞧着吧,”我心里想,“叔父的性子比谁都急躁,要是他肚子饿了,准会大喊大叫的。”“怎么,利登布洛克先生已经回来了?”玛尔特微微打开饭厅的门,神色惊惶地喊着。“是呀,玛尔特,不过午饭没准备好,情有可原,因为现在还不到两点呢。圣米迦勒教堂刚敲过一点半钟。”“可是,为什么利登布洛克先生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呢?”“他可能会告诉我们原因的。”“他来啦!我得走开了。阿克塞尔先生,你要给他解释解释啊。”

于是,玛尔特又回厨房去了。

我独自留下来。不过,要向一位脾气最暴躁的教授作解释,像我这种性格有些优柔寡断的人是无法胜任的。于是,为了避免麻烦,我想回到楼上我那间舒适的小房间去。我正要采取行动时,临街的大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住宅的主人穿过饭厅,直接朝着他的工作室跑过去了,沉重的脚步踏在楼梯上咯噔咯噔地响。

在他急促地穿过饭厅的时候,他将他那根头部为星鸦形的手杖丢到房间的角落里,将他那顶翻毛大礼帽丢到桌子上,又向他的侄子大声叫道:“阿克塞尔,跟我来!”

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教授又提高嗓门不耐烦地向我喊道:“怎么?你还不来?”

我赶快地飞奔到这位令人生畏的主人的工作室。

平心而论,奥多·利登布洛克并不是一个坏人,可是,除非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至死都是个叫人害怕的怪人。

他是约翰学院的教授,讲授矿物学。在课堂上,他总要发一两次脾气。他一点儿都不理会他的学生是否勤于学业,是否专心听他讲课,日后是否会有成就——这些细节他毫不关心。用德国哲学家的话来说,他是“主观地”讲授,是为他自己讲课,而不是为别的什么人。他是一位自私的学者,是一口科学的水井,但是要从这口井里打些水上来,是很不容易的。总而言之,他是一个吝啬鬼。

像这样的教授,在德国不乏其人。

有一点是颇为可惜的,那就是我叔父在发音方面有些欠缺,他在熟人之间闲谈还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演讲就不行了,作为一个讲演者,这个缺点真令人遗憾。因此,在学院讲课时,教授常常会突然停下来,他要同某个不易从嘴里说出来的十分拗口的词进行斗争,这样的词会顽强抗拒、逐渐胀大,最后以不太科学的粗话形式脱口而出。每逢这时,教授就会大发雷霆。

在矿物学里有许多半希腊语、半拉丁语的名称,发音都很困难。这些佶屈聱牙的名称就连诗人的嘴也念不准。我并非想说这门科学的坏话,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确实,当碰到什么“菱形六面结晶体”、“松香沥青树脂”、“给兰立特”、“谭加西特”、“钼酸铅”、“矿强酸锰”、“养钙矽”之类的名称时,一个人无论多么伶牙俐齿,也难免会说错。

在这座城市里,人人都知道我叔父有这样一个可以原谅的毛病,等他说到发音困难的地方时,他们就以此取乐;叔父越是火冒三丈,他们就笑得越厉害。这种趣味就连德国人也认为不怎么高雅。听利登布洛克讲课的人总是很多,但是其中有不少人是特地来看教授发脾气的,来寻开心的。

不管怎么样,我要实实在在地说,我的叔父是位真正的学者。虽然在检验标本时,他有时动作过于粗鲁以至将标本弄坏了,但他具有地质学家的天才和矿物学家敏锐的眼力。用起他的锤子、钢钻、磁针、吹管和硝酸瓶子来,他真是个行家。任何一种矿石,根据它的裂痕、外表、硬度、可熔性、声音、气味和味道,他都能毫不迟疑地指出它在现代科学发现的六百种物质中属于哪一种。

在所有国家的科研机构和学会里,提起“利登布洛克”这个名字,人们无不肃然起敬。汉弗莱·戴维先生、德·洪堡先生、富兰克林和萨宾总管路过汉堡的时候,都要来拜访他。贝克雷先生、埃贝尔曼先生、布鲁斯特先生、杜马先生、米尔恩·爱德华兹先生、圣克莱尔·德维尔先生都喜欢向他请教化学方面的疑难问题。他在这门学科上有过许多重大发现。1853年,利登布洛克教授在莱比锡出版了《超验结晶学通论》,这部书为大对开本,附有铜版插图,但因投资太高,没能收回成本。

不管怎么样,我要实实在在地说,我的叔父是位真正的学者。

此外,我的叔父还荣任过俄国大使施特鲁夫先生的矿石博物馆馆长,那里珍贵的藏品在欧洲遐迩闻名。

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正急躁地向我大喊大叫。你们可以想象,一个瘦高个子,非常健康,一头金色的头发,外表很年轻,五十岁左右的人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他那双大眼睛在那副大眼镜后面不停地转动;他的鼻子细长,像一把锋利的刀,调皮的学生常说教授的鼻子是有磁性的,能吸住铁屑。那纯粹是胡说八道!不过它的确能吸住鼻烟,而且为数不少,这一点儿不假。

我还要补充一点:我叔父走路时跨步很大,每迈一步约有一米远,而且走路时紧握双拳,这表明他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了解到这些情况,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别人不愿接近他了。

他就住在科尼斯特拉斯街上这所小房子里,房子为半木半砖结构,带有锯齿形的山墙,面向一条曲折的运河。这条运河蜿蜒穿过汉堡最古老的旧城区中心,这一地区在1842年的火灾中幸免于难。

是的,这所老房子有些倾斜,而且向外凸出,它的屋顶倒向耳墙,有些像土根朋会会员戴的帽子,线条也远不够垂直。但总体来说,它还是很牢固的,这是因为有一株根深叶茂的老榆树长在屋前,春天树上的花蕾紧贴着玻璃窗。

作为一位德国教授,我的叔父还算富裕。他拥有这所房子和住在其中的人。家里有他的教女格劳班——一个十七岁的维尔兰地方的少女,女佣玛尔特,还有我。我是他的侄子,又是个孤儿,这双重身份使我成了他实验时的助手。我得承认,我非常爱好地质学,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矿物学家的血液,当我和我那些宝贝石头在一起的时候,我永远不会感到厌倦。

总的说来,我们在科尼斯特拉斯街这所小房子里过得很快活,虽然这所房子的主人脾气很急躁,他的行为也有些粗暴,但是,他还是很爱我的。他这个人就是不懂得有些事需要等待,总是急得要命,甚至有悖于常情。

就拿4月里的一件事来说吧,他在客厅的彩釉陶盆里种了一些木樨草和牵牛花,从那以后,每天早晨他都要去拉拉叶子,想使这些花草长得快一些。

对这样一个古怪的人,你只好绝对服从他。于是我赶快跑到他的工作室去了。

总的说来,我们在科尼斯特拉斯街这所小房子里过得很快活。

第二章 一张羊皮纸

这间工作室简直像座博物馆,在这里矿物界的标本应有尽有:它们分成可燃烧的、含有金属的和岩石的三大类,贴着标签,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我是多么熟悉这些矿物学的小玩意儿啊!我常常不去和我同龄的男孩们玩耍,而要掸去那些石墨、石炭、黑煤、木煤和土煤上的灰尘!那些土沥青、树脂和有机盐类,更是不能沾上一星半点儿灰尘!还有那些金属矿石,从平凡的铁矿石直到贵重的金矿石这里都有,但它们的相对价值在科学标本的绝对平等原则面前不复存在了!所有这些石块足够重盖一所科尼斯特拉斯街的房子,甚至还可以多盖一间好房子,让我住得更舒适一些!

不过,当我走进这间工作室时,我就一点儿也不去想这样美妙的事情了。我的精力全集中在我叔父那里。他坐在那把乌特里希绒大扶手椅上,双手捧着一本书,边看边赞叹不已。“多么好的一本书啊!多么好的一本书啊!”他喊道。

这叫喊声使我想起利登布洛克教授在余暇还是个有藏书癖的人。在他看来,一本稀有的或者至少字迹难以辨认的古书才有价值。“怎么样?”他对我说,“看见这本书了吗?这是一件无价之宝,是我今天早晨在犹太人艾维留斯的书铺里觅到的。”“真棒!”我回答道,装出兴奋的样子。

这本古书是四开本的,已经泛黄,封面和书脊好像是用粗劣的小牛皮制作的,还垂着一根退了色的书签带。说实在的,议论这样的一本古书,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教授还在不住地发出赞叹。“你瞧,”他自问自答地说道,“这本书漂亮不漂亮?是啊,漂亮极了!装帧得美极了!这本书容易打开吗?是啊,打开任何一页,它都不会合拢起来!这本书合得严吗?合得严,它的封皮和里页紧紧地合在一起,没有一处有空隙!过了七百年,它的书脊还没有一条裂痕!啊!就连博泽里安、克洛斯和皮尔各特等装帧大师也会佩服这本书的装帧艺术的!”

我的叔父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不停地把这本古书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我不得不问问他这本古书的内容,虽然我对它毫无兴趣。“这本奇妙的书叫什么名字呢?”我急切地问道。我的热情有些过分,不能不说是假装出来的。“这本书吗?”叔父兴奋地回答说,“这本书是12世纪冰岛著名作家斯诺尔·特勒森的《王纪》!是统治冰岛的挪威诸王的编年史!”“真的吗?”我叫道,尽量装出有兴趣的样子,“这大概是德语译本了?”“算了吧!”教授激动地反驳道,“译本?我要你的译本什么用?谁稀罕你的译本?这是冰岛语的原版著作,这种奇妙的民族语言既丰富又简单,它的语法结构变化无穷,词汇的含义也极为丰富!”“就像德语一样。”我抓住机会巧妙地插了一句。“是的,”我叔父回答道,并耸了耸肩膀,“不过也还有些区别。冰岛语像希腊语一样,名词有阳性、阴性、中性之分,又像拉丁语一样,专有名词要作性、数、格的变化!”“啊!”我有些感兴趣了,“那么,这本书的字体漂亮吗?”“字体?谁跟你说字体了,糊涂的阿克塞尔?字体可真漂亮啊!啊!你以为这是铅印本吗?啊,糊涂虫,这可是手写本啊,如尼文字的手写本啊……”“如尼文?”“是的!现在你要我解释这个词了吧?”“我明白。”我用自尊心受到伤害的人常有的那种口气说。

可是叔父不理会我,更加起劲地讲下去,给我说明我一点儿都不懂的事,也不管我想不想听。“如尼文,”他接着说,“是古代冰岛所使用的一种书面文字,据说还是由古代天神奥丁亲自创造的呢!你来看看吧,来欣赏欣赏吧,你这个不信宗教的人,这可是天神想象出来的文字啊!”

我确实无话可说,真要五体投地了,用匍匐这种方式作为回答,会使天神感到高兴,就像会使国王高兴一样,因为这种方式有个优点,就是绝不会使他们难堪。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转移了我们的话题。

一张脏兮兮的羊皮纸从古书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我的叔父赶紧捡起这个玩意儿,那种急切的神情是容易理解的。一份古老的文件,在一本古书里不知藏了多少年,在他看来一定是非常珍贵的。“这是什么呀?”他叫道。

同时,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小块羊皮纸平摊在桌子上。这张纸长约五英寸,宽约三英寸,上面横行排列着一些咒符般的文字。

下面就是临摹下来的原文。我模仿得丝毫不差,我尽力要让世人都知道这些古怪的记号,因为就是这些记号促使利登布洛克教授和他的侄子作了19世纪最离奇的一次探险旅行。

教授对这几行文字研究了好一会儿,然后把眼镜推到额头上说:“这是如尼文。它的字体和斯诺尔·特勒森手写本上的字体一模一样!可是……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如尼文是学者们创造出来愚弄世人的,因此当我看到我的叔父一点儿也看不懂的时候,我倒不觉得难过。但是我看得出,这些字体像他的手指开始可怕地摆动时的样子。“这总该是古代冰岛的文字啊!”他咕哝着。

利登布洛克教授理应认得这些文字,因为他是个通晓各国语言的学者。这并不是说他能流利地讲地球上两千种语言和四千种地方方言,而是说他至少会讲其中一大部分。

处于这种困难的境地,他的急躁情绪自然将完全流露出来,我正准备看一场狂风暴雨时,壁炉架上的挂钟敲响了两点钟。

与此同时,女佣玛尔特打开工作室的门,说:“午饭准备好了。”“什么午饭,见鬼去吧,”我叔父叫道,“做午饭的人、要吃午饭的人,都见鬼去吧!”

玛尔特跑开了。我大步跟在她后面,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坐到饭厅里我常坐的位置上的。

我等了一会儿,教授没有来。据我所知,这是教授第一次没来用丰盛的午饭。而这次的饭菜多么好吃呀!一道香菜菜汤、一道加肉豆蔻的火腿熘黄菜、一道酸梅卤小牛肉,餐后甜点是糖渍鲜虾,还有莫赛尔美酒。

为了一张年代久远的羊皮纸,我的叔父竟放弃了美味佳肴。作为他忠心耿耿的侄子,我认为我必须为他吃,同时也为自己吃,确应如此。我实实在在地这样做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女佣玛尔特说道,“利登布洛克先生竟不来吃午饭!”“这真叫人无法相信。”“这说明将有重大事件发生!”这个年老的女佣又摇着头说。

依我看来,这一点儿不能说明将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倒是我叔父发现他的午饭被吃光时必定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我正吃着最后一只虾时,教授的一声大叫将我从餐后甜点的绝妙享受中拽了出来。我一个箭步就从饭厅到了他的工作室。

第三章 破译的困惑

“这显然是如尼文,”教授紧锁双眉说,“不过这里面有个秘密,我要把它找出来,除非……”

他做了个激烈的手势,这表明他已经想出了办法。“坐在那儿,”他继续说道,用拳头给我指了指桌子,“我说,你写。”

我很快就准备就绪了。“现在,我用我们文字的字母将这些冰岛文字的字母一个个读出来,你听好并记下来。我们看看会有怎样的结果。不过,圣米迦勒天使在上,你可要小心,不许写错!”

听写开始了。我尽力做了。字母一个接着一个念出来,记下来后就成了下面一组不知所云的文字:

mm.rnlls esreuel seecFde

sgtssmf unteief niedrke

kt,samn atrateS Saodrrn

emtnaeI nuaect rrilSa

Atvaar.nscrc ieaabs

ccdrmi eeutul frantu

dt,iac oseibo KediiY

听写一结束,我叔父就将我写的那张纸抓过去,全神贯注地研究了好长时间。“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机械地重复着。

说实在的,我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为我自己的面子起见,我没有开口,再说他也不是在问我。“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密码,”他自言自语,“密码中的字母是有意识弄乱的,其目的是将真实的意思隐藏起来。如果将弄乱的字母适当地排列起来,就可以读懂了。我想,这组密码中也许隐藏着某种重大发现的说明或标记呢!”

我的看法与他不同,我觉得这里面什么意义也没有,不过出于谨慎,我没将我的意见说出来。

这时,教授又拿起那本书和那张羊皮纸,将两者加以比较。“这两种笔迹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他说,“密码是在手写本成书之后写的,我已经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你瞧,密码的第一个词是以‘mm’字母开头的,特勒森的书上没有这种写法,因为这种写法在14世纪的冰岛文字里才出现。因此,手写本和文件之间的时间距离,至少有两百年。”

我同意这一观点,因为我觉得这番论证很合理。“根据这一点我推想到,”我叔父接着说下去,“这些神秘的字可能是这本书的某个拥有者写下的。可是,这个拥有者又是谁呢?他不会不在这本书上的某个地方留下大名吧?”

我叔父把眼镜推到额头上,拿起一柄高倍率的放大镜,对这本书的头几页进行仔细的搜索。在第二页,也就是写着书名的扉页背面,他发现了一些污点,看上去好像是墨水的痕迹。不过,细看之下,仍然能够看出几个大半被擦去的字。我叔父认为这是关键所在,值得研究,于是他全力扑在这团墨痕上,借助高倍率放大镜,最后终于捕获了这些记号。这些记号也是如尼文字,他毫不迟疑地读了出来。“阿恩·萨克努斯!”他得意扬扬地叫着,“这是个人名,而且还是冰岛人的名字!他是16世纪的一位学者,是一位非常有名的炼金术士!”

我看着我叔父,打心眼里佩服他。“这些炼金术士,”他接着说,“像阿维森纳、培根、勒尔、巴拉赛尔斯等,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是那个时代的卓越学者。对他们的一些发现,我们至今都还十分惊异。这位萨克努斯可能会将某种令世人震惊的发明藏在这组不可理解的密码里,为什么不会呢?应该会的,肯定会的。”

教授的想象力在这样的假设下活跃起来了。“无疑是这样的,”我鼓起勇气答道,“不过,这位学者把某种奇妙的发现这样隐藏起来,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我怎么知道?伽利略发现了土星,不是也这样把发现隐藏起来了吗?不管怎么样,我们等着瞧吧,我会解开这份文件的秘密的,在解开这秘密之前,我将不吃饭,也不睡觉。”“啊!”我想象着他废寝忘食的景象。“你也将这样,不吃饭,也不睡觉,阿克塞尔。”他又说道。“天哪!”我对自己说,“幸亏我刚才吃了双份!”“首先,”我叔父接着说下去,“我们必须找出这组密码的语言规则,应该说,这不是件难事。”

听到这句话,我很快地抬起头来。

我叔父又在自言自语:“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这份文件一共有一百三十二个字母,其中辅音字母七十九个、元音字母五十三个。南欧语言中的字母差不多都是按这一比例构成的,而在北欧语言中,辅音所占的比例就要多得多。由此看来,这应该是一种南欧语言。”

这个结论是完全正确的。“可它是哪种南欧语言呢?”

这正是我要等这位学者作出回答的问题,我这时才发觉,他还具有深刻的分析能力。“这位萨克努斯是个有学问的人,”他接着说,“因此,当他不用母语书写的时候,他定会选择16世纪在文化人中流行的语言来书写,我想那是拉丁语。如果我想错了,那我还可以试试西班牙语、法语、意大利语、希腊语和希伯来语。不过,16世纪的学者们一般都用拉丁语书写。因此,我可以凭经验肯定:这是拉丁语。”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我对拉丁语的好感使我不能接受这种武断的意见,这些古怪的字母怎么可能是维吉尔所用的那种美妙的语言呢?“是的!是拉丁语,”我叔父又说,“不过,它是被弄乱了顺序的拉丁语。”“好吧!”我思忖道,“我的叔父啊,要是你能把它理清,那才算你有本事呢。”“让我们来研究一下,”他重新拿起我写的那张纸说道,“这里一共有一百三十二个字母,它们显然是被弄乱了排列起来的。有些词里只有辅音字母,如第一个词mm.rnlls;相反,有一些词里元音字母很多,如第五个词unteief,又如倒数第二个词oseibo。因此,这种排列显然不是原来的拼法,这种排列是按照目前我们还不知道的规律严密进行的,整篇都是这样。可以肯定,先写下正确的句子,然后按照某种规律将它重新排列,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要找出这条规律。谁掌握了这份密码的钥匙,谁就能读通句子。阿克塞尔,你有这把钥匙吗?”

我没有回答,原因就不必说了。我的目光停留在挂在墙上的一幅美丽的画像上,那是格劳班的画像。我叔父所监护的这个人现在在阿尔托纳,住在她的一个亲戚家里。她不在这里,令我非常忧郁,因为,现在我得承认,这个美丽的维尔兰少女同教授的侄儿相爱,像德国人那样十分耐心和安静地相爱着。我们已经订了婚,我叔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他太专注于地质学了,不会理解这类感情的。格劳班是一个可爱的女孩,金发碧眼,性格有点儿严肃,神情也有点儿庄重,但她很爱我。至于我,我简直是崇拜她,如果日耳曼语言中“崇拜”这个动词意义最深的话!我的维尔兰少女的形象一时将我从现实世界带到幻想世界和回忆中去了。

我回想起我这个工作和游戏时的伴侣,她每天帮助我整理我叔父的这些宝贝石块,她同我一起在石块上贴标签。格劳班小姐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矿物学家!她在矿物学方面的知识,简直比一位学者所掌握的还要多。她喜欢钻研科学中的疑难问题。我们俩一起学习,共同度过了多少甜蜜的时光啊!我时常会妒忌那些被她可爱的纤纤玉手抚摸着的无知的石块,它们是多么幸福啊!

到了休息的时间,我们俩一同走出门去,沿着阿尔斯黛的林荫小道走去,并肩走到涂着柏油的古磨坊。磨坊使湖的这一边多么美丽!我们手拉着手边谈边走,我讲些故事给她听,她笑得很甜。我们就这样走到易北河边,对在巨大的白莲中间游来游去的天鹅道过晚安之后,我们就乘汽船回到堤岸上。

我正沉醉在白日梦中,我叔父用拳头在桌上一敲,将我猛地拽回现实世界了。“我们来瞧瞧,”他说,“要把一个个句子中的字母弄乱,我认为人们所想到的第一种方法,就是要把这些理应平行书写的字母从上往下写。”“亏你想得出来!”我心里想道。“我们来看看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阿克塞尔,你在这张纸上随意写上一句话,不过,不要一个字母连着一个字母地横写,而是依次从上往下写,并将它们分成五六行。”

我回想起我这个工作和游戏时的伴侣,她每天帮助我整理我叔父的这些宝贝石块。

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后,就立即自上往下写起来:

J m n e,b

e e,t G e

t′b m i r n

a i a t a!

i e p e ü“好,”教授说着,并没有看我写下的字,“现在,把这些字母横着写出来。”

我照办了,得到如下的一句句子:

Jmne,b ee,tGe t′bmirn aiata!iepeü“好极了!”我叔父说着,从我手里把这张纸拿过去,“这正像那份古老的文件一样:元音字母和辅音字母都是被弄乱了顺序排列起来的,甚至在词的中间有着大写的字母和标点符号,完全跟萨克努斯的羊皮纸上所写的一样!”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这番解释很有道理。“现在,”我叔父径直对我说,“你写了什么话,我并不知道,但我能念出这句话来,方法很简单,只要先取每个词的第一个字母,然后第二个字母……依此顺序即可。”

我叔父按这种方法念出来的句子,使他大为诧异,我更诧异不已:Je t′aime bien,ma petite Graüben!“什么?”教授说。

是的,我是个笨拙的恋爱者,我没有料到我竟然把心里话写了出来。“啊!你爱格劳班?”我叔父问道,那口气活像监护人。“是的……不是的……”我支支吾吾地回答着。“啊!你爱格劳班!”他机械地重复着,“好吧,我们现在用这方法来读读文件吧!”

我叔父又沉浸到研究中了,他已经忘了我由于不谨慎而泄露的秘密。我说自己不谨慎,是因为学者的头脑不会理解爱情。值得庆幸的是,文件这件大事将他牢牢吸引住了。

在利登布洛克教授进行这项重大试验的时候,他的眼光透过眼镜射出来。他拿起那张年代久远的羊皮纸,双手颤抖着。他的心情非常激动。最后他用力咳嗽一声,以严肃认真的口气,按每个词的第一个字母、第二个字母……的顺序念下去。

我把它们听写下来,就成了下面这样的语句:

mmessunkaSenrA.icefdoK.segnittamurtn

ecertserrette,rotaivsadua,ednecsedsadne

lacartniiiluJsiratracSarbmutabiledmek

meretarcsiluco YsleffenSnI

记完以后,我得承认我很激动,这些一个个地排列出来的字母,在我看来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我等着教授庄严地说出一句优美的拉丁语来。

但是,真是出人意料!他朝桌子猛击一拳,墨水飞溅出来,我手里的笔也被震落了。“不是这样的!”我叔父大声喊道,“这不合常理!”

然后,他像一颗子弹似的穿过工作室,像一阵雪崩似的下了楼梯,飞快地跑到科尼斯特拉斯街上,风驰电掣般向前奔去。

第四章 我解开了密码

“他出去了吗?”玛尔特听见大门的响声就跑过来问道。教授关门时用力过猛,整个房子都震动了。“是的!”我答道,“确实走了!”“那么,他还用午饭吗?”老用人问道。“他不用午饭了!”“那么晚饭呢?”“他也不用晚饭了!”“这是怎么啦?”玛尔特双手合拢着问。“不用了,玛尔特,他再也不吃饭了,家里人也都不再吃饭了!利登布洛克叔叔要我们都绝食,直到他解开一组绝对解不开的古老的密码!”“天哪!那我们只有饿死了!”

按照叔父那样专横的性格来看,这似乎就是我们逃脱不了的命运,我真不敢想下去。

这个年老的女佣心情十分不安,叹着气回厨房里去了。

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想去把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格劳班。但是我怎么能离开呢?教授随时都可能回来。他要是叫我怎么办?他也许要重新开始这项解谜工作,而这个字谜请古代的俄狄浦斯来解也未必能解开!他如果找不到我,那会怎么样啊?

所以我最好还是留下来。正在这时,贝桑松地方的一位矿物学家给我们送来一些硅石晶块,须作分类,我就开始工作起来。我把它们作了分类,贴上标签,将这些中空而晃动着小块水晶石全都放在玻璃柜里。

不过,我并没有专心地干这件事,那份古老的文件总是萦绕在我心头,在我脑海里翻腾。这事真怪,我有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我预感到将有一场灾难降临。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我已将硅石晶块全部整理好了。我躺在那把乌特里希绒大扶手椅上,两臂下垂,头朝后仰。我点燃我那把长而弯的烟斗,烟斗的斗上雕着一个玉体横陈的浴女。然后,我看着烟渐渐地将她熏成一个地道的黑种女人,以此消磨时间。我不时地留意着楼梯上是否响起脚步声,但是没有。我叔父这时会在哪里呢?我想象着他正在阿尔托纳路上漂亮的树荫下奔跑着,不断地指手画脚,用手杖敲击着墙壁,另一只手臂狂躁地打着草,将一些蓟草、起绒草打断,还使天鹅不能宁静地休息。

这个年老的女佣心情十分不安,叹着气回厨房里去了。

他回来时是春风得意还是垂头丧气?秘密和他,谁更强大呢?我这样询问自己,然后下意识地拿起那张纸,纸上排列着我听写下来的无法理解的字母。

我重复着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尝试着将这些字母组成一个个词。这不可能!我将两三个或五六个字母组合在一起,它们还是完全不可理解。其中第十四个、第十五个和第十六个字母可放在一起组成英语的ice(冰);第八十四个、第八十五个和第八十六个则可组成英语的sir(先生)。后来,我在这份文件的第二行和第三行中又看到了一些拉丁词,如rota(轮子)、mutabile(可以改变的)、ira(怒气)、nec(不)和atra(残忍)等等。“哎哟,”我想道,“这最后几个词好像证实了我叔父的推断,这份文件真是用拉丁语写的!同时,在第四行,我还看到一个拉丁词Iuco,它可以译成‘神圣的森林’。不过,在第三行,我看到了tabiled这个词,它的拼法完全像希伯来语;而最后一行的几个词,像mer(海)、arc(弓)、mère(母亲),则是地地道道的法语了。”

这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在这愚蠢的句子中竟有四种不同的语言!把“冰、先生、怒气、残忍、神圣的森林、可以改变的、母亲、弓和海”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只有把第一个字“冰”和最后一个字“海”联系在一起,还有些关系。因为在用冰岛语书写的文件里,提到“冰海”,没有什么好惊奇的。可是要这样来理解密码文件的其他词,那又另当别论了。

我是在同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作斗争。我的头脑在发热,我眯着眼睛注视着这张纸,这一百三十二个字母好像围着我飞来飞去,如同溅落在头上的银珠般的雨滴,使我的血液不断上涌。

我为一种幻觉状态折磨,喘不过气来,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我不由自主地把这张听写纸当做扇子来扇风,这张纸的正反两面连续地展现在我眼前。

在这迅疾的来回动作中,当纸的反面转向我时,我看到一些完全可辨认的词,而且还是拉丁词,其中有craterem和terrestre,这两个拉丁词的意思是“火山口”和“地球”。这时候,我是多么惊奇啊!

我突然间看到了一线光明,这些迹象使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事物的真相——我发现了密码的规律。要读懂这份文件,只要倒过来从后往前念就行了!啊!密码的文字译出来了,我把它拼写下来了,能将它流利地读出来了。教授的一切巧妙方法都会获得成功。他这样处理字母是有道理的,他这样认定文件的语言的做法是没错的!仅差一步他就能解读出这句拉文语,而这一步却偶然为我所获!

我激动到了何种地步,你们可以想象得出来!我的双眼模糊了,我把这张纸平摊在桌子上,只要看一眼就掌握这一秘密了。

我终于恢复了平静。我强制自己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圈,控制住激动的情绪,然后一下子坐到宽大的扶手椅上。“现在念吧。”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说。

我伏在桌子上,用手指依顺序指着每个字母,毫不迟疑地顺顺当当地高声念出整句句子。

可是,念出来的句子令我惊得发呆,怕得要命!我好像突然受到重重的一击!什么?竟会有这样的事!这个人怎么那么大胆,竟敢深入那里……

我为一种幻觉状态折磨,喘不过气来,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啊!”我跳起来叫道,“不!不!不能让我叔父知道这件事!他知道了一定会去作一次同样的旅行!他也要去领略一番的!天大的事情也阻止不了他!像他这样既固执又果敢的地质学家!无论如何,他总会不顾一切去那里的!他还会带我一起去,我们就再也回不到人间了!永不复返,永不复返啊!”

我这时情绪异常激动,非笔墨所能形容。“不!绝不!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我果断地说,“既然我能阻止我这位专横的叔父知道这件事后会产生的念头,那么我就要这样行动。万一他将这份文件转过来再转过去,他也可能偶然迈出他所差的那一步,找到解读密码的钥匙!我干脆将文件毁了吧!”

壁炉里还有一些余火。我不仅拿起这张听写纸,还拿起了萨克努斯的原稿,我正要用焦躁不安的手把这一切都投到炭火里,毁掉这害人的秘密时,工作室的门打开了,我叔父回来了。

第五章 叔父的决定

我仅仅来得及将这份不吉利的文件放回到桌子上。

利登布洛克教授回来时仍在全神贯注地思考问题。他一直在思考着,大脑的活动从未停止过。显而易见,他已经仔细分析过这件事,在散步时运用了他全部的想象力,现在回来要采用某种新方法了。

事实正如我想象的那样,他坐在扶手椅上,拿起笔来,开始写出一些公式,好像在进行代数运算。

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我不放过他的每一个动作。他会不会出乎我意料地找到某种我不希望的答案呢?我在发抖,不过这是完全不必要的,因为,唯一正确的答案已经被我找到了,所有其他的研究均属枉费心机。

在漫长的三小时内,我叔父一味地工作着,话也不说,头也不抬,只是抹去、再做、涂改、重新开始,如此反反复复上千次。

我心里很明白,如果他能将这些字母按照它们之间适当的位置排列起来,他就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但我也知道,仅仅二十个字母就有2 432 928 166 640 000种排法。而这个句子共有一百三十二个字母,这一百三十二个字母所能组成的不同句子的数量,至少要用一百三十三个数目字才能表示出来,这一数量几乎是不可能计算出来的,简直无法估量。

因而用这种愚蠢的方法来解决问题,着实使我心安。

时光流逝,夜幕降临了,街上的喧嚣声渐渐平息下来。我的叔父还在埋头工作,什么也不看,连玛尔特推门进来也没有注意到。他什么也听不见,连这忠于职责的女佣说“先生,吃晚饭吗”,他也没有回答。

玛尔特得不到回答就走出去了。至于我,在抗拒了一段时间后,还是被战无不胜的睡眠所征服,我就在沙发的一头进入梦乡,而我叔父仍在算啊改啊。

第二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那不知疲倦地埋头苦干的人还在工作。他两眼通红,脸色苍白,头发被焦躁的手弄得凌乱不堪,颧骨泛着紫色,这些迹象表明在过去的几小时内,他是如何进行着激烈的战斗,要干出实际上不可能的事情来,他是如何在身心极度疲惫的情况下依然聚精会神地工作着。

真的,我动了恻隐之心。尽管我相信我有充分的理由抱怨,某种感情却攫住了我。这个可怜人是那样废寝忘食地专心工作,甚至忘了发脾气。他充沛的精力全都集中在这一点上,由于这些精力没有正常的发泄渠道,我担心它们的紧张程度会使他突然大发雷霆。

我只要动一下手就能松开套在他头上的铁箍,只要说句话就行了!但是,我没有这样做。

不过,我没有这样做,实在是出于好心。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为什么还缄默不语呢?这还不是为我叔父着想吗?“不,不,不能说,”我不住地自言自语,“我不能说出来!我知道,他一定会去,任何理由都说服不了他。他的想象力非常活跃,就像火山那样,为了去干别的地质学家没有干过的事情,他会冒生命危险的。我要沉默以对,我要严守这个我偶然掌握的秘密!一旦泄露这个秘密,就会要了利登布洛克教授的命!他要是能猜得出来,就让他去猜吧!我可不愿日后因为是我把他引上毁灭的道路而抱憾终生!”

我决定这样做了,便袖手旁观起来。但我没有料到这时会发生一件麻烦事。

玛尔特要出门去市场上,结果她发现大门锁着,门锁上没有那把大钥匙。谁拿去了呢?显然是我叔父昨晚散步匆忙归来时拿走的。

他是故意这样做的,还是一时疏忽?他要我们挨饿吗?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他有点儿过分了。怎么能这样呢?玛尔特和我,和这件事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难道也要我们跟着一起受苦受难吗?啊,我想起过去曾发生过类似的事,真叫我们害怕。那是在几年前,当时我叔父正从事他那伟大的矿石分类工作,他连续四十八小时没有吃东西,全家人也必须享受这种“科学待遇”。我是个食欲旺盛的孩子,结果饿得胃都痉挛了。

看来,今天的午饭要像昨天的晚饭一样被取消了。我就下定决心要做条好汉,在饥饿面前绝不让步。玛尔特这个好心的女人把这个问题看得非常严重,十分忧伤。我倒是觉得无法出门更使人担忧,理由就不用说了,你们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我叔父还在工作。他一心所想的只是怎样解开谜题。他的心已远离人间,自然也就没有了人间的种种需要。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饿得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玛尔特头脑简单,昨天晚上把剩下的饭菜全都塞进肚子里了,现在家里一点儿食物都没有了。不过,我还能坚持,我把这看做英雄好汉的行为。

下午两点了。这样下去简直荒唐透顶,甚至无法忍受。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开始对自己说,我把这份文件的重要性估计得过分了,我叔父不会相信它的,他将认为这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他要去作这样的探险旅行,我也是能阻止他的;再说,他也可能自己发现解开这组密码的钥匙,那我不就白白饿了一场吗?

我觉得这些分析很有道理,而在昨天晚上我却气愤地排斥它们,我甚至觉得等了这么长时间真是愚蠢透顶,我决定向他和盘托出。

我正想找一个不太突然的方式提起这事时,教授站起来了,戴上帽子,准备出门去。

什么?你离家出走,而将我们继续禁闭下去?休想!“叔叔!”我说道。“利登布洛克叔叔!”我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嗯?”他答道,好像突然被叫醒似的。

他好像没有听见。“啊!钥匙呢?”“什么钥匙?门上的钥匙吗?”“不是,”我喊叫道,“文件的钥匙!”

教授从眼镜上面看着我,他一定注意到我的神情有些异样,因为他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没有说话,只是用眼光询问我。确实,从来没有比这样表达得更加清楚的疑问了。

我的脑袋自上而下地点着。

他摇了摇头,脸上现出一种怜悯的表情,好像他是在和一个傻子打交道似的。

我更加肯定地点着头。

他的眼睛发出热烈的光芒,更加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臂。

最无动于衷的旁观者也会对这种情况下的无声交谈感兴趣。说真的,我这时竟然不敢开口说话了,因为我很害怕我叔父狂喜之下拥抱我时会把我闷死。可他是那样着急,我不得不说了。“是的,密码的钥匙……我偶然找到的!”“你说什么?”他叫起来,那种激动之情是无法形容的。“拿着,”我说着,把我听写下的那张纸递给他,“念吧。”“可是,看不出什么意思啊!”他答道,把纸都揉皱了。“如果你从头念起,那当然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不过,你从后面念起……”

我还没有把话讲完,教授就发出一声喊叫,不,简直是一声吼叫!他立即发现了这个秘密,他的容貌也变了。“哦!聪明的萨克努斯!”他叫道,“原来你是把话颠倒过来写的吗?”

他急忙摊开那张纸,眯着眼睛,声音激动地从最后一个字母到第一个字母,读完了全部文件。

文件是这样的几句话:

In Sneffels Yoculis craterem kem dolibat umbra Scartaris Julii intra calendas descende,audas viator,etterrestre centrum attinges.

Kod feci.Arne Saknussemm.

将这些不妙的拉丁语译出来便是:7月初以前,斯加丹利斯的影子会落在斯奈弗·姚库尔的火山口上,勇敢的探险者,从这个火山口下去,你可抵达地球中心。我已经到过了。阿恩·萨克努斯

我叔父念完以后,跳了起来,仿佛不小心碰到了莱顿瓶似的。他勇气倍增,欢天喜地,信心十足。他走过来又走过去,两手抱着头,移动着椅子,堆着书籍,竟用他那些宝贵的水晶石耍起杂技来,他在这里打一拳,那里拍一下。稍后,他平静下来,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那样,重新倒在扶手椅上。“现在几点了?”安静了片刻后,他问道。“三点。”我答道。“怎么?我的午饭消化得多快啊,我饿坏了。我们吃饭去,然后……”“然后做什么?”“然后你给我准备行李。”“啊?”我叫道。“也给你自己准备行李!”严厉的教授一面说着,一面走进餐厅。

第六章 叔侄大辩论

听到这些话,我浑身一阵战栗。然而我忍住了。我甚至决定装出面露喜色的样子。我知道,只要用科学论据就能阻止利登布洛克教授成行。而且,有很多有力的科学论据可以阻止这样的旅行,否定它的可行性。到地球中心去!多么疯狂的念头!我要将我的论证保留起来,待适当的时机抛出来,现在先吃饭吧!

我叔父在空空如也的餐桌前所发出的那些咒骂声,恕我不再赘述了。一切都解释清楚了。玛尔特获得了自由,赶紧跑到市场,动作极为迅速。一小时后,我的辘辘饥肠就得到了满足,我又回到当前棘手的形势中。

吃饭的时候,我叔父兴致颇高,他还开了些玩笑,当然这些玩笑是无伤大雅、不失其学者身份的。用完餐后甜点,他对我做了个手势,要我跟他到工作室去。

我听从了。他坐在工作桌的一端,我坐在另一端。“阿克塞尔,”他温和地对我说,“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正当我绞尽脑汁觉得毫无希望而要放弃的时候,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在歧路上走到了哪里呢?谁也无法知道!我的孩子,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你将和我一同分享我们即将获得的荣誉。”“好!”我想,“他现在心情愉快着呢,这正是和他讨论这种荣誉的好时机。”“首先,”我叔父又说道,“我要你绝对严守这个秘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科学界有许多人嫉妒我,他们有许多人也想作这样一次旅行,但是等我们回来之后才能让他们知道。”“您相信,”我问道,“真有许多人想冒这种险吗?”“的确是这样!能获得这种荣誉,谁还会犹豫不决?如果这份文件公开了,肯定会有一大批地质学家立刻去追寻阿恩·萨克努斯的足迹!”“我并不相信,叔叔,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实这份文件的真实性。”“什么?我们是从那本书里发现它的啊!”“好吧!我同意这些文字是这位萨克努斯写的,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真的作过这次旅行,这张羊皮纸难道不会是故弄玄虚吗?”

这最后的一句话有些冒失,我几乎有些后悔把它说出来了。教授皱起他的浓眉,我担心这场谈话谈砸了,幸好他没有怎么样。

我这位严厉的对话者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回答说:“这个问题,我们以后会知道的。”“哦!”我有点儿生气地说,“不过,我对这份文件还有一些和您不同的意见,请允许我全都讲出来。”“讲吧,我的孩子,别受拘束。我让你讲,把你的意见都讲出来吧。现在我不把你看做我的侄儿,而把你当做我的同事。好,说吧。”“好吧,我首先要向您请教,‘姚库尔’、‘斯奈弗’和‘斯加丹利斯’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听说过。”“这很容易解决。最近我恰好收到莱比锡的朋友奥古斯都·彼得曼给我寄来的一张地图,它来得再巧不过了。你把大图书室第二排第四个书架上,Z字部的第三本世界地图拿给我。”

我站起来,按照这些明确的指示,立刻找到了他所需要的那本地图。

我叔父打开地图说道:“这是冰岛最好的地图之一,是安德森先生收藏的。我想它会给你解决难题的。”

我俯身注视着地图。“这是由火山组成的小岛,”教授说道,“注意,这些火山都叫‘姚库尔’——这个词在冰岛语中的意思是‘冰川’,冰岛的纬度较高,那里的火山爆发大部分是通过冰层发生的。因此,这座岛上的火山都叫‘姚库尔’。”“哦,”我回答道,“那么‘斯奈弗’是什么意思呢?”

我满以为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错了,叔父回答道:“跟我一起看看冰岛的西部海岸。你看到了冰岛的首都雷克雅未克吗?看见了?好。再顺着这些被海水侵蚀的数不清的峡湾往上看,注意北纬六十五度下面一点儿的地方,你看见了什么?”“一个半岛,好像一根瘦骨头,尽头的形状像个膝盖骨。”“这个比喻很恰当,我的孩子。现在,你在这个膝盖骨上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一座山,它好像伸到海里去了。”“对!这就是斯奈弗。”“这是斯奈弗?”“斯奈弗也是一座山,高五千多英尺,是这座岛上最有名的山之一,如果它的火山口可以通到地球中心,它肯定是全世界最著名的一座山了。”“啊,这是不可能的!”我喊道,耸了耸肩,对这样的假设颇为不满。“不可能?”利登布洛克教授一本正经地问道,“为什么不可能呢?”“因为这个火山口显然被熔岩,也就是正在燃烧的岩石,阻塞了,所以……”“如果它是一座死火山呢?”“死火山?”“是的。目前地球表面的活火山只有三百座,而死火山的数目要比活火山多得多。斯奈弗属于死火山,有史记载以来,它仅仅爆发过一次,就是1219年的那一次。从此以后,它的轰隆声渐渐平息下来,现在它不再算做活火山了。”

这番肯定的论证,使我一句话都回答不出来,我只好把话题转移到文件的其他可疑之处上。“那么,‘斯加丹利斯’是什么意思呢?”我问道,“还有,为什么提到7月初呢?”

我叔父沉思了一段时间。我产生了希望,但这希望瞬间消逝了,因为叔父很快就这样回答我:“你所谓的疑问对我来说却是一种启示。这说明萨克努斯要明确地表达他的发现,费了多少心机,是何等细心。斯奈弗山有好几个火山口,因此必须指出其中哪一个可通往地球中心。这位学者是怎样做的呢?他注意到,在临近7月初,也就是6月底的几天,这座山的一座山峰叫做斯加丹利斯,它会把影子投射在那个火山口上,他就把这个情况写在文件中了。他还能设想出比这更正确的指示吗?一旦登上斯奈弗的山顶,我们还用犹豫该走哪条道吗?”

显而易见,我叔父能回答我的每个问题。我明白了,要用这张古老羊皮纸上的字句去为难他是不会成功的,因此我不再在这方面向他发动猛烈进攻了。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必须说服他。我要从科学的角度提出些异议,在我看来,这是更有说服力的。“好吧,”我说,“就算我同意您的观点,萨克努斯的这句话是清楚明白的,没有任何疑点。我甚至同意这份文件看来是完全真实的。这位学者确实到过斯奈弗山,他看到过斯加丹利斯山的影子在7月初以前落在火山口上;他也真的从那个时代的传奇故事中听说过这火山口通往地球中心;至于说他亲自到过那里,说他作了这次旅行,又从那里生还人间,他真的这样做了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道理何在?”我叔父问道,那声调有些嘲笑的味道。“因为所有的科学理论都能证明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所有的科学理论都是这样说的吗?”教授回答道,装出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哦!陈腐的理论!这些可怜的理论将我们束缚得多紧啊!”

我知道他在嘲笑我,可我仍然说下去:“是的,众所周知,每从地球表面往下走七十英尺左右,气温就会上升一摄氏度左右。如果同意这种说法,那么按它们之间固定的比例关系来计算一下:地球的半径约为四千英里,地球中心的气温就在两百万摄氏度。地心那儿的一切物质都以白炽化气体的形式存在着,因为金属,比如金子、白金,甚至最坚硬的岩石,都承受不住这样的高温。因此,我有理由怀疑是否能深入那里!”“这样说来,阿克塞尔,是气温难住你了?”“是的。只要下去三十英里,就等于到了地壳的边界了,因为气温已经超过了一千三百摄氏度。”“于是,你害怕被熔化掉了?”“我让你去决定这个问题好了。”我生气地答道。“好吧,我来决定吧,”教授颇有风度地反驳道,“你也好,其他人也好,都不明确知道地球内部的情况,人们仅仅知道地球半径千分之十二的那部分。科学理论在不断完善,而每一种理论都是被一种新理论不断摧毁的。直到傅立叶之前,我们不是一直相信星球之间的空间的温度总是在降低吗?今天我们不是知道了宇宙间最冷地区的温度没有超过零下四十摄氏度或零下五十摄氏度吗?地球内部的热度为什么不也是这样的呢?在一定的深度下,温度达到一个极限就不会再升高,不会上升到最耐高温的矿物的熔点,为什么不会这样呢?”

既然我叔父用假设的方法来谈问题,我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此外,我要告诉你,有一些真正的学者,其中有泊松,已经证明如果地球内部存在着两百万摄氏度的高热,由熔解物质所产生的白炽气体就会有一种弹力,由于地壳抵御不了这种弹力,就会爆炸,这正像汽锅的内壁承受不了蒸汽的作用而发生爆炸一样。”“这不过是泊松的看法罢了,叔叔。”“不错,但是其他一些著名的地质学家也持这种看法。他们认为,地球内部既不是由气体也不是由水组成的,更不是像我们所认为的那样由重石块组成的,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地球的重量要比现在轻两倍。”“啊!利用数字,便能证明所设想的任何事情?”“但是从事实来看,我的孩子,不也是这样的吗?开天辟地以来,火山的数目不是一直在大大减少吗?如果地球中心有高热的话,我们为什么不能推论这种高热也在不断地降低呢?”“叔叔,要是您净谈一些假设的话,我就不和您讨论下去了。”“但是我还要告诉你,有些非常卓越的学者的意见和我的意见是一致的。你还记得著名的英国化学家汉弗莱·戴维1825年的那次来访吗?”“不知道,因为在那十九年以后我才出生。”“汉弗莱·戴维是在路过汉堡的时候来看我的。我们谈了很长时间,也谈到地球内核是液体状态的这一假设。我们俩都认为这种液体是不可能存在的,我们所提出的理由,在科学界至今还没有人能驳倒它。”“什么理由?”我有点儿惊奇地问道。“就是这样的液体团会像海洋一样受到月球的引力,因此,地球内部会每天产生两次潮汐,潮汐作用于地壳,会造成周期性的地震!”“然而,地面表面曾经燃烧过,这是很明显的事,因而可以假设,地壳外层先冷却下来了,而高热积聚在地球中心。”“这是错误的,”我叔父回答道,“地球曾经热过,那是由于它表面燃烧过,而不是别的什么因素造成的。它的表面是由大量金属组成的,如钾和硫。钾和硫的特性是一经和空气与水接触就会燃烧。当大气层的蒸汽变成雨滴落到地上时,这些金属就起火了;当雨水逐渐地流入地壳的裂缝中时,又引起新的火灾,伴随着爆炸和火山爆发。这就是地球形成初期有无数火山的原因。”“啊,多么聪明的一种假设呀!”我有点儿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汉弗莱·戴维还用了一个很简单的实验使我对此有了感性知识。他做了个形状完全像地球的金属球,所采用的材料主要是我前面说的那些金属。将一滴细小的水珠滴在球面上时,球面会膨胀,发生氧化,形成一座小山,在山顶张开一个口,随后发生火山爆发,并将高热传到整个球体上,球体热得不能用手拿了。”

说真的,教授的论证使我开始有些动摇了,况且,以他一贯的热情和激动情绪,他又使得这些证论更加具有说服力。“你看,阿克塞尔,”他接着说,“地质学家们对于地心的状态有着各种各样的假设,关于地心存在高热的这一说法,还没有得到丝毫证实。依我看来,地心高热是不存在的,它也不可能存在,这一点我们以后会知道的,再说,我们会像阿恩·萨克努斯一样,知道怎样对付这个重大问题。”“对啊!”我回答道,也兴奋起来,“对,到了那里如果能看见的话,我们会搞清楚的。”“为什么不能看见呢?我们不是依靠电来照明吗?在接近地心的时候,我们甚至还能依靠大气来为我们照明呢,大气的压力也能产生光啊!”“是啊,”我说,“是啊!总之,这是可能的。”“这是肯定能的!”我叔父得意扬扬地说道,“可是不许声张,你明白吗?对于所有这些,都不要声张出去,别让任何人在我们之前发现地心!”

第七章 行前准备

这次难忘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这种交谈使我非常激动。离开我叔父的工作室时,我像一个头脑发昏的家伙,似乎汉堡所有街道的空气都不够清鲜,不能使我恢复平静。于是我来到易北河边的蒸汽渡轮旁,这种渡轮是将城市和哈尔堡铁路连接起来的交通工具。

我是不是相信刚才所听到的一切?我是不是被利登布洛克教授说服了?我该不该认真对待他要去地心旅行的决定?我刚才听到的那番议论是一个疯子的荒谬思辨,还是一位伟大天才的科学推断?在这番议论中,哪些是真理,哪些是谬误?

我在上千个相互矛盾的假设中犹豫不决,始终没能得出一个结论。

但是,我想起我已经被说服了,虽然现在我的热情正在减退,我真愿意立即动身,使我没有时间去思考。是的,当时我并不缺乏去收拾行李的勇气啊!

不过,应当承认,一个小时后,我那种过分激动的情绪已经消失了,我的神经放松下来了,好像从地球的深渊上升到地球的表面上来了。“这真是荒唐透顶!”我喊道,“简直毫无意义!这项建议是不郑重的,不该对一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提出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一定是没有睡好,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当时,我沿着易北河岸向前走去,远离了城市。重新登岸后,我走到通往阿尔托纳的大路上。一种直觉引导我走到这条大路上来,并且这种直觉得到证实,因为我立即远远望见我的小格劳班,她正迈着轻快的步伐,精神抖擞地向汉堡方向走来。“格劳班!”我在远处叫她。

年轻的姑娘停了下来,听到有人在大路上这样叫她的名字,我想她一定有些发窘。我走了十来步,就到了她面前。“阿克塞尔!”她惊奇地叫道,“啊!你是来看我的!是这样的,先生。”

但是,格劳班显然看出我的神情有些焦急不安。“你怎么啦?”她抓住我的手问道。“唉,格劳班!”我要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我只用两秒钟说了三句话,美丽的维尔兰少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她的心是否像我的心一样怦怦直跳?我不知道,但是她那被我握着的手并没有颤抖。我们默默地一同走了上百步。“阿克塞尔!”她终于开口了。

当时,我沿着易北河岸向前走去,远离了城市。“亲爱的格劳班!”“这将是一次伟大的旅行。”

听了这话,我大吃一惊。“是的,阿克塞尔,这是一次值得学者的侄子去作的旅行。一个人该干一番大事业使自己名扬天下,这是好事!”“什么?格劳班,你难道不阻止我去作这样的探险旅行吗?”“不,亲爱的阿克塞尔,如果一个可怜的女孩子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的话,我愿意陪伴你叔父和你一起去。”“你说的是真话?”“我说的是真话。”

哦!女人,少女,女性的心灵,总是那么不可理解!你们不是人类中最胆怯的人,就是人类中最勇敢的人!全凭你们自己决定。什么?这个女孩子正在鼓励我去参加这次疯狂的远征!她也毫不惧怕地要去冒一次险!她深深地爱着我,却怂恿我去冒这次险!

我张皇失措,我不得不承认我有些羞愧。“好吧,格劳班,”我答道,“我们看看明天你是不是还这样说。”“明天,亲爱的阿克塞尔,我讲的话将和今天完全一样。”

格劳班和我手拉着手继续走着,谁也没有再说话。这一整天发生的事使我心情激动,都快被压垮了。

我心里想着:“总之,离7月还早着呢,从现在到那时,将会发生许多事,它们会消除我叔父要去地球下面旅行这一怪异的想法的。”

我们到达科尼斯特拉斯街时,已是夜里了。我料想,整所房子会静悄悄的,我叔父已经按其习惯上了床,玛尔特正在餐厅里用羽毛掸子掸最后一下。

可是,我忘了教授是个急性子。我看见他叫喊着,站在一群搬运工中间发号施令,那些搬运工正把一些货物卸在过道里;年老的女佣则忙得团团转,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来,阿克塞尔,快点儿,可怜虫!”我叔父打老远看见我就喊道,“你的行李还没有整理好,我的身份证件也没有整理好,我找不到旅行包的钥匙,我的护腿套还没有送来!”

我惊愕得愣住了,话也说不出来。我勉勉强强地才说出这句话:“我们要动身了吗?”“当然咯,你这个可怜的孩子。你走开吧,别待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我们要动身了吗?”我声音微弱地又问了一次。“是的,后天一清早就走。”

我不能再听下去了,我躲进了我的那个小房间。

毋庸置疑,我们要动身了。我叔父整个下午都在配备这次远征所必需的物品和工具。过道里堆满了绳梯、打结的绳子、火炬、长颈瓶、铁镐、铁钩、铁棒、铁锹等,至少要十个人来搬!

我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听见有人在叫我。我打定主意不开门,但是我怎能抵挡得了那叫唤着“我亲爱的阿克塞尔”的甜蜜声音?

我走出房间。我想,我委顿的神情、苍白的脸色和因失眠而发红的眼睛,将会对格劳班产生影响,使她改变主意。“啊!我亲爱的阿克塞尔,”她对我说,“我看你现在好些了,昨天一夜已经使你镇静下来了。”“我镇静下来了!”我心里想。

我看见他叫喊着,站在一群搬运工中间发号施令,那些搬运工正把一些货物卸在过道里……

我匆匆跑到镜子面前。唉!我的气色的确不像我想象中那样糟糕。这真叫人不敢相信。“阿克塞尔,”格劳班对我说,“我和我的监护人谈了很长时间。他是位无所畏惧的学者,一个非常勇敢的人,你也将是这样。他已经把他的计划和希望、为什么他希望达到这一目的和怎样达到这一目的全都对我说了。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他会成功的。哦!亲爱的阿克塞尔,这样致力于科学,是多么美好啊!等待着利登布洛克先生的,是多么伟大的荣誉啊!这一荣誉也将属于他的同行者!当你归来时,阿克塞尔,你将是个男子汉,将和他不相上下,你可以自由地说话、自由地行动、自由地……”

她蓦然脸红了,没说完这句话。她这番话使我振作起来。可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我们真的就要动身了。我把格劳班拖到教授的工作室。“叔叔,”我问道,“真的决定要动身了?”“当然!你又怎么啦?”“哦,”为了不使他生气,我说,“我只是想问一下,我们为什么这样急着动身。”“时间紧迫啊!时间飞驰,无法挽回啊!”“不过,今天才5月26日呀,要等到6月底呢……”“哦,你这个傻瓜!你以为到冰岛去十分方便吗?如果昨天你没有像疯子似的跑出去,我会带你去里芬德公司的办公室,你就会知道从哥本哈根到雷克雅未克只有一班船,每月22日开。”“那该怎么办呢?”“唉!我们如果一直等到6月22日,那就太晚了,看不到斯加丹利斯的影子落在斯奈弗火山口上了!因此,要尽快地赶到哥本哈根,到那里再找找有什么交通工具。快去收拾你的行李!”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格劳班跟着我也来了。她帮我整理这次旅行所必需的物品、衣服,把它们装在一只小手提箱里。她这次的情绪并不比我如果去吕贝克港或黑尔戈兰岛更激动些。她一边不慌不忙地用两只小手整理着行李,一边平静地和我说话。她告诉我应该去作这次探险旅行,向我解释了要这样做的种种理由,当然都是最为合理的了。她竭力要使我高兴起来,我却想对她大发脾气。有几次我发作了,但她毫不在意,继续有条不紊安静地干着活儿。

后来,小手提箱的最后一根皮带也系上了。我下楼来到底层。

在这整整一天中,物理仪器、武器和电器都陆续到了,东西多得不得了。玛尔特忙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主人是不是发疯了?”她问我。

我点了点头。“他要带你一同去吗?”

我又点了点头。“到哪里去?”她问道。

我用手指指地下。“到地窖里去?”年老的女佣叫了起来。“不,还要往下,比地窖更深!”我憋不住,终于开口了。

夜幕降临了。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流逝得这么快。“明天早上,”我叔父说,“我们六点整出发。”

晚上十点钟,我木然地倒在床上。深夜时分,我又心惊胆战起来。整个夜里,我都梦见万丈深渊!我不住地发着谵妄。我感到教授强有力的手紧紧抓住我,将我拖到洼洞里、拖到流沙里!我从高不可测的悬崖上掉下来,像从空中抛下的物体一样,坠落的速度不断加快。我好像无止境似的一直往下掉。

清晨五点,我醒过来了,疲惫不堪,异常激动。我下楼走进餐厅。我叔父正在餐桌旁狼吞虎咽,我厌恶地看着他,可是格劳班也在那里。我一言不发,也吃不下什么。

五点半,街上响起车轮滚动的声音。来了一辆大马车,要把我们送到阿尔托纳火车站。不一会儿,车上就装满了我叔父的行李。“你的行李呢?”他问我。“准备好了。”我有气无力地答道。“那就快把它拿下来,不然,我们赶不上火车了!”

看来是不可能和我的命运抗争了。我上楼到我房间里,把我的手提箱从楼梯上滑下来,我紧跟在后面。

这时,我叔父正郑重其事地把家里的“最高领导权”托付给格劳班。我那美丽的维尔兰少女像往常一样镇静自若。她吻了吻她的监护人,可是当她那两片甜蜜的嘴唇亲吻我的面颊时,她不由得泪珠滚滚而下。“格劳班!”我大声叫着。“去吧,我亲爱的阿克塞尔,去吧。”她对我说,“现在你离开你的未婚妻,可是归来时你就会见到你的妻子了。”

我把格劳班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我坐到马车上。玛尔特和格劳班站在门口,向我们作最后一次告别。接着,车夫吆喝一声,两匹马便向阿尔托纳方向奔驰而去。

玛尔特和格劳班站在门口,向我们作最后一次告别。

第八章 我们到了哥本哈根

阿尔托纳实际上是汉堡的郊区,也是基尔铁路线的始发站,火车可以将我们送到贝尔特海峡边。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已经进入荷尔斯泰因境内了。

六点半,我们到了车站。我叔父那些笨重庞大的行李被卸下马车,过磅贴上标签,然后装上行李车厢。七点,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同一节车厢里。汽笛一响,火车开动了。我们的旅程开始了。

我是否就此顺从了呢?还没有。这时,早晨清新的空气和火车疾驰而使窗外迅速变换的景色,排解了我的忧虑。

至于我叔父,他的思想显然已跑到火车的前面去了,和他的急躁脾气相比,这趟车跑得太慢了。车厢里只有我们俩,可是我们谁也不说话。我叔父一直在特别仔细地检查他的腰包和旅行袋。我注意到,他并不缺少实施他的计划所必需的任何一样东西。

在这些东西中,有一张小心折叠起来的纸,纸上印着丹麦大使馆的字样,并有克里斯蒂森先生的亲笔签名,他是丹麦驻汉堡的领事,也是教授的朋友。这张纸可以使我们在哥本哈根有幸得到引荐给冰岛总督的介绍信。

我也瞥见那份有名的文件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文件包最里层的口袋里。我从心底里诅咒这份文件,然后注视着车窗外的景色。外面是连绵不断的万顷平原,单调乏味,满是泥泞,但相当肥沃。对铁路公司来说,在这样的平原上建造铁路非常有利,而且轨道可以铺得笔直,太理想啦。

可是这些单调乏味的景色还没有足够的时间使我感到疲倦,因为出发三小时以后,火车就停在临海的基尔了。

由于我们的行李是登记到哥本哈根的,所以我们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不过,当这些行李被搬运到汽轮上时,我叔父还是焦急不安地注视着它们。全部行李最后被送到底舱里。

我叔父由于急于到达目的地,所以精确计算了铁路和轮船衔接所需的时间。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损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爱尔诺拉”号汽轮要到晚上才起程,我们要等九个小时,真叫人着急发狂。在这段时间里,这位性急的旅客破口大骂轮船和铁路的管理方法,连容忍这些弊端的政府也未能幸免。当他和“爱尔诺拉”号船长就这个问题交涉时,希望我能站在他一边。他想迫使船长立即开船,不要浪费一分钟,可是船长撵走了他。

在基尔如同像在别的地方一样,我们必须待上一整天。我们在这座港湾旁的青翠河岸上游荡,跑遍了茂密的森林。这些森林使这座小城看来好像是筑在树枝丛间的鸟窝。我们观赏了一幢幢别墅,它们都附有一间浴室。总之,我们不停地走着,不停地低声埋怨着,终于熬到了晚上十点。“爱尔诺拉”号的滚滚浓烟在空中散开,锅炉的抖动震撼着甲板,我们在船上唯一的客房里占了两个双层铺。

十点一刻,船上的缆绳都解开了,汽轮便在大贝尔特海峡的黑水中向前迅速驶去。

夜色深沉,风顺浪高,岸上几点灯光在黑暗中闪烁。稍后,我不知道在哪里,一座闪光的灯塔照亮了汹涌的浪涛——这就是我第一次渡海时所记得的景象。

翌晨七点,我们在西兰岛西岸的科索尔小城上岸。我们在那儿换乘另一列火车,它载着我们穿越像荷尔斯泰因平原一样平坦的原野。

还要过三个小时,我们才能到达丹麦的首都。我叔父彻夜未眠,依他的急性子,我想他恨不得用脚推着火车前进呢。

后来他看到一片汪洋。“哦,厄勒海峡!”他喊道。

在我们左边有一座巨大的建筑物,看上去像医院。“这是疯人院。”一位旅伴说。“好吧,”我想,“我们将在这里度过余生了!这所医院尽管规模这么大,要装下利登布格克教授那些荒唐的念头还是太小了!”

上午十点,我们终于抵达哥本哈根。我们带着行李到了布莱德加托的凤凰旅馆,路上只花了半个小时,因为车站就在城外。我叔父马马虎虎地盥洗了一下,就带我出去。旅馆的门房能说德语和英语,而教授能说好几国语言,便用流利的丹麦语问他,门房便也用流利的丹麦语告诉我叔父北方古代博物馆在哪里。

博物馆里收藏着大量稀世物品,这些年代悠久的石制武器、中世纪的有盖高脚杯和珠宝首饰,可以再现这个国家的历史。博物馆馆长汤姆森教授是位饱学之士,也是那位驻汉堡领事的朋友。

我叔父将那封热情洋溢的介绍信递给他。一般来说,一位学者在接待另一位学者的时候,总是相当冷淡的,可这一次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汤姆森先生乐于助人,非常热情友好地接待了利登布洛克教授,甚至对教授的侄儿也非常热情友好。真想不到,教授对这位天性善良的博物馆馆长还严守着他的秘密。我们只是说我们纯粹是来旅游的,想去观赏冰岛的风光而已。

汤姆森先生完全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带我们到码头上找即将起航的船只。

我希望没有任何船只驶往冰岛,可是结果大失所望。有一艘丹麦双桅纵帆帆船,叫做“伐尔基林”号的,正巧6月2日要驶往雷克雅未克。船长比亚尔正在船上,他未来的乘客一高兴就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握得他的手骨都快断了。对于这样的握手,这位老实的船长感到有些奇怪,对于要搭船去冰岛,他觉得再简单不过了,因为他就是干这一行的。我叔父觉得这是种高尚的职业。于是这位高尚的船长利用这份热烈的仰慕之情要我们付双倍的船费。对此,我们没有斤斤计较。

比亚尔先生将这笔数量相当可观的钱币装进口袋,然后说:“星期二早晨七点开船。”

我们谢过了汤姆森先生的热心照顾之后,又回到凤凰旅馆。“一切顺利!很顺利!”我叔父不断地说道,“找到一艘就要起航的船,运气多好!现在吃午饭去,然后我们到城里看看。”

我们走到了孔根斯尼托夫广场,这地方是块坑坑洼洼的空地,设有一个哨所,还有两门无用的大炮,谁见了都不会害怕。在它附近,挂着五号门牌的,是一家所谓的法国餐馆,老板是个名叫文森特或樊尚的厨师。我们在那儿饱餐了一顿,收了我们每人四马克,这价钱不算贵,也不算便宜。

然后,我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跑遍了全城。我看了王宫,它毫无可取之处;我看了一座建于17世纪的美丽的大桥,它横跨在博物馆前面的运河上;我看了巍峨的托瓦尔森的衣冠冢,冢门外装饰着一些拙劣的壁画,纪念馆内陈列着这位雕塑家的部分作品;我到了一座景色相当优美的公园,看了按卢森堡城堡精心仿建的古堡;我看了汇兑银行,它是座令人叫绝的建筑物,具有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它的钟楼是由四条交错在一起的青铜蛟龙的龙尾组成的;我看到城墙上的大风车鼓起巨翼,就像迎着海风前进的船帆。我叔父虽然跟着我,但对这些景物视而不见,毫不动心。

要是我能和我美丽的维尔兰少女一起在这儿漫步,那该是多么美妙啊!我们一同走在堤岸上,看着三桅船和双层甲板船静悄悄地停泊在它们红色的顶篷下;我们一同走在青翠悦目的海峡岸边;我们一同穿过枝繁叶茂的树林,绿树掩映着一座古堡,古堡的大炮将它们黑洞洞的炮口伸向接骨木树和柳树的树枝。

可是,天哪!现在她在那遥远的地方,我心爱的格劳班!我还有希望再见到她吗?

我叔父虽然毫不留意这些令我沉醉的景色,但看到哥本哈根西南角上阿马克岛上的一所教堂的钟楼时激动万分。

我接到命令向这个方向进发,我们登上了一艘在运河上摆渡的小汽艇,不一会儿就到了造船所码头。船役囚犯们穿着黄灰相间的长裤在狭窄的马路上干着活儿,旁边站着手里拿着棍棒的小狱吏。穿过这样的几条马路后,我们来到了冯-弗莱尔塞-基尔克教堂门前。这座教堂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那高耸入云的钟楼之所以能吸引教授的注意力,原因在于:从平台开始,螺旋楼梯便露在楼外并绕着钟楼的尖顶盘旋而上,直冲云霄。“我们上去。”我叔父说。“啊,会头晕的!”我说。“理由倒挺多,要养成登高的习惯。”“可是……”“我叫你上去,别浪费时间。”

我不得不服从。坐在马路另一头的看门人把钥匙交给我们,攀登便开始了。

我叔父步履轻快地走在我前面。我害怕地跟在他后面,因为我非常容易头晕。我既没有鹰类的平衡功能,神经也不像它们那样麻木。

当我们登钟楼内的楼梯时,一切都很顺利。但是走了一百五十级以后,风便迎面吹来,我们原来已到了钟楼的平台上。露天楼梯便由此处开始,它只有细细的铁栏杆护卫着,台阶越来越窄,似乎可伸到无涯的高空中去。“我也许不行了!”我对自己叫道。“你是个胆小鬼吗?上去!”教授毫不怜悯地说。

我不得不紧挨着护栏杆跟在他身后往上登。大风吹得我昏昏沉沉的,我感到尖顶在狂风中摇晃,我的腿发软了,不一会儿就用膝盖往上爬,后来干脆匍匐而上,闭着眼往上爬。这无边无际的高空真叫人魂飞魄散!

最后,我叔父抓住我的领口往上拖,一直将我拖到尖顶的圆球旁。“看哪,好好地往下看哪!”他对我说,“你该学学从高处望深渊这门功课!”

我睁开眼,看到下面的房子在烟雾中都变得扁平了,好像是塌落得散了架似的。狂乱的云朵在我头顶上飘浮着,而由于仰视的缘故,我觉得它们都是静止不动的,而塔楼的尖顶、圆球和我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被拖着前进。远处,一边是无边无际的绿野,另一边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它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厄勒海峡一直伸展到厄尔息诺尔城。瑞典的海岸,连同宛如海鸥翅膀的点点白帆,在东面浩渺的烟雾中微微颤动着,依稀可辨。整个无垠的世界在我眼前旋转着,旋转着。

我不得不紧挨着护栏杆跟在他身后往上登。

不管怎么样,我该站起来。我站直了,向上下左右望着。我学习控制头晕的第一堂课,持续了一小时。后来,我叔父允许我下来,当我两脚踩在坚硬的路面上时,感觉腰酸背痛。“我们明天再来,重新开始。”教授说道。

确实,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连续五天都进行这种令人头晕但又能控制头晕的练习,在掌握这门“居高临下”的技术方面取得了显著的进步。

第九章 抵达冰岛

出发的日子到了。出发前的一天,乐于助人的汤姆森先生给我们送来几封热情的介绍信,这些信分别是致冰岛总督大人特兰勃伯爵、主教助理匹克吐松先生和雷克雅未克市长芬森先生的。分别的时候,我叔父非常热情地和汤姆森先生握手。

6月2日早晨六点,我们那些宝贵的行李已被装到“伐尔基林”号上。船长将我们带到甲板下面相当狭窄的船舱里。“是不是顺风?”我叔父问道。“风向再好不过了,”比亚尔船长答道,“刮的是东南风。我们将张起全部风帆离开厄勒海峡。”

不一会儿,前桅帆、后桅帆、第二层方帆和第三层方帆全都张起,我们的船便满帆航行在海峡里。一小时后,丹麦首都便消失在远方的波涛中,“伐尔基林”号沿着厄尔息诺尔海岸驶行。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期望看到哈姆雷特的鬼魂在那著名的露台上徘徊。“崇高的狂人!”我说,“你一定会赞同我们!你也许在跟随我们一同到地球中心去,去寻找你那永恒疑问的答案!”

然而在那古老的墙垣上,什么也没有出现。确实,那城堡要比英勇的丹麦王子年轻得多。它现在成了每年有一万五千艘各国船只经过的海峡的管理人的豪华住宅。克伦古堡不久就消失在烟雾中了,而矗立在瑞典岸边的赫尔辛堡的城堡随后也消失了。在丹麦和瑞典之间的卡特加特海峡的微风吹动下,我们的帆船有些侧倾。“伐尔基林”号是一艘很好的帆船,但是乘一艘帆船渡海就只有听天由命了。这艘船是将煤炭、日用器具、陶器、羊毛衣和小麦运往雷克雅未克去的。全船人员共五名,都是丹麦人,侍候这艘船是足够了。“还要多久才能到达?”我叔父问船长。“十来天,”船长答道,“如果在穿过法罗群岛时,我们遇不到太多来自西北方的暴风雨的话。”“不会因此耽搁很多天吧?”“不会的,利登布洛克先生。你放心好了,我们会到那儿的。”

傍晚时分,帆船绕着丹麦北端的斯卡恩海岬航行,夜间穿过了斯卡格拉克海峡,再绕过林讷角,就沿着挪威南端航行了,然后驶进北海。

两天后,我们见到了苏格兰海岸边上的彼得黑德,然后帆船从奥克尼和设得兰之间驶过,朝法罗群岛开去。

不一会儿,我们的帆船就受到大西洋海浪的冲击,它只得逆着北风行驶,艰难地到了法罗群岛。6月8日那天,我们到了群岛最东面的米刚奈斯岛,然后,帆航就笔直驶往冰岛南部海岸的波特兰海角。

这段航程中没有发生大的意外。我很好,经住了大海的考验,我叔父却一直晕船,这使他很气恼,更使他感到惭愧。

因此,他无法向比亚尔船长打听有关斯奈弗、交通工具和旅行是否方便等问题,只好等上岸时再问。他一直躺在底舱里,船的颠簸把船舱的板壁震得嘎吱嘎吱响个不停。我觉得他活该受这份罪。

6月11日,我们驶过了波特兰海角。这时天气晴朗,我们能远远望见高出波特兰海角的米达尔斯·姚库尔。这个海角是一大块昏暗的石块,坡很陡,孤零零地突出在海滩上。“伐尔基林”号和海岸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沿着海岸,在不可计数的鲸鱼和鲨鱼群之间继续向西驶去。不久,我们看到了一块被凿穿一个洞的大岩石,汹涌的海浪从中穿过。威斯特曼小岛仿佛自大西洋中涌出,如同浮在沧海上的块块岩石。从这时起,帆船便向后退,以适当的距离绕过冰岛西角的雷克雅纳斯海角。

海浪很大,我叔父无法到甲板上去观赏那些被西南风袭击和撕裂的海岸。

一场暴风雨迫使我们收帆航行,驶出暴风雨区域四十八小时以后,我们看见了东面斯卡根的航标。斯卡根那些危岩长长地延伸在波涛下面。一位冰岛领航员登上我们的帆船,三个小时后,“伐尔基林”号在雷克雅未克城外的法赫萨湾抛锚。

教授终于走出了舱门,他的脸色有点儿苍白,面容憔悴,但仍然很兴奋,现出满意的神色。

城里的人们都聚集在码头上,对帆船的到来极为高兴,因为它给每个人都带来了一些东西。

我叔父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个漂浮的“监狱”,如果不说那里是“疯人院”的话。但在离开帆船的甲板之前,他把我拖到前面,用手指着港湾北面的一座双峰高山——终年积雪的两个山锥——对我喊道:“斯奈弗!那就是斯奈弗!”

然后,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严守秘密,便走下等待我们的小艇。我跟着他下了小艇,不久,我们便踏上了冰岛的土地。

首先来到的是一位和蔼可亲、身穿将军服的人,他并不是一般的官员,而是冰岛总督特兰勃伯爵。教授认出来人的身份后,便把来自哥本哈根的介绍信交给他,接着就用丹麦语作了简短的交谈。我待在一旁没有开口,原因就不必说了。从初次谈话可以看出,特兰勃伯爵完全满足了利登布洛克教授的要求。

叔父也受到市长芬森先生的热情接待。芬森先生不仅和总督大人一样穿着军装,而且性情同样十分温和。

至于主教助理匹克吐松先生,当时正在北方管辖区作教务巡行,我们暂时就不去拜访他了。但是我们结识了一位非常可爱的人,他对我们的帮助最大,这就是雷克雅未克学校的自然科学教授弗里德里克松先生。这位谦逊的学者只会讲冰岛语和拉丁语,他和我交谈时使用贺拉斯的语言,我觉得我和他之间很投契。总而言之,我在冰岛逗留期间,他是我唯一能交谈的人。

他的住所有三间房子,这位善良的人让出两间给我们使用,我们立刻把行李搬了进去。我们的行李之多,令当地的居民有些惊讶。“喂,阿克塞尔,”我叔父对我说,“怎么样,最困难的问题都解决了。”“怎么,最困难的?”我说。“当然,现在我们只须等下去了!”“如果你这么想,当然是对的,但是,下去以后,我们怎么上来呢?”“啊!这个我一点儿都不担心,得啦!别浪费时间了。我要到图书馆去,那儿可能有萨克努斯的手稿,我想再查考查考。”“那么,我到城里看看。你不去吗?”“哦!我不大感兴趣。在冰岛这块土地上,有趣的东西在地底,而不是在地上。”

于是我出门去了,漫无目的地逛着。

雷克雅未克只有两条马路,要迷路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也不必用手语问路,再说那样指手画脚地问路也会惹来许多麻烦。

这座城市夹在两山之中,地势相当低,土地潮湿。一大片熔岩流覆盖着城市的一边,缓缓地伸入海中;城市的另一边就是宽阔的法赫萨湾,北面即巨大的斯奈弗冰川。海湾中现在只有孤零零停泊着的“伐尔基林”号帆船。通常,英、法两国的渔场巡逻船都停泊在那里,可是现在它们正在东部岛岸巡逻。

雷克雅未克那条比较长的马路是和海岸平行的,是商业街,街道两旁商贩和批发商住在用红色梁木横叠起来的木棚里;另一条马路比较偏西,通向小湖,两边的住户是教会人员和一般人家。

我花了不多时间就走遍了这些毫无生气的昏暗街道。有时会看到一块发黄的草坪,它好像是用旧了的羊毛地毯;有时会看到一个果园,园子里那些稀疏的蔬菜,如土豆、白菜和莴苣,使人容易想到它们是给小人国用的;还有几株紫罗兰,一副病态,也挣扎着想得到一些阳光。

在那条非商业街的中部,有一座用土墙围起来的公墓,它的面积倒不小。再过去几步,我就到了总督大人的住所,它和汉堡的市府大厦比较起来只是一幢破房子,而与冰岛居民的茅屋相比是一座宫殿。

在小湖和城市之间矗立着一座教堂,具有基督教堂的格局,是用火山爆发后形成的石灰石建造的,这倒不要花费什么钱财。它的屋顶是用红瓦铺就的,一旦遇到狂暴的西风,势必会被刮得向四处飞散,使教徒们遭受巨大的损失。

在教堂旁边一块隆起的高地上,我看到了国立学校,后来从我们的房东那儿获知,这所学校里设有希伯来语、英语、法语和丹麦语四种语言课。惭愧得很,我对这四种语言都一窍不通。在这所小小的学校里的四十名学生之中,我可能是倒数第一名,我也不配和他们一起睡在那像衣柜似的隔成两间的小房间里。在这样的房间里,娇气的人睡上一夜就会气闷而死的。

另一条马路比较偏西,通向小湖,两边的住户是教会人员和一般人家。

在三个小时内,我把这座小城连同它的四周全都参观完了,总的印象是异乎寻常的惨淡。可以说,没有树木,也没有花草,遍地是尖棱的火山岩石。冰岛人居住的茅屋是用土和草搭建起来的,墙朝里面倾斜,好像是直接铺在地上的屋顶。只是这些屋顶是些相对而言比较茂盛的草地。由于里面住着人,有些热量,所以草能繁茂地生长起来。到了草料收割期,人们就得小心地把草割去,不然,家畜就会误把青色的屋顶当做牧场了。

我闲逛的时候,很少见到居民。折回商业街时,我看到大部分居民都在忙着晒、腌和包装鳕鱼,这是当地主要的出口货物。男人们看上去都很结实,但是相当笨拙。他们是头发金黄、眼神总是在思考着的德国人,他们有些感到自己生活在人类之外,是被放逐到冰天雪地里的流放者。这种环境既然迫使他们不得不生活在北极圈内,就应当将他们变成因纽特人!我试图在他们的脸上发现一丝微笑,可是枉费心机。他们偶尔也会不由自主地收缩肌肉大笑一下,可是他们从不微笑。

他们的服饰包括一件粗上衣——用在斯堪的纳维亚这个地方叫做“伐德梅尔”的黑羊毛织成——一顶阔边帽、一条红条纹长裤,还有一块皮子,折叠起来就像鞋子一样。

女人们的脸都显得很忧愁,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她们性格随和,但没有表情。她们穿着短上衣和用深色“伐德梅尔”做的裙子;头发编成花环形,上面戴着一顶用棕色羊毛织成的小帽子,这是少女的装束;用彩色头巾将头部包起来,头巾上还有用白布制成的鸡冠状顶饰的,便是已婚女子。

折回商业街时,我看到大部分居民都在忙着晒、腌和包装鳕鱼。

散步归来,当我走进弗里德里克松先生的家门时,我看见我叔父和我们的房东在一起。

第十章 冰岛的一次晚餐

晚饭已备好。利登布洛克教授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由于在船上被迫禁食,他的胃好像变成了一个深洞。这顿饭菜与其说是冰岛式的,倒不如说是丹麦式的,并非什么美味佳肴,可是我们这位并不是丹麦人而是冰岛人的主人,却使我想起古代热情好客的那些传奇人物。显而易见,我觉得我们在他家里比主人更无拘无束。

谈话是用当地语言进行的,我叔父时而夹进几句德语,弗里德里克松先生则不时说上几句拉丁语,好让我能听懂。谈话总是围绕着科学问题,学者们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的。但是一旦涉及我们将进行的计划,利登布洛克教授就避开话题,完全保留,并用眼神叮嘱我,要我绝对不可泄密。

先是弗里德里克松先生关心地问起我叔父在图书馆里的研究结果。“你们的图书馆啊!”我叔父喊道,“书架上几乎空空如也,只有几本不成套的书。”“什么?”弗里德里克松先生回答说,“我们有八千卷书,其中有许多是珍本和孤本,有的是用古老的斯堪的纳维亚文字写成的著作,还有历年来哥本哈根给我们送来的全部新书。”“那么,这八千卷书在哪里呢?依我看——”“哦!利登布洛克先生,它们在各地流转。我们这个古老的冰岛上,人人都爱看书!没有一个农夫、没有一个渔民不识字、不读书。我们想,不该把这些书籍放在铁栅后面任其发霉,让人们可望而不可读,应该让读者们去读它们。于是,这些书便由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读了再读……这些书经常要在外面辗转一两年才会回到书架上。”“我插一句,”我叔父有些不快地说,“那么,外来人就——”“那有什么办法?外来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图书馆,况且,首先要让我们的农民得到教育。我再重复一遍:冰岛人生来就是读书种子,他们对学习的爱好是渗透在血液中的。因此,我们在1816年就成立了一个文学协会,它办得很成功,许多外国学者也以参加这一协会为荣。协会出版了许多书籍,以教育我们的同胞,它是真正为我们国家服务的。如果您也愿意做我们的通信会员,利登布洛克先生,我们将感到十分荣幸。”

我叔父已经是一百多个科学协会的会员了,但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这使得弗里德里克松先生大为感动。“那么,”他说,“请告诉我,您要在我们图书馆里找什么书,我也许能提供一些线索。”

我看着叔父,他犹豫着没有回答,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他的计划。不过,经过一番考虑,他还是决定讲出来。“弗里德里克松先生,”他说,“我想知道,在那些古代著作中,是否有阿恩·萨克努斯的作品?”“阿恩·萨克努斯?”这位雷克雅未克的教授答道,“您指的就是那位16世纪的学者,既是伟大的博物学家,又是伟大的炼金术士,还是大旅行家的那位学者?”“对。”“冰岛文学和科学的光荣之一?”“正如所言。”“最著名的那一位?”“同意您的看法。”“他的勇气和他的天才不相上下,能相媲美?”“是的,看得出您非常熟悉他。”

听到有人这样谈起他心目中的英雄,我叔父沉浸在喜悦之中,他满怀希望地盯着弗里德里克松先生。“好!”他问道,“你有他的著作吗?”“唉!没有他的著作。”“什么?冰岛没有他的著作?”“不仅在冰岛,在别的地方也没有他的著作。”“为什么呢?”“因为阿恩·萨克努斯的学说在当时被认为是邪说,因而他被处死了。1573年,刽子手在哥本哈根将他所有作品全都付之一炬。”“太好了!好极了!”我叔父叫道。然而,叔父的话引起了自然科学教授的极大愤慨。“什么?你说什么?”这位冰岛教授叫道。“是的!一切都得到了解释,一切都连贯起来了,一切都明白了,我明白了为什么萨克努斯不得不将秘密藏在不可理解的密码里,因为他受到了排挤,迫使他将他天才的发现深藏起来……”“什么秘密?”弗里德里克松先生急切地问道。“一个秘密……它……就是……”我叔父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您是不是有些特殊的文件?”我们的主人问。“没有……我说的纯粹是一种假设。”“我明白了。”弗里德里克松先生说,看到我叔父局促不安,这位好心人就不追问下去了,“我希望,”他又说,“您在没有查清我们丰富的矿物之前,请不要离开我们的小岛。您不会介意吧?”“当然不会,”我叔父答道,“不过我来得有点儿晚了,已经有许多学者来过这里了吧?”“是的,利登布洛克先生。来这里考察过的有奉王命而来的奥拉夫森和鲍弗尔森两位先生,有特罗伊尔先生,有乘法国巡航舰‘搜索’号来的由加玛尔和罗伯尔两位先生率领的科学考察团,最近还有坐‘奥当斯皇后’号护卫舰来的一些学者,他们在勘测冰岛的矿物方面作了很大的贡献。不过,请相信我,还有许多事可做。”“您这样认为吗?”我叔父问道,他装出一副老实的样子,竭力克制着激动的心情。“是的。有多少山岭、冰川和火山值得考察啊,我们至今对它们还不甚了解!不用说远的,就看那边的那座山吧,那是斯奈弗山。”“啊!斯奈弗。”我叔父说。“是的,它是最奇怪的火山之一,很少有人到过它的火山口。”“是死火山吗?”“哦!熄灭了五百年了。”“那么,”我叔父说,他用力地把两条腿交叉在一起,不使自己激动得跳起来,“我想从这座火山开始进行地质研究,这座斯费尔……哦,费塞尔……您叫它什么来着?”“斯奈弗。”善良的弗里德里克松先生答道。

这段对话是用拉丁语说的,我全听懂了。我叔父要掩饰自己得意的神情,便竭力装出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好像老年魔鬼在扮怪相。看到他这副尊容,我几乎不能保持庄重的神态了。“好,”他说,“我就按您的话去做!我们决定登上这座斯奈弗山,甚至可能研究它的火山口!”“我很抱歉,”弗里德里克松先生说,“我的工作使我脱不开身,如果能陪你们去,我会感到高兴,也会有所收获。”“哦!不,不!”我叔父急忙回答说,“我们不愿打扰任何人,弗里德里克松先生,我非常感谢您。有您这样知识渊博的学者陪我们一起去,对我们肯定有很大帮助,不过,您有教学任务……”

我想,我们的主人,以他那冰岛人的诚实性格,是不会明白我叔父的狡黠的。“我非常赞成您从这座火山着手进行研究,利登布洛克先生,”他说,“您在那里一定会有很多收获,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现象。可是,请告诉我,您打算怎样去斯奈弗半岛呢?”“穿过港湾,渡海过去。这是最短的路线。”“也许是的,不过这条路没办法走。”“因为我们这儿一只小船也没有。”“真糟糕!”“只有沿着海岸从陆地上走过去,路虽然长一点儿,但更有趣些。”“好吧,看来得找个向导。”“我正好有一个可以介绍给您。”“他可靠吗?机灵吗?”“为什么?”“可靠,机灵。他是半岛上的居民,是个非常机敏的绒鸭猎手,您一定会满意的。他的丹麦语讲得非常好。”“那么,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明天,如果您同意的话。”“今天干吗不行呢?”“因为他明天才到。”“那就明天吧。”我叔父叹了一口气,答道。

稍后,这位德国教授衷心地感谢过冰岛教授,这场重要的谈话就结束了。晚餐期间,我叔父了解到许多重要的事情,其中有萨克努斯的历史以及他把文件神秘化的原因。由于房屋主人不能陪我们去作这次探险,因而从翌日起,将由一名向导为我们效劳。

第十一章 向导汉斯·布杰克

傍晚,我在雷克雅未克海滨短途走了会儿,很早就回来躺在木板铺成的大床上,呼呼大睡了。

醒来的时候,我听见叔父正在隔壁房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话。我立即起身,赶紧去他那里。

他正在用丹麦语和一个身强力壮的高个子谈话。这位高大的小伙子看来力大无穷,他那双梦幻似的蓝眼睛深陷在他那硕大无朋、相当老实的脸庞上,看来很聪明。他一头长发,即使在英国也会被看成是红棕色的,披在强健的肩膀上。这个当地人动作灵巧,但很少摆动胳膊,像那种不懂得或不愿采用手势语言的人一样。他身上的一切都显示出性格的沉静和稳健,但他并不懒惰。人们会感到,他无求于任何人,只干力所能及的工作。他的哲学是在这个世界上,既不惊奇也不忧虑地生活着。

他身上的一切都显示出性格的沉静和稳健,但他并不懒惰。

从这个冰岛人听我叔父那一长篇充满感情色彩的废话时的态度,我突然发觉这个人性格的细小特点。他双臂交叉地站着,当我叔父指手画脚时,他也一动不动;如果他的意见与其相反,他的头就自左朝右地摇着;如果他的看法与其一样,他的头就略微向前低着,但这种情况很少见,因而他的长发不怎么动。他是这样节省每一个动作,几乎到了吝啬的程度。

当然,看到此人,我绝不会想到他是个猎手。他这副样子是吓不跑猎物的,可是他又怎么能捕获它们呢?

当弗里德里克松先生告诉我,这个安静的人只是个绒鸭猎手时,我才恍然大悟。绒鸭这种鸟的绒毛是岛上最大的财富。其实,这种绒毛该叫鸭绒,并无须花费什么大动作就能捕到它。

初夏时节,美丽的雌绒鸭将它的窝做在狭窄海湾的岩石中,海岸边这些海湾是很多的。做好窝以后,它便从腹部拔下柔软细密的羽毛,铺在窝里。这时,猎人,或确切地说是商人,便立即把窝端走,而可怜的雌绒鸭只好重新做窝。如此这般,只要它还有羽毛,它就要一直做下去。当雌绒鸭变得光秃秃时,雄绒鸭就接着做窝。雄绒鸭的羽毛既粗又硬,没有一点儿商业价值,猎人就不去端窝了,于是鸭窝得以幸存下来。雌绒鸭在窝里生蛋,孵出小绒鸭来。到了第二年初夏,人们又如此地来收获鸭绒。

由于绒鸭不在那些峻峭的岩石上做窝,而选择在那些伸向海中的低而平坦的岩石上做窝,所以猎人们不用费劲就能收集到鸭绒。这可是不用播种、不用管理、只要收获就行的一种农业活动。

这个严肃、冷漠、镇静的人名叫汉斯·布杰克,他是弗里德里克松先生介绍来的,将作为我们的向导。他的举止态度和我叔父简直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但是他俩一谈就妥,谁也不计较价钱,任何一项交易也没有像这样容易谈妥的了。

达成的协议是,汉斯要将我们带到斯奈弗半岛的南部海岸、火山脚下的斯达毕村庄。他估计要走二十二里陆路,我叔父计划两天内到达那里。

可是当叔父得知丹麦的一里要比我们的里长四倍,而又没有别的路可走时,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计划走上七八天了。

我们共有四匹马,叔父和我各骑一匹,两匹用来驮行李。汉斯按照他的习惯步行,他非常熟悉这一海岸地区,答应带我们走最近的一条路。

他和我叔父定的协议并不是将我们带到斯达毕村庄就算完结,在我叔父进行科学考察的整个时期,他都得听从吩咐。酬劳是每星期三块当地钱(约值十六法郎九十八生丁)。不过,他要明言约定,每笔钱必须在每星期六晚上支付,这是他履行协议的Sine qua non的条件。

我们定于6月16日出发。我叔父想把定金付给猎人,可是他只用一个词就拒绝了。“艾夫特。”他说。“以后。”我叔父翻译给我听。

双方说定以后,汉斯就走了。“挺好的人,”我叔父叫道,“可是他一点儿也料不到,将来留给他扮演的将是多么出色的角色。”“那么说,他陪我们一直……”“是的,阿克塞尔,一直到地心。”

离出发的时间还有四十八小时,但是让我感到十分遗憾的是,这些时间都得花在准备工作上。我们动足脑筋要把每件东西都用最合适的方式装好。仪器放在这一边,武器放在那一边,工具放在这个包里,书籍放在那个包里,一共分成四大组。

仪器包括:

一、一支度数高达一百五十摄氏度的温度计,这个度数依我看来,既太高又太低。说它太高,是因为如果环境温度上升到这个极限,我们就被烧熟烤焦了;倘若用来测量高热的水源或其他熔化物质,这一温度极限又太低了。

二、一只测量压缩空气气压的压力计,用来测量高于海面大气压力的压力。因为我们到地底下时,越往下走,大气压力就越大,普通的气压计是不够用的。

三、一只精密计时器,是由日内瓦的小布瓦索纳制造的,并在汉堡的子午线上作过精确校准。

四、两只罗盘,一只测量磁倾角,一只测量磁偏角。

五、一架夜间用的望远镜。

六、两只路姆考夫照明器,它采用电发光原理,携带方便,使用安全,体积也不大。

武器方面有两支普尔德林·莫尔公司制造的卡宾枪、两支柯尔特式左轮手枪。为什么要带武器呢?我想,我们不会遇到什么野人和猛兽的。可是我叔父坚持要带上这些武器,就像要带上仪器那样,还要带上大量的不受潮的火棉。这种火棉的爆炸力要比普通火药强得多。

工具包括两把十字镐、两把锹、一架丝绳梯、三根铁棒、一把斧头、一把铁锤、一打铁楔和吊环螺钉、一些长长的攀登打结绳。这些东西打成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包裹,因为单单那架梯子就有三百英尺长。

最后,还有食物。食物的包裹并不大,却使人放心,因为我知道,里面的压缩肉和饼干够我们吃六个月。唯一的饮料是刺柏子酒,一点儿水都没有,但我们有水瓶,我叔父相信能找到水源而贮满它们。我提出,那里水的品质和温度也许会有问题,还有可能根本没有水源,但我的这些意见并没有引起教授的重视。

为了把我们所带的旅行物品的清单开列齐全,我还得说我们带上了一只旅行药箱,里面有几把钝剪刀、一些接骨木夹板、一卷坯线制成的带子、一些绷带和膏药、一筒橡皮膏、一把放血用的刮刀,这些东西真叫人害怕。此外,还有一些药瓶,分别装着糊精、治伤酒精、醋酸铅溶液、乙醚、醋、氨水等药品,以备急用;最后,还有路姆考夫照明器所必需的一些材料。

我叔父绝不会忘记带上烟草、火药和火绒,更不会忘记带上那根皮带。他把它系在腰间,那里面藏着相当数量的金币、银币和纸币。在工具行李包中,还有六双质地很好的靴子,上面都涂着柏油和橡胶,以防渗水。“有了这样的穿着和装备,没有任何理由走不了远路。”我叔父对我说。

6月14日,整个白天全都用在打包这些行李上。晚上,我们应邀在特兰勃伯爵家吃饭,作陪的有雷克雅未克市长和当地的名医雅尔达林先生。弗里德里克松先生未受到邀请。事后我获悉,总督大人和特兰勃伯爵由于在一个行政管理问题上意见不合,已不相互来往了。由于他不在座,这次半官方宴会上所进行的谈话,我就一句也听不懂。我只看见我叔父一直在高谈阔论。

6月15日,一切准备就绪。我们的房东送给我叔父一张冰岛地图,这张地图要比我们带来的那张安德森地图好上很多倍。这张地图是由冰岛文学协会出版的,比例为1:480 000,是由奥拉夫·尼古拉·奥尔森先生根据谢尔·弗里塞克先生的大地测量和比约登·古诺克松先生的地形测量绘制出来的。这张地图使教授高兴得不得了。对一位矿物学家来说,这可是一份珍贵的文件啊。

最后一晚,我和弗里德里克松先生进行了一次亲切的交谈,我很喜欢他。谈话以后,我辗转不安地睡了一夜——至少我是这样。

翌晨五点,马嘶声将我惊醒,那四匹马正在我窗下踢蹬不停。我赶紧穿好衣服,下楼走到街上。汉斯刚装好我们的行李,他装行李的时候,可以说是没费多大劲,他那种敏捷的动作真是少见。我叔父说得多,做得少,但向导似乎并不怎么理睬他的叮嘱。

六点,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弗里德里克松先生紧紧握住我们的手。我叔父用冰岛语向他道别,衷心感谢他的热情款待;至于我,我则用最好的拉丁语向他致意,然后我们骑上马去。弗里德里克松先生向我说了最后一声“再见”,并朗诵出维吉尔的一句诗,这句诗好像是为我们这样前程未卜的旅行者而作的:

Et quacumque viam dederit fortuna Sequamur.

第十二章 前往斯奈弗山的路上

出发的这一天,天上多云,但还算晴朗,既没有讨厌的热气,也没有糟糕的雨水,真是旅行的好日子。

骑马穿过一个陌生的地方是很有乐趣的,它轻而易举地使我改变了探险初期的态度。我全部身心都沉浸在徒步旅行的乐趣之中,满怀希望,享受着自由。我开始赞成这次行动了。“此外,”我对自己说,“我在冒什么样的险呢?不就是在最有趣的一个地方游览一番!不就是登攀一座很神奇的山岭!最糟的只不过是下到一个死火山的火山口底层去罢了!这个萨克努斯显然也只是干过这些事而已。至于说存在着一条通往地球中心的走道,纯粹是一种幻想!绝对不可能的!因此,进行这样一次远征,实在是件愉快的事,那就去远征吧,别再计较了。”

才这样想通,我们就已经离开了雷克雅未克。

汉斯走在前面,步伐迅速、均匀、持续。两匹驮行李的马跟着他,不需要导引。后面跟着的是我叔父和我,我们骑在虽矮小但强壮的马上,真的没怎么感到尴尬。

冰岛是欧洲最大的岛屿之一,面积为14000平方英里,人口只有六万。地理学家将它分成四块,我们几乎是斜向穿越西南角。

汉斯一离开雷克雅未克,便立即沿着海岸走。我们穿过一些贫瘠的牧场,要使牧场呈现绿色是很困难的,黄色已在这些地方扎了根。地平线上那些粗糙的岩山嶙峋的顶峰在东边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几处积雪的山区不时聚集了道道散光,反照在远处山峰的斜坡上;几座更加险峻的山峰插入灰色的云层中,出现在飘动的雾气之上,仿佛天海中的暗礁。这些连绵的秃岩常常伸入海中,插进牧场,可是总留着足够的空隙容人通过。况且,我们的马出于本能会选择最好的路走,从不放慢步伐。我叔父甚至用不着大声吆喝或扬鞭催马快跑,他没有机会着急。我叔父骑在那匹小马上显得那么高大,由于腿长,两脚又碰到地面,真活像长着六条腿的半人半马的怪物。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忍俊不禁。“好马!好马!”他说,“你看,阿克塞尔,再没有一种动物比冰岛的马更聪明了。大雪、风暴、无法通行的路、岩壁、冰川,没有一样能阻止它前进。它勇敢、审慎、稳健。它从来不失蹄,从来不反抗。如果有河流或港湾要越过,它就会毫不犹豫地下水,像两栖动物一样蹚水而过,到达彼岸!我们可不要催它们,让它去吧,一人骑一匹,我们准能一天走上三十英里。”

我们骑在虽矮小但强壮的马上,真的没怎么感到尴尬。“我们骑马,当然可以,”我答道,“可是我们的向导呢?”“哦!我不为他担心。这些人走起来都不用看路。我们这一位走起来全身不大动,他不会感到疲乏的。此外,必要时,我可以把马让给他骑。如果我不活动活动,不久就会抽筋的。两条胳膊还行,但得为两条腿着想啊。”

这时,我们走得很快。眼前的地方颇为荒凉,偶尔能看见一间孤立的农舍,几间偏僻的用木头、泥土和熔岩搭起来的布埃尔,像是蹲在空空如也的道路上的乞丐。这些破破烂烂的茅屋像是在祈求过路人的施舍,我们几乎也要布施了。在这地方,别说大路,就连小道也没有一条。那些植物尽管生长得很慢,但还是能很快地覆盖稀少的过客的足迹。

然而离首都很近的本省这块地方,已算是冰岛有人烟、有耕种的区域之一。那么,比这荒原更加渺无人烟的地方又将是怎样的呢?走了半里路,我们还没有见到茅屋门前有一个农夫,也没有见到有一个牧童放牧羊群,只看到了几头没有人看守的母牛和绵羊。那么,那些由火山爆发和地震造成的、被喷发现象搅得混乱不堪、动荡不休的地区,又将是怎样一幅景象呢?

我们不久就要去认识这些地方了。但查看奥尔森的地图时,我发现那些沿着蜿蜒曲折海岸线避开了火山爆发和地震的区域。确实,这里发生过一次浩大的火山爆发,其中心在岛的内部。那些重叠的岩石的横卧层——在斯堪的纳维亚语中叫做“特拉普”——那些粗面岩群,爆发的玄武岩、凝灰岩和所有的火山砾岩,那些熔化的岩流和斑岩,构成了一种超自然的可怕景象。这时我一点儿也不怀疑我们将在斯奈弗山所要见到的景象了,狂暴的大自然所作出的种种破坏,肯定将那儿变成了一大片令人生畏的石海。

离开雷克雅未克两个小时后,我们到了叫做“阿奥尔基尔克夹”,也就是中心教堂所在地的小镇基芬纳。它毫无特别之处,只有几所小房子。这样的地方在德国只能算做小村庄。

汉斯提议在这里休息半小时。他分享了我们的简便午餐。我叔父问他路上的情况时,他只回答是或不是;问他打算在哪里过夜时,他只简单地说:“加尔达尔。”

我查看地图,想知道加尔达尔在哪里。我在伐尔海湾边看到一个小镇叫这个名字,它离雷克雅未克十八英里,我把它指给我叔父看。“只有十八英里!”他说,“一百英里里面的十八英里!我们真是在散步啊。”

他提醒向导注意此事,向导没有回答,只是带着马又上路了。

我们始终在牧场上踏着褪了色的草地向前走去。我们要绕过柯拉海湾,这比横穿这一海湾要好走得多,路也短些,这花费了我们三小时。不久我们就进入了名叫埃居尔堡的“本格斯达奥尔”,意思是公共管辖区。如果冰岛的教堂都很富有,都备着钟,那么这时它的钟楼该敲两点钟了,但是这些教堂都酷似它的教友们,他们都没有手表,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我们在这里喂了马,然后走上夹在连绵山岭和大海之间的一条狭窄的海岸,马儿不停地奔跑着,将我们带到布朗泰的“阿奥尔基尔克夹”,再走一会儿,就到了位于伐尔海湾南海岸的索尔布埃尔附属教堂。

这时只是下午四点,我们却走了四里路,我说的是冰岛的里!

这里的海湾至少有半英里宽。波涛拍击着陡峭的岩石,涛声阵阵;这海湾在岩壁之间张大口子;岩壁可谓悬崖峭壁,高达三百英尺,惹人注目的是它由棕色岩层组成,每两层间都夹着淡红色的凝灰岩层。尽管我们的马匹很聪明,但我揣测骑在四足兽的背上穿越这名副其实的海湾是行不通的。“如果它们聪明,就不会试着过去。不管怎么样,我总得聪明些,为了它们着想吧。”

但是我叔父不愿等下去。他两腿策马朝海边走去。他的坐骑走到海边,嗅着层层的波涛,便停下了。我叔父却还要催它过去。它再次拒绝了,还摇着头。于是我叔父又打又骂,那匹小马便乱蹦乱跳,想把它的骑士摔下来。最后,那畜生弯着四肢从教授的胯间逃了出来,让他站在海岸上的两块岩石上,活像罗得岛上的巨像。“啊!你这该死的畜生!”顷刻间变成徒步者的骑士嚷着,像骑士团的军官被降为步兵一样羞惭。“摆渡。”向导碰碰他的肩膀,用丹麦语说。“怎么摆?船呢?”“那儿。”汉斯指着一只船说。“是的,”我喊着,“那儿有一只船。”“你早该说了!好吧,我们出发。”“Tidvatten。”向导又说。

于是我叔父又打又骂,那匹小马便乱蹦乱跳,想把它的骑士摔下来。“他说什么?”“潮水。”我叔父把这个丹麦词翻译给我听。“我想我们一定要等涨潮吗?”“非等不可吗?”我叔父用丹麦语问他。“是的。”汉斯答道。

我叔父跺着脚,而马匹都朝船走去。

我完全懂得必须等潮水到达某种状态,我们才能渡过海湾,也就是等到潮水涨得最高的时候。而当时既没有涨潮,也没有落潮,不能开船,否则我们不是被困在海湾底,就是被困在汪洋大海之中。

这个时机到晚上六点钟才姗姗而来。我叔父、我、向导、两个船夫和四匹马都上了那只并不很牢固的扁平的渡船。由于我乘惯了易北河上那些摆渡的汽船,我觉得这两位船夫用的划桨实在是一种可怜的工具。我们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渡过海湾,所幸的是没有发生事故。

半小时后,我们到达了加尔达尔的“阿奥尔基尔克夹”。

第十三章 即将到达斯奈弗山

应该是夜间了,可是我们在六十五度纬线上,极地的夜间还这么明亮,并不使我感到惊奇。在冰岛,六七月里,太阳并不落下去。

但是气温已经下降,我觉得又冷又饿。当地的一户茅屋开了门,主人客气地接待了我们。

这是一个农民的家,但从那好客的角度来讲,抵得上是位国王在接待我们。我们一到,主人便迎上来和我们握手,没有什么客套,接着,就示意我们跟着他走。

于是我们跟着他走,但是和他并肩走实在是不可能的。一条狭长、黑暗的过道通向几乎是用方正的梁木搭成的房子,这条过道可通到四个房间中的每一间:厨房、纺织间、家庭卧房和最好的一间客房。在建造这所房子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我叔父这样高的身材,所以他的脑袋屡遭不幸,和天花板上的凸出部分相撞了三四次。

我们被领到客房,这个房间很大,房内的泥地夯得很平整,只有一扇窗采光,用不很透明的羊膜代替玻璃。所谓的床,就是把干稻草铺在写有冰岛谚语的两个红漆木头框架上做成的。我没有料想到竟有这么舒适的栖身之处,只是房间里充满了强烈的干鱼、咸肉和酸奶味,我的鼻子实在受不了。

当我们把那些笨重的行李卸在一边时,听到主人呼唤,他邀请我们到厨房里去,即使在最严寒的时候,也只有这个房间才生火。

我叔父立即接受这友好的命令,我跟随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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