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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3 02:4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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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彦夫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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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无悔

男儿无悔试读:

《男儿无悔》序

我和朱彦夫有着特殊的情缘。我们是战友,从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我们共同参加了许多著名的战役。又都在战斗中负伤,有战胜伤残的相似经历,尽管我的伤比彦夫轻。彦夫是沂蒙山的儿子,而战争年代我曾多次在沂蒙老区养伤,是那里的人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所以我们又是“老乡”。我对沂蒙这片土地,对沂蒙的父老乡亲,始终怀有深深的眷恋。我在济南军区工作时,听到彦夫很多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事迹,1987年7月曾专程到沂源县看望他。那时他已从村支书的岗位上退下来,正以坚强的毅力创作他的自传体小说《极限人生》。这部小说1996年7月首次出版。不久,彦夫突发脑血栓,本已残缺的肢体进一步瘫痪。我知道后很担心他是不是还能挺得住,没想到两年后他又把这本传记文学《男儿无悔》奉献给读者。我为此欣慰,更深为感动。彦夫最近来信说,要我为他的这本书作序,我欣然答应。

朱彦夫是个普通战士,普通党员,普通农民,但又有着不平凡的传奇式的人生经历。他14岁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后参加过济南、渡江、上海等重大战役,在战争的洗礼中懂得了人生的战斗和战斗的人生,历经磨难,矢志不移。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在一次与美国王牌军的殊死搏斗中,他和他的战友们冒着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三天三夜颗粒未进,饿了吞棉絮,渴了吃把雪,打退了敌人一次次疯狂反扑,始终像钉子一样坚守着阵地。最后他们那个高地上的战友全部壮烈牺牲,只剩下彦夫一个人。他遍体是烧伤和弹伤,左眼球被打掉,肠子露出腹外,双腿和双手都冻坏了。获救以后,他整整昏迷了93天,仅大大小小的救治手术就进行了47次,四肢全部被截掉。他这样从死神那里挣脱出来,重新燃起生命之火,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像彦夫这样严重伤残的人民功臣,本来可以在荣誉军人疗养院中安度一生,但他身残志坚,要求回乡务农,选择了一条自食其力的生活道路。他当了25年的村支书,带领乡亲们战天斗地,改变了家乡贫穷落后的面貌。为了把革命先烈为国家为民族前仆后继、英勇牺牲、无私奉献的凛然正气和英雄壮举写出来,为了把一个特殊军人自强不息、挑战生命极限的人生历程写出来,他晚年又拿起了笔,开始了写作这一特殊形式的战斗。

我们这些从战争中走过来的人,曾目睹和亲历战争的惨烈与牺牲的悲壮。有多少可亲可爱、朝夕相处的战友,英勇地倒在沙场,消逝于战火硝烟。

青春是美丽的,而她在生命旅程中又是那么短暂。生命是美丽的,而每个人只能拥有一次。战场上如何面对可能骤然到来的生与死的选择,是人生的严峻考验。朱彦夫经受住了这样的考验。然而,在他身上展现的不仅仅是这些。他向人生的种种磨难,包括困苦、挫折、病痛、彷徨、绝望甚至是死亡宣战,向生命极限发出一次次冲击,不仅创造了生命的辉煌,而且获得了超越生命意义的新生,实现了生命的再造,表现了一个在党的旗帜下成长起来的革命战士特有的生命张力。正如朱彦夫所说,他把生命的能量定格在最壮美的极限深处了。

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以自己的人生经历创作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塑造了保尔·柯察金的光辉形象,鼓舞了无数的革命者义无反顾地走向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的道理。在朱彦夫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的保尔·柯察金。朱彦夫铮铮铁骨、无怨无悔、笑傲人生的英雄本色,他用生命写成的《男儿无悔》,真实而生动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的形象。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从中得到人生的感悟,更好地把握生命的真谛。

朱彦夫告诉我,由于他现在身体甚差,这本书可能是他的最后创作了。但他表示,作为一名战士,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泯灭自己始终追求更大胜利的渴望。他认为人生本就不该有什么极限。所有的极限全部跨越之后,也许就会有一片更加崭新的天地。这是极富哲理的人生箴言。我觉得,不管彦夫今后还能不能创作,他高扬着的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他对党、对祖国的无比忠诚和热爱,他永远战斗着的人生姿态,他的巨大的人格力量,都将使他的生命更加充实和璀璨。在这里,我祝贺《男儿无悔》再次出版,也祝愿彦夫的生命之火烧得更旺!2014年2月26日

第一章 飘摇的雨夜

沂蒙山脉绵延起伏几百里,重重叠叠,岭高谷深。在最北端的崇山峻岭中,有一条溪流蜿蜒南下,东转西拐,一路接纳群山流出的十几路溪水,在大山环绕间,硬是撕开几百米宽的河床,汇成浩荡、渺茫的沂河,并折转向东,一路咆哮远去。

沂河水一年年、一代代地流淌着,流走泥沙,流走了岁月,留下苦难和贫瘠。

就在沂河水折首向东的山谷间,一条叫九曲河的支流把西部的荒山僻岭冲开了一条窄窄的河谷。顺河谷弯弯转转逆流西去40里的地方,因河水年年暴涨,泥沙淤积,在河北岸渐渐形成一片南低北高的三角地带。这个三角地带北依红崮山,跨过河就是南珠山,南北距离窄处不足百米,东西狭长超过10公里。顺红崮山南下的一条横亘山梁直抵这片冲积地带的中部。古人称此地为“风水脉头”,人们便安下家来,祈盼好风水能给山里人带来好年景。可穷山恶水留给山里人的只有苦难,于是人们渐渐离去。河谷依旧荒凉。后来,不知在哪朝哪代,一位姓张的猎人,毅然看中了这片土地,便落户扎根,繁衍后代,人烟渐旺。这个小山村叫作张家泉。

1933年的夏天,雨季早早地来到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铺天盖地的大雨没日没夜地倾泻在这狭窄的山谷里。不几天的时间,山洪连连暴发,浑黄的洪水顺九曲河咆哮而下,冲走了树木,冲走了庄稼,冲走了穷苦百姓的草房。村西头张西元家不仅两间草房被洪水吞没,多病的妻子也被洪水冲去。张西元和两个孩子哭天抢地,可那撕人心肺的雷鸣和暴风雨的呼啸却把一家人的悲号淹没了。

到了7月6日这天的晚上,依旧雨如瓢泼。

天黑沉沉地压在山头上,几乎把南北两座山都要压扁了。闪电和闷雷仿佛就在脑后,偶尔撕开雨帘中的一线天,瞬间又压到了头顶上,令人窒息和恐惧。

九曲河的洪水夹杂着上游冲下来的树木、沙石,横扫了这片狭窄的三角地带,恐怖和绝望在村子里蔓延。

约莫二更天的时候,村南的几户人家哭喊着奔向村北,洪水已漫上了那几户人家的草房。眨眼间,房子就被吞没得无影无踪。洪水继续上涨,村东头在南北山梁下的几户人家,由于地势较高,九曲河水暂时威胁不到他们,可顺山沟冲下来的山洪,却夹着碎石、泥沙、荒草、烂木滚滚而下,从北向南,由高及低,凶猛地压了下来。张长明一家四口还没从恐惧中惊醒过来,山洪已卷了过去,房子没了,人不见了。

这时,又一声闷雷从红崮山顶滚了下来,擦着村子的上空,“泼剌剌”地炸响在九曲河对岸的绝壁上。洪水把闷雷的余声冲走以后,雨点慢慢地稀疏了。偶尔的几道闪电从山上划过,但没了雷声,只有山洪的低吼和整个村子的呜咽交织在一起,天地一下子静了许多。

这时,村北一间石砌的草顶房里,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阴沉寂静的夜空,一个新的生命在这苦难的夜晚降临了。

雨虽小了下来,可草房顶漏下的雨水仍然不断线,蜷缩在房子西北墙角的父亲猛地站了起来。这位还不到40岁的男人,由于被生活重担压得腰弯背驼,看上去倒像50岁般的苍老。他焦躁地把头上的雨水撸了两把,急匆匆踩着满屋的泥水奔到土炕前。土炕四角插着四根指头粗的树枝,上面遮了一条草席,由于屋子东南角雨水漏得厉害,雨水顺着草席子“滴滴答答”地把炕南头淋湿了一大片。父亲伸手把草席向南扯了扯,这才低头去看妻子怀中的儿子。孩子小脸憋得有些发紫,但眉眼清秀,小手、小腿有力地蹬踹着,小嘴大张着,一声声嘹亮的啼哭像是大声宣告着自己的降临。

父亲头发梢上流下的雨水很快就冲刷掉了刚刚显现出的一脸惊喜。望着妻子苍白无力的脸庞和一双疲惫无神满是忧郁的眼睛,看看在风雨中飘摇不定、一无所有的家,听着门外轰然作响的水啸,儿子的出生仅仅给做父亲的带来了一丝欢欣,更多的却是忧虑和无奈。是啊,在这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在这无衣无食、贫困交加的年月,这个孩子不该出生啊!爹娘拿什么养你长大?这个不平的世界能容得下你吗?

起风了,茅草屋难遮风雨,炕头的一盏小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湿透的衣服经风一吹,父亲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赶紧伸手给妻子拽了拽被角,并叫八岁的女儿艳花从炕洞里抽出些茅草盖在娘和弟弟的身上。

又一阵风,拱开了仅剩几根枯枝的房门,油灯忽地灭了。刚刚安稳地睡在妈妈怀中的婴儿像是被惊醒一般,“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响亮、清脆的哭声久久地回响在这凄苦的雨夜中……

我的出生,是伴着一场灾难来的。

就在那天晚上,全村的庄稼地几乎被洪水冲了个精光,村里有六位乡亲死在那场洪水里。接下来的几天里,雨虽然停了,乡亲们却没有从灾难中挣扎出来。没了庄稼,一下子断了全村人生存的希望,有几户人家携妻带子远走他乡。这苦难深重的窝啊,留下了他们的希冀,留下了他们的酸楚,他们泪流满面,一步一回头,沿着红崮山脚一条狭窄的小路去寻找新的希望和生路。

由于没有吃的,娘干瘪的乳房里挤不出一点营养给我。由于没了地,爹一扭头去南乡打短工。姐姐艳花才八岁,自爹走了以后,她几乎成了我家的顶梁柱。每天早晨天还不亮,她就挎上一个小篮子,光着脚板挨村乞讨,来养活多病的娘和我。山路崎岖,她稚嫩的脚板时时被扎得鲜血淋漓。娘心疼,每次总抱着她的脚,流下辛酸的眼泪。娘对她说,去近处挖点野菜采点树叶充饥吧!可姐姐每次都懂事地安慰着娘:“没事,俺不疼,你光吃野菜,哪有奶水喂弟弟呀!”

时近隆冬,妈妈的身体有所恢复,她用一件破夹袄把我紧紧地裹在怀里,又找来一些破布条,帮姐姐把脚缠起来当鞋穿,娘仨就这样一起外出讨饭。

刚下过的一场雪还没有融化,又飘飘扬扬、忽紧忽慢地下了一夜,染白了全村的茅草房,覆盖了远远近近的群山,那条山路也看不见了。娘在前头,姐姐挎着篮子跟在后头,一步深、一步浅地摸索着在雪地中挣扎。

在离村八里远的刘庄,姐姐讨来了半块地瓜,可能刚煮熟不久,还有些温热。姐姐双手捧着,央求娘快点吃下去。娘接过地瓜,看看姐姐冻得青紫的脸蛋和皲裂得皮开肉绽的小手,眼泪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你吃了吧,娘不饿。”“不,还是娘吃,娘吃了,弟弟才能不饿!”“好孩子,听娘的话,你吃饱了,才能给娘要饭。”

我的一声长长的啼哭打断了娘俩的推让,看看怀中的我,娘咬咬牙,把那块地瓜掰成两半,直到看着姐姐吃下那半块后,才和着泪水,吃下了剩下的半块。

不知什么时候,雪又密密地飘了起来。只讨了半块地瓜的娘和姐姐,听着我一声声饥饿的哭声,只得冒着雪,强打着精神继续沿路乞讨。

在柳枝峪,大户丁光耀家的门口,雪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朱漆大门外的一根粗大的石柱上,放着一块不知是谁吃剩的烙饼。姐姐眼尖,兴奋地叫了一声娘,就快速地跑过去,伸手去拿那块饼。柱子太高,姐姐伸长了手也没抓着,急得她连忙放下篮子,侧着放在柱子下,两脚踩上去,伸手抓住了那块饼。可脚底下太滑,篮子一骨碌,姐姐摔倒了,两条腿正磕在石柱旁的台阶上。娘喊了声 “艳花”,就急急奔了过去,一把拉起姐姐,忙问磕着了没有。姐姐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可依旧举起手中的饼,兴奋地对娘大声说:“娘,是烙饼!”

雪依旧飘飘地下着。

娘怀揣着我,领着姐姐踉踉跄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娘一扭头,见姐姐一瘸一拐,忙停下来,蹲下身子,掀起姐姐的裤腿,右腿膝盖早磕烂了,一道血口子翻开着皮肉,血顺着小腿渗到了破布裹着的脚上,又印在走过的雪地上。娘慌忙从破夹袄的下摆撕下一缕布条,又从里面拽出一团黑乎乎的棉花,压在姐姐的伤口上,又用布条系了一遭,打了结扣,伸手替姐姐擦去了满腮的泪水,这才立起身子,牵着姐姐,一拐一跛地朝着张家泉那熟悉的草房走去。身后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在姐姐踩出的那弯弯扭扭的雪窝旁边,有几点殷红的血迹在白雪的衬托下分外刺目,这血迹渐渐渗进雪中,又渐渐被飘飘而下的雪花盖住了。

许多年以后,每当娘给我讲起这段故事,我就觉着那天,我分明是看见了那雪地上刺目的血迹,并且,从此再也没有忘记。

九曲河水封冻又融化,融化又封冻。南珠山绝壁上的迎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苦难的日子就这样熬了一年又一年,转眼我已经三岁。

这期间,我有一个弟弟出生了,可还没满月,就饿死在娘的怀里。爹号啕大哭,把弟弟幼小的身躯埋在了红崮山脚的一片小松林里。这片小松林里还埋着我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都没能熬得过风霜雨雪,就先后夭折了。爹娘生下的七个孩子中,只有姐姐艳花、我和在我五岁时出生的弟弟彦坤顽强地活了下来。从此,我们一家五口人相依为命。爹除了耕种着三亩多山岭薄地外,依旧去南乡打工。娘在家照看弟弟彦坤,姐姐和我天天上山挖野菜,去邻村讨饭。我从此走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每一处荒凉贫瘠的土地上,几乎都留下了我年幼的足迹。在我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贫困交加,都是人间的不平,都是欺凌辱骂和毒打。于是,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早早地也是深深地埋下了反抗的种子。

1942年的春风翻过层层深山,终于顺着九曲河谷,早早地吹进了张家泉村。屋东边土崖上生长着的几株迎春花,用力地抖一抖枝条上的积雪,顽强地把身子再伸长一点,再伸长一点,在谁也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吐出了一串串嫩黄的花蕾,在乍暖还寒的风中恣意傲视着尚未苏醒的大地。

这一抹嫩黄,竟把肃杀的天地装点得生机无限。

这一年,我刚刚九岁。

苦水中泡大的我,伴着这一抹盎然生机,吸吮着故乡土地给我的营养,渐渐长成一个充满活力的少年。个头虽然不高,可我有的是力气,家中的农活都是由我和爹一起操持。姐姐已经是大姑娘了,娘不放心,外出讨饭不再让她去了。娘身体好的时候,就和我一起去,身体不好时,就由我单独外出。我什么都不害怕,能光着脚走到40里外的蒙阴县。天黑我也不怕,那一条条崎岖的山路都印在我的心里。娘不放心的是怕我碰上土匪、鬼子和国民党兵。

那时大土匪刘黑七就常常窜来周围村庄烧杀掳掠。听我爹说,头几年,刘黑七领着土匪一路杀到我们村西20里地的张家旁峪村,一夜杀了一百多口人。刘黑七原名叫刘桂堂,从1918年起拉起了土匪队伍,无恶不作,祸害乡里,许多村庄的人被他杀光,尸横遍野,白骨累累,成了无人敢靠近的“无人区”。后来,他窜到费县,安下据点。他残忍地声称:“有我就没有费县百姓”,“要把费县杀个鸡犬不留”。刘黑七杀人极其残忍,有点天灯、放天花等做法,还叫土匪用碾把小孩碾碎。当地百姓对他咬牙切齿,恨之入骨。1943年11月,八路军鲁南部队一举将其剿灭,乡亲们拍手称快,并抬着刘黑七的尸首在周围村庄游行。在费县的柿彦村,一位老人拿刀从刘黑七腿上割下一块肉,非要尝尝这个害人精还有没有人味。

日本鬼子的部队是1938年底越过鲁山进入沂源县的。当时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沈鸿烈带领省府机关驻扎在鲁村,闻听鬼子进入沂源,吓得慌忙迁到了离张家泉40里地的东里店。1939年6月7日,鬼子出动飞机,疯狂轰炸了东里店。一时间,省政府驻地火海滚滚、尸横遍地,沈鸿烈仓皇逃到临朐县。三天后,鬼子在东里店建起了炮楼,设立了据点,并频频扫荡周围村庄,让百姓吃尽了苦头。

国民党的部队除了吴化文新四师以外,还有秦启荣的第五纵队,还有五十一军。他们不但不抗日,闻风就跑,反而处处和八路军作对,制造摩擦,屠杀抗日队伍。

乡亲们渐渐都看明白了,只有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才真正是咱穷人的队伍。老百姓不顾鬼子兵和国民党的层层堵查,偷偷给八路军送信、送饭,掩护伤员。

屋东边土崖上的迎春花还在迎寒绽放的时候,一天夜里,我家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爹告诉我们姐弟仨,以后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南乡的亲戚,因生活困难投奔我们家来的。爹和他上山不一会儿,就砍来些树杆子,和些黄泥,屋后有的是石头,拣些大的来,接着屋东头的墙,砌起屋基来,娘和我们姐弟仨见状,也都过来帮忙。那亲戚很和蔼,他一把抱起弟弟,放在东土崖上,随手脱下身上的一件布衫披在弟弟身上,然后回过头笑着对我说:“朱彦夫,你来看着弟弟,看我给你盖新房子!”

那亲戚好大的力气,一伸臂轻轻地就抱起块大石头。

天傍黑的时候,爹和亲戚悄悄地走了,第三天的早上才匆匆回来。爹很兴奋,手里还拎着一袋子高粱米,娘忙接过来。爹笑着对娘说:“给孩子们做顿饱饭吃吧!”随即,爹和那亲戚顾不上休息一会儿,接着就又去搬石头,和泥巴,垒起那房子来。石头墙垒到一人半高的时候,爹扛过树杆子搭在上面,又盖上树枝,上面均匀地铺上一层茅草,茅草上又厚厚地涂上了一层泥巴,又铺上茅草。爹和那亲戚又上山砍来一些树枝,盖在茅草上。那亲戚高兴地对爹说:“好,新房盖好了!”爹抱来一把茅草在屋里铺开,就算床了。娘又找出床破烂被子,铺在茅草上,那亲戚在上面坐了坐,很满意的样子,爹和娘都笑了。

晚上,一泡尿把我憋醒了。我爬下炕来,摸着屋里东西方向的一道土墙,这墙是爹前几年砌的,墙里边靠房子北墙的地方睡着姐姐。我顺着墙,睡眼惺忪地摸到门口,推开门来到屋外。天上有几颗星星,一轮满月除了偶尔有几朵浮云遮住外,均匀地向大地播撒着月光。四周静悄悄的。山村的夜就是这样静谧,为生计而奔忙了一天的乡亲们天天都在唉声叹气中、在恐惧中、在饥饿中慢慢睡去,总祈盼着天亮醒来的时候,不会再有欺压百姓的坏人,不会再有饥饿。

忽然,院子东北角的那白天刚盖好的新房子里传出一阵说话声。虽然声音极低,可还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打了一个激灵,那泡尿也不知跑哪去了。我愣了一会,给自己壮了壮胆,“可能是爹和那亲戚还没睡?”我不再害怕,就朝那房子走来。那房子没有门,只在我家房子东墙角这地方留了一个豁口当门。可能是听到脚步声,有一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借着月光,我认出是爹,这下我完全放心了,几步走近了门口。爹也认出了我,他表情很凝重,略一犹豫,低低地对我说了声“进来吧!”转身就走进了屋里。我一步迈进,爹早就麻利地点上了一盏油灯。灯光下,那亲戚坐在茅草搭成的铺上,看见我,忙站了起来,把我拉过去,叫我也坐在那铺上。爹回过头来,蹲下身子,顺手抓过一块石头垫在腚底下,坐在了我的对面。“彦夫,爹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要保密,知道吗?”爹表情很严肃,几句话说得我晕头转向,我不知道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我一脸茫然和惊讶,那亲戚朝我坐的地方挪了挪。“别吓着孩子!”他摆了摆手,打断了爹的话。“我早就听你爹说过,你是个很勇敢的孩子。”那亲戚伸手扶在我的肩膀上,亲切地对我说着。“告诉你吧,我是这个!”他伸出右手,作了个 “八”的手势,脸上含着笑意,一双明亮的眼睛信任地看着我。“嗬!原来你是……”

那亲戚伸手止住了我的话:“小声点,这可是秘密啊!”

他脸上的表情也和爹一样的严肃和认真。

嗬!原来是八路军!我心里一阵惊喜。虽然当时我才九岁,可在南乡要饭的时候,早就听说八路军的事了:八路军专打鬼子,个个像天兵天将,会飞檐走壁,手里的枪百发百中。八路军对咱老百姓最好,走到哪里,就帮哪里的老百姓干活。我还听说,离这80里地的黄庄有的是八路军,在那里打跑了国民党兵,老百姓有吃有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着。没想到我们家里也有八路军了,爹还说他是亲戚,准是嫌我是小孩,不敢跟我说实话!其实我早就想见见八路军了,过了年的时候,我要去黄庄要饭,娘嫌太远,说啥也不让我去,这几天我还一直想去呢!

爹脱下褂子,披在我身上,轻轻地,但是很凝重地对我说:“千万要记住,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南乡的亲戚,不能……”

我兴奋地点了点头,转脸去看着那亲戚,亲戚依旧满脸笑意地看着我,朝外努了努嘴:“去睡吧!我和你爹还有事商量。”

我躺在床上,那一夜再也没有睡着。一直在兴奋地回想着这意外的惊喜,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亲戚,还有爹。

我爹叫朱青祥。朱家在张家泉是独门独户。听我爹讲,朱家祖辈一直住在蒙阴县上东门村。从我爹朝前数七辈的时候,才因贫寒而迁到了这里。我娘叫郑学英,也是蒙阴县人。有一年讨饭讨到村里,我爷爷可怜她孤苦一人,就收留了她。爷爷去世后,她就嫁给了我爹。爹一辈子正直、刚毅,不畏艰难,嫉恶如仇。乡亲们谁家有灾有难,他总是倾其所有给予帮助,虽是独门独户,在村里却很有人缘。爹的这些优秀品质对我后来影响极大,我应该感谢他给予我的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爹常年在南乡打短工,肯定早就接触了八路军和共产党。很可能正是由于他具备这些品质,八路军的部队极其信任他,并安排侦察员住进我家,利用我家作掩护,四处侦探敌情。

天快放亮的时候,我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事情:有八路军来了,这下可好了!看谁还敢欺负咱穷人,兴许咱张家泉也快和西乡的黄庄一样了,老百姓有吃有喝,想干啥就干啥!唉,他怎么才来了一个人呀,那鬼子和土匪一大帮一大帮的,他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杀完呀!要是我也能帮他杀坏人就好了,我有的是力气,胆子也大。唉,他们总说我太小,我什么时候才长大呀!快点长大吧!想着想着终于慢慢睡着了。

那晚上之后,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干活或者外出要饭时,我都有使不完的劲。平日里看惯了、走惯了的穷山穷水,这时候在我眼里竟亲切了起来。有时见到那个亲戚,我就止不住地想笑。

不知过了多少天,有一天晚上,爹和那位侦察员又悄悄出去了。可到了早上,俩人谁也没回来。娘和我们姐弟仨起初谁也没在意。娘当然知道这个秘密,她安慰姐姐和弟弟:兴许是走远了,隔几天准能回来。可一连几天过去了,俩人还是不见踪影。娘有些着急了,就叫我出去找找,我一听很高兴。爹总不让我跟他们去,这下我总算能来个 “跟踪追击”了。

挎上篮子,我一溜烟就窜上了村东的山路。远处有一伙人影影绰绰看不清。再往前走了一会,我猛然发现人群中有高头大马正晃晃悠悠走过来。不好!是鬼子来了!鬼子常来周围村庄扫荡,都是骑着大马,举着明晃晃的刺刀。我不及细想,赶紧猫着身子跑回了村里。娘见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忙问是怎么回事。我喘着粗气,手指身后,半天才说清楚是鬼子来扫荡了。娘也很慌张,忙叫姐姐领着弟弟到山上躲躲,又吩咐我快帮她把东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藏起来。

我刚把侦察员的茶缸和皮带、衣物等藏进屋后的树林里,鬼子兵就进村了,而且是直奔我家的院子!

我心里一惊,莫非是爹和侦察员的事让他们知道了?我担心娘有不测,又从树林里跑了出来,三步两步就窜进了院子。娘见我又跑回来,着急地喊我快跑。这时,鬼子兵已涌进了院子。

我一眼就看见鬼子兵身后的几个汉奸抬着一个人。鬼子兵一挥手,几个汉奸向前紧走几步,“扑通”一声把人扔在了娘和我的眼前。

啊!是爹!只见爹血头血脸,身上褂子早就撕成缕了,裤子也只有半截。赤着脚,血顺着腿一直流到脚上,黑乎乎的,早就干结了。胸膛上一片一片的血渍,也都干结成黑乎乎的颜色。

娘见状脸都吓白了,继而扑到爹的尸体上号啕大哭起来。我惊得像脑子炸开一般,那黑乎乎的血渍一片片在我眼前旋转起来——爹死了?爹死了?爹叫鬼子杀了?这怎么可能?这是怎么一回事?爹让鬼子发现了?那血渍在我眼前转得更快,我感到天旋地转,“扑通”一声趴在娘的身上。这时几个汉奸走过来,一把扯起了我娘,连拖带拽扔在了鬼子的脚下。从马上跳下来的那个鬼子对旁边的汉奸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那汉奸走上前,朝着娘的头凶狠地踢了一脚。然后又一把扯起来,恶狠狠地问道:“他就是你男人?他敢领八路去侦察皇军的据点,就该杀!快说!八路是不是住在你家,还有什么东西在你家?快说!小孩,你也过来!”“他是俺亲戚,他爹领他出去打工,俺啥也不知道!”娘挣开汉奸的手,抹了一把头上淌下来的血迹,一把把我拉到身后,眼睛里没有了悲伤和恐惧,平静地回答道。“八格!”为首的鬼子大吼一声,“唰”地一下抽出指挥刀,架在娘的脖子上。

悲伤和愤怒涌上了我的心头,九岁的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勇气,一下挣开娘的手,一步跨到娘的前面,挡住了娘,涨红的双眼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狰狞的面孔。

鬼子“嗖”地一下抽回刀,又高高地举了起来。娘见状又伸手想把我拉到身后,一拉没拉动。正在这时,鬼子的刀“唰”的一声劈了下来,我只觉得右肩膀一阵钻心剧痛,一下子就瘫倒在娘的脚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见自己还躺在院子里,娘正坐在我身旁放声大哭。

鬼子已经走了,我一阵欣慰。忽听身后僻叭作响,我一扭头,肩膀上一阵剧痛,眼泪都疼得掉了下来。可眼前的情景更让我震惊:鬼子把房子点着了,干透了的茅草顺风向“呼呼”地燃烧着,东边的小屋己烧完了,只剩下残垣断壁。“娘,快救火!”我一边喊着,一侧身想爬起来,可撕心的疼痛一下子又使我晕了过去。

当我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姐姐坐在旁边。“这是咱张婶子家,咱家的房子让鬼子烧了,张婶说要找几个人帮咱再盖一间!你肩膀还疼吗?咱娘给你捂上灰,都包起来了!”“咱爹呢?”我咬着牙,朝上起了起身子。“咱爹死了,张婶子……”姐姐终于没忍住,眼泪涌了出来。

娘和张婶领着几个人把爹埋在了屋后的树林里。原来的房子没法再盖了,就搭了几根杆子,捆上茅草,把东边的小屋简单地搭成了“团瓢”。

我右肩膀上被鬼子砍去了巴掌大的一片肉,骨头碴子白森森地露在外头。娘用草烧成的灰捂在上面,用破布条子缠了起来。天渐渐热了,伤口化脓,娘用剪子剪开皮肉,挤干净了脓血后,又抹上灰,再包起来。九岁的孩子,哪能承受这种创伤,疼在我身上,也疼在娘心里,娘天天守着我,抹不完的眼泪。

有好几天不见姐姐了,我就问娘,“姐姐上哪了?要饭去了?”“你姐姐……她……”娘吞吞吐吐。“我姐姐怎么了?娘你快说呀!”我忍着痛,一骨碌爬了起来。“你姐姐……苦命的孩……子……哟……”娘像是被戳着了痛处,拉长了音,两手揉搓着头发,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爹死了,我又受伤起不了床,家里一下子塌了天。弟弟又小,一家人要吃的没吃的,要住又没住的地方,娘一狠心,把姐姐卖了!一个鲜活的大姑娘,仅仅换来了两斗谷子!弟弟饿得又哭又叫,娘狠了狠心去碾上碾了些回来,又去山上挖了些野菜,捋了些树叶,和在一起烧了两碗糊糊端给我和弟弟。看着弟弟狼吞虎咽,娘又悲从心起:“彦坤啊,你这是吃你姐姐的肉啊!我可怜的闺女啊,娘对不住你,你可别怨娘啊,娘也是没办法呀……”

娘的哭声悲悲切切,时断时续,我再也忍不住了,和娘抱头哭在了一起。

拿姐姐换来的这两斗谷子,弟弟也没能喝上几碗。一天傍晚趁娘不在家,我唯一的一位大伯把他骗出院外,塞在一个挎篓里,架在驴背上,连夜翻山越岭,卖到蒙阴县去了。我的这位大伯叫朱青山,一辈子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嗜赌成性。因赌欠下巨债,就把我弟弟卖了还债……

大伯的结局也很惨。1947年,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时,他偷割“国军”的电线,被抓住后一顿暴打,抛尸荒野。

可当时谁也不知道我弟弟哪里去了,娘经不住这一连串的打击,精神彻底崩溃了,成天疯疯癫癫,一会儿号啕大哭,一会儿又大笑不止,看着那谷子就抓起来塞进嘴里,大喊着:“闺女,你回来了?你的肉真香!”一会儿看着我就叫彦坤,一会儿又坐在院子里,低头喊着我爹……

短短几天时间,我一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幼小的我,早早就看透了这吃人的世道。我要报仇!我要砸烂这吃人的社会!我要参军!

第二章 少年的心愿

1944年的春天终于来到了。

春天,迎春花开得特别多。土崖上、山坡上、南珠山悬崖峭壁上的石缝里也挤出了一簇簇的枝条,好像一夜之间,漫山遍野都长出了迎春花,哗哗啦啦一下子绽放开来。天地间一下子充盈着耀眼的花朵,那淡淡的香气就聚拢在一起,越聚越多,越聚越浓,最后竟以排山倒海之势,掠过河流,掠过高山,直逼云天,天空一下子变得高远起来,云天下的大地也显得更加辽阔。小草忽忽悠悠破土而出,万木 “噌噌”拔节,竞相含笑。

一个令人振奋的春天来到了!

这一年的3月25日,八路军鲁中军区主力部队以鲁山为中心,在纵横一百多里的战线上,向盘踞在沂源县境内的国民党吴化文部发起了全面猛攻,到4月20日,歼敌近万人,解放村镇一千多个,沂源县大部分地区解放了!

解放的锣鼓敲得震天响,解放的歌声唱得人心醉。

在这欢欣鼓舞的日子里,张家泉村也沸腾了(注:当时,张家泉村虽在区划上归沂水县,但1944年同沂源县一起解放,1952年正式划归沂源县金星乡)!乡亲们找出些红布条,扎在腰里,扭扭摆摆地跳起了秧歌,没有锣鼓,乡亲们就敲盆敲桶。村里有一个吹唢呐的,那唢呐是过去外出要饭时才用的玩意儿。今天他也拿了出来,平生第一次吹起了欢快的调子。

我也加入了这欢庆的队伍,喊够了,跳累了,又和乡亲们一起涌到村头,翘首盼望着要来村里休整的部队。

部队终于来了。乡亲们拿出了仅有的一点粮食,拿出了平日里舍不得吃的东西,家家户户都倾其所有要款待英勇的八路军战士,款待可爱的子弟兵。可战士们谁也不要乡亲们的东西,还把自己粮袋里的粮食分给老百姓。乡亲们早就给战士们腾出的房子,他们也不去住,就在村北的树林里安营扎寨,开始休整。

部队就住在我家北边不远的地方。第二天早上,嘹亮的歌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一骨碌爬起来,挎上个篮子就奔向那片树林。

战士们正排着队在我爹的坟西边不远的一片林中空地上唱着歌。我不敢靠近,就在一棵小槐树下坐了下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们出神。多么威武、神气呀!我要能穿上军装当上八路军,那该多好呀!

证在我凝神遐想的时候,一位年纪稍大的八路军走到了我的跟前。“小老乡,你在看什么?”他的问话,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这才发现他。

望着他和蔼可亲的面孔,我猛地想起了那位侦察员,想起了我爹的惨死,想起了被卖的姐姐,想起了失踪的弟弟,还有病了的娘。委屈的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不禁失声哭了起来。“我要当兵!我要报仇!”我边哭边喊着,回头一指我爹的坟,“看!那就是我爹的坟,我爹让鬼子杀死了?”

我呜咽着,断断续续地向这位陌生的八路军哭诉着。

听完了我的话,他拉住了我的双手。“孩子,你要勇敢,你爹死得很光荣!你一家的苦,都是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造成的,我们八路军就是要消灭这些反动派,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眼眶里闪动着泪花。“你还太小,我们要行军打仗,你受不了。等你长大了,再来参加八路军,你说行吧?”他好像征询意见一样地看着我。见我没再答话,他拍拍我的头,转身就向队伍走去了。

我不甘心,第二天一早又去树林,可树林里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急得满树林子里找,可他们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就像这片树林里根本就没有驻扎过什么队伍。我跑回村里,逢人就问见着八路军了没有?知不知道八路军上哪去了?乡亲们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他们接到紧急任务,半夜里悄悄地开走了。

我失望地走回家里,把篮子狠狠地摔在地下。

那一年,我刚满11岁。

区政府知道了我们家的情况后,对我家非常照顾。经常派人给我家送些吃穿用的东西。见我娘病得厉害,就派人把她接到区里,住院治疗。也许是新生活的甜蜜冲淡了娘心头淤积的苦涩,也许是因为千百个好心人热心帮助和抚慰,娘的神志逐步清醒了,疯疯癫癫的病情大见好转。

时近腊月的时候,有人捎信给我,说我娘病全好了,明天就能回家来了。我一听喜得直蹦跳。这几个月好像几年那么漫长。三亩多山地,刨、锄、割、担,都是我的活,幸亏有张婶和乡亲们谁见了就帮一把,要不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早就累死在地里了。这年秋收收成还行,区上派人领着我们搞减租减息,搞土地改革,我虽然不明白是咋回事,但挑回家的地瓜明显地多了,地瓜干靠北墙根垛了一大堆,这个冬天不用去要饭了。为这,村上的人只念叨八路军的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就早早起来了。把地瓜干重新堆了堆,又出去抱来一捆麦秸把炕重新铺了一层。娘怕冷,一进冬天就直喊着腰腿疼,张婶给的一块破棉被,我也把它铺在了娘睡的那一头。

一切收拾停当,我又环视了一圈,泥罐子里水不多了,我赶紧提起罐子去河边灌满水。这才往怀里揣上几块地瓜干,飞跑出门,直奔30里外的区政府。

我得去把娘接回来。

快晌午的时候,才赶到区上。娘治病的地方,我早就来过几回了,熟门熟路。娘见我来了,十分高兴。我和娘正说着话的时候,有位婶子端来了两个馒头,还有一大块咸菜。娘叫我快吃,我说我早吃饱了;怕娘不信,我敞开怀,让娘看剩下的地瓜干。娘见了眼圈一红,撩起衣襟直抹泪,然后又伸手一遍遍地抚摸着我黑瘦的脸。自打家破人亡后,娘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可她疯疯癫癫,我有话没处说,有苦没处诉,幼小的心里堆积了太多的委屈和泪水。见娘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存,一双温暖的手抚慰得我悲从心生,终于没忍住,一下扑进娘的怀里,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两个馒头娘最终也没吃,揣进我的怀里,又攥起袄袖,给我擦了擦泪,牵起我的手,我和娘终于回家了。

离家还有十几里地的时候,天乌沉沉地阴了下来,不一会,北风就夹着雪花漫山遍野地飘起来。11年前,娘怀里揣着我,领着姐姐,也是走在这熟悉的旷野上,走在这漫无边际、白茫茫的雪地里。今天却只有我和娘在孤独地走着,只是身后的雪地上留下的依旧是两行一大一小的脚印,和11年前一模一样……

每年的冬天,我都盼着雪早早地飘下来。我爱家乡的雪,那晶莹剔透的雪花飘飘忽忽,伸手抓一把,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凉津津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不管岁月多么艰难,不管大地多么荒凉,那雪花总是宁静而安详地飘落着,轻轻巧巧,扬扬洒洒,像一双轻柔的手,一遍遍地抚慰着大地。当白皑皑的雪花最终铺满大地的时候,穷人家的孩子们竟忘了悲苦,忘了饥饿,忘了寒冷,赤着脚在雪地上尽情地追逐,尽情地嬉闹。天怜人意,雪解人心,它用自己洁白、柔软的身体厚厚地遮盖住一片片的荒凉,遮盖住丑恶,遮盖住凄苦,为的就是让人们有哪怕只是片刻的慰藉。在人们渐渐要忘却它的时候,它却牺牲了自己,浸润了大地。当第一楼春风刮进山坳时,是它托着第一抹生机拱出干涸的土地,奉献给人间久违的新绿,奉献给穷人对新的一年的希冀和渴求。

家乡的雪给过我凄苦,给过我欢乐,给过我永远难以忘怀的回忆。也正是家乡的这雪,从小就养育了我不畏艰难的品格,给了我生的力量和勇气。使我在以后的岁月里,不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能顽强地生存下去。从此,家乡的雪就始终飘荡在我的心头,我的一生,都好像和这雪连在了一起。

雪越下越大,雪花和着北风,渐渐拧成了团,密密地扫过来。我挣开娘的手,抬脚就在雪地里 “扑通扑通”地蹦起来。见我撒欢,娘的脸上也堆满了笑容。快到村口的时候,我一时高兴,拉着娘的手快步走到村东北角的山梁上。娘纳闷,直问啥事。我手一指,让她看土崖北边的一块山坡地。

地早就被雪厚厚地盖了一层,像被一床棉被暖暖和和地捂着。我兴奋地告诉娘,这地是今年冬天我自己开出来的,有二分大的地方,搬走了碎石,铲除了杂草,有今冬的这雪浸泡着,开春就能耕种。娘又高兴又心疼,怕我累坏了身子。见娘喜笑颜开,不知怎么的,我就想跟娘说件事,几次想张口,却又咽了回去。娘看我欲说又止的样子,忙问咋的了,我鼓了鼓勇气说:“娘,我想报仇,我想给我爹报仇!还有我姐姐、我弟弟,我想去当兵!可这些地,你……”

娘的笑一下子凝固在脸上,愣怔怔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没说话。娘的眼神有点吓人,我不敢去看,低下头瞅着脚底下的雪团,用脚来回搓着。

娘终于开口了:“彦夫,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爹的仇,咱也一定要报,可你才11岁,你能干啥?再说,娘就你这一个孩子了,你……你要是……要是有个好歹,娘……娘可……”

娘忽然扭过脸去,嘤嘤地抽泣起来。

见娘难过,我想过去安慰娘,可不知该对娘说些什么,只觉得娘确实够可怜的,熬到今天,娘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啊!我要是走了,谁来照顾娘呢?唉!这可咋办呢?

我和娘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娘点把火,把两个馒头烤了烤,塞给我一个。我不想吃,可又怕娘难过,就把馒头揣进怀里,跟娘说一声我要出去玩会儿,就开门出去了。

我还在想着当兵的事。头几天,听从南乡来的人讲,八路军在那里打得热火朝天,还动员老百姓参加队伍保家卫国呢!娘刚去治病那会儿,东乡的唐庄,老百姓自己拉起了队伍,成立了民兵游击队,专打鬼子和汉奸,上级还奖励了枪支弹药,光是手榴弹就扛回了好几箱子。还有西乡的黄庄,有一名叫左太传的穷人,年龄才比我大几岁,可人家当上了民兵队长,领着一伙穷人,专门埋地雷炸据点,鬼子汉奸听到他的名字就心惊胆战。听说有一回,他还弄了个钱包扔在公路上,扫荡的鬼子汉奸见了争先恐后地就去抢,一声巨响就把他们送上了天,原来那钱包也是地雷!

当时这些传奇故事就一直在周围村庄中流传着,越传越奇。在我心中,就觉着他们简直和八路军没什么两样了。我想,要是当不上八路军,当个左太传那样的民兵也行啊,不也一样能杀鬼子报仇吗?

这些英雄的故事,给了我很大的影响。当时十多岁的我,不可能了解和懂得更多的东西,身边的这些英雄好汉就成了我最直接、最明晰的报仇的榜样。在后来的战场上,他们的英勇顽强,他们视死如归的形象,一直回荡在我的大脑中,成了我不尽的力量源泉,激励着我英勇杀敌,顽强战斗,至死不屈地捍卫着脚下的土地。

雪还在扑簌簌地下着,脚趾头冻得猫咬一般,渐渐都没了知觉,可我心中却很热。今天下午和娘说的当兵的事,一直还憋在心里不能排解:我虽然急于要报仇,可娘要是不同意我去咋办?娘那么可怜,谁来照顾她呢?难道这兵我就当不成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念头,一直充塞着我的脑袋,昏昏胀胀的,理不出个头绪来。等我回到家时,娘早睡了,昏黄的油灯下,两行清泪还挂在娘瘦黄的脸上。岁月的折磨,家破人亡的惨痛,都压在她的身上,使她过早地衰老了,皱纹爬满了眼角,枯黄瘦削的脸上,早就没有了光彩。那蜷缩着的瘦弱的身躯,再也背不动岁月,背不动苦难,再有一点点的打击,娘就会彻底垮下去。我再也不能让娘吃苦受累了,我要好好地伺候她,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

娘的那个馒头还搁在油灯下,一定是她舍不得吃留给我的。我鼻子一阵发酸。娘给我的那个馒头,我也没舍得吃,一直在我怀里揣得热乎乎的,我掏出来也放在油灯下,转身蹑手蹑脚去墙根那儿掏出了一把地瓜干,放进嘴里轻轻地嚼了几块。回过头来,又给娘轻轻地掖了掖被子,吹灭油灯,然后在娘脚这头和衣躺下了。

岁月如梭。

在我的困惑、祈盼中,1946年的秋天来到了张家泉村。

这一年的庄稼长得还行。夏季虽然阴雨连绵,可今年的山洪却比往年小得多,乡亲们辛苦一年的汗水没有白淌。我又长了两岁,力气显然大了。入秋娘就病倒了,地里的活我一个人全包了。种的谷子、高粱、地瓜,都收了不少。特别是我前几年开的那块地,光地瓜就挑回来了好几筐。我看着直乐。看来这一个冬春的口粮是足够了,只要别让娘挨饿,我多下些力气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村里有党组织了。前几天还领着大家伙搞土改复查,还把几户富农多余的财产全部征收过来,分给了穷人。我们家分了张小木桌,一口木箱子,还有几床被子,把娘乐得整天翻看那几床棉被,看个没够。然后又方方正正地叠好,塞进那木箱子里,说是留着给我娶媳妇。我说我不娶媳妇,只要娘,我伺候娘一辈子。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那褂子娘都缝不了了,娘眼都花了,娶个媳妇好给你做饭缝褂子呀!”

我有点害羞,不理娘的茬儿。我才13岁,娶什么媳妇?娘想得太远了。这两年,娘老是唠唠叨叨,一会儿媳妇,一会儿房子的闹得我心慌。开春,娘雇了几个人,把西边被烧毁的屋碴又用石头垒了起来,又让我上山砍了些木料,乡亲们都来帮忙,老宅子又焕然一新了。娘搬了进去。我说这东屋住惯了,就没听娘的话,依旧住在东边这屋里。

秋天的沂蒙山是富足的。沟沟坎坎,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山花;刚刚抢收完的庄稼地里,依旧弥漫着一股股淡淡的香气。北山上,有几棵柿子树,也不知哪年月谁人栽的。树干都有一抱粗了,树身不高,枝条却大大咧咧地向四周蔓延开来,像一把巨伞,遮住了一大片阳光。红彤彤的柿子像是什么人无意中撒下的点点红晕,缀满了枝头,枝条不堪重负,压弯了腰身,无奈地一任这累累果实在秋风中不住地点头。这金黄、这红晕会一直熬到树叶随风飘落,自己依旧任性地挂在枝条上不挪窝。于是,上下左右的星星点点,便一览无余地显露出来,渐渐聚拢到一起,形成了一大片耀眼的光芒,给秋后的大山涂上最浓最美的色彩。

九曲河水依然欢快地流淌着,哗哗啦啦地不知疲倦,百折不回地一直奔向遥远的大海。它脚步不停,直把淡薄的养料赐给这片贫瘠的山坡。靠南山山根一条狭窄的山岭上,东西排着一溜不大的枣树,站在我家门前放眼望过去,绿叶中藏不住身子的红枣干脆大大方方亮出了红里透紫的脸蛋儿,惹人眼馋。这是山里孩子秋后最盼望最挂心的一顿犒劳,大人们拿根竿子一路敲打过去,那枣便撑不住劲地 “噼里啪啦”掉下来,“扑扑”地砸在孩子们的头上,却引得大人开心地大笑。

多美的家乡啊!要是穷人天天都能平平安安地过着这日子,那该多好啊!可是,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国民党兵又开进来了,到处烧杀抢劫。穷人刚刚过上安生日子,眼看着又被他们搅和得天昏地暗。天下的坏蛋都是一个鼻孔出气,都长了一样的坏心眼,永远不让穷人翻身,永远要骑在老百姓身上拉屎拉尿。要想保卫这片土地,要想让穷人彻底翻身解放,只有拿起枪,统统地消灭这帮敌人,就像八路军说的那样,打倒反动派,建立新中国!让劳苦大众过上新生活!

我要参军!我要报仇!为了爹、为了姐、为了弟弟、为了村里的乡亲、为了这片土地,我一定要去当兵杀敌人,报家仇国恨!

当兵打鬼子的念头,一直在我心头萦绕着,一刻也没有离去过。

现在想来,当初的这个愿望,仅仅是出于一种报仇的渴望,爹的惨死,激发了我一种本能的反抗。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除了为爹报仇这个简单明了的欲望外,当时的我不可能有更高的理想。

磨难不断,我过早地成熟,过早地耳闻目睹着眼前的世界。

解放了,鬼子被八路军打跑了。可是国民党、汉奸的烧杀淫掠,很快又冲淡了刚刚涌上人们心头的那份喜悦。国民党汉奸抢粮抢物,杀人放火,一些村庄被劫掠一空,人烟绝灭,一个个“无人区”遍布沂蒙山区,田地荒芜,村舍凋敝,蒿草丛生。村里村外一堆堆豹狼吃剩的白骨,累累森森。狐狸进院生崽,野狼炕头产羔。饿鹰绕村踅着圈,落下来恣意啄食村头的尸首……

山北边有个村里一户姓李的人家,一家六口全都饿死在一间屋里,两个含着奶头的孩子,和骨瘦如柴的母亲,一块饿死在炕上,娘仨鼻子眼里都爬满了蛆,也没人掩埋……

这一幕幕惨景,都装进了我幼小的心里。我知道了,苦,不光我一家苦,恨,也不光我一家有。穷人都是一条苦藤上结出的苦瓜。要报仇,穷人就得抱成团,跟着八路军走,跟着共产党干!不把国民党汉奸全杀光,穷人谁也别想过上好日子。

家仇国恨就这样一直在我心中积聚着,膨胀着,当兵的念头不但没有淡忘,反而愈加强烈,更加坚决。

就在这年的秋后,无数的穷人就是带着和我同样的家仇国恨加入了八路军的行列。当时四村八舍的乡亲们在政府的号召下,喊出了“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的口号,纷纷报名参军,杀奔前线。西乡的爷仨一起参了军。还有一个村的13名青年,赶集回家后连口气也顾不上喘,当晚就跑到区公所报了名。第二天人人披红挂花,在周围村子里游行宣传。这个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激动得我好几天像掉了魂一样坐卧不安。娘总是说我还小,那几天连门也不让我出。

在这种兴奋、焦躁和无奈中,1947年的年关来临了。

到了年前年后,八路军在南乡浩浩荡荡地打了一连串胜仗,这消息成了乡亲们这年最好的一顿年饭,人人都在嚼着、尝着、传着,不厌其烦,心花怒放。

我终于有事做了。刚过了年,区上组织各村的老百姓支援前线。民兵雄赳赳地上去了,大人们也忙火火地推车挑担上前线了,剩下的老人孩子也闲不住,日夜不停地赶做和运送军粮。

当时正是莱芜战役的前夕。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头一回听到了陈毅的名字,头一回听到了粟裕、听到了许世友。至今,在沂源县还流传着陈毅元帅和“将军槐”的故事。那是在这一年的二月,在沂源县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一天,当金色的晚霞映照着天际的时候,村东的大路上泼剌剌奔过来一百多匹战马,陈毅和粟裕等华东野战军将领们来到了这个战役临时指挥所所在的小山村。一匹匹战马拴在村东的槐树林里。一棵虬枝盘根、枝繁叶茂的古槐下,拴着一匹枣红马,那马儿高大威武,格外引人注目,这马就是陈毅将军的坐骑。

就是在这个小山村一间低矮的茅草屋里,陈毅将军就着昏暗的烛光,一遍遍地在一张地图前徘徊、思虑……

古槐的枝叶,在晚霞中摇摆着点点碎金,嘶鸣的战马,期待着一场大战的到来。

四天后,莱芜战役在隆隆的炮声中打响了,五万多国民党兵在陈毅将军的运筹帷幄下全军覆没。捷报传来,乡亲们奔走相告,一遍遍地抚摸着这古槐,一声声地念叨着陈毅将军的名字。

那古槐现在还依旧健在,岁月和炮火的洗礼使它显得更加遒劲健壮,因为它的根已深深地扎进沂蒙山人民的心中……

区上的人说,八路军都是打南边来的,最喜欢吃米面,乡亲们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推呀、磨呀,源源不断地送上前线,孩子们也都加入了运粮的大军。我当然落不下,撒开两腿,跟着大家伙扛着粮袋子,撒欢地跑。那队伍浩浩荡荡,车来人往,川流不息。走在其中,我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虽没当上兵,但总算是为八路军作了点贡献,特别是给陈毅将军运粮食,心里觉着特别的伟大和庄重;忧的是光扛粮食不过瘾,当兵打仗才是我的目的。八路军和陈毅将军什么时候才能要我呀?要是能跟着陈毅将军这些心目中的天神天将去当兵打仗,那才叫过瘾呢!

春天刚过,孟良崮战役又悄悄拉开了序幕,我又跟上大伙去修公路。这是一条通向蒙阴县的战时公路,由于山高岭陡,难度相当大,乡亲们几乎把命都拼上了。磨烂了脚磨烂了手,我一点也觉不着疼,能让八路军战士从自己双手开出的路上跨上前线,那是无比自豪的。

这路还真没白修,这力气更没白下,八路军还真给咱老百姓争了口气。仗打了三天三夜,八路军打了个痛快淋漓,把蒋介石骄横不可一世的七十四师杀了个片甲不留,从马夫到师长,三万多人全部被歼灭。

从我和乡亲们修的这条路上,急匆匆杀奔孟良崮主峰的是八路军第九纵队的二十五师。曾担任中央军委副主席兼国防部长的迟浩田将军当时就在这支部队的七十三团三营。在两个月后的南麻战役中,在距南麻以西三公里的高庄,就是这个团与敌人展开了一场殊死决战,接连打退敌人的13次反扑,受到了当时的纵队司令员聂凤智将军的高度赞扬。当时在三营担任书记的迟浩田,在这次战斗中打得英勇顽强,身受四处重伤,被炸断的骨头都清晰可见。但他依旧不肯撤下火线,咬牙坚持着率领战士们拼死守住了阵地。

40年后,迟浩田将军重返沂蒙,在他和战友们洒下热血的地方饱含热泪,吟诗抒怀,凭吊烈士英灵:四十载别离,四十载重逢,四十载戎马江南塞北,四十载魂牵梦萦!今日来到你的身边,心跳急急,热血腾腾,一双目光倍感太窄,两鬓银霜顿觉消融。……

有幸的是,我参军以后,和这位由士兵成长起来的将军,成了同兵团的战友。在一次次的战斗中,在朝鲜的冰天雪地中,我们一起谱写出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壮丽诗篇!

可就在他当时飞奔在我和乡亲们修的这条路上的时候,大概我们谁也不会想到,在后来,将军会和站在路边目送他奔向战场的一位少年结下深厚的战斗友情……

1947年的秋后,一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山里山外:八路军又要招兵上前线了!区里、县上都在动员青年报名参军,杀敌立功。消息传到村里,我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这下可好了!我终于有机会去当兵了。怕娘反对,我偷偷地跑到区上打听。区政府门口聚了好大一帮人,都是要参军的,个个眼里都流露出兴奋的神色。我个子小,三挤两挤就从人缝中挤了进去。有人嫌我朝前挤,伸手向后拨拉我,我也顾不得了,恨不能削尖了脑袋朝里塞。终于挤到一张桌子前,两个穿军装的人正在忙着登记。那军装看着多亲切呀!洗得发白了,干干净净。那军帽戴得端端正正。嗬!咱穷人的部队,看着就神气!

我正在愣神,人家招呼我:“哎,小同志,你来干什么,快让开地方!哎,后面的朝前走!”“我来当兵!我叫朱彦夫,你快写上我的名字吧!我是张家泉的!”后面有人挤我,我用手使劲扒拉着,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你当兵,十几了?”那人很怀疑地打量了我一眼。“十五了,十五了。”我唯恐人家再嫌我小,还虚报了一岁。“不行,不行,你没看门口那告示吗,我们只要十八岁以上的,你太小,快回家吧。哎,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再理我,招手叫我后面的人上前。

那人人高马大,一步就挤到我前面来,很快地登记上了。转过身来拽住我的胳膊往外拉。“你还当兵?枪你也扛不动!”他一边拉我,还一边嘟哝着。

他的话引来了一阵哄笑。有人跟着起哄:“嘿!快让开吧!俺都等了半天了!”

我脸都涨红了,急得直甩他的手,但甩不掉,连挤带拽,我被拉了出来。

没戏了,人家还是嫌小!当兵干啥非要按这年龄!唉!娘要再早生我两年就好了。

我又恨又急,窝了一肚子委屈和火,想找刚才拉我的那个人出口恶气。四周看看,到处是人,谁知道他早跑哪去了。我气得跺跺脚,拨拉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见啥烦啥,两脚不停地狠狠踢着路上的石子。娘刚给我做的一双新鞋,鞋尖上不一会就磨起了毛。我这才心疼地蹲下身子,脱下鞋来,用手认真地把起毛的地方抿了一遍。又解下腰里扎的绳子,一头一个,把两只鞋拴好,挂在脖子上,光着脚,慢慢地走着。

不让我当兵,我非去不行!不给我登记,我就偷着去!反正只要跟上部队,离开了这里,你总不能再把我赶回来吧!要是非赶我走,我就说不认识回家的路,看你怎么办!……要是再不行,我就装着有病,躺下不起来,你反正不能把我扔下不管,肯定得带着我,那样就行了!

我就这样边想边走,一个个肯定我的 “当兵方案”,又一个个否定。再想出一个,掂量掂量,还是没有把握,那就再想想。

回到家,娘不知我干啥去了,我也尽量装得跟没事一样,娘没生疑。过了两天,我心神不定地开始忙活开了:地瓜干还没垛好,得赶紧去垛好它。高粱秸还都晾在村东的地里,我又一口气不歇地连扛了好几趟,全部扛回家,堆在院墙根。西院墙有一截让雨淋塌了,我和上泥,搬来石头,一丝不苟地砌好了。

还有什么活?院子太脏了,再扫扫院子吧!我找来扫帚,把院里院外统统扫了一遍。

天快黑了,娘在屋里喊我去吃饭。我应了一声,撂下扫帚进屋才发现水缸里的水快没了,提起罐又要去打水。娘拦住我,满脸疑惑,问我是咋的了,明天不过了?

我早就想好了词:“今天浑身难受,多干点活,出出汗!”

娘看上去不大相信,伸手要试试我的额头,我伸手挡住了娘的手,“没事,早好了,你先吃着,我打回水来再吃!”我边说边出了门。

提上水,我犹犹豫豫地往回走。当兵这事到底跟不跟娘说呢?娘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了我的反常?要是和她说,她要是说我小,不让我去咋办?要是不和她说,她准会难过。我从小没骗过娘一次,也从没在娘跟前说过一句假话,要是瞒了她偷着去当兵,那多对不住娘啊,娘肯定要生气的。

唉!别犹豫了!就按原计划办!反正有政府,还有村里老少照顾着娘,娘保准饿不着、冻不着。我去当兵是好事,是正事,娘要是当时不愿意,过一段时间兴许就想开了。到了部队上,我就快点给娘捎个信来,向她道个歉,最好是一块寄回个立功喜报来,那样娘保准就不会生气了。

入冬以来,娘身体不好,天天睡得很早,我提水回来时,娘胡乱吃了几口饭,已经早早上床歇着了。见娘去睡觉了,我松了一口气,赶紧扒拉了几口饭,给娘掩上门,回到了我住的东屋。

人只有离别的时候,才会感到与周围熟悉的一切是多么的难舍难分。家虽穷,娘虽贫,可一旦要离开的时候,一股割舍不断的亲情涌上我的心头,沉重地压迫着我,逼迫着我要迅速地在留恋亲情和离家出走之间作出抉择。14年来,我从没离开过娘,是娘用温暖的胸怀一天天呵护着我长大,为我担惊,为我受怕,唯恐我在这苦难的岁月里再遭什么罪,再受什么苦。爹死后,就我和娘相依为命,能给我的,娘都毫不吝啬地给我了,不能给我的,娘都毫不犹豫地自己吞进肚里,自己去承受痛苦、磨难和无尽的煎熬。慢慢地,娘熬干了眼泪,熬干了血汗,熬白了头,熬驼了背。我慢慢长大了,娘也渐渐衰老了。在娘最需要儿子照顾的时候,儿子却要走了,儿子对不住娘啊!娘!原谅儿子的不孝吧!为了让更多的母子不再分离,为了让更多的母亲都能安享晚年,儿子一定要走了!娘你放心,等儿子凯旋归来时,一定回来好好伺候您老人家,让您把失去的欢乐都补回来,我一定能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一定!

这间窄小、昏暗的小屋,曾经记录了我一家人的悲欢离合,它为我和娘遮挡了风雨,遮挡了严寒。虽四壁空空,但在我眼里,它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根茅草,都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屋外的院落虽然不大,但那是我成长的摇篮。在它的怀抱里,我咿呀学话,踉跄起步;在那里,我堆过雪人,数过星星,等过暮归的爹娘;在那里,我饱尝过悲苦辛酸,目睹了生死别离,看清了这个吃人的社会。

今天,我终于要离开这一切了,像一只羽毛渐丰的鸟儿,要飞越山川河流,去寻觅一方新的天地。故乡和亲人啊,我舍不得走,可我必须得走!给我力量和勇气吧!待我归来时,定当衔环相报您的养育之恩!

半夜的时候,我终于走了。

我没有回头。

从此,我一去七年。娘没生我的气,天天站在屋东边的土崖上,用昏花的双眼远远地眺望着儿子远去的小路。终于有一天,她等来了——等来了一张烈士阵亡通知单!

我曾经发誓要衔环相报娘和乡亲,归来时却成了一个手脚全无的废人!

从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一生抗争不止的命运。在家乡,是为了生存而抗争;在战场,是为了胜利而抗争;归来时,仍然为了另一种生存而抗争!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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