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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3 08: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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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侬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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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世书:盗天(第三卷)

两世书:盗天(第三卷)试读:

楔子

七百余年前:

喜龄二十六年(天枢11318年)龄国梧州朔草

呼……

呼……

含英觉得耳根处有细软的风擦过,像是被一根小羽毛轻轻地扫了一下,酥酥得痒。含英不予理会,权当是被一只恼人的飞虫蛰了一下。

呼……

又是一下。

这一次更痒了,刺痒的感觉好像是肌粟,瞬间传遍全身,含英全身的肌肤随之一紧。“死丫头,瞎吹什么!”她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扑打她调皮捣蛋的妹妹。

明族女孩含英身穿着一套蜡缬的裙装,腰间束网绣花带,衣领和袖口处缀有闪亮的缨穗和银泡,转身的时候,银饰相互撞击,犹如万千个清脆的铃铛在一同鸣响。引得不远处蹲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抬起头,向着姐妹花的方向清朗地笑笑,又随即埋下头去。“嘻嘻!”妹妹含莎将水蜜桃一般的粉嫩脸蛋探到姐姐的脸颊边,挤出一个狐狸般的坏笑,“姐姐你知不知道,据说居住在这条墓道中的厉鬼呀、冤魂呀、还有青面大哥和獠牙大叔呀,最喜欢吹漂亮姑娘的耳根。等到姑娘忍不住痒转头,他们就这样……”含莎倏地一扑,从背后环住姐姐的纤腰,“从背后一把抱住你的杨柳腰,然后用长满绿毛的舌头偷吃你的口红!哈哈,哈哈哈!”

含莎随即捧腹笑成一团。含英腰带上的银饰也耐不住含莎的嬉闹,像是受不住痒而发笑一样,快乐地响作一片。

一旁的中年男人再也忍不住,终于放声笑起来。他展颜的时候,明亮的瞳仁一闪一闪,像是可以将夜空照亮的星曜。就连眼角和额头处被沧桑雕刻出的皱纹,都向上飞扬出一抹灿烂的笑意。

听到男人的笑声,姐姐含英的脸上有种烧烧的感觉。“含莎你是个惹人厌的促狭鬼!”含英一边嗔怪自己的妹妹,一边佯作四顾,不想让妹妹看出自己的窘迫。“再者说这里又不是古墓,哪里有什么青面大哥、獠牙大叔……”她鼓着腮嘟囔道。“是呀。”含莎也四顾茫然,“可如果不是古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视线中,石砌的拱券形地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含莎粗略目测一下宽度,需姐妹同时臂展,才勉强可以触及两侧的石壁,宽敞得容得下驷马并驾。虽然是天光无法抵达的地下,却被仪仗般列布左右的壁灯照耀得明如白昼。“这些灯就是‘日月灯’吧?”含莎低声问道。“嗯。”姐姐含英颔首,“不想真的存在……”

无一例外,壁灯的下部是一个鸟爪形状的石质底座,显得古拙而苍然。鸟爪从墙体中探出,向上托住灯身。所谓灯身,其实只是一块合掌大小的石头,空悬于虚握的鸟爪中,绽放出或红色或白色的剔透的光芒。红色好似日光下的玉髓,白色则仿佛月光下的冰晶,一冷一热,一阴一阳——同姐妹二人曾在神话书中读到过的一模一样!“据说是用兴建天宫之后余下的窍石打磨制成,所用石材不同故而发光不同。发出盈白色光芒的名为‘月灯’,绽放出红光的是‘日灯’,合在一起称‘日月灯’。因为是以石为燃料,日月灯可千年万年而光辉不灭。”含英道。“比可以在水下燃烧的犀角灯还要神奇!”含莎喟叹。

红光和白光从石灯中溢出,像丝织的经纬般搭覆在一起,交织出一种比细绢还要柔滑的淡粉色的光芒。这种柔光在身边流淌而过,让身上的肌肉松弛下来。含英与含莎置身其中,非但没有置身神秘空间所应有的恐惧和森然之感,反而犹如徜徉在一个用梦境织成的巨大泡泡里。心情便仿佛刚刚喝了一大口盛在白玉杯中的冰镇石榴汁,无比清沁舒畅。

可是含英和含莎都清楚,这种舒缓的心情只是假象。就好像是枕戈而卧时的睡眠,虚浮,轻薄,即便进入睡梦,精神深处也总有一根弦是绷紧的。

就像是男人弯曲着的脊背,佝偻成一种紧张的弧度。他还是跪在一旁,一边把弄着手中一块梭子形黑白双色的石头,一边用一柄小炭棒在地面上不停地勾画着。“栎呈先生?”含莎试着叫他。“嘘!”姐姐含英单指竖在唇边,“别打扰。”

栎呈做的是掘人阴宅的营生,本以为这次找到了上古大墓,却不想三个人误入这座神秘的地宫之中。

含莎曾经玩过一种玩具,是用木板削成的迷宫,放一颗小珠子进去,轻轻晃动木板,让小珠子从起点走到终点。她觉得误闯入的这个地宫大概曾是某个天神的玩具,许是天神玩不好,所以一气之下扔到了人间,又或者神想让人类陪他一起玩,所以故意丢了下来。

纷繁错杂的岔道早已经混淆了含莎那自诩为不俗的方向感,她觉得此时此刻,他们就像是三颗晕头转向的小珠子,在一个看不见终点的秘境中跌跌撞撞。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他们现在连起点也找寻不到了。

发觉到地宫的诡异之后,栎呈与姐姐含英不约而同想要返回地面,可是当他们终于说服了好奇心盛的含莎,却发现那个将他们与外界相勾连的狭窄的盗洞,已经不在记忆中的地方等待他们。“啊!消失了!消失了!”发现自己被困地下后,含莎又是惧怕又是气恼。像是只被猎人围住的小狮子,在原地焦急地乱转。“别急,别急!”含英安慰道,“栎先生一定会有办法!”

栎呈的眉头搅在一起,如同以往他每一次深思时的样子。含英了解栎呈,相信他终究会想出对策,但是同样依她对栎呈的了解,能让栎呈愁眉紧锁,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难题!“还记得当时我们对这座地宫的探测吗?”栎呈低声问道。“记得。”含英回想起半个月前的对话,说道,“您说这里是‘无边之境’……”

半个月前:

月隐风高,寂夜无痕,朔草郡郊崦嵫山山岗,栎呈蹲在地上,将自己的“界”探向地下。“界”是密术中最常用的防御术,隶属《大同经》“裂”字一门。一般人的界是以自己为中心,释放出的灵力向外浑圆推出,界之内是自己感知所能抵达的领域,界之内的风吹草动都会以一种超越感官的方式被施术者感知。界也是很多密术施展的前提,例如荃主祭路踏青可以穿梭时间的“梭”,就必须在自己的界内叠加实现。

栎呈的界却与众人不同,他可以让界摆脱自己的身体,穿越土壤甚至岩石。这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界,但既然《大同经》都不能给予他的密术准确的命名,足见栎呈的技能稀世罕见,或许正是因为这一“得地独厚”的技能,他天生就应该成为掘墓人。栎呈探墓的手法非常简单,只要将手掌贴在地面,向下张开他的界,便如同一只灵巧的穿山甲,仿佛与大地融为一体的感觉会带着他的精神抵达地心深处。

栎呈的感知从无舛错,但是这一次……“奇怪……”栎呈在极力保持着自己的界,说话的声音有些虚浮。

朔草同梧州的大部分城郡一样,古木参天,巨大的的树冠像张开的鲲鹏之翼,将天幕遮挡的严丝合缝。没有月光,没有星辰,没有将夜色驱逐的火把,三个掘墓人的身边是无边无尽的黑暗,空空茫茫,这一声“奇怪”仿佛能飘向很远很远。“哪里奇怪?”姐姐含英的语气透露出不安。“我的界找不到边际。”“大型墓葬?”妹妹含莎反是兴奋,“朔草自古以来只是蕞尔小邦,墓倒是有,陵很少见!”“蕞尔小邦不假,可是你们发现朔草的地理位置了吗?位于标准的西南西,这样的方位,朔草一定具有堪舆上的独到之处。”栎呈说道。“所以一定是陵了!”含莎双手一拍,喜形于色,“是某个上古君王!龄国的君王之中有没有祖籍在朔草的?不选择葬在鼎湖山,而是落叶归根?”含莎哗啦哗啦地翻自己的记忆,很遗憾没有找到。“不,不是王陵!”栎呈道,“即便王陵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建制!”“超越王陵?”

栎呈颔首,表情肃然,“我的界会随着扩张而力量渐弱,地下的空间远远超出了我所能感知的范围。我的界根本抓不到它的边际!”“还有先生抓不到的边界?”栗然的感觉在含英心头划过。

她记得初次遇到栎呈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放浪的青年,在贩卖明奴的集市中偶遇,却没有钱将她们姐妹赎走。那时的栎呈一拍门柱,对她们的主人说:你给我等着,八里外地下十三尺处有一只青铜征铙,等我去挖出来,就回来赎她们!

所以人都以为他疯癫,但是几天之后,栎呈真的用那只古迹斑斑的铙换回她们姐妹的自由。因为那只铙后来被证实是失传已久的“夔声”。曾经用它,龄国有史记载的第一位君主——少庚召集龄国志士,同天枢帝在柯州的濯阳之野交战,又随着少庚最终败绩,夔声随着它的主人一同湮没于往事尘埃。再后来,夔声被当时的柯州侯进献给喜王,赏赐是柯州二十年免于纳贡。而那时,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已经不知所踪。

栎呈能够敏锐感知八里外地下十三尺处的一只铙,却无法探出朔草崦嵫山地下区域的边界。“那先生能估计出大致吗?”含英不安地问道。“我只能说……”栎呈收回自己的界,跌坐在地上,巨大的体能消耗让他几乎脱力,他无力地说道,“超出整个朔草。”“超出整个朔草?”明族姐妹面面相觑。“嗯”栎呈颔首,“无边之境……”

秉着多数服从少数的原则,栎呈同含英终究拗不过好奇心比天高的含莎,最终一起进入这个让他们百般后悔的密境之中……“盗洞口并不是消失,而是被移走了!”栎呈用手掌托起那枚梭子形的黑白双色石头,石头竟可以无依无凭地悬停在他掌中,“朝石在掌心悬停,说明这里面充斥有强大的灵。或者说这里有无数个相互套叠的界,就是这些界将我的界扭曲,所以我探不到边缘。”“我不懂,解释一下,什么叫把先生的界扭曲?”含莎急得像只猴子。“仔细看!”栎呈示意悬在掌中的梭形石头,“朝石黑色的一端是阴,白色一端是阳,阴阳相互吸引,于是白色的一端永远指向世界最中心的渔孤山。梧州朔草位于龄国西南,朝石应当指向东北东。”栎呈轻轻晃动手掌,朝石在他的掌心缓慢地转过半圈,白色的一端最终颤颤巍巍地指向了左前方。“朝石指示,现在我们前方是正东北。”栎呈保持着手掌平托,对明族姐妹说道,“你们两个跟紧我。”他说着向着正前缓慢移步,一步,两步,三步。

第四步的时候,朝石颤颤巍巍地旋动起来。栎呈即刻停下脚步,目视着白色的一端从他的左前方转向左后方。“什么!”含莎大惊。“看到了吗?四步之内,我们从一个界进入了另一个界,我们的方向没有变,然而东南西北转换了!”栎呈紧盯着手中的朝石,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惊然还是兴奋。“天哪!”含莎急忙在刚刚走过的地方探手摸索,以为空气中会有一道类似纱帘的障,穿过这道“纱帘”,东就变成了西,南就变成了北。然而指尖什么都不曾感受到,界与界的衔接是如此天衣无缝,轻易间翻天覆地。“我明白了!”姐姐含英猛然抚掌,恍然大悟,“并不是先生的界探测不到地宫的边缘,而是先生展开的界如同被团起来的纸,被地宫里面的界不断扭曲折叠。因为舒张不开,先生便一直扩张,直至气力消耗殆尽也找不到尽头。”“对,解释得不错!”栎呈说道,“这里面的界看不见,摸不着,感知不出,却彼此勾连相互套叠,真实与错觉交织,我们看似在往前进,其实完全有可能因为界的缘故走向相反的方向。起点并没有消失,而是套叠的界让返回的路形成了一个环,一旦我们试图返回,就让我们兜圈。”“圆环是走不出的……”含英喃喃低语,觉得这个神秘的地宫仿佛带有某种古奥的含义。“谁,谁设计了这个地宫?”含莎栗然发问。惶遽感在腠理下拘紧,能令身心缓和的淡红色灯光也无法抵御。“不知道……”含英高扬起脖颈。好像她的目光能望穿壁顶,望穿岩层,望穿古树的树冠,一直抵达杳渺天幕,同诸神对视。“总觉得自从进入地宫,便有一双神的眼睛追随在我们背后……”“神的眼睛……”含莎重复着姐姐话语,竟是猝然间转身,就仿佛地道深处会忽然走来一位天神,神明托起手中一本翻开的大书,对她说:含莎,命运的环是逃不出的……

含莎愣怔了一下。

她的身后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拱券形地道,不远处的转角切断了她的视线。暂短的茫然稍纵即逝,含莎这才意识到自己荒唐的举动,有些想自嘲。“先生,我们如何是好?”含英无暇理会她,询问栎呈。“向深处走。”栎呈眯起双眼,像一只用胡须测量着洞穴宽度的猫,“既然设计这个迷阵的人不想让我们找回起点,便是想让我们找到终点。”“可是终点在哪里?”含莎用不过苹果大小的拳头敲打坚不可摧的石壁,“我想要出去呀……”

出去呀……

呀……“等等!”含英抬起手臂,阻止住含莎,侧着头凝神倾听,“这声音……”

一直有一个被他们忽略的声音,从他们进来地宫就未曾断绝,只是因为习以为常,所以渐渐听而不闻。此刻同含莎的回声纠缠在一起,才愈显得清切。“是水声!”含莎叫道。

的确有水声,水声低缓而沉郁,从不知何处传来,像一只厚皮的大鼓在闷闷地敲响。“追着水声走吗?”含莎扬起眉梢,“既然有流动的水,便说明与外界相通,说不定就是出口所在。”久违的兴奋在俏丽的眉梢上一跳一跳,“我们听着水声,越是接近水源,声音会变得越高亢!”她即刻变得迫不及待,“哎呦,先生,不要再摆弄您的朝石了,朝石只能指明方向,在迷宫中是没有用处的!走走走,我来引路!”她蹦蹦跳跳地冲在了最前面。“我们就跟着她吧!”栎呈笑着对着含英说道,“就是只小猴子!”

栎呈早已不是当初的青年,他这样说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飞扬起,那双明澈的眼睛便会让含英联想起一间窗明几净的小房子,明亮的窗扉边上,有几株线条柔和的藤萝。“快走,快走!”含莎催促,“我猜终点会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面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她手之舞之地跑在前面,像一只翅膀刚刚硬朗,就急于想拥抱天空的小鸟。

含英与栎呈相视而笑,含英展颜的时候,身上的银饰又碰撞出一段即兴的旋律。这些银饰本是用来辟邪的,因为龄国盛传,阴鬼最畏惧银器撞击的声音,银饰碰击一下,鬼便抽搦一下,银饰玲玲然地响,鬼便像失去水分的秋叶那样,搐缩着再也舒展不开了。

三个人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水声渐渐变得澎湃。隆隆的水声像是浓云在激烈撞击,依稀还可听辨水花飞溅时的声音。

地道是悠长的管形,便如同箫管,将水声放得更响。两侧的石壁在轻微地震颤,壁灯发出的光辉也在随之摇曳,让这个本就亦真亦假的秘境愈加显得如梦如幻。

当是最后一个转角了,轰隆的水声像大锤敲击他们的耳膜。含莎像是发现了桃树的猴子,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源头一定就在后面,我们快去!”“含莎,别乱跑!”含英想喊住妹妹已然来不及。“哇!”

是含莎惊叹的声音。“含莎——”含英和栎呈同时追上去,却忍不住一同高呼,“——天呐!”

地道尽头是一扇对掩的巨大石门,石门上三人余高的巨型壁画犹如是一束强光,直冲入三人的眼帘。

含英不觉紧紧按压住心口,手掌下自己的心神正如飓风过境时的海面般激烈地震荡。巨大的石门是紧闭的,可是她分明觉得门扇随时都会开启,犹如天空之门向他们缓缓洞开。“神迹!这里是神迹!”栎呈仰面嚎呼,像是在行某种原始的礼仪,双手高举过头顶。“他们,是神吗?”含莎也没有能力将自己的目光从石门上的彩画中抽离,不知不觉,她也像姐姐那样按住自己的心口,她觉得如若不然,澎湃的心潮就要溢出胸膛。

石门上的彩绘可能已经被绘成千年万年,然而看上去却如暂新一般。彩绘的色彩鲜亮而清晰,仿佛就是沾着今晨的露水画成。

壁画的最外圈是一个巨大的圆环,圆环的上、下、左、右四角分别有四组用鸟迹文写就的字迹。

鸟迹文被认为是神明使用的文字,因为鸟迹文表意而非表音,这一点上有别于人间任何一种文字。鸟迹文的读音已经失传,现世的学者只能根据那些犹如鸟类飞行痕迹的古老线条,猜测创世之初,神想向人类传达的旨意。

解读鸟迹文的感受就像是翻开秘经时的感受,时间的味道扑面而来,闭目凝听,仿佛能听闻神的呼吸。“含莎,那些字?”栎呈不懂鸟迹文,只能请教含莎。“上面是一个‘阴’,下面的是‘阳’,左右分别是‘生’和‘死’。”含莎低语。“阴、阳、生、死……”含英喃喃,“真的像是某种谕示……”

圆环之内是一颗暗紫红色的八芒星,八芒星之内是两位面向内侧的男子。

左侧的男子正位,头向上足向下,金发金眸,着红衣,背生一双黑色的羽翼。羽翼左右是用金色描绘出的星辰图,含莎细致辨识了一下,还找到了连成杓形的七颗星。

红衣的神明从高处俯瞰,含莎仰视的时候,那双犹如太阳碎片的金眼睛也默默地注视着她,好似一束明亮的阳光直接刺入了含莎的双眼。含莎这方注意,那个男子的面孔是分为两半的,一半美得令人咋舌,另一半则被伤疤覆满,狰狞无比。“双面人?”她怔怔地仰视着那半张比女子还要美艳的面容,欣悦之感犹如看到了春花在原野上绽放。又不免去注视丑陋的那一半,便登时泛起一种汗毛倒数的恶心感。她不禁想起了果木上常有的一种黄绿色虫子,虫子身上长有刺刺的毛,粘在身上又痛又痒。她看到那半张伤疤脸的时候,感觉就像是有无数只杨瘌子在身上爬过。含莎战栗了一下。

右侧的男子黑衣黑发,也有着骇俗的面容,却是头在下、足在上的倒悬之位。

他的手中悬托有一个黑色的正八边形,细致看来那其实是一只口尾相衔的蟒蛇,深黄色的瞳仁裂成细长的缝,就连里面呼之欲出的杀机都被描画得惟妙惟肖。

黑衣男子的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犹如鸿蒙初辟的太虚之境。他也在俯瞰,却因为是倒位,含英俯视的时候,目光便直接和那双宝石般的蓝眼睛四目相对。

含英无法解悟眼神中传达出的全部情愫,只是单纯地被幽邃的蓝眼睛吸引。她觉得这双眼睛像是一本开启的书,用鲜血写成,满纸是杀戮与残酷,然而在那些言表之外的地方,却是有一种朱红色的悲悯在安静地流淌。含英读不懂眼神中的哀伤,只可以用精神去感受,她不觉闭上双眼,脑海中跳跃出一幅画面:烽烟过后,一朵象征着纯真与爱情的踯躅花,悄然绽开在爱人倒下的那片战场……含英急忙睁开眼帘,发觉栎呈正在看自己,不知怎的,鼻腔里忽然多出种酸胀的感觉。

画面中的两个男子头足相抵,于是八芒星之内,又形成了一个环。

大环紧扣着八芒星,八芒星紧扣着小环,而小环之中,黑衣男子手中的八边形恰就位于圆环最中心的地方。环环相扣,犹如一道层层递进的局。“这个人是神子!”含莎指着左侧的那个红衣黑羽的神,说道,“我们明人的神子就是金发金眸的!”“不可能。”含英否定,“神子没有羽翼,再者神子是半神,是人世间最美丽的人,怎么可能有一半丑陋的脸?”“也是哦……”含莎转念一想,觉得姐姐所言的确在理。“你们看。”她又示意壁画中倒悬的男子,“黑衣服的人没有羽翼!”“不,他才是真正的神。”栎呈道。“真正的神?”含莎不解。“他是真正的神!因为神的翅膀是人类无法看见的。这个世界上原本有很多种光,但是人神之战后,神明只给人间留下了七种,其余的光,他们都用来编织飞上苍穹的翅膀。”仿佛看到了瑰奇的光芒如繁花般璀璨,在天神振翼之时随着纤羽遗落,溅碎在原始的天幕。原始的天幕会是什么颜色?这样想象着,憧憬之情渐渐爬上栎呈的眼角。“因为属于人类的光芒只有七种,所以我们看不到神的翅膀?”含英问道。“对,天神原本想将光芒全部带走,可是海神摩珂不希望人间从此暗淡无光,于是他用尽所剩无几的气力,发出了死亡前最后的怒吼。天神被震慑,手一抖,将七种光芒丢在了身后。七色的光芒便在天空划过一道弧线,落到了人间。每一朵积雨的云都是海水变化成的,所以雷声是海神的呼喊,雨水则是海神临死时的眼泪,然后雨过天青,彩虹就出来了。”“这是真的吗?”含莎将信将疑。“谁知道?”栎呈笑起来,“小时候我说要去追彩虹,我妈妈便给我讲这个故事。她说人是追不到彩虹的,因为彩虹的两端,一边是天之涯,一边是海之角。不过我觉得这大概是她编出来哄小孩的,我挺想问问,但是没有机会了。”“不过我觉得这个故事挺感人的,因为神也会悲悯人类。”含英用指尖轻轻摩挲那双深邃的蓝眼睛,“这个人会是神吗?堕天之神……”“这幅画是绘于万年以前的。”栎呈说道。“为什么?”“你们看那个红衣人身后。”栎呈示意,“古时候勺柄形状的七颗星还不是今日见到的形状,这幅画描绘的是当时的星象。”“可是那时候天上还没有明人的灵魂,也就没有流转的星辰。”含英不解,“这幅画分明是自相凿枘的。”“或许是一个来自远古的预言,是神要将自己的旨意传达给万年之后的人,只可惜目前我们能读懂的少之又少……”栎呈闭目片刻,像是在聆听在某种来自上古的启谕。“含英,含莎。”他忽然说道,“看我们身后。”“身后?”姐妹同时转身。“身后什么都没有。”含莎道。“知道我什么朝石不离手吗?”栎呈说道,“因为界的缘故,这里面的东南西北前后左右是完全混淆的,但是朝石永远指向世界中心渔孤山,任何时候都不会说谎。所以每一次转向前,我都会用朝石定位。我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我们每一次偏转方向,其实都是向着东北或者东方。”“这怎么可能?”含莎惊诧。“之前我们看到的岔道其实只是幻觉,是‘界’叠加‘镜’制造出的假象。”栎呈说道,“朔草位于西南西,我们向着东北东,也就是说我们身后的并不是迷宫……“栎呈向前探出手臂,一个大开大合的“揭”的动作,像是要撕开一道烟幕,“而是一条笔直的路,从起点向终点,直指向世界的中心!”“这是?”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含莎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幻觉吗?”“不,是真实!”栎呈的双眼闪闪发光,“密术随着被识破而破除。看好,我们即将见证的,是这个‘迷宫’真实的样子!”

一切在顷刻间翻覆,像是墨汁在纸面洇开,氤氲的“墨迹”形成一个圆环,沿着地道的方向推向远处。“墨圈”所经之处,那些所谓的转角、岔道、丁字路全部消失不见。像是有一只强有力的无形大手将弯曲的钢丝掰直了,一条笔直大道出现在他们面前,纵目望去,尽头一直消失在视线之外。“不是迷宫,而是一趟直路!而我们先前所做的,就是在错觉的带领下往来折返!”含英难以置信,“简直像是……”她在斟酌词句,“某种古奥的教义!”“不知道修建迷宫的神想向我们传达什么。”栎呈道,“或许是从起点看终点,道路曲折而蜿蜒,而从终点反观起点,无非一条直线……要不要推开门看看?”栎呈示意石门,虽是询问,眉眼间的神情却已然迫不及待。隆隆的水声就从石门后传来,像是那里有一条智慧的大河,从远古而来,振聋发聩。“嗯!”含英笃定颔首,像是承接了某个挑战。“这么厚重的石门,一定是机括传动的,我们来找一找机关在哪里!”栎呈言罢在石壁上摸索起来。“不必了!”含莎道。“什么?”栎呈不解。“我推开了!”

含莎手指所在的地方,两道门扇中间透出一缝修长的光亮。金黄色的光亮辉映在含莎丰盈的脸颊上,照映得她葡萄珠一般的瞳仁如黑曜石一般闪亮。

从含英和栎呈的角度望过去,沐浴在光芒之中的含莎犹如在接受神性之光的启迪。她的神情同他们一样惊骇,然而眼神深处,却又是圣洁而安宁。“你怎么做到的!”栎呈惊诧。“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轻轻一碰,门自己滑开了。”含莎像是为证明自己所言那样,又是轻轻一推,门扇间透出的光线即刻变宽了。

栎呈和含英不由分说,立即推门。其实石门并非很轻,含英和栎呈启门的时候都感觉到了明显的滞涩感,然而这种感觉犹如四两拨动千斤。他们推石门,石门也同时推他们,石门推他们的力化作了他们推石门的力,力量叠加,之后他们用更大的力度推石门,石门也用相应的力度推他们,借力打力,力量再度叠加……就像是一种镜子游戏,将两个镜面对照在一起,每个镜子中都无数个镜子。他们微不足道的力量就是这样被重叠起来放大,变得无比强悍。

石门被推动的速度很缓慢,缓慢到栎呈、含英、含莎都在脑海中设想了石门开启之后的无数种可能:数不胜数的金银财宝、青面獠牙的狰狞怪兽、一个神祇死去后的尸体、一段掩藏在历史夹层中的传说……

却是在石门洞开的那一刻才蓦然发觉,在神迹面前,人类的想象力是何其自惭形秽……

栎呈看得目瞪口呆,“天呀,水往高处流!”“看!火焰燃烧在水里!”含英也是在掩口惊呼,可是声音尚未飘远,便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中。

石门背后是一间占地约百井的穹窿形殿堂。殿堂正中央是一道倒置的水瀑,水从地面喷涌而出,向上飞流到顶部。穹顶上描绘着星辰图,犹如被群星拱抱,从地面喷涌出的水在穹顶中央形成一泓湖水。

湖水想必很深很深,因为三个人抬眉仰望,全然看不穿湖底。不知是否是仰颈时间过久,三人同时产生了一种错觉,只觉得湖水边上的那些金色的星辰似乎是在向着四周缓慢流动,如同水迹在布面濡开,蔓延至边际,然后顺着墙角流淌下来。

倒悬在三人头顶的湖水是湛湛的碧蓝色,然而逆行而上的水瀑却是被映成了明丽的红。水柱的中央,一团炫目的光火在水中燃烧。跃动的火苗将水柱染成绚丽的明红色,就连飞珠溅玉的水花,都犹如是火星在四溅着迸出。“火星”溅落的地方,放眼尽是灿灿的金黄色!“宝藏,是宝藏!”含莎再也忍耐不住,兴奋地抚掌而呼。

三人的身边,珍宝堆砌如山。

鹅卵那么大的玫瑰色颔骊珠;碧蓝色的计蒙珠,轻轻抚摸便会有海水从宝珠中溢出;大块大块的日暖玉原材,泛着琉璃或是油脂的光泽;各种颜色的缠丝、藻草、水胆玛瑙……还有不可胜数的奇珍异宝,不乏栎呈闻所未闻根本叫不出名字的。

最多的还是僻寒金打造的金饰,女孩子的项链、钏、压领、耳环,男子的刀鞘、带钩、火镰盒、发冠……

含莎曾经在神话故事中读过,有一种法器名为“透骨金”,透骨金点到之处,一切都会变成黄金,她觉得这里就像是被透骨金点过!而且点石成金的法术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消泯,冷金色太过炫目,像厉害瘟毒,从眼球一直侵入内心,肉长的人心变得只能辨识黄金的颜色。

含莎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不自控的,从地上拾起一个金灿灿的手环。“不要戴!”含英慌忙喝止,“小心有蛊毒!”

含莎吓得跳起来,但已经太迟了,她已经将手环扣在了手腕上。

含英和栎呈同时慌张不已,脚步不觉错后,眼睛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含莎。是他们最熟悉的面孔,但是难保下一个瞬间,女孩的面容会遽然变得狰狞,然后吐着信子的毒蛇从她眼神深处蹿出!

时间仿佛凝滞了!

不知道过去了许久,长时间的相视无言,那些含英和栎呈设计的情节一件也没有发生。

含莎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小扇子一般的眼睫忽闪着,怔怔地注视着两个人。还是那双明澈如镜的大眼睛,英气的深眼窝,眼神深处,还是那个纯稚的灵魂。“哈哈哈!”含英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瞧你那大梦方觉的表情!”“她哪里是大梦方觉的表情,她是没有睡醒的表情!”绷紧的弦一下子松弛下来,栎呈也忍不住调笑。“真是的,自己吓自己!”含莎也忍俊不禁,她手腕上的就是一只单纯的手环,没有蛊毒、没有机关,是真真切切的无价之宝。

含莎让手环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旋转一圈,上面錾刻的山茶花纹样便如同在徐徐绽开一般,花心处还镶嵌有纤细如发的花丝,精致得让含莎只想放在手中不停地把玩。她担心自己大手大脚将那些花丝碰坏了,只好高举起手臂,在眼前拉近又推远,不住地欣赏。栎呈便在一旁笑她,又拾起一个花冠,为含英戴上。“这么多宝贝,可以买一个果园,买一匹白蹄子的小马,卖好多好多漂亮衣服……”含莎快乐得像一只发现了松塔的松鼠,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都想抱在怀里,却可惜襟抱太小。

含英取下花冠,声音低婉,“有了这些财富,先生不要再做伤阴德的事了。含英是明人,不能陪伴先生去海的尽头。您毁了多少的阴宅,到了那边厉鬼们难免要埋怨的。现在好了,先生可以仗义疏财,多做些功德事,含英也就不担心先生受那些阴鬼欺负了。”含英还想嘱咐些什么,却害怕自己再说下去,千言万语会化成无声的哽咽。“我不缺洗手的金盆,我想要的是刺激。”言虽如此,栎呈还是环住含英的肩膀,给了她一点安慰的力度,“含英和我妈妈一样,喜欢编故事骗我呢。”“谁编故事骗您?”“就是像我妈一样,唠唠叨叨。好了,好了,不说那些丧气的事,这么多宝贝,我们快来看看都有什么!”“嗯!”含英颔首,遏制住了即将泛滥的感伤。

栎呈又打开了一只盛有深红色液体的白玉瓶,蜡封才刚开启,酒香便像渴望出笼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地飞窜出来。那种郁烈的香气,单是闻了闻便会使理智变得荏弱、血性变得躁狂,遑论栎呈,便是连含英和含莎都忍不住想会须一饮。最终还是栎呈行事果决,在酒香蒙蔽他的神智前,猛地一压盖子,将它们拦在了瓶内。

发现宝藏的狂喜如潮水暴涨又如潮水退去,没有狂喜填充胸臆,深邃的不安之感即刻降临,三个人都好像被一只大手攫住了心口。

栎呈、含莎、含英六顾茫然。

这不是面对突如其来的财富时的不知所措,而是一种强烈的无所适从感。只觉得从大门被推开的那一刻,一种使命就已然落在了他们的肩膀。他们不知道这种使命有多么沉重,但一定比这一室的黄金珠宝还要重不堪负。隐约有一种不祥之感,只觉得一道缄封了千年万年的大门被自己无意中开启了,大门背后是倾城倾国的财富,财富的障眼背后却暗藏有亡家败国的灾难。“水怎么会向高处流呢?”含英再一次注视着那道诡异的水柱,低声问道。“水不可能向高处流。”栎呈凝眉思索,说道,“我们被幻象欺骗了!”“幻觉?”含英还是不解其意。“是这地宫中的最后一道界,如果我猜想得不错……”栎呈从衣襟中取出那枚朝石,手指一松,小石子竟是竖直向上飞出,“落”进他们头顶的大湖,涟漪溅起,石子摇晃着没入湖底,不见了。“果不其然!”栎呈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却露不出欣慰的笑容。“怎么?”含英诧异不已,“怎么会这样?”“从进入大门的那一刻,我们便陷入了又一个界之中。同以往一样,这并非单纯的界,界之中还叠加有一重‘镜’,于是界中的空间发生了上下翻转,我们头顶的其实是‘下’,足踏的才是‘上’。水依旧是从高处流向低处,只不过我们像蝙蝠一样被倒挂起来,所以用我们的眼睛看去,水便是从下流到了上。”栎呈解释道。“什么!”恍然大悟的含莎骇诧不已,“我们被倒悬在天花板上!”她急忙跑过去抱住姐姐,唯恐自己一松手,便会倒栽葱摔下去。“傻丫头,这个界足够强大,我们不会掉下去的!”栎呈说道,“地面上想必是有一条明河,而且依这个地宫的位置来看,大概是天生河的某条支流。水从河床的破口流到地下,又被这里的界送到壁顶,形成池沼。”“可是火焰燃烧在水中,这又作何解释?”含英凝望着那团燃烧在水中的火焰,忽然发现端倪,“快看那团火,火焰中好像有东西!”“有,的确有!”含莎也冲到水瀑边,不顾飞溅的水花打湿她的头发和衣衫,仰着头凝神谛视。“是一本书!”含莎忽然叫起来,“我看清了,火焰中有一本书!”“书?”“我试着取出来!”含莎整理一下腰带,跃跃欲试。“可是那是火!”“不碍,只是试探一下!”含莎借着水的冲力腾身向上一跃,像是在拍打空中的藤球,手臂掠过水中之火,从水柱中切过。“怎么样?”栎呈和含英同时问道。“不烫手!我试着取出来!”含莎言罢第二次起跳,轻捷得好像一尾溯流的游鱼,借着水势腾空而起,栎呈和含英眼看着那一团火焰被含莎顺利握紧在手中。“我抓住了!”含莎在水花飞溅中高喊。水毕竟承载不住含莎的重量,含莎旋即急转直落,栎呈见势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全身湿透的女孩接住在怀中。“你们看,真的是一本书!”含莎兴奋地说道。

书上的火焰在离开水的那一刻熄灭了,虽然从水中被取出,封皮上却是滴水未沾。捧在含莎手中,干燥,森然,带着沉甸甸的朴拙古意大书淬火而生,却全然不似一只刚刚浴火新生的凤凰。除却正反封皮上镶嵌有两颗光泽暗淡的深红色石头,古旧的革质书皮破旧不堪,在一室的珠光宝气之中,犹如被牡丹羞煞了的败草。“咦?打不开。”含莎试着将书开启,却发觉紧合的书页牢固得像被浇筑过一样。“含莎,封面上有字,还是鸟迹文”含英道。“真的哦!”含莎的指尖掠过漫漶不清的字迹,觉得像是在抚摸一段被风化的斑驳的碑铭,“厌胜图,较大的是‘厌胜图’三个字。”“厌胜?”栎呈存疑,“那不是相传木工诅咒人的邪祟吗?快,下面还有一行字。”他催促道。

含莎一字一顿地读来,“窃渎神性者永延罪祸……”“什么!”含英惊叹。“这不是……”含莎也盯着书封上的鸟迹文,大惊失色。“这不是天枢帝讨伐业海时的师出之名吗?”“我原先以为只是天枢帝杜撰的!”“这句话真的存在?”两姐妹面面相觑,寒意不觉之间渗入脊背,循着血脉流遍全身。“不要!”含莎骇然大叫一声,甩手将《厌胜图》抛出,她用尽了全力,就好像那本书忽然之间变成了烫手的山芋,她一刻也不愿意多握在手中。

然而《厌胜图》不似栎呈的朝石,大书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曲线。那绝对不是被抛出的物体所应拥有的飞行曲线,如同讽刺,曲线的最后,《厌胜图》掉落在含莎脚边不远的地方。含莎用力踢了一脚,《厌胜图》像是只倔强的驴,只略微颤动了一下,然后一动不动。

痛感迟钝了一下,才从含莎的脚趾传来,方才还柔软如棉的《厌胜图》,在含莎踢它的那一刻变得坚硬如顽铁。像是有意戏弄她,《厌胜图》发出金属相击般的“铮”的一声,在隆隆的水声中都清晰可辨。

这本诡异的书不似烫手的芋头,而是一枚粘人的芋头,它似是有意要黏着将它从水中取出的人。含莎吓得瑟缩在姐姐身后,就怕《厌胜图》会像螃蟹一样横行着追过来。“你将它取了出来,它可能认你为主人了……”含英不安地说。

大书平躺在地上,一副无辜的样子。然而含莎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森然,就是那种被蛇的眼睛注视着背心时的感受,又像是被手指点在眉心时的不适感。含莎觉得那条蛇就是命运的大手,悄无声息地向她探过来,在她还没有意识到要逃跑之前,已然被牢牢地钳住。

含莎的直觉没有错,很多很多年以后,她被另一个国家的人称为“亡夫败国的含莎”,与陪伴觉苒血祭舍身台的潭姬,并列为明人两大祸水……“先生,这个界好诡异,可以破除吗?”含英问道。“或许这个界存在的意义就不是被破除。”栎呈低语。“什么意思?”“我记得你们明人有一个关于末世的传说。”“您说‘倒悬之日’?”

栎呈肃然颔首,“据说世界毁灭的那一日,天地倒悬,海水流向天上,火焰在水中燃烧,日月无光,星辰陨落。你们看这里的景象,不正是天地倒悬吗?再看我们头顶处的湖水和星辰,那是在模拟天空的景象,天空之中没有日月,而星辰流向天边。”“那么这座神殿……”“分明就是天地覆灭的预言呀!”栎呈抚着自己的心口,犹如在天地的中心呐喊,“这是灭世之景……”

天、地、海,仿佛世界之大都已经微缩在这间不过百余井的殿堂中,而他们是人世间最后的三个生命,在日月无光的昏暗中,目睹着这个人类生活了千年万年的世界,无可挽留地走向覆亡。

栎呈的脑海陷入一片空白,在那片空白之后,他蓦然想起了在神话书中见过的上古初民的祭祀舞蹈,原始而狂野,好像带有某种晦涩的教义。栎呈一直将其认为是迥别于文明世界的野人的躁动。他今日才明白那绝非躯体的躁动,那是灵魂在颤抖,也是文明的第一次心跳,灵魂从此接受神性的照耀。

心绪狂乱如烈风撕扯的战旗,震耳欲聋的水声似翻滚的黑云。

他只想跳那样的舞蹈!

膝头的力量被抽走了,栎呈蓦然跪倒在地,像世界中心的方向顶礼。

含英含莎姐妹看着栎呈怪异的举动,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这种顶礼何其崇高何其圣洁,令她们不忍打搅。“那,那这些财宝我们还要吗?”许久之后,含莎试探着问道。她实在喜欢这些财宝,又着实害怕相伴而生的不祥。“当然要!”栎呈站起,说道,“既然这间神殿是神的预言,那么这些财宝便是神赐予人类的礼物,我们又何必推却?只是……”“只是什么?”含英急忙问。“只是这本书……”栎呈拾起地上的《厌胜图》。追着他的不祥感从未消泯,这种感觉像是只身奔跑在荒乱的草莽,不知道那片草叶后埋伏有蛇的眼睛。栎呈回首他们一路走来的狭长的地道,出神地说道,“我们在一个终点找到了它,我不知道这本书未来将由何人开启,但开启的会是一个崭新的起点。或许还是……”栎呈的面色如苍铁般凝重,“灭世的起点……”第一章密云未雨

沛穆四十一年(天枢12086年)冬,风镰湾。

穆国嶙州与龄国柝州的交界处,来自北方外海——尾闾海的海水将大陆冲击成一道海湾,名为“风镰湾”。“风镰湾”名副其实,整个秋冬季里,西北季风裹挟着尾闾海上的寒流在此登陆,风势狂戾如镰刀的刃口,所经之处便仿佛镰刀刈麦,稍有不慎,脆弱的生命也会被连带收割。

风镰湾与同样位于世界西北岸的若北多罗罗高地并称“世界两大寒极”,虽然风镰湾地处较南,但这样的深冬季节,风镰港的酷寒较比多罗罗高地并无不及。“竟然,选择,这样,的,天气。”飙风太粗暴,明族女孩晌才步出船舱,风便将她的话语撕扯成破碎的几片。严寒的刀口躲在夜风中,不放过任何无视它权威的人。晌觉得寒冷更像是一只大手,随着呼吸探进她的胸腔,几乎要撕碎她的肺脏。她咬紧牙关,束紧风帽的系带,同觉苒步上黢黑的船头。

这支明人的船队没有张火,厚重的夜幕足以将船身牢牢包裹,龙骨和桅杆全部没入玄暗,只有两个人霜雪一般的面颊在绯红的月光下泛着浅淡的珍珠色,远远看去,他们仿佛凌空悬浮在浓稠夜色中。“洛紫予和阿烈那对狼狈的心思比针鼻还细!”觉苒绕到晌的另外一侧,用自己高挑的身躯为她挡住了上风口,同时愤恨地说,“去年我问洛紫予索要内海海权,意在声东击西,岂料洛紫予看破,反将注意力放在外海。龄国柝州的无印港受到穆国人监视,龄国人只好将接洽地点设在附近的鬼魈岛。我们趁着冬天穆国人耳目稀松,先将货物运抵岛上,等到来年春季港口开冻,那个殊途之前提过的叫‘栎先生’还是什么的再将货物运回龄国。穆国人好逸恶劳,不愿意在恶劣环境下出动,鬼天气是我们最好的掩体,就像若北的惨烈天气可以保护殊途。”

大约一年以前,觉苒与洛紫予在潮衔休咎山缔盟。在觉苒的争取下,洛紫予同意为明族枢通翼海海上关口。如此一来,在洛紫予看来,穆国与明族商人之间通商互市一团和气。而对于明族,他们自知势单力薄,手中既无武库又无军队,与宿敌短兵相接暂无可能,于是既然不能将穆国人的城池划入自己版图,便率性将他们的金子揽入自己荷包。

缔盟之后,觉苒占了一卦,恰是下乾上巽风天小畜。小畜:密云不雨,自我西郊。阐释的就是积少成多积累财富的道理。

穆国与明族存在夙嫌,原本这份盟约觉苒对族人们无从交代。但相比拔帜易帜,赚敌人的钱同样能给明人们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谁让明人的脑子中天生有一副算盘。穆国和明族是天平的两端,神子觉苒便站在天平中央,端平了两者。他原本就有至美和至丑两副面孔,素来不在乎两面派。

解除内海海禁让明人的贸易风生水起,殊途的手腕或许不够硬,但是足够灵活,斡旋于穆国各大商派之间,便好比目无全牛的庖户操持小刀,娴熟地游走于牛的筋骨之中。而就在那只手腕翻出的阴影下,觉苒亲自督办着明人同龄国的秘密海上贸易。

本以为一切天衣无缝,但是觉苒和殊途酣畅之余忘记了手中这柄小刀是谁赐予他们的。洛紫予不是那只头被宰割的牛,而是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宰牛的人。觉苒和殊途也忘却了自己的身份,牛宰得再好,烹熟之后终究还是要端上穆国左丞相的餐桌……

洛紫予发觉他们的不安分是在今年春夏,也不做其他,就是在航线沿途的岛屿上修筑照明塔,还不惜用昂贵的馋鱼脂作为灯油,远远望去,高耸的灯塔犹如探出海面的一支支巨型蜡烛。那时候明人的船队行驶在外海海面,便仿佛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神殿,天幕是穹顶,海水是祭坛,倒是美得异乎寻常。

这就是穆国左丞相的手段:洛紫予对觉苒报以微笑,至于笑里藏了什么,留给觉苒自己体会。“洛紫予简直是个无赖!今夏出海的那一批船队不得已打道回府!”觉苒在风中抱怨,“现在终于等到冬季,沿海各港口冰封,连水莽都疏于动弹,穆国人再怎么人防人如防贼,终究奈何不了这样的天气,他们断然不会相信这个季节还有人出海吧,晌你看,他们连塔灯都熄灭了。”觉苒转念一想,说道,“不过在暗夜中潜行,我们的确就是贼……”

为了谨慎起见,他们的船队不敢张火,海面上馋鱼灯塔的火光也已经熄灭。身边除了狂暴的风声,唯剩下一片太虚般的黑暗,这样的玄暗中,伸出手就会弄丢自己的五指。

晌心中赘着隐约的不安,却摸不清这份不安的来龙去脉,因为摸不清,于是无可寄放,唯有借着月光抬头去看神子,发现觉苒的额角也仿佛有一根弦绷紧着。“神子大人?”晌低声询问,“您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觉苒不做声,却默默地颔首。他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觉苒凝眉思量,他试着让自己的思路通达,却觉得黑暗中仿佛藏有一柄快刀,将他即将贯通的思绪屡次斩断。或许这种无助感就源于四周无边无尽的黑暗吧,他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一片虚空之中,没有束缚,于是一点点的不安,就可以无限制地向外膨胀。“是我庸人自扰吗?”觉苒心中暗念,转而安慰晌,“不会有事的,鬼魈岛已经不远了。只要货物上了岸,就与我们明族无关。”他的目力不受黑暗所累,可以将夜幕一眼望穿,直达鬼魈岛的岛岸。然而觉苒警觉的目光并没有锁定潜伏在夜色中的小小岛屿,却是在四周的黑暗中急速环顾。

蓦然间,像是顿悟了什么,那张天神般俊美的脸颊忽然露出兽类一样的狰狞,“糟了!我想我们上当了!”他一把抓住身后一位明族船员的手臂,急声道,“现在时间还来得及,你们听我吩咐……”

鬼魈岛的岛岸上,龄国大司空云仲将他的狐皮大氅裹得紧些再紧些。云仲是一位中年男子,龄国人典型的矮小身材、典型的深肤色、典型的黑眼睛,典型的高额头,除却一双深邃的眼睛还算炯炯,即便多看几遍,也很难将他的相貌记牢。

而那双唯一算得上优点的眼睛,正时而交给黢暗的海天,时而交给他身后的“人群”。因为是暗夜,他看不见这群“人”的眼睛,也幸好是暗夜,云仲不用去对视这群“人”的眼睛。身后的这群“人”有五十之多,可是当“他们”立身身后,云仲感觉不到一点属于人类的气息,没有呼气,没有心跳,“他们”一动不动地僵直在寒风中,就像是……“一片森然的碑林!”云仲这样想着,心中某个地方抽搐了一下。

云仲于是回过头来,站在云仲身边的高个子发现了他的举动,低声说道,“别担心,木灵没有您想象中的可怕,他们不过是神写在《厌胜图》上的一则寓言,然后抛给了人间。”高个子的声音玄秘而空旷,听到他的声音就会使人联想起古老的藏经洞,有风从时空的尽头吹来,轻声呜咽着那些镌刻在石壁上的古奥经文。

高个子也裹在风衣中,风帽遮挡了他的半面脸颊,可仅仅是露出的半面,已经足以让所有人望之欷歔。皎洁的皮肤仿佛月光凝结而成,他的眼睛是一种纯粹的深蓝色,在夜幕中发出淡淡的亮光,如同原始的海洋,幽邃,圣洁,神秘,古奥,肃穆,美得让人不敢直视。“不,不是可怕……”云仲说道。不是他不愿表露出胆怯,而是这种感受的确不隶属于“可怕”。“那是什么呢?”云仲转念想,“是畏惧吗?”

他极少能将“害怕”与“畏惧”区分开,可是此刻,他分明觉得被木灵盯着背心的感觉远非“可怕”能够形容。就像那双纯蓝色眼睛给人的感受,仿佛面对原始海洋,海中升腾起巨大的漩涡,古奥的战歌从漩涡深处传来。“这种感受究竟是什么呢?”云仲依旧想不明白。“奇怪!”这个时候,蓝眼睛的高个子眺望着船队驶来的方向,低声嘀咕起来。“神若,哦不,外人面前,该称呼您‘栎先生’。”云仲不安地问道,“有何奇怪?”“来的不是船队,只有三只海鹘,在急速靠岸。”神若说道。他是今夜第二个不受黑暗所累的人,纯蓝色的眼睛略微眯起,紧盯着黑暗尽头。“不好,中计了!”神若遽然转身,对着身后那群木灵下令,“准备迎敌!”

那个明人船员离开后没多久,明族的船队开始在海风中调转船头,借助强劲的风势,他们回转的速度极快。

巨大的惯性使然,觉苒只觉得似有一股怪力在撤他足下的甲板,让他几乎向着另一侧滑出。他一边小心地调整自己的重心,一边说道,“龄国是伙伴,穆国是战友,现在他们两个交恶,我们明人还是作壁上观为妙!”“他们要交战?您怎么看出来的?再说哪里有穆国人?”晌惊诧地问道。飙风翻卷起白浪,一个巨浪拍击在她身边的舷板。一时的分神,她输给了那股要将她抛出的力,平衡感在离她而去。“小心!”跌倒之前,一只有力的手架住了她的上臂。金眼睛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像是太阳的碎片落进了她的眼睛,晌于是依稀有一种错觉,透过厚重的衣衫,她感觉上臂上有五个温暖的触点,酥麻的感觉在那种温度下暗淌。

晌重新站好,禁不住试探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的确是错觉。”晌心念。死人的指尖是不可能有温度的。“灯塔!”觉苒就事论事,“问题就在灯塔上!为了制造强光,穆国人使用的是馋鱼的油脂。可你知道馋鱼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用途吗?”“墓道中的长明灯?”

觉苒颔首,“馋鱼油可以燃烧上千年不灭,既然如此,穆国何故将灯光熄灭?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对我们放松了警惕,相反,是为了掩藏自己!”

明人的船队已经完成船头调转,此刻风从西北方吹来,而他们要向着东北方向全速撤离风镰湾。这就需要抢风行驶,让船在海水中呈“之”字形前进。

风卷起丈高白浪,像一计重锤,锤击在右舷挡水板,帆叶抵抗着劲风的撕扯,带动船在水面画出‘之’字的第一笔。足下那股要将人抛向一边的怪力更胜,同这股怪力相角逐着,觉苒匆匆赶到船的左侧甲板。

视线中的鬼魈岛被船身遮挡了大半,月光的亮度不足以照亮全岛,只将岛屿起伏的轮廓镀成黯淡的一线深红,在渐行渐远的觉苒看来,仿佛水底趴伏着一只怪兽,背脊拱破了海水平面,想要挣脱海水的束缚。“真美呀!”鼓满海风的帆叶带着船上的明人们迅速离开这片是非地,觉苒远眺着那只挣脱不出海面的怪兽,心中暗念,“别人家的战火总是令旁观者感到如此美艳,尤其是当你得知,火种是由自己点燃的……”“看见岛上的光火了吗?”他问晌。

晌静默地颔首,他们离开的速度极快,鬼魈岛上骤然亮起的点点光亮,初看时微弱得好像萤火虫的幽光,再看时已经难以辨别。

觉苒道,“如果我猜的不错。鬼魈岛上有穆国的伏兵!天色这样昏暗,一切只能依靠听力来辨别。我们放出的那三只海鹘全速撞岸时的声音,正好成为引他们出洞的讯号!”

鬼魈岛上。

一切都发生在瞬目之间,三只空无一人的海鹘以海风为坐骑,撞击在海边礁石上,须臾之间便破裂成无数碎片。

如同听到了军鼓,云仲身后的山岩上,火光织成的幕布顷刻间拉开。橘红色的幕布后,穆国战士纷纷从山岩上跃下。

他们明显被冻僵了,跃下的姿势僵硬而呆板。然而手提的长刀却不受严寒的影响,如同被寒风发硎,銛利的刃口处,流动着令人肝胆俱寒的清芒。随着穆国人从高处跃下,寒芒在夜色中划出道道凌厉的银色轨迹,像是下起了一场星辰的雨。

龄国这一边,神若的出击却抢在这一切之前,云仲看不清他是如何冲出。只听到一句叮嘱,在那个迅疾如雷电的身形离开之后,才被寒冽的夜风姗姗送来:“站在原地不要动,让木灵保护您!”神若的随从中,随即便有四个木灵分别围在云仲的前后左右,像花瓣保护花心那样将他护在中心。而其余所有,全部追随着神若扬起的衣角,冲向了穆国人的阵营。

云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他只是被承王任命,来督办龄国与明人之间的交易。他从不曾亲历战场,也根本不想卷入战争。

其实眼前的一切也无法称之为战场,穆国方面虽然声势不小,但人数不过百人,而且云仲找不到对方的头目。那些穆国人其实就是一群涣散的散兵游勇,接受了一个不知谁人发出的杀敌的命令。“愚蠢!”云仲心想,“一群散兵也想做木灵的对手?”

在神若的带领下,木灵的攻势犹如一把突刺的刀,片刻之间便切入了穆国人的阵营。血光在穆国的阵营中四散,深色的液体在夜幕中飞溅起又溅落下,像是有人向着夜空泼洒了一大把黑珍珠。即便云仲站在上风口,也感受到了风中浓重的血腥味,除却血液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恶臭,丝丝缕缕地夹杂在血腥味之中。忽然间浓郁,又忽然间飘远……

死神的味道吗?云仲冒出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木灵的强势远远超出穆国人的想象,呼喊之声在穆国人之间蔓延,还有的叫声尚未来得及发出,喉咙便已被木灵切断。实力太过悬殊,仿佛穆国人面对的不是一组木灵分队,而是一群集结在一起的死神。木灵以弯刀作为兵器,刀刃横扫而过的地方,似乎就连大山都可以荡平。

一个穆国人提起刀,试图挡住敌人迅猛的突击。紧握兵刃的手指青筋暴凸,银亮的刀身反射着绯红色的月光,映亮了弯刀后穆国人的双眼。

这个穆国人一定是看见了那些木灵的眼睛,因为他暴睁开的眼睛中不是惧怕,而是一种远比惧怕更深邃的恐惧。

是什么呢?犹如一道银线划过云仲的脑海,他忽然明白方才那种无法言喻的感受了。

那是敬畏!

是人面对神时的敬畏,此刻就明白无误地写在穆国人的眼睛中。

人岂能是神的对手?交锋不过片刻,穆国人便已不再有能力杀伐,他们所能做的只剩下最后的自卫。

收割生命的镰刀完全被木灵紧握在手中!飞溅的已经不再是血珠,而是大朵大朵的血花在空中夭矫绽放,那种令人作呕的恶臭味也不见了,冲击云仲鼻腔的是纯粹的血腥!

强大的震慑力向着云仲劈头盖脸的压来,那种犹如弓弦绷紧的张力就存在于那些木灵手起刀落的动作之间,轻快,迅速,没有任何滞涩与拖沓,疾如迅雷闪电,却是有拔山扛鼎般无穷无尽的力道含蕴在浑然一刀之间。仿佛他们刀下的不是穆国人流淌着生命之血的脖颈,只是一段段就戮的干柴。

穆国是散兵游勇,木灵却是齐整如一,那些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人形同时做出了一个动作——足尖为轴在原地旋转,让手中的长刀挥洒成一个浑圆。银色的刀影融成一片,合为一柄快刀,向着穆国那一团乱麻斩去。

那是摧枯拉朽之势,云仲只觉得他的心还未完全提起至嗓子眼,一切便已经结束了。空中无数朵血花一起绽放,又以一种冷艳的姿态在空中凋零,风吹散它们哀艳的花瓣,零落成沙地上一滩滩猩红色的泥泞。

神若高挑的身躯从“花海”深处走来,没有词汇足以形容此刻的美感,这种美脱胎于残酷,美得像神性莅临。

神若迎面走来,用衣角擦拭着刀上的斑斑血迹,淡漠地说道,“穆国的兵力少得可怜,而且也不是精锐,很可疑。”“都铲除了吧?确认没有漏网之鱼?”云仲的那颗心虽然不及提到嗓子,但是落回来的时候,却在胸膛中发颤。“放心吧,已经……”神若不及说完,忽然一怔,“咦?您身边怎么少了一个?”“少了?”云仲这才发觉,自己身边的木灵本是四个,可是不知道何时,原先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木灵不见了。“怎么少了一个?去哪里了?”云仲在夜色中茫然四顾。

神若没有回答,而是蹲在木灵消失的地方,检查地面上的沙,不出他所料,沙滩上果然有一小滩黑色的粘稠液体。“云大人,方才您闻见毕方油的味道了吗?”神若说道,“就是俗称的煤膏,在你们闻起来应该是一种特殊的臭味。”“闻见了,方才隐约有一股,忽然间浓郁,又很快飘远了。”云仲急忙问,“出什么事了?”“地上有一滩毕方油,是从木灵的身体里渗出来的。”神若示意指尖上沾染的黑色,“如果猜的不错,方才有一个人趁乱来到您身边,带走了他们四个中的一个。”“现在那个人呢?”云仲又惊又怕。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劫走了一个护卫,而他竟浑然无知。惊惧感沿着云仲的脊柱上窜,眉心处像是被剜空了,感觉随时会有一矢暗箭刺穿黑暗,从这里射进他的头颅。“别担心,如此高手,如果以取您性命为目的,您恐怕早已经不在人世了。神龙不见首,自然更不会不见尾,想必早离开了。”

话虽如此,云仲还是心中悸然,“可是如果是来去无踪的高手,即便我无法察觉,‘他们’……”云仲示意身旁其余的三个木灵,那些木灵还遵照神若的命令,纹丝不动地站着,“他们”失去了一个同伴,却仿佛事不关己。“普通的木灵和我不同。”神若解释道,“因为眼睛的缘故,他们看不见事物,只能依靠嗅觉、听觉和感觉捕捉人的气息。穆国人在下风,我们站在上风,今夜的风势又太过猛烈,穆国人才得以掩藏了自己。但是如此近身,即便位于下风也不可能逃出他们敏锐的嗅觉……”神若仰望空无一物的天幕,低声说道,“那么只有一种解释,这个人也许根本不是寻常人……”

神若和云仲不曾留意的暗夜中,一骑穷奇滑行在云端,无声地飞向东南方的天际。穷奇的背脊上有两个身形,一个极为瘦小,几缕枯白色的头发挣脱了兜帽的束缚,在风中狂蛇般飞舞。为了方才行动时不制造响动,原本悬挂在胸前的盘长纹湿银银铃被他衔在口中,此刻银铃重新垂在胸前,随着夜风而泠然轻响。而另一个身形,正被他揽在怀中。

被抱在怀中的木灵一动不动,“他”并没有死去,只是暂时丧失了行动力。“他”的心口被利器洞穿,黑色粘稠的液体从那里涌出。那是煤膏,散发着特殊的刺鼻臭味。“真美呀,像死人的眼睛……”身形枯瘦的少年喃喃低语。随即细白的五指像蛇,蜿蜒着爬上木灵苍白的脸颊,轻轻地抚摸木灵的眼睛。零碎的星光落在木灵的眼睛中,没有溅起波澜,便深深地沉了下去——那是两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漆黑空洞——木灵的眼睛没有瞳孔。

次日,穆国国都潮衔。“昨夜去了一趟穆、龄边境,回来得有些迟了。”穆国大司马林选的府邸门口,阿烈笑吟吟地对侍者说道。“不碍,不碍,林大人正在池塘边等候您呢!”林府的侍者很殷勤,引着阿烈,穿过府邸中错综复杂的曲道回廊。

如果说洛紫予偏爱南方风骨,无论休咎山抑或结庐皆以清逸隽秀见重,那么林选的府邸则是典型的北国风范,恢弘,豪奢,浑然雄风。随处可见是紫铜掐丝的珐琅彩,宝蓝、青金石色、菜玉绿、鸡血石色、车渠色、明黄色,强烈的色差冲击着观瞻者的双眼,宛若一幅浓墨重彩的金碧图。

在上行下效蔚然成风的穆国,洛紫予最重要的膀臂林选,却有意让自己的偏好与洛紫予背道而驰。如果说洛紫予在休咎山之外还有很多洞窟,好像一只小白兔,那么林选一定要将精力放在收集亮闪闪的物件筑巢上,以证明自己是一只迥别于小白兔的黑乌鸦。

不过府中的各色砖雕确实值得玩味一番,穆国砖雕多以花卉为主题,涉及人物及历史题材的极少。林选府中的砖雕却是包罗万象,八宝博古、福禄寿喜、神话传说无不囊括。一路走过,影壁、障壁、门楼、墙垣令人应接不暇,阿烈瞻前顾后地欣赏,看上去兴致极佳,他脖子上那串凌王赠送的湿银铃,洒下一路清脆的叮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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