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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3 01:3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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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雪垠

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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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

差半车麦秸试读:

差 半 车 麦 秸

“瞧,这家伙,又是一个差半车麦秸!”

在我们的游击队里,近来最喜欢把别人叫“差半车麦秸”。有时我们问队长要烟吸,如果队长把烟藏在腰包里不肯拿出来,我们就向他叫道:“喂,队长,差半车麦秸!”当着别人面前猛不防打个喷嚏,鼻涕从鼻孔窜出来,你随手把鼻涕抹在袖子上,或擤下来抹在鞋底上,别人就会向你取笑的叫道:“差半车麦秸!”我们全队的人没有一个不长虱子。平常不论虱子在身上怎样的爬呀,咬呀,我们只隔着衣服用手搓一搓,搔一搔,至多伸手到衣服里边捏死一个两个。到我们真正休息的时候,也就是说到我们能够安心睡觉的时候,我们决不放弃歼灭敌人的机会。我们的两大敌人是:鬼子和虱子。在歼灭战开始的时候,我们照例围绕着一堆烈火,把内衣脱下来在火头上烤着,擞着。我们的敌人像炒焦的芝麻似的一个个的肚子膨胀起来,落到火里。火里哔哔剥剥的响着爆裂声,腾起来一股难闻的气息。这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为胜利而快活得乱蹦乱跳,互相打着,推着,还互相叫着:“差半车麦秸,格崩,格崩,用牙咬呀!”总之,我们用“差半车麦秸”这个词儿来取笑别人的机会非常多,几乎任何人都可以被我们称做“差半车麦秸”。我们把“差半车麦秸”这词儿广泛的引用着,并不顾到它是否恰当。当我们叫出这词儿的时候,并不含一点恶意,只不过觉得这样一叫就怪开心罢了。假若在我们队里没有这一个宝贝词儿,生活也许会像冬天的山色一样的枯燥无味。

虽然我们把“差半车麦秸”这绰号互相的叫着,但真正的“差半车麦秸”他本人却早就离开我们的队伍了。

他是一个顶有趣的庄稼人。从他入伍的时候起,他就开始做了我们最有趣的好同伴,一直到他昏昏迷迷的躺在担架上离开我们的时候。他走了以后,我们不断的谈着他,想念着他。队长保存他的那支小烟袋,像保存爱人的情书似的,珍惜的不肯让别人拿去。当差半车麦秸还没有挂彩的时候,一天到晚他总在噙着他的小烟袋,也不管烟袋锅里有烟没烟。有时候他一个人离开屋子,慢屯屯的走到村边,蹲在一棵小树下面,皱着眉头,眼睛茫然的望着面前的原野,噙着他的小烟袋,隔很长的时候把两片嘴唇心不在焉的吧嗒一咂,就有两缕灰色的轻烟从鼻孔里呼了出来。同志们有谁走到他的跟前问他:“嗨,差半车麦秸呀,你是不是在想你的黄脸老婆哩?”于是差半车麦秸的脸皮微微的红了起来。“怎么不是呢?”他说,“没有听队长说俺的屋

(1)里人跟小孩子到哪儿啦?”在差半车麦秸看来,我们的队长是一个万能的人物,无论什么事情都知道,不肯把女人和小孩子的下落告诉他,不过是怕他偷跑罢了。有时候差半车麦秸并不想念他的女人和孩子,他用一种抱怨的口气望着田里说:“你看这地里的草呀,唉!”他大大的吸了一口烟,然后再把下边的话和着烟雾吐出来:“平稳年头,人能安安生生的做活,好好的地里哪能会长这吗深的草!”

他拭去了大眼角上的白色排泄物,向前边挪了几步,从地里捏起来一小块垃圾,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垃圾捻碎,细细的看一看,拿近鼻尖闻一闻,再放一点到舌头尖上品品滋味,然后他把头垂下去轻轻的点几点,喃喃的说:“这地是一脚踩出油的好地……”

差半车麦秸在游击队里始终连一句歌子也没有学会。有一次他只跟着唱了一句,惹得一个同志把眼泪都笑出来,以后他就永远不再开口了。当我们大家唱歌的时候,他噙着他的小烟袋,微笑着,两只网满血丝的眼睛滴溜溜的跟随着我们的嘴巴乱动。无论在高兴或苦闷的时候,在平常的行军或放心休息的时候,他最爱用悲凉的声调,反复的唱着两句简单的戏词,这戏词是他从做小孩子时候就学会了的:

 

有寡人出京来多不幸,

不是呵下雨便刮风——

 

他的小烟袋正像他本人一样的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我看见了他的小烟袋,就不由的想起来一段有趣的故事。

一个寒冷的黄昏,忽然全队的弟兄们兴奋得发狂一般的呐喊着跳到天井里,把一个新捕到的汉奸同队长密密的围了起来。汉奸两只手背绑着,脸黄得没一丝血色,两条腿战抖得几乎站立不住。他的脖颈后插一把旧镰刀,腰里插一根小烟袋,头上戴一顶古铜色的破毡帽。队长手里拿着一面从汉奸身上搜出来的太阳旗,他的表情严肃得像一尊铁人。同志们疯狂的叫着:“他妈的打扮得多像庄稼人!”“枪毙他!枪毙汉奸呀!”

不知谁猛的照汉奸屁股上踢了一脚,汉奸打了个前栽,像患瘫痪症似的顺势跪倒在队长面前。这意外的结果使同志们很觉失望,开始平静下来。有人低声的讥讽说:(2)“原来是一泡鸭子屎!”

队长还是像一尊铁人似的立着不动,浓黑的眉毛下有一双冷峻可怕的眼光在汉奸身上掘发着一切秘密。“老爷,俺是好人呐!”汉奸战抖着替自己辩护,“我叫王哑,哑吧,人人都知道的。”“是小名字吗?”队长问,左颊上的几根黑毛动了几动。“是小名字,老爷。小名字是爷起的,爷不是念书人。爷说起个坏名字压压灾星吧。……”“你的大名字叫什么?……站起来说!”“没有,老爷。”“哑吧”茫然的站立起来,打了个噎气。“爷说庄稼人一辈子不进学屋门儿,不登客房台儿,用不着大名儿。”“有绰号没有?”“差,差,老爷,‘差半车麦秸’。”“嗯?”队长的黑毛又动了几动。“差什么?”“‘差半车麦秸’,老爷。”“谁差你半车麦秸?”“人们都这样叫我。”“哑吧”的脸红了起来。“这是吹糖人的王二(3)麻子给我起的外号。他一口咬死说我不够数儿……”“嗡!”同志们都笑了起来。

队长不笑。队长一步追一步的问他的家乡居住和当汉奸的原因。“俺是王庄人。”“哑吧”说,“是大王庄不是小王庄。北军来啦,看见屋里人就糟蹋,看见外厢人就打呀,砍呀,枪毙呀。小狗子娘说,‘小狗子爹呀,庄里人跑空啦,咱也跑吧。跑出去,唉,一天喝一碗凉水也是安生的!’俺带着俺的屋里人跟俺的小狗子跑出来啦。小狗子娘已经两天两夜水米没打牙,肚子两片塌一片。小狗子要吃奶,小狗子娘的奶稗啦。小狗子吸不出奶来,就吱的哭着……”

被绑着的农人把头垂下去,有两行眼泪从他的鼻凹滚落到嘴角。我们的队长用低声命令说:“说简单一点吧。你说你为什么拿着小太阳旗?”“老爷,小狗子娘说,‘小狗子爹呀,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咱们死啦没要紧,可是能眼巴巴的看着小孩子饿死吗?’是的,老爷,小孩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凭啥饿死呢?小狗子娘说,‘你回去吧。’她说我,‘你回去到庄子边把咱地里的红薯挖几根拿来度度命,全当是为着救救小孩子!’大清早我回去了一趟,可是离庄子还有二里远,有几个戴铜盆帽子的北军就开枪向我打起来,我又跑回来啦。回来听着小狗子在他妈怀里吱,吱……”他开始哽咽起来,不能够再说下去了。“不要哭!”队长低声又命令说。“因此你就当汉奸了,是不是?”“鬼孙才是汉奸呐!我要是做了汉奸,看,老爷,上有青天,日头落——我也落!”差半车麦秸耸了耸肩膀,兴奋的继续说下去:“别人告我说,要拿一个太阳旗北军就不管啦。小狗子娘自己做了个小旗交给我,她说,‘小狗子爹,快走吧,快去快回来!’我说,‘混账旗子多像膏药呐,南军看见了不碍事么?’她说,‘怕啥呢,我们跟南军都是中国人呐,你这二百五!’老爷,你想,我是中国人还会当汉奸吗?小狗子娘真坏事,她叫我拿他妈的倒楣的太阳旗!”他一边哽咽着,一边愤怒的咬着牙齿,一边又用恐惧的眼光看着队长。

队长又详详细细的盘问了一忽儿,渐渐松开了脸皮,不再像一尊铁人了。其实我早就想对队长说:“得啦,这家伙是个有趣的大好人,还有什么可疑呢?再盘问下去连同志们都不耐烦了。”队长终于吩咐我们把差半车麦秸手上的绳子解开。一解开绳子,差半车麦秸就擤了一把鼻涕,一弯腰抹在鞋尖上。这时我才发现他穿着一双半新的黑布鞋,鞋尖和鞋后跟涂抹着厚厚的鼻涕,干的地方微微的发亮。“以后别再把鬼子兵叫做‘北军’了。”队长和善的告他说。“现在打仗不同往年一样,现在——一边是咱们中国军队,一边是日本鬼子。你懂吗,差半车麦秸?”“怎么不懂呢?”他点点头说。“老爷,我不是不够数儿呵!”

队长把小太阳旗还给他,吩咐说:(4)“你就在我们这里喝汤吧。喝了汤,你安心的去挖你的红薯去,敌人在夜间已经给我们打窜了。小太阳旗你还带着去,万一遇着鬼子时你就拿出来让他们瞧一瞧,可别说出我们在这儿。……”

吃饭的时候,同志们都争着要同差半车麦秸蹲在一块儿,几乎把他的棉袄撕破了。起初他非常拘束,后来看我们大家都对他十分亲热,渐渐的胆壮起来。他吃得又快又多,碗里边舐得干干净净的。吃毕饭,他又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尖上,打了一个饱嗝,用右手食指指甲往牙上一刮,刮下来一片葱叶,又一弹,葱叶同牙花子从一个同志的头上飞了过去。

隔了一天,刚吃过午饭以后,我又看见差半车麦秸在我们的院里出现。队长告诉我们说他已经加入我们的队伍了。我们大家高兴得疯狂的叫着,跳着,高唱着我们的游击队歌。可是差半车麦秸一直老老实实的站立着,茫然的微笑着,嘴里噙着一只小烟袋。

晚上我同差半车麦秸睡在一块儿,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加入我们的游击队?”“我为啥不加入呢?”他说,“你们都是好人呵。”

停一停,他大大的抽了一口烟,又加上这么一句:“鬼子不打走,庄稼做不成!”

我忽然笑着问:“你的小太阳旗子哩?”“给小狗子做尿布了。”他仿佛毫不在意的回答说。

差半车麦秸同我悄声的谈着家常。从谈话中我知道他为着要安生的做庄稼而热烈的期望着把鬼子早日打跑,并且知道他已经决定叫他的女人和孩子在最近随着难民车逃到后方。他同我谈话的时候,眼光不断的向墙角的油灯飘着,似乎有一种什么感触使他难以安下心去。我装着睡熟的样子偷偷的观察着他的举动。我看见他噙着小烟袋,默默的坐了半天,不时的向灯光飘一眼,神情越发的不安起来。最后他偷偷的站起来向灯光走去,但只走了两步就折回头走出屋子,在院里洒了一泡尿,故意的咳了一声,又回到我的身边。于是他又看了我一眼,磕去烟灰,把小烟袋放到枕头的东西下面,倒下去睡了。“这是多么一个古怪的人物。”我心里说,“而且还粗中有细哩!”

在我们游击队住下的时候,只要我们能找到灯火,我们总是要点着灯火睡觉。从差半车麦秸入伍的第二天起,连着有两夜都发生了令人很不痛快的事情。第一夜,灯火在半夜熄灭了,一个同志起来洒尿时踏破了别人的鼻子。第二夜,哨兵的枪走了火,把大家从梦中惊起来,以为是敌人来了,在黑暗中乱碰着,乱摸着,一两只手电是不济事的,有的误摸走了别人的枪支,有的摸到枪支却找不到刀子。等惊慌平息之后,大家都愤怒得像老虎似的,谩骂并追究熄灯的人。队长把同志们一个一个的问了一遍,却没有一个人承认。我心里有一点约摸,便向差半车麦秸偷看了一眼。差半车麦秸的脸色苍白得怕人,两条腿轻轻的打战。队长向他的面前走去,一切愤怒的眼光也都跟随着集中在他的身上。“糟糕,”我心里说,“他要挨骂了!”他的腿战栗得越发厉害,几乎又要跪下去。可是队长忽然笑起来,温和的问他说:“这样的生活你能过不能过?”“能的,队长!”差半车麦秸从腰里抽出来他的小烟袋,送到队长的胸前:“你老抽袋烟吧?”

同志们全笑了,有的笑得捧着肚子蹲了下去。队长也笑得连连的打着喷嚏。可是差半车麦秸自己却不笑。他搔了搔头皮,顺便用手往脖子里一摸,摸出来一个虱子,又用指头捻了一下,送到嘴里“格崩”一声咬死了。

第二天,我把差半车麦秸拖到没人的地方,悄悄的问他为什么每夜要把灯亮熄掉。他的脸色红了起来,一边微笑着,一边吞吞吐吐的咕哝说:“香油贵得要命呐,比往年……”他忽然搔了一下脖子,“点着灯我睡不惯。呵,你抽袋烟吧?”

可是集团生活对于他渐渐的习惯了。他开始胆壮起来,对同志们的生活也会提出来不满的见解。他懂得很多北方土匪的黑话,比如他把路叫做“条子”,把河叫做“带子”,把鸡叫做“尖嘴子”,而把月亮叫做“炉子”。他批评同志们说:“有许多话说出口来不吉利,你可不能不忌讳。你们在做铁路工人的时候马虎一点不要紧,现在是在玩枪呐,干这道生活可不能不小心!”

同志们有时也故意的说几句黑话,大部份的时候却同他抬杠,向他解释着我们是革命的游击队,既不迷信,又不是土匪,所以不能说土匪的黑话。差半车麦秸虽然心里不完全同意,却也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带着讽刺的口气说:“俺是庄稼人,俺不懂新规矩呐!”于是他就沉思起来。“喂,”有一次我对他说,“你应该称别人做‘同志’呐!”

他微笑着,摇摇头,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尖上,喃喃的争辩说:“二哥,咱山东人叫‘二哥’是尊称呐。”“可是咱们是革命队伍呐!”我说,“革命军人都应该按着革命的称呼才是的。”“唏,又是新规矩!”他不满意的加了一句,“我不懂……”“同志就是‘大家一条心’的意思。”我给他解释说,“你想,咱们同生死,共患难,齐心齐力的打鬼子,不是‘同志’是什么?”“对啦,二哥。”他快活的叫道,“咱们就怕心不齐!”

在晚上出发的时候,差半车麦秸在我的肩膀上轻轻的拍了一下,用非常低的声音叫道:“同志!”随即又羞涩的,像小孩子似的笑了起来。“同志,”一忽儿他又用膀子尖把我碰一下,“我们要去摸鬼子吗?”

我点点头:“你怕么?”“不。”他说,“俺打过土匪……”

我同他膀靠膀的走着,听见他的心口跳得非常厉害,便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喂,你撒谎!”我小声叫道:“我听见你的心跳啦!”

他露出来慌窘的样子,把小烟袋滴溜溜的轮转着,喃喃的说:“我一点也不怕,怕死不算好汉!以前打土匪也是这样子,才出发时总是心跳呀,腿战呀,可是走着走着就好啦。二哥,乡下人就怕官呐……”

约摸离敌人住的村庄有三四里远的光景,我们在一座小坟园里停下了。队长征求两个同志自告奋勇走在前边探路,其余的大部分跟在后面,一小部分绕到村子后面埋伏。出乎我意外的,差半车麦秸忽然从队长面前站了起来,抢着说:“队长,我‘条子’熟,让我先进村子去!”

片刻间,全队的同志都茫然了。队长愣怔了一忽儿,左颊上的黑毛动了几动,怀疑的问道:“你是说要做探子吗?”“是的。以前我常摸土匪呐。”

有人在队长的背后咕哝道:“他不行,别让他坏事吧!”可是队长立刻不再迟疑的对差半车麦秸说:“好吧,可是你得特别小心!”他又扭过脸来命令我说:“你得跟他一道去,千万不要大意了!”

差半车麦秸拖着我像猴子似的跳出坟园,在我们背后留下了一些悄声的埋怨。我听见是队长的声音说道:“不碍事的,他粗中有细。”

我们走到离敌人的村子有一箭远近,便趴在地上,凭着星光向前边仔细的察看一忽儿,又侧着耳朵仔细的听一听。村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差半车麦秸附着我的耳朵说:“鬼子们全睡着了。你等着我……”

他把鞋子从脚上脱掉,插在腰里,弯着腰向村里走去。我非常替他担心,往前爬了十来步,伏在一株柳树的下面,把停机钮弄开,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约摸有二十分钟光景,还不见差半车麦秸出来,我心里非常的焦急,一直向前边爬去。在一座车棚前边,我发现了一个晃动的黑色影子,并且有一种东西拉在地上的微声。我的心口像马蹄般的狂跳起来。我把枪口瞄准了黑影子,用一种低而严厉的调子喝问:“谁?”“是我呀,同志!”是差半车麦秸的声音回答。“鬼子们早就跑光啦,咱们是白来一趟!”

一个箭步跳到他的跟前去,我不放心的问:“全村子都看过了?”“家家里都看过啦,连一根人毛也找不到。”“你为什么不早咳嗽一声呢?”“我,我……”差半车麦秸用膀子尖谄媚的贴着我的膀子尖,吞吞吐吐的说,“俺家里还少一根牛绳哩,拿回去一根碍事么?俺以前打土匪的时候拿老百姓一点东西都不算事的。”随即他把牛绳头举到我的眼前,嘻嘻的笑了起来。“放下!”我命令说:“队长看见要枪毙你了!”

差半车麦秸眼光失望的看看我,迟疑着把围在腰里的牛绳解下来。我大声的咳嗽三声,村周围立刻有几道电光划破了黑暗,同志们从四下里跑进村来。“二哥,”差半车麦秸用一种恐怖的,将要哭泣的低声说,“你看,我把牛绳放下啦!……”

在回去的路上,差半车麦秸一步不离的跟着我,非常沉默,非常胆怯,像一个打破茶盅等待着母亲责罚的孩子似的。我知道差半车麦秸的不安,就悄声的告他说我决不向队长报告。他轻轻的叹息一声,把小烟袋塞到我的手里。我一边抽着烟,一边问他:“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拿老百姓的东西?”“我们是革命的队伍呐。”他含糊的回答说。

又沉默一忽儿,差半车麦秸忽然擤了一把鼻涕,用一种感慨的声调问我:“同志,干革命就得不到一点好处么?”“革命是为着自己也为着大家的。”我向他解释说。“革命是要自己受点子苦,打下了江山,大家享福呐。我们要能把鬼子打跑,几千万人都能够过安生日子,咱们不也一样能得到好处吗?”“自然呐,千千万万人能过好日子,咱们也……”“到那时咱们也就有好日子过了。以后咱们的孩子,孙子,子子孙孙都能够伸直腰儿走路的了。”“我说呢,革命同志不敬神……不敬神也能当菩萨呐!”于是他又快活的笑了起来。

从此他越发的活泼起来,工作得非常紧张,为挂念女人和孩子而苦闷的时候也不多了。他开始跟着我学习认字,每天认会一个字。不幸刚认会了三十个字,他就受了沉重的枪伤了。

一个月色苍茫的夜晚,我们二十个游击队员奉派去破坏铁道。敌人驻扎在离铁道只有三里远的村子里。我们并没有带地雷,也没有带新的武器,只凭着我们的力气去打算把铁轨掘毁两三根,然后出其不意的袭击敌人的兵车。我们尽可能小心的进行工作,谁知终于没法使铁轨不“钢朗”的响了起来。这响声在午夜的原野上清脆的向远处飞去,立刻引回来几响比这更清脆,更尖锐的枪声,从我们的头上急速的掠过,惊得月色突然的暗了下来。“卧倒!”

分队长的口令刚刚发出,敌人的机关枪就哒哒的响了起来。枪弹有时落在我们的背后,有时在我们的前面划了一道弧线,沿弧线飞腾着尘土的烟雾。机关枪响了十来分钟便忽然止住。铁轨微微的战抖着,敌人的一辆铁甲车开来了……

分队长原是胶济路工程工人,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家伙。他连二赶三的把五六个炸弹绑在一块儿,放到铁轨下面去,跟着发了一道命令:“快跑!”我们像飞一般的离开了铁道,躲到一座小坟园里,静静的伏在地上。差半车麦秸若无其事的拿出来他的小烟袋,预备往嘴里塞去,给分队长用枪托照他屁股上敲了一下,便又把小烟袋插进腰里了。他带着不满意的口气向我咕哝说:“枪子儿有眼睛的。只要不做亏心事,怕啥呢?”

猛的像打了个霹雷似的,铁轨下的炸弹爆裂了。敌人的铁甲车带着一些灰尘,弹烟,破片,从地上狂跳起来,倒进路旁的矮树丛里……“好!”二十个人的声音重新把原野震得一跳。

跟着,片刻间,一切寂静。

跟着寂静而来的是同志们的欢乐的谩骂,和迅速的,简短的,几乎不为同志们注意的,从分队长嘴里发出来的命令。在这些纷乱的声音中,有一道低哑而悲凉的歌声:“有寡人出京来……”

我们跳出了小坟园,向铁道跑去。就在这时候,敌人的,机关枪比先前更凶猛的响了起来。差半车麦秸在我的面前正跑着,叫了声“不好!”便倒了下去。但我们并不去管他,只顾拼命的前进。我们还没有达到铁道线,敌人的马蹄声已经分明的从左右临近了。于是我们只好开始退却……

我跑过差半车麦秸的身边,看见他拼命的向着马蹄响处射击。我说,“挂彩了么?能跑不能跑?”“腿上呐。”他说。“我留下换他们几个吧……”我不管他的反抗挣扎,把他背起来就跑,有时跌了一跤,有时滚下沟里……枪声,马蹄声,背上的负担,仿佛对于我全不相干,我只知道拼命的跑,而且是非跑不可……

回到队里,才发现差半车麦秸的背上中途又中了一弹,他已经昏迷不醒啦。我们把他救醒过来,知道枪弹并没有射进致命的地方,便决定把他送到后方医院去医治。当把他抬上担架床的时候,他的热度高得怕人,嘴里不住的说着胡话:(5)“嗒嗒!咧咧!黄牛呀……嗒嗒!……”二十七年四月初写于武汉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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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方乡下人称女人为“屋里人”,男人为“外厢人”。

(2) 鸭子屎是稀的,北方人拿它比不强硬、没勇气的人物。

(3) “差半车麦秸”是表示不够数儿,也就是不够聪明的意思。

(4) 北方人说吃晚饭为“喝汤”。

(5) 嗒嗒是叫牛前进,咧咧是叫牛靠里边走。里边就是左边,因为人走在牲口的左边。

红 灯 笼 故 事

在掌声中陶春冰第三次站了起来,收敛了脸上笑容,向漆黑的天空望了望,然后向全场静静的看了一遍。等会场中所有的声音停止后,他慢慢的开始说:“这不是一个使人快活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故事。在讲这个故事之前,我要请一位同志站起来唱一个悲壮的歌子,愈能够感动人的愈好。”

他把一只手按在桌角上,等待着有同志起来唱歌。听见同志们纷纷提议叫林梦云起来唱,他向小林看一眼,点点头,没有说话。林梦云有点作难的说道:“让我想一下,我不晓得唱什么歌子。”陶春冰低下头去,眼光落在面前的炸弹坑里,像平素在沉思时一样的保持着深深的沉默。同志们一方面等待着小林唱歌,一方面从他的面部表情上努力发掘这沉默的秘密。就在这当儿,郊外发生了几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跟着就引起来四面八方的狗的惊叫,好像有匪警一样。同志们都侧起耳朵向郊外细听,觉得这枪声非常奇怪,许多人的心不由的提到半空。“没有关系,”陶春冰抬起头来说,“这又是抓壮丁的。小林,想起来了没有?”

林梦云低着头从炸弹坑的旁边站起来,几缕又柔又细的短发从额上蓬松垂下,拂在一只水汪汪的,乌黑的大眼睛上。她没有微笑,但用几颗细小而匀整的上牙轻咬着半叶下唇,因此腮上的酒窝又深深的陷了下去。停了一会儿,她忽然带一点羞怯的小声说:“真是,我一时想不起来呀……”于是她用双手遮起脸孔,躲避着同志们从备方射来的目光。“那么你就唱高尔基的‘监牢歌’吧。”陶春冰望着小林说。“快点唱,不要再耽搁时间!”

林梦云作一个表示坚决的姿势,把双手从脸上拿开,慢慢的,稳重的抬起脸孔,一双大眼睛静静的转向空中。在同志们的聚精会神的期待中,她开始了那带着愤怒,带着凄凉,带着颤栗,沉郁而悲壮的美妙歌声:

 

太阳出来又落山,

监牢里永远是黑暗!

…………

 

等林梦云唱毕后慢慢的坐回原处,同志们既没人拍一下手掌,也没人发出来一点声音。大家被歌声带进痛苦的想象和回忆之中,默默的把眼光转移到说故事人的脸上。“现在,该我来讲那个伤心的故事了。”陶春冰用缓缓的低声说:“在开始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谨以痛苦的怀念之情来祝几位死于内战、死于牢狱、死于抗日前线的朋友们的灵魂安眠!”

会场里依然是静悄悄的。在这寂静的午夜中,除天边的雷声之外,只有城外的已经嘶哑的女人哭声,和从远远传来的猫头鹰声。陶春冰咽下去一口唾沫,稍微提高了声音说:“这故事是一位青年诗人告诉我的。他是我的好友,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害着沉重的肺病。那时候我也正在吐血,又受着迫害。我们没有钱逃往上海或北平,在茫茫中原几乎被迫得无处存身,暂时隐名埋姓的匿居在一个私立的中学校里。这中学是在豫东的一个小县城中;校长姓王,是一个极其热情的、爱好真理的德国留学生。因为他敢说良心话,敢和恶势力相抗争,人们在背地里都说他是个“疯子”。“在凄风苦雨的幽暗之夜——唉,夜是那么长,长得令我不敢再回头去想!——他收容了四五位失去了生活自由的亡命人,在一座破庙里点起来一盏理性的明灯,照耀着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们。双十二事变后,旧历的除夕之夜,我们在那座由大殿改成的、极其阴森和寒冷的礼堂里为诗人开了个欢送会,因为他在第二天就要驮着一身病离开我们往西方去了。我不晓得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朋友,当他们所期望的时代来到的时候,他们的健康和青春已经在牢狱中毁坏完了!”

会场中有许多人轻轻的动了一下,从鼻孔嘘出来一口闷气。“欢送会是在半夜间开的,因为只有在夜间,关起大门来,我们才敢用低声畅快的说,畅快的笑,畅快的呼吸!在夜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这位诗人给我们讲了个‘红灯笼故事’。他因为讲说这个长故事而频频咳嗽,声音也苍哑起来。很久了,我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有人说他在山东敌后,有人说他在雁门关外,有人说他牺牲在汾河岸上,我想他大概是已经死了。”

会场中同时发出来几声极其轻微的叹息。“唉,牢狱虽没有毁坏他的意志,却毁坏了他的健康和青春。他死在历史的激流中,什么也不曾留下,只留下几首诗和这个故事。现在,请各位把灯烛吹熄吧!在幽暗中,也许我们更能够体味出这故事所含的真正意味。”

同志们依照着陶春冰的话,把灯烛纷纷吹熄,只留下他面前的一盏小灯笼,在桌上摇动着暗弱的红光。会场中寂如止水,周围包着无边漆黑……

一声干咳之后,“红灯笼故事”开始了。

×  ×  ×  ×

从前,当中国的原野还停留在没有文字的时代,这里有一个比较文明的部落,居住在有青山绿水、也有耕地的可爱地方。这地方在古代也是很稀有的肥沃土地,正如一首民间的歌谣告诉我们的:纵然在冬天你撒下的是一把石子,到春天也可以开花结实。自从他们的祖先定居此地,一代一代的蕃殖下来,就没往别处迁徙。慢慢的他们发明了农业和喂养家畜,并且发明了一种简单的象形文字。这部落中最被历史家所知道的酋长是一位聪明而英武的老头子,在年轻时代,他曾经发明用青铜制造箭簇和别的武器,并且率领着他的属民们征服了周围的野蛮敌人。但是经过了长期太平安逸的岁月,这部落的人民便慢慢在懒散中失去了进取精神。老年人都变得非常顽固,拿陈旧的回忆来安慰衰老的心情;年轻人都变得非常自私,除享乐以外只知道打架斗殴。眼看着部落一天一天的堕落和衰弱下去,老酋长的心里十分痛苦。他时常当天还未明时候,一听见鸡子叫,便从小屋里跳出来,骑着雪色白马,背着血红大弓,拿着一条青铜长矛,去巡视他的庞大部落。人们听见他那像暴雷一般的声音在旷野上喊叫着,怒骂着,起初还不免胆战心惊,后来听惯了,就不再跳出他们的羊皮被窝了。

敌人们围绕在这部落的周围,窥伺着每一个攻打的机会。他们从这先进的部落学会了用青铜制造武器的技术,并且制造得更其精巧。在不断的小小的袭击中,他们试探出这部落的衰老无用,从此后便越发肆无忌惮的来寻衅挑战。老酋长有五个孩子,三个较大的都在不断的战争中被敌人杀死了。当这部落还在强盛的时代,只需要他一声叫喊就可以把无数的敌人骇退;只要在原野上发现了他的白马奔驰,纵然那白马上驮的是另外一个人,敌人们也会丧魂落魄的远远逃避。但如今,他的敌人们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的怕他了。他已经不止一次的在战争中被敌人打败了。战争和忧患使老酋长变得像一头衰老的猛兽,除掉未死的雄心以外,便只有筋疲力尽的听受命运的支配了。“神呵,你告诉我,”老酋长叹息的问着,“我的部落什么时候完全毁灭呀?”

 

毁灭的日子终于降临了。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惨酷的一次战争。两三个强盛的部落联合起来,向这个衰老的部落围攻。它使老酋长丧失了一切所有,只剩下一张弓、一袋箭、一匹白马、一条青铜矛。白马像一位忠实的老仆人,驮着带伤的主人从层层的包围中冲出来,逃进很远很远的荒山里。

快要开仗的前一刻,老酋长已经看出来这一次作战的可怕结局。他把两个幼小的孩子叫到了他自己跟前,在每一个的脸颊上亲了几嘴。为着不让部下看出来他的悲伤,老酋长尽力使已经滚到眼角的泪珠不要落下来。他勉强用镇定的声音向孩子们叮嘱说:“要是你们被敌人俘虏去,长大成人后,千万不要忘了:为你们的爸爸和部落复仇,为你们的三个哥哥复仇,为,为……”

老酋长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要哽咽起来,便低下头去停了片刻。孩子们想哭却不敢哭出来,睁大了盈着泪水的眼睛,看着爸爸的难过的表情。老酋长的腮巴上的肌肉在作着可怕的痉挛,胸前索索的抖动着花白胡须。“爸爸!”九岁的大孩子哽咽着问:“俺们长大了到什么地方去寻找爸爸?”“到深山去!到深山去!”老酋长重复的嘱咐着,震天的牛皮鼓声使他的声音禁不住有点儿颤抖。

他从地上站起来,最后又嘱咐说:只要他不死,他一定逃出去,住在敌人不容易找到的深山里;每季中在最后一月末尾的漆黑之夜,他就在一株高树的最高枝上挂一盏血红,的灯笼做标记。只要能找到这盏红灯笼,就能够找到他了。“只要爸爸不死,爸爸永远在等待着你们!”

老酋长又抱着每个孩子亲了几嘴,孩子们同伙伴们全都哭泣了。

然而老酋长没有哭,他立刻跳上白马,头也不回,向着百姓们集合的地方奔去。

一直苦战了三天三夜,这庞大的部落终于被联合的强敌毁灭了。大部份的青年人都英勇的倒在血泊里,老头子和妇女们也大部份在混战中遭了屠杀,余剩下的人们全被俘虏去做了奴隶。他的两个小孩子也被俘虏了。

老酋长带着满身伤逃到很远的荒山中,好容易没有死掉。每逢没有月亮的昏黑之夜,他便蹒蹒跚跚的走出山洞,把一盏红灯笼挂到一株高树的最高枝上,一直等待到天明。一年一年的过去了,那匹雪色白马在寂寞与闲散中老得连抬一抬蹄子也不肯了。老酋长的背弓起来了,骨骼在干枯而多毛的皮肤下突出起来了;胡须变得像银丝一般白,像他的马尾一般白了。他动不动就流出眼泪来;因为他太老了,愈老愈思念他的孩子。

幸好,两个小孩子并没有被敌人认出来是老酋长的亲生儿子,被俘虏的百姓们也都替他们守着秘密。他们随着百姓们被分开了,在战胜的部落里做着奴隶。

这两个部落因分赃时发生冲突,随后又不断的争夺牧地,很快的就变成了互相袭击的新仇敌。一对不幸的小兄弟,最小的只有七岁,他们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日子久了,谁也不记得谁的面貌,谁也不知道谁的消息。但他们还记得爸爸的最后叮嘱,复仇的心思随着他们的长成而日渐强烈。他们在劳动与战斗中锻炼得像铁一般强壮,像爸爸一样的聪明与英武。那些被俘虏的百姓们,在暗中对他们表示着忠实的拥护,因为奴隶生活是那么悲惨,哪一个不愿意早一天获得解放?

在梦寐中,这两个不幸的孩子无数次的会见过熟悉而又陌生的爸爸,看见过那一盏飘荡在漆黑的天空中的红灯笼。但一年一年的过去了,他们却找不到逃走和复仇的机会。虽然敌人们监视得非常严,还使用着杀头的恐骇和花言巧语的欺骗,但被俘虏的百姓们再也不能忍辱的活下去,要求解放的意志一天比一天的坚决。他们不止一次的在暗中集合起来,包围住他们的小领袖,从心的最深处发出来那简单而真诚的呼声:“或者我们立刻死,或者我们立刻去找那一盏红灯笼!”

 

第十年了。

在第十年的末尾,在午夜中,弟弟率领着忠实的同伴们,从小草屋和帐幕中走出来,偷偷的洗去了奴隶的记号,带着锁链的就毁掉锁链,都用猩猩血在马头上和帽子上涂一颗红星星,逃出敌人的部落了。不管晴,不管雨,不管黑夜或白昼,他们拖着疲乏的腿和脚,翻过了一座高山又一座高山,跨过了一道深谷又一道深谷;没有食盐,没有粮米,也往往捕不到一样可以充饥的野兽和飞鸟,有时甚至一整天得不到一点水喝。人一天一天的瘦下去,豺狼尾随在他们左右,等待那因走不动而落伍的不幸者。马简直累得要死,眼睛淌流着干涩的黄泪,往往正走着蹄子一软,连人摔进山谷去。但生活虽然是这般苦,却没人在心里说句怨言,也没人发出过半声叹息。无限的热情和希望在鼓舞着这个奴隶群,他们要赶在十二月末尾的那个晚上,找到那盏飘荡在漆黑的天空中的红灯笼。

他们在山中又遇到那一个十年来不断交战的强大部落,人家便立刻派出来一队力量雄厚的人马挡住了去路。经过了一天苦战,才从重重的包围中打了出来。他们的同伴死去了三分之二,小主人的一个脚也被毒箭射伤了。

除夕之夜像一位孤独而疲倦的老旅人,带着满身的风尘和忧愁,默默的走进一座原始的森林里。

森林里藏着残余的小部队。受伤的小主人仰卧在堆积又厚又软的干树叶上,同伴们抱着武器围坐在他的旁边;一位会巫术的老女人在他的脚上涂抹着解毒的药膏,一边喃喃的念着咒语。饥饿的狼群在他们周围不住的磨着牙齿嗥叫,忽然像试探似的跳进来,忽然又退了回去。后来从附近突然发出来一声凶猛的虎啸,树枝上纷纷的震下落叶,饥饿的狼群立刻逃散。虽然大家紧靠着一堆火,但可怕的严寒却袭击得他们像干树叶一样的索索打颤。

可怜的小英雄,他的脚和腿已经在开始溃烂,谁也想像不到那是怎样的一种疼痛!但他紧紧的咬着牙关,不发出一点儿呻吟声音,因为他知道,这森林之夜实在过于恐怖了,他们的遭遇实在太悲惨了,同伴们的心已经碎裂了。身边的柴火画出了同伴的愁苦面容,他看见大家都在望着他的创伤淌泪了。

他竭力镇静的把眼睛抬起来望着天空,透过那落了叶的树枝子,他望见了一颗孤零的、在幽暗中闪闪的寒星,像一点磷火,像一只青蛙的眼睛。为着减少创伤的痛苦和忍耐寒冷,他把一切注意都集中在这颗星上。一会儿,这颗星慢慢变大,变成了一盏红灯笼,在黑暗得令人望之害怕的天空里飘荡起来。忽而,红灯笼下边出现了一位老头子,向他含泪的招了招手,但一眼又变成了一位仿佛熟识的少年英雄,带着满面又惊又喜的表情,向他跑来。立刻就断定了那位少年英雄就是他的亲兄弟,他便欢呼着,跳跃着,迎上去,抱着他,哭了起来。

其实呢,那位使用毒箭的残酷射手就是他日夜想念着的亲兄弟,那一队力量雄厚的人马也是由他的兄弟指挥的,正好像一切悲剧的事情一样,他们并没有认出是骨肉关系。

这一夜,老酋长依照着十年惯例,背着弓箭,拄着长矛,提着灯笼,怀着伤感与希望的心情走出山洞。经过半里多的险峻山路,——这山路只有尺多宽,一边是悬崖,一边是深谷,——到一个小小的山坳里停一停,然后艰难的爬上山头,把红灯笼挂在一株高松树的最高枝上。

荒山中的除夕之夜,天空比锅底还要黑,比墨汁还要黑,比永远不见一丝阳光的坟墓还要黑,比传说中的地狱还要黑,比我们今晚的夜色至少要黑十倍!

瞧!那盏红灯笼,比血还红,比珊瑚还红,比银硃还红,比五月的榴花还要红,比带雨的夕阳还要红,在无边漆黑的天空中飘荡着,飘荡着,飘荡着……

老酋长倚着青铜矛,静静的期待着,倾听着。因为寒冷,他的四肢发木,胡须上结着冰屑,牙齿不住的轻轻磕碰,而呼吸也变得短促。

夜,静极了。假若没有一丝西风拖着湿润的白云,从树杪上、草叶上,悄悄儿走过;假若没有脱落的松针掉在地皮上;假若没有一粒冻松的沙砾偶然的滚下深谷;假若没有猫头鹰在远远的山头上发出来一声啼哭——宇宙里也只有老酋长他自己的呼吸与牙齿的磕碰声算做唯一的声音了。“孩子们……回来吧!孩子们……回来吧!”

老酋长终于又失望了。于是他捶着胸,哽咽的唤了两声,在松树下非常痛苦的走来走去。他的脚步是那样慢,那样轻,落在被枯叶和燥草掩盖的地皮上,发出极其低弱的喟叹声音:沙!沙!沙!

两串泪珠沿着老酋长脸颊上的皱纹滚下来,挂在雪白的胡须上,立刻在严寒的空气中凝结成冰了。老酋长打着哆嗦,在悲哀中,他一直等尽了漫长的冬夜。“孩子们是不会回来了。”最后,他悲声的安慰自己说:“再等到来年春天吧!”

 

天暖了,遍地的青草都在抽芽,春风撩得人和马整天在绿油油的原野上欢叫、跳跃和奔驰。老酋长的较大的儿子,他再也忍受不住人家对他的压迫,再也过不下去奴隶的生活,带领着他的一队忠实的同伴从敌人的部落里逃了出来,向最远的、最深的、最险的荒山去寻找那盏飘荡在空中的红灯笼。

日子真是快,转眼又过了半个年头,夏季末尾的一个黄昏降临了。老酋长依照着十年惯例,背着弓箭,拄着长矛,怀着伤感与希望的心情走出山洞,把那盏红得无比的红灯笼悬挂在最高的松树枝上。

天空像除夕一样漆黑。在死一样的寂静里,不断的扯着青色的闪光。老酋长倚着青铜长矛,发出来一声叹息,望着漆黑的远方哽咽呼唤:“孩子们……回来吧!孩子们……回来吧!……”

悲哀像一块大石沉重的压着他的衰老的心头。眼前逝去的时间像一个山蚕,一边咬食着那生长在他心头上的希望的嫩芽,一边吐着那无尽长的回忆的细丝,把他自己困闭在这用细丝结成的茧子里。于是他倚靠着青铜长矛,昏昏的睡去了。

一阵神秘的、宏大的、稠密的牛皮鼓声,把老酋长从模糊的梦中惊醒。恐怕的睁大了失去光彩的双眼,朝震响着鼓声的山口望去,隐约里有几点火光在山口摇晃。老酋长从肩上取下来血色大弓,手背上的青筋像跳动一般的痉挛起来。他的青春,他的力,在恐怖与激怒中忽然复活。

山中的野兽被鼓声和火把所震惊,在黑暗中嗥叫着,奔窜着,有的还狂怒的磨着牙齿。鼓声稀一阵,密一阵,一刻比一刻近起来。火把也一刻比一刻多起来,亮起来,从山口向两翼伸展,慢慢的摇晃着,试探着向红灯笼围拢上来……“呵,他们望着红灯笼来寻找我,我真糊涂!我该把它取下来,逃……不!不!多么怯懦的想头!……”

那匹曾经驰名于中国原野的雪色白马,一只眼睛早就老瞎了。听见了咚咚鼓声,它的迟钝的脑海里又苏醒了许多模糊的断片记忆,在山洞口兴奋得不住嘶叫。它忽而把耳朵竖起来听一听,忽而用蹄子在石地上蹬着,踢着,努力的要挣断缰绳。看不见它的老主人,它焦急的发出来一声漫长的哀鸣。

在山头上,在浓重的黑云里,雷开始发出来愤怒的吼声。一道青色的闪电把老酋长的视线引向天空;在漆黑的天空中,红灯笼显得无比的鲜艳和美丽。于是他十分坚决的发誓说:“我决不取下它!我要保护它,保护它!……我还不老,我的马也不老,我们都还不老呵!”

听见他的老伴侣挣断了缰绳,从山洞口向着他这边走来,蹄子落在石径上发出响亮的清音,老酋长兴奋得滚下了几滴老泪。“马来了!”他喃喃的哽咽说:“孩子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他迅速的摸索着从山头下来,站在山坳里等待马,等待战斗。突然,他听见马蹄子在石径上滑了一下,跟着是刹那的沉寂——他的心中一凉,——跟着从谷中发出来一种沉重物体的落地声音。老酋长绝望的捶着多毛的胸膛,悲声的仰天呼唤:“这是最后的一刻了,孩子们……回来吧!回来吧!……”

 

他的两个儿子带着各人的群众,在荒山和荒山中寻找了许多日子,从一些游牧人的嘴里打听出来关于老人的一点消息,都赶在黄昏时走到这唯一的山口外,一碰头又厮杀起来。弟弟最先觉出那震天动地的牛皮鼓声一定是有另外的部落正向着爸爸围攻,但他带着小部队在山脚下绕来绕去,却无法冲进山口;好几次他在马上发出来和平的呼声,也没有得到同他交战的人们答覆。战事在山口外继续着,山中的牛皮鼓却越响越急,弟弟的心完全碎裂了。“唉唉,我们的红灯笼快要被敌人撕毁了!”弟弟悲哀的呼喊说,“可怜的老人啊!”

但老头子怎么能知道两个孩子自相残杀的事情呢?他已经看出来有无数人影在火把下晃动着,越晃动越逼近,越看得清楚。于是老酋长试着去拉他的久已不用的血色大弓,准备用箭和矛来保护他自己和那盏红灯笼。但拉了几拉,累得他又是流汗,又是发喘,又是肩膀酸疼,却没有把弦弓拉得像当年的一半满。“唉,完了!”他低声的哽咽道:“孩子们……回来呵!”

他的较大的儿子刚把一只毒箭搭在弦上,正准备射杀那个曾经在冬天被他射伤了脚的小英雄,忽然间一片疑问飘过眼前。他听见周围的大部份群众都在响应着敌人的停战号召,并且发出来令他几乎不敢相信的呼声:“他们是寻找红灯笼的,他们确是我们的兄弟呵!”这呼声愈来愈大,致使这位善射的英雄不由的打个寒噤,没有把毒箭射出手来。他听一听山里边那神秘的、紧急的牛皮鼓声,又一串更大的疑问从眼前浮了起来。“再也不能迟延了!”满山满谷震响着群众的呼声,“我们的老头子快要给敌人杀死了!”

 

不相信自己竟然老得这样不中用,老酋长咬紧牙关,瞪着眼睛,重新把弓弦猛力一拉。嘣的一声,老旧的弓弦断了。老头子向后边蹒跚几步,差点儿跌了一跤。

相信着这一切都是神的摆布,老酋长抛掉了他的血色大弓和青铜长矛,愤愤的长叹一声,向深不见底的山谷走去,因为他最后唯一的防御办法只有自杀了。

但他并不一下子跳进山谷。他用手抓紧了石缝里的树根和荒草,把自己悬挂在谷的边沿上,——只要一松手,就会连骨头跌得粉碎,——抬起眼睛来,向上,向上,抬向漆黑的天空,……在这最后的片刻,他是多么的舍不得那盏红灯笼呵!

带着雨星的狂风陡起了,满山、满谷,像海潮一般的澎湃作声。雷,忽然像野兽沉闷的呻吟着,忽然像高山崩倒,天地都为它猛烈的打一个哆嗦。电光好似许多把抛出的青色宝剑,不住的劈开黑暗,用强烈的青光刹那的照透了黑暗的宇宙。成群的猿猴和狐狸,和虎狼,都惊骇得颤栗的哀鸣起来。

在无边黑暗的天空里,在带着雨星的狂风里,老酋长又看见了他那盏红灯笼,比血还红,比珊瑚还红,比银硃还红,比五月的榴花还要红,比带雨的夕阳还要红,人世上从来没有一样东西比它更鲜艳,更美丽。电光一闪,他又从面前的地上看见了那条曾经战败过无数敌人的青铜长矛,在向他闪着骄傲的白光。于是他突然又转了念头,咬着牙齿说:“我要上去打仗,为着这盏红灯笼,为着孩子们!”

他拼命的向谷岸上边爬,但因为脚下边蹬不住任何东西,两只胳膊又悬挂得酸困无力,使他的努力几乎变成了绝望的挣扎。等刚刚爬上来一点的时候,那些抓在手里的树根和荒草,就开始一根一根的断了起来……

正在这时候,敌人的背后忽然响起来一片震天的杀声,满山遍野的火把立刻因这突起的杀声而紊乱了。

暴雨开始像瓢泼一样的降下来。在狂风暴雨中,敌人的火把迅速熄灭,而红灯笼越发的显得红了。

×  ×  ×  ד诗人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陶春冰停了一下说。仿佛怕惊扰会场的沉默似的,他说过后就退往黑影中,坐在一盏熄灭的蜡烛旁边。

同志们没有一个人打破这沉默空气。他们有的俯下身子暗暗的嘘口闷气,有的直起身子使胸腔舒展一点,有的默默的互相交换着感动的眼光或凄然的微笑,有的一动也不动的低垂着头。半天,才有人想起来应该鼓掌,但掌声非常稀疏,像在寂静的海面上疏疏的落几个雨点儿。在此刻,大家的情绪是多么的纷扰和兴奋呵!新  芽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约翰福音第十二章一

一九四〇年的春天,我还在鄂北前线工作。有一天上午,我骑了一匹马从军部出发,去二十里外访问一个政治工作队。当我快走进政工队所驻的村庄时,听见从村庄里飘扬起一群孩子的歌声。我在马肚上踢了一下,很快的跑进村庄,一直向唱歌的空场上跑去。在空场外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跟来的马夫,我不声不响的走到一个作指挥的孩子背后。这孩子约摸有十岁之谱,有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又黑又长的睫毛,红润的脸颊。我知道这孩子就是夏光明,关于他的故事我在军部中听到很多,这次来访问这个政工队也打算顺便的看一看他。但为着不打扰他的工作起见,我没有惊动他,静静的参观他怎,样教一群孩子唱歌。正像那些围绕在孩子们周围的老头子、老婆子、年轻的男女一样,我的脸上也绽开了欢喜的笑。我的嘴无法合拢。我的心被感动了。

学歌唱的孩子大约有二十多个:顶大的不过十二三岁,顶小的有五岁模样。这里边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天才也有笨虫,但全体都没有进过学校。那些年纪较长的差不多都是女的,她们的脑后披着小小的旧式发辫,戴着肮脏的小耳环(没有耳环的就用线穿在耳垂上),穿着破旧的红绿棉袄,有些还被父母把脚尖缠成圆锥形。女孩子们都有点胆怯;当旁观者的眼光落在她们脸上时,她们就显得局促和不好意思。那些男孩子们却没有这种情形;他们是胆大的,顽皮的,对于别人的看和笑全不在乎。他们的衣服比女孩子们的更要破烂,特别是肘弯和膝盖破得更凶,有的露着棉花,有的露着灰垢的黑皮肤。他们有的穿着破棉袄,有的却穿着单小衫,好像太阳的热度在他们一群中并没标准。尤其奇怪的,不管他们穿棉袄也罢,穿单小衫也罢,差不多全不爱扣扣子,露出来又脏又黑的,鼓腾腾的大肚皮。还有的只穿一件破棉袄而不穿裤子,不穿鞋袜,上身和下身同时过着冬夏两季。男孩子中有好些是癞痢头,有好些患着眼疾,而大部份都拖着鼻涕,脖颈上满是很厚的黑色灰垢。

孩子们随着指挥的手势摇动着脑袋,有些连身子也不自觉的左右的摇来晃去,以应和歌声的节拍。虽然他们还不能使自己的歌声同别人的高低快慢谐和一致,虽然他们中间有的年纪太小,有的正在换牙,发音都极不清楚,然而他们都是在一心一意的学习着,每个孩子对于学习唱歌感到极大的兴趣和快活。其中有一个男孩子不过五岁模样,穿着一件绿色的小棉袄,从两只袖口和两条肘弯的破烂处,扯出来一片一片的灰色棉絮;而右手的袖口上和领口下边的前襟上,凝结着厚厚的一层东西,那是鼻涕,口水,饭渣,以及各种灰垢的混合物,干了的地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小脑袋又圆又胖,像一个皮球一样;他的两个脸蛋儿红鲜鲜的,虽然有许多灰垢在上面,却依然显得是那么可爱,会使你忍不住想用嘴去亲他一亲。他的整个的小身体都在左右的摇晃着,攒着小手,上气不接下气的跟着唱歌。大概他还不能了解每一句歌词的意义,所以细细听来,他只不过是随着别人胡唱罢了。他咬字不清,时断时续,到每一个稍长的句子末尾时,他的声音变得很模糊,几乎使别人听不出来。有时因大家唱得稍快,他跟随不上,便十分慌急的把自己的歌声停住。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望望观众,望望指挥得十分起劲的小光明,又望望左右同伴,感到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用小拳头揉揉眼睛,又揉揉前额上的汗珠子。但是,虽然一直到这支歌子唱到底都没有机会再跟随上去,他的小身子却仍然跟着同伴们左右摇晃,小嘴唇不时的忽然一张,模糊的唱出来几个字儿。到歌子唱完时,他才松了一口气,望着大家笑了,他自己也笑了,于是用破袖头擦去了从上嘴唇拖下来的两条鼻涕。

我一直等唱完许多歌子,夏光明向孩子们宣布散会以后,才开始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我是个战地记者,并称赞他的工作做得很好。在政工队住了两天,我同他玩得极熟。后来我转往师部,遇见了他的义父陈剑心团长。他的义父又供给我不少材料,使我对他的动人的身世更加清楚。二

我们的这位小朋友夏光明是济南人,生长在相当幸福的中产家庭。父母都是知识份子,都很年青,一向都在济南过着安静的教书生活。当济南快要沦陷的时候,夏光明跟着父母展转的逃到徐州,又逃到安庆。靠父亲的几位朋友帮忙,母亲在安庆做了小学教员,暂时的安定下来。不久,父亲夏纪宏回到徐州,参加了部队中的政治工作。徐州突围,父亲失踪,以后就没再得到他一封信。有人说夏纪宏在突围的时候死掉了,也有人说他回到山东去打游击了,没人晓得他到底还活着没有。

夏光明有一个弟弟叫做阿艰,是开始逃难的前几个月在济南生的,所以父亲就在临别故乡时给他做起这个名字作为纪念。父亲离安庆往徐州时候,阿艰已经会在地上爬,也会含糊不清的叫爸叫妈。阿艰像豆芽子似的一天一个样儿的长着,长得又白又胖,小腿肚圆轴轴的像嫩藕一样,小手掌肥厚得像秋天的螃蟹一样(假若螃蟹有那样嫩白就更好了)。他的两个脸蛋儿早晚都红鲜鲜的,隔着又嫩又薄的皮肤可以看见许多细微的红色血管,像花瓣上隐约可以望见的细脉一样。爸爸和妈妈很爱阿艰,我们的小朋友也很爱他的弟弟;他们常常的逗着他笑。当笑的时候,他的脸蛋上陷下去两个浅浅的小酒涡儿。爸爸和妈妈常常轮流的在阿艰的酒涡上吻着。越吻他越笑,口水从张开着的红鲜的嘴角不住的往下流,而他的头也高兴得忽而转向爸爸,忽而转向妈妈。每天早晨,阿艰醒得比谁都早,当乌鸦在树枝上开始叫的时候,阿艰就睁开眼睛,吃一阵奶,然后闹着要妈妈抱他起来。正如在晚上他爱看灯亮儿一样,在早晨他爱看窗子上的青色曙光。窗上的光亮逐渐的明起来,阿艰也跟着格外的高兴起来,一会儿笑着,一会儿咿咿呀呀的唱着,有时兴奋得把两只小胳膊猛力的挥动着,并且不住的耸动着身子。每天早晨,当爸爸从床上坐起的时候,阿艰注意的望了望他的面孔,望清楚后就突然笑起来,呀呀的叫起来,伸着胳膊要爸爸抱他。阿艰也时常要哥哥抱他。小光明也很想能够一抱弟弟,但妈妈却老是不准他抱。妈妈说:“乖乖,弟弟是个小胖子,你抱不动他;一抱,就连你自己也摔倒了。”有一次小光明坚持要抱,妈妈只好把弟弟放在他怀里,她自己在一边小小心心的照顾。小光明脚步蹒跚,喘起气来,妈妈就忙的把阿艰接过去了。这是小光明唯一的一次抱弟弟,在他的幼稚的心灵上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爸爸从安庆动身的时候,妈妈抱着阿艰,衣角上牵着小光明,送出城外有一里多路。在一个三岔路口,爸爸同妈妈站住说了几句话,爸爸含着眼泪勉强的微笑着,坐上洋车朝北走了。阿艰伸着两只小胳膊,用力的把身子向前探着,挣扎着,要妈妈追赶爸爸。妈妈快步的赶了两步,低声的呼喊爸爸说:“阿艰要你哩,你不要把他亲一亲就走吗?”爸爸没说话,眼圈儿忽然红了。但他并不把阿艰接过去,他一面向阿艰拍着手,装着要抱阿艰,一面催促拉洋车的快点走。阿艰起初见爸爸对他拍手,以为爸爸真的要抱他,快活得呀呀的叫着;后来见爸爸的车子走得更快,愈离愈远,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有几辆漂亮的汽车从城里疾驰出来。有一辆汽车上除载着几位十分阔气的摩登太太和小姐外,还载着一条外国狗。妈妈慌忙的拉着小光明躲到路旁,麦苗儿漫到他的膝盖上;妈妈就同他站在麦田中,用眼睛送着爸爸的背影。阿艰继续哇哇的大哭着,小身子不停的向前面挣扎,含糊不清的叫着爸爸。妈妈一面继续哽咽的哄着阿艰,一面望着那渐渐远去的洋车影子,不时的用手绢擦去眼泪。正在这当儿,空袭警报像鬼哭一样的开始响了,跟着,人们从城里边像潮水似的涌了出来。爸爸忽然从洋车上竖直身子,扭回头来,好像要嘱咐什么的向送行者挥了挥手。妈妈正要举起手回答爸爸,爸爸的车子已经走过了一排小树,走下了洼地。他们从此再没有望见过爸爸的影子。虽然小光明同妈妈极力向远处望去,也只望见蓝天的弧形边沿同绿色的原野的苍茫接合处,那儿,淡墨色的树林上有几块静静的乳色浮云。

徐州失守以后,妈妈得不到爸爸的消息,时常一个人偷偷哭泣。就在这一年夏天,敌人从水陆两方面进攻安庆。因为没有钱,阿艰又有病,妈妈还没有拿定主意往什么地方逃,敌人就把安庆占领了。过了一个多月,阿艰病好了。妈妈弄到了路费,带着两个小孩子逃出安庆,打算通过敌人的防线逃往武汉。不重要的行李丢在安庆,重要的雇一个在安庆相识的老百姓挑在肩上。妈妈自己抱着阿艰,小光明牵着妈妈的衣服,跟着另外几个老百姓一起逃难。那时候沿江战事非常激烈,他们谨慎的寻找着没有战事的地方走。有时候雇到人背负小光明,他们每天还可以走五十里左右;倘若人雇不来,或对于前边的情况不明,往往只能走一二十里。太阳愈是毒热,行路愈是艰难;愈是危险,阿艰就愈是哭泣。妈妈常常一边走,一边哄阿艰,一边流泪。小光明的两只小脚全走肿了,但是怕妈妈更加难过,他噙着满满的两眶眼泪不哭。有时万一不能忍耐的哭了起来,只要是妈妈坐下去把他抱一抱,或用手抚摩着他的头顶;只要是他听见妈妈难过的叹息一声,或看见她落下眼泪;只要是听见妈妈对他抚慰两句,或稍稍恐吓一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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