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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3 15:2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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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加布瑞埃拉泽文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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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书店

岛上书店试读:

第一部

— 没有谁是一座孤岛,每本书都是一个世界 —

《待宰的羔羊》

— 1953/罗尔德·达尔—妻子用冻羊腿打死了丈夫,然后让警察吃了这条羊腿,以此处理这件“凶器”。达尔所写的很说得过去,但是兰比亚斯质疑一位职业家庭主妇是否真的会以小说中描述的方式烹制一条羊腿,既不化冻、不放调料,也不用腌泡。这样难道不会导致肉硬、肉熟的程度不均匀?我做的这行不是烹饪(也不是犯罪),但是如果你对这一细节有怀疑,整个故事就开始散架了。尽管这一点有待商榷,但它还是给我留下了印象,那是因为一个女孩的缘故,很久以前她喜欢《詹姆斯与巨桃》。——A.J.F.* 当然,这也解释了互联网利弊的很多方面。

在从海恩尼斯到艾丽丝岛的渡轮上,阿米莉娅·洛曼把自己的手指甲涂成黄色,等指甲油干透的间隙,她浏览了一下她的前任所做的笔记。“小岛书店,年销售额约三十五万美元,夏季几个月的销售额所占比重较大,是卖给来度假的人。”哈维·罗兹写道,“书店有六百平方英尺大,除了老板没有全职雇员,童书很少。网上宣传有待发展。主要服务于本社区。存货偏重文学方面,这对我们有利,但是费克里的品位很特殊,没有妮可,靠他难以卖出去书。对他来说幸运的是,小岛书店经营着岛上的独家生意。”阿米莉娅打了个呵欠——她还在消解轻微的宿醉——琢磨着一家提出百般要求的小书店值不值得长途跋涉来一趟。等到她的指甲油干了后,她性格中坚定不移的乐观一面又发挥了作用:当然值得!她就擅长跟那些要求挺多的小书店和经营那种书店的挑剔人打交道。她的才能还包括一心几用,晚餐时挑选合适的葡萄酒(以及协调能力、照顾喝太多酒的朋友),养室内盆栽,寻找走失的猫或狗,以及其他一些注定会失败的事。

下渡轮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不认识那个号码——因为她的朋友们都不太习惯用手机打电话了。不过,她对能够转移一下注意力而高兴。有种人认为好消息只能通过期待中的电话传来,打电话的还得是你已经认识的人,她不想成为那种人。打电话的原来是博伊德·弗拉纳根——是她通过网络认识的第三位约会对象,但是这三次全都失败了——大概半年前,他曾经带她去看马戏表演。“几个星期前,我试过给你留言。”他说,“你收到了吗?”

她告诉他自己最近换了工作,所以各种设备都乱了套。“另外,我在重新考虑网上约会这个主意,不确定是否真的适合我。”

博伊德似乎没有听到最后那句话。“你还想一起出去吗?”他问。

关于:他们的约会。有好一会儿,去看马戏的新奇劲儿让她不再去多想他们毫无共同点这一事实。等到快吃完晚饭时,他们俩格格不入的事实就更为突出地显现出来。也许在点开胃菜时他们未能达成一致,或者吃主菜时他承认自己不喜欢“老的东西”(古玩、房子、狗、人)时,这一事实就显而易见了。然而,阿米莉娅并未让自己妄下定论,直到吃甜点时,她问对他的人生影响最大的书是什么,他回答是《会计学原理》(第二部)。

她语气柔和地告诉他,不,她想他们两个人还是不要再约会了。

她能听到博伊德的呼吸声,焦躁而不规律。她担心他可能会哭。“你没事吧?”她问。“别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

阿米莉娅知道自己应该挂了电话,但是她没有。她有点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没有好玩的轶事可以讲给朋友们听,那些糟糕的约会还有什么意义呢?“你说什么?”“你要注意到我当时没有马上打电话给你,阿米莉娅,”他说,“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更好的,等到那个没戏时,我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所以别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你的笑容还不赖,我得承认这一点,但是你的牙齿太大,你的屁股也是,而且你也不再是二十五岁了,即使你喝起酒来还像是二十五岁的样子。别人送的马,你就别往马的嘴里看了。”这匹别人送的马哭了起来,“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没关系,博伊德。”“我这是怎么啦?看马戏挺好玩的,对吧?而且我也没那么糟糕。”“你很棒,去看马戏这个主意很有创意。”“可是你不喜欢我,这肯定是有原因的,说实话吧。”

此时此刻,有很多原因不喜欢他,她选了一个:“你还记得当我说我在出版界工作时,你说你不怎么读书吗?”“你是个势利鬼。”他总结道。“在某些事情上,我想我是。听我说,博伊德,我在工作。我得挂了。”阿米莉娅挂了电话。她并没有为自己的长相感到自负,当然也不会重视博伊德·弗拉纳根的意见,反正他也并不是真的在跟她聊天。他不过是在抱怨她新增了自己的失望,而她也有自己的失望之事。

她三十一岁了,觉得自己到现在应该已经遇到某个人了。

然而……

阿米莉娅乐观的一面相信,跟一个情不投意不合的人过日子倒不如一个人过得好。(的确是,不是吗?)

她妈妈喜欢讲,是小说害得阿米莉娅找不到真正的男人。这种话侮辱了阿米莉娅,因为这暗示她只读主人公是典型浪漫主义者的作品。她并不介意偶尔读一本有位浪漫主义主人公的小说,只是她的阅读品位要比这宽泛得多。再者,她虽然很喜欢作为书中角色的亨伯特·亨伯特,但又接受这一事实,即她不会真正想让他成为自己的生活伴侣、男朋友甚或只是泛泛之交。对于霍尔顿·考菲尔德、罗彻斯特先生和达西,她也持同样观感。

那块招牌挂在一幢维多利亚风格的紫色小屋的前廊上,已经褪色,阿米莉娅差点错过。小岛书店1999年迄今艾丽丝岛唯一一家优质文学内容提供者无人为孤岛;一书一世界

书店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边留心着收银台,一边在读艾丽丝·门罗的最新短篇小说集。“噢,这书如何?”阿米莉娅问。阿米莉娅很喜欢门罗,可除了度假,她很少有时间读自家出版社书目之外的图书。“这是学校的作业。”那个女孩回答,似乎这就回答了问题。

阿米莉娅介绍自己是奈特利出版社的销售代表,那个十几岁的女孩眼睛都没有从书本上抬起来,含糊地往后一指:“A.J.在办公室。”

沿着走廊不稳当地排列着一摞摞抢读本和样书,阿米莉娅脑海里闪过常常出现的绝望感。挂于肩头的大手提包里有几本会添到A.J.的那一摞样书上,另外还有份书目,上面是她要推销的其他书。她对自己书目上的书从来不撒谎,不爱的书,她从来不会说爱。对于一本书,她通常能找到肯定它的话,不行就说封面,还不行就说作者,再不行就说作者的网站。所以他们才付我大把的钱,阿米莉娅偶尔跟自己开玩笑。她每年挣三万七千美元,另外可能有奖金,不过干她这行的人很少能拿到奖金。

A.J.费克里的办公室关着门,阿米莉娅走到半路,她羊毛衫的袖子勾到那几摞书中的一摞,有一百本书——也许更多——轰隆隆地砸倒在地板上,令她窘迫不堪。门开了,A.J.费克里看了看那堆乱摊子,又看了看那个脏兮兮的金发女巨人,她正手忙脚乱地想重新摞好那些书。“你究竟是谁?”“阿米莉娅·洛曼。”她再摞上十本书,又有一半倒了下来。“由它去吧,”A.J.命令道,“这些书是按顺序摆的。你这不是在帮忙。请走吧。”

阿米莉娅站直身子。她比A.J.至少高四英寸。“可我们还有事要谈呢。”“我们没什么好谈的。”A.J.说。“有的,”阿米莉娅坚持道,“我上星期就冬季书目的事给您发过邮件。您说我星期四或星期五下午过来都行,我说我会星期四过来。”来往邮件很简短,但她知道此言非虚。“你是销售代表?”

阿米莉娅点点头,她松了一口气。“哪家出版社,再说一遍?”“奈特利。”“奈特利出版社的销售代表是哈维·罗兹,”A.J.回答,“你上星期给我发邮件时,我以为你是哈维的助手什么的。”“我接替了哈维。”

A.J.重重地叹了口气。“哈维去了哪家公司?”

哈维死了,有那么一瞬,阿米莉娅考虑说句蹩脚的玩笑话,把来生说成一种公司,哈维是其中的员工。“他死了,”阿米莉娅直截了当地说,“我以为您已经听说了。”她的大多数客户都已经听说了。哈维是个传奇,销售代表中最大的传奇。“美国书商协会的简讯发了讣告,《出版人周刊》或许也发了。”她语带歉疚地说。“我不怎么留意出版新闻。”A.J.说。他摘下厚厚的黑框眼镜,擦了半天眼镜框。“如果这让您感到震惊,我很抱歉。”阿米莉娅把手放在A.J.的胳膊上,他甩开了她的手。“我有什么所谓?我几乎不认识那个人。我每年见他三次,还不够称他是朋友。而每次见到他,他都是想卖什么东西给我。这不是友谊。”

阿米莉娅看得出A.J.没心情听她推销冬季书目。她应该主动提出改天再来,可她转念想到这一路开车到海恩尼斯的两个小时、坐船到艾丽丝岛的八十分钟以及渡轮十月之后更不定时的班次。“既然我都来了,”阿米莉娅说,“我们过一遍奈特利出版社的冬季书目,您不介意吧?”

A.J.的办公室就是个小储藏间,没有窗户,墙上没挂画,办公桌上没有家人照片,没有小摆设,没有逃生通道。里面有书、车库里用的那种廉价的金属架、文件柜和一台可能来自上世纪的老古董台式电脑。A.J.没有问阿米莉娅要喝点什么,尽管阿米莉娅口渴,她也没有开口要喝的。她把一张椅子上的书搬开,坐了下来。

阿米莉娅开始介绍冬季书目,这份书目是一年中最小的书目,内容最少,期望值最低。有几本重要的(至少是有前途的)处女作,但其余的都是些出版商只抱最低商业期望值的图书。尽管如此,阿米莉娅通常最喜欢“冬季书目”。这些书不被看好,可能爆冷门,风险也大。(如果说她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倒不算太牵强。)她把自己最喜欢的书放到最后来介绍,这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所写的回忆录,他单身了大半辈子,七十八岁时结婚。婚后两年,新娘因癌症去世,享年八十三岁。根据简介,作者在中西部好多家报纸当过科学报道方面的记者。书中的文字精确、滑稽,一点都不过于伤感。阿米莉娅在从纽约到普罗维登斯的火车上因这本书不可自抑地哭过。她知道《迟暮花开》是本小书,描述听上去挺缺乏新意,但是她有把握如果别人给它一个机会,他们也会喜欢上的。按照阿米莉娅的经验,大多数人如果能给更多事情一个机会的话,他们的问题都能解决。

阿米莉娅刚把《迟暮花开》介绍到一半,A.J.就把头趴在了桌子上。“怎么了?”阿米莉娅问。“这本书不适合我。”A.J.说。“就试读下第一章吧,”阿米莉娅把样书往他手里塞,“我知道这个主题特别没有新意,但是等您看到它的文——”

他打断了她的话:“这本不适合我。”“好吧,那我给您介绍别的。”

A.J.长叹了一声。“你看上去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可是你的前任……问题是,哈维知道我的品味,他跟我趣味相投。”

阿米莉娅把那本样书放到办公桌上。“我希望能有机会了解一下您的品位。”她说,感觉自己有点像色情片中的角色。

他压着嗓子嘟囔了一句什么。她觉得听着像是“有什么意义呢?”,却又拿不准。

阿米莉娅合上奈特利出版社的书目。“费克里先生,请您还是跟我说说您喜欢什么吧。”“喜欢。”他厌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我跟你说说我不喜欢什么好吗?我不喜欢后现代主义、后世界末日的背景、已亡故的讲述者以及魔幻现实主义。对那些按说是机巧形式的设置、多种字体、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出现的照片——根本说来,任何一种花招——我都几乎没有共鸣。我觉得关于大屠杀或者世界上任何一种大悲剧的虚构文学作品都令人反感——拜托,这些只能用非虚构写法。我不喜欢按侦探文学或者幻想文学的路子来写类型小说。文学就是文学,类型小说就是类型小说,混搭很少能有令人满意的结果。我不喜欢童书,特别是有写到孤儿的,我也不想让我的书架上有很多给青少年读者看的书。我不喜欢任何超过四百页或者低于一百五十页的书。我厌恶电视真人秀明星请人捉刀的小说、名人的图文书、体坛人物的回忆录、搭电影顺风车的版本、新奇玩意儿以及——我想这不用说——关于吸血鬼的书。我几乎不进处女作、鸡仔文学、诗集和翻译作品。我也宁愿不进系列书,可是钱包的需要让我不得不进。至于你,你不用跟我说什么‘下一部畅销系列书’,等它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再跟我讲也不迟。最重要的是,洛曼女士,我觉得一个小老头儿的薄薄一本回忆录,写他的老婆死于癌症,这样的书绝对让人难以忍受。不论销售代表声称写得有多好,也不管你向我保证母亲节那天我能卖出多少本。”

阿米莉娅脸红了,不过她更多是生气,而非尴尬。她同意A.J.的有些话,但是他没必要说得那么侮辱人。不管怎样,他提到的内容有一半奈特利出版社根本就没出过。她仔细看他。他比她大,但也大不了很多,不超过十岁。他还挺年轻,不该喜好如此狭窄。“您喜欢什么?”她问。“除此之外的一切,”他说,“我承认我还挺喜欢短篇小说集,可是顾客从来都不想买。”

阿米莉娅的书目上只有一本短篇小说集,是本处女作。阿米莉娅还没有把整本书读完,时间关系,她也很可能不会读完,但是她喜欢其中第一个短篇。一个美国的六年级某班跟一个印度的六年级某班参加了一个国际笔友活动,叙述者是美国班级里的印度小孩,他一直给美国人提供关于印度文化的滑稽的错误信息。她清了清仍然特别干的喉咙。“《孟买改名的那年》。我觉得它特别有意——”“别说了。”他说。“我根本还没跟您说它是关于什么的书呢。”“就是别说了。”“可是为什么呢?”“如果你够坦诚,就会承认你之所以跟我提这本书,只是因为我有部分印度血统,你觉得这本书会合乎我的独特趣味。我说得对吗?”

阿米莉娅想象着把那台古董台式电脑砸到他头上。“我之所以跟您说这本书是因为您说您喜欢短篇小说集!我的书目上只有这一本。请记住——”她在这里撒了个谎,“——它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都无比精彩,即使它是本处女作。“还有一点您知道吗?我喜欢处女作,我喜欢发现新东西。我做这份工作,部分就是因为这一点。”阿米莉娅站起来。她的头咚咚跳着疼,也许她真的喝得太多了?她的头咚咚跳,她的心脏也是。“您想听听我的想法吗?”“不是特别想,”他说,“你多大啦,二十五岁?”“费克里先生,这是一家可爱的书店,但是如果您在经营上继续采用这种这种这种——”她小时候口吃过,现在生气时还会犯;她清清喉咙“——这种落后的思维方式,很快就不会有什么小岛书店了。”

阿米莉娅把《迟暮花开》和冬季书目放到他的办公桌上。她离开时,又被走廊上的书堆绊了一下。

下一班渡轮一小时后才开,于是她不急不忙地从镇上走回去。一家美国银行外墙上有块铜制铭牌,纪念赫尔曼·麦尔维尔曾在那里过了一个夏天,当时那幢建筑是艾丽丝旅馆。她拿出手机给自己和那块铭牌照了一张相。艾丽丝岛这个地方挺不错,但她猜测自己近期没有理由再来一趟。

她给在纽约的老板发了条短信:“小岛书店应该不会订什么书。”

老板回复:“不用烦恼。只是个小客户,小岛书店的大部分订货都在夏季来临前,到时候那里有游客。那位书店老板是个怪人,哈维总是在推销春夏季书目时运气好一点。你也会的。”

六点,A.J.让莫莉·克洛克下班。“门罗那本新作怎么样?”

她叹息了一声。“为什么今天每个人都要问我这个问题?”她只是指阿米莉娅,不过莫莉说话爱走极端。“我想是因为你在读它。”

莫莉又叹息了一声。“好吧。人物,我说不好,有时候太人性了吧。”“我觉得那更应该说是门罗的优点。”他说。“不知道。更喜欢老式的那种。周一见。”

得对莫莉采取点措施了,A.J.把牌子翻到“结束营业”时想。除了喜欢看书,莫莉真的是个非常糟糕的书店店员。但她只是兼职,而且培训新手很费事,另外,至少她不偷东西。妮可请她,肯定是看中了莽撞无礼的克洛克小姐身上的什么优点。也许明年夏天,A.J.就能下决心炒了莫莉。

A.J.把剩下的顾客都撵了出去(他对一个有机化学学习小组特别恼火,他们什么都不买,但是从四点钟起,就在杂志区那边安营扎寨——他还相当肯定其中有一位把厕所给堵了),然后他开始处理收据,这项任务跟听起来一样令人沮丧。最后他上楼到了所住的阁楼房间。他取出一盒冷冻的咖喱肉放进微波炉,按照盒子上的说明,要加热九分钟。他站在那里时,想起了奈特利出版社的那个女孩。她看上去像一位来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西雅图的时间旅行者,穿着上面印着锚形图案的橡胶套鞋、老奶奶穿的那种花裙子和毛绒绒的米色羊毛衫,留着齐肩发,似乎是她男朋友在厨房里给她剪的。或是女朋友?还是男朋友,他认为。他想到了嫁给科特·柯本时的科特妮·洛芙。那张硬朗的粉红嘴巴说着“没人能够伤害我”,但是那双温柔的蓝眼睛却在说“对,你能,你也很可能会”。他把那个就像一大朵蒲公英似的女孩弄哭了。干得不错啊,A.J.。

咖喱肉的味道越来越浓,但计时器上还有七分半钟。

他想找件事做做,体力活方面的,但又不能太辛苦。

他拿了把割纸箱的刀来到地下室,去把装书的箱子折叠起来。用刀割,压平,摞起来。用刀割,压平,摞起来。

A.J.为自己对待那位销售代表的行为感到后悔。那不是她的错。总得有人告诉他哈维·罗兹已经去世。

用刀割,压平,摞起来。

很可能已经有人告诉过他,A.J.只浏览电子邮件,从来不接电话。举办过葬礼吗?倒不是说A.J.知道的话就会参加,他几乎不怎么了解哈维·罗兹。这显而易见。

用刀割,压平,摞起来。

然而……在过去的五六年里,他跟那个人共度了好多时光,他们只讨论过书,然而在他的一生中,还有什么比书更亲近?

用刀割,压平,摞起来。

找到一个跟你阅读兴趣相同的人又何其难得啊?他们唯一一次真正的争执,是关于大卫·福斯特·华莱士,那是在华莱士自杀后的那段时间。A.J.觉得讣告中那种尊崇的语气令人难以忍受。那个人写了一本虽然无节制、篇幅过长,但是还不错的长篇小说,几篇有一定深度的随笔,其他就没什么了。“《无尽的玩笑》是杰作。”哈维说过。“《无尽的玩笑》是在比赛忍耐力。你好不容易读完了,你别无选择,只能说你喜欢这本书。否则,你就得面对浪费了自己生命中几个星期的事实,”A.J.反驳道,“有风格,无实质,我的朋友。”

哈维的身子探过办公桌,他的脸变得通红。“跟你同年代出生的每位作家,你都这么说!”

用刀割,压平,摞起来。捆好。

等他回到楼上,咖喱肉又凉了。要是再用那个塑料盘子加热那块咖喱肉,他很可能最后会患上癌症。

他把那个塑料盘子端到桌上,第一口烫嘴,第二口还没有解冻。分别像是熊爸爸的咖喱肉和熊宝宝的咖喱肉。他把那盘东西朝墙上扔去。他在哈维眼里多么微不足道,而哈维对他又是多么重要啊。

独自生活的难处,在于不管弄出什么样的烂摊子,都不得不自己清理。

不,独自生活的真正难处在于没人在乎你是否心烦意乱。没人在乎为什么一个三十九岁的老男人会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那样,把一盘咖喱肉扔到房间那头。他给自己倒了杯梅洛红葡萄酒,往桌子上铺了一张桌布,然后走进客厅,打开一个恒温的玻璃盒,拿出了《帖木儿》。回到厨房后,他把《帖木儿》放在桌子对面,把它靠在妮可以前坐的椅子上。“干杯,你这个破玩意儿。”他对那本薄薄的册子说。

喝完那杯,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跟自己保证这杯之后他要读本书。也许是一本喜欢的旧书,例如托拜厄斯·沃尔夫的《老学校》,不过当然,他把时间花在某本新书上更好。那个傻乎乎的销售代表喋喋不休说的是什么?《迟暮花开》——呃。他说的话句句当真。最糟糕的莫过于鳏夫矫揉造作的回忆录,特别是如果你自己就是一个鳏夫,就像A.J.在过去二十一个月的时间里那样。那位销售代表是个新人——她不知晓他那乏味的个人悲剧,那不是她的错。天哪,他想念妮可,想念她的声音,她的脖子,甚至她的腋窝。她的腋窝就像猫舌头一样拉里拉碴的,一天过完后,气味就像马上要坏掉的牛奶一样。

三杯酒之后,他醉倒在桌前。他只有五英尺七英寸高,体重一百四十磅,甚至没有吃冷冻咖喱肉来补充能量。今晚,他的读书计划不会有丝毫进展。“A.J.,”妮可悄声说,“上床睡觉吧。”

终于,他在做梦了。喝了那么多酒,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妮可——他醉后梦中的鬼妻——扶他站了起来。“你很丢人,傻子。你知道吗?”

他点点头。“冷冻咖喱肉和五美元一瓶的红酒。”“我这是尊重我继承的悠久可敬的传统。”

他跟那个鬼魂拖着脚步进了卧室。“恭喜,费克里先生,你正在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酒鬼。”“对不起。”他说。她让他躺到床上。

她的褐色头发短短的,像个假小子。“你剪了头发,”他说,“怪怪的。”“你今天对那个女孩很糟糕。”“都是因为哈维。”“显然如此。”她说。“以前认识你的人死了,我不喜欢这样。”“所以你也没有炒掉莫莉·克洛克?”

他点点头。“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我能的,”A.J.说,“我一直是这样,以后还会这样。”

她吻吻他的前额。“我想我的意思是我不想你这样。”

她不见了。

那次事故不怨任何人。下午的一个活动后,她开车送作者回家。她大概在超速驾驶,想要赶上回艾丽丝岛的最后一班汽车轮渡;她或许突然急转,想避免撞上一头鹿;可能只是因为马萨诸塞州冬季的道路状况。这些都已无法获悉。有位警察在医院询问她是否有自杀倾向。“没有,”A.J.说,“完全没有。”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他们还没有跟任何人说。因为以前他们经历过失望。他站在太平间外面的等候室,非常希望他们已经告诉过大家了。至少在这个更为漫长的——他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时期——之前,还会有短暂的幸福时光。“不,她没有自杀倾向。”A.J.犹豫了一下,“她只是个很糟糕的司机,而她自以为还不错。”“对,”那位警察说,“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人们喜欢这么说,”A.J.回答道,“可这的确是某个人的错,是她的错。她那样做可真是傻啊,傻得离谱。真是个丹尼尔·斯蒂尔式的情节发展,妮可!如果这是本小说,我现在就不往下读了。我会把它扔到房间那头。”

那位警察(很少读书,休假时才会偶尔读一本杰弗里·迪弗的大众市场版平装本)想把谈话转回现实。“没错,你是书店老板。”“我和我妻子,”A.J.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噢,天哪,我刚才做了件蠢事,就像书中的人物忘记他妻子已死,不经意地使用了‘我们’一词。真是废话连篇啊——”他顿了一下去看那位警官的徽章——“兰比亚斯警官,你跟我都是一部糟糕的长篇小说中的人物。你知道吗?我们他妈的怎么到了这里?你很可能自个儿在想,真是个倒霉蛋,然后今天夜里你拥抱自己的孩子时会抱得格外紧,因为那种长篇小说中的人物就是那样做的。你知道我所说的那种书,对吗?那种热门文学小说嘛,会略微着笔于几个不重要的配角,好显得很有福克纳的风范,无所不包。看看作者多么关心小人物!普通人!作者的胸怀多么宽广!甚至还有你的名字。对于一个形象陈腐的马萨诸塞州警官来说,兰比亚斯警官是个完美的名字。你是个种族主义者吗,兰比亚斯?因为你那种角色,应该是个种族主义者。”“费克里先生,”兰比亚斯警官说,“我可以帮你给什么人打电话吗?”他是位好警察,习惯了看到悲痛的人以各种方式垮掉。他把手搭到A.J.的肩膀上。“没错!对极了,兰比亚斯警官,此时此刻,你一点没错,就应该这样做!你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出色。你是不是也刚好知道鳏夫接下来要做什么?”“给某个人打电话。”兰比亚斯警官说。“对,很可能是那样。不过我已经给我妻子的姐姐家打过电话了。”A.J.点头,“如果这是短篇小说,我跟你到现在已经被写完了。一个小小的讽刺性转折,然后就结束了。所以在散文以外的文字世界里,最雅致的就属短篇小说,兰比亚斯警官。“如果这是一篇雷蒙德·卡佛的短篇,你会给我些许安慰,然后黑暗降临,这一切就会结束。可是这个……我还是感觉更像是一部长篇小说,我是指从感情上来说。要过上一阵子才能经历完,你知道吗?”“我说不好我是不是知道。我没读过雷蒙德·卡佛,”兰比亚斯警官说,“我喜欢林肯·莱姆。你知道他吗?”“那位四肢瘫痪的犯罪学家。作为类型写作还不错。但是你有没有读过什么短篇小说?”A.J.问。“也许上学时读过。童话。或者,嗯,《小红马》?我觉得我当时应该读过《小红马》的。”“那是个中篇。”A.J.说。“嗯,对不起。我……等一下,我记得上中学时,读过里面有位警察的一篇,有点类似于一桩完美的罪案,所以我记得那篇。这位警察被他老婆杀了,凶器是一块冻牛肉,然后她做好了给另外——”“《待宰的羔羊》,”A.J.说,“那个短篇叫《待宰的羔羊》,凶器是一条羊腿。”“对,没错!”那位警察高兴起来,“你真是懂行。”“这一篇很有名,”A.J.说,“我妻子的家人应该随时会到。我很抱歉,我刚才把你比作一位‘不重要的配角’。那很无礼,而且你我心知肚明,在兰比亚斯警官更为辉煌的传奇中,我才是‘不重要的配角’呢。跟一个书店老板比起来,警察才更有可能成为主角。您,警官,自成一类。”“嗯嗯,”兰比亚斯警官说,“你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再回到我们刚才所说的。作为一名警察,我对那个短篇的时间安排有疑问。比如,她把牛——”“羊。”“羊。这么说她是用那块冻羊腿杀人,然后没有解冻,就把它放进烤炉烹制。我不是什么蕾切尔·雷,但是……”

等他们把妮可的车从水里吊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冻住了,在太平间的抽屉里,她的嘴唇是青色的,让A.J.想到她为最新一本吸血鬼什么的举办图书派对时用的黑色唇膏。对于让傻不拉几的十几岁女孩穿着舞会裙来小岛书店闹腾,A.J.不感兴趣,但是妮可——她居然会真的喜欢那本关于吸血鬼的破书和写那本书的女人——坚持认为开一次吸血鬼主题的舞会对生意有帮助,而且也好玩。“你知道什么是乐趣,对吧?”“模模糊糊。”他说,“很久以前,在我还没卖书之前,当时周末以及晚上都是我自己的,我读书是为了愉悦,我记得当时有乐趣。所以,模模糊糊地知道,没错。”“让我来刷新一下你的记忆吧。乐趣就是有个聪明、漂亮、随和的老婆,每一个工作日你都跟她一起度过。”

他仍然能想起她穿着那件可笑的黑色缎子裙的样子,她的右臂懒散地抱着前廊上的一根柱子,她的嘴唇漂亮地涂成一道黑。“可悲的是,我的老婆被变成了一个吸血鬼。”“你这个可怜的人儿啊。”她穿过前廊,过来吻了他一下,留下一道淤伤般的唇膏印迹,“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也变成一个吸血鬼。不要试图反抗,你那样做可就再糟糕不过了。你一定要酷起来,傻子。邀请我进去吧。”

《像里兹饭店那样大的钻石》

— 1922/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从技术角度说来,这是一部中篇,但是话说回来,中篇属于灰色地带。然而,如果你置身于那种不怕麻烦、想要进行这类区分的人群中——我以前就是那种人——你最好还是知道有什么不一样。(如果你最后进了一所常春藤联盟大学*,很可能会遇到这种人。用知识来武装自己以对付这帮傲慢的家伙。不过我扯远了。)埃德加·爱伦·坡把短篇小说定义为一口气能读完的小说。我想象在他那时,“一口气”持续的时间更长。不过我又扯远了。这个故事写作手法巧妙、剑走偏锋,写的是用钻石建造的一个镇所遇到的挑战,还写到富人们为了保卫自己的生活方式极尽所能,展现了菲茨杰拉德的精湛写作技巧。《了不起的盖茨比》无疑令人眩目,但是在我看来,那部长篇小说有些地方写得过于雕琢,就像花园里修剪过的灌木。对他来说,短篇小说发挥空间更大,可以写得更凌乱一点。《像里兹饭店那样大的钻石》就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花园侏儒那样,富有生气。关于:何以列入此篇。我应不应该做这件显而易见的事,告诉你就在我遇到你之前,我也丢失了一件——若估价的话——价值不菲的东西?——A.J.F.*对此,我有自己的看法。要记着,除了通常那些地方,也可以在别的地方获得不错的教育。

尽管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上床的,也想不起来是怎样脱掉衣服的,A.J.却是在床上醒来,身上只穿着内衣。他记得哈维·罗兹死了,记得自己在奈特利出版社那位漂亮的销售代表面前表现恶劣,记得在房间里扔过咖喱肉,记得喝下的第一杯葡萄酒以及向《帖木儿》祝酒。在那之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从他的角度看,这个晚上过得成功。

他的头在咚咚跳着疼。他走到大房间那里,想着会发现咖喱肉的残迹。但地板和墙面都一尘不染。A.J.从药柜里找出一片阿司匹林,一边暗自庆幸自己有这样的远见,居然把咖喱肉都清理干净了。他坐在餐厅的餐桌前,注意到葡萄酒瓶已经拿出去扔掉了。他做事这么一丝不苟倒是奇怪了,但也并非前所未有。若喝醉后能保持整洁不算一项本领,那他真的一无是处了。他往餐桌对面看去,他本来把《帖木儿》放在那里的。现在书不在了,也许他只是以为他从盒子里拿出了那本书?

走过房间时,A.J.的心脏跟他的头比赛着咚咚直跳。走到半道上,他就看到用来保护《帖木儿》不受外界侵害的、用密码锁锁着的恒温玻璃棺材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他披上一件浴袍,穿上最近没怎么穿过的那双跑步鞋。

A.J.沿着威金斯船长街慢跑,他破破烂烂的格子浴袍在他身后飞舞拍打。他看上去像是位意志消沉、营养不良的超级英雄。他拐上主街,径直跑进睡意未消的艾丽丝岛警察局。“我被偷了!”A.J.叫道。他没有跑多远,却在大喘气,“拜托,谁来帮帮我!”他努力不让自己感觉像个被偷了钱包的老太太。

兰比亚斯放下咖啡,打量这个穿着浴袍的狂乱男人。他认出他是书店老板,也是他,一年多之前,他年轻漂亮的妻子开车冲进湖里。和上次见面时相比,A.J.显得苍老许多,虽然兰比亚斯觉得变老是一定的。“好吧,费克里先生,”兰比亚斯说,“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有人偷了《帖木儿》。”A.J.说。“什么是‘帖木儿’?”“是一本书,一本很值钱的书。”“说清楚点。你指的是有人没付钱拿走了店里的一本书。”“不,是我个人收藏的书,是一本十分稀有的埃德加·爱伦·坡的诗集。”“所以,这好像是你很喜欢的一本书?”兰比亚斯说。“不,我根本不喜欢它。它是本垃圾,不成熟的垃圾作品。只不过……”A.J.喘不过气来,“操。”“别激动,费克里先生。我只是想弄明白。你不喜欢这本书,但是它具有感情价值?”“不!操它的感情价值。它有很高的商业价值。《帖木儿》就像珍本书中的霍纳斯·瓦格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当然,我老爹收集棒球卡。”兰比亚斯点头,“这么值钱?”

A.J.的嘴巴跟不上脑子的速度。“这是埃德加·爱伦·坡最早的作品,当时他十八岁。这本书数量极少,因为首印只印了五十本,还是匿名出版的。封面上没有印‘埃德加·爱伦·坡著’,而是‘一位波士顿人著’。依据品相和珍本书的行情,每本能卖到四十万美元以上。我本来打算过段时间等经济有点起色后,就把这本书拍卖了。我本来打算关掉书店,靠那笔收入过退休生活。”“如果你不介意我问,”兰比亚斯说,“你干吗把那种东西放在自己家里,而不是银行的保险库里呢?”

A.J.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蠢,喜欢它在身边,我想。我喜欢看到它,让它提醒我什么时候我不想干了,什么时候就可以不干。我把它放在一个配组合密码锁的玻璃盒里。我本来想着那够安全的了。”确实,除了旅游季节,艾丽丝岛上极少有盗窃案。而此时是十月。“这么说,有人打破了玻璃盒子还是破解了密码?”兰比亚斯问。“都不是。昨天晚上我想一醉方休。真他妈蠢,可是我把那本书拿出来,好让自己能看着它。就是让它跟我做个伴吧,我知道这借口很糟糕。”“费克里先生,你为《帖木儿》投过保吗?”

A.J.把头埋进双手当中。兰比亚斯把那理解为书没有投保。“我大约一年前才发现那本书,是我妻子去世后两三个月的事。我不想多花钱,就一直没去办。我不知道,有上百万个白痴理由,主要的一条是,我是个白痴。兰比亚斯警官。”

兰比亚斯没有费事去纠正他应该是兰比亚斯警长。“我准备这样做。首先,我会跟你做一份笔录。然后,等我的探员来上班后——淡季她只上半天班——我会派她去你那里寻找指纹和别的证据。也许会有所发现。我们还可以做一件事,就是给所有拍卖行和经营这类物品的其他人打电话。如果它像你说的那样,是本珍本书,那这样一本来路不明的书出现在市场上,大家会注意到的。像那种东西不是需要有份记录,说明谁曾经拥有过,一份叫什么的那个吗?”“来源证明。”A.J.说。“对,一点没错!我妻子曾经爱看电视上的鉴宝节目。你看过那个节目吗?”

A.J.没有回答。“最后一件事,我想知道还有谁知道这本书。”

A.J.哼了一声。“谁都知道。我妻子的姐姐,伊斯梅,她在中学教书。她一直担心我,自从妮可……她总在劝说我走出书店,去岛外走走。大约一年前,她拉我去密尔顿参加了一次乏味的资产拍卖会。这本书跟五十本左右其他的书放在一个箱子里,除了《帖木儿》,别的全都一文不值。我付了五美元。那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手里有什么东西。如果你想听实话,这件事让我感觉挺不自在,倒不是说现在还有什么所谓。不管怎么样,伊斯梅觉得如果我把它放在书店展览,会对生意有帮助,有教育意义和别的狗屁好处。所以去年整个夏天我都把那个玻璃盒放在书店里。你从没来过书店,我想。”

兰比亚斯看着自己的鞋子,上千节中学英语课上他没能完成老师所要求的最低阅读作业量时那种熟悉的羞愧感又一下子回来了。“我算不上个读书人。”“不过你读一些罪案作品,对吧?”“好记性。”兰比亚斯说。事实上,A.J.对人们的阅读品位记性绝佳。“迪弗,是吗?你要是喜欢那类,有这么一位新作家,来自——”“没问题,我什么时候会过去一下。我能帮你给谁打个电话吗?你的妻姐是伊斯梅·埃文斯-帕里什,对吗?”“伊斯梅在——”就在这时,A.J.突然呆住了,像是有人按了他身上的暂停键。他眼神茫然,嘴巴张着。“费克里先生?”

有将近半分钟的时间,A.J.就待在那里,然后他接着说话,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伊斯梅在工作,我没事。不需要给她打电话。”“你刚才有一会儿失去了意识。”兰比亚斯说。“什么?”“你昏过去了。”“噢,天哪。那只是一时走神,我小时候经常那样,成年后很少再犯,除了在压力特别大的时候。”“你应该去看看医生。”“不,没事,真的。我只想找到我的书。”“你去的话,我会感觉好一点。”兰比亚斯坚持道,“你今天早上受到很大的打击,我也知道你是一个人住。我要送你去医院,然后我要让你的妻姐、姐夫去那里找你。同时,我会让我的人看看能不能找到关于你那本书的什么线索。”

在医院里,A.J.等待,填表,等待,脱衣服,等待,接受检查,等待,穿上衣服,等待,接受更多的检查,等待,再脱衣服。最后,一位中年的全科医生为他看病。女医生并不特别担心他这样的突然发作。然而各项检查表明对于他这样三十九岁的男性来说,他的血压和胆固醇水平正好处于偏高这一区间。她询问A.J.的生活方式。他实话实说地回答道:“我不是您所称的那种酒鬼,不过我的确喜欢至少每星期一次把自己灌醉。偶尔抽烟,吃的全都是冷冻食品。我很少用牙线。我曾是个长跑运动员,但是现在根本不锻炼。我一个人住,也没有值得维系的人际关系。自从我妻子去世后,我也讨厌起自己的工作。”“哦,就这些吗?”医生问,“您还是个年轻人,费克里先生,可是一个人的身体只能承受那么多。如果您想自杀,我当然能想到更快、更容易的方式。您想死吗?”

A.J.一时答不上来。“因为要是您真的想死,我可以安排对您进行精神方面的观察。”“我不想死,”过了一会儿A.J.说,“我只是觉得很难一直待在这里。您觉得我疯了吗?”“不。我能明白您为什么有那种感觉。你正在经历一段艰难时期。先从锻炼开始吧,”她说,“您会感觉好些的。”“好吧。”“您妻子挺可爱的,”医生说,“我以前参加过您妻子在书店组织的母女读书会。我的女儿现在还在您那里做兼职。”“莫莉·克洛克?”“克洛克是我先生的姓。我是罗森医生。”她敲敲自己的名牌。

在医院大厅里,A.J.看到了熟悉的一幕。“您会介意吗?”一位穿着粉红色实习服的护士拿着一本破旧的大众市场平装本,递给一个穿着肘部有补丁的灯芯绒西装上衣的男人。“我很乐意,”丹尼尔·帕里什说,“你叫什么名字?”“吉尔,就是‘杰克和吉尔去爬山’里面的吉尔。梅西,就是那家百货公司的名字。我读过您所有的书,但我最喜欢这一本。嗯,到目前为止吧。”“那可是普遍的看法,山上的吉尔。”丹尼尔不是开玩笑。他的其他书都不如第一本畅销。“我根本表达不出它对我有多么大的意义。嗯,我一想到它就会流泪。”她低头垂目,像位艺妓那样恭敬,“是这本书让我想当一名护士!我才来这里上班。自从我得知您住在这个镇后,就一直希望您哪天会来这儿。”“你是说,你希望我生病?”丹尼尔微笑着说。“不,当然不是!”她脸红了,然后捣了一下他的胳膊,“你!你真坏!”“我是坏,”丹尼尔回答,“我的确坏得要命。”

妮可第一次见到丹尼尔·帕里什时,曾评论他长得帅,可以在本地新闻台当新闻节目主持人了。等开车回到家时,她修改了她的看法:“他的眼睛太小,不适合做新闻节目主持人。他可以当天气预报员。”“他的确声音洪亮。”A.J.当时说。“如果那个人告诉你暴风雨已经过去,你绝对会相信他的话。哪怕你正在被风吹雨打,你还是很可能会相信他的话的。”她说。

A.J.打断了那番调情。“丹,”他说,“我还以为他们给你的妻子打电话了呢。”A.J.可不会拐弯抹角。

丹尼尔清清嗓子。“她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我来了。你怎么样,老兄?”丹尼尔喜欢叫A.J.“老兄”,尽管事实上,丹尼尔比A.J.大五岁。“我破了大财,医生说我快死了,不过除此之外,我状态奇佳。”镇静剂让他看问题别具慧眼。“好极了。我们去喝一杯吧。”丹尼尔转向吉尔护士,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丹尼尔把她那本书还给她时,A.J.看到他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来吧,你这主管葡萄园的大君!”丹尼尔说着朝门口走去。

尽管A.J.爱书,还拥有一家书店,但他不是特别喜欢作家。他觉得他们不修边幅、自恋、傻乎乎的,通常也不讨人喜欢。他尽量避免认识那些写了他很喜欢的书的作家,担心作家本人会破坏他对那些书的感觉。幸好,他不是很喜欢丹尼尔的书,就连他那本受欢迎的第一部长篇也不是很喜欢。至于丹尼尔其人呢?嗯,他一定程度上让A.J.感到开心。换句话说,丹尼尔·帕里什是A.J.最亲密的朋友之一。“这要怪我自己。”第二杯啤酒下肚,A.J.说,“本来应该买保险的,本来应该放进保险柜的,本来不应该在喝酒时把它拿出来的。不管是谁偷的,我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有过失。”镇静剂加上酒精,让A.J.放松下来,把他变得像位哲学家。丹尼尔拿起酒壶又给他倒了一杯。“别那样了,A.J.,别自责了。”丹尼尔说。“这对我就是当头棒喝啊,”A.J.说,“我绝对要少喝点酒了。”“喝完这杯再说。”丹尼尔打趣道。他们碰了杯。一个女高中生走进酒吧,她穿着粗斜纹布毛边短裤,短得底边那里露出了一点屁股。丹尼尔朝她举起酒杯。“衣服不错!”那个女生对他竖起了中指。“你得戒酒了,我也不能再背着伊斯梅偷情了,”丹尼尔说。“可是紧接着我就看到了那样的短裤,我的决心遭遇严峻考验。今天晚上真可笑。那个护士!那条短裤!”

A.J.呷了口啤酒。“书写得怎么样?”

丹尼尔耸耸肩。“是一本书,就会有内页、有封面,就会有情节、人物、枝枝叶叶。它会反映出我多年来在创作上研究、推敲和实践的成果。尽管如此,它还是肯定不会像我在二十五岁时写的第一本书那样受欢迎。”“倒霉蛋。”A.J.说。“我挺有把握你会赢得本年度倒霉蛋大奖的,老兄。”“我可真是走运啊。”“坡是个差劲的作家,你知道吗?《帖木儿》是最差劲的,是模仿拜伦的无聊作品。如果它是那种他妈的还像样一点的第一版,还算好。你没了它应该感到高兴啊。反正我讨厌可以收藏的书。人们对某些旧纸堆可真是如痴如醉的。重要的是思想,伙计。里面的字句。”丹尼尔·帕里什说。

A.J.喝完杯中酒。“这位先生,你是个白痴。”

调查持续了一个月,在艾丽丝岛警察局的时间观念里,那就像是一年。兰比亚斯和他那一组人在事发现场未能找到相关的实物证据。除了扔掉酒瓶、清理咖喱肉,罪犯显然还把自己留在那套住宅里的指纹全都抹掉了。调查人员询问了A.J.的雇员以及他在艾丽丝岛上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和亲戚。这些面谈都没取得特别能将某人定罪的结果。也没有书本经销商和拍卖行报告有什么《帖木儿》出现在市场上。(当然,拍卖行在这种事情上是出了名的低调。)调查无果。那本书不见了,A.J.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它了。

那个玻璃盒现在是没用了,A.J.拿不准该拿它怎么办。他没有别的珍本书。然而玻璃盒挺贵的,将近五百美元。他内心残留的乐观一面想去相信会遇到更好的东西,可以放进玻璃盒。购买时,人家告诉他也可以用来存放雪茄。

鉴于一时退休无望,A.J.就读样书、回邮件、接电话,甚至还写了一两张货架卡。夜里,书店打烊后,他又开始跑步。长跑中有很多难题,但是最大的难题之一,是把钥匙放在哪里。到最后,A.J.决定不锁前门。照他估计,店里没有一样东西值得偷。

《咆哮营的幸运儿》

— 1868/布赖特·哈特 —发生在一个采矿营地的极为感伤的故事。那个营地收养了一个“印第安宝宝”,他们起名为“幸运儿”。我第一次读到它,是在普林斯顿大学参加一个名叫“美国西部文学”的讨论会上,当时一点都没有感动。在我的读后感(写作日期为1992年11月14日)中,我觉得这篇小说唯一值得称道之处,是其中有趣的角色名字:“矮墩墩”“肯塔克”“法国佬皮特”“切罗基人萨尔”等等。几年前我碰巧又读到了《咆哮营的幸运儿》,我哭得很厉害,你会发现我那本多佛超值版上有泪渍。依我看是人到中年变得更多愁善感了。不过我觉得我后来的反应也说明了读小说需要在适合它的人生阶段去读。记住,玛雅:我们在二十岁有共鸣的东西到了四十岁的时候不一定能产生共鸣,反之亦然。书本如此,生活亦如此。——A.J.F. 

失窃案发生后的几个星期里,小岛书店的销售额略有增长,从以往统计来看,这让人难以置信。A.J.把增长归因于一项鲜为人知的经济指标,名为“好奇的镇民”。

一位心怀善意的镇民(以下简称“心善镇民”)会悄悄走到办公桌那里。“《帖木儿》有消息吗?”(意为:你个人遭受了重大损失这件事,我可以拿它消遣一下吗?)

A.J.会回答道:“一点儿也没有。”(意为:生活还是被毁了。)

心善镇民:哦,肯定会有线索的。(意为:既然这种情况的结果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损失,乐观点也花不了我一分钱。)有什么我没读过的吗?

A.J.:我们有几种新书。(意为:几乎全是。你有几个月,甚至可能几年没来过这里了。)

心善镇民:我在《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上读到过一本书。也许是红色封面的?

A.J.:哎,听着挺熟。(意为:那可不是一般的模糊。作者、书名、情节梗概——这些信息对找到书更有用。那本书封面也许是红色的,它上了《纽约时报书评周刊》,这两条信息给我的帮助,比你以为的要少得多。)你还记得什么别的吗?(用你自己的话。)

这时A.J.会把那位心善镇民领到新书那面墙,在那里,他确保能卖给他或她一本精装书。

很奇怪的是,妮可去世对生意却有着相反的影响。尽管他像一位纳粹党卫军军官一样没什么感情色彩地定时开门、打烊,妮可去世后那三个月,书店的销售额是史上最低的。当然,人们那时同情他,但人们是过于同情他了。妮可是本地人,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当这位普林斯顿大学的毕业生(也是艾丽丝岛中学的致辞学生代表)和她眼神严肃的丈夫回到艾丽丝岛开了一家书店时,他们被感动了。看到总算有年轻人回到家乡寻求改变,这令人振奋。而她一死,他们觉得自己跟A.J.再无共同之处,除了跟他一样,都失去了妮可。他们怪他吗?有些人的确有点怪他。那天晚上为什么不是他开车送作者回家?他们安慰自己,悄声说他一直有些怪怪的,还有点异类(他们发誓这么说丝毫没有种族歧视的意味);但显然这个家伙不是附近这儿的,你要知道。(他出生在新泽西。)那时他们走过那家书店时会屏住呼吸,仿佛那是处墓地。

A.J.看了一遍他们的赊账卡,得出结论:失窃是种可被接受并能促进社交的损失,而死亡却会让人们被孤立。到了十二月,销售额跌回失窃之前的通常水平。

星期五——离圣诞节刚好还有两星期——就在打烊前,A.J.把最后的顾客撵走,收好书款。一个穿着鼓鼓囊囊的外套的男人正对着亚历克斯·克罗斯系列小说中的最新一部叽叽歪歪:“二十六美元好像太贵了,你知道我在网上买会便宜一点,对吧?”A.J.说他确实知道,同时把那人送到门口。“要想有竞争力,你真的应该降价。”那个人说。“降价?降低。我的。价格。我以前从未考虑过呢。”A.J.语气温和地说。“你这是在耍赖吗,年轻人?”“不是,我很感谢。下一次小岛书店的股东开会,我绝对要把你这个革新性建议提出来。我知道我们要保有竞争力。咱们俩私下说吧,本世纪初的一段时间内,我们放弃了竞争。我觉得那是个错误,但是我的董事会认为最好把竞争留给参加奥运会的运动员、拼词比赛中的孩子和麦片制造商。如今,我要高兴地报告小岛书店绝对又开始参与竞争了。顺便说一句,书店打烊了。”A.J.指向门口。

当鼓鼓囊囊的外套男人咕哝着走出门口时,一位老太太嘎吱一声又推开门。她是位常客,所以A.J.尽量不让自己对她在营业时间过后登门感到不快。“啊,坎伯巴奇太太,”他说,“不幸的是,我们现在要打烊了。”“费克里先生,别用你那双奥玛尔·沙里夫式的眼睛瞪着我。我对你很恼火。”坎伯巴奇太太强行走过他身旁,把一本厚厚的平装书“砰”的一声甩在柜台上,“你昨天推荐给我的这本书,是我活到八十二岁读过的最糟糕的书,我要退款。”

A.J.看看那本书又看看老太太。“您对这本书有什么意见?”“很多意见,费克里先生。首先,它是由死神讲述的!我是个八十二岁的老太太,我觉得读一本由死神讲述的五百五十二页的大部头一点儿都不愉快。我觉得选择这本书特别不体贴。”

A.J.道了歉,心里却毫无歉意。这些人算老几,凭什么觉得拿到一本书时,还得获得保证他们会喜欢这本书?他办理了退款。书脊有破损,他没法再卖出去了。“坎伯巴奇太太,”他忍不住说,“看起来你读了这本书。我想知道您读了多少。”“对,我读了,”她回答道,“我千真万确读了它,让我一夜都没有睡觉。我对它太恼火了。在我这把年纪,我很不愿意一夜不睡,也不想再像这本小说不时刺激我猛流眼泪那样落泪了。你下次再推荐什么书给我,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费克里先生。”“我会的,”他说,“我诚心向您道歉,坎伯巴奇太太。我们的大多数顾客都很喜欢这本《偷书贼》。”

书店一关门,A.J.就上楼换上跑步的衣服。他从书店的前门出去,习惯性地没有锁门。

A.J.跑过越野跑,先是在高中校队,然后在普林斯顿大学。他选择这项运动,主要是因为除了读书认真,别的他都不擅长。他从来没有真正把越野跑看作是多么大的本事。他高中时的教练夸张地称他为“可靠的中间人”,指的是A.J.不管跟任何一群人比赛,总可以指望他取得中等偏上的名次。现在他有段时间没有跑步了,他得承认那是种本事。以他现在的状态,他做不到一口气跑两英里。他很少跑得超过五英里,他的背部、腿——基本上是全身每个地方都痛。后来发现疼痛是好事。他以前经常边跑边想事情,而疼痛让他可以不去做那种徒劳无益的事。

跑到最后开始下雪了。他不想把泥巴带进室内,就在前廊脱下跑步鞋。他倚在前门上,门一下子开了。他知道自己没锁门,但他确信自己没有就这样把门开着。他打开灯,好像全都挺正常,收款机也不像有人动过。大概是风把门吹开了。他关了灯,快上楼梯时听到一声哭声,就像鸟叫那么尖锐。哭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持续的时间更长。

A.J.再次把灯打开,走回门口那里,然后把书店里的每条过道都来回走了一遍。他来到最后一排,那里是存书很少的儿童及青少年图书区。一个小孩坐在地板上,把书店里唯一一本《野兽家园》(这是小岛书店肯屈尊进货的少数几本绘本之一)放在腿上,翻开到一半的地方。这是个大宝宝了,A.J.想。不是个新生儿。A.J.无法准确估出年龄,因为除了他自己,他私底下从不认识任何小孩。他在家里排行最小,也不用说他跟妮可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那个小孩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滑雪衫,一头淡褐色头发非常卷曲,眼睛是深蓝色的,皮肤是棕褐色,比A.J.自己的皮肤颜色要浅一点。小家伙长得相当漂亮。“你到底是谁?”A.J.问那个小孩。

不知何故,她不再哭了,而是对他微笑。“玛雅。”她回答。

这个问题容易,A.J.想。“你几岁了?”他问。

玛雅伸出两个手指。“你两岁?”

玛雅又露出微笑,然后朝他伸出胳膊。“你的妈咪呢?”

玛雅哭了起来。她一直朝A.J.伸着胳膊。因为看不到自己还有别的什么选择,A.J.把她抱了起来。她至少有一箱二十四本精装书那样重,重得能让他闪了腰。那个小孩搂着他的脖子,A.J.注意到她身上很好闻,像是爽身粉和婴儿油的气味。显然,这不是个被疏于照顾或者受虐待的幼儿。她对人友好,穿得漂亮,期待——不,是要求——关爱。当然,这个包裹的主人随时会回来,还会作出一番完全站得住脚的解释。比如说车坏了,要么那位妈妈突然食物中毒。他以后要重新考虑自己不锁门的做法。他只想到可能会有人偷东西,却没想到可能会有人留下什么东西。

她把他搂得更紧了。越过她的肩膀,A.J.注意到地板上有个艾摩娃娃,它乱蓬蓬的红色前胸上用一枚安全别针别着一张纸条。他把孩子放下,拿起了艾摩,A.J.一直讨厌这个角色,因为它显得太穷了。“艾摩!”玛雅说。“对,”A.J.说,“艾摩。”他取下纸条,把娃娃递给那个小孩。纸条上写着:致这家书店的店主:这是玛雅,她两岁零一个月大。她很聪明,对于她的岁数来说,特别会讲话,是个可爱的好女孩。我想让她长大后爱读书,想让她在一个有书本的地方长大,周围是关心这些事物的人。我很爱她,但是我没法再照顾她。她的父亲无法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我也没有一个可以帮上忙的家庭。我实在走投无路了。玛雅的妈妈

见鬼,A.J.想。

玛雅又哭了。

他抱起那个孩子。她的尿布湿透了。A.J.这辈子还从没换过尿布,不过他在包装礼品方面还算熟练。妮可还在世时,小岛书店圣诞节时会为顾客免费包装礼物,他想换尿布和礼物包装肯定具有相通之道。孩子身旁有个袋子,A.J.真心希望那里面装的是尿布。谢天谢地,还真是。他在书店地板上为那个小孩换尿布,同时尽量不把地毯弄脏,也不去多看她的私处。整个过程花了二十分钟。小孩比书本好动,形状也不像书那么方便。玛雅仰着头、噘着嘴、皱着鼻子看着他。

A.J.道歉:“对不起,玛雅,可是说实在的,这对我也不算是件多愉快的事。你早点别拉在身上,我们就可以早点结束。”“对不起。”她说。A.J.马上感觉有点糟糕。“不,是我对不起。我对这种事一窍不通。我是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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