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团紫(微阅读1+1工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8-03 14:25:25

点击下载

作者:周仁聪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那一团紫(微阅读1+1工程)

那一团紫(微阅读1+1工程)试读:

刷牙

我爷爷是从来不刷牙的,对于这一点,男友一直不相信,他说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不刷牙呢?我说这是真的,你生在大都市,你不了解乡下老人的生活习惯。

男友和我商量着婚事,我说总得先回乡下老家去见见爷爷和父母吧。于是男友又为给父母和爷爷送什么礼物犯愁,我说只要你人去了就是最好的礼物啊。

起程前,男友故作神秘地说他为爷爷准备了一件特殊的礼物,保证出乎大家的预料又很有新意。

经过一天一夜汽车颠簸,又走了三个小时山路,我们终于到了家中。父母下地去了,爷爷坐在草垛子下搓草绳,看到我和男友,爷爷高兴得不得了,赶紧到坡上扯着嗓门喊在地里的父母,然后又回到屋里咕嘟咕嘟抽叶子烟。男友拿出一瓶五粮液说:“爷爷,这是孝敬你老人家的。”然后又拿出了一套精美的牙具。

爷爷说:“这是什么?”

男友说:“这是牙具。”

爷爷说:“牙具是干什么的?”

男友说:“就是牙刷和牙膏,用完了可以装进这盒子里,又卫生又方便。”

爷爷说:“拿走,我不刷牙。”

男友说:“爷爷,慢慢就习惯了。”

爷爷说:“我习惯不了。”

男友说:“爷爷,这是很好的牙刷和牙膏,你经常刷牙的话,牙病就不易发生,牙虫也不会钻进你的牙齿。”

爷爷说:“我不刷,我八十岁了就从没刷过一次牙。”

男友说:“爷爷,八十岁开始刷也不晚,你牙齿保护好了,胃口就好,胃口好了,身体也就好了,我和青儿还要接你到大城市去享享福呢。”

爷爷说:“我不刷,我牙好着呢。”

男友急了:“爷爷,不刷牙牙齿很容易坏的,你看我就是小时候没及时刷牙,大牙都被虫吃掉两颗了。”

男友悄悄冲我做了一个鬼脸,又张开嘴巴让爷爷看他的两颗缺掉的大牙。

我不禁哑然失笑,男友的父亲就是一个有名的牙医,他父亲从小就对自己这个唯一儿子的牙齿十分重视。一直是早中晚一天三次刷牙,而且用的都是最好的牙膏。男友开玩笑说,要不是从小保护得那么好,说不定牙齿都被虫吃光了。

爷爷让母亲宰了一只母鸡来款待男友,母亲做得一手很好的炒辣子鸡,这是爷爷的最爱。

爷爷和父亲品着男友送来的五粮液,大嚼着辣子鸡,屋子里发出吧吧的咀嚼声。男友则一副痛苦的样子,因为这是一只生蛋的母鸡,他嚼起来费力得很。

爷爷说:“就是香。”

男友张开嘴让我帮他抠卡在牙缝里的鸡肉,我知道他已经很是尴尬了。

爷爷龇着牙向着大家,“你看我这牙齿多好。”

爷爷的牙齿是黑的,那是几十年来抽叶子烟的结果,牙垢和牙结石已让他的牙与牙之间没有了空间。“我是从来不刷牙的。”爷爷笑呵呵地冲男友说。“呵呵,我偶尔刷一次,但刷了之后嘴巴里有股味怪不舒服的。”父亲在男友面前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睡觉前,我和男友坐在爷爷床前陪爷爷说话,爷爷从枕下摸出一个口袋,那是母亲为爷爷炒的干胡豆,爷爷长年累月没事时就嚼这胡豆,这豆很硬。

很硬的豆在爷爷嘴里不停地嘎嘣嘎嘣脆响,男友也伸手摸了一个放入嘴里,我听见男友将豆在嘴里左右挪动试图咬下,但一直没有发出爷爷嘴里那脆生生的嘎嘣声。

兽医

城市的天空里飘着三月的花香,庄医生站在自家的私家花园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今天,是他的宠物医院八周年庆典,他已叫人在医院门口张灯结彩,并请了鼓乐队,准备热热闹闹吹吹打打一整天。

八点三十分,庄医生从楼上往楼下走,再走出大门开始上锁。今天,他终于忍不住要回过头去看看他这栋别墅,今天,他有一种异样的心情。回想当初,他从老家毕业就直奔了这座大城市,想到这里来淘金,但是,他一个学畜牧兽医专业的能做什么?后来,经过市场调查,开宠物医院应该是有前途的。最初是一个小诊所,出乎他预料的是,诊所的生意出奇的好,再后来他干脆就扩大成了一个一楼一底的私立宠物医院。了解他的人都说他运气好,事业一帆风顺。而他自己也庆幸自己当初选对了专业,学到了过硬的专业知识,让那些坐着高档小车来的宠物及其主人们焦急而来,满意而归,甚至还给他送来了“当代华佗起死回生”的锦旗。

庄医生有时也想,挣这些城里人的钱真是容易,他们为了他们的猫猫狗狗,走进他的医院来几百上千的出手毫不犹豫。

有时一些事也令这个在农村长大的庄医生暗自发笑,那些城里人总是将宠物当成自己的小孩子一样,给它们从头到脚缝制最高档的衣裳、铺设最好看最舒适的小床,稍有一点伤风感冒就会焦头烂额地找到医院,托关系找熟人要庄医生亲自出马诊治。有衣着讲究的小女人们还会哭哭啼啼口口声声将宠物唤作“幺儿”,她们会用自己漂亮的小嘴去亲吻宠物们的毛、嘴、鼻子和脸,她们中还有人会为死去的宠物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当然,庄医生也总结出了好多“打理”他们的经验,比如宠物积食了他会对它的主人说是肠胃病变了,如不及时治疗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伤风感冒了就说是现在正流行着一种动物瘟疫,然后就给它们开出最贵的药,反正它们的主人有的是钱也愿意花这钱。几年里,庄医生就是用从它们主人手里接过的钱扩大了规模,买了别墅还有高档轿车。“随着社会的发展,养宠物的人会越来越多,宠物医院会越来越有市场……”庄医生开着车,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关于他这家宠物医院八周年庆典的消息。

医院门口锣鼓喧天,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庄医生停车上楼,那里已有好多人和宠物在那里等他了,因为今天是八周年庆,医院里将五折优惠为宠物做全身保健按摩。

屋外喜气洋洋,屋内忙忙碌碌,天黑下来的时候,鼓乐队结完账走了,各种动物的叫声也慢慢少了,他的助手也都先先后后下班回家。

庄医生燃上一支烟,在烟雾里,他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

突然,外面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他跑出去,外面下起了雨,街沿上,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扶着另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倒在门口的休息椅上,被扶的人表情痛苦,不断呻吟,右手腕用一件旧衣裳裹着,不停地淌出鲜红的血来。“医生,你救救我们这个兄弟,他胳膊可能断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庄医生皱了皱眉头。“工地塌方,有两个兄弟倒了霉,工地老板看见出事就跑了,我们将两个兄弟从土里刨了出来,送去医院,医院要我们先交住院费,说这是规定。我们身上没有钱,那个受重伤的兄弟可能已经死了,我只好将这个兄弟送到你这里来,能活一个是一个。你就做做好事,救救他吧……”

庄医生以最快的速度将病人让进屋抬上躺椅:“天啊,我不是人医而是兽医啊……”然后,他又以最快的速度给他做了最简单的处理。

病人失血过多已处于休克状态。“赶紧找人医!”庄医生大吼,然后将伤者扶到车上,以最快的速度往市里最好的医院冲去……

天亮的时候,庄医生回到了自己的宠物医院,助手们都已到齐了,庄医生神色凝重,哑着嗓子说:“今天不营业……”

一年后,“第一民工医院”在宠物医院旁开业,那是庄医生投资开设的,里面从上到下都是庄医生请来的退休专家医生。

庄医生的桌上,放着一小堆皱巴巴的纸币,那是那天那个受伤的民工托人送来的,一共二十六元三角整。

庄医生说,他要将这一堆钱放在显眼的地方随时提醒自己,有些东西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

素质问题

罗兴富绝对没有想到这外面的世界会有这么残酷。他来到这个省会城市已足足有一周了,但依然没有找到工作。刚出来的那种兴奋与好奇渐渐变成了一种惶恐,因为他如果再找不到工作,他兜里就“弹尽粮绝”了,就连去睡那三元一晚的地下仓库都会泡汤。他也由每顿吃一份路边现炒现卖三元一份的盒饭而变成了去抢购那些大批发剩下的头一天或头两天的陈饭,因为那一份只需一元五毛钱。

罗兴富已身无分文了。在人山人海的劳务市场里,他拼命往前面挤,希望前来找人的人会看中他,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

可一直没人看上他。

罗兴富想,自己完全可以找上门去,到餐馆挨家挨户地问总比在这里等要强些。

于是罗兴富就从劳务市场走了出来,他沿着街边一直往前走,问了好多家餐馆,别人都说不需要人,这让他更是着急了。

罗兴富又继续往前走,他感觉自己的肚子在隐隐作痛,渐渐地,这种痛由隐隐的变成了剧烈,他想起自己大概是这两天吃那陈饭馊饭太多。

他捂着肚子东张西望找茅厕,可在这闹市区里到处是房子,就是不见茅厕的影子。此时的他急得满头大汗,经路人指点,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蓝色的标志牌指向后边的小巷。他一路小跑,心里想,还是在农村好呀,田间地里到处都可以痛快淋漓。

当他以离弦之箭之势冲进茅厕的时候,一个声音如九天惊雷炸响:“先交费!”

罗兴富仿佛坠进了十八层地狱,汗再一次从他脸上淌下。“你行行好,我憋不住了……”“不行!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守厕所的人一脸不快。“我真的憋不住了……”“上厕所给钱天经地义,你问问这城市里哪个上厕所不收钱?”守厕人火了。

罗兴富没等守厕人的话说完转过身又往回跑,他边跑边东张西望,心里想,要是在家里就好了,农村的茅厕哪里都不收钱。

越找不到厕所,罗兴富心里越慌,他看看前面花台里的花草有一人多深,于是又以迅猛之势冲了进去。

当他酣畅淋漓完正准备起身的时候,一伙城管揪住了他。

城管说:“他妈的,你怎么可以这样,罚款!”

听说罚款,罗兴富全身发软。

他一脸沮丧地坐在花台边上,有好多人围了过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们这些农民太没素质,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随地大小便,真是太不像话,城市美丽的环境就是被你们这些农民糟蹋的。

城管又说:“罚款!”

罗兴富说:“我没得钱。”

城管说:“你这样污染我们美丽的城市环境,情节严重,必须重罚!”

罗兴富说:“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有。”

城管火了:“没钱就进派出所!”

罗兴富就被请进了派出所。

警察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随地大小便?”

罗兴富说:“我没钱。”

警察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随地大小便,没问你有钱没钱,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罗兴富说:“我……我……”

警察说:“你这种人哪,要深刻反省,我们这里是城市,城市里环境要靠大家维护,不能像农村那样随地大小便。”

罗兴富正要张嘴说什么,忽然又觉得肚子一阵剧痛:“同志,我要上茅厕……”

警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在那角落里,快去……”

罗兴富进厕所又是一阵酣畅淋漓,出厕所的时候,罗兴富突然觉得这派出所里还真安逸,上厕所不收钱,也不会把人憋成那个样子。

天黑的时候,警察说:“回去吧,以后不可以再随地大小便了。你进城了,就不要再将农村的陋习带进来,这个社会是文明社会,人,要提高素质。”

罗兴富走到派出所门口的时候,他还有些恋恋不舍,他怕自己出去了又要肚子痛,因为派出所里的厕所不要钱。

舍得孩子才套得着狼

那年,那年。“十八岁了,”母亲说,“你初中毕业在家已待了两年,这样终归不是个法啊。”

我很伤心。

母亲又说:“都该是说个人问题的时候了,你这样老待在农村就找不到个像样的男人,如果能在外面找个临时工做做,那也会好些呀!”

泪水滑过我的脸,我会写文章,在外面找个临时工,这也是一种奢望。母亲希望我有机会去外面看看,至少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人。

那一天,那一天。

母亲从没有过的喜悦,还没到屋檐下就冲我喊:“镇文教办公室要一个打扫卫生的人,我托人介绍了你!那个文教办主任说要见见你。介绍人说,过两天就是那个文教办主任过生日,这就是个机会,”母亲又说,“这当然是个好机会!”

母亲开始筹划两天后去见文教办主任该送些什么说些什么,母亲脸上洋溢着永不停止的笑,她开始进城去卖鸡,还去地里砍了好多青菜,母亲说,现在的青菜还可以卖个好价钱。

母亲将凑足的五十元去银行换成了一张整币,我吓了一跳,要知道母亲平时上街连杯五分钱一杯的凉水也舍不得喝。“你晓得啥子?舍得孩子才套得着狼!你今后好了,我还能沾你好多光。”母亲朝着我嚷。

两天后的傍晚,母亲陪着我急急地往镇上赶,文教办主任的生日宴席就在镇上一个叫“好又来”的餐馆里举行。一路上,母亲喋喋不休地教我如何在文教办主任面前说话,如何举止,如何介绍自己。

母亲将手里的一篮鸡蛋和那五十元钱递到我手上说:“你去,我就在这个石头上坐着等你,完了你就直接来这里找我。”母亲又跺着脚说,“这个鬼天气……”

走近“好又来”餐馆的时候,介绍人已在那里等我了,我说:“我妈在外边……”介绍人盯着我的脸说:“总不至于让你妈也进来吧,这是给你介绍工作,又不是给你妈。”介绍人拉着我进了屋,这里已是一屋子的热闹,我将手中的鸡蛋递给了那个文教办主任,然后将那五十元钱塞到他手上,介绍人对文教办主任说:“这就是我给你介绍的小周。”文教办主任笑眯眯地招呼着:“坐,坐!”

介绍人拉着我在一张桌子边坐下,说:“你咋只拿五十?”我说:“我妈卖了两只生蛋的鸡,还有起码十挑青菜,才……”介绍人示意我不要再说话,因为文教办主任的生日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文教办主任开始致辞,他很有口才,先是天南海北地吹了一大通,然后感谢在座的每一位,又为大家唱了一首歌。大家开始热烈鼓掌,他的两个女儿又为他献花,又照相,他们脸上有说不出的幸福。

开始吃饭了,桌上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我望着窗外黑咕隆咚的夜对介绍人说:“我妈还在外边那个大石头上等我。”介绍人又盯着我的脸叹了口气。文教办主任带着两个女儿来敬酒了,我和介绍人赶紧站了起来,介绍人又对文教办主任说:“这就是小周,我给你提起过那个……”文教办主任依然朝着我笑眯眯地说:“喝酒,天气冷,喝点白酒身上暖和。”

从不沾酒的我仰头喝干了那一杯浓烈的白酒,一会儿,胃中空空的我便有了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我看到了满屋子里人头攒动,特别清晰的是文教办主任那张油光可鉴肥硕的脸,我还听到了满屋子里嗡嗡的说话声以及风吹过窗外呜呜的声音。

宴席结束的时候我跨出餐馆,外面的冷风忽地让我清醒。在那个大石头上我摸到了母亲的手,那是一双冷如冰块的手。“他咋说的?”这是母亲第一句话,声音已哆嗦不止。

……

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见着介绍人。

终于有一天,介绍人在大街上见到了卖青菜的我,她很不客气地朝我嚷:“要舍得孩子才套得着狼……”

她和母亲说的话竟是一字不差。

两行清泪湿了我的脸。

生死

这是一辆从甲地开往乙地的长途车。

车上一直没有人说话,好多人都闭着眼,有的甚至已发出了鼾声。

车小心翼翼地在盘山公路上行驶,这里前后望去荒无人烟。“哎哟——”车内忽地一声惊叫,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你咋个搞的?你的烟烧着我了!”说话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汉子,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对不起,拿着烟都睡着了……”旁边是一个穿皮夹克的男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多一点。“妈卖×,老子硬是霉得心慌!”络腮胡子恨恨地骂骂咧咧。“你这人咋出口伤人?我又不是故意的,况且已经向你道歉了,谁晓得谁的妈卖×?”皮夹克还了一句。“哦——你还有理了?”络腮胡子站了起来,用手指着皮夹克的鼻子,“老子活了几十岁没见过你这种人!”“你指手画脚的干啥子?”皮夹克也不甘示弱,“想打架,老子陪你!”“老子弄死你,妈的!”络腮胡子抓住了皮夹克的衣领。

皮夹克一拳挥过去打在了络腮胡子的脸上,络腮胡子顷刻间鼻孔冒血。络腮胡子开始还击,拳头直捣皮夹克的脸。车上的气氛陡地紧张,有的人开始劝架,说一件小事,何至于如此。

可这两人就是没有丝毫让步,嘴里不停地骂,不停地说着“弄死你,老子今天就是要弄死你”的话。

售票员让司机停了车,站到两人跟前:“你们是不是不听招呼还要打?你们这样打会影响一车的乘客,你们要打,下车去打!”

两个人的手依然死死地揪住对方的衣领。

车上的人开始喊:“不要耽搁大家的时间!”“要打,下去打!”“打死打活是你们俩的事!”

络腮胡子先放了手,很潇洒地甩了一下头发:“兄弟,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们下车分个输赢!”

皮夹克也向车内乘客一抱拳说:“对不住,耽搁大家了,我姓张的这一生还没怕过谁,不就是一条命吗?”

两个满脸是血的年轻人就从车上跳了下去,车子停着没有动,所有的人将头挤在了车窗前。“算了,还是上车走了!”“真是何必,又没因为点什么事情。”“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车上的人还在七嘴八舌。“你们到底走不走?”司机和售票员脸上尽是愠怒。

皮夹克一挥手:“不走了,大不了就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老子这辈子就没怕过哪个!”

络腮胡子和皮夹克的行李被扔了下来,汽车缓缓地启动了。“妈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络腮胡子抹着脸上的血说。“不存在,兄弟,你我都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皮夹克很“君子风度”地一摊手,“你说,怎么个弄法?”

车子已加快了速度,车上的人还在伸出头来看这两个渐渐远离视线大动肝火的年轻人。

随着一声巨响,汽车从盘山公路上俯冲而下,庞大的车体接连打了几个滚便消失在了两个年轻人的视线风里。

就是那么一瞬。

深蓝的天空里飘着一团团棉花似的白云,远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杉木,路两旁开满了各式各样无名的野花,彩蝶翩跹在花丛里。

除了静,还是静。

站立在草地上的两个年轻人开始全身发软,而后慢慢坐下,又慢慢躺倒在地上相互望着对方涂满鲜血的脸,许久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年轻人缓缓地起身,几乎是同时去搀扶起对方。“兄弟,我们去洗洗脸,洗洗脸……”他们说着同一句话。

在一眼汩汩流动的泉水旁,他们用手蘸水为对方擦拭着脸上的血痕。“这里的水真干净!”络腮胡子说。“这里的景色真美!”皮夹克说。

几天后,城市的报纸发布了一条新闻:“一辆从甲地开往乙地的汽车在一条盘山公路上坠崖,车上总共三十九人,有三十七人死亡,其中两人奇迹生还,居然毫发无损……”

失落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五姨正在门根里择菜,侄女和侄女婿在厨房里忙活,油在锅里嗞嗞作响。

五姨拉开门,一个壮实富态的老头正笑盈盈地立在门口,从那已褪得稀疏的头顶五姨判断出是个当官的。侄女已从里屋迎了出来连声叫三叔,侄女婿更是一脸灿然,将老头让进屋又是端茶又是敬烟。

五姨便知道那是侄女婿的叔伯,在离这个城市不远的另一个城市里当什么局长,这次出差到这里要在侄女家小住几日。

吃过晚饭后五姨便回到卧室里哄侄女的儿子睡觉。五姨已守寡多年无儿无女,一个人在那个边远的小山村里过日子,侄女是五姨姐姐的女儿,待五姨甚好,常请五姨到家中住几日。

五姨躺在孩子身边刚眯上眼睛,侄女推门进屋。“五姨,我给你说个事。”“啥事?”“五姨,我们城里现在时兴一种黄昏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黄昏恋,没听说过。”“五姨,我们突然想成全你和三叔,三妈前年患胃癌去世了,三叔明年退休。”“啥?”五姨霍地从床上坐起,“哎呀,羞死人了,你咋说这些哟?”五姨的脸有些发烧。“五姨,现在这个社会不同了,你跟三叔挺般配的,我们已跟他谈了,他说只看你有意见没?”“哎呀,你这死丫头,再说我打死你!”五姨一脸的嗔怒,而后冲侄女笑笑躺下,用被子捂了脸,侄女在五姨床前停留片刻,然后轻轻地走出屋。

这一夜五姨失眠了,立在门外笑呵呵的老头总在眼前浮现。五姨的心是孤寂的,可长年在农田里耕种收割的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自自然然。一想到自己半坡上那小屋,还有村人们对她敬重的笑敬重的语言,五姨便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天,五姨早早地起床了,那老头正立在阳台上迎着晨风练太极,五姨便盯着那背影出神。

吃过早饭,侄女和侄女婿上班去了,那老头便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五姨埋头做针线活,老头问五姨些农村里这样那样的问题,五姨低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只是不多说话。

五姨的心开始不平静了。

后来几天里,五姨总希望侄女和侄女婿晚点下班回来,只要和老头在一起,她总是愉快的,尽管她的言语不多。

几天过去,老头要走了,侄女开始探五姨的口气:“你觉得三叔到底咋样嘛?”

五姨又是一脸的嗔怒,在侄女肩上打了一巴掌:“你这死丫头,我这老脸往哪里搁?”

吃饭的时候,五姨悄悄地在老头的饭下埋了个油煎蛋,那时她常给自己的男人碗里埋油煎蛋。

老头走了,五姨有些心神不宁。

五姨病恹恹好几日没精神。

五姨回到了自己那小屋,她依然在田间劳作,依然和那些敬重自己的人说话。

五姨没有了原来的安静,心中多了一份牵挂。

五姨又去城里了,她给侄女提去了一篮鸡蛋。

五姨很想知道那老头的事,五姨始终没有问出口。

五姨又回到了那座小屋,躺在床上死一般的静。

五姨又去了城里,这次提了一篮胡豆。“你那三叔没来玩?”好半天,五姨装着不经意地问,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哦,他结婚了,那女的也刚退休。”

五姨不再吱声。

五姨回到小屋的时候太阳已落坡,五姨就捂着脸蹲在门根里大哭了一场。

小村故事

我总喜欢站在村背后高高的山坡上望春天里远山金黄平整得可以写字的成片的油菜花;夏日里苞谷高粱林覆盖着若隐若现弯弯曲曲的山路;秋天里稻穗飘香蜻蜓翻飞,夕阳在天边红成一片血色;冬日里山野间淡淡的荒凉。

也就是冬日里淡淡的荒凉点染了我四季的情绪,成为村庄一年又一年的风景。

我在想象我的出走会给整个家甚至整个村庄带来什么。我还想象得出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会怎样议论这一件事和我的今后。我开始恨恨地想那些去远方“下海”的妹子,她们为了金钱会不顾出卖自己嫩如鲜藕的身子,也让村里人对外出去远方的女性形成一种共识。

我更多的是讨厌甚至仇恨留着八字胡、叼着香烟、将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在相邻几个村整日晃悠的阿二,我的出走跟阿二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阿二仗着他爸有几个臭钱整日游手好闲流里流气,阿二妈在我高中还未毕业时就托了人来说媒,无法再供我补读高中的父母当然巴不得攀上这门亲事。“不答应老子打断你的腿!”父亲在两天前收了阿二家送来的彩礼时就朝我恨恨地骂。

我宁愿让父亲打断我的腿。

金琐的父亲当年就是这样威胁金琐的。

金琐就哭着跑出了村子,然后第二天就在那条沱江河里发现了金琐的尸体。

那天天寒地寒树寒草寒人更寒,金琐躺在她姐夫哥拉着的架子车上沿着村口那条只有架子车宽的小道回来了。很浓很重的雾气摩挲着金琐苍白肿胀的脸,村里所有的人都立在村头,看金琐安静祥和地从眼前晃过,所有的人就有晶亮的东西滑出眼眶。“你不答应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金琐出殡的日子就是小秀出嫁的日子,村里的男人喜欢用同一句话来骂自己的儿女,小秀她爹也不例外。金琐的死让小秀她妈打了个寒战,做母亲的天性善良更怕夜长梦多。于是村里每一家人都各分成两半,一半送亲一半送丧,送丧的队伍哭哭啼啼,送亲的队伍喜气洋洋。尽管小秀千方百计地克制自己,最终还是哇地号哭起来。

我想或许是自己多念了几天书便多了几分叛逆,我对母亲说我宁愿被打断腿也不学金琐。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你这死丫头真是不知好歹,相邻几个村多少人羡慕嫉妒你嫁阿二家,有钱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我还沾你的光不成?”

说到嫉妒,我就想起了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望着我眼里喷火,她们嫉妒的不是我嫁阿二,而是阿二父亲兜里那几个钱。

阿二家有钱是方圆几十里众所周知的。那年那月阿二父亲从外地回来带了一个双喇叭录音机,将两个键一按就可以录入人的声音。村里的婆婆媳妇就去朝着那机子叽里呱啦哭丧似的号叫,放出来的声音有时会突然变调阴森森的,阿二父亲就说那是电池没电了。

阿二母亲常常往垃圾堆里倒废旧电池,村里的孩子们就会去垃圾堆里争抢,据说那电池还可以放在手电里用,以便节省油灯里的煤油。

其实我还得庆幸阿二母亲在几个村里的姑娘中挑中了我,有钱阿二的父亲的老婆说话是有权威的,这至少是对我的一种认可。

母亲知道我不会学金琐她很是欣慰,但她又为我不嫁阿二感到非常恼火。

母亲坐在床上眼里含泪叹了一口气,母亲说怕我去走村里彭其芳的路,那样就更让她无脸见人。彭其芳是从神仙树那边嫁到村里来的美人胚子,结婚那天彭其芳望着家徒四壁老实得像头猪的男人哭得死去活来然后割腕自杀,彭其芳没能去黄泉路,后来跟邻村一张姓男人跑了,男人家里的人把彭抓回来打得半死,从此脚跛了不说,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

趁父亲还在熟睡,我背着行装跟母亲走出村口,依然有很浓很重的雾气罩着村子,母亲站定看着我往前走,我想她眼里一定有泪。

经过金琐的坟时,我想回头去看一眼母亲。

但我没有。

我一直往前走。

一脸尴尬

天气很冷,秀英站在羊肉汤锅前用瓢轻轻搅动着锅里正沸腾着的羊肉汤。

她开这家羊肉馆已经整整五年了,每年一入冬,这里便是食客盈门。秀英自己总结,生意好的原因之一是这里位置好,左边紧挨着一家医院,来医院看病的人们喜欢在她这里吃羊肉,方便不说,花钱不多吃了也暖和。原因之二是自己熬出的汤与众不同,不仅不上火,而且汤味鲜美。

有时她就想,作为一个离异的女子,不依靠任何人,能够将事业和生活经营得如此风生水起也是她的成功。就在去年三八节的时候,她还被县电视台专题报道了,在记者的镜头前她就曾表示:离异的女子并不会比男人差。“老板,给我来一碗羊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秀英抬起头来,面前这个女人是她的常客,以前几乎每周都会和丈夫带着儿子一起来这里吃羊肉,用这个女人的话来说,吃秀英老板的羊肉就是一种享受,过上三五天不吃心就会发慌。这个女人的男人也是一来就有说有笑,性格极其开朗。可是自从今年入冬以来,就没见他们光顾过一次,秀英有时会想起这一家三口,想起他们对羊肉的痴迷,想起他们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

难道他们的家庭出了变故?

秀英端着羊肉走向那个女人,她看见她的头发有些乱,脸上也尽是憔悴。她将羊肉碗放到她面前,她也不像以往要给她多聊几句,只是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秀英的心就有了刺痛,难道这个女人的家庭真的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这么长时间不来了?秀英想起了自己的前夫,那时她那个家是何等幸福!他们经营着一家建材商店,可前夫有了钱心就在别的女人身上了。刚离婚那一阵,秀英觉得天都塌了,眼泪也哭干了。可后来她还是振作了起来,她想活出个人样来,活给前夫看,活给周围的人看,证明自己离了男人日子一样可以过得有声有色。

秀英就一直盯着那个正吃羊肉的女人。秀英想,那个女人的家境绝不是一般的宽裕,在这个小县城里,能够开上价格不菲的小车的人不少但也绝对不是太多。而从那个女人讲究的穿着来看,她是活得很滋润的。但此时秀英看到的却是她一脸的憔悴。可以肯定地说,她的家庭出问题了!

秀英很坚定地这样想。

女人的天性是细腻和敏感的,第六感让秀英再一次加深了这种想法。于是,她决定去安慰她,同是女人啊,遭遇了同样的不幸,一定要让她想得开啊。秀英放下手中的活坐到了正吃着羊肉的女人身边,说:“你看你好长时间不来了啊?”女人笑笑说:“是的。”秀英想了想又说:“你这么长时间没来我就一直想起你,你怎么这样憔悴啊?”女人依然只是笑了笑不再作声。秀英看着只顾吃羊肉的女人说:“不好意思啊,我擅自猜测你一定是家庭出了问题,其实我跟你一样是很不幸的,想想当时我男人离开我的时候,我觉得天崩地裂了,但我还是坚强地站了起来,经营我现在的事业,事实证明,我也不是弱者。”

此时此刻,秀英眼里竟浮起水雾,低头吃羊肉的女人抬起头来淡淡一笑又埋头继续吃。秀英趁热打铁说:“妹子啊,你一定要想得开,这个社会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但离了他们,我们依然可以活得更精彩……”

吃羊肉的女人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扬了扬眉毛说:“大姐,你是不是搞错了,我的家庭没有出问题啊,我之所以很久没来你这里吃羊肉,是因为我们发现你这里的羊肉虽然味道好但斤两却不够,我们在东门发现了一家味道好斤两也够的羊肉馆子。我今天之所以来这里吃,是因为我的儿子因感冒发烧在这里的医院里输液,我之所以憔悴,是因为我陪着儿子在医院里熬了两个晚上了啊……”

此时的秀英一脸的尴尬。

受伤的落山凤

锁儿妈从九茹村嫁到神仙树的时候锁儿才九岁,锁儿妈是左手拎着行李右手牵着锁儿来到神仙树的。锁儿的后爹是三十好几的光棍汉,对锁儿妈的到来没有光彩像样的礼仪。

锁儿命苦,锁儿爹是患癌症去世的,有算命的就说是锁儿命硬克死了爹。

锁儿怯怯地拉着妈的手,锁儿就看着那个自己从此喊爹的男人一直看着自己,然后又有一个年龄更大些的秃顶男人从锁儿妈手中接过了行李,后爹就要锁儿喊那秃顶男人叫爷爷。

锁儿才知道这屋里没有别的女人。锁儿渐渐发现后爹脾气非常怪,怪得几乎没有锁儿妈说话的权利,更没有锁儿说话的权利。

神仙树很穷,却是一个美丽的地方,美丽的地方有高山流水、苍松翠柏和山间袅绕的雾霭。不爱多说话的锁儿就在这美丽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一年年出落得秀气水灵如同鲜藕。

锁儿常在春天里百花盛开的时节去山崖边望落日的余晖,夏日稻穗飘香的季节去田野里听清脆的蛙鸣,秋风乍起时去山间采撷金灿灿的野菊花,冬雪飞舞时看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锁儿妈没能再生下一男半女,锁儿后爹便狠狠地打锁儿妈,天长日久,锁儿妈忍受不了虐待,一气之下去了远方的亲戚家。

锁儿的肚子就一天天地大起来,不爱说话的锁儿依然爱去望神仙树的美丽。

锁儿妈从远方回来的时候,锁儿泪水涟涟。

锁儿妈就眼里喷火。

锁儿妈第一次凶凶地揪住锁儿后爹的衣领往墙上撞,锁儿后爹第一次软了口气说:“不是,不是,你听我说嘛。”“又不止我一个人。”锁儿后爹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锁儿妈就疯了一般用藤条抽了那个锁儿喊爷爷的秃顶男人,秃顶男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高喊:“天哪,又不止我一个人。”然后眼泪鼻涕一齐淌,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锁儿妈就用头去撞墙。

锁儿妈很快为锁儿订了婚事。

锁儿嫁到了离神仙树和九茹村都很远的地方,锁儿出嫁的时候还不到十六岁。

湿了

姐姐坐在院子里的苦楝树下,有几片斜阳透过树叶掉在姐姐那张白而肥硕的脸上。

母亲从外面回来,扛了一捆桑树条,桑条上沾着麦苗与青草,散发着脉脉的清香。

姐姐的身子动了一下,母亲就眼望着苦楝树沉沉地叹了口气。“二十五岁了。”母亲说。二十五岁的姐姐始终是母亲心里的一块沉重。因了姐姐的肥胖,因了姐姐不太灵敏,还因了姐姐……

也因了母亲的沉重,姐姐愈显忧郁。“真担心啊。”母亲说。“真担心啊。”我也跟着说。

那是一个冬天里寒冷的下午,我和母亲还有姐姐走在了去李庄的路上。母亲脸上洋溢着兴奋。媒人说,男方家里条件好,住的是瓦房,只是那男人是个哑巴。母亲说,好好好,哑巴更好,不说话免得吵嘴。

姐姐脸上也是少有的轻松和羞怯。

男方的父母一脸的笑,哑巴也是一脸的笑。母亲围着房子东看西望,悄悄对姐姐说:“你要是嫁到这里,可比在家住草房风吹雨淋强得多呀。”

晚上,寒风飒飒地吹,床上的稻草是新铺的,很是软和,还散发着幽幽的草香,我想这哑巴男人家里就是比我家好。母亲阴阴地盯着姐姐的脸说:“去把尿屙了。”姐姐的脸也阴阴的,姐姐就去了隔壁茅房。姐姐躺下的时候,母亲说:“警醒点。”

瞌睡不断地在我眼皮上爬动,姐姐的鼻翼里发出了响亮的鼾声。迷迷糊糊间,又被母亲的声音惊醒。“去屙尿!”

姐姐忽地停住了鼾声,睡眼蒙眬地去了茅房,母亲又开始叹气。

半夜的时候,母亲用手咚咚地打姐姐,姐姐把哭声压得很低,姐姐哭得越凶,母亲打得越重,母亲抡着的拳头将姐姐那一身胖乎乎的肉捶得闷响。母亲低声怨骂:“你这不要脸的,我才打了个迷糊眼哦,你又屙到床上了……狗日的不要脸的……”

姐姐的身下湿了一大片,也湿了我的衣裤。

母亲和姐姐不敢再睡,她们只有坐到床边。

天亮的时候,母亲当着男方父母的面打了我一个耳光,嘴里骂:“狗日的,都十二岁了睡觉还不晓得醒,把尿流到了床上……”

我眼里含着泪,我看到了姐姐那张白而肥硕的脸,哑巴男人的父母赶紧前来阻止,说:“小孩子就是这样,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母亲不断地摇着头说:“狗日的,都十二岁了呀……”

男方的父母和母亲开始商量姐姐和哑巴男人的婚事,男方的父母说什么母亲都说好。母亲带着我和姐姐起身告辞,男方的母亲却说让我和母亲先回去,要姐姐多住两天,母亲万般推托,姐姐则是一脸的诚惶诚恐。

姐姐留下了,母亲带着我往家走,母亲说只要能让姐姐嫁出去,那比什么都好,只要结了婚,对方想赖也赖不掉了。母亲又咬牙切齿,说:“这个狗日的,晚上该晓得起来去屙尿哦!”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几次将我踹醒,嘴里却喊着姐姐的名字。待母亲反应过来,她又开始叹气。

姐姐回来的时候双眼浮肿,母亲第一句话就是问:“还是糟了吧?”姐姐说:“没有呢,我晚上没睡。”母亲如释重负,脸上又溢满了笑。

终于等来了姐姐出嫁的日子,母亲那天满面红光,嘴里哼着歌。

母亲说:“好了好了。”

我也跟着说:“好了好了。”

一月后的一个清晨,姐姐的尸体在离李庄不远的池塘里浮起,母亲带着我赶去了,母亲灰白的脸没有一丝表情。

姐姐的脸愈显白而肥硕,水湿了她的衣服裤子还有她的眼。

母亲大哭不止,喃喃地说:“湿了,都湿了。”

沧生

三奶就坐在那棵巨大的杨槐树底下糊纸盒,那槐树一如三奶那张皱纹满布的脸,历经了风霜雨雪尽是创痕。三奶说,她刚搬到这里来时那槐树只有拳头那么粗呢。

三奶从哪里来,姓甚名谁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知道喊她三奶,走到小镇上只要一问三奶其人,人们都知道是杨槐底下糊纸盒的那老太婆。

三奶就一个儿子,在镇子那头的药厂里上班。三奶闲着无事,便让儿子去那药厂里领些硬纸板回来糊成纸盒。三奶常对儿子说:“糊点纸盒可以补贴一下家用,这么多年老娘带着你过日子真不容易啊,肚里的苦水可以倒两大桶呢。”

儿子上班去了,三奶便埋头坐在老槐树下糊纸盒,街对面卖录音磁带的正放叽里呱啦的音乐,一阵昏天黑地的狂叫把三奶的头震得嗡嗡直响。三奶就朝隔壁屋檐下抱孙子的钱二奶说:“现在不知兴些啥,那些男男女女吃饱了饭跑到那小机子里去又喊又叫的,让人难受死了。”

那些在小镇上歌舞厅里营生的女人们常常身着短衫脸上施了脂粉唇上涂了口红成群结队从街心走过,抑或在卖录音磁带的小摊前停留,坐在茶馆里喝闲茶的男人们便戛然止了声音伸长脖子瞪着眼睛痴望,似鸭子被人扼了喉。三奶朝那些妖艳的女人吐了一泡口水,对钱二奶说:“这些不要脸的东西,袒胸露背到处骚,见了让人作呕,那红爪爪起码有半寸长,呸!”三奶又吐一泡,正吐在刚下班回来的儿子面前。儿子说:“妈你不懂,现在的人思想开化了……”三奶将手里的纸盒朝儿子脸上掷去,“你懂个屁,开化了也不挣那种钱,那是什么钱哦?”儿子说:“妈,人家也是生活所迫嘛……”“迫个球,老娘这一代过少了火辣日子吗?呸!”三奶越说越气,眼里充了泪,那张干瘪得像老枣的嘴不停地颤动着。儿子赶紧往屋里躲,三奶呆坐在树下半天不语,继而摇摇头沉沉地叹口气。

这天夜里,三奶从睡梦中惊醒,大街上一片闹嚷嚷的,三奶赶紧踮着小脚出屋,街心围了一群人,好半天,三奶才弄清了,李家男人晚上去搂歌舞厅的女人被老婆揪住了正打成一团,又是哭又是骂的。钱二奶也出来看热闹,三奶说:“呸,这些拈花惹草的男人真不是东西,自己的女人不搂非得去搂别的女人。”三奶又说,“怪就怪歌舞厅里那些臭婊子,勾引人家的男人,真不要脸……”

三奶依然坐在杨槐树下糊纸盒,那些浑身飘香气袒胸露腿的女人们从街心走过的时候,三奶便斜了眼睛狠狠地瞪一眼,然后吐一泡,嘴里叽叽咕咕地骂。

一日,杨槐树下来了一个和三奶年纪差不多的老太太,三奶先是一惊,然后满面欢欣和那老太太亲亲热热呱呱啦啦。之后,三奶便天天和那老太太坐在树下糊纸盒,叽叽咕咕地小声说话,只是那些歌舞厅里的女人从街心走过的时候,三奶不再去望,也不再吐口水不再谩骂,三奶与那老太太似有说不完的话。

这日,三奶破例没有坐在树下糊纸盒,只和那老太太在屋里小声说话,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在争执什么。再后来,屋内由争执发展成为吵闹,那老太太跨出三奶的屋,朝屋里指手画脚,嘶哑着嗓子骂:“你能,你再能还不是从窑子里出来的!”三奶青了一张脸喘着粗气颠出屋,那张干瘪的嘴不断地颤动,槐树下已围了一群人,钱二奶抱着孙子站在自家门口,那老太太又骂:“你那儿子还没找着姓呢,一方名妓现在没人要了,到这树下成天糊纸盒……”

老太太骂骂咧咧地走了,儿子下班回来正站在人群里,三奶就看着那些眼睛都盯着自己,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跌倒。

这夜刮了一夜的大风,下了一夜的大雨,三奶便在狂风暴雨中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人们发现那棵杨槐树连根拔起倒在了大街心,那些在歌舞厅里营生的女人们便绕了树尖从街边走过。

岔路

女记者每天上下班必须经过那条坑坑洼洼的岔路。女记者逐渐注意到,那岔路两边屋檐下聚了许多衣着不讲究的男人,各种年龄层次的都有,他们大都带着锄头、竹筐等各种工具。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便用竹筐枕着头睡觉。

女记者了解到,那全是些外地民工,大多抛下妻子儿女到这大地方谋生。一日三餐都在屋檐下那个苍蝇乱飞的小摊上进行,晚上便去附近一家空仓库花一元钱住地铺。

那天,女记者依然经过那段岔路的时候,太阳光正毒毒地当头,一些民工懒懒地倒在地上眯着眼睛打瞌睡。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驶进岔道停下,望望那些无精打采的民工,干咳两声说:“谁愿意去帮我搬货?”

睡着的呼地坐了起来,坐着的呼地站了起来,几步窜到那骑车男子的面前,沉寂的气氛忽地热闹。“我去我去我去……”

所有的人都拼命靠近骑车男子,拼命地向他挥手,拼命地去拽他的衣角。“三十块我去……”“二十块我去……”“十块我去……”

骑车的男子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张张被太阳烤得焦黄的脸上布满焦灼盼望与期待。

骑车男子终于无从下手。

女记者望着人群蜂拥处,心开始颤动了。她回到报社对主编说:“那些民工才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日子最艰难最值得同情的人,而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们能够有一点点良心,都足以让这些苦难的人们生活得好一点……”女记者说话的时候眼里含着泪,胸脯起伏着。

主编笑着说:“那你倒可以采访一下那些民工,写些实在的东西!”

女记者点点头:“我一定会写好!”

女记者便在那段坑坑洼洼的路边待了好些天,她亲眼看着这些为了挣一口饭钱的民工们将自己的劳动廉价再廉价,每餐在小摊前将那让人没有食欲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女记者晚上去空仓库看了,那是一间大屋,用了塑料布摊在地上,民工们就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终于有一天,女记者袅袅婷婷地走到了他们中间,和他们谈心拉家常,问他们这样或那样。那些被生活的苦痛与艰辛煎熬得发呆的眼睛便盯着女记者痴望……

女记者坐在桌前文思如潮,奋笔疾书。

女记者终于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她想用自己的笔唤醒人们,多给那些苦难者一点关爱一点支持一点帮助。女记者想着想着,心里便有了一种成就感。

女记者在完成稿子的那天晚上,夜已深,她好兴奋好激动,她想马上把这消息告诉那些民工。于是骑着车哼着歌朝空仓库方向而去,凉风吹来,女记者有些心旷神怡。

快到空仓库大门的时候,她被人拉下了车,然后无数个人猥亵了她。

被告席上,坐着几张被太阳烤得焦黄的脸,那是几张常出现在那段岔路两端屋檐下有些木然的脸,他们说,那天天很黑,真的不晓得就是女记者。他们又说,对不起对不起啊!

诚实

“做人一定要诚实。”自懂事起,母亲就一直这样对我说。

七岁那年,媒人为大姐介绍了一个城里男子,据说那男的是一个工厂里的工人,因为听说大姐是村里有名的美人才答应见一面,媒人对母亲说选个日子将他约到家里来。

这对于我们全家人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因为我们祖宗八代都没有一个城里亲戚,能够攀上这门亲会让我们一家在村里增辉添彩。

母亲提前几天就开始收拾屋子,母亲是一个爱干净之人。母亲说,一定要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到了那一天,父亲天不亮就起床进城去了,上午的时候他买回了一块带骨的猪肉,母亲说,将骨头敢下来炖汤,肉拿来炒。

当带皮的猪肉煮得油光发亮放到菜板上时,我开始咽着口水。大姐用菜刀将肉切成一块一块的薄片,我眼巴巴地望着肉上的腾腾热气伴着香味在空气里弥漫,然后又浸进鼻孔。

母亲在菜板上拈起一块肉给我,说到一边玩去,等会儿上桌子不要吃得狼吞虎咽,不然客人会看不起我们。

我将那一块肉含在嘴里一直舍不得吞下,大姐的惊叫声吓着了我,她龇着嘴用右手捏着左手,原来她切到了手,鲜红的血正不断地冒出来。母亲跑过来说:“你咋就那么不小心呢?”然后找布将大姐受伤的食指包上。一会儿大姐才想起说那指甲切掉了一大块呢,赶快到那堆肉里找找。母亲在菜板上肉堆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母亲很是着急,说:“咋就不见了呢,到时让人家客人吃到多么不好啊。”

母亲还在那里找。大姐说不用找了,或许在切掉那一瞬就飞到地上去了。

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

客人是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来的。那个男的戴了一副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媒人要我喊他大哥。

母亲走进灶屋对正在往灶里加柴的父亲说:“啧啧,人家送酒都送了两瓶!”

吃饭的时候,父亲陪着那男子喝酒,媒人和母亲便陪着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拉家常。

母亲不断地说:“我们乡下没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你不要多心。”

那男子只是很腼腆地客气地回应着。

我实在是经不住碗里那肉的诱惑,虽然母亲的话不断地在耳边回响,但还是左一块右一块地往自己碗里夹。

突然,我吃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它似乎戳了一下我的口腔,伸手摸出来,我看见那是半块指甲。“啊哈,我吃到了——指甲!”我想我的喊声里充满了惊喜。

桌上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很快,母亲从我手里抢了过去,说:“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什么指甲不指甲的。”

我说:“就是指甲,就是大姐切掉的那块,我看清楚了的。”

大姐又从母亲手里抢了过去,看了看说:“咋可能是指甲嘛,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说:“就是就是就是,你们看清楚嘛,明明就是指甲。”

媒人凑过来看了看,说:“什么指甲哦,是一块谷粒壳。”便从大姐手中扯过丢到了地上。“你们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我充满了愤怒。

大姐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跑进了灶房。

父亲不断地招呼那男子喝酒,我望着母亲一脸委屈,说:“那明明就是大姐的指甲嘛。”

母亲微笑着将我从饭桌上牵了下来,走进灶间猛地给了我一记耳光,然后又若无其事回到饭桌上呵呵地笑着招呼男子和媒人吃菜喝汤。

我眼里噙满了泪。

城里人

杨老头斜靠在那张已显得较为破旧的藤椅上,左脸部正火辣辣地痛。看看床上正鼾声起伏的女人,杨老头就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又转过头很响地吐了一泡口水。

在这个家属大院里,杨老头作为一个门卫是尽职尽责的,不论是严寒酷暑,也不论是深夜几点,只要有人敲门,他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起身,又以最快的速度开门,然后从脸上挤出最大限度的笑容。他知道城里人与乡下人不一样,乡下人白天劳作,晚上睡觉,而乡下人晚上睡好了觉也是为了第二天有更好的精力劳作。城里人的活动应酬是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的,在杨老头看来,城里人脸上自古就写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不管是深夜几点回家,也不管天气有多冷,他们都会昂首挺胸且面无表情地从杨老头身边走过,尽管杨老头开门的时候脸上最大限度地挤满了笑意。

杨老头还会将各层楼的楼梯间以及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让整个家属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满意。不管哪家的东西需要从楼上搬到楼下或是从楼下搬到楼上,不管有多脏多累多重,他都会把最完美的“服务”奉献给别人。因为杨老头深知,城里人很容易有意见,而家属区的人的意见就直接关系到了他的“饭碗”。这个饭碗是来之不易的,这个饭碗是自己女人的妹夫的表哥的姨妈介绍的,所以女人在杨老头面前动不动就会说:“不是老娘,你还在担粪桶爬坡上坎呢……”面对女人的趾高气扬,杨老头当然无话可说,因为杨老头祖宗八代就没有一个城里亲戚,也正因为女人的这层关系,杨老头才第一次离开了小山村,第一次来到了这座大城市,第一次坐了火车,第一次看了冬天还穿裙子的女人,也第一次受到村里人的羡慕,第一次得到了村里人的敬重。村里人看来,在城里待过的杨老头现在已不是农村人了,城里人应该理所当然地受到农村人尊重,所以每一次杨老头回到村里,受到的待遇绝对是和城里人一样的,因为杨老头见多识广,可以给村里人说火车有多长,大城市有多大,冬天穿裙子的女人们是多么有钱。

女人的鼾声更响了,杨老头盯住女人的脸,想想刚才那个喝了点小酒的城里人,由于开门慢了半拍,那个人就开始骂骂咧咧,满脸堆笑的杨老头听见自己的娘受了辱,心里当然不好受,于是嘴里便咕噜了一句,这是一句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可就是因为这一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咕噜,便被火辣辣地打了一耳光。

这种耳光对杨老头来说已不是第一次,他相信也绝不是最后一次,因为城里人的脾气是让他摸不透的。

再过两天就是乡下母亲的八十大寿了,杨老头老早就决定回去为母亲做寿。村里早已传遍了在城里混出了名堂的杨老头要回来为老母做寿的消息。他提早备了些礼品,那种礼品的包装袋是城里人才提的。

杨老头想象着提着这种包装袋的礼品走进村口的那种气派,还有村里人那种仰望的目光。

杨老头就带着甜蜜而满足的微笑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风光

爹来信说八月初六是他的六十大寿,要水牛带上妻子和儿子准时赶回去。爹还在信中说,已向亲戚朋友和村里人宣称是在外挣了钱的水牛花钱为老爹摆三十桌酒席庆祝花甲寿辰。水牛知道爹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水牛还知道爹常在亲友及村人面前吹嘘儿子在外做生意挣了大钱,一年起码就有十万八万的。“球哦!”水牛狠狠地骂上一句,一脚踹开屋门,他知道办这三十大桌酒席可能花掉父亲所有的积蓄。

女人正在屋里洗衣裳,头发乱糟糟的。“爹八月初六满六十,喊我们回去。”水牛一屁股坐在吱吱乱叫的床上。

女人抬起头,诧异地望着水牛:“回去又要花好多路费。”“球哦,路费?爹还宣称是他儿子为他操办的呢,你就晓得说路费。”“挣一年到头,还不够路费。”女人嘟哝着。

水牛一把抓住女人的头发提了起来,“啪啪”就是两耳光,嘴里骂着粗话。

女人只是哭,不敢顶嘴,她知道顶嘴会挨得更凶。她其实已习惯了男人的拳脚,也摸索出了些防挨打的门道来。

女人被水牛重重地扔在地上,洗衣粉泡沫糊了女人一手,女人不断抽泣。可今天的水牛还是不解恨,狠狠朝女人踢了一脚,女人惊叫一声,手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水牛骂:“你这丧门星婆娘,有你在,老子做啥生意啥生意亏本!”

儿子从外面跑进来怔怔地不敢作声,水牛就说滚。

晚上睡觉时,女人捂着肚子面朝墙,水牛扳过女人的肩膀说:“我们回去,风风光光的。”

女人不作声。“听到没有?”水牛大吼一声,眼睛在黑夜里喷出火来,熟睡的儿子被吓得呜呜直哭,女人一手揽住儿子,一边流泪一边拼命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水牛到大街上去了,半晌提回一袋东西,女人吓了一大跳:“你哪来这么多首饰?”“吼啥子吼?”水牛说,“你把这些项链、耳环、戒指戴上,村里人认不出真假,你回去必须表现出很高贵的气质来,像城里女人一样。”水牛又说,“我向卖百货的卢老板借一下手机,保证不打就行。”

女人起身捂着肚子坐到镜子面前,她发觉自己苍老憔悴的脸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城里女人那种高贵的气质来,只是比离开村子时多了一道疤痕,那是水牛用板凳条打的。

水牛说:“撑起,把面子撑起,我去叫刘小笛把密码箱借给我用一用。”

女人看着水牛乐颠颠的样子,想到生意赔本穿不成穿吃不成吃住不成住,女人又流下泪来。水牛就又扇了女人一个耳光:“球哦,你马尿水流不完吗?”

女人破例涂了点脂粉,梳了个城里女人的头型,手上戴了戒指,脖上挂了项链,耳朵上吊了耳环,跟着提密码箱拿手机的水牛带着儿子上了火车。

走近村口的时候,水牛家已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人声鼎沸。水牛慢慢停了下来,望望女人望望儿子,理了理油光可鉴的头发说:“挺胸、收腹、抬起头!”然后伸出左肘对女人说:“挽着我的手。”

爹娘和我

娘说:“梅花三娘将爹拐跑了。”

我说:“该是爹将梅花三娘拐跑了。”娘叹口气,“跑了就跑了吧,他不留恋这家,家里还有啥值得留恋他的,倒唯愿和那三婊子去填火车轨道。”娘说话时便抹泪,又叹气。

娘和爹结婚以来,娘就没生下一个孩子,娘说我是从大枣树下捡来的弃儿,可娘待我比亲娘更好。年轻时爹不喜欢娘却和娘结了婚,爹喜欢骆大爷之女骆梅花,梅花生得花容月貌、明眸皓齿,可梅花是青楼女子,人称梅花三娘。

娘又骂:“这辈子命苦,做女人这般难,嫁个男人总是去抱别的婆娘,死后一定去找阎王爷打官司,下辈子好捞个男人当当……两个狗男女出去死无葬身之地……”

娘骂完又看我,眼里噙泪半天不说话。

一做完事,娘便立在村头大枣树下望那条通往山外的羊肠小道,呆呆地一脸悲戚。

我上前,拉了娘的手,“娘回吧,别伤心哩,有我孝敬你,等爹和梅花臭三娘去填火车轨道。”娘蹲下身直着眼睛看我,许久许久,蓦地又将我搂在怀里,我被憋得喘不过气,娘泪水滂沱于脸上,接着又在我脸上嘴上一阵狂吻。

从此娘不再多言语,只是更加心疼我,就是从不提起爹,我也将那梅花三娘恨得咬牙切齿。

我说:“娘,等我长大了就去学武功,然后把那梅花三娘打成肉泥。”娘不语,只一个劲直着眼看我,似要将我吞下。

秋凉一阵紧似一阵,晚上起风了,树叶被吹到房顶上沙沙作响,娘替我掖了掖被子,用手将我揽在怀里,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我唱起了那首歌:

喜鹊喜鹊叫喳喳

老喜鹊把小喜鹊生下

小喜鹊长大了却闹着要分家

……

娘唱完一遍又唱一遍,我睁大眼睛听着娘那夹着抽泣的歌,我想说:“娘,我已经长大了,不要再唱这歌催眠。”我终于没有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娘的脸上不断地多了皱纹和憔悴。我为自己终于能帮娘干活而高兴。担水磨面,抛粮下种,我便在旁边打帮手。我的脑瓜子不笨,很快将各种种庄稼的方法学到手,并能不断创新。娘很是欣慰,话多了起来,只是依然不爱笑。

娘病倒了,咳嗽不止,甚至一咳便面色发红喘过不气,我守在娘身旁不离一步,娘用手摸我的脸一阵嘤嘤哭泣。

吃了很多药,娘的病依然不见好,娘哭,我哭,我们的泪渗合成一条线。

一天,爹回来了,多了白头发,却不见梅花三娘,娘躺在床上看着爹只是哭,继而又不断咳嗽。爹坐在床前握了娘的手哽咽着说:“这辈子我对不起你!”娘说:“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回来,我迟早会失去孩子。”

我扑上去抱住娘喊:“娘,你咋会失去我呢?我就在你身边呀!”

娘用手摸我的头,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叹口气说:“你不是娘的亲骨肉,你的亲娘是梅花三娘,娘爱你爹,三娘也爱你爹,年轻时娘胜了,和你爹结了婚。可你爹爱的只是梅花,娘不争气生不出娃,可娘也爱娃,你跟你爹走吧,你梅花三娘在远方等你呢……”娘说完,脸上绽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这是这些年来我看见娘的第一个笑,笑得那般抒情那般生动却有些无奈。

我将头贴在娘的胸前号啕大哭。风凄凄,夜暗暗,山岭上一豆火散放出幽光。背上包袱同爹走出村口的时候,我再次回过头去,任泪水恣意流淌,心里默念:“娘,再看我一眼吧!”

对门

那条炭灰铺成的石子路将那两间房子隔开,一边是主人曾用来堆柴草杂物的,由收荒匠花月租三十元租去。收荒匠在低矮的屋檐下用砖头砌成一个简易的灶,平日里挑着箩筐走街串巷大声吆喝“收破铜——烂铁哦”。之后便回到那屋檐下煮一碗面条熬两碗稀饭或炒几块土豆片。村上的人都知道收荒匠不是本地人,由于家里穷一直没有讨到老婆。小路的另一边是主人专门修来出租的,装修得很是光鲜。

这日,收荒匠见对面那屋里来了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眼影抹得特浓,口红涂得特鲜,领口开得特低,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摇摇摆摆,收荒匠便在屋檐下瞪着眼睛痴望。“有好戏看喽!”村里三五成群的人望了路那两边的房子窃窃私语。

那年轻女子常在天快黑时出去,至于晚上什么时候回来没有多少人知道,但人们发现她有个睡懒觉的习惯,总是要到中午时才起床慢慢梳洗打扮一番去小镇集市上买些鸡鸭鱼肉回来,一个人在屋内慢慢地炒慢慢地吃。“那妞长得好漂亮,据说是在镇子上的歌舞厅里营生哩!”村里有几个年轻人朝那女子挤眉弄眼。“我算是被你坑惨了,上个月那三十块你一推再推,这一个月又到期了,一共就六十块了!”白胖胖的房东太太朝收荒匠嚷。“你知道,现在撵穿了,收荒的人多,生意又不好做……”收荒匠低了眉眼,嘟哝着:“你再宽限些日子,我三个月的一起给……”“三个月就九十块,你有那么多吗?也真是的,你三个月才九十块,人家对门那女的一个月就二百八十块!”房东太太继续念叨。那女的已拎了两条活蹦乱跳的鱼从外面回来,冲一脸怒气的房东太太嫣然一笑,一阵风似的飘进了屋。

吃饭的时候那女的将鱼刺从屋内扔了出来,收荒匠正蹲在屋檐下啃冷馒头。“呸!”收荒匠朝对门吐了一泡口水,“臭婆娘,凭你那嘴脸就可以大鱼大肉,”收荒匠又吐一泡,“老子要是女的也跟你一样大鱼大肉!”

以后,那年轻女子只要在屋里呆着,收荒匠便蹲在屋檐下瞪眼吐口水。

村里有年轻男子讨好年轻女子,说:“小姐,你那么漂亮,当心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