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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3 10: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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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贞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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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武侠小说:七杀碑-4

经典武侠小说:七杀碑-4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经典武侠小说:七杀碑-4作者:朱贞木排版:Clementine出版时间:2017-07-24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十八章五毒手

原来傻金刚一出场,黄龙带来的人,一个个摩拳擦掌,便要动手,只有活僵尸纹风不动地立在一边,一对毒蚊似的鬼眼,只注意川南三侠的动作。这时铁脚板卓立当场,向黄龙说道:“看情形今晚诸位非要比划比划不可,不过话得声明,诸位到此,总算是客,其实我们也不是嘉定土生土养,不过外面说起来,好像岷江一带,我们邛崃派门下多一点,所以我们今晚到此,并无恶意,也没有存心和诸位比划。不过诸位要彼此过过手,也未始不可,现在从嘴皮上说出天大道理来,诸位也听不进去,这是没法子的事,看情形,诸位带刀带剑,全身披挂,原是预备打架来的。

可是比划比划,也有个章法,你们还是一涌齐上,乱打一锅粥呢,还是斯斯文文的单打独斗呢?诸位是客,只要划出道儿来,我们全接着。”黄龙怒形于色的喝道:“不用卖狂,同我黄龙一道的,都是响当当的脚色,现在我们借用大佛岩这块地,接着豹子冈擂台的后场,同我来的,内中有好几位没有赶上擂台,平日又久仰川南三侠的威名,,趁此机会,正可求教。”黄龙这几句话,倒够味,一半他看出一点便宜,自己这面不但人多,功夫都不弱,其中有几位,更有独门功夫,还有隐迹多年,身怀绝技的活僵尸把场,那面出面的,始终只有川南三侠,便是车轮战,也把这三人累倒了。

黄龙觉得有点把握当口,已有一个阔腮暴眼,头大腿短,倒提九环大砍刀的汉子,大踏步走了出来,向铁脚板双拳一抱,天生的大嗓门,张嘴便嚷:“黄当家退后,让俺先会一会鼎鼎大名的铁脚板。”黄龙一瞧这人是摇天动请出来的好友,黄龙和他也是初会,一见他闯了头阵,忙一撤身,向铁脚板说了一句“这位是潼川秦兄,单名一个猛字,江湖上称为矮脚豹子。”铁脚板早已把黄龙带来的人物,看在眼内,其中江铁驼摇天动等是认识的,里面有四五个人是生面孔,一瞧出来要会自己,绰号矮脚豹子,不禁哈哈一笑。向矮脚豹子说道:“你老哥外号儿,是矮脚,我是铁脚,咱们真应了俗语,脚碰脚了。”秦猛大喊一声,一个箭步窜了过来,猛喝一声:“谁和你斗口,休走,看刀!”只听得刀环哗啦啦一声怪响,一柄厚背大砍刀,泼风价斜肩劈了过来,铁脚板笑嘻嘻的喊了声:“来得好。”胁下挟着的短铁拐,动也不动,只微一闪身,刀便落空,矮脚豹子抽刀换招,再一进步的一个顺水推舟,却是虚式,倏地一塌身,刀光平铺,卷向脚下,铁脚板嘴上喊着:“你真狠,存心废我一双铁脚来了。”一耸身,大砍刀呼的带着风声,从脚板底下滑了过去,矮脚豹子招数迅捷如风,一刀又落了空,倏地一旋刀,原式不动,大砍刀又呼的回扫了过来,换了别人,这一招真还不易招架,铁脚板耸身避开了着地卷来的头一刀,如果双脚一落地,势必挨上了敌人返扫的第二刀,矮脚豹子也以为这一刀,瞧你往那儿闪,不料大砍刀扫回来,依然落了空,连当面的敌人都不见了,矮脚豹子刚喊出一声:“不好!”猛觉自己右腿弯里,被人扫了一下,立时一麻一屈,不由得单膝点地,却听得身后有人笑道:“你这矮脚豹子,暂时改称三脚猫吧。”矮脚豹子忿火中烧,用刀头一点地皮,身子一站直,便觉右腿出了毛病,没法再斗,只好认输,瘸着腿跛回去了,这边矮脚豹子变成三脚猫,那边傻金刚也闹了笑话。

傻金刚起头被黄龙唤住了,他虽然回到自己人这一边,两眼斗鸡似的,远远钉住了七宝和尚。矮脚豹子下场时,他也一跳而出,又向七宝和尚奔去,七宝和尚一看这位傻哥找上他了,心里好笑,嬉皮笑脸的对他说:“你又来了,你腰里缠着一条连环节鞭,为什么不解下来,让我见识见识?”傻金刚怒骂道:“贼和尚,你用拳头,我为什么用家伙,胜了你,也被人家耻笑!”七宝和尚瞧了他一眼,笑道:“好,你这人不坏,可惜没有交着好朋友。”

傻金刚怒喝一声:“你也不是好东西。”便在怒喝声中,一个箭步,逼到跟前,一个黑虎掏心,又是劈胸一拳,捣了过去,七宝和尚一错身,拳已落空,并不还招,却笑喝道:“傻小子,输了可不准哭!”刚才叫他一声傻哥,已经怒气勃发,此刻又喊他一声傻小子,几乎把他气疯了心,拳头像雨点一般泼过来,恨不得把这和尚捣烂了才对心思。无奈人家一个身子,好像飘风一般,使尽招数,也挨不上人家一点衣角,傻金刚两条腿,擂鼓似的,跟着七宝和尚的身影打盘旋,不知怎么一来,傻金刚眼前一黑,和尚的腌-破袖,在他眼皮上一拂,他两眼一酸,眼泪像雨点般直掉下来,耳边却听得那和尚哈哈大笑道:“如何?

真个撇起酥来了。”

在傻金刚掉泪矮脚豹子瘸腿当口,黄龙那般人里面刷刷刷,纵出三个人来,第一个是豹子冈上过擂台的江铁驼,腰里缠着一条蛟筋腾蛇棍。第二个是三十开外,瘦小精悍的汉子,绰号飞天鼠,腰里挎着一具皮袋,右臂上绕着一圈圈发光的细铜链,手掌内铃铃发响,盘着争光耀目的两颗茶杯口大小的黄铜球,这不是玩的英雄胆,这是一种很难练的武器,叫作紫金流星锤,他臂上盘着的铜链子,是和两个锤头连着的,这种流星锤,有单锤双锤之分,飞天鼠用的是双锤,这人是虎面喇嘛的朋友。第三个是黄龙认为华山派中佼佼出群的人物,原是阆中大盗,人家只知他姓牛,阆中一带,称他为“牛魔王”,叫开了“牛魔王”

便成了他绰号,他自己也以此为朵,年纪似已四十开外,长得凶眉凶目,一脸连须倒卷胡子,真有点魔王魔相,拳剑两道,却有真传,背上一柄长剑,也是一口斩金截铁的利器,他到得成都晚了一点,没有赶上擂台,却赶上了大佛岩的约会。

三人一出场,江铁驼把腰间腾蛇棍一松阴阳扣,两手一握,找了铁脚板做对手,飞天鼠奔了余飞,牛魔王双足一点,踪出一丈多远,背上长剑,业已拔在手内,指着七宝和尚喝道:“俺牛魔王不斩赤手空拳之人,快取出你的兵刃来!”

七宝和尚曾经听人说过,阆中凶盗牛魔王的名头,一看铁脚板余飞两人,已和江铁驼飞天鼠交上了手,黄龙和活僵尸远远的立在一块儿,不知商量什么诡计,知道眼前这三个对手,和傻金刚矮脚豹子不同,不要弄得不巧,阴沟里翻船,那才是笑话哩!心里转念之际,听得牛魔王向自己叫阵卖狂,向牛魔王凑了一凑,笑道:“原来你就是阆中牛魔王,久仰,久仰!

我穷和尚没庙没寺,不偷不盗,连一天三餐都混不全,那有闲钱买家伙,你要和我比家当,我可比你不过,你要和我比拳脚,那是现成,你明知我穷得快要光屁股了,特地拿出宝剑来吓人,你这是存心欺侮穷人,你不是也有脚吗,你不会收起你的宝剑吗?”牛魔王气得倒卷胡子直竖,怒喝道:“叫你识得俺牛魔王拳脚的厉害!”喝罢,右臂一招,似欲把宝剑还鞘,七宝和尚忽然向他摇手道:“慢来,慢来,我明白你离开宝剑不成,你且等一等,我有现成的家伙。”说罢,双足一顿,飞身而起,窜出一丈开外,到了相近一棵松树底下,这棵松树年份不多,松身只有海碗口那么粗,上下一丈七八尺长,七宝和尚微一蹲身,暗运内功,施展横推八匹牛的排山掌,两掌向树身一贴,脚跟一用劲,便见树上的松帽子无风自摇,松针乱落,下面松根四面的黄土,像沸水滚泡一般,纷纷翻起,七宝和尚双掌一收,前身一俯,两臂合盘,牢扣树身,大喝一声:“起!”竟把一丈七八尺的松树,连根拔起,顺势两手阴阳把,横着连根带叶的整株松树,飞一般抢了过来。这一下,却把自命不凡的牛魔王镇住了,牛魔王却是识货,知道这种排山掌,非内外交修,童子功打底不可,这和尚身有排山童子功,怪不得他赤手空拳,不带寸铁,现在他拿着一丈七八的整棵松树当兵器,像他这身功劲,不用说难以近身,他只要拿着松树,横扫千军,在二丈以内,谁也站不住,算我倒霉,碰着了顶头货,不如见机而退,落个整脸。牛魔王心里一怯,嘴上喊着:“你这疯和尚,世上有这样比武的么?”说罢,竟自退走了,七宝和尚哈哈大笑,把手上松树从远处一送,整棵松树像怪蟒一般,飞了过去。七宝和尚这一手惊人举动,非但吓退了牛魔王,连黄龙和没有交手的几个同党,都暗暗吃惊。惟独活僵尸阴森森的几声冷笑,毫不动容。

七宝和尚拔树退敌当口,那边飞天鼠和余飞,江铁驼和铁脚板,早已龙争虎斗,打得有声有色。飞天鼠提着紫金流星锤奔向余飞时,余飞明白这种兵器,混身都是解数,肩胯肘膝,都可借力发锤,臂上盘着锤链子,一丈多长,攻远击近,捷于流星,所以称为流星锤。余飞不敢轻视,一呵腰,从两腿高腰袜统里面抽出两支长仅尺二的精钢判官笔来。余飞这对判官笔,平时轻易不用,绑在袜统里面,可以代替练轻功的铅沙。余飞把一对判官笔,交在左手上,右手把身上灰布直襟的下摆,拽在腰巾上。飞天鼠已走近前来,站在六七尺开外,彼此拱手,请教了万儿。飞天鼠霍地又退一步,臂上铜链子哗啦一响,一侧身,嘴上喝一声:“仔细,我要献丑了!”便在这喝声中,一颗流星锤,带着一溜黄光,呼的飞了出来,向余飞脑袋上砸去。余飞身形一动,步法活开,对面流星锤倏地一掣,便到了飞天鼠手中。这一颗锤头刚掣回去,第二颗锤头,已向下面袭到,余飞一偏腿,让过锤头,正想进步还招,飞天鼠一上步,身形一转,双臂一悠,两锤齐发,向余飞左右太阳穴砸来。余飞两臂微招,双笔一分,巧不过,叮当一声响,两支判官笔的笔尖,正把夹攻的双锤点开,飞天鼠喝声:“好!”趁着两锤悠开之势,单臂一抖,一对紫金流星锤,跟着他身上一个盘旋,忽地又身形一塌,一个犀牛望月。

一颗单锤,疾逾雷闪,向余飞华盖穴从上击下,余飞判官笔一起,又是当的一声点开,不料上面这个刚点开,侧面一个锤头又到,霎时之间,上下左右,黄光乱闪,呼呼有声,满是流星锤的锤影子,换了别人,不用说招架,连眼神也弄迷糊了,余飞却是行家,识得流星星的家数,眼神充足,展开流水步法,一对判官笔,上下飞舞,只听得叮当乱响,凡是飞到身边的锤头,都被一对判官笔点开。飞天鼠使展了无穷解数,休想近身,可是余飞只守不攻,好像要瞧瞧飞天鼠还有什么绝招没有,果然,飞天鼠突然身形一矮,一对流星锤改上为下,铺地乱串,两颗锤头,此往彼来,忽分忽合,穿梭一般,卷向余飞脚下,余飞喊了一声:“好本领!”身形一起,一鹤冲天,斜纵起一丈五六,人刚从空中落下来,不料飞天鼠赶上几步,右臂一抬,长练一悠,一颗单锤飞去一丈开外,向空中落下来的余飞猛袭,余飞不等锤到,忽地双臂一抖,腰里一叠劲,一个细胸巧翻云,竟在空中变了直下之势,避开了锤头,落下身来,离开了原地几尺,飞天鼠那肯干休,不等余飞立定身,双锤一收,右手向左腰皮袋一探,一扬手,联珠般发出三颗铜弹,分上中下袭向余飞身上,余飞被他逗得兴起,怒喝一声:“有本领,尽管尽量施展,让我见识见识!”嘴上喝着,身手可没闲着,左避右闪,把三颗铜弹丸笔打铁脚,一齐闪开,正想反守为攻,飞步进招,给飞天鼠一个厉害,一眼瞧见铁脚板对手江铁驼,久战无功,汗流遍体,手上一条腾蛇棍,招数已透出散漫来,眼看落败,黄龙和傻金刚矮脚豹子摇天动等六七个同党,刀光乱闪,纷纷出动,大有一拥齐上之势。

正在这当口,树林内有人大喊道:“好呀,打不过人家,便想群殴,我们也凑凑数。”喝罢,窜出两个人来,原来是从杨家回来的摩天翮和仇儿,黄龙一般同党,谁也不认识这两人,惟独活僵尸一见这两人,鬼眼乱闪,恶气攻心,他瞧出成都码头上先上船的一主一仆,便是这两人,连身上衣服还是船上的一套,他越想越气,陡生恶念,一声冷笑,向在场众人一摆手,似乎止住黄龙这般人出手,大步向场中走来,指着摩天翮喝道:“你们闹得好鬼戏,你等着,有你的乐儿!”说罢,又大模大样的向铁脚板冷笑道:“我在一边,瞧了你们半天,号称川南三侠的,也不过如是。”说到这儿,回头向黄龙一班人说道:“你们退后,叫他们识得拉萨宫活僵尸的厉害!”铁脚板大笑道:“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人不人,鬼不鬼,你吓得了谁?只配吃我洗脚水!”铁脚板骂得有韵有辙,连傻金刚都嗤嗤笑出声来了。

活僵尸听到铁脚板这样笑骂,在场的人,都以为活僵尸马上便要动手。那知道他一张死人面上,不怒不笑,呆板板的好像没有听进耳内似的,慢慢的把身上红袍的两只长袖,卷得老高,露出皮包骨的两只黑黝黝的枯柴长臂。

两臂往前一伸,腰背慢慢的向前驼了下去,一颗头却仰着,其形活似一只蝎子精,活僵尸一做出这般怪相,全身骨节却格格的乱响。脸上和臂上,本已瘦得见棱见骨,此刻又格外凹了下去。只有一对鬼眼,注定了铁脚板,几乎夺睛而出,往前伸着的两只枯柴似的长臂,五指张开,向内微钩,形如鹰爪,一伸一屈,向空乱抓,下面两腿微屈,跟着上面一伸一屈的怪手,探着脚步,向铁脚板身前,缓缓的逼近前去,他这副怪形状,简直毫无人形,真个变成僵尸恶魔一般。铁脚板和七宝和尚余飞都暗地吃惊,明知他这种吓人怪相,是一种外门的特殊功夫,一时却想不起这种功夫,是什么路数,哪一门传授?铁脚板不禁往后微退几步,眼神钉住了活僵尸两手,暗暗戒备,七宝和尚余飞摩天翮仇儿四人,也用心监视着黄龙一般同党。这时全场鸦雀无声,连黄龙一班同党,也被活僵尸可怕的怪相慑住,猜不透这是什么功夫,个个用眼盯在活僵尸一对鬼爪上。

这时,活僵尸虽然一步步逼近去,举动却非常迟缓。

铁脚板和活僵尸的四只眼神,却斗鸡似的互相吸住,眼看活僵尸两爪,只离铁脚板胸前四五尺远近当口,猛听得铁脚板身后松林内,声若宏钟的喝道:“火速后退,休被占身,这是五毒手!”这一声猛喝,全场的人都耸然一惊。

铁脚板何等乖觉,喝声未绝,足跟一踮劲,刷的往后倒纵七八尺去;同时活僵尸也突然发动,两足一登,飞身而起,张着两只鬼爪,向铁脚板身上扑去。在这危机一发当口,松林内斜刺里飞出一道灰影,疾逾飘风,抢在铁脚板身前,举起飘飘大袖,向猛扑过来的活僵尸兜头一拂,众人一阵眼花缭乱,只见活僵尸一个身子,似乎被那大袖兜起,断线风筝一般,飘了开去。虽然没有跌倒,却已倒退了一丈多远。那面铁脚板身前,卓立着一位慈眉善目,花白长须的老和尚,大袖一扬,指着活僵尸喝道:“这是清净佛地,你们在此三更半夜,抡剑动刀,已是一片杀机,你却依仗一手阴毒无比的五毒功,动手便想制人死命。你要知道这手功夫,是当年神医马风子为了制炼起死回生,救治百毒的秘药,特地练了五毒手,亲入深山瘴地,活捉各种毒虫恶兽,配药救人,并不是用来争强取胜,贻毒江湖。

练的也是一只左手,因为他自己医理通神,虽然把左手练成五毒手,依然有内服外敷的克制灵药,平时不致伸手害人,可笑你不知从哪儿偷得马风子五毒手一点皮毛,妄人妄用,居然两手齐练,妄想依仗两只毒手,称雄江湖,那知道你害人不成,反而害己,瞧你这副怪相,定已奇毒入骨,不久遍身毒发,无药可救。如在二十年前,我今晚定要替世除害,现在老僧皈依我佛,不动无明,恶因恶果,只好听你自生自灭了。只可怜和他一起的朋友们,难免要遭无妄之灾了!”这位老和尚说出这番话来,黄龙一班人,听得目瞪口呆。暗想活僵尸这手功夫,平时绝不显露,连虎面喇嘛都说不清,只知他身有绝技,平时性情古怪,好吃毒物罢了,忙一齐向活僵尸瞧时,说也奇怪,活僵尸自从被那老和尚大袖一兜一拂似后,退回一丈多远,仍然是驼腰张爪一副怪形状,却摆得纹风不动,张口如箕,嘴角上直流白涎,好像被和尚不知用了一手什么功夫,把他制成这个形状了。众人惊疑之际,那老和尚从容不迫的走近黄龙一班人所在,单掌问讯,缓缓说道:“老僧事外之人,一念慈悲,现身出来。既然和诸位会面,彼此总算有缘。”

说到这儿,指着活僵尸道:“这人毒气已透华盖,早晚便得奇疾,无药可救,这人自作自受,原无话说,不过和这人靠近的朋友们,千万当心,此人奇疾一发,形若疯魔,毫无人性,不论亲疏,万一占上他身上一点余毒,便治不了。便是这人死后的尸骨,也要深埋深葬,免得腐毒之气,发泄出来,贻害人群,这是老僧一片婆心,诸位千万记住才好。”这番话老和尚说得恳切动人,不由黄龙等人不信,本来他们和活僵尸没有多大交情,经老和尚一点一醒,眼看活僵尸这般鬼相,人人心里,已把活僵尸当作毒虫猛兽,反而希望眼前这位老和尚伸手除害,一了百了,免得同舟回去,毒发害人,心里这样想,嘴上毕竟说不出来。当时黄龙向老和尚问道:“老禅师是得道高僧,未知禅师上下法号怎样称呼?这人被老禅师一挡,许久纹风不动,定是被老禅师功夫制住了,彼此无怨无仇,还得请禅师解救。”老和尚呵呵笑道:“檀樾们误会了,老僧怎敢伸手制人,这人未得真传,瞎摸瞎撞的妄练五毒手。起初他自己蓄气鼓劲,把全身功劲,聚在双臂上,妄想一发制人,劲未发泄,被老僧出其不意的一挡,退了回去,一时岔住了气,缓不过这口劲来,全身便僵住了,这是练功夫时,旁边没有高明指点,练时一心速成,不能循序而进,所以用的时候,便出了毛病,这倒不妨事,最多到明天,缓过这口劲来,就没事了。”

老和尚说到这儿,忽然向黄龙这班人看了几眼,叹口气道:“世上你争我夺,不外为了名利两字,生出无穷的怨缠孽障,其实到底都是一场空。诸位今晚的事,老僧虽然不便探问,总也不外乎争名争利。江湖上的朋友,依仗身上一点功夫,比普通人争得更厉害,一动便讲究拼命,其实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结。大家退后一步想,没有不了的事,何必定要分个你死我活!讲到武功强弱,这里面没有止境。

练功夫的人,真到了纯化之境,便已心平气和,理智明澈,反而不易起争执了。不瞒诸位说,老僧当年,也是好争闲气的人,现在才明白争闲气的无聊,练功夫不是为了争斗才练的,正为世上争斗得太厉害了,太没有意思了,才苦练出一身本领来,防止争斗,熄灭争斗,这里面道理,一时说不尽。诸位只要瞧一瞧,“武”字,明明不是“止戈”两字吗,诸位都是聪明人,毋庸老僧饶舌。奉劝诸位,大家回去都细想一想,双方都退让一步,消解了多少杀机,种下了多少善根,岂不是好!”老和尚苦口婆心的一番话说完,黄龙突然惊呼道:“唔!我明白了,你定是乌尤寺的方丈,破山大师了!”黄龙一喊出破山大师来,身后站着的江铁驼。一声怒吼,抢了出来,指着破山大师喝道:“满嘴假仁假义,你当年用五行掌把我父亲击落江中,害得我父亲吐血而死。你现在倒充没事人,来说风凉话了!”

破山大师向他点头道:“不错,当年有这段事,原来你就是琵琶蛇江五的后人,也就是擂台上的江铁驼。好,子报父仇,理也说得过去,但是你要明白,当年你父亲用琵琶掌煞手,想制我死命,我不能不救自己的命,才用五行掌把他推落江中,那时我这一掌,并非致命,以后你父亲吐血而死,是否为了我这一掌致命,还是另有别事,其中很有分别。即使为了我一掌致命,请你想一想,假使你处在我当年情形之下,怎样办呢?事隔二十年,和你也没法解释,你也听不入耳,来,来,来!老僧成全你一片孝心,父仇之报,一掌还一掌,天公地道,老僧风烛残年,死也不屈,不论你用什么掌法,尽量施展,老僧不闪不躲,也不动手还招,承受你一掌之仇,了结当年一段孽障。诸位在场的都是见证,你就下手吧!”说罢,双手一背,垂眉闭目,静等江铁驼一掌击来。这当口,江铁驼把手上腾蛇棍向腰里一围一扣,一个箭步窜到破山大师面前,一瞧破山大师低眉闭目,满脸慈祥恺侧之态,忽地心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应,竟狠不起这颗心来,突然面色惨变,大喊一声:“罢了!”一跺脚,转身便走,头也不回,竟一人向大佛岩下走了。江铁驼出其不意的一走,似乎又出于黄龙一班人的意外。破山大师却点头叹息道:“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江铁驼这点善因,将来也许得到善果。”说罢,向黄龙等连连合十,微微一笑,便也飘然下山去了。

破山大师一走,铁脚板过来,向黄龙拱拱手,说道:“破山大师句句金玉良言,我们都得自己反省一下,如果今晚的事,还是为邛崃派和华山派的争执,我可以明白的说一句,以后华山派只要不和我们过意为难,各凭天理良心做事,过去的事都可一笔勾消,在下言尽于此。今晚虚邀,改日再行陪礼,失陪失陪!我们要先走一步了。”说罢,向众人一拱手,返身便走,和七宝和尚,余飞,摩天翮,仇儿一同跃入林内,走得踪影全无,生生把黄龙这班人僵在那儿。黄龙这时已闹得意兴索然,满盘打算,全都落空,用智用力,都不是人家对手,这次劳师动众的来到嘉定,依然落得个灰头土脸,越想越不是味儿,只好和同党们把活僵尸弄下山去,同回船中,立时开船,回转成都去了。

上面的事,便是七宝和尚神气活现,向杨展瑶霜两口子所说的后部玉三星。两人听得前后玉三星的故事,才明白这件东西,还起了这么大的风波。昨晚的事,虞锦雯独臂婆都清楚,说不定连小苹都有点知道,只有咱们两人,被人家瞒在鼓里,换了平常日子,第一个雪衣娘,便要翻了,定得责问人家,为什么把两人瞒住,可是昨夜是什么日子,人家完全是一番好意,让两人美美满满的安度洞房之夜,说起来,还得感激人家,还得谢谢人家,但是这种道谢的话,是无法出口的。杨展没有主意,旁敲侧击的说道:“原来三位在那三尊玉三星身上,费了这么大的心机,我们却安然坐享其成,这叫我们心里太不安了。我们没法报答三位,拣日不如撞日,今晚我们两人,在敝宅另备一点体己酒肴,好好儿的请请三位,还有那位道长摩天翮,昨晚和仇儿光降敝宅,更是不安,务请代邀一同光临。”铁脚板向七宝和尚余飞大笑道:“你们听听,我们口福不错,今晚这一顿,是姑爷亲口说的体己酒肴,那还错得了。”

七宝和尚也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还得送点体己东西。”铁脚板双手一拍,笑道:“对!

那三尊玉三星虽是宝物,毕竟是死的,现在我们三人人情做到底,还得送一尊鲜活迸跳的东西。”杨展瑶霜听得莫名其妙,连破山大师也被他们蒙住了,余飞向杨展笑道:“我们三人在成都便商量停当了,臭要饭的意思,是姑奶奶收了个得意的小苹,姑爷身边还没有得意的书僮,未免减色,凑巧铁拐婆婆的孙儿仇儿,心地玲珑,祖传的轻身功夫,很有可观,跟着我们三人不是事,也耽误了这孩子的上进,不如请姑爷收在身边,做个贴身僮儿,将来姑爷飞黄腾达,仇儿庇荫之下,也许有点出息,不负铁拐婆婆临死的托付,臭要饭说的鲜活蹦跳的东西,这件事,得请求姑爷姑奶奶成全的了。”余飞话刚说完,铁脚板便喊:“仇儿!

仇儿!”仇儿从外屋进来,余飞便令向杨展瑶霜叩拜,杨展向仇儿仔细瞧了几下,向三人说道:“既然是铁拐婆婆后裔,都是江湖同源,怎能屈为书僮?”三人一听,知道杨展已经应允了,铁脚板便说道:“我的姑老爷,你到底还中点书毒,好汉不怕出身低,书僮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肯努力上进,忠心为主,将来仆随主贵,这领青衣,还怕脱不掉么?一言为定,回头便跟着两位进府好了。”

仇儿托身之所,片言定局,大家又说起活僵尸的事来,连川南三侠也不明白活僵尸练的五毒手,有这样厉害,占身便受其毒。瑶霜更是追根究底,向他父亲探问这手功夫,什么练法,他这两手鬼爪子怎会这样毒法?破山大师大笑道:“这种算不了什么出奇功夫,除出自己找死的活僵尸,也没有人愿意练这手冷门功夫的,活僵尸如何练法,我不得而知。当年马风子练这手功夫,我倒有点知道,据说练法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找齐了各种应用东西,必须于清明节交节的时候,取用夹底泥三十斤,所谓夹底泥,便是要掘到五丈以下的净土才合用,把三十斤夹底泥存在砂缸内,再到深山去,活捉四脚双头蛇一条,绿背朱砂肚的大蜥蜴一只,尺长金背蜈蚣一条,碗大黑毛蜘蛛一个,雌雄金线蛤蟆十对,这五种毒虫,都有出产之处,便得到各省出产地去用心捕捉,捉活的更不是一件容易事。捉全以后,还得好好喂养,必须到五月端午交节时,把五种毒虫,一齐放在砂缸夹底泥里边,用木杵捣烂,再用铁砂白醋各十斤,烧酒五斤,青铜砂二斤,混在泥里边,然后把这几十斤奇毒无比的干泥,放在坚实的木臼内,朝夜不断的,向木臼内的毒泥,拍打抓斫,和练习各种掌法一般,寒暑不断的练过三年,才能功成。一占人身,毒便入骨,不过初练习时,每次练完以后,必有解毒秘药洗手,等到功夫快成时,手臂其黑如漆,只要一吐劲,毒气便从指上发射,中人必死,端的阴毒无比,不过把‘隔山打牛’或混元一气劈空掌等功夫,练到家时,不等他近身,一挥手,便把他打出远远去,这种阴毒功夫便没有用了。”瑶霜笑道:“这种功夫真没法练,那五样奇怪毒虫,我听也没有听见过,我真佩服活僵尸,真肯下死功夫,练这种鬼功夫。”破山大师笑道:“这种功夫称作“鬼功夫”一点不错,活僵尸不出十天,定然变成真僵尸了,活僵尸自作自受,不去说他。昨晚华山派黄龙这班人,又受了一次教训,依我看来,黄龙从此大约不易兴风作浪,最不济也可相安一时,黄龙有了悔悟之心最好,如依然对你们怀恨,他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大家散席以后,杨展瑶霜向破山大师告辞,和川南三侠约好当晚在家相候,杯酒谈心,便带着铁拐婆婆孙子仇儿返城回家去了。

川南三侠和杨展盘桓了几天,离开了嘉定。杨展瑶霜新婚燕尔,也转瞬过去了好几天,杨老太太对于义女虞锦雯的一番打算,因为杨展和他母亲在暗地里母子商量了一阵,杨老太太明白了自己儿子的心意,一时不便硬作主张,只有过几时再说。冷眼看他们夫妻对待虞踪雯,非常体贴周到,真和同胞手足一般。虞锦雯深受感动,自己也不以外人自居,相处如一家人,伺奉杨老太太,也和亲生儿女一般,杨老太太有这三人在膝前侍奉,笑口常开,一门和洽,也是其乐融融。

有一天,外面家人传报,成都监临武闱兵部参政廖大亨返京复命,路过嘉定,上岸登门拜访,杨展慌忙衣冠出迎,盛筵款待。席上廖参政说起陕北饥荒激变,义军四起,势成燎原,东虏变衅迭起,后患堪虞,国家多事之秋,正是豪杰奋袂而起的机会,再三嘱咐杨展,来春务必进京会试,扬名天下,替国家出力。杨展对于这位师座,有算知己之感,自然唯唯答应,师生盘桓了一阵,廖参政才分手登舟,自回京师。这时已到冬季,转瞬便要过年,杨展预定过了新年,便动手北上,赴京会试。杨老太太把这桩事,当然看得非常郑重,老早指挥家下人等,替杨展预备出门长行的应用东西,瑶霜却暗地和丈夫私下商计,要跟着杨展同赴京师,作一次壮游,只怕在杨太大面前,没法启口,只好暂闷在肚子里。同时虞锦雯心里,也暗暗起了一种念头,她在杨家相处非常和美,对于杨老太太的一种慈母之爱,更是感入骨髓,但是她对于义父鹿杖翁一去无消息,心里也常常惦记,恨不得出去四处寻访,才对心思,无奈到了杨家,安富尊荣,已成了闺阁千金的派头。和在鹿头山江小霞家中情形,大不相同,那能说走就走。这几天,杨老太太预备儿子出门的事,瑶霜也在她面前,暗地吐露愿和丈夫到外面走走的意思。她心里便起子念头,自己能够同她们夫妻一块出门,沿途探听自己义父鹿杖翁消息,岂不是好,无奈想到杨老太太跟前侍奉无人,怎能三人一同离开,这是万难办到的事,便是瑶霜想和丈夫同行,也是白废心思,杨老太太决不会允许的。其实瑶霜和虞锦雯,原非闺阁中琐琐裙钗可比,每日深处高堂大厦,锦衣玉食,日子一久,便像飞鸟困笼一般,未免有点静极思动了――第十九章铁琵琶的韵律

在明季时代,从四川到北京,道路修阻,交通工具,又没有像现代的便利,关山跋涉,当然是很艰难的。如果起早长行,由成都出发,走剑阁,进汉中,踏上褒斜栈道,越秦岭,由长安出潼关,遵太行而趋冀北。如果走长江水道,溯江而下,直达荆宜,出川入楚,由楚转豫,然后弃舟楫,登车骑,渡黄河向北,经邯郸古道,而抵京城。旱道险峻难行,那时候,陕西农民义军,已经有蔓延邻省之势,这条旱道,当然商旅裹足,大家都从水道转入楚豫,走向北京的官道上。但是也有奔长江下流,从运河,搭粮船,直驶天津,抵北通州进京的。

年老身弱的人们,吃不消车鞍之劳,或者另有其他情形,情愿走得慢一点,多耽搁一点日子,便走了运河这条长行水路。这便是明季京蜀交通的大概情形。

封建时代的北京,是人们心目中的巍巍帝都,也是文武两途谋出路的大目标,而那条邯郸古道,也成了奔赴皇都的要道之一。凡是从河南出虎牢关,陕西出潼关,山西出娘子关,以及从江左济兖走大名旱道的,都要踏上这条邯郸古道,然后由邢台、正定,清苑、高牌店、涿州,按站而抵北京。长长千把里路的一条要道,冠盖络绎,车马载途,同时也是三教九流,以至鸡鸣狗盗之辈,隐现出没于其间,在明季战乱引起之际尤甚。

邯郸这个地名,在战国时代,是很出名的。到了明季,不过是冀豫交界的一个小州县。

过了邯郸,便到邢台;邢台便是汉代有名的“巨鹿”。这条道上,紧靠着连互燕冀的太行山脉,有崎岖盘旋的山道,也有平衍开展的沃野,原是古代用兵之地。

邯郸邢台之间,有一处热闹市镇,地名小沙河镇,是从邯郸到邢台的必经之路。长长的一条街,市廛栉比,足有两里多路长。前站邢台,还不及小沙河镇热闹便利。所以行旅商贾,都在镇上打尖憩宿。镇上市面,也一年比一年繁荣起来,大小酒馆饭铺,应有尽有,几家招待客商仕宦的客栈,也驰名远近。镇上日落时分,兀自灯烛辉煌,磨肩接踵,不时还有游娟舞妓,淡妆浓抹,出入客店酒馆之间。

沿街楼头帘底,一片丝竹管弦之音,夹杂着呼吆喝六的醉汉,直闹到三更以后,才渐渐的安静下去。

有一天,正值仲春时节,日影将次西沉。有大批北行客商,车马纷纷,涌到小沙河镇上,打尖的打尖,投宿的投宿。镇上酒馆饭铺,立时热闹起来。这当口,镇北市梢,人声喧哗,却夹杂着“叮铃!叮铃!”一阵阵钟磬之声,一路闹嚷嚷的响了过来。沿街酒楼店铺的人们,都挤到街上来看热闹,等得黑压压一群人涌到眼前,才看清前面走着两个凶眉鼠目的魁梧和尚,并肩而行,一个手执黄布短幡,上面写着“十八盘拈花寺,苦行肉身募化”两行黑字,一个手上敲着佛钟,这种乐器,是用一根小木棍,顶着一个小铜钟,另外用一根东西,一下一下的敲着,发出叮铃叮钤的声响,一面走,一面嘴上都喃喃的宣着佛号。两个和尚后面,一头健骡,套着一辆铁轮子的敞车:车上盘膝坐着一个上下精赤,只腰下围着大红袈裟的一个古怪和尚,可怕的是头面以下,不论前心后背,上臂下腿,凡是精赤的皮肤上,都密层层的钉着两三寸长,雪亮锋利的钢针,简直变成了“人猬”。细看这个人猬时,身上插了这许多钢针,面上垂眉闭目,似乎毫不觉得痛楚,可是脸上血色全无,在车上坐得纹风不动,好像死人一般。在人猬前面,另有一个跨辕的和尚,手上扬着赶车的长鞭子,身边放着一个笆斗,里面堆着不少碎银,也有几两整块的;跨辕的和尚,一路喊着:“拔一针,救苦救难,拔两针,广种福因,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有缘的莫错过机会呀!”他这一喊,沿路真有不少善男信女,抢到车前,掏着银子往笆斗里掷的。每逢有人掷银子的当口,跨辕的和尚,便伸手向人猬身上,拔下一根钢针来,插在笆斗圈上。瞧见结缘的人,出手大方,银子掷得多一点的,便拔下两针或三针不等。奇怪的是,拔下针来,人猬身上,点血毫无。每逢拔下一针时,车后跟着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们,便大声叫起好来。镇上的人们,瞧见这样稀罕景儿,愈聚愈多,前面两个摇幡敲钟的和尚,越发卖弄精神,腆胸突肚的大踏步向前走去。

这一群人,拥着车上的人猬,闹嚷嚷的由镇北向镇南沿街走去。走到镇心一家老字号鸿升客店大门口,街南铃当急响,一匹乌黑油亮,白蹄白鼻白眼圈的俊驴,蹄声得得,驮着一个面蒙黑纱,身背琵琶的红衫女子,迎面驰来。鸿升客店门口,站着不少客商,其中便有人笑喊道:“唷!今天真巧,三姑娘难得赶夜市的,今晚我们可以听几段好曲子了。”这人喊时,驴上的女子,把驴缰一带,避开了道,让人猬车子过去,黑纱面幕里面,两道电射似的眼光,,却盯在车上人猬身上。前面摇幡、敲钟、跨辕的三个和尚,都转过头来,六道眼光,一齐盯在驴上女子身上。车后跟着的一群闲汉,大约都认得这女子,七嘴八舌的嚷着:“三姑娘,快掏钱,替活佛,拔针,结个善缘。”驴上女子,娇声笑骂道:“老娘三天没有开帐,那来的钱?孩子们替你娘垫上吧!”一阵胡嚷,人猬车子和一群闲汉,蜂拥而过。三姑娘也在鸿升客店门口,跳下驴来。店内跑出来瞧热闹的一群客商,其中有常来常往,认识三姑娘的,便和她兜搭打趣。一个客店伙计,狗颠屁股似的跑出来,在三姑娘手上一接过驴缰,牵去喂料。门内店柜内管帐的先生,居然迎出柜来,立在门口,满面春风的笑着说:“前几天又是风,又是雨,三姑娘有三天没露面了,今天怎的高兴赶起夜市了?这倒是头遭儿,可是上灯还有一忽儿,我先替您预备一间干净屋子,让您先休息一下,您看怎样?”鸿升客店里的人们,对于一个赶市卖唱的窑姐儿,竟还这样小心奉承,不明白内情的,当然瞧得奇怪,身背琵琶,头蒙黑纱的三姑娘,却处之泰然,只含笑点立,款步进店。

三姑娘前脚刚迈进店门,猛听得街上一阵骚动,三姑娘转身一瞧,只见许多人从北往南奔去,同时街南也有许多人,象潮水般往后退下来,有几个还没命的嚷着:“不要过去,好凶的和尚,动了家伙,真砍真杀,准得出命案!”三姑娘心里一动,霍地一转身,正想向街上的人探听一下,忽觉从自己身后,掠过一人,其疾如风,窜向街心。急瞧时,却是个十六七岁的精瘦孩子,一身青衣,似乎是贵家的书僮,飞一般向街南奔去。这当口,街南人声鼎沸,鸿升客店内的客商,又挤挤嚷嚷,拥到门外,打听街南出了什么事。三姑娘转身一瞧,蓦见店内出来的客商后面,一位雍容华贵,面如冠玉的少年,缓步而出。这人虽然软巾朱履,一身文生相公的装束,一对黑白分明,开合有神的双目,却隐隐威棱四射,光采非常。三姑娘一见此人,心里暗暗吃惊,嘴上也情不自禁的“噫”了一声。

她在这条道上,见过千千万万的人,觉得此人于儒雅之中,蕴藏着英挺俊逸,异乎寻常的气概,她本想到街南去瞧热闹,一见此人,不由得停住了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位文生相公,一对明察秋毫的眼神,也远远的射到了她脸上,而且似乎射进了她蒙面的一层黑纱。

久混风尘的三姑娘,居然觉得自己粉面发热,柳腰一摆,娇羞似的扭过身去。她这一转身,身后背着的琵琶,落入那文生相公的眼内。她这琵琶,原与普通的琵琶不同,这条镇上,原有“铁琵琶三姑娘”的声名,不过镇上的人们,和听三姑娘奏铁琵琶的客商们,只知道三姑娘的琵琶与众不同,是铁制的罢了。三姑娘为什么欢喜弹铁琵琶?三姑娘自己没有说过所以然,大家也不求甚解,只听出铁琵琶弹出来的声音,和普通琵琶不同罢了。此刻她身后的铁琵琶,落在那位文生相公的眼内;他并没十分注意三姑娘的人,却注意上她的铁琵琶了。

三姑娘不好意思的转过身来,街上已经闹得开了锅一般,一忽儿,街南车辚辚,马萧萧,许多人象潮水般涌了过来。人潮里面,挤着一辆骡车,这辆车子,便是刚才载着人猬,沿街募化的车子。这时车上的人猬,身上一针俱无,倒卧在车上。另有一个,满面血痕的壮汉,和人猬偎在一起。车后几个弹压地面的官役,推着一个两臂倒剪的和尚,跟着骡车走。另有一个紫膛面皮,短髯如戟的大汉,巍巍然骑在马上,鞍旁挂着一柄绿鲨皮刀鞘的长刀,后面还跟着,驮行李的一头长行健骡,也跟着这群人走去。立在街檐下瞧热闹的人们,便有指着马上大汉说道:“没有这位壮士,打抱不平,今天准得出人命,现在三个贼秃,拿住了一个,解到衙门去,一过热堂,不怕贼秃不供出真情来。”闹嚷嚷的这队人过去以后,街上你一言,我一语,立时聚头接耳,纷纷议论。三姑娘心里有事,来不及打听细情,忙转身留神店门内,那位文生相公,已不知何往,多半回自己客房去了。她不见了那位文生相公,心里好象失掉了一件东西似的,懒懒的随着门口闲看的客商们,重行回进店内。眼风到处,刚才飞步出店的那个书僮,这时也从街上回来了,一进店门,匆匆的奔向后院而去。

这天,鸿升老客店,生意特别兴旺,前后三层院子,正房和厢房,差不多住满了南北来往的客商。一到掌灯,店里柜上的伙计们,忙得脚不点地,每一层院子的客房内,都不免引朋聚头,喊酒叫莱,外带叫粉头,暗酒取乐,闹得乌烟瘴气。照说这时候,也是铁琵琶三姑娘上市的时候,不意三姑娘这晚变了作风,她先在前面柜上,暗地向伙计们,把店里寄宿的几批客商,打听了一个大概,然后悄悄的在最后一层院内,开了一间单身东厢房,推说身上有病,把几批慕名想听三姑娘铁琵琶的客商,都辞谢了。店里的伙计,似乎暗暗听他调度,绝不敢违背她。她一人躲在自己厢房内,把门一关,却从镜内,暗地偷看上面坐北一明一暗两间正房内的住客。两间正房内的住客,便是她店门口瞥见的文生相公,和一个书僮,两个长随。

从伙计口中,已探出这位年轻相公:是四川人,姓杨,大约进京去投亲访友,举止不凡,出手大方,官宦子弟的派头,其余便摸不清了。

三姑娘注意正房住的年轻相公,不是别人,正是由四川进京,博取功名的杨武举杨展。他和雪衣娘瑶霜成亲以后,新婚燕尔,在家过了新年,到了二月初头,带了铁拐婆婆之孙仇儿,做个贴身书僮,另带两个长随,分挑着行李等件,离家长行。杨展未动身以前,雪衣娘静极思动,原想跟着杨展,夫妻同游,但是两口子私下打算了好几天,无奈在杨老太太面前,难以张嘴,而且新婚以后,到了杨展动身时,雪衣娘觉得身上有了喜讯,事情还未十分证实,杨老太太得知了这件事,喜上加喜,对于雪衣娘更是嘘寒问暖,早夜当心,雪衣娘想和丈夫出门的主意,更是受了一层阻碍,只好老实呆在家里。连带女飞卫虞锦雯跃跃欲动,去寻访她义父鹿杖翁的念头,也受了影响,她本私下暗打主意,希望雪衣娘夫妻同行,也许她可以顺带公文一角,现在雪衣娘既然不便同行,她也不便和杨展并辔联舟,只好另打主意的了。

杨展带着仇儿,和两个长随,由嘉定启程,溯江而下,走的是出川入楚,由楚转豫的路线。过虎牢关,渡黄河,便走上了邯郸大道。一路平平安安的过了邯郸,到了沙河镇,便在鸿升栈内,闹中取静,住了后院两间正房,暂息风尘。这天傍晚,听得住在店内的客商,纷纷讲说街上人猬募化的奇闻,一忽儿,又有人嚷着“人猬出事,和尚打架”。杨展便命仇儿,出去打听一下,自己也缓步踱到门口柜上。一眼瞥见了门口头蒙黑纱,身背琵琶的三姑娘:

这种游妓,四川码头上,时常可以碰到,并没注意,只是她背上的琵琶,非常奇特,比普通琵琶小得多,颈长肚小,黑黝黝、光油油似非木制。杨展瞧见了她背上琵琶,心里蓦地一动,记起小时候听义母红蝴蝶讲过,江湖行道的女子,有两个厉害的帮口:江南风阳帮祖师传下来,有随身雨伞十八手,尽是绝招,这种雨伞铁杆铁骨,容易认出来;北地五台帮祖师传下来,有阴阳手三十六路铁琵琶,后人又在琵琶胆内,夹藏暗器,非常歹毒。这两个帮口,传女不传男,但是年深日久,江湖上能够施展铁伞铁琵琶的女子,已不多见。杨展瞧见了三姑娘背上琵琶,想起了当年所听说的话,虽然断不定这女子是不是五台帮的传人,也未免引起了注意。但彼此风马牛无关,街上闹嚷嚷的一阵过去,便自回房,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到了上灯时分,杨展一人无聊,也不上街到酒饭馆去,便在自己房内,叫客房伙计,叫来几色精致酒菜,在房内一人独酌。另外替戴仇儿和两个长随,在外间开了一桌饭菜。这时,戴仇儿正从街上打听得人猬新闻回来,一面伺候杨展喝酒,一面便报告街上见到的新闻:原来十八盘拈花寺几个恶化和尚,带着一辆人猬骡车,沿街募化,由镇北往镇南一路走去,从鸿升客店门口过去,刚走过十几间店铺,对面来了两头长行牲口,一马一骡,马上骑着一个紫面猬髯、鸢肩狮鼻的大汉,一身劲装,鞍鞘武器,好象是个军官,身后一头健骡,驮着行李,两个壮年骡夫,跟在牲口屁股后面,跑得满头是汗。和募化的人猬车子,正走了对头。

人猬车上跨辕的和尚,直着嗓子,喊:“拔一针,救苦救难,拔两针,广种福因。”马上的大汉,向车上人猬瞥了一眼,并没十分注意,马缰一带,正想让路。忽见自己马屁股后面的一个壮年骡夫,向人猬车子直扑过去。跨辕的和尚,还以为卖苦力的骡夫,也发善心,那知道这个壮年骡夫,攀着车沿,直眉直眼的瞧着人猬,突然没命的大喊起来:“天呀!这不是我失踪的兄弟吗!”喊声未绝,跨辕的和尚,脸色一变,举起赶骡子的长鞭,呼的向那骡夫,夹头夹脸抽去。骡夫正在极喊,不防有这一下,一下子抽个正着,面上立时流下血来。凶恶的和尚,转鞭一抡,抽向驾车的骡背上,嘴上“嘘!嘘!”长嘶,想赶车急走。前面两个摇幡敲钟的和尚,也推开拥护的行人,往前飞步直奔,这时,另外一个壮年骡夫,听到同伴的喊声,和车上和尚的行凶,已料着是怎么一回事,一声大喊:“这三个贼和尚,不是好人,快截住他们!”一面喊,一面飞步赶去,拦在摇幡敲钟的两个和尚面前,健膊一伸,想扭住和尚。不料摇幡的和尚,身手娇捷,短幡一掷,随手一托骡大臂膊,下面腾的一腿,骡夫直跌出去。幸而人围如墙,跌在人身上。这一来,动了众怒,四面的人大喊:“这还了得,出家人也敢行凶,不要放走了三个贼秃!”这一喊,唿啦的便把几个和尚,一辆骡车围住,四面拳头象雨点般,向几个光头上招呼。地上走的两个和尚,毫不惧怕,一顿足,都跳上了骡车,一呵腰,各人竟在高腰袜筒内,拔出一柄雪亮解腕双锋尖刀。跨辕的和尚,也站起来,跳上骡背,把手上长鞭,抡得呼呼风响,把四周逼拢来的人,抽得抱头乱窜。百忙里抽一下驾车的骡子,不管前面有人没人,带着车子,向前街直冲过去,嘴上还喊着:“不要命的,只管过来!”这一来,街上的人们,虽然义愤填膺,看着车上三个贼秃,凶神附体一般,驾车的骡子,被和尚抽得奋蹄扬鬣、横冲直撞的拖着车子齐了过去。空白咒骂,一时正还没奈何它,眼看着这辆骡车,已被闯出重围。忽听得蹄声急,刚才骑马的紫脸猬髯的大汉,翻身追来,转瞬之间,业已追上骡车。大喝一声:“站住!”骡背上的和尚,岂肯听这一套,顺势悠起长鞭,呼地向马上大汉抡去。那大汉哈哈一笑,随手一扯,便把鞭稍扯住,顺势往后一带,喝声:“下来!”骡背上的和尚,真还听话,一个倒栽葱,跌下骡背,驾车的骡子,立时屹然停住。恰好这时镇上弹压地面的番役,也闻讯赶到,动公愤的群众,也一拥而上,把跌下来的和尚制住。车上还有两个手持尖刀的和尚,一看情形不对,竟自一声呼啸,从车上双足一顿,跳上沿街店铺屋檐,窜房越脊,逃得踪影全无。大家正还料不到这两个和尚能高来高去,马上的大汉,大约自问对于此道,也无把握,只好干瞪着眼,让这两个贼和尚逃跑了。这时街上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七嘴八舌,打听出事的情由。由那马上的紫面大汉,把两个起事的骡夫找来,才问出了所以然。

原来这两个骡夫,是紫面大汉渡过黄河时,连长行牲口一齐雇用,讲明到了沙河镇,再换脚程。其中一个骡夫,是黄河北岸木乐店人,他有一个兄弟,在汤阴贩卖瓷器为业,上月突然失踪,遍访无着,不想被这几个贼和尚弄成这般模样,不知吃了什么毒药,弄得半死不活,任人摆布,无意中被这骡夫当街碰到,一声极喊,和尚心虚,挥鞭逞凶,事乃败露。大家一听,便逼着捉住的和尚,当众起下人猬身上密密层层的钢针,掏出还原的解药。这两桩事,捉住的和尚没法不答应照办,可是人家追问他:“十八盘拈花寺也是有名的寺院,为什么要这样恶毒募化?逃走的和尚高来高去,简直和飞贼一般,决不是安分的出家人,你们是不是真的拈花寺里的出家人,还是邪魔外道?”这一问,那和尚牙关一咬,什么也不肯说了。

和尚不肯说真情,大家越发起疑,紫面大汉早已明白这和尚,不是好人,主张送有司衙门,大家为镇上安全起见,也不肯善罢干休。于是凡是此事有关的人,连打抱不平的紫面大汉也算上,同到衙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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