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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3 12: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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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景斌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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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神劫

鬼神劫试读:

第一章

居住在天国的并不一定是神

居住在人间的并不一定是人

居住在地狱的并不一定是鬼——刁永泉《断想》

年轻漂亮的谷子成了寡妇,这是村里人根本没有想到的事。

那年,王家堡闹鬼,整个村庄在看不见的压抑中乱成一团,从早到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丢了魂儿一般,说不清是恐慌还是落寞。有心的人从诸多反常现象中找出了根源,说那是动了太岁爷头上的土,不然一头滚溜圆的犍牛,走得好好的怎么就跌入城壕一命呜呼?村头他三婶家的孩子,昨天还活蹦乱跳的,过了一夜,就让阎王给招去了。看看,这都是些啥事儿?说这话的人是谷子的公公、王南原的爹王多劳。他这么说有他自己的由头,去年冬天,有人在土场里挖土,一下去,土没挖下一块,高崖上却闪出一道白光,一抬头就钻进天边黑云里了。后来,村里便接二连三地出事。

王多劳没有说自己儿子暴病身亡的事,只念叨生产队里的那头牛和别人家的孩子,他是要以避重就轻的口吻倾吐自己心里的不快:“哎,我的天神爷呀!”

旁边听王多劳说话的人很多,却都假装没有听见,将头扭到一边,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没有一个接他的话茬。放在以前人们不敢,以前王南原没有死,当着西坡大队革委会主任,不看僧面看佛面,人们只能顺着主任他老爹的话往下溜。眼下他们不再需要迎合,不再需要低三下四了。说得扬眉吐气点,腰杆总算挺直了一回:闹鬼,还不是因为王多劳的儿媳?要不是她那个丧门星,平静的小村子咋可能出现那么多的奇事怪事?

大家将村里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与曾经在人们面前不可一世的谷子连在一起。“简直就是个鬼!”有人往地上吐唾沫,牙根儿咬得咯咯响。“简直就是个鬼!”更多的人重复着那句话。

唾骂和议论的蔓延并非空穴来风,说起来全是谷子自己招惹的。

那是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夜幕严严实实地将村落遮盖了,瞬间变得阴沉。谷子心里更阴,她这些天懵懵懂懂,几乎连最喜欢打扮的习惯也改变了。她恍恍惚惚地步进自己的小屋,给刚死去的男人上了三炷香,对着墙上王南原依然黑着面孔的照片看了看,悲悲凄凄地抽泣了一阵,然后就到后院里去拢麦秸秆了——王家堡的人冬天用麦秸烧炕,麦秸比别的柴火柔,燃烧后火屑持续时间长,暖暖的,不会烤着燎着让人难受。因此,一年里烧土炕需要的麦秸秆便很实用地在自家的院子里堆成一个垛。

谷子推门进了后院,朦胧中发现麦草垛后闪出一个黑影。黑影一出现就没有躲避,在麦秸周围绕了一个小圈后直直地站在谷子面前。这一站差点没将谷子的魂牵走。她颤巍巍地向后退了一步,身子挨紧墙壁,歪歪斜斜地跌在地上。她一手按住墙壁,另一只手挡着脸,放着胆子用余光瞅过去。黑影的脸扯得好长好长,像王南原的爹时常披在肩上的褡裢,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的,没有一点人样儿。谷子用双手捂住眼睛,发出了一声野鸭般的尖叫。黑影上前要扶谷子,谷子的胳臂甩了一下,傻了似的蜷缩着,窝在墙旮旯里。黑影向后退了一步,最终说话了。黑影说他就是王南原,想谷子想得没办法,就匆匆赶了回来。还说他浑身冷得不行,需要在热热的土炕上暖一暖。谷子不信,打着哆嗦问:“你不是死了吗?”王南原说:“是死了,阎王听说我有一个漂亮女人,不忍心,给了一夜假,让我回来再亲热一回。”

谷子迟疑了一下,觉得做了鬼的王南原怎么说也够可怜的,也就信了。她却仍旧捂着眼睛,不敢看王南原已不再是人的那种模样。她或者是吓傻了,也不说话,背着身鬼使神差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将平铺在炕头上的被子扯开,慢慢地躺下去。

黑影跟了过来,伸手去摸谷子,却摸出土炕的冰凉,就转身到后院里抱柴火。这样的动作谷子熟悉,王南原活着的时候每天都由他烧炕,谷子几乎没有动过手。今夜,谷子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在一旁看着。黑影动作娴熟,将一拢麦草胡乱塞进炕洞里,划了根火柴点燃,用一把蒲扇扇了扇,就急急地挤进谷子的被窝。这也是谷子早就习惯了的。谷子像是在梦里,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但她希望不会有错。那样,她就能知道阴间里的一些事情,比如自己的男人住在什么地方,吃些什么,那些填进肚里的东西叫不叫粮食,变成了鬼还会不会想女人等等。但她还没有来得及问,已经走进了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里。事后她回忆了一下从开始到结束的过程,总觉得与往常的感受不大一样。以往王南原虽然贪,贪过之后便呼呼大睡,今夜王南原有些特别,不但没有蒙头大睡,却在片刻之间重复了一次,没过多久又重复了一次,而且还哼哼唧唧地像唱歌。以往王南原事后总会紧紧地抱着她,问一声感觉怎么样。眼下他没有这么做,他一直让她的前胸对着墙,而他仅仅在身后拢着。按理谷子或者会感到不习惯,但谷子害怕,一直静静地躺着,根本不敢同阴间的丈夫多说一句话,一个夜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等谷子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黑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谷子穿好衣服,突然记起昨夜发生的事情,目光都直了。到底是在梦里还是真真切切的事情?她想再验证一次。她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身,那种说不清楚的惊恐就又增加了一层,不管从哪个角度分析,她都无法否定已经存在的事实。

她“扑通”一声跪在王南原的灵堂跟前,扯着哭腔说:“南原呀,你这个死鬼,既然忘不了我,咋就丢下我去了呢?你这个死鬼……”

谷子到这时候才真正伤起心了。她抹了一把眼泪,王南原去世前的情景就又出现在她的眼前。那天,苏大脚的儿子天助将王南原从外面背回来,说是人从大队回来没说几句话就倒在他家门口。谷子惊讶地问:“出门时还好好的,咋可能突然出这么大的事?”天助说:“现在不是问这问那的时候,得赶紧救人。”谷子点点头,就慌手慌脚地忙开了。好在天助的母亲苏大脚过来帮忙,他们的胆子也就正了许多。

苏大脚按她自己的办法为王南原祛病。

她二话没说,让谷子和天助将王南原放平,解开上衣扣,拿过来一个枕头垫在他的脖子下。谷子和天助一一照着做完,她便进了厨房拿起一个青瓷碗,盛了满满的一碗水,去厨房拿来三根筷子,用手在王南原胸前画了几圈,将筷子伸进水里蘸了蘸,哗哗啦啦往王南原肚脐上一淋,说了声“南来的神,北去的鬼,让我们的主任轻松些吧……”就将三根筷子直直地竖在了水碗里。

筷子真在水中立了起来!用王家堡人的话说,是将鬼牢牢地定在那里了。谷子毛骨悚然,正惊得不知说什么好,苏大脚说话了:“看来你男人还真遇着了小鬼,你快去厨房拿点吃的,让小鬼吃饱,好送它上路。”谷子应了一声,跑出去拿了一个白馍,三下两下掰成碎屑,一点一点撒在门口。这时,苏大脚向远处瞅了一眼,用木棍画了一条斜线,斜线指向院外,有点像是给鬼指路的样子,然后用尽浑身力气,一把将三根筷子打落在地。筷子落地的时候蹦了几下,苏大脚用双手向外一拨,吹了一口冷气,对谷子说,鬼已经被她赶出去了。

做完送鬼的事,苏大脚喘着粗气,走到谷子面前说:“好了好了,你让他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谷子松了一口气,拉过来炕上的被子,正要给王南原盖上,突然愣住了。王南原的肚子鼓得厉害,疙疙瘩瘩的,像一条布袋里装满了土豆。谷子过去摸了摸,很硬,像砖头瓦片似的,摁都摁不下去。她记得丈夫半年前就说肚子里有东西,她为他摸过几回,摸完开了一句玩笑,说又不是坐月子的婆娘,咋可能有东西?谷子压根儿就没当回事。没想到肚里的硬块长得那么快,半年下来就将肚子撑得不像肚子的样儿。谷子弄不清丈夫的昏迷是不是与这些怪物有关系,可面对这种奇异现象,她还真生出了惧怕。

王南原在炕上躺了半天,到了下午,日头转到了沟峁里,人却仍旧昏迷不醒。谷子伸手去动他的头,头像一只西瓜似的向里滚动了一下。谷子觉得不大对劲,吓得向后退了一步,额上顿时渗出冷汗。她不敢怠慢,转身就去找苏大脚。

苏大脚正在自家院子里抡着一把菜刀剁猪草,见谷子进来,赶紧迎上去,问王南原是不是好些了。谷子说:“倒不如前半晌了,你快去看看吧。”苏大脚说:“不可能,我费了多半天的劲,咋可能啥作用都不起?”苏大脚虽然说得很肯定,心里却一阵阵发毛,她对她那种祛病的办法一点把握也没有。

以往苏大脚为巴结谷子,没有少费心思,到了现在,这种巴结依然有增无减。她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在全大队十一个小队的女人堆里,就谷子活得滋润,村里出外串乡做编竹活儿的男人们,在外辛辛苦苦,挣了几个钱,买得一两样女人用的东西,却不敢给自己的老婆,一定要拿了送给谷子,他们为的是下一回还能得到大队的照顾,顺顺当当挣点油盐钱;妇女们偶尔上街,少不了捎个发卡彩绸什么的孝敬谷子,同样有一个目的,为的是队里能分配轻松的农活让她们干……这些获取,谷子从来没有动过嘴,可村里的人全都心知肚明,谷子是谁?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太太”,怎么可能让她自己说出来?像苏大脚这样精明的人,当然明白人与人交往的奥秘,时间长了,关系也就拉得近了。有了这种关系,遇了事自然不好意思后退。苏大脚二话没说又跟谷子去了。

苏大脚走进谷子家,向土炕跟前凑了凑,对着王南原端详了一会儿,说:“赶紧拿些麦草过来!”

等谷子从后院将一捆麦草抱进屋里,天助叫过去的两个人也到了。一个是生产队的会计铁算,一个是小队长向北,他们都是王南原的铁杆兄弟。灾难面前见真情,这是紧要关头,紧要关头自然少不了他们的冲锋陷阵。苏大脚用自己动不动就会闪一下的眼睛给大家说事,她这会儿仅仅让眼睛轻轻地一转就把什么事都说清了。她从身上掏出一盒火柴,“哧”地一划,将身边的一堆麦草点燃,示意会计铁算、小队长向北将人抬到火上烧。两个大男人愣了愣,见苏大脚义无反顾,就将人抬了过去。人在火上晃,火在身下燃,折腾了半天,王南原的棉衣被烤焦了一小块,他们的手也让火熏得黑乎乎的,却依然没有动静。谷子心疼,说:“能不能停一会儿?”苏大脚摇摇头。苏大脚满脸是汗,一喘一喘地说:“不看都到了啥时节,哪里敢马虎?”苏大脚是要以战天斗地的英雄气概来搭救王南原的性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王南原却始终没有醒。糟糕的是先前王南原的腿和胳膊还软溜溜地摇摆,经他们手忙脚乱地一阵折腾,王南原浑身渐渐变得僵硬,像一根直直的木头棍子。在整个烘烤过程中,苏大脚一直跑前跑后,一会儿紧闭双目,一会儿双手合十,像是丢失了什么,又像是要索取点什么。然而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神情却完全变了。具体地说是当她将手放在王南原鼻孔上的时候出现的变化。她最终让三个男人将王南原放在炕上,自己头一个溜出了谷子的家。

谷子到这时候方才明白,王南原还是离她而去了。

谷子昏睡了三天,等再次醒来,她的男人已变成坳地里的一个土冢。土冢不低也不高,冢上飘着几根柳枝挑着的纸幡,摇摇晃晃,将谷子的心摇成一团乱麻,连村里的气氛也摇得怪怪的。

突然出现的意外,将好端端的谷子拉进了悲痛之中。然而,偏偏在这时候她与阴间的丈夫有了那么一次不知是真是假的隔世狂颠,怎么说都给谷子的心上笼罩了一层雾霭。在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懵懵懂懂,使劲回想都无法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需要倾吐,需要亲近的人帮她辨别真伪。她出了门一转身就进了隔壁铁算的家,吞吞吐吐地将那夜遭遇的事说给了铁算的老婆花二秀。花二秀在谷子的讲述中一直瞪大了眼睛,她不可思议,人死了变成鬼了还能干那事,这在王家堡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在花二秀的娘家花家堎也没有听说过。到底会是怎么一回事?花二秀不明白。但从那天以后,花二秀却一直觉得像是有人跟在她的身后,要将她也拉进那种怪事里。夜里她往炕上一躺,只要铁算向她身边一靠,她就会产生一种鬼怪缠身的感觉,马上将身子紧紧缩成一团。铁算莫名其妙,问,花二秀就结结巴巴地说了。铁算觉得稀奇,又将话传给了另外一些人。这样一来,整个村子便弥漫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鬼气。

也就在这时候,有人在土场里看见了一道白光。没过几日,生产队的牛掉进城壕里,村头他三婶的孩子接着也夭折了。

村里之所以阴气越来越重,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那就是苏大脚的家事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苏大脚一生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现在最小的那个女孩也长到了十一二岁,成了一个大姑娘。而苏大脚呢,虽然已年过五十,眉毛仍然弯弯的,嘴唇抹了些红帖子上的那种红,年龄就开始往小里走。她将自己的这种“年轻”说成是神给的,她甚至说他们全家都是神保佑着一步步走过来的。这话一经说开来,王家堡的人就都信了:他们一家,若不是神护着,能有今天这样的光景?她的故事因此也就被人们传扬着,感慨着。

苏大脚十八岁生养孩子,第一个是男孩,分娩的时候大出血。接生的是后村的刘妈,七十好几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算是方圆几十里最有经验的接生婆。她看了看无法收拾的摊场摇着头说:“不光孩子活不了,恐怕大人也保不住。”说完,无奈地走了。刘妈走后不久,孩子却安然无恙地生了出来,而命在旦夕的苏大脚昏睡了几日,也奇迹般地挨了过来。对于这种转危为安,苏大脚没有别的解释,只说是老天保佑的结果,因此给孩子取名天助。天助长到两岁,苏大脚又怀上了,这一次妊娠反应更大,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吞咽南边土壕里的板板土,吃了一块还想吃,不几天,竟将一抔泥土全都咽了下去。这种习惯继续了一段时间,到了来年的阳春三月,该分娩了,却生下一个像雪花一样白透了的女孩。孩子的眼睛是蓝色的,一出世就滴溜溜地转。这可吓坏了苏大脚,也吓坏了他们一大家人。咋会得了这么一个怪物?苏大脚紧闭着眼睛,不愿再看第二眼,对丈夫说:“快把她处置了吧,我一看见就恶心。”丈夫也觉得扫兴,半夜起来,将孩子抛进了村西边的树林里。

三年过后,苏大脚再次怀孕,秋末分娩,依然是个一白到底的孩子,只是将上次的女孩变成了男孩。苏大脚这回不敢再糟践孩子了,她怀疑自己可能前世作了什么孽,老天爷是要用这种方式惩罚她。她于是就又想起了怀孕时梦里常常出现的幻景:满山遍野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着落着就到了她的身上,落着落着她的心就开始发凉了。丈夫王二拐在炕下添了一捆一捆的柴火,被子都烤煳了,却依然暖不热她的身子。这能说是偶然?她想,这种白或者早就根深蒂固地长进心里,推不掉抛不去,于是也就认了。她将孩子当成了恕罪的对象,毫不犹豫地起名:地保。大儿子叫天助,她是要老天去帮助他;二儿子叫地保,她是要大地为他铺展一条生存之路。

苏大脚将白孩养大,孩子奇特地争气。他力大无比,干起活来像头牛,仿佛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累,小小年纪就与成年人干一样的活儿,这也算是苏大脚一家的福分。苏大脚自从留养了白孩,自信已经跨过了一道鬼神设置的坎儿,也就不再恐慌了。几年后,事实证实了她的揣测,苏大脚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一切正常,也就宣告了厄运的终止,苏大脚因此更加相信阳间阴间那些说不清楚的事情,动不动总用神来解释她及她家里的一些遭遇。她的丈夫王二拐本来不拐,突然拐了,是因为一次大的事故。那一年,王二拐去百里之外的深山砍柴,不小心从几丈高的悬崖上掉下来。按当地人的说法,从那么高的石崖上落下,即使再硬的命,也不可能生还。王二拐却创造了奇迹,他只断了一条腿,却保住了一条命。这样的事情没有在别的人那里发生,单单在她男人王二拐身上出现,苏大脚就有说头了。她说是神救了她男人,只有神才有这种超人的本领!她感天谢地,逢人便说:“神就是神,你诚心诚意地供奉它,它就能时时保佑你平平安安。”

苏大脚的渲染和谷子家发生的事凑在一起,小小的村落就不再安宁了,大家都在心里盘算,怎么才能将小鬼赶走,让能带来福祉的神灵关照这块世代繁衍着王家堡村民的土地,那样,他们或者就永远避开了厄运。

然而,美好的愿望并没有成为现实,村里的阴气越来越重。人们时时如履薄冰,谈虎色变,像是被一根绳索紧紧地套住了一般。发展到后来,只要日落西山,东家西家的,就都早早关紧了大门,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特别是孩子和妇女,即使遇了明月高悬的傍晚,也身居小屋,依然连头都不敢向外伸探。到了深夜,西北风一刮,呼儿呼儿起哨子,外加村口大树上那只猫头鹰凄惨的鸣叫,许多人即使醒着,也常常将头蒙在被窝里,大气不敢出一声。村庄因此死气沉沉,像是临了阴魂不散的乱人坟。倘若这时候野猫野鼠在屋檐上动一下,人们就再也没有入睡的情绪了。

村里难以入睡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刚死了丈夫的谷子,一个是不知道该怎么将神鬼之事进行到底的苏大脚。

王南原变成鬼之后与谷子亲热的事,在谷子那里虽是个稀里糊涂的谜,但她回想起来,仍有种苦中带甜的味道。王南原活着的时候整天跑得不着家,谷子想干啥家里缺点啥王南原从不放在心上,夜里进行男女之事也像是坐在台子上讲话,虚虚假假的,品尝不出一来一去里的那种甜蜜和温馨。难道只有阴间,才让王南原感受到了失去后的缺憾,懂得了扯不断理还乱的感情?

谷子闭着眼睛想,越想越委屈,她对王南原的撒腿而去耿耿于怀,心里泛起了重重叠叠的埋怨,怨完了,倒很希望王南原的死是假的,那样,她与丈夫就能重新过以前的日子了。她的这种期盼显然已经没有可能。退一步说,人没有了,哪怕能与“鬼”约会,也比一个大活人突然灰飞烟灭要强,起码能得到王南原对她的那份体贴,心理上也算获取了一点安慰。她刚刚这么一想,马上又摇起了头。她很矛盾,她怕看见王南原恐怖的脸,也就是那天看到过的那张脸。王南原的脸怎么可以变成那么个样子?黄泥一般,硬邦邦的,没有表情,没有知觉,与其这样,还不如……谷子越想心里越乱,恐惧也就越来越多,她最终关紧房门,蜷缩成一团,窝在炕角里发起了抖。

苏大脚在自己的屋里思维更活跃,想得更多。她开始意识到发生在村里的事绝不是一件小事,足以引起全村人的警觉。也就是说,以前神呀鬼呀的,只是她揣测和自我制造出的幻象,现在却变得千真万确,无可置疑。鬼都搅得人们坐卧不宁了,咋可能坐视不理?苏大脚在王家堡被人戏称为“女侠”。穷乡僻壤的,能摊上这个“侠”字,足见她对村里大事小事所起的作用。苏大脚一直具有的“阶级责任感”到了目前这个紧要关头更是激奋高亢:必须站出来,快快地将小鬼们驱逐干净,包括人死了却依然缠着谷子的王南原,这样,才好对村里人有个交代。她按照祖上传下来的驱鬼方式,第二天就去城背后的土壕旁砍了几根桃树枝,用这些枝棍削了十八个小木人,围着村庄,从东向西钉了过去。走到谷子家门口,苏大脚特意找了几个粗一些的,绕着门外的小路一连钉了三个。

苏大脚的行动,也算为村里做了一件人人喝彩、个个称赞的大好事。在别的人那里是不可能有这种勇气的。据说弄不好不但驱邪不成,还会引鬼上身,损了人身上的阳气。苏大脚不在乎,她说她有这个把握,虽不敢肯定手到鬼除,起码让村里平静下来是不成问题的。苏大脚做完了这些事,功臣般摇摇晃晃地在村里走,逢人便说:“不会有事了,桃木橛子都钉了,鬼呀怪呀的不会再来了。”苏大脚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谷子,好像是对谷子说,已经做了鬼的王南原同样不会例外。谷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向苏大脚表示赞同还是反对,只将头低了一下。在她的心里,拒绝还是接纳,至今还没有最后确定:任凭苏大脚施法吧,她怕造成王南原来去的不便,到时王南原真要回来,七挡八挡的,找不到一条顺畅的道儿;不让苏大脚那么闹呢,村里人惶恐不安,到时怨恨还不全都抛到自己的身上?

谷子没有猜错,没隔多久,王南原又回来了,出现在谷子面前的依然是她第一次看到的那张脸,长长的,一点表情也没有。谷子心里犯嘀咕:那么多桃木橛子,王南原究竟是怎么躲过去的?谷子想了半天,好是生疑:是苏大脚的功力不够,还是王南原的本事太大?谷子傻傻地愣了半天,端详了半天,发现眼前的王南原个子好像高了一些,拖她的那只胳膊也粗壮了好多。她正要问个究竟,那种不容推辞的搂抱已将她挟了起来,她像只小鸡似的被挟过前院,跨过屋门,顺顺当当地到了炕上,又顺顺当当干完了要干的事。这一回王南原没有说给阎王爷请假的事,只说他会经常过来,让谷子像以前那样享受男女间的那种好。王南原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像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在谷子的记忆里,王南原从没有这么说过话,她猜想,或者到了阴间,面孔变了,声音也就跟着变了。

谷子按照自己的习惯,在完事以后摸着王南原的身体。她很早就听人说过,人与鬼的区别是一个热,一个凉。她摸到的王南原浑身热乎乎的,身上明显滚动着汗珠,她觉得奇怪,一只手很自然地移到王南原的隐秘处。她记得他那里有一块胎记,记上有几根特别长的汗毛,轻易就能捏在手上。可她将他的下身摸了个遍,却什么也没有摸着。她怔了一下,马上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难道他不是王南原,而是另一个进错了门的……

她记起王南原开玩笑时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你男人是有记号的,这记号就是商标,哪天摸不着了,肯定就是假冒伪劣。”当时谷子只管哧哧地笑,没往心里去。眼下还真验证了王南原的那句话,心里也就疙疙瘩瘩起来。她怕恐慌中摸错,又伸过去另一只手,两只手扩大了范围搜寻了一遍,还是没有。

她知道出问题了,懊悔至极。懊悔让她怒火万丈。

她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量,蓦地坐起来,顾不得穿衣,绕到土炕的另一头一把拉开了电灯。那男人惊了一下,没想到谷子的动作如此敏捷,慌乱中摆着手,像是阻止,又显出了万般无奈:“你知道,人变成了鬼最怕见光,你就把灯关上吧。”谷子瞪了他一眼,眼泪马上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她抽泣着说:“你,你,你不是……”说着将炕沿上的笤帚抛了过去。笤帚砸在那人的头上,那人双手捂着脑袋,慌乱无措:“咋能不是?”谷子用被子拥着自己的胸脯,哽咽着说:“你没有……”

那人没听懂谷子的话,正要做些别的掩饰,却被谷子猛不防冲过去,一把撕下了他脸上的面具。这种突如其来的举止瞬间揭开了事情的真相,王南原也就不是王南原了,却真真切切地变成刚刚当了大队革委会主任没几天的单眼罗。事情一下子糟得无法收拾。

单眼罗其实比谷子还小两岁,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他至今没有娶亲。他没有娶亲的原因西坡大队几乎每个人都知道,那就是家穷人丑德行差。但他不这么看,他有一套搪塞别人的理由:方圆几十里地就没有真正值得他爱的女人!

王南原当大队革委会主任的时候,单眼罗是副主任。王南原曾领着他到自己家里来过几趟,祸便惹出来了。那时谷子就看出了单眼罗眼睛里暗藏的一些东西,她曾对王南原说不要再让这个人到家里来了,王南原当时好像答应了一声。奇怪的是,后来情况完全变了,变得让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单眼罗竟将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王南原叫起了干爹,这事不光谷子想不通,几乎西坡大队十一个自然村的村民都想不通。

谷子终于明白过来,单眼罗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可以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两眼冒火,浑身发热,包括脸和脖子,滚烫得都快要燃烧起来。她胸口隐隐作痛,牙关咬得咯嘣嘣地响,恨不得一嘴将眼前这个恶棍咬死。她知道王南原的父亲王多劳就睡在她隔壁的房里,只得压低声音骂:“你……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将王南原叫干爹,我就是你干娘,你你你……你不是人……”单眼罗见再遮掩已全然无用,顾不得穿衣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句话不说,只管一个劲地磕头。

这时,隔壁屋里传出了“哐哐哐”的咳嗽声,谷子赶紧将亮着的电灯拉灭。

谷子这些天足不出户。按村里的风俗,她得老老实实地在家守孝。显然,王多劳的家规也不允许她到处乱跑:“南原当大队干部年数不少,把人得罪扎咧,咱这时候在人眼前晃,不是找着挨骂?”话是这么说的,做起来却很难,谷子在村里晃悠惯了,也就是说炫耀惯了,一时间憋这么久,不光心里不舒服,身体也会生出异样。这是明摆着的事,一个漂亮女人的一举一动,其实就是让人看的,有人欣赏,才好活出滋味。偏偏谷子又多了些炫耀的资本,模样俊,身段柳枝儿一般,你让她怎么憋得住?谷子少不了时不时地扶在坍了一个豁儿的墙头上向院外张望。

外面的天地空空荡荡的,缺了许多东西、许多事儿,当然也缺了谷子的身影。她的眼睛从院墙的一个破裂处游荡了过去,就再也牵不回来了。季节到了这时候,冬已经很深,天依然没有落雪,地上的尘土积得很厚,被风吹动,一会儿抛撒一股,给本来就不很明亮的天地一种弥漫。

往地里运粪的马车一辆一辆,走过去又转回来,灰尘随着轮子的转动飞扬,将田间过冬的麦子弄得脏兮兮的,看不出它本来的面目。而村子里的树木已经落光了叶子,直直地在冰冷的气候里挺着。房舍院落同样无遮无挡,给人一种凄凄惨惨的气象。这是谷子眼睛里的风景。谷子在墙豁旁看了一会儿,心乱,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里光线暗,几乎辨不清墙壁的颜色,几样看起来精心揩擦过的家具却透出了微弱的光亮,在不大的空间显露着一丝半点的活力。那是王南原前些年添置的,为的或者正是那种闪亮。在王家堡,王南原是唯一玩弄高雅的人,他需要什么,就想着法子添置什么;想将它们放在哪里,就一定要放在哪里,从不让谷子随便移位。他对自己的嗜好有一个解释:“走南闯北,啥事没经过、没见过?做大官的,家里的东西都这么摆置!”谷子懒得计较。谷子打心眼里对这些摆设犯嘀咕,比如整整齐齐的屋里干吗放一块石头,还要将它供起来?更奇怪的是,每隔一段时间还要给石头洒一次水,说是要让它吸收营养。费那么大的工夫,能将石头浇活了?然而,小队长向北和会计铁算却连连点头,大加夸赞,说那才叫高雅哩,只有城里的斯文人才动这种心思;有了这样的摆设,才真正像个有学问的人。

谷子“哧哧”地笑出声:“有学问?连小学都没读完,算哪门子学问?”向北摇头,铁算也摇头,王南原就更将头摇得厉害。他们觉得这是个不能用书本衡量的问题,书本上的知识学得再多,能让全大队上千上万的人听你的?

谷子另外一个不理解,就是王南原总将一些没用的东西往家拿,比如写着“战天斗地”字样的旗子和用了一半的墨水瓶,以及画得露了白的复写纸和没有芒的秃笤帚等等。她知道这些都是大队从不向外乱扔的东西,虽然破烂了,但毕竟是个物件,有点总比没有强,也就懒得多费口舌。可她就是不知道王南原将它们拿回来究竟做什么用。王南原解释说等吧,等有了孩子,等孩子上学了,或者放学了拿着笤帚扫地,就用上了。谷子问:“那旗子呢?”王南原说:“旗子代表他(她)爹,亮眼着呢,多威风的一样家当。”谷子再没有话说。谷子一直想要孩子,眨眼三十好几了,最终孩子没有等来,王南原却蹬腿走了。

谷子走进屋子四下瞅了瞅,没有心思收拾王南原留下的东西。屋里任意一样什物都无法重新提起她的兴趣:人走如灯灭,什么都没有了,存着那些破烂有啥用!但她没有准备抛丢,毕竟是王南原生前用过的,用心保管,也算留下了一个念想。她这么一想,就去翻王南原的手提包。手提包为合成革面料,黑黢黢的,早就失去了光亮。这是王南原一直握在手上从不离身的一样东西。有一回谷子收拾屋子,准备将它挪个地方,刚刚拿起,王南原就惊慌失措地夺了过去,说里面装了公社刚刚下发的机密文件,不能看,就是老婆也不可以。现在王南原撒手而去,机密也就只能由谷子来处理了。

谷子随手将提包拿了过来,打开,见里面还有个小包,小包里是一个封面上画着层层梯田的笔记本。王南原文化程度不高,平时很少动笔动纸,这一点,王南原曾不止一次面对村里人吹过牛,说他上了台讲话,不光不带稿子,就是一口水不喝连续讲三个小时连个“栗子”都不吃。王家堡的人将讲话结巴叫吃栗子。王南原的意思是说,他简直就是出口成章的天才,根本不需要在纸上写写画画。王南原既然平时一个字不写,揣着个笔记本干啥?

谷子心生好奇,将笔记本翻开。果不其然,笔记本里除了一道道浅蓝色的横格子,一个字也没有。谷子翻了翻,在最后几页纸里发现了一沓照片,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上面不同程度地都做了记号。

她一张张窥看。她最先认出了其中的三个男人。一个是总见了她翻白眼的胡子刘,已经有些年纪了,力气却不减当年,脾气也大。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土匪,解放后被关了好几年,受了不少苦,最终却仍没能改了先前的倔强,一点小事不合意,就对着大队干部瞪眼睛,为这事没少挨过批。单说去年春上那回,王南原就没给他好果子吃。那天,谁都不知道王南原要整治他。人们到了会场,胡子刘还乐呵呵地在一旁给大伙讲酸故事,就是男女之间加盐调醋的那些事。他一声低一声高的,说得满嘴淌白沫。后来,大会开始了,王南原先让人读了一份上级的文件,随即将话题转到胡子刘身上,声音就高了,语气就硬了。再后来,四块土坯架在了胡子刘的头上。

另外一张照片上的人叫铁匠李,这个人比胡子刘柔弱,却又柔弱得有点过火,以致在王南原给他分配工作或者教训他的时候会突然变成呆子,傻傻地站着,一点表情都没有。这是王南原最反感的一类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死猪不怕开水烫呀,拿这种态度让谁看?”铁匠李不紧不慢地辩解:“没有让谁看。”王南原因此火发得更大,说:“你呀你,真个是狗肉不上台板的东西!”

还有一位,竟是王南原的干儿子单眼罗,这三个男人的头上分别都有一个“” ,与布告里要枪毙的人名字上的“” 一模一样。谷子想不明白,如果说王南原对胡子刘和铁匠李没有好感而画了“” ,单眼罗可是他生前不离左右的亲信,还拜了干亲,怎么也归了这一类?难道王南原早就知道单眼罗不是个好东西?

笔记本里同时夹了几张女人的照片,打眼看上去长得都很标致,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照片的右上角打了对钩,陌生得很;一类什么标记也没有,却有那么点似曾相识。其中一个很像铁匠李的女人大翠。王南原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人前人后怎么说也是有身份的主儿,他偷偷地掖着女人的照片干什么?

谷子很想追根寻底。谷子说不出理由地琢磨着这些闹心的事。

谷子趁公公王多劳不在家,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口,小心地将门拉开一道缝。她看见迎面走来了几个女人,脸上全都布满了阴气,欲低头又低得不怎么彻底,似看远方又显得目光游离。种种奇怪的迹象让她心存疑惑,她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重孝,一把将门拉开,对着外面的女人打起招呼:“嗨,今儿个是去运粪还是锄地?别忘了给我带把荠荠菜回来。”她们似乎向她这边看了,好像又没有用了正眼,仅仅一个睥睨就过去了,没有人接她的话茬。谷子心里一冷,转不过神来——以前不是这样,以前只要她站在家门口,就有女人笑容可掬地过来,与她天上地下地笑谈,尽管谷子时常冷热多变,却不会翻脸,礼多人不怪,有人尊着念着还不是好事?今天咋就变了?村里女人们的反常,在谷子心里顿时积起了一大摊失落。

谷子正要闭门回到屋里去,胡子刘从麦草垛后面跳出来,动作相当敏捷,将谷子吓了一跳。她怀疑胡子刘早就站在这里,专门等她出现。谷子没有理他,转身走她自己的路。胡子刘一个箭步蹿过来,拦住去路,说:“还在神气是不是?放下臭架子吧,也不看看现在是啥日子!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终于等来了,狗日的南原他做了那么多天理不容的事,总算老天报应了,我得对着老天放几声雷子!哈哈哈……”

胡子刘站在谷子家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双臂张开,目光对着树枝遮窄了的天空乱喊乱叫,整个身体都禁不住地晃荡起来。谷子被突然出现的阻挡弄得措手不及,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谷子的慌乱,并不等于她失去了理智,她很想给胡子刘一个响亮的耳光。她下意识地已将纤嫩的手臂伸了出来。她曾经用过这种动作,像一阵风,在不顺眼的关头,在不顺耳的时候,猛然刮过去,让天地旋转。尽管这不是她做姑娘时就有的性格,可哪种脾气不是环境造就出来的?

她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她知道今非昔比,王家堡已不是原来的王家堡,她也不再是原来的谷子,只好默默地扭转头,装做什么都没有听见。糟糕的是铁匠李也突然出现了,他来得更迅猛、更直接,一露面就亮出了整个意图:“等了你好几天了,夫债妻还,今儿个也让你尝尝受糟践的滋味!”

谷子有几分明白了,王南原得罪的人,要由她面对了。胡子刘和铁匠李就是首先跳出的两个人,他们看样子是要将往日受的气全撒在她身上。谷子让自己慌乱的心镇定了一下,强打精神,端出以往的架势:“南原到底咋惹你们了,要发这么大的火?”木讷的铁匠李将眼睛一瞪,一去往日的胆小怕事,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扭着头死盯着谷子嚷:“你们一个锅里搅勺把,你男人干的事你能不知道?别猪鼻子插葱装洋蒜了。”胡子刘在一旁帮腔:“你说说,村里那么多女人整天都低着头,你为啥走路总看天?”谷子一愣,觉得胡子刘说得没错,她走路就是那么个样子,这也招人嫌了?她细细想了想,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人家说的一点不错,她以前不是那样,她以前是个腼腆的姑娘,见了生人都会脸红。

谷子第一次接触到这么棘手的问题。那种所谓的变化会不会真与自己的男人王南原在大队革委会当主任有关?谷子开始反思自己。这些年,王南原的行为是张狂了一些,可他再张狂,除了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怎么风光怎么潇洒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咋可能影响到她,以致在人们的脑子里画上讨人嫌的印痕?谷子摇了摇头,摇完了又点了点头。她不得不承认,她的许多举止,确实都因王南原而起,说起来不能全怪王南原,也不能全怪她自己。平日里,那么多人拥着捧着她,想着法儿讨好她。高一个辈分的,不知从什么时候与她称起姐妹;同辈的,在特殊的场合竟唤她姨或婶了,而且动不动就将那些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往她身上推。就说记工员怀安吧,别人每天傍晚都得拥拥挤挤地围在大槐树下记工分,接受怀安一遍遍毫不客气的询问。比如干了什么活,在哪里干的,与谁在一起等等,像审查罪犯似的。但谷子不用去,怀安会拿着笔拿着印到谷子家里去,笑笑地把需要记的和不需要记的工分全记在手册上。

这或者正是她慢慢将头昂起来的原因——人在忘记自己的时候,眉就会向着天上翘,鞋掌子都能在大地上点拨出踢踢踏踏的神韵!

不就是将头昂得高了些吗,招谁惹谁了?可这话又能向谁讲呢?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等地步,只能自认倒霉了,谁让她是王南原的老婆呢?她将身体靠在门前的一棵树上,用一种防止腹背受敌的方法做了个招架的姿势,理亏词穷地说:“你们说怎么办吧。”

这一句话说得胡子刘和铁匠李愣在一旁了。他俩面面相觑,刚才还憋着的劲儿像突然被针刺破,眨眼瘪了下来。胡子刘看了看铁匠李,铁匠李也看了看胡子刘,用眼睛商量对策。他们将两颗脑袋习惯地靠近,两肩相贴,眼珠子在不同的眼眶里开始旋转。一根烟的工夫,仍没有结果,胡子刘自己倒先急了,将头扭过来,对谷子说:“你等等,我们得合计合计。”谷子淡淡地哼了一声,眼睛里填满了不屑一顾。

过了片刻,胡子刘将铁匠李拉了一把,去了不远的一个旮旯里,唧唧咕咕半天,才又回到谷子身边。胡子刘说:“我们商量好了,你的态度不错,对你也就优惠点吧。你男人往我头上放了四块土坯,我就在你的头上放一块,也让你知道知道,他王南原有多狠……”铁匠李见胡子刘说得停不下来,在一旁耐不住了,打断了他的话,说:“我也优惠,南原睡了我老婆一年半,我就睡你一次总算可以吧……”

谷子没想到这两个歪男人会说出如此下作的话,怒火攻心,眼睛鼓得圆圆的,手指在胸前来回摆动,像是要跟他们讲道理,僵持了半天,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然而,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谷子突然四肢发抖,身体像虾一样蜷在一起,嘴边开始吐起白沫。胡子刘和铁匠李见状,怕出了人命,追究下来要他们承担责任,二话没说,拔腿就跑。后来有人看见,谷子盘腿打坐在她家的门道里,像庙里修行的尼姑,双手重叠,平平地放在双腿之间,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大意是,她从很远的山村嫁过来,到这个堡子原打算好好活人,没想到落了这么个下场,真是老天不睁眼呀!

几句本来普普通通的牢骚话没什么深奥的含义,然而经村里的人一加工,那些话就变味了,成了“她是山上下来的大仙,到村里就是要管阳间的事,没想到鬼怪遇了一堆!有老天爷施法,她不信治不了它们”。这样一来,议论随即四起:谷子究竟怎么了?莫不是因为死了男人伤心过度,突然疯了?

这事引起苏大脚极大的兴趣,她专门上了一趟谷子的家,一定要问个明白。谷子说:“就晕了一下,根本没有说什么。”苏大脚不信,引导着问:“晕是晕,会不会在晕中与神呀仙呀的商量了一些事情?哪怕只说了一句。”谷子摇摇头。苏大脚继续穷追不舍:“是不是有种暗示?”谷子依然摇头。谷子越是这样,苏大脚越往邪处想。谷子没办法,她急着脱身,干脆说:“你说啥就是啥吧。”

谷子的这句话一出口,王家堡就又多了话说,那是苏大脚煽惑的结果。苏大脚逢人就说:“这回不怕鬼怪了,咱村有了神仙,大神仙呢,知道咋回事吗?嗨,是专为治小鬼来的。”苏大脚的话谷子听到了,烦得直摇头,却不去辩解。辩解更多的时候会雪上加霜,谷子有谷子的主意。谷子听了铁匠李关于王南原与他老婆的事情,像吃了一只绿头苍蝇,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暗自盘算,一定要弄清王南原背着她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她独自琢磨着王南原留给她的疑惑,没有听公公王多劳的劝告,在她的男人死去一个星期后走了出来。

谷子用了三天时间,拿着照片走遍了西坡大队十一个小队。她将照片托在手上让年长的女人们认,几天下来,还真有了眉目。照片上打钩的和没打钩的五个女人中,除一个是本村铁匠李的老婆大翠外,其余全是外村的女青年,有几个她见都没见过。

谷子最先来到了大翠家里。

谷子的突然出现,将大翠吓了一跳。大翠正在院子里剥包谷,见谷子匆匆而至,一阵惊怵,差点将包谷粒倾在地上。大翠将谷子看成了没有死去男人的谷子,怯怯地问:“你……你有事呀?”谷子苦笑一声,说:“我想向嫂子打问一件事。”大翠一个惊怵,差点歪在地上。以前,大翠从没有听到谷子叫过她嫂子,今天一句生疏的称呼,让大翠感到别扭,她赶忙摆着手说:“不不不,你有啥事只管吩咐,只要办得到,我不会含糊……”谷子说:“你想到旁处去了,我今儿个来只想跟嫂子说说心里话,说说咱们女人间的事情。”

大翠放松了一下,慢慢地将手里的活儿搁下,呆呆地看着谷子。谷子没有遮掩,将大翠的男人铁匠李前天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直截了当地问大翠与王南原之间到底有没有那事。大翠见谷子将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再不好搪塞,就将起因和经过述说了一遍。大翠说完泪眼汪汪地加了一句:“若不是你男人要拆了我娃他爹的铁匠炉子,我咋可能干出那种不顾脸面的事?”

谷子蹙了蹙眉,突然就有了记忆。那年县里来人检查工作,说是要彻底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王南原冲锋陷阵,一定要抓了铁匠李这个典型,后来过去了两天,要抓的典型却变成了另外的人。现在回过头去一想,方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谷子闭了一下眼睛,没有再问下去。一个人认死理要走的路,拦是拦不住的,况且,她一直被王南原蒙在鼓里。

谷子用一种负罪的表情盯了大翠一阵,蹒跚着离开了。

她神志恍惚,却一刻都没有停歇。她这时候的心不让她停歇。

她鬼使神差地到了那个叫油房坝的村子寻找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叫荷莲还是胡蓝她没有搞清,她其实不需要弄清楚,她只想从这个女人身上知道应该知道的事。叫荷莲还是胡蓝的女人听谷子说明了来意,只是伤心地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个字都不肯讲。谷子也哭,谷子的哭不是受了另一种哭的感染,而是自己为自己难过:这一辈子咋就遇了王南原这么一个不要脸的货!难道人的一生真的得认命?

那女人没想到谷子也会哭得如此伤心,愣了,心一软,将自己与王南原的事和盘端了出来。

那些年每个大队都在成立文艺宣传队,宣传队里除了吸纳能够吹拉弹唱的男人,特别青睐那些长得漂亮的女人,叫荷莲还是胡蓝的女孩很自然地就被王南原看中了。选拔过程需要经过两道手续,一是负责宣传的村干部要初审,觉得没有问题了,填一张写着家庭出身及社会关系的表,再呈到大队领导那里进行终审。在严格的挑选中,履历表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贫下中农是革命依靠的力量,即使自身条件差点,还可凑合,“地富反坏右”是专政对象,子女一律不得抛头露面。这样一来,出身富农的荷莲或者胡蓝便没有被选中。名单到了王南原那里,王南原寻了半天都没有找到那个叫荷莲或者胡蓝的名字,心里纳闷,就让选中的人全都站在院子里,排成“一”字队形,一个个辨认。王南原从这头走到那头,看了一遍,折回来又看了一遍,突然问:“怎么差了一个?”大家愕然,说:“不就要二十个人吗?再数也是二十个,一个不少,怎么就差了呢?”王南原说:“不对,上午到我办公室来的那个女孩咋没到?”有人皱皱眉头,终于想起来了,说是第一轮就被淘汰,并将淘汰的理由说了一遍。王南原想了想说:“要看阶级出身,但又不能唯成份论,重在表现嘛。”他这么一说,那个叫荷莲还是胡蓝的女孩就又被选进来了。

开始排练那天,王南原亲自来到排练场。他进了屋,大家正在分角色,分完了问王南原看行不行。王南原没有发表具体意见,只说了一句话,他要负责排练的人将《红灯记》里的铁梅交给叫荷莲还是胡蓝的女孩演,临走时强调:“这是组织的决定。”大家知道叫荷莲还是胡蓝的尽管身段不错,可没有嗓子,根本不是演英雄人物的材料,可革委会主任说了,钉子就是铁,没有更改的余地。

从那以后,王南原总跟文艺宣传队的人一起加班。演员白天下地干活,只在晚上排戏,王南原也就放弃休息,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戏排完,送叫荷莲还是胡蓝的那个女孩回了家,自己才慢慢踱回王家堡。那些日子谷子常为王南原回去得晚唠叨,从来都没有想过王南原却是出去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又过了大约五六个月,戏没有排成,叫荷莲还是胡蓝的女孩却被换了下来,理由是上面有精神,宣传队也要清理阶级队伍,那女孩属于清理对象,没办法,这是立场问题,只能另换一个。这件事发生后不久,从下到上起了议论,说是王南原搞大了那个女孩的肚子,没法收拾,只得找借口将她赶走。更让谷子不能相信的是,另换的那个铁梅,就是王南原笔记本里画钩的第三张照片上的女人……

谷子来来回回跑了一大圈,腿上像挂了根锁链,实在走不动了,脚一歪,重重地倒在路旁。她累了,说得真切点,是心累了。心累得让她连支撑生命的身子骨都不想要了。她每遇一个女人心就沉重一次,到现在浑身都像拖了块石板,眼睛也开始充血了。她总算明白了应该明白的事情,但这还远远不够,她需要的是透彻,是糊涂中的清醒!她的手上,还有几个没打钩的女人没有走访,这在她看来是不能缺省的环节,她还要继续跑下去。

三天之后,谷子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那些画对钩的是王南原已占有的女人,没画对钩的虽没有受到伤害,却早成了王南原圈定的猎物。从谷子掌握的材料看,倘若王南原不死,这些女人迟早都要受了王南原的伤害。这是谷子不愿面对的事实,然而谷子在王南原死后却不得不面对,谷子因此就成了再也直不起腰身的谷子:“这个挨千刀的,做下丧尽天良的事情,早该死了!”谷子在悲愤中诅咒,在懊恼中挣扎,在负罪中痛苦。她乱麻一般的思绪在昏天昏地里做梦似的游荡,把魂儿都荡得七零八落了。她很想将它们找回来,却又不知道究竟都丢失到什么地方了。

她回到家中,一把将王南原的灵位打翻在地,学着村里人平时开批斗会喊口号时常用的动作,让举高的手臂重重地摔下,然后狠狠地踩了几脚。她没有想到虚伪的体面背后会存在那么多的腌臜,更没有想到她就是这种腌臜肌肤中的寄生虫。她又一次放声哭喊,声音里夹杂着愤怒,夹杂着无奈和屈辱。趴在墙头看热闹的人听到了她的哭,却没有听清她嘴里叫喊的内容。抽着旱烟,前院后院转圈儿的王多劳也没有听清,谷子自己似乎同样没有听清。她一直哭到深更半夜,才慢慢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红着眼睛,一大早就去找苏大脚。

第二章

苏大脚其实不叫苏大脚,只因苏大脚的那个时代女人个个以三寸金莲为美,唯她露着一双不合时宜的大脚,才有了这么一个绰号。她的真名叫什么,在王家堡几乎很少有人记得,即使老一辈人本来有点印象,大家都叫她苏大脚,叫得时间长了,真正的名字也就淡了,没有人再唤了。苏大脚是个不大安分的女人,她的不安分从做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三岁那年,母亲就张罗着为她缠脚。母亲每天早晨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宽宽的布带里三层外三层地缠在她的脚上。母亲的手劲很大,缠一圈就咬一回牙,咯咯嘣嘣的,仿佛要从她厚厚的脚面上攫下一块肉来。她疼得哇哇叫,母亲却丝毫没有迁就的意思,过一会就来一句:“忍着!再不使劲裹,就该长成大脚了,到时看谁娶你?”母亲严厉的训斥出于疼爱。用现在人的话说,是为苏大脚的前途着想。苏大脚没能受得了那种疼痛,总在母亲走后偷偷地将脚放开。后来母亲遭人暗算自寻短见离开人世,没人再约束她,因此也就落了一双大脚。

苏大脚的男人王二拐是个竹篾匠,十三岁去河湾镇一家名叫“蒋记竹器行”的铺子里学手艺,三年扫地,三年做饭,三年破篾,三个三年熬下来,才将竹篾活儿学到手。接下来又干了几年,待出徒的时候,已是二十七八岁的大男人了。

王二拐在竹器铺里没有少吃苦。那种长期蹲在地上操持的活儿,弄得他背驼了,腰弓得像一根弯曲的树枝,手指也变得粗短,远远伸过来,仿佛摊在地上的鸭掌:“没办法,想学手艺嘛,就得这样。”王二拐的师傅是位厚道人,看着王二拐的样子,心存内疚。特别让他过意不去的是王二拐老大不小了还未娶亲,这事也就成了做师傅的一个心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师傅一直为王二拐的婚事奔忙。好在邻村姑娘苏大脚的脚太大,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主儿,条件低,经师傅从中撮合,竟成了。

又过了两年,师傅不忍心再让成了家的徒弟为他干活,就将王二拐叫到屋里,往手里塞了五块大洋,说:“本事是自个磨出来的,你自己出去闯吧。”王二拐感激涕零,一定要再留几年,师傅不肯,师傅有他自己的规矩,一旦徒弟成家,就毫不犹豫地鼓励他们走自己的路,以便更好地养家糊口。王二拐也知道做徒弟的不可能跟随师傅一辈子,便回到村里办起了自己的竹篾铺。谁知运气不佳,竹篾铺刚办起,就遭到连年战乱。更可恨的是当地的土匪,三天两头骚扰,让他没有省过一天心。

也就在那年春上,柳树刚刚吐絮,王二拐将地里的农活安顿停当,就同新招进的几个徒弟在自家的小铺里忙活开了。这年的生意还算好,他们编的竹篮,由于工艺细,样子美,结实耐用,不用上市,就被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抢购一空。为了多赚几个钱,王二拐每天都干到很晚,恨不得将夜晚当白天用。谁知,一夜一夜地点灯熬油,挣得几个子儿,却招来了土匪。土匪将王二拐绑在门前的一棵大树上,脚下堆满了干柴,要用火烧出他的钱财来。王二拐不愿拿,说铺子刚刚办起,花销大,还没有到赚钱的时候。土匪不信,说不给钱也行,那就将王二拐的女人带走。王二拐当然知道,自己的女人落到土匪手中会是什么结果,心软了,刚准备将压在炕毡下面的那几个铜板拿出来送给土匪,苏大脚出现了。苏大脚像一位临危不惧的勇士,扯着尖利的嗓子喊道:“钱一分没有,你放了他,我跟你们去!”土匪被态度生硬的苏大脚给怔闷了,还没回过神,她的一双大脚就“嗵嗵嗵”地迈过来,惊得土匪个个瞪圆了眼睛。

土匪毕竟是土匪,他们为的是钱,钱没有得到,不可能连威风也丢得一点不剩,他们吆三喝四了一夜,分文未得,最终还是将苏大脚带走了。苏大脚一走,王二拐不好做人了,村里上上下下起了议论,说王二拐猪狗不如,简直不是男人,危难时刻为了保全自己,连老婆的性命都不顾!王二拐向人解释:“不是那回事,绝对不是……”村里的人不听,村里人仍旧骂他猪狗不如。王二拐委屈地哭,哭得像死了爹死了娘。哭着哭着觉得像是有人在他头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扭头看时,却是苏大脚。他顾不得揩擦满脸的泪痕,上前紧紧地将她拢到了怀里。

那天夜里躺在土炕上,王二拐与苏大脚亲热一毕,怯怯地问:“土匪把你咋了?”苏大脚用被子捂着嘴“哧哧”地笑:“咋也没咋。土匪也是人,他们一样怕死,我说我要找机会让人弄死他们,他们害怕就放我回来了。”王二拐不相信苏大脚的话,还要追根问底,苏大脚将脸拉得好长,不理他了。王二拐想,毕竟人回来了,人回来比什么都好,他也就闭了嘴,咽下了藏在胸口的疑虑,不再提伤感的事情了。

然而,王二拐在土匪面前不怎么男人的做法却仍旧流传于大街小巷,王二拐从此在村里人的眼里变成了窝囊废,而苏大脚却成了女中豪杰。尽管乡亲们并不知道苏大脚在土匪窝里究竟干了些什么。

也正是这样一段经历,给苏大脚后来的生活带来了厄运。在乡间批斗会如火如荼、蓬勃开展的日子,她成了另外一个活靶子,突然就遭到一帮年轻人的围攻。他们开口就嚷:“你同土匪头子是不是搞破鞋?不然,他们怎么可能放你?”苏大脚说:“啥破鞋不破鞋?连家里几双好鞋也让土匪扔进火里了,不然,我男人腿上脚上能留下那么大的疤?”火气极盛的小年轻们继续嚷:“我们不问你男人,只问你咋回来的?是不是骑了土匪的骡子?”苏大脚摇摇头,说:“不,是走着回来的,我有两只别的女人没有的大脚!”苏大脚说到她的脚,极兴奋的样子。

一帮年轻人拿她没办法,将王二拐唤了去,让他说是怎么回事。王二拐接连被折腾了两天两夜,受不住了,见了人就哆嗦,最终还是说出了他许多年来一直积在心里的疑惑:“肯定出过事,不然土匪又不是她二叔,咋可能放她回来。”那帮年轻人一听有门,让他在一张纸上签了名,盖了指印,就把他放了。后来那帮年轻人给苏大脚做了一个大牌,上面写着“打倒破鞋苏大脚”几个字,让她挂在脖子上站在八月的太阳地里。苏大脚额上流着汗,嘴上却哼着别人听不懂的小调——就是后来只要出了点什么事就能从她嘴里听到的那种调儿。有人说是在念佛经,也有人说好像是说神神鬼鬼的事,反正她脸上并没有苦恼、沮丧的表情。她的举止,让许多人跷了好一阵大拇指。后来,那些“运动健将们”或者怀疑苏大脚真的有什么超人的本领,怕有一天遭到不测,就不敢再对她使手段了。

苏大脚回到家,收拾屋里的东西。王二拐进来了,王二拐跪在苏大脚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好话。说他不该胡说八道,说那是他一时糊涂,嘴里吐出的不是人话,说着说着,就在自己脸上掴,“噼噼啪啪”的,像打谷场上的连枷飞舞。苏大脚为这事生了几天气,生着生着也就笑了,说:“算了算了,你就是那么个鸡屁股里没有长硬朗的软蛋,把你生吃了活剐了又有啥用?”

苏大脚遇事越忍让,在人们眼里的形象越高大,村里的人只要有什么事,少不了常去找她。而她呢,也就来者不拒,帮得了忙的,帮不了忙的,她都肯出面张罗。就说谷子的男人王南原吧,明明病得不轻,却不肯上医院,偏偏要找苏大脚。这种找大约在王南原去世前一年就已经开始。王南原之所以相信苏大脚能将他的病治好,是苏大脚说给他的那几句话起了作用:“我家男人遭了土匪没事,我的儿子天助烧窑塌了方没事,你知道为啥吗?是因为有神护着。”

王南原也想让神护一护,自然也就靠上了苏大脚。王南原是革委会主任,平时威风得像门上张贴的尉迟敬德,突如其来的病魔却让他惶恐不安、不知所措。他不可能抛下眼前的一切住进医院。他有他藏在心里的秘密,大队革委会主任这个角色瞅的人实在太多,他们动不动就想给他使绊子,盼望他随时栽一个跟头早早腾出位子,好让他们也过一过呼风唤雨的瘾。就说单眼罗吧,干吗无缘无故地唤他干爹?醉翁之意不在酒呀。至于别的人,就更明显了。他去水库游泳,有人将上游的闸门打开,要让大水冲他到大河里去喂王八;他喜欢春天里去野外踏青,有人就将一条毒蛇放在了他的脚下……这样的事情他张口能说出一大串。他不愿暴露自己的病情,他怕别人趁机算计他,向他掀起更猛烈的攻势。

他因此想到了苏大脚所说的神。他更相信苏大脚有那个能耐。

王南原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苏大脚家里去,去了就躺在苏大脚煨热了的炕头上,让苏大脚一面用她自己的方式查问是哪方小鬼缠了他的身,一面慢慢地按揉他长在肚子里的许多硬疙瘩。苏大脚都快六十的人了,不管身体受了受不了,只要王南原到家,她从来都没有怠慢过,或者是因为王南原的身份,或者是因为苏大脚的感恩,即使累得满头大汗,也会将她要做的事情做得一丝不苟。这让王南原感动,也就说了一些藏在心底,连老婆谷子都没有告诉过的话,他问苏大脚人死了会不会转世,会不会变驴变马变猪变狗。苏大脚愕然,问他怎么突然说出这么怪的事情。王南原也不解释,只是继续问:“你只说会不会吧。”苏大脚压低嗓门神秘地说:“当然会了,你想想,如果不,做好事与做坏事还不一个样了?”王南原仅仅问过苏大脚那么一次,以后就再没有提出过类似的问题,苏大脚因此也就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奇怪的是从那以后王南原到苏大脚家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去了总是情不自禁地发抖。苏大脚问怎么了,他说冷,冷得都想钻进火堆里去。

王南原临死前去苏大脚家的几次,有点像知道自己将要不久于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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