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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3 09: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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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三

出版社:青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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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只黑山羊

三十三只黑山羊试读:

一只与肖恩同岁的鸡

01

外婆家的房子,就在那一片桑梨林里。

每年的春分一过,那些桃树、桑梨树一呼百应,哗地一下全开花了,到处是粉嘟嘟、白皑皑的一片。吸一口气,胸间满是甘冽与芬芳。那浓郁的香气总是让我犯困,有时玩着玩着,人就歪在一棵树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只没啃完的甜桑梨。醒来时,我已经在外婆家暖和的炕头上。每次总是我的小舅背我回家,再看他,正在旁边打呼噜呢。有时,他也会自己跟自己下着棋,耐心地等我醒来。

秋天最好玩。周围的庄稼刚刚收割完,那些平日里被我们称为“田野精灵”的灰野兔,便躲藏到林子里来了。我和小舅像终于找到了正经事干,腰里别上弹弓,怀里揣上干粮,像两个身怀绝技的猎人(虽然透过树隙,就能望见外婆家的红色屋顶),每日在林子里游荡,寻访野兔的踪迹。一有风吹草动,警觉的猎人便握紧手中的弹弓。野兔总是在人不设防的时候突然现身,一个亮相,又闪电般疾驰而去,消失在点缀着野花的矮灌木丛里。即使高明如小舅般的猎人,也难展身手。整个秋天,我和小舅终日与梦中的对手在林中周旋,其乐无穷。

如今,那些好时光一去不返。

我的小舅,我妈妈同母异父的弟弟,我昔日狩猎的好伙伴,虽然只比我大四岁,自打他上了中学,脸上长满了此起彼伏的青春痘,便迷上了诗歌与烹饪,再也不和我这“毛孩子”一起玩啦!

也许诗歌和烹饪跟这事说不上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妈妈说那是青春期的短暂症状,说这话时,她还调皮地向我眨了眨眼睛。我始终没弄明白这话和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如果说我有什么东西已经明白无误的话,那就是——我无比伤感地意识到——他再也不愿和我一起玩了。即使在外婆的威胁下(“带肖恩去林子里玩一会儿,否则别吃饭!”),你也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树上一个,树下一个。当我看到一个隐藏得很好的知了洞,大声尖叫起来,以期引起他的注意,他也只是微微从书本里移开些许目光,向下投来不以为意的一瞟,又接着躺在树杈上读他的诗歌了。

他有一个带锁的抽屉,在我们合用的那张写字桌的靠近他右胳膊肘的地方。每次,他总是狡猾地等我上床睡觉以后才轻手轻脚地打开它。这诡秘的举动,为那个抽屉涂上了几笔神秘的色彩。有时趁他不注意,我摸着那有着铜金火炬图案的锁头,心想,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呢?探究的念头如一头蠢蠢欲动的小兽在胸口乱拱。终于有一天,我让自己早早上床,佯装睡着了,继而在一阵轻微的鼾声后,装作被他沙沙的翻书声惊扰,来了个憨态可掬的婴儿式翻身,并适度地发出一串“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在暗暗陶醉于自己的表演才能的同时,我让被角和眼皮同时撩开一条小缝,窥视着小舅映在墙上的晃动着的巨大影子。这时,只见他走到壁橱前,从拉门的玻璃凹槽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那个神秘的抽屉。我记下了那个藏钥匙的地方,然后,带着不可告人的微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趁他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在壁橱拉门的玻璃凹槽里找到了那把钥匙,伴着咚咚咚的心跳,打开了那个神秘的抽屉。我看到一个蓝绸子皮的记事本,几张一元的纸币,一支我爸爸送给他的英雄牌钢笔;另外,还有一张初三(2)班全体同学的合影,照片不知为何被人为地挖出了两个洞。但是没过一会儿,我就找到了答案——在那本蓝绸子记事本里,我发现那被挖去的两部分,被人为地合在一块:一个不用说,是我那小舅;另一个嘴角抿得很紧、瞪着大眼睛冲着镜头笑的,是个漂亮女生!并且,我不费劲就认出来,她就是学校食堂厨师长的女儿。我翻着那本蓝绸子记事本,在夹着一张真皮书签、散发着好闻的皮子味道的一页,读到了下面的诗句:

啊,LR,

你玫瑰色的脸庞照亮了我的心房。

笑话我吧,

但是不要收回你的光芒。

远远地驻足、倾听,

暗暗倾慕。

你这与月亮争艳的女孩,

花儿都没有你芬芳。

……“你玫瑰色的脸庞照亮了我的心房”,哈,笑死我了。我锁好抽屉,将钥匙放回原处。我决定不露声色,一旦他把我给惹急了,我就把这个秘密——他这条小辫子——给揪出来。在这之前,我要一如既往地每天睡觉、吃饭,仍然谦卑地喊他小舅。

暗暗倾慕厨师长的女儿,可不可以说,这就是他迷上烹饪的最深层的原因呢?我不敢肯定。但有一点不容置疑,那就是,他疯狂地爱上了烹饪。过年时,我妈妈给他的压岁钱都被他换成了烹饪书,什么《美味佳肴大制作》啦,《美食家》啦……一大摞,没事儿他就捧在手里琢磨。我的压岁钱只花去了个零头,买了只水母风筝,一把带驴头的小刀,剩下的都让外婆给我存着呢。如果小舅没钱用了,我想我倒可以借给他。小时候吃苹果,他那只总是眨巴眼的工夫就进了肚子,我总是小口小口地吃,我知道,他吃完后,定会涎下脸来求我给他咬上那么一两口。我巴不得他会这样呢!

现在,他简直成了个烹饪狂,看见什么都想把它做成美食:树上结的桑梨、槐豆荚,地下爬的蜗牛、知了……经他的手一弄,像变戏法似的,多么寻常甚至丑陋的东西转眼间都能成了一道美味佳肴。一次,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篼子蝈蝈,煨在灶上,等闻到香味,一只一只扒出来,就着馒头吃,那个香啊,而且很下饭。

每次他埋头琢磨菜谱,那兴奋劲一上来,反扣下书满屋子咚咚咚地走,还摩拳擦掌的。若不是外婆有言在先,家中仅有的三只鸡早不知被他杀了多少遍啦。“等着吧,哪天我要做只鸡给你们瞧瞧。”小舅盼着杀鸡,我等着吃小舅杀的鸡,在这件事上,我们俩意见空前的一致。当这话被他热血沸腾地说过多次以后,它已成为我寻常日子里少有的盼望之一。“你长大了要当个厨师吗?”一次我问他。他没抬头,正手口并用、一心一意地对付一颗刚刚从后山坡挖来的野山姜。我猜,也许他羞于回答呢。我认识的小孩子,不是想成为一名科学家就是一名画家,你想,谁听说过有人把成为厨师当成理想的呢?02

这些日子,小舅忙着期末考试,再也无暇鼓捣那些吃的玩意。我那可怜的、被小舅的厨艺宠坏的胃正愈来愈频繁地被一条馋虫光顾。直到有一次写作业时,我发现一张张演算纸上,被我画满了一只只烧得油光闪亮、还冒着热气的烧鸡,于是,我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走到外婆的房间,一声不吭地坐到椅子上,将下巴颏搁在桌沿上,直瞪瞪地望着桌上爸爸妈妈的照片发呆。

外婆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正一门心思地做着她每天都做不完的针线活儿。“外婆,爸爸妈妈怎么还不来接我呀?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说到这儿,我的声音微颤,楚楚可怜,自己倒先给打动了。

外婆一见这阵势,忙扔了手中的活计,慌手慌脚地将我这可怜的“弃儿”揽进怀里。“噢,可不能这样说!他们多忙啊,又要上班又要上课……要不这样吧,晚上外婆带你到大舅家,给你爸爸妈妈打个电话。”

我摇头。昨天我刚给妈妈打了电话。“那么,让小舅带你去看电影?”

我暗暗地撇撇嘴,他才不愿意带我去呢,老想甩开我,害我在后面一溜小跑,甭提有多窝囊了。“买支枪怎么样,嗯?”

商店里就那么几支破玩具枪,从来不进新货,每天放学后我都拐进去玩上一会儿,早给我玩腻了。“你想吃什么,告诉外婆,糖还是点心?”

差不离了!我摸索着外婆衣服上的扣子,没摇头也没吭声,鼓励外婆接着问下去。“桑葚?”

我装模作样地嘟起嘴巴,作沉思状,心里在为外婆加油:再接再厉,往下问!

可怜的外婆想了半天,忽然茅塞顿开,她一拍大腿:“对啦!过两天你小舅考完了,要不,让他杀只鸡给你吃?”

唉,真不容易,我就等这句话呢!我努力不让自己高兴得蹦起来:“哪只?老芦花、愣头青还是金大嫂?我去告诉小舅!”我顿时来了精神头,挣脱外婆慈爱的手臂,一个箭步冲到院子里。03

什么?那只老芦花鸡,它和我同岁?

小舅,这个成天故作深沉的家伙,眼下正像个傻瓜似的笑倒在椅子上,他脖子里的喉结随着笑声上下滚动,怎么看都像鸡身上的某个部位(鸡嗉子),甭提有多难看啦!

可是紧接着,我发觉我身体里也开始发出一阵类似抽筋般的笑声。

那只老芦花,我是说那只和我同岁的鸡,给我们笑毛了,咕咕咕地直在原地兜圈子,还不时伸直脖子同其他两只鸡交换眼神。后者飞到篱笆上,远远地惊惶未定地望着我们。

接下来,我的笑声像风扇的叶片慢慢地停止了转动。这可能吗?我开始对这件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你想,一只活了十年的鸡,这可能吗?我揪住外婆的后衣襟,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地猛问:“是真的吗?外婆?是真的吗?”“我还哄你怎么的?你刚落生那会儿,还是我从集市上买的,一块钱十个毛茸茸的小鸡娃呢!”外婆一本正经地说。

我瞧着它,一身花袍未免有些旧了,毕竟穿了十年;腿脚好像也不是很灵便,走路有些蹒跚。它的耳朵很背,我用小葱的叶子做了一个单音符的口哨,吹到第三声才得到它的注意。它伸直脖子,凝神倾听,眼睛眯缝着,老眼昏花地一眼一眼朝我望过来。

趁它望着我的那当儿,我丢了一个葱叶在地上,等着它过来吃。它用那双不好使的眼睛对着地上的葱叶瞅了好半天,这才决定将嘴凑上去,一下一下啄起来。

唉,它真的是太老了。

外婆说它和我同岁,想必它已见过我小时候光着的屁股,还见过我晃晃悠悠地学走路的模样。说不准,我们还互相抢过食呢!

它在我脚边悠闲地踱着步,不时抬头看我一眼,以此表达对我的信赖与亲近。可怜的鸡,连撒娇都不会,如果是猫狗,早就腻上来了。难怪鸡总是被人杀来吃。

我知道,三只鸡中,愣头青和金大嫂是下蛋的功臣,是我们全家补充营养的重要来源。只有这只老芦花鸡,又老又没用,从它下最后一个蛋到现在,已经三年了。而且,它还犯有间歇性哮喘病,一到春天,它的气管就像只破风箱似的发出一种令人难受的声音。最要命的是,这只鸡晚上老说梦话,一次竟把小舅惹火了,因为它在梦中喋喋不休说个没完,说什么也不肯停下来。直到小舅对着窗外大喊了一嗓子:“闭嘴!”它这才乖乖地闭嘴了。

如果说这次该吃掉谁,我心里非常清楚——非它莫属。

吃一只和自己同岁,没准和自己一块儿长大的鸡,一想起这事我就浑身不得劲儿。这事我干不来!

思虑再三,我准备去告诉外婆,不想吃鸡了,没胃口。

前几天馋得看见鸡毛掸子都要流口水的我,现在嘴里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吓得外婆一哆嗦,忙把手压在我的额头上问哪里不舒服。

我躲闪着外婆那只慈爱的热乎乎的大手掌,在心里叹着气:难道还要让我说,不要杀那只老芦花鸡了,因为它和我同岁?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尤其是小舅,岂不是又多了一条给他瞧不起的理由!“你小舅这几天正琢磨一种新的烧法:瓦钵粟子鸡。你看——”外婆指着墙上一张写满了关于烹调的各种玩意的纸给我看(不知出于什么怪念头,他每次学烧一种新菜,总是郑重其事、不厌其烦地把配料、步骤及注意事项一一记在一张纸上)。临了,她拍了一下我的小屁股:“到时不怕你没胃口!”

唉,人老了怎么有时这么烦人呢!

最要命的是小舅,他做梦都想杀鸡,好不容易逮住一次锻炼厨艺的机会,让他收手,难度简直像徒手拦截一辆向山下狂奔的马车。04

我决定找到那条没准可以让老芦花鸡活下来的证据。

星期天,我在大舅家那间充满樟脑味和古旧书籍气息的书房里,开始一本接一本地翻找。

大舅上班去了,要到傍晚才能回来。总想找人唠唠、火热心肠的大舅妈每五分钟进来一次,打探我这个心里没底的工程的进度。我被闹得像一只走一阵儿就紧一次发条的钟,最后累得想停都停不下来了。

傍晚时分,随着院门吱呀呀的一声响,大舅妈清脆的声音像一群沉寂了一整天应声而起的麻雀,把小院衬得立即热闹起来。“你快去看看吧,你外甥在找什么书呢,找了一整天了,眼珠子都快瞅出来了!”

我望着掀开门帘走进来的大舅,急巴巴地说:“大舅,我记得在一本书里,名字我给忘了,讲过老鸡是不能吃的,因为老鸡吃多了蝎子、蜈蚣,有毒。你给我和小舅讲过的,那天,在这儿,你就坐在这把瘸腿的椅子上,外面下着雨……”我紧张地说着,努力想找到一把可以开启他记忆之门的钥匙。

没等我说完,大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到其中一页,递给我:“是这个吗?”

我辛辛苦苦地找了一天,把大舅家书里的蛀虫打扰了个遍都没找到,结果,大舅眨巴眼的工夫就给找到了。

我高兴得只会嘿嘿地傻笑,赶紧找了支笔,将它抄在本子上。“要这个干吗?”

我应了句“有用”,一溜烟地跑了。

当晚,小舅的那张写着“瓦钵粟子鸡”的菜谱上,又多了这么一条:

鸡食蜈蚣百虫,久则畜毒,食之杀人,故养生家鸡老不食。——引自《明清笔记小说》

第二天,我一起床就先去看墙上的那张纸。

小舅上早课走了。在那张纸上,小舅将我写错的“畜”改成了“蓄”。这个混蛋,他只改了个错别字!

他压根没把我和我的意见放在心上。这个自以为是、没有一点儿人性的家伙,为了一次烹饪练习,竟不惜杀害一只跟了我们这么多年的老母鸡。如果日本鬼子来了,他把我给出卖了,我一点儿都不吃惊!

摊上这号人做小舅,你有什么办法?!我一边刷牙,一边感叹命运的不公:追根溯源,这都怪外婆,如果没有当初她众叛亲离地再嫁,也就没有今天这不痛快。

我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哗地发泄着我心里的愤怒。如果他真杀了那鸡,我记他八辈子仇!05

雨后初霁,树叶亮晶晶的,闪烁着怡人的光泽。

我站在一棵杜梨树下,循着一阵清脆的鸟鸣,仰头在树叶间寻找那只鸟。我记得一只蓝色的鸟有着这样的叫声:“啾啾——啾”,一声长一声短。可惜我们只照过一次面,我拿不准它是不是那只蓝色的鸟。我仰头在树隙间寻找,帽子掉了都浑然不觉。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小舅拎着只篮子走了进来,他的裤角湿到腿肚,两只亮晶晶的眼睛里漾着笑意。顺便说一下,他长着一张毫无风格的脸,如果不是留着一个虽不合时宜但还有那么点特色的发型——一个秃脑瓢,不定有多乏味呢!此刻,那只不合时宜的秃脑瓜子上,正挂着一颗亮闪闪的露水珠。我瞟了一眼小舅放在台阶上的篮子,里面有半篮夹杂着鲜绿的嫩青草和新泥巴的菌子。“我只去了前堤,你有时间到后堤再去采一些。多放些蘑菇,鸡肉香。”

看来,有些谈话在所难免了。“小舅,”我低头看着那个篮子,“真的要杀那只鸡吗?”“留着它有什么用,成精吗?什么东西养久了都会成精的。”他自以为幽默,嘻嘻笑着说,“变个女鸡精,这下不愁没人跟你玩了。”

我听见血在我的血管里汩汩地流淌着:“我才不稀罕女孩子呢!不像你,小舅。”“去去去,一边玩去!”看得出,小舅有些恼了。

哈,总算击中了他的要害,我有些得意起来。这时,我想起他那个宝贝抽屉的秘密。我略微回想了一下,大声背诵起来:

啊,LR,

你玫瑰色的脸庞照亮了我的心房。

他愣在那儿,脸涨得通红,叫道:“小偷!卑鄙的贼!”

他那副样子,真好笑,这越发鼓励了我,这时我又记起了一句:

你这与月亮争艳的女孩,

花儿都没有你芬芳。

……

小舅二句不说,返身进了屋,出来时手上拿了根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五花大绑地捆在了一棵臭椿树上。

我蒙了:“你这是干吗?!”“这次,我还真的不想杀那只鸡了,我先把你给做了吧!”他恶狠狠地说。

我想这下可完了,狗急了跳墙,把他给惹恼了,拿我下锅煮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哭了起来。“陈星亮!大灯泡子——亮!”我边哭,边喊出了他的大名和外号,以示轻蔑。“不许你这样叫!”“厨子!”“住嘴!”“刽子手!”

我颠来倒去地骂着脑中贮备不多的几句脏话,让它们像鸟儿一样飞进飞出。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我亲爱的妈妈,也许,她再也见不着她的儿子了。“妈妈——妈妈——”小舅瘪起嘴巴学着我的哭声,“你知道你有多大了吗,还像个婴儿似的!我要多放些葱姜蒜,去去你这奶腥味!”他凶巴巴地说完,扬长而去。“滚你那秃脑瓢的蛋!”冲着那扇在他身后关上的院门,我尖声骂道,声音大得几里之外都能听得到。06

我被这个恶棍绑在了树上。

如果不是他那紧闭的嘴唇和铁青的脸,有那么一瞬,我竟感觉又回到从前,我们一起玩“捉他个把强盗”游戏的时候。那捆绑的手法和绳结的打法,还和从前一样。

我还能怎样?我哇哇地大哭起来。

一边哭,我一边想象着一群蚂蚁循着我身上的奶腥味,沿着树干,慢慢地占领了我的身体,慢慢地啃食,最后我被蛀空,成为一具空壳。我那可怜的外婆,当她解开我身上的绳索时,我像一只空麻袋似的倒在她的眼前……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打个了冷战:不行!不行!这对外婆来说太残酷,她会心疼死的。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脚步声近了,然后,又远了。

我的思绪飘飘悠悠,又陷入了想象中:那个脚步声又返回来,在门口停住,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是个贼!见家中无人,唯一的活物还被绑在树上,他遂将家中钱物洗劫一空。小舅所有的东西,包括他抽屉中的那个蓝绸子记事本,还有他的宝贝烹饪书,无一幸免。我的东西因有奶腥味而得以保留下来。外婆回来看到这个悲惨的家和绑在树上的我,大怒,将小舅痛打一顿,罚他少吃三顿饭。最重要的是:小舅对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得跟什么似的!

我沉浸在假想的快感中,一次又一次地惩罚了小舅,气也渐渐地消了。

茉莉花墙围成的篱笆里,种了几畦小葱,这些小葱被现吃现采、新老不齐地生长着。篱笆上晾着我的一件小褂,小褂下面巴掌大的树荫里,那只和我同岁的鸡正站在那儿打盹。时不时地,它会睁开昏花的老眼看我一眼。在远远地对视中,我心里有些发毛。它和我同岁,我刚刚过完生命中的头一个十年,而它已经老了,快死了。这只与我一起长大的鸡,或亲眼目睹我成长的鸡,此刻,我为了它,被绑在这棵熏人的臭椿树上,它作何感想呢?

忽然,我看到它慢慢直起身,老态龙钟地向我走来,走到我身边,飞落在我的肩膀上,用嘴啄开我身上的绳索,用一种极富戏剧性的怪里怪气的声音对我说:“记住吧,肖恩!记住我为你所做的一切,然后忘记。”

它别是真的成精了?啊,我决定暂时为它保守这个秘密。首先,我们要结成同盟,联手对付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小舅。必要时,我们得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看。比如,在他不愿意带我进城时,让老母鸡对他那辆心爱的坐骑暗暗施个咒语,这样,我就成了旅行中不可或缺的伙伴。

这时,一声清脆的“叭”的响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是一只熟透的金黄的杏,从树上落下来,滚到我的脚边。我四处寻找那只老芦花鸡,见它还站在树荫里打盹。一时之间,我有些犯迷糊,刚才那个梦,是它做的,还是我做的?这时,芦花鸡也被这个响声惊醒,警觉地直起身,对着地上的杏看了半天,然后又眯起眼睛,打盹去了。

我动了动身体,发觉绳子绑得并不紧,不费劲就可以解开。不!我随即制止了这个念头——我得保持这个样子,让外婆回来看一看!并且,在心里,我开始预演诉说受虐的全过程。

这时,院墙外传来外婆的声音。她在数落树上的一只鸟今天的叫声太吵,乱了她的脚步。

外婆推门进来,看到被绑在臭椿树上的我,哈哈大笑起来。很快,我那雨点般的眼泪打断了这开心的笑声,她惊慌起来:“小祖宗,这是玩得哪一出啊!”“是小舅干的!”接下来,我便开始了声泪俱下的控诉。07

第二天,趁小舅上早课、外婆去侍弄那些蜜蜂的时候,我抓了一把谷子撒给院子里正在觅食的鸡。在它们悠然享受美味早餐之际,我揪住了老芦花鸡的尾巴,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将它拴了就走。

昨晚我和大舅已经说好,让老芦花鸡到他家暂住些天。我告诉大舅:因为它老和另一只鸡闹矛盾,等两只鸡气消了,再接它回来。

大舅家离外婆家有一段路,在桑梨林的尽头。

说实在的,用绳子拴着鸡走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比用绳子拴狗那么简单。这只鸡走走停停,不时停下来啄一啄地上的石子、树叶什么的。因为想着上午第一节课的测验,我心里有些急。要命的是,你急它不急。我低声训斥着它:“不知好歹的东西!再不走,你就成了小舅练习厨艺的材料,饭桌上一盘美味的佳肴!”谁知,它偏不领情,稍一用劲儿,竟向我怒目而视,甚至发出愤怒的呼叫。

在这尴尬的节骨眼上,偏偏后面来了人。“怎么还不去上学,肖恩?你在这干吗呢?”我回头一看,是快嘴快舌的东邻大婶。我嗯啊半天,回道:“我遛鸡呢。”东邻大婶乐得发出一阵母鸡般咯咯的笑声:“有听说遛马、遛鸟的,我还第一次听说遛鸡的呢!”我红了脸,不再理她,一门心思地对付手中的老芦花鸡。

可怜的老母鸡,被我拉扯着跌跌撞撞地走着,它平生还是头一遭被人拴着绳子牵着走,百般迷惑与不解,不时发出一声声抗议。

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在我一番生拉死拽之后,绳子断了,那只老母鸡,如临大赦一般,顺原路狂奔而去。跑了一会儿,它又停下来回头看看我,见我没追,这才放下心来,一边在草稞间觅食,一边慢悠悠地朝着它的悲剧走去。

唉,生死由天吧,测验要紧。我跺跺脚,撒腿向学校跑去。

下午放学时,我才想起那只命运未卜的鸡,这时,心倒是定了,全没了前几天的焦躁与烦乱。

想想这些天,为了这只鸡,我曲曲折折、用心良苦、毫无把握地努力着,我有些心酸,努力对自己笑一笑: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剩下的,全看它的造化了。

还未到家门口,一阵鸡肉的香味扑鼻而来,我不觉吞咽了一下口水。“到底,”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让你得手了,小舅。”

我面无表情地进了家门。

外婆一见我回来了就开始张罗着盛饭。再看那个厨子、刽子手,正坐在饭桌旁,一边若无其事地研究着菜谱,一边等着开饭呢。“你小舅手艺见长,这次用一种新方法烧的,你一准爱吃。”外婆端上一碗鸡肉,放在我面前,“这一碗给你吃,里面有你爱吃的鸡心、鸡肝。”“我不吃!”想不到外婆一副慈悲的外表下面,竟也藏着一颗助纣为虐的心,这让我非常不满。我端起饭碗,夹了根酱黄瓜,来到院子里,蹲在屋檐下往嘴里扒着米饭。鸡肉的香味一阵阵飘来,刺激着我全身每根神经。不知是这鸡肉的香味搞的,还是我心里依然想着、可怜着那只与我同岁的老母鸡,眼泪竟止不住地流下来,流进碗里。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了我的耳朵,“咕——咕咕”,我低头一看,是只鸡,确切地说,是那只老芦花鸡,正吃着我掉在地上的饭粒呢!“外婆!”我跳了起来,一边大声叫着“你们可别全都给吃了啊!”,一边向屋里跑去。

外婆意味深长、笑眯眯地瞅着我。再看小舅,头上戴着一顶雄鸡金黄色翎毛做的印第安头饰,漂亮得令人晕眩,哈!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种。

我伸手就抢了过来,就势戴在自己头上。外婆在一旁忙说:“别抢!本来就是小舅给你做的。”

小舅做着鬼脸,用他发育期的沙哑声音学着我的腔调说:“我不吃!我不吃!”“行啦行啦!别闹了,快趁热吃。待会儿把锅里的盛了给你大舅家送去,你大舅妈养只鸡怪不容易的。”

我扔了酱黄瓜条,坐在那碗鸡肉前,鼓起腮帮子大嚼起来。那样子,就像一辈子没吃过鸡肉似的。

爸爸离家出走了

01

爸爸又离家出走了!

那天放学回家,我看见妈妈正坐在客厅里发呆,软绵绵地垂在膝上的一只手里,握着一张纸条。我走过去一看,上面是爸爸的字,只有两句话:“我走了。不要找。”

我想起早上爸爸还好好的,是他送我上的学,进了校门他又叫住我:“乖!听妈妈的话……”他伸手轻轻地拉了拉我的小辫,那样子我感觉怪怪的。可是当时我没多想,“嗯”了一声就跑了。“你们吵架了?”我问妈妈。

妈妈摇摇头。“那……是姥爷骂他了?”

妈妈又摇了摇头。

像每次爸爸离家出走时那样(这是第几次了?),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出神,石头一般沉默。天都黑了,屋里没有开灯,黑乎乎的,妈妈还在那儿坐着发愣。

我正想走过去把灯打开,就听妈妈说道:“你过来……”我走过去,站在她跟前。“如果别人问起来,就说爸爸回老家了……对姥爷也是这样讲。”

黑暗中,我和妈妈面对面站着。夜张开巨鸟般的黑翅膀把我们覆盖了。

我吓坏了,不是因为爸爸的离家出走,而是被这即将落在我肩上,与妈妈共同分担的秘密给吓坏了。02

爸爸的漂亮帅气在小镇上是有名的。

我从街上走过,总会听到一些婶子大娘说:“这不是钟表店老板的外孙女吗?这丫头长得俊,随她爸!”我心里暗自高兴,脸上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爸爸的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一副文弱书生气。人却很幽默,一张口就能把大家逗乐,而他自己却唬着个脸,一点儿都不笑。妈妈当初不顾姥爷的反对,一门心思喜欢上这个漂亮的外乡人,“穷当当的水利局小科员”。面对姥爷的反对,妈妈以绝食抗争,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姥爷又生气又心疼,骂她是只固执的山羊。最后,还是妈妈赢啦!

在妈妈讲的故事里,我最喜欢听这一段,百听不厌。临睡前,我总要求妈妈再讲一遍“水利局小科员的故事”(每次都稍有不同)。昏黄暗淡的灯影里,妈妈微笑着,温柔的声音像淙淙流淌的溪水,而爸爸的声音则时不时从外屋传来,作着补充和注解。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爸爸辞了公职,回来帮助妈妈经营姥爷的老字号钟表店。与此同时,他从别人那里买了一把二手小提琴,开始学拉小提琴。一有空,他就把那把小提琴夹在脖子里,挺像回事地吱扭吱扭地拉起来。

一直对爸爸心存看法的姥爷,一听到爸爸拉起小提琴(“又在锯那玩意!”),就皱起眉头,拿上他的小马扎,到河边遛弯去了。而隔壁的蓝奶奶,时不时地从门口探进头来,扔过来一句话:“哎呀,拉得怪累的,快歇歇吧!”

没过多久,爸爸就听出了这客气话里的弦外之音,挺知趣地转移到鲜有人去的香蕉园去练习了。

一天,香蕉园的主人顺顺爷在街上碰到姥爷,闲扯上半天,绕了一百八十个弯才转到正题上,他扭扭捏捏地对姥爷说:“老哥,能不能让你女婿……以后别到我的香蕉园拉那玩意了?”

姥爷皱起眉头:“怎么啦?”甭看他自己对我爸有些看法,可有谁说他女婿的不是,他比谁都不高兴!“他在东边园子拉琴,这两个月来,那里的香蕉明显长得个儿小……”

姥爷的眼珠子瞪得溜圆:“我说兄弟,你不会是说你园子里的香蕉长得不好,是因为我女婿拉琴拉的吧?!……真是扯淡!”

我听过别人拉小提琴,山间流水一样婉转流淌,那真是美妙动听!而爸爸的琴声却很刺耳,怎么听怎么像村东木匠拉锯的声音。我把这个想法给他说了,爸爸听了呵呵一笑说:“等着吧,过不了多久,爸爸也会拉出那么好听的音乐来。”

可是,爸爸的琴刚刚拉得隐约能听出那么点“梁祝”的音,忽然有一天,那把小提琴却失踪了。

爸爸妈妈到处找,就是找不到。姥爷叼着烟斗,在屋里走来走去,热心地给爸爸提着醒:“是不是放在柜台上了?要不,落在香蕉园了?”

一天,爸爸陪我玩捉迷藏,我溜进阁楼,躲进姥爷放杂物的柜子里。黑暗中,伴随着一声悦耳的轻鸣,我的手碰到一个光滑的东西。透过穿越柜门斜射进来的一缕光线,我看到爸爸的小提琴静静地躺在那儿,油红色的琴身闪烁着柔和的光泽。我正想跑出去向爸爸报告这个好消息,可是一转念,我又想起那拉锯般刺耳难听的声音,我想,还是让它待在这里比较好。

就在我犹豫的那会儿,爸爸进来了,他在柜子里找到我的同时,也找到了那把丢失的小提琴。爸爸的脸色突然就变了,他愣愣地看着那把小提琴,脸上像是挨了一巴掌一样。第二天,他一声不吭就走了。

这一走,就是两个月。当妈妈千辛万苦在邻县一个采石矿找到他时,爸爸胡子拉碴,头发老长,一双眼睛——用妈妈的话说——却如孩子般清澈。他二话没说,跟着妈妈就回来了。

那是爸爸的第一次离家出走。03

从那以后,爸爸有事儿没事儿就出走一回,多则半年,短的也有十天半个月。这可真苦了妈妈,她把钟表店交给姥爷,把我交给姨妈,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寻找。后来我听爸爸说,他给人家做过面包房的伙计,菜园的短工,摄制组的临时演员……爸爸长得一表人才,又能吃得了苦,找个活儿干不成问题。有一回,妈妈失望伤心到了极点,发誓再也不找了,随他去吧。不料,爸爸却自己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头骆驼。

当爸爸和那头骆驼一出现在鸡姆落,整个小镇都喧哗了。那时正值黄昏,人们都在院子里吃着晚饭。爸爸牵着那头骆驼从一个个门口经过,傍晚的风轻轻拂起爸爸的衣角和头发,夕阳为他和那头骆驼镶上了一圈金边。人们端着饭碗,兴奋地互相推搡地跟在后面看热闹。爸爸脸上带着微笑,同他们一一打着招呼。一个光着脚板的孩子气喘吁吁地飞跑到我家来报信:“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你爸爸回来了,他骑着大象回来了!”

妈妈手里的盘子差点失手落在地上,她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泪哗哗地从她脸上流下来。

我立马就冲到街上。远远地,我看见爸爸牵着一头骆驼(哪里是大象!),被众人簇拥着向家里走来。不知是因为那头骆驼,还是别的什么,我忽然害羞起来,没有像以往那样冲上去,一头扎进爸爸怀里,而是怯生生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

爸爸一把把我举起来,呵呵地笑着用扎人的胡子蹭我的脸蛋。他身上除了那种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一股清新的干草味,很陌生,这让我更加局促起来。我躲闪着他那扎人的胡子,眼睛却一直看着那头骆驼。骆驼很瘦,身上的皮毛很脏,有些地方已经脱落了。我感觉那是一头老骆驼。

爸爸见我老是盯着骆驼看,就问我愿不愿意骑上它。“不!”我回答道,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挣脱开爸爸的手臂,向家里跑去。

妈妈手忙脚乱地给爸爸准备着晚饭。她的脸红扑扑的,慌得跟什么似的,早就把这些日子的伤心与难过一股脑地忘到了脑后。姥爷则放下碗筷,回到自己的小屋,嘴里大声地叹着气,酝酿着胸中的怒火。我知道,一场不可避免的训斥正等着爸爸呢!

消息传得挺快,第二天一到学校,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爸牵了一头骆驼回来。小镇上的动物园里只有猴子、兔子、驴什么的,孩子们哪里见过骆驼?顶多也只是在书上见到过。他们把我众星捧月般地围在中间,兴奋地听我讲着那头骆驼。放学后,我像个头儿似的被大伙簇拥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向我家进发,去参观那头骆驼。

一天,校长让人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非常客气地同我商量,可不可以把那头骆驼牵到学校,让全校师生看一看。我说这得回家问问我爸。我回家一说,想不到爸爸挺痛快就答应了。第二天,爸爸把骆驼刷洗得全身光亮顺滑,喂足了草料,和我一起向学校走去。

那天,在学校的操场上,爸爸带着那头骆驼站在全校师生面前,给我们讲了足足一节课。他从骆驼的种类、地理分布,讲到它们的生活习性,以及双峰骆驼与单峰骆驼的特征和功能。最后,他讲了一个他小时候的故事:“十二岁那年,我跟着父亲和他的驼队穿越沙漠。到第四天的时候,我们遇上了暴风雪。等父亲和他的同伴好不容易把骆驼们圈在一起,却发现我不见了。那时,天已经黑了,父亲急得像个疯子一样,跌跌撞撞地在风雪地里找我。风呼呼地打着哨子啸叫着,他的呼喊声一出口,就被狂风撕扯成了碎片。后来,父亲的脚踢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他伸手一摸,就摸到了我的头。我裹着父亲的羊皮大衣,偎在一只骆驼的肚子上睡着了……”

故事一点儿都不感伤,老师和同学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可是突然之间,我的眼睛却模糊了。我不敢眨巴眼睛,生怕一眨眼,眼泪就流下来,惹人笑话。

这只骆驼,每天要消耗大量的青草,而从家到草场要走上不短的一段路,这得需要一个人来专门伺候它。最重要的是,我姥爷觉得每天牵着一头骆驼穿过大街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所以现在,我和爸爸只好到动物园去看它了。04

早上,我正在院子里刷牙,姥爷遛弯回来了,一进门就大声问:“丫,你爸呢?怎么还不开店门?”

我想着妈妈昨天的叮嘱,就说道:“嗯……我爸回老家了。”好在嘴里有牙膏沫子,说出话来含混不清,大概也听不出真假来。“啥?”

这时,妈妈从屋里走出来,及时把话茬接了过去:“他回老家了。一早走的,怕吵醒您,就没跟您说。”妈妈撒起谎来舌头一点儿都不打弯。她居然有这种本事,一直深藏不露。

姥爷糊涂了:“不是老家没人了吗?怎么……”“家里还有父亲和一个弟弟,好像……和他父亲关系一直不好。”

姥爷一听就跳了起来。“什么?还有个老父亲?!”姥爷两眼瞪得溜圆,眼珠子快掉出来了,“从来没听他说起过,他也从来没回过家……唉!唉!这个混账小子,这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姥爷这次真的生气了,他倒背着手,在院子里推磨一般转了几圈,最后站住了。“你说……”他一屁股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长吁短叹起来,“唉!自己的亲老子都指望不上他,别人还能指望他什么,还能指望他什么?!”

我呆呆地站在一边,大张着嘴巴,不知道妈妈说的是真是假。

这时,妈妈转头瞧见了在一旁发呆的我:“你还愣着干吗?要迟到了!”

上学的路上,我还在想:妈妈为什么不愿意让人知道爸爸又出走了呢?我想,也许她怕别人又要说爸爸的坏话吧。

记得有一次,隔壁蓝奶奶和姥爷、妈妈坐在院子里说话,蓝奶奶只是说了句:“丫她爸一回一回的出走,会不会有什么事?……”妈妈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腾地一下站起来,转身进了屋。蓝奶奶得了个没脸,摊开手,对姥爷说:“你看,我这还不是为她好……”姥爷冲她摆摆手,小声说:“唉,孩子大了,大人哪管得了……我当初就反对,不知根不知底的。”在一边写作业的我也把话听进心里去了,听别人说爸爸的不好,我心里别扭得跟什么似的,简直比说自己还难受。

还有,妈妈说的关于爸爸老家的那些话,是真的吗?05

爸爸走了一个星期了,依然没有一点儿消息。我开始想他了。

妈妈表面上很平静,一如平常,可是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眼睛总是红红的。“妈,过几天爸可能就回来了。你不记得,那次他自己回来了吗?而且,他还带了一头骆驼回来。”我安慰妈妈道。说到骆驼,我忽然想起好久没去动物园了。等爸爸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带我去动物园看看那头骆驼。

妈妈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她正望着手里的一张地图发愣。这些天,她一直在研究那张地图。可怜的妈妈,也许,她知道爸爸无论走到哪里,反正都出不了这张地图。“丫,你看!”妈妈像是有了重大发现。

我凑上去,让眼睛停在那张密密麻麻的地图上。

妈妈指着一个用红笔圈住的地方说:“你看,这是你爸的老家。这些呢……”妈妈的手在周围另外几个红笔勾过的地方走了一圈:“是你爸前几次出走去的地方。”

我点点头:“嗯,怎么啦?”

妈妈接着说:“我敢肯定,他就在这附近。”“你又要去找爸爸?”

妈妈没有回答,一个人喃喃自语道:“他一直在老家附近转悠啊!”06

星期天,妈妈带我去姨妈家。

妈妈和姨妈一见面就把我支到一边,两人交头接耳地嘀咕起来。看那样子,她们准是在说爸爸。哼,这个妈妈,让我保守秘密,她可倒好,自己先说出去了。我心里这样想着,只好去找姨夫玩。

过了一会儿,姨夫也凑了过去,想加入她们的谈话。和妈妈正聊得起劲的姨妈一把就把他给拨拉开:“哎呀,别添乱,一边待着去!”可怜的姨夫只好孤独地一个人看电视去了。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姨夫起身去接电话。

我想向妈妈要个面团来玩,手在空中举了半天,妈妈也没瞧见它。只见她停下手中的活计,竖起耳朵在听姨夫接电话。看到妈妈这样子,姨妈也停下一直忙活的嘴巴和手,伸长了耳朵。“啊,你在哪儿?……好!我知道!我知道!……嗯,都挺好。你怎么样?……”

姨夫接完电话,坐回沙发接着看他的电视。与其说他在看电视,不如说他在盯着电视想事。他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电话里。

妈妈走过去,挺直地站在他跟前,声音低沉着问:“他在哪里?”“谁?”姨夫抬起头来。“我知道是他的电话。”“哦,是一个朋友……一个好久没联系的朋友。”姨夫挠挠后脑勺说。

妈妈的脸严肃地紧绷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姨夫。我害怕起来。

姨妈一扬手,啪地一下把一张饺子皮甩到了姨夫脸上:“你傻呀!这种事你还讲哥们义气?你知道我姐有多苦……”说到这儿,姨妈的声音哽咽了。

妈妈站起来,丢下我们所有的人,一个人走了。

我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07

妈妈到底把爸爸给找回来了。

那天,她从姨妈家出来,径直去电信局查到了那个电话。电话正是爸爸打来的。顺着这条线索,妈妈找到了爸爸干活的地方。那是与爸爸老家相邻县城的一个养鹿场。

后来爸爸告诉我,当他看到妈妈出现在他面前时,竟吓了一跳,才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妈妈憔悴得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见到爸爸,妈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最后一次。回家吧……”爸爸又惭愧又难过,二话没说,跟着妈妈就回来了。

爸爸回来的第三天,是大年三十。

那天晚上,爸爸陪着姥爷喝了好多酒,最后,他喝醉了,拉着我一起跪在地上,向着老家的方向磕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不孝儿子给您磕头了!……那年我偷了家里的活命钱去上学,害的妈妈无钱治病,只好等死。我没脸回去见您啊!……您一直想让我成为一个手艺人,于是我学小提琴、学制陶、学裁缝,可是我什么都没学到手,我怎么有脸回去!我只能像只野狗一样在老家周围转悠啊!……”

我跪在爸爸身边,也跟着呜呜地哭起来。原来,在爸爸的心里,竟藏着这么多的痛苦啊!

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望着爸爸身后的某个地方出神。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大年初三,妈妈领着爸爸和我,坐上了开往爸爸老家的火车。

我终于看到了爷爷。他瘫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会一个劲地流眼泪。他紧紧抓住爸爸的手不放,生怕一松手,爸爸又会跑了似的。爸爸的另一只手握在他弟弟手里。这个和爸爸长得一样英俊的人,我的叔叔,眼圈一直红着。他说自爷爷两年前瘫了以后,每天都喊着爸爸的名字。

长时间不曾有过微笑的妈妈,脸上挂着乌云散尽般晴朗的笑容。她郑重地和爸爸到堂前,按老家的礼俗,整理衣冠,向爷爷行跪拜大礼。我看见爷爷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溢满了幸福的微笑。

妈妈又对我说:“丫,去亲亲爷爷!”

我上前亲了亲爷爷,在心里,我轻轻地对他说:爷爷,当爸爸在学校操场上讲那个暴风雪夜驼队的故事时,我就开始爱您了!

回来的路上,我听到爸爸对妈妈说:“现在,我明白为什么这两年老是心神不定,老是想往外跑了——原来,爸爸每天都在喊我回去啊!”妈妈没有说话,她转脸望着车窗外,脸上挂着温柔的宁静的微笑。没准儿,她已经在心里开始憧憬新的生活了。

梦里游鱼

01

我一拐过街角,就看到了那个卖艺人。

远远地,隔着稀稀拉拉的人群,我一眼就瞧见了他那顶黑呢子礼帽,在午后暖洋洋的大街上,它格外的扎眼。他用一种沙哑的、怪里怪气的嗓音吆喝着:小小鱼缸,排兵布阵。鱼随旗走,旗收鱼歇。

我停下那只正准备迈向学校方向的脚,站住了。“只看一眼?”我同自己商量。“快来看啊,金鱼走阵……”唉,那沙哑的声音,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喊我呢!

于是,我三挤两挤,来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圈子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大鱼缸,里面有好多红黑两色的金鱼。奇怪的是,这些鱼全都伏在缸底,一动不动。“鱼死了吗?”我趴在桌子上,将眼睛凑近鱼缸,想看得更清楚些。

卖艺人把我向后推了推:“小孩,往后站!往后站!”

我被推搡着,后退了几步。尽管这样,我还是看清楚了,几只鱼的腮一下一下地翕动着,一串串水泡向水面扩散而去。

卖艺人嘴里不停地吆喝着,一边防备着我们小孩子向前挤,碰翻了桌上的鱼缸,一边向远处张望。他在等更多的人来。

人们从四面八方向这边聚拢而来,没过一会儿,我身后就站满了人。以卖艺人为中心,人们围成了一个圈。

看见人来得差不离了,卖艺人清了清嗓子,抱拳在胸,向围观的人群作了一个揖,拉开了架势,开始表演了。

他从一个木头箱子里拿出一面小黑旗,然后,又拿出一面小红旗,两手各执一旗,向大家展示了一下。

这时,我看到,刚才还在缸底一动不动的鱼,现在好像得到了什么指令,全都精神抖擞,穿梭般地游了起来。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睁大眼睛,不错眼珠地望着卖艺人和他的鱼。

过了一会儿,卖艺人收起了旗子,夹在胳肢窝下,他走到那只木头箱子跟前,开始在里面翻腾起东西来。很快,他就找出来一支拴着皮绳子的铜哨,挂到黑黝黝的满是皱纹的脖子上。在他转身找东西时,我发现鱼缸里的鱼渐渐地慢下来,有的停在缸底不动了,有的神气地摆动着尾巴,还有两条互相追逐着玩去啦!

我瞧出来,刚才,他只不过是让那些鱼热了一下身,而真正的表演还没开始呢。

这时,卖艺人又回到鱼缸前,嘴里叼着哨子,两手垂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包括鱼缸里的鱼,所有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等得有些着急了,正想催催他,这时,随着一声清脆悦耳的哨声,只见他的两只手分别向前举起了手中的旗子。真是奇了!鱼缸里的鱼,迅速站成了两队:红鱼随左手的红旗站到了左边,黑鱼随右手的黑旗站到了右边!

人群骚动起来。

我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这时,卖艺人开始挥动左手红色的小旗。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鱼缸里的那些红鱼,全都神气活现地游了起来。

渐渐地,卖艺人手里的红色小旗快起来,刷刷刷,只见那些红鱼也随着旗子的节奏游得快了起来;红色小旗慢下来,红鱼也随之慢下来。当卖艺人啪地一下收起手中的小红旗时,再看鱼缸里的那些红鱼,又像表演前一样,伏在缸底一动不动了。

人群里开始有人叫起好来。

接下来,卖艺人开始摇动右手的小黑旗,不用我说,就像刚才红鱼的表演一样,黑鱼同样博得了大家的一片喝彩声。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我感觉一只热乎乎的大手掌落在我的后脑勺上。“孩子,你怎么还不去上学?”听声音好像是香蕉园的顺顺爷。他是姥爷的老伙计。我顾不上回头,只摆了一下脑袋,挣脱开那只大手,继续不错眼珠地看金鱼表演。

接下来,表演达到了高潮。卖艺人两只手同时挥动手中的旗子,再看鱼缸里的鱼,红鱼和黑鱼交叉穿行起来。它们乱中有序,不慌不忙,一步一步都踩在鼓点上。啊,怎么看怎么像姥爷故事里讲的排兵布阵。我屏气凝神,眼睛都看直了。

表演完了,我还站在那里发呆。真是奇妙啊,太奇妙了!

卖艺人开始收钱。我把两毛钱放在他的托盘里,眼巴巴地抬头问:“还表演吗?”

卖艺人说:“你还想看吗?”

我抬头看了看太阳,它高高悬在头顶上,明晃晃的,估计时辰还早。

于是,我又接着看了第二场表演。

看完了,我觉得还不过瘾,还想再来一次,正当我把最后的两毛钱掏给他,准备接着看第三场时,却被卖艺人拒绝了。“不啦,孩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他把手插到裤兜里,脸转向了别处,“我觉得你该上学了。”

我怏怏地收起那两毛钱,返身出了人群,撒腿向学校跑去。

刚跑到校门口,就听里面传来一阵响亮的钟声,我心想,还好,正赶上上课。可是,当我看到一群迎面拥出来的背着书包的学生时,我这才知道,我想得真是太美了——学校已经放学了!02

回家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卖艺人和他的金鱼,我想快点见到姥爷,跟他说说这事。于是,我拐到姥爷每天喝茶的茶坊。茶坊老板头都没抬,抬起一只肉乎乎的胖手指着大街西头,说:“撒开腿,像兔子一样往前跑,我敢说不出两分钟,你就能追上你姥爷!”

哼,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一跑,街上的人还不以为我又闯了什么祸呢。

一进家门,还没等我喘口气,屁股上就挨了妈妈一鸡毛掸子。“下午不去上学,又野到哪里去了?”我知道,准是老师来过了。唉,老师也真是的,工作也恁认真了吧。我暗自叹了口气。

妈妈下手可真够狠的,好像我不是她亲生的似的。屁股很疼,火烧火燎的,可我的心里更疼!等着瞧吧,等我……等我练就了一身功夫,背着一口鱼缸闯荡世界,我会让她一年到头连她儿子的半个影子都看不着!不过,我还是会给她寄钱的,我会把卖艺赚来的钱成麻袋、成麻袋地寄给她,让她又难过又羞愧!

这样想着,我心里头好受多了,那个模糊的念头却越发清晰起来。

我趴在鱼缸边看了一会儿金鱼,又在抽屉里翻腾着找剪刀和纸,想捣鼓两面不同颜色的旗子。“又惹你妈生气了?”这时,姥爷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站在门口问。

我一看见姥爷,立刻高兴起来。“姥爷,您见过‘金鱼走阵’吗?”“啥玩意?”“就是——”我晃了晃糊了一半的小旗,“你一摇小旗,鱼就跟着游起来……”“啊,你说的是‘金鱼排队’吧?”姥爷这下来了兴致,走进屋里,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你是从哪儿知道的?”“今天我在街上看人家表演了……所以,就忘了上学。”说到这儿,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现在还有人玩这个?”姥爷看上去有些半信半疑。

我连说带比划,把下午看到的表演给姥爷描述了一遍。“这么说,这门手艺还没失传,我还以为早就绝迹了呢!”“您看过,姥爷?”“是啊,看过。我那时候还小呢,跟你这么大——”姥爷用手比了比我的头顶。

我央求姥爷:“快说说……”“当时我迷得很,整天蹲在街口等卖艺人来,像盼过年一样。卖艺人一来,我就不着家了,整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人家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有一回,我跟着人家走出三四十里地,天黑了,才想起该回家了。可哪里还能找得到家?我看到路边有一个麦秸垛,就挖了个洞钻了进去,睡了一晚上……”“后来呢?”“天亮后,我来到集市上,一个卖豆腐的人看到我,就问我:你不是前街修表匠陈老四的小儿子吗?来这儿干什么?陈老四是你老爷爷,他在家排行老四。我说是啊,我迷路了。我没敢说跟着卖艺人来的。他说你等着,等我卖完豆腐,我捎你回去……”“你就跟着他回家了?”“我不跟着他回家,还留在那儿?”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唉,好多年没见喽!”

姥爷两手放在膝盖上,抬眼看着房顶。他一说起过去的事情,就爱这样,好像不这样,就想不起来那些往事似的。“你说,”我咽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咱们家的那两条金鱼,如果训练训练,也能这样听话吗,姥爷?”

姥爷一听就乐了,他看了看我手中的小旗,笑呵呵地眯起眼睛,点点头:“这倒可以试一试。”我很高兴,他看上去兴致很高。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几乎可以断定,这一刻,我们爷孙俩沉浸在同一个梦里了。

我还想和姥爷说说这事,可是,窗外杏树上一阵啾啾的鸟鸣,把姥爷给叫走了。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压低声音说:“下次,可别再让老师找上门来了!”03

现在,我可是个大忙人了。

放学后,我不再像往常那样在街上转悠,而是急匆匆地赶回家,一头钻进自己的小屋,不到妈妈来喊吃饭不出来。

在饭桌上,姥爷以一种少有的热心劲儿,时时打探我的工作进度,这让我尚在羞涩中的计划得以明朗化、公开化。他还不失时机地给我提点小小的建议,比如,你如果想驯化鱼,首先得和它联络好感情啦,多跟它说说话啦,有规律地喂食啦,等等。

有姥爷给我撑腰,我爸妈即使不乐意我干这事,也没办法。再说,我现在不在街上瞎转悠,也不三天两头地挂着彩回来了,这让他们省心多了。对于爸爸,我曾私下里答应他:等学成以后,我会适当考虑给他一个助手的职务,让他和我一起闯荡江湖。男人就应该四海为家嘛,老待在一个地方多没劲儿啊!他听了高兴得直呵呵笑,边笑还边搓手。

头两天,我的热情像锅里沸腾的水,“嗞啦嗞啦”地向外冒着热气。尽管两只金鱼一眼都不向我瞧,我仍信心百倍,干劲冲天。我甚至想到,等学成以后,在广场上敞开地免费为大家表演上一天,不,三天!我要把前排最好的位置留给外公和顺顺爷;妈妈如果想去看,也可以,让她坐第二排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使出全身的能耐,对金鱼一会儿甜言蜜语,一会儿又百般威胁;有时候我一急,冲着它们直吆喝,像吆喝牲口一样,惊得窗前树上的鸟儿扑棱棱地飞上了天。可是,无论怎样,那两条鱼却根本不理我这茬儿,自顾自地在水里悠闲地游来游去。

最后,我瞪着鱼缸里的鱼,只有发呆的份了。

晚饭时,姥爷又问起我的工作进度,我都懒得说了,闷声不响地埋头往嘴里扒饭。

妈妈说:“看看,我不早就说了吗?三分钟的热度……”

爸爸一个劲儿地冲妈妈直使眼色,不让她再说下去。唉,我都看见了。

姥爷说:“甭急,孩子!什么事都一溜顺,那就没意思了,是不是?”姥爷洪亮的大嗓门透着那么一股子权威劲儿,什么话到他嘴里就像真理一样。

爸爸也在一旁好心提醒我:“我看,是不是应该这样:先让鱼儿记住各自的颜色,然后……”我一听,有道理,两色旗子一齐冲着金鱼晃,弄得人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莫名其妙才怪呢。

应该把它们分别放在两个鱼缸里,鱼缸上再贴上各自的颜色。对,就这样!

说干就干,我把饭碗一推,一溜烟儿跑了,就听妈妈在身后扯开嗓门直嚷嚷:“还没吃完饭呢……”04

一天,我在街上碰见顺顺爷。“孩子,你的鱼会跟着旗子游了吗?”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心说姥爷也真是的,怎么什么事儿都到处嚷嚷啊!这下,镇上的人还不全都知道了?

顺顺爷说:“这事不能着急,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看不到鱼排队。’”这后一句把我给逗乐了。“好好干吧!”他拍拍我的肩膀。

没走出几步,他又叫住我:“哪天,你到你三叔那儿(顺顺爷的小儿子),让他给你挑几条好金鱼。就说我说的。”

我一听高兴坏了,差点没蹦起来!这下可好了,没准儿,问题就出在这金鱼身上。你想,同一个班的学生还有好有坏呢,聪明的和笨的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谢谢爷爷!”“谢啥!等你练好了功夫,别忘了你顺顺爷就行了。”

过了两天,玻璃店的两个小伙计送过来一个大鱼缸。我看到标签上订做人一栏写着姥爷的名字。“挺贵的吧,姥爷?”“没多贵,孩子,好好练吧!”

顺顺爷送的两黑两红四条金鱼看上去精神极了,神气活现地在鱼缸里上下蹿动。有时,它还会猛不丁地给你来个目光交流,直看得你心里一哆嗦。一比较,我才发现我们家原来那两条金鱼,实在是蠢头蠢脑。

我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新一轮的驯化。

一次,一只黑金鱼竟跟着我手里的小黑旗走了两个来回。我兴奋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心跳得像蜂鸟一样快,并暗暗为它鼓着劲儿:“好!好极了!就是这样!对!……”可是,当它和另一条黑金鱼游了个脸对脸时,它就再也不肯配合,互相追着玩去啦。

更多的时候,我被气得哇哇大叫,恨不得上去给它们一拳。一次,我竟忍不住把手伸进鱼缸,按着一条金鱼,想手把手地教教它。

唉,这哪里是我在驯化鱼,明摆着是它们在驯化我。

现在,妈妈每次看到我和那些金鱼在一起,就开始唉声叹气:“唉,又在较劲呢!看着吧,这些鱼迟早会被你折腾死!”

想不到,这话很快就灵验了。

一天早上,我被妈妈从被窝里揪了起来:“快去看看吧,金鱼自杀了!”

我迷迷瞪瞪地翻身下床,跑过去一看,只见一条小黑鱼孤零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

我的心像是被猫抓了一下,我蹲下身来,小心地用手碰了碰它——那么冷,那么僵硬。我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鱼,想象不出昨晚这里发生了怎样的一幕。

鱼缸里,其他金鱼隔着玻璃冷冷地望着我,好像在说:“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没过几天,不幸再次发生:一条红色金鱼也从鱼缸里跳出来,落在地上,死了。当我进屋发现它时,它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我赶快把它放回鱼缸,插上氧气。可是已经太迟了,当我把它放进水里后,它像片叶子一样浮了上来。“可怜的鱼,肯定是忍受不了你的折磨,才寻的短见!”妈妈把那条漂亮的红金鱼托在手心里,难过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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