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纪:《刺客聂隐娘》拍摄侧录(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8-03 06:2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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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海盟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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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纪:《刺客聂隐娘》拍摄侧录

行云纪:《刺客聂隐娘》拍摄侧录试读:

缘起

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刺客聂隐娘》剧组在台北中影文化城举行开镜仪式,侯导带领全体工作人员祭拜神明,祈求拍摄工作一切顺利,两岸各大媒体皆有记者到场,热热闹闹一场过后,蓦然回首,不免感叹,我们都是怎么给凑到一块的?

起头的当然是侯导,侯导自幼就爱笔记小说、武侠小说,想拍聂隐娘,大概是八〇年代当导演以来就有的梦想,然而始终搁置着,除了早年种种技术问题尚待克服外,最重要的是,侯导始终没遇到他的“聂隐娘”,如此直到舒淇的出现。

舒淇直率爽朗,强悍,狂放与晦涩兼具的表演能力,用侯导夸赞人的高级用语形容“气很足”,而且“她疯起来可以非常疯,但要专注时又很专注”,让侯导终于找到了他心目中的聂隐娘,而舒淇在听过侯导的叙述后,也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两人可说是一拍即合,在合作过《千禧曼波》后,侯导的武侠梦想算是终于有影了。

然而《刺客聂隐娘》并未在《千禧曼波》之后就能展开筹备,其故事的展开,又有赖于另一位重要人物——饰演磨镜少年的妻夫木聪。聂隐娘的性格幽暗曲折,要何等样的人物能引出她埋藏的性格,那封存了她童年纯真的另一面?侯导的答案是,要一个笑容灿如阳光、能让观者也想与之同笑的人,这个人,就我们所知,只有妻夫木聪,侯导不只一次表示过,聂隐娘的故事“就是在看到妻夫木聪的笑容起开始构思的”。于是,由舒淇起的头,妻夫木聪展开的故事,终于促成了《刺客聂隐娘》的诞生。

侯导外务多,《咖啡时光》、《红气球之旅》皆是受委托拍摄的,《最好的时光》算是赶鸭子上架,这一忙几乎又一个十年过去。千禧后的第一个十年尾声,侯导终于能进行他真正想望的拍摄工作了,首先是在自家闭关一年,研读各唐代史册,撷取少少的记录(新旧《唐书》、《资治通鉴》中有关嘉诚公主、魏博田家、元谊一家的记载,往往就短短一行而已),从各史实年代中,卡出一个足够放入《刺客聂隐娘》故事结构的空间,即西元八〇九年,唐宪宗元和年间的魏博藩镇。

这是侯导埋头苦干的死功夫,整整一年的单人作业,到天文与我加入编剧工作,已是零九年(正好距离《刺客聂隐娘》一千两百年!)的夏天,那时我大学刚毕业,闲在家里蹲,正如所有大专毕业生有求职问题。而天文一如过去与侯导合作剧本,却大感精力不如从前,似乎无法再身兼小说与编剧工作,急着要找个接班人。于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仗自己有几分唐代知识背景,带着一股初生之犊不畏虎的蛮劲,就这么入伙了,一路跌跌撞撞地边做边学,从一问三不知到如今竟也能满口电影术语,庆幸没闹出大岔子来。

当我们三人的编剧工作开始,另一头,早按侯导吩咐读过种种资料的舒淇老神在在,各片约照接不误,因为她很清楚,离开拍可早得很!

星巴克

每一个人物都是一座冰山,人物展现在电影中的冰山一角要足够精确,免不了得打造完完整整的冰山,包括海面下隐而不见的大部分。为了海面上的一点冰渣,为了树丛后的一撮豹尾尖,我们着实下功夫打造一堆冰山画了好多豹子。

我们的第一站,是万芳医院附属的星巴克。

医院一隅临着车道的星巴克,向外几步就是兴隆路上的车水马龙,然而大片明净落地窗外,恰是停车场入口的一小片树林,几株美人树绿荫着,不开花时的美人树活脱脱就是木棉树,然入秋后一树淡淡紫红花,让不大的店面多了点与世隔绝感。

编剧会议的桌面很简单,三杯饮料(多为可用红利点免费兑换的拿铁),或一份或两份公推星巴克最美味的双火腿起司巧巴达,一叠唐代史料,随着讨论进行,数日后会加入两三份打印妥的剧本初稿(或二稿、三稿、四稿……N稿),几支异色原子笔以便涂涂改改。天文的笔记总写在作废的传真纸背面,长长一卷纸页尾垂地,仿佛占星学者写着羊皮纸卷轴;侯导数十年如一日,以封面印着“ㄅㄆㄇ”(汉语注音符号,音为b、p、m)图案的小学生作业簿为笔记本。

各版剧本与史料繁多,基于环保而多打印在公司的废纸背面,剧本翻过来往往是全不相干的文案,然一整天泡在剧本里的疲惫下,休息时间翻过剧本瞧瞧各种文案,倒也有几分趣味。侯导与天文都有年纪了,剧本拿在手中很难看清楚,两人常一副老花镜争夺不休,或斜斜捧远了纸页观看,模样颇有关圣架势。

一下午的编剧会议下来,侯导的电力是有限的,电力用完了,若不识相点就此打住(“导演,我们弄完这段再休息吧。”),便见侯导的言行颠三倒四起来,一挥手把小半杯凉了的抹茶拿铁打到腿上,侯导爱穿白裤白鞋,洁白溅上点点绿汁活脱脱成了绿斑的大麦町。“人老了,电池变得很小,三小时差不多了,年轻时剧本一讨论就是一整天,哪里知道累!”侯导搔头感叹毕,目光一凛扫过来,“别笑!等你到我这年纪就知道了!”

有电池,就有充电座,侯导的充电座就在繁花紫红的美人树林里。遇到瓶颈了、电力用光了,侯导会出去抽烟闲晃。隔着大落地窗,见侯导白帽白裤的背影在树下闲晃,时时仰天作思索状。这时室内的我俩总是趁机偷闲,或跑厕所,或逛逛星巴克商品,在下一段工作开始前稍歇一会儿。

因为当侯导去树林里抽完烟回来,第一句话总是:“我想通了,我感觉刚刚那段我们应该如何如何……”

好几次大关卡都是靠着侯导树下抽烟迎刃而解,没有关卡,也能让侯导三小时容量的电池再多个一小时半小时,因此我们笑说,侯导的充电座一定藏在那片树林中。侯导也笑,笑笑不否认,也许真有充电座一事也说不定。

侯导自称这是他拍电影,编剧工作最严谨的一次。过去侯导的电影都是时装片,缺了什么要补什么都很容易,要补镜头,场景在偌大的城市里随便找,缺了道具上五金行杂货店买去,衣服也能靠成衣店解决。故此状况下,剧本只是参考,拿来应付投资者的成分居多,真正要拍的东西藏在侯导的脑袋里,且侯导喜欢拍感觉,感觉某事某物过瘾而临时拍摄的状况很多;剧本里有,却是一拍就晓得拍不出来的东西也不少,故电影最终呈现出来的,往往跟剧本完全不一样。《恋恋风尘》一书中,便有他这么一句话:“我喜欢保留一半给现场的时候应变,如果事先什么都知道了,就没劲拍了。”

然而这次不能这么搞,古装片,所有需要的东西都要事先筹备,不筹备就是没有,很难在拍片现场临时变出来,连应变的余地都无法。我们得准备可能比实际需求还多的东西,尽管多有浪费,也总好过拍摄工作被一两样小道具卡住而无法进行的窘况。

同为古装剧的《海上花》亦如此,不同之处在,《海上花》已有太丰厚的文本,几乎是拿着书来筹备即可,连写剧本这一道都省了。《刺客聂隐娘》尽管也有文本,寥寥一千字只能算是个构想,一个起头,我们的《刺客聂隐娘》早就是个与唐代裴铏原著迥异的故事,算是原创剧本而非改编剧本,整个剧本得从头写起,写得完整、写得巨细靡遗滴水不漏。

编剧工作断断续续,侯导外务不断,时间一延再延,光是星巴克这一待,就是三年,初时我与片中的聂隐娘同龄,都是二十三岁,在涓滴似的工作状态下,我一岁岁地长过了隐娘,及至离开星巴克,又历经漫漫的拍摄过程,杀青时我二十八岁,倒成了与田季安同岁。

造一座冰山

编剧的工作,说穿了,是假定好剧情,接着便不断提问“谁谁谁(皆剧中人)在这样的状况下,会怎么反应?”“谁谁谁在这时候会做什么?”,也不时穿插侯导口头禅式的发言:“我感觉,这时候谁谁谁应该做某某某事。”毕竟拍电影,最核心的还是“人”,人的性格对了、对事件的反应对了,剧情自然就开展。

观众可以不理解角色,不晓得角色举措背后的意义,但导演不能。导演一定要完全清楚角色编码,情节可以一波三折,然而角色编码不能翻转。当角色性格够合理、编码够完整,角色便“活”起来,这时候还要编造出违反其性格的剧情,压根不可能,一看就是突兀的假东西,甚至蓦然会有此人精神分裂的错愕感。《聂隐娘》本出裴铏所著《传奇》,然几经改造,已是全新的故事了,可怜的原著男一号,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在电影里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剧中人物当然得从头塑造起,塑造一个人物,我们称“造一座冰山”(典出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每一个人物都是一座冰山,人物展现在电影中的部分,是冰山露在海面的一小角,然而这一小角要足够精确,免不了得打造完完整整的冰山,包括海面下隐而不见的大部分,这一大部分,具洞察力的观众是能够体悟出来的。

或是我们自己用绘画作的比喻,一只树丛中的花豹,豹子露出树丛的部分是人物在剧中的展现。我们在描绘这头豹,力求豹的形体正确,甚至每一片豹斑的位置都要精准,得先画出完整的豹(塑造完整人物、设定好严谨背景),再覆盖上树丛,决定这头豹的哪些部分露出树丛外(人物的哪些部分表现在电影中),如此即便移开树丛,豹的形体乃至豹斑也能精准地再连结成一头完整的豹。若是先画好树丛,再画花豹,那么当树丛移开,连结出来的很可能是头残破扭曲的豹,即便绘画技巧(编剧技巧)高超,能大致掌握形体,也很难让每一片豹斑都在正确位置。

故而,哪怕是只有一场戏一句对白的人物,我们也非得将之建构得清清楚楚。为了海面上的一点冰渣,为了树丛后的一撮豹尾尖,我们着实下功夫打造一堆冰山画了好多豹子,有时难免自问是否必要,然而想到将来的自己也许会感激,便也不觉得是在做白工了。

打造冰山,准备远远超出会呈现在电影景框的东西,这是侯导拍电影不变的习惯。侯导自述这种创作习惯来自不得已,是台湾电影拍摄环境使然,遇上差劣的拍摄环境,很多东西拍不到就是拍不到,拍摄时时刻刻都要调整,只有建构了完整合理的人物角色,才会在不断的调整过程中有个几近于直觉的判准,避免发生与其性格全然违背的精神分裂状况。

如此创作方式,有时也会发生喧宾夺主之事,如《悲情城市》。《悲情城市》最初的构想与现在我们熟知的电影剧情几无相同,或许已有人不解,《悲情城市》何来的“城市”?这“城市”是九份山下的基隆港,原始版本是发生于现在版本之后,彼时,少女阿雪已然成年并接掌男丁凋零殆尽的家族事业,成为基隆港在地的大姊头,老《悲情城市》故事便是铺展在大姊头与来自香港的黑帮人物之间,这样的设计,是为配合当时片商提出、由当红的歌仔戏生角杨丽花与周润发分饰两人的构想。然而侯导照例建构大姊头的背景,她的过去、她的成长经历、她何以走到眼前这一步,却对大姊头的小叔产生兴趣,这位只存在于她童年记忆中的小叔,沉默老实,与家族事业全无干系,是电力公司的小职员,每每台风过后,会将修理工具与便当系上腰间,从山脚一路修电线杆修到山顶,幼年的阿雪也总爱跟着一起去。侯导追着这位小叔的设定,造就了今日我们看到的《悲情城市》。小叔和阿雪都还存在片中,惟叔侄俩主客易位,小叔便是梁朝伟饰演的林文清,职业由修电工转为开设照相馆;阿雪的角色也未消灭,转为并不起眼却目睹一切的沉默见证者。《悲情城市》叙述的故事是原始《悲情城市》中大姊头的童年回忆,两部《悲情城市》互为前后传。(有关这一段叙述,唐诺在《尽头》中有几大段详尽描述,这里大约简述之)

我们问侯导,还打不打算拍原本的《悲情城市》?侯导诡笑了笑说不无可能噢,不过他现在比较想拍的是《刺客聂隐娘》续集(那时《刺客聂隐娘》都还未开拍!),故事的话,就是隐娘与磨镜少年渡海倭国不成,在海上漂流、生一堆小孩喽!惟话还没说完,就让天文吐槽喝止了。

这是我擅自的观察,也许能补足侯导对冰山理论的坚持,并为之佐证。从筹备到拍摄《刺客聂隐娘》的期间,侯导外务不断,其中接触了包括金马学院学员在内的年轻朋友们,侯导提点他们拍片,尤其是拍摄纪录片时,万万不要有“够了”的想法,无论创作或取材,别替自己设限认为“够了”,在这个阶段,永远没有“够了”这回事,“看到就拍”,不要想东想西这个会用这个不会用等等,只有把东西先拍下来,将自己的冰山建构完整了,才决定露在水上的部分,则无论露出的是哪十分之一,脉络与逻辑都能非常完整。

也许很难免的,讲求“快、狠、准”拍摄方式的年轻一代,会对这般得花上十倍心力(和财力)的创作方式不耐且觉得浪费(拜托,底片多贵啊!),然而始终坚持如此创作,岂不就是侯孝贤之所以是侯孝贤的原因?

织寿衣的珀涅罗珀

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当奥德赛曲折漂流无法回到故土绮色佳、甚至沉溺在女神卡吕普索的温柔乡之际,奥德赛之妻珀涅罗珀苦等丈夫回乡,为拒绝众多追求者们,缓兵之计便是织寿衣,承诺为丈夫织好了寿衣即改嫁,却是白天织、夜里拆,一袭寿衣永无织好的一天。

我们写剧本,便有这么点味道。

有些日子顺遂,讨论起来行云流水,三个人七嘴八舌抢话不断,各种点子源源不绝,好像写什么都好、什么都想写进去。编剧会后三人互道再见,都心满意足觉得是成果丰硕的一天(套一句天文很不雅的形容——“下笔如腹泻”),然而不待次日再讨论,光是晚上各自沉淀后,便发现讨论出的东西完全不堪用,织了整个白天的寿衣只好拆掉。

但也有时候,编剧会议是三人干瞪眼,半天挤不出一句话,咬着牙硬磨出少少几个字,一整天下来痛苦不堪,偶尔挫折大了,还会上演导演编剧互杠动怒的戏码。头几次我们尚且不知,这是在打好下一阶段的基础,在我们的工作里,没有任何做白工的成分,一日的艰苦不用等上太久就有报偿,多半在隔日的会议上,便会发现昨日硬磨的都是扎实的东西,“荒年之后必有丰年”,讨论往往异常顺利,太顺利了,反而又要担心晚上会拆寿衣。

织了拆、拆了织,荒年之后必是丰年、丰年之后还有荒年,如斯循环反复,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实况了。

整个编剧过程中,最能反映我们这种工作状态的,就是元家派遣黑衣人追杀田兴、聂隐娘黄雀在后追击的一段,元家一方面不停接收前方通报,据通报前前后后派遣了三队人马追击。这一段让我们花了大半月处理,大半月是指实际工作时间,整体耗时则是超过半年!其间侯导外务不绝,一方面是推拒不了,一方面也是想借暂时改变工作来激发灵感(困在同一个工作阶段太久,去做点别的事情而顿时柳暗花明的经验,想必不少人都有),却是在外务结束回来后,照样在此段碰壁惨遭击沉。

元家如何调遣黑衣人、如何增援、如何回报追击状况……这几个时间点,我们始终无法妥当放入时间线中,好不容易布局出一条看似完美能容纳此一切的时间线,却是一段追击就要花上快三天!侯导照眼就知无法执行,即便电影时间能够用偷的,拍出来的电影节奏也会冗慢到无以忍受,丝毫没有三方人马相互追逐的紧凑感。追究其原因,是“唐朝没有手机”,前方发生任何状况,不能一通手机打回来解决,“我们逮到田兴了,正在活埋”、“有个黑衣女子来捣乱,快加派人手过来”,在没有手机的古代,就得老老实实派个人快马骑回来通报才能再做处置,一来一往太过费时,会严重拖慢电影节奏,因此最后整段废弃,改为元家审度状况直接加派人手,不再傻傻等人回报,我们花了大把时间建置的精巧时间线也跟着作废。

然而我们做了白工吗?日后即便开拍,我们仍持续修改元家派杀手追击聂田二人的部分,而得以翻来覆去改动不混淆,是太精确地知道每个人在每个时间点的所作所为,都是多亏了这条时间线。用一个比喻,我们家里十分爱用的比喻——“输钱”,典出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赌城缘遇》,明知道今天不会有任何成果,去了只是三人面对面傻坐,只是在输钱,却是不输到了底不会开始赢钱,即明知徒劳但必经的过程。

有时候,我们也自嘲是炮兵。

在战场上,敌方炮弹打过来没中,千万别傻在原地嘲笑敌方炮兵技术差,老兵见此便开始准备找掩护,因为三发看似打偏了的炮弹之后,可就是精准的炮火齐发了。天文跟我在为侯导写剧本时,也动不动要来个三发试射定位。

说穿了,编剧工作主轴还是侯导,真正编剧的人也是侯导,侯导的文字能力其实相当好,只是他谦虚自己就会影像表达,故而剧本这东西,变成侯导将想法描述给我们,由我们执行写成剧本。

存在了这一重落差,难免会造成侯导的意思无法由我们准确表达出来,因此天文与我的工作内容,还多了一样“揣摩侯导的意思”,写好一版剧本给侯导过目,仔细研究侯导的反应,侯导不会直接说这剧本“不好”,然而以我们的了解,侯导没说“好”即“不好”,怎么办?摸摸鼻子回去再改一版剧本出来,通常不写废个几版剧本,是很难切中侯导的意思的。

当侯导终于说“好”了呢?那就是真的好,尤其是侯导陡地从纸页抬头,瞪圆一双眼:“这个好!”那可真是天大的振奋,代表我们可以就着这思路,一路顺流而下写去了。

因此我俩就是炮兵,写废的那几份剧本就是炮兵的三发试射,目的不在毁击目标,而在定位,三发试射定位之后,方才炮火齐发——惟我们的炮火是文字罢了。

“龙文身的聂伯恩”

“聂隐娘”这号人物的构成元素,也许比观众想象的要商业化许多。侯导并不排斥好莱坞的商业片(尽管他公开都在鼓吹对好莱坞电影要有抵抗力),也不全然将之视作没营养的垃圾食物,侯导就不只一次表示:“好莱坞电影好看啊!尤其那些拍得好的,还真好看!”从他日常聊天中提起好莱坞商业片的内容,了解程度与深入程度,也让人相信侯导不仅多览,还是相当认真对待好莱坞电影。因此我们创造聂隐娘,有不少灵感得自好莱坞的电影人物。

侯导首先点明,聂隐娘是个亚斯伯格症患者(Asperger’s syndrome,简称AS,有时与高功能自闭症画上等号),这是在侯导与天文看过《龙文身的女孩》(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二〇一一年美国版)之后的想法,该片改编自瑞典记者兼作家斯蒂格·拉森(Stieg Larsson)的同名畅销小说。那阵子,我们正努力充实聂隐娘的内涵,而满街收集不论虚构还是现实中的奇特年轻女孩,“龙文身的女孩”莎兰德,够奇特了吧?无论是电影还是原作,都未点明莎兰德是亚斯伯格症患者,而是男主角布隆维斯特的猜想,然而莎兰德的行为举止几乎是典型的亚斯伯格症,被判定为暴力、反社会者而受保护管束,又遭监护人利用职权性侵,一点即爆的压力锅状态无须再多加描述。我们的聂隐娘相比之下,更冷更疏离一点,较没有那给逼到无路可退的困兽感,然而两人一样执拗专注,一样会为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拼了命地去冲撞。

如同莎兰德,如同聂隐娘,我自己也是亚斯伯格症患者,侯导如此设计,我自觉亲切不少。亚斯伯格症是泛自闭症的一种,有自闭症典型的社交困难,然而患者的语言发展并无明显障碍,甚至拥有比一般人更优秀的语言能力,不少患者因此被认为说话太学究太咬文嚼字,患者能够与人正常交谈,但“说话不看人”(取而代之地看交谈对象身边的树、墙、地、桌椅、冰箱……)。亚斯伯格症的最大特色,就在患者会对少数特定事物显现强烈兴趣,有多“强烈”?是能够把吃饭睡觉之外的时间全数投入其中。犹记得,我小学时的联络簿曾被班导写过这么一段话:“海盟对自己喜欢的事情充满热忱,对没兴趣的事理都不理……”这便是亚斯伯格症了。亚斯伯格症患者经年累月沉溺在自身兴趣中半点不觉厌腻,相较之下,对没兴趣的大多数事物,连多一秒都不愿意耗在上面,加以亚斯伯格症患者通常有超乎常人的、过目不忘或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很容易在单一领域有杰出成就,却在其他方面或生活技能上彻底无能近乎白痴化。

聂隐娘是亚斯伯格症患者,除了在剧本中,我们一再再地强调聂隐娘“说话不看人”,也表现在聂隐娘从小对马匹的痴爱上,这真是个歪打正着的设定,亚斯伯格症至今尚无明确的治愈方法,只能试着“控制”或“矫正”(真是令人生厌的用词不是吗?),就医师们的实际经验显示,骑马是个不错的方式。聂隐娘爱马,只爱马,对女红诗书一概不理睬,因此亲近父亲聂锋,与母亲聂田氏则疏远得很,聂隐娘的童年时光,几乎都用在马厩、马市、击鞠(马球是也)场上。要说聂隐娘是亚斯伯格症患者这一设定的疏漏,便是亚斯伯格症患者普遍手脚不协调,肢体动作笨拙(从幼稚园的唱游课到小学中学的体育课,始终都是我学校生活的挫折之源),一个连单脚站立都有困难的人要当刺客?我们自嘲,聂隐娘应该老早就从树上跌下来,或在刺杀时不小心误杀了一旁无辜的路人!

聂隐娘的另一个身份是杰森·伯恩,太好看的《谍影重重》(The Bourne Identity)三部曲主角。改编自同名小说,丧失记忆的杀手杰森·伯恩躲避CIA追杀并发掘自己身份,同时揭发CIA黑幕的剧情,应是电影圈的人耳熟能详,不必再加以赘述的。电影剧本写得好,导演拍得好,男主角马特·达蒙演得好,侯导热爱这系列电影,暗暗以《刺客聂隐娘》致敬之,甚至曾想找该片的武术教练杰夫·伊马达(Jeff Imada)为武术指导。

表面上,聂隐娘并未失忆,她清楚自己是聂家女儿、田季安的表妹兼童年玩伴,知道自己十三岁时让道姑带走,训练成一名刺客,然而断落的十三年就如同失忆,当她回到魏博,得知嘉诚公主已死,这个她曾经生活的世界再没有她的位置、没有她的同类。《谍影重重》的英文原意The Bourne Identity,伯恩的身份,是失忆的伯恩寻觅自己真实身份的过程,《刺客聂隐娘》何尝不是有记忆但也失忆的聂隐娘,寻找自己究竟为谁、在这世间的定位以及该当何去何从。

幼年的聂隐娘,成分就比较文学一些,有张爱玲《雷峰塔》的琵琶,古博格·博格森(Guobergur Bergsson)《天鹅之翼》的九岁小女孩以及成长于新疆的大陆年轻女作家李娟。还有,呼之欲出的一类小女生,谓之“大头妹”,大头妹并不甜美可爱,不亲近人,老是皱着眉头瞪大眼睛究看着,甚至会太专注地忘了旁人的存在,性子很拗,拗起来连大人们也拿她没办法,宫崎骏《龙猫》里头的妹妹梅就是,不过还是太可爱了点。是故,幼年聂隐娘的小演员更换过几次,侯导辞退的原因恐怕会让人摸不着头绪:“她太可爱了。”试想,一个八面玲珑、可爱讨巧的女孩,怎会是道姑一眼相中、万中选一的刺客之材?《雷峰塔》的沈琵琶就是张爱玲自己,是她四岁到十八岁的成长经历。《雷峰塔》是很动人的小说,告诉我们张爱玲“何以至此”(也一并挽回了《小团圆》)。书中,年幼的琵琶脾气之拗,对待家中仆人们的情感却是直率、打心底而起的。通常,富贵人家的孩子,学得最快的往往是残酷,学着父母呼喝、颐指气使下人,且年幼者的残酷是最不晓得悲悯、最不需要理由的,琵琶却会为老妈子、婢女、厨子或花匠抱不平,为他们冲撞,不计后果、不求回报——那些来自乡下的仆人,可不是半点都无法回报她?最动人的是书末,琵琶在车站送别老保姆何干,眼见何干离去,“琵琶把条手绢整个压在脸上,闷住哭声,灭火一样。”动作有些笨拙稚气,却是人在面对真正的伤痛时的反应,“灭火一样”,灭的是将要迸裂冲出的情绪,就是如此闷哭,我们借用在片中,隐娘乍闻嘉诚公主死讯,惟一一次情绪溃决。《天鹅之翼》是米兰·昆德拉最赞赏的冰岛小说,书中年幼的主角没有名字,作者仅称之为小女孩,一名九岁的小女孩,与书写自己在北疆阿勒泰成长经历的大陆作家李娟,则提供了侯导叙事的角度。两者都是年幼的女孩子,洞悉又好寂寞地注视辽阔荒凉的陌土,特别是这样的注视,视野中是没有自己的,即镜头就是她们的眼睛、她们看出去的主观画面,只有一种状况能看见自己:倒影,如小女孩在冰岛荒原上,由浮着彩虹油膜的泥炭沟看见自己的倒影般,隐娘也只能以阁楼上的铜镜看见自己,进而由镜中自己的成长察觉时光流逝。“回忆的主观镜头中没有自己”,侯导最爱举的例子是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的《俄狄浦斯王》,一场草坪上的戏,镜位很低,前景是个睡着婴儿的摇篮,有大人小孩从草坪那端跑来,镜头不动,故来到摇篮前,只见他们穿鞋的脚,接着镜头向上pan(摇镜),入镜的是有着柏树树梢的天空。侯导解释,这个镜头就完全是摇篮中的婴儿视线,当然不用很强硬地一定要把“自己”屏除在镜头外:“回忆者的意识也在当场,还是有可能出现在自己的回忆画面中,自我意识有强弱之分,《俄狄浦斯王》的婴儿,他的自我意识很弱,镜头呈现的就完全是他所见;年纪大一点的人,像是幼年的聂隐娘,她有自我意识,在自己回忆画面的存在可能就经过想象修改。拍电影,镜头无非就是剧中人的主观与客观——其实是导演的主观——交互运用,运用得好,就会很过瘾,很有味道。”

犯罪现场或空难事故调查,调查员会告诉我们,成年的目击者看见的东西是最不可靠的,主观意识太强,掺杂了太多自己的想象与看法在其中;年幼的目击者也不行,尽管他们没有主观意识,却“看不清楚也说不明白”。调查员们最偏好的目击者是青少年,或比青少年再小一点点的“大小孩”,他们的主观视线中没有自己,同时又能把事情看得清楚,镜子一般干净地反映出事实。我们设定的幼年聂隐娘,正就处在这镜子一般的年纪。

无论沈琵琶、九岁的冰岛小女孩或李娟,终究我们要的,就是一双专注、孤独而疏离看着这个世界的眼睛。

道姑与公主

嘉诚公主的史书记载不多,是第八代唐帝唐代宗的女儿、魏博节度使田绪之妻、田季安的养母(可怜的传统女性,身份永远依附于一段段生命中、不同的男人身上),初封武清公主,降嫁魏博时改封嘉诚公主,死后追封赵国公主,谥号庄懿。其性格有着典型唐代女子的强悍,从其降嫁魏博时:“厌翟敝不可乘,以金根代之。公主出降,乘金根车,自主始。”(翟即长尾的雉鸟,翟车是以雉鸟羽毛装饰的车驾,自古后妃皆乘坐翟车,然而嘉诚公主嫌翟车破烂,其兄德宗乃用金根车替换,金根车以金装饰而得名,六马驾车,依礼法惟天子能乘坐,然而自嘉诚公主以后,唐代公主出嫁都是乘坐金根车)。至于史书中贪暴专横的田季安,一生敬畏嘉诚公主,于公主在世时恪守礼法,直到公主去世后方才恣意妄为(我们的田季安并非如此单一面向的残暴之人,有为他一定程度地翻案,此乃后话)。

嘉诚公主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对聂隐娘对田季安皆然。田季安敬畏嘉诚公主,公主在世之年,谨守礼教不逾矩,即便公主死后,也一生没跨越黄河进犯朝廷。嘉诚公主在隐娘心中,更有华美如神明般的铭记印象,亚斯伯格症的隐娘性子拗,有时连父母都不搭理,却总是听嘉诚公主的,片中她回忆起自己初次谒见公主,那时只道怎有如此美好强大之人,看傻了的模样,把公主都给逗笑。

我们在编剧过程中,也试着为嘉诚公主做了些演绎,嘉诚公主尽管是公主身份,然而皇室子女们,父亲同为皇帝,能一竞地位高低的便是生母身份,偏偏嘉诚公主生母不详,极可能是嫔妃都算不上的下女,故而这一点,嘉诚公主与“生母微贱”的田季安处境很像,生在崇高的皇室之族(当时节度使高度僭越,节度使家族也就如同具体而微的皇家),却是其中不起眼、可有可无的存在,降嫁前夕册为嘉诚公主,是为“镀一层金”,才不会让田家轻视,也才镇压得住野心蠢动的魏博藩镇。

这是收录在《全唐文》中,唐德宗册封妹妹嘉诚公主的诏文:“维贞元元年岁次乙丑六月甲子朔十二日乙亥,皇帝若曰:王者以义睦宗亲,以礼敦风俗。义之深实先于友爱;礼之重莫大于婚姻。故《春秋》书筑馆之仪,《易象》著归妹之吉。予是用祗考令典,率由旧章。谘尔嘉诚公主,孝友柔谦,外和内敏,公宫禀训,四德备修。疏邑启封,命为公主,徽章所被,礼实宜之。今遣光禄大夫检校司徒同平章事汧国公勉持节册命,尔惟钦哉。下嫁诸侯,谅惟古制,肃雍之德,见美诗人。和可以克家,敬可以行巳,奉若兹道,永孚于休,懋敦王风,勿坠先训,光膺盛典,可不慎欤。”摆明了是,我封你公主,就为了嫁你出去,无异于和番,为朝廷镇压四方势力。

也许当嘉诚公主初见年幼的田季安,会联想到自己的成长岁月,蓄田季安为养子的做法,用烂了的宫廷剧语言便是“及早培养一个自己能控制的傀儡”,然而我们更愿意相信,嘉诚公主这么做是带着感情的,她对田季安与聂隐娘俩小儿有真实的感情在着,惟现实当头、面临剧变之际,她仍是选择牺牲了年幼的隐娘,也为了这一步举措而至死都挂念着隐娘。

这就是我们的嘉诚公主,崇严华美如神明,在聂隐娘与田季安心中是不可磨灭的铭刻记忆,但不光只是一尊偶像而已,嘉诚公主也有她复杂完整的另一面,说黑暗面太沉重,用没有正负评价的“现实面”称之或许比较精准吧。

道姑的定位就让人头痛,作为聂隐娘的刺客师父,我们首先要建立的就是道姑杀人的合理性。我中学国文课第一次接触《聂隐娘》文本,那时并不喜欢这故事,原因就在尼姑(原作此一角色是尼姑而非道姑)“乱杀人”,尽管尼姑杀人前会“一一数其过”(此人有多可恶多可恶多该死多该死),然而原作就这么淡淡一句带过,又谁知尼姑是不是胡说八道?是不是将隐娘骗得团团转?而隐娘尽管身怀绝技,却也不问是非,盲从道姑的刺杀指令,弃魏博投陈许的决定不似弃暗投明,仅只是由田季安(原作的魏帅未言明身份,然根据年代考证,应是田季安没错)的一丘之貉换作了刘昌裔的一丘之貉。通篇看下来,很难对师徒俩有认同感。

那是不同时代的价值观,在聂隐娘的年代,杀人并非那么了不得的事,原作要呈现的也是聂隐娘的“厉害”而非“道德观”,当做一篇唐传奇阅读也许无可厚非,当做一部现代电影就有严重问题了。几乎所有读过我们早期剧本的人都有此疑问:“她(指道姑)为何可以随便杀人?”在我们的年代,杀人可就真是件了不得的事了,建立杀人的正当性竟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这是我们在处理道姑这一部分时才渐渐理解到的。

首先我们使用的背景是安史之乱中最惨烈的“睢阳围城”,河南节度副使张巡与睢阳太守许远共同坚守睢阳孤城,以六千兵力抵抗安史部将尹子奇的十三万军,前后将近一年,两人本有机会弃城逃离,却因睢阳为屏障江淮的要冲,而选择死守到最后。对以朝廷为正统的史观而言,自是可歌可泣的一战,张巡、许远二人也得英烈的千古美名,然而睢阳一战,对城中百姓无疑是浩劫一场,当围城粮尽,只有食草木茶纸,“茶纸既尽,遂食马;马尽,罗雀掘鼠;雀鼠又尽,巡出爱妾,杀以食士,远亦杀其奴;然后括城中妇人食之,继以男子老弱。人知必死,莫有叛者,所余才四百人”,《资治通鉴》记载了当年睢阳城惨况,我们借用的设计便是“睢阳城陷落时,所剩不过四百人,道姑是尸体堆下挖出来的小儿”,因为惨痛的童年记忆,道姑恨藩镇入骨,矢言铲除所有发动战争的藩镇。

这也是侯导苦读一年的成果,用《资治通鉴》搭上新旧《唐书》,成功连结唐肃宗至德二年(七五七)的睢阳之战与唐宪宗元和三年(八〇八)的魏博藩镇,若道姑是睢阳城生还的小儿,到元和年间已届中年,岁数上差不多刚好。然而这想法最后觉得太“个人经验”了,不足以支撑道姑笃行信念似的要刺杀藩镇。可还有什么动机,能压过惨烈若此的睢阳围城?

阿城给了我们解答:不如就让道姑成为李唐皇室之人吧!如此,道姑个人具体的恨意反而退居其次,是保卫自家江山不使百姓陷入战争劫难的信念驱使她去刺杀藩镇。侯导起初对此想法有些抗拒,如同不喜欢戏剧化般,他也不爱人物关系太过环环相扣,直到我们提出公主与道姑夜半争执的一场戏,面貌一模一样的两人,同是李唐家的女子,同样守护宗嗣社稷,同样深恨藩镇危害天下,道姑的想法比较简单而理想化,对于作乱的藩镇们,一个杀字解决;公主肩负镇守魏博田家的任务,毕竟身在其中,能明白魏博反逆朝廷,不全然只为野心,而是这些人的生存方式,故公主务实,布局藩镇内部各势力达到平衡,并借一手带大的少主田季安掌控大局。这场夜戏便是姊妹俩摊牌激辩,戏剧张力十足,若是够分量的演员饰演双胞胎姊妹则尤其如此。侯导一听兴趣来了,接纳此一设定。

于是峰回路转,《聂隐娘》原作的师父与史实人物嘉诚公主成了双胞胎姊妹。两人离散的背景是唐代宗广德元年(七六三)的史实,吐蕃兵进长安城劫掠,占据京师长达半月,代宗出奔陕州,尚在襁褓的双胞胎送到道观避难,乱平后只接回一人,另一人便留在了道观,有还愿的味道,也实在是双胞胎受生母身份所累,在皇室中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没差别。

阿城管道姑叫嘉信公主,当然,唐朝公主封号,哪是什么诚啊信啊的奖励德行似的,通通都是郡国封地之名,且道姑尽管是皇帝女儿,却没有公主身份,别忘了嘉诚公主还是出嫁前夕方册立,自幼离开皇家的道姑更是无异于平民。故而嘉信公主,只能算是剧本或工作手册的代称,就怕叫得顺口了,到时不慎出现在电影中,可要闹考证的大笑话!

至于将原著的尼姑改做道姑,其实并无特别深远的含意,仅是依据唐代公主出家,多从道不从尼,主要原因当然是唐皇室自认与老子李耳同源,出家实则“不出家门”。此外,道姑还俗相较容易,又可在自宅修行,自然还有对爱美的公主最重要的——不须剃发,侯导也认为,不论将来由谁出演道姑,逼迫女演员剃光头未免也残暴了些。

嘉诚嘉信公主突然间成了我们最爱、最寄予厚望的角色,认为其地位堪与隐娘并列女主角,然而却到电影开拍都还找不到演员,几位我们认为非常适合的大牌女演员都婉拒了,原因含糊带过,但我们推想该是不愿出演舒淇的长辈,以免从此定了型就给人当中年妇女看待了,这是女演员们的生态,我们只能尊重。

倒是舒淇非常想演双胞胎公主,当然也是半开玩笑,舒淇总要对自己片中一身黑又中性还从头到尾没变过的造型埋怨几句,相较之下,每每出场皆华美如神明的嘉诚公主简直太令人向往了!在侯导最困顿、几乎把华人女演员都找过一圈而未果时,曾泄气地想过是否真把舒淇调去演双胞胎公主,聂隐娘则另找气场十足能量强星座血型都合适的年轻一代女演员(以上皆为侯导挑选演员标准)。

双胞胎公主演员的一波三折,到末了几近绝望,武当山开拍前一日方才决定演员,后又生变,导致在武当山拍摄的全部镜头与大九湖前期的部分作废,时间心力金钱的浪费自不在话下,双胞胎公主得不到演员的认同才是最让人沮丧的。建构双胞公主的过程曲折不易,却也让我们对这角色有了非常深厚的情感与认同,如此情感如此认同甚至超过了对聂隐娘,让我们本以为这个角色应该是人人抢着想演,却不料是人人弃之如敝屣,那种不得他人赏识的沮丧,堪比自身的怀才不遇。

当然寻寻觅觅双胞胎公主的演员,我们晓得最终有了完美的结果,惟舞蹈家许芳宜的出现,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长澍

阿城与侯导歧见如此多,只因两个人都是太完整的创作者,风格迥异、各有坚持下,本就难以放在团队的框架下合作,一山不容二虎(二白羊?)。创作主体只有侯导一人,其他人都只是执行侯导的想法。所谓团队工作,还是一个创作者与许多执行者的组合,创作者永远是孤独的。

忠孝东路二一六巷,是台北东区的中高价位饮食激战区,餐厅没有两把刷子,大概无法在这一区段生存下去。然而那些年,谢屏翰谢导的长澍视听传播股份有限公司安稳坐落于此,杂在林立的餐厅中,公司的格局也还是庭院餐厅形式,会议室大片玻璃窗外,可见小花小草秀气可爱的庭院,与左邻右舍对街的各国餐厅。

我们惟一一次全员到齐的编剧会议就借用了长澍会议室,侯导、阿城、天文和我。

阿城来自人生阅历的见识渊博如一座宝矿,自是不在话下,然而如何从阿城的脑袋里挖出宝矿,发问技巧也是一门学问,并要懂得过滤,阿城讲话,永远是宝矿混杂着鬼扯,两者并无边界,能不能分辨出来就是听者的能耐了,往往能听出来时,阿城已经不知道扯到哪去了。

故而每次作为引阿城谈话的发问者,天文颇以为傲自己的技巧,有时面对侯导与我抗议她的笨问题,总要不无得意对我俩夸耀:“诶,我这是抛砖引玉,帮你们引阿城讲话啊,不要看我都问笨问题,问好的笨问题,这是有技巧的。”

侯导与阿城都是白羊座,故两人虽都是有人生阅历有社会地位的人了,仍时不时会出现儿童式的粗暴凶蛮来,惟两白羊在意并着墨之处大大不同,如对磨镜少年,阿城不客气指出,磨镜少年在他眼中根本是多余的存在,要他来写剧本,根本不会有这号人物,同时也带小刺地指明:“他在日本红,你有票房考量,这我晓得。”磨镜少年(或直接说妻夫木聪)是整个故事能够铺展的转折,也许他不是戏份最重的角色,但对主角聂隐娘的影响,绝对至关重要,若非如此,隐娘在片末也不会选择与少年同去,磨镜少年的存在,并非一句“票房考量”能带过。

有关打斗部分,阿城的着眼点近似我们武术指导董玮与其下动作组,偏好一格一格播放的慢动作画面,强调人在几乎停格的时间下极细腻的动作。阿城举例,如序场的大僚朝隐娘掷刀,刀以慢速一格一格飞来,隐娘则还是正常格速的动作,看着缓缓掠过身旁好似停在半空中的刀,好整以暇地伸手一拨一送,便让刀偏开钉射柱上,展现隐娘的刺客迅捷身手与现实世界那种不同速度的对比感……侯导听着听着恍神起来。侯导最不感兴趣的就是武术指导董玮提出的慢动作设计,曾半带嘲笑转述其武术设计核心概念:“就是前一个对手还正在这里死掉,隐娘已转去那里对付下一个人。”

此外,阿城喜爱打猎等细节,主张开场上巳日即布置游猎的大场面,用杀戮猎物来显露田绪暴虐扭曲的性格,然而侯导对拍摄游猎兴趣缺缺,也认为很难执行。两白羊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看得我们局外人不知要如何把此二人兜到一块去。

侯导离席去厕所,暂时脱离二羊角抵的阿城一派轻松,与天文谈起他对聂隐娘的真正构想:聂隐娘生活在现代的台北市,表面上是个普通的teenager,暗地里却是那与千年前原著相同的厉害杀手,每每执行杀手任务,不特别准备杀手工具,而是出了家门到街巷口的杂货店五金行,买到什么就拿什么杀人(看着阿城侃侃而谈一脸开怀,我委实不忍心告诉他我脑中浮现的,聂隐娘拿螺丝起子捅人的模样)。阿城指尖扣打桌面,反复对天文说着:“你要跟导演说!要跟他说啊!”

侯导回来,当然是毫不留情完全打翻此构想。倒是约莫大半年后,我们在生活便利却仍深冬酷寒的京都奋战,侯导又给美术组惯例的每日一出包气得猛抓头之际,忽想起什么似的,罕见地对我无理取闹起来:“当初阿城说要拍现代版《刺客聂隐娘》,你们怎么不说服我?!要是拍了,也没现在这些麻烦!”

阿城与侯导歧见如此多,只因两个人都是太完整的创作者,风格迥异、各有坚持下,本就难以放在团队的框架下合作,一山不容二虎(二白羊?)。天文何尝不也是自身独立的创作者?然与侯导合作多年,清楚在这样的工作方式中,创作主体只有侯导一人,包括她在内的其他人都只是执行侯导的想法,如我们眼下正在做的事。所谓团队工作,还是一个创作者与许多执行者的组合,创作者永远是孤独的。

于是阿城版的剧本又是一番大幅删改,删改程度堪比我们对唐传奇文本的改编,然而这些情节几乎没被采纳,这一点阿城明了于怀,在对自己那一版剧本的说明中,明朗补上了一句:“我惟有忍痛放弃大量桥段,然而删改至此,我想这些也已不是你要的东西。”阿城对我们这部剧本的贡献,不在故事情节人物设定等表面处,而更深一层地在概念与想法上为整部电影打桩立竿。阿城提出“杀手的成本”,告诉我们可从汉与胡这方面着手剧中人关系,这些都是我们事前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东西。

当然还有,阿城帮我们找到了困扰已久的道姑定位,前述的道姑与嘉诚公主关系、道姑执着刺杀天下藩镇的核心思想,都是在这一下午谈定的,一旦让道姑与公主成了双胞胎姊妹,我们发现,一切简直就是顺理成章了,困扰我们已久的许多问题,原来根本就不存在。

一整天讨论下来,抬头见大窗外,巷道夹着的那一线天空深黑到了底,编剧会议至此,四个人脑力耗竭一空,侯导起身吆喝众人前去隔巷鹅肉名店晚餐,却见阿城笑笑的并不跟来,原来长澍的年轻小鬼们已帮阿城泡好他钟爱的满汉大餐珍味牛肉面,谢导在旁拍胸脯保证,等等还会让几名小鬼领阿城去逛3C展以满足其电器狂热。

遂步出长澍时,回首小庭院后的大玻璃窗,窗内灯火阑珊间,阿城一介得道高人似闲坐其间,面前一盅珍味牛肉面腾冒着热烟,看着倒也怡然自得。

刺客的成本

正反派两位高手见了面,撂几句漂亮场面话开打,再来就满天飞来飞去无了时。这是传统的武侠片,侯导对这些拍到烂也不高明的手法非常不耐烦,不论是我们编剧的当下,或是来日的拍摄过程,逢人便澄清他的这部片子,绝非大家所设想的那种武侠片(实际拍摄后,又发现文戏与打戏的比重不成比例,遂有了“武侠文艺片”之说,或与《一代宗师》般,同属武侠版《花样年华》),不会有人满天飞不落地,而是有物理作用、有地心引力的实打,聂隐娘身手即便超凡,仍是免不了的要落回地上,会制约人们的一切外在因素,聂隐娘也无法免除于外。

何以魔幻写实的拉美文学如此迷人,丝毫没有奇幻文学的令人不耐?是魔幻写实地贴紧了现实。现实,就是物理作用,就是会让人落回地面的地心引力。马尔克斯写作《百年孤独》,对于美人儿雷梅苔丝如何飘扬升空而去,曾经倍感苦恼,直到某日目睹妻子摊晾床单,大风吹得床单飞扬起来,如此方才恍然大悟写下美人儿给床单卷裹了飞上天这一段,若换作了奇幻文学的处理手法,根本不用解释地飞走了就是飞走了还想怎样。魔幻写实描写的是现实,以叙事技巧来显得这样的现实荒诞不经,或者是,在文明富庶的第一世界人们眼中,自然而然就觉得第三世界的生活方式是非常荒谬的。相较之下,奇幻文学架构在天马行空的平行世界,不受现实的约束,没有地心引力不用落回地面,然而没有了通则的制约,会让观者有种“都由你来说就好了”的不耐情绪。(如何叙述加西亚·马尔克斯,于我这才想爬上文坛边角的无名之辈来说,着实诚惶诚恐,少少一段文字,苦思数日方得下笔,却在此段完成之际,乍闻马尔克斯去世,于这个已经太需要美好事物的世界而言,毋宁又少去了至为贵重的那一角。)

有成本与没成本的武侠片,差异大抵如此。

成本两字是阿城提出的想法,用以支持侯导的地心引力理论。“刺客的成本”是我们借这部片要向观众展示的东西,各行各业、各样的所作所为都是有成本的,刺客当然不例外,惟独侯导与阿城对成本的认知不太一样。

阿城本身对器物有研究,一件器物亦即一部文化史,他着迷于锻造过程,所以成本首先是器物,展示聂隐娘准备器物的过程,是故阿城版的剧本,安排了好些聂隐娘在锻炉前打造兵器的段落,不论是类似忍者的飞镖暗器,或嵌入墙面树干用以飞跃支点的刀钉,聂隐娘与磨镜少年初见面就在锻炉前,一人铸刃一人铸镜。

侯导却认为设计器物太难处理了,我们看过不少设计者自觉巧妙得不得了简直棒呆了,看在观众眼中却是幼稚得不得了简直蠢呆了,近年来两岸三地号称大制作的古装巨片,不论武侠题材或历史题材皆有,多数都脱不了此一问题。侯导理想的是“随手都是器物”,如先前所说的聂隐娘构成元素之一的杰森·伯恩,在《谍影重重3》中,滑铁卢火车站保护记者躲避CIA追杀的经典段落,伯恩所用的一切器物都是在火车站随手取得,正是侯导的心向往之,聂隐娘除了唐传奇原作中的武器羊角匕首,根本不需要其他工具,“需要的时候随手抓就好了”。

再来是养成,细腻描述隐娘师从于道姑的日子,不论是原著的刺飞鸟刺猿猱,甚至是小隐娘带泪喊疼地让道姑压在地上拉筋练柔软度。这一点倒也并非创新,越来越多的勇者传说卡通漫画,或好莱坞奇幻的中世纪背景的电影,主角都不再是登场就所向披靡天下无敌的大英雄,反而得从手无缚鸡之力的无名小辈锻炼起(更有从来都是小人物的主角,如《指环王》的霍比特人),有RPG类型游戏的味道。这也是一种成本的展示,让人晓得再厉害的刺客也是从无到有一步步养成,惟此法也得考虑比例问题,若展示养成的过程太过冗长,占去大半部电影长度,到时可能要遭到观众抗议,我们是来看聂隐娘杀人的,不是来看她上学的!

因此侯导提出刺客的成本:“等”,哪怕是要伺伏一整天地就等那个出手的时机。有关刺客,侯导定义得好,刺客不与人缠斗,会正面与人刀兵相向的,那是武士不是刺客,刺客等到最精准的那一刻出手杀人,将杀人的成本降到最低。这也是侯导要强调《刺客聂隐娘》不是传统武侠片的缘故,刺客不缠斗,那些让人血脉贲张、你来我往过招铿锵有声的打戏,在我们这是通通看不到的。事实上,要不是顾虑到观众会跑光光,聂隐娘在片中的露面,本该没几个镜头。“到时候大家应该不会太常看到我,因为我都躲在树上。”这是舒淇在某次访谈中的自我解嘲,然而以刺客的成本来说,如此解读再对不过。

我们片中的这位女主角名叫聂窈(电脑的中文输入法永远会很可恶地跳出“啮咬”),隐娘是她的称号,侯导原本的打算,是只有磨镜少年会不同于其他人地这么唤她,以此凸显磨镜少年的特殊地位。然而妻夫木聪的日本腔中文念起隐娘二字,怎么听怎么像闽南语粗话,每每妻夫木聪高喊隐娘,都让下头的人几乎笑场,遂放弃,隐娘这一称呼从此完全没出现在电影里过。

为何名为“隐”?指的就是刺客在等待时机的当下,隐匿其形影。聂隐娘的“隐”,是藏身在光与影交际,随着光影变化伺机而动,迥异于一般人对刺客昼伏夜出的印象。道姑用以教导隐娘的隐剑之道,典出《酉阳杂俎》卷二十,是这么说的:“凡禽兽必藏匿形影,同于物类也。是以蛇色逐地,茅兔必赤,鹰色随树。”因此我们看到隐娘,她不在意光天化日下大剌剌行走于人群,能在马市的众目睽睽下取人性命,随即隐身不见。

就着这“光与影交际”,阿城述说隐娘刺杀大僚不成的序场,那真是精彩绝伦好让人血脉贲张。隐娘是怎么隐匿身形潜入大僚府的?阿城告诉我们唐代的建筑,采光依赖屋檐与屋檐的间隙,分外明亮的檐影投在室内地面,与幽暗室内反差极大,于是隐娘趁着云过日头檐隙一暗的片刻,飞身掠过檐隙,室内守卫多少受到惊动,然举首一望,见飞鸟三三两两越过檐隙外的天空,乃放了心,殊不知隐娘已一溜烟进了厅室,蜷伏藏身斗拱之上……

我们给阿城说得目瞪口呆,惊呼这太过瘾了,好莱坞电影什么的哪里比得上!那时阿城轻描淡写提醒我们执行度的问题,我们压根没听进去,以至于四年半后,我们在南港公司的剪接室看初剪的序场,让天文对侯导大发恨声。只见序场刷刷几个镜头节奏极快,没有檐隙光影,没有云过风起,没有飞鸟掠过檐间,没有隐娘伏身光与影交际……眨眼已见隐娘反手打飞大僚的掷刀,绕出屏风不见。

冷到不行!阿城讲得那么精彩的一大堆东西,根本一样都没拍出来!说过的成本呢?说好的藏身光与影交际呢?天文火山爆发地跟侯导如此抗议,侯导虚心辩解之余,也还是坦承,阿城说得实在太精彩,以手边有限的资源根本执行不出来。

我呢?夹在中间实在很难发话,怪只怪跟拍真让人失去想象力,银幕上种种,就是过去日日在拍片现场所见,这要我从何评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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