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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3 20:0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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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平江不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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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东外史(七)

留东外史(七)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留东外史(七)作者:平江不肖生排版:昷一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六十三章写名片呆子出风头 争体面乖人办交涉

话说黄文汉和胡庄、刘越石三人弄了一夜的菜,到十二点钟才安息。二次日上午,黄文汉又帮着弄了一会。因为昨日约好了苏仲武和梅子到他家取齐,十一点钟的时分,便仍回到家中。对圆子说了昨晚在人家弄菜,不能回家的原故,教圆子更换衣服,收拾停当了,等梅子一到就走。圆子答应着,正在装束,苏仲武和梅子已经来了。黄文汉看梅子今日的装束,身上穿一件苏仲武新做给她的彩线绣花淡青缩缅夹衫,腰系一条鹅黄底银线攒花缎带。蓬松松的短发覆在额头上,望去就好像没有梳理,其实是井然有条的,并不散乱。脑后的头发仍是和往常一样,散拖在后面,只拦腰打了个一个发束。发束上缀一朵蝴蝶也似的大红丝花。头上围一条赤金链,左胸前悬一朵茶碗大小的金黄鲜菊。黄文汉见梅子装束的十分入时,不觉暗暗喝彩,心中羡慕苏件武艳福,迎着笑道:“呵呀,梅子君今日的装束,真个是鲜艳动人了。老苏福分不浅哉!”梅子笑着进房,问姐姐怎么不见。圆子在里面答道:“妹妹请到这里来,我正在换衣呢。苏先生就请在外面坐,不要进来罢!”苏仲武在外面笑答道:“嫂子放心,从容的换罢,小叔子决不敢乘人之危。”说得黄文汉也笑了。二人谈了几句昨夜的事,圆子已妆饰妥帖,四人遂同到代代木来。

到时正是午后一点钟,来的客已有十来个了,罗福、郭子兰都已早到。来客黄文汉都认识,苏仲武有不认识的,黄文汉给介绍了。一个个见梅子这种风度,都有些举止失措起来。就中惟有罗福,更是搔耳扒腮的坐又不安,立又不稳,不知怎么才好。黄文汉早看见了他那种搔扒不着的神情,故意特指着他和梅子介绍道:“这位罗先生,为人很是有趣。”接着问罗福道:“你带了名片没有?”罗福见黄文汉特意和他介绍梅子,止不住心中跳个不了。黄文汉问他要名片,他并没有听见。黄文汉问了几句,才理会得,连忙用手在这口袋里去摸。摸不着,又去那口袋里摸,匆匆忙忙几个口袋都摸了,实在是没带名片,急得一副脸通红,不住的说道:“糟了,糟了!刚刚今天不曾带名片,等我去写一张来。”说着起身,往左右望了一望,一把拉了他一个同乡程中奇,就往隔壁房里走。程中奇笑道:“你拉我做什么?”罗福悄悖的说道:“我的字写得太劣,请你替我写个名片。这里有纸笔,你是这么样写罢!”程中奇拿了纸笔在手问道:“怎么样写?”罗福念道:“云南公费生罗福。”程中奇怔了一怔道:“怎么名片是这样写?”罗福正色道:“自然是这样写。你莫管,照我说的写就是了。”程中奇知道他是呆出了名的,便不和他争论,照样写了。罗福看了又看,点点头道:“还写得好。只不会写字,是我平生的恨事。”口中一边说,一边走过这房里来。黄文汉正掉过脸和张全在那里说笑,罗福也没听得,走到梅子跟前,想将纸条儿交给梅子。

梅子并没看见,只顾和圆子细声的说话。罗福不敢莽撞,弯着腰站在房中间,手擎着纸条儿,等梅子回过脸来。房中的客都知黄文汉是有意作弄罗福,一个个都掩着口笑。还是圆子见了,过意不去,暗推了梅子一下。梅子不知道做什么,翻着眼睛,望了圆子,圆子努嘴道:“罗先生送名刺给你,接了罢!”梅子才望罗福笑了一笑,伸手接了,看了看,用那纤纤小指,点数着纸上的字,对圆子道:“怎么有七个字的姓名?姐姐看,莫是写错了罢!”圆子看了笑道:“哪里是七个字的姓名,上面五个字,不知道怎么讲,第六个字是个罗字,大约就是罗先生的姓了。底下这个福字,一定是名字。”黄文汉听了,忍不住先笑着掉过身来看。只见苏仲武笑容满面的,正拿着纸条笑得那手只管打颤。黄文汉接过来看了,一些儿不笑。张全也要看。黄文汉已递还梅子,梅子做四折叠起来,压在自己坐的蒲团下。罗福心想:这样一个美人,原来不认识字。这圆子虽认识字,只是太不通,连“云南公费生”五个字,都不知道怎么讲,这却可惜我一片心思了。

不言罗呆子一个人在那里出神,且说胡庄和刘越石在厨房里已将酒莱都盛贮停当,教下女到客厅里摆了台面。黄文汉和张全都进厨房,大家七手八脚的搬运酒菜,须臾搬完。主客共十七位,做三桌分开坐了。罗福硬和梅子做一桌。三家人家的三个下女,便分做三处伺候斟酒。大家先开怀畅饮了几杯,渐渐的撮对猜起拳来。胡庄酒至半酣,立起身来说道:“我们今天大家做一块儿饮酒作乐,题目便是庆祝双十节。我想在座诸君大约也没有人反对,说这题目错了。不过在兄弟看来,诸君贵国的那什么国庆纪念,实在是无可庆祝的了,这个题目很有些不妥。兄弟心中倒有个很妥当的题目,不如提议出来,请诸君通过,改换了罢!兄弟常听人说,替死人做寿,谓之做阴寿。我们于今替死共和庆祝,就说是做国庆纪念的阴寿,不好么?”大家听了,都大笑拍掌,一时掌声如雷。胡庄等掌声过去,复接着说道:“诸君既通过了这做阴寿的题目,兄弟却要借着这做阴寿的筵席,来庆祝两个生人。”说话时,两只眼睛飞到圆子、梅子二人身上,大家不待胡庄说完,都吼起来喊赞成。

胡庄笑着摇手道,“兄弟的话还没说完,诸君赞成的到底是什么,兄弟倒不懂得了。”罗福嘴快,抢着说道:“老胡你不用说完,我们都知道了。赞成庆祝她们两个!”说时,用手指着圆子、梅子。梅子不知道罗福说什么,只见他伸着手,往自己一指,吓得低着头红了脸,只管推圆子。其实圆子也不懂得,悄悄的教梅子不要怕。罗福说完,得意洋洋的叫下女斟酒来敬梅子。胡庄喝住道:“呆子且慢着,我的话没说完,你偏要假称懂得。”罗福虽然倔强,但他心中有些畏惧胡庄,便被胡庄喝住了。胡庄笑着说道:“兄弟说借筵席庆祝两个生人,诸君的意思,都以为不待说,是庆祝两位夫人了。兄弟的意思却不然。两位夫人都是天生丽质,莫说受我们的庆祝是应该的,便是教世界上的人都来这里,由兄弟提议庆祝,料定必没人说不愿意。但是兄弟为人素不欢喜干现成的事。兄弟以为在座中最可庆祝的,无如享受这两位夫人的爱情的人。”大家听了,又都望着黄文汉、苏仲武二人欢呼拍手。正在拍得高兴的时候,黄文汉忽然跳起身来摇手道:“诸君且住,听听看,隔壁有人骂起来了。”大家吃了一惊,都屏声息气静听。果听得隔一座房子有一家人家,正在楼上开着窗子,朝着这里高声大喊:“豚尾奴不要闹,再闹我就要喊警察了!”黄文汉听了,只气得打抖,三步作两步的窜到外面,也高声答骂道:“什么禽兽,敢干涉你老子!你这禽兽不去叫警察,就是万人造出来的。你有本事敢到这里来,和老子说话!”胡庄也气不过,跑到外面帮着乱骂。那日本人不中用,竟被他二人骂得不敢出头了,二人才笑嘻嘻的进来。黄文汉大声说道:“我们只管闹,闹出乱子来有我一个人担当。看他是什么警察,敢进这屋子来!”说时望着程中奇道:“你带胡琴来没有?我们索性唱起戏来,一不做,二不休,给点厉害他们看。”胡庄道,“唱戏不要紧,不过我们也得有点分际。众怒难犯,过闹狠了,也不好。”黄文汉笑道:“足下姓胡,真要算是胡说。又不杀人放火,什么叫作闹狠了不好?你们放心,有我黄文汉在这里,谁也不敢来放句无理的屁。你们刚才没听得那小鬼骂的话?就是这样善罢甘休不敢开口了,以后我们住在这里,还敢高声说句话吗?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故意的也要闹得个天翻地覆,使他们好来干涉。不然,刚才的气就呕成了功,没有地方出了。”大家听了,虽都知道黄文汉的外交手腕是最靠得住的,但是不知道他这气将怎生出法,因都知道胡庄也是个能干的,看他也笑着点头,已赞成黄文汉的办法,大家便又高兴起来。程中奇的戏本来唱得好,又会拉胡琴。他今日知道人多,必然有人要唱戏,已随身带了胡琴来。见众人已决议再闹,都有些少年好事的性格,便也喜不自胜的拉起胡琴来。座中很有些人能唱戏,胡庄拿了口小皮箱,用火筷子敲着做鼓板,倒也铿锵可听。罗福、张全、黄文汉、程中奇、胡庄是不待说,各人要唱几句,就是与本书无关系,不便将他姓名写出来的人,遇了这种场合,也都要伸着脖子喊几句。

旋唱旋吃喝的闹下去,直闹到六点多钟。酒菜都完了,黄文汉的兴致还没有尽,重新提议,每人再加五角钱的份子,投票公举了两个人,去买办酒菜,唱闹仍是不停。左右邻近的老少男女,都不知道今日这家中国人干什么,也有找着下女打听的,也有攀着窗户看的。黄文汉见有人来看,兴头更高了,停了中国戏不唱,高唱起日本歌来。才唱了几声,外面看的人更多了,幸窗户朝着空地,看的人虽多,不至将道路拥塞。黄文汉有意卖弄精神,警察听了,多忘了形,跟着一大堆的人向窗户只挤。日本的警察到底有威信,看的人起初见后面拥挤得很,谁肯放松一步?后来回头一看是个警察,都吓得将头一缩,向两边让出条路来。警察趁着当儿,挺了挺胸,大踏步走近窗户,探头向里面望了一望。黄文汉正唱得不住口,警察便偏着头,不住的用靴底在沙地上踏板。圆子靠着黄文汉坐了,忽抬头见窗眼里露出半顶警察的帽子来,只吓得芳心乱跳,悄悄的说给梅子听:“警察来了。”梅子望着发怔道:“警察来做什么?我们这里人多,怕他吗?”圆子知她不懂事,等黄文汉唱完一支之后,暗暗的指给黄文汉看。黄文汉醉眼矇眬的,疑圆子看错了,起身走近窗户来看。房中十多人也有看见的,也有没看见的,见黄文汉起身,只道窗户外又有什么变故,也都起身向窗户扑来。警察正听得出神,见忽住了口,再抬起头来向里探望,只闻得一股酒气,冲鼻子透脑筋而来。黑压压一群人的眼睛,都张开如铜铃一般,望着他乱瞬。知道来势不好,便装出严冷的面孔,回身驱散众人,一步一步的拖着佩刀走了。

黄文汉忍不住笑起来。房中的人都觉得意,又拍手大笑了一会。买办酒菜的已回来了。大家奔入厨房,洗的洗,切的切,在锅里转一转,半生半熟的,只要出了锅,便抢着端出来,各捞各的,杯筷碗碟,碰得一片声响。只急得在厨房里的人都高声大叫“慢些吃”。梅子、圆子见了,笑着走到隔壁房间去,怕他们借酒发疯。闹了好一会,厨房里工夫才完了。大家重整旗鼓,又猜拳的猜拳,唱戏的唱戏,继续闹到九点多钟,实在都闹得马仰人翻了。正要收科,黄文汉忽听得下女在厨房里好像和外来的日本人说话。连忙起身轻轻走到厨房里一听,只听得下女说道:“我家主人正在宴客,此刻的酒,都有十成醉意了,先生要会他,请明日来罢!”外面的日本人答道:“你才无礼极了!我要见你的主人,你去通报就是,你何能代你主人拒见宾客?我姓久井,是个法学博士,同来的这位是帝国大学的学生。你快出去通报你家主人,非见不可。”

黄文汉听得,暗暗点头,果然有开谈判的人来了。即抽身回房,叫胡庄的下女去将胡庄家的客厅收拾,送烟茶过去。厨房里的下女回来人不掉,只得进来,想告知刘越石。黄文汉不待她开口,便挥手道:“你去对来宾是这样说:我家主人很抱歉,因自己的房间不清洁,不敢请二位进来,特借了隔壁的客厅,请二位过去坐坐,我家主人就出来领教。”下女应着是去了。黄文汉整理衣服,教刘越石拿张名片出来,往身上揣了,向众人道:“你们只管唱戏吃酒,我去会会他们就来。”说着,从后门走过去了。众人都捏着一把汗。胡庄心中虽较众人有把握,然因来的有个是法学博士,总不免有些怕错了不当耍,便对众人说道:“诸君喝酒的只管喝酒,唱戏的只管唱戏,我去替老黄帮着办交涉,诸君却万不可也跟往那边去。交涉办完了,自然一字不遗的说给诸君听。若诸君等不及要听,都跑到那边去,在我那客厅前后鬼鬼祟祟的说笑。那时诸君自以为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和老黄在里面听了,怕小鬼笑话,必觉得诸君的声音如打雷一般。到那时心中一急,什么充分的理由也说不出来了。偷听是万万使不得的!”众人都答应“晓得”。胡庄也理了理衣服,从后门过去了。

再说黄文汉到胡家,问下女,说二人已在客厅里坐了。黄文汉从身边拿出几角钱,叫下女赶急去买几样日本的好点心来。胡庄用的这下女,很费了些精神请来的。十三四岁的时候在什么子爵家里当小间使,因为子爵很欢喜她,子爵夫人便不愿意,借事叫她母亲领回家。今年十九岁,从子爵家出来,四五年都是在富贵人家当子供守(带小孩子)。胡庄是吊膀子吊着了,劳神费力挖了来,在上林馆住了几日,不妥当,才搬到代代木。表面上是下女,其实就是姘头。这下女因在富贵人家住惯了,很知道些礼节,说话更是与普通下女不同。因胡庄的举动与日本的绅士相近,房间又清洁富丽,所以她还住得来。若是平常的留学生,她也看不上眼。

闲话少说,黄文汉交了钱给下女,故意挺着肚子,仰着面孔,慢慢的摇进客厅,据着主位,宾主对行了礼。黄文汉拿出刘越石名片来,递到二人面前,先笑了一笑,开口说道:“承二位枉驾,到一百十七号,想会那房里的主人。那房里的主人抱歉得很,今日因高兴,略饮了几杯酒,有些醉意,恐开罪珍客,不敢冒昧出见,特用他自己的名片,托我出来,向二位道歉,并领教二位的来意。这房里的主人和那房里的主人都是至好,所以借房间欢迎。”二人先进门见下女接待礼数周到,看客厅里陈设堂皇,知道此中有人,已存了个不敢轻视的心思。

见黄文汉出来,举步起坐,都很像日本的武士道,说话又伶牙俐齿,声音更非常沉着,将叫门时的勇气早夺了八九。看了看刘越石的名片,连忙各人从各人袋中摸出张名片来,递给黄文汉。黄文汉接了看,那五十多岁穿和服的名片上,印着“法学博士久井玄三郎”的字样;那三十来岁穿帝国大学制服的名片上,印着“斋藤虎之助”五个字。黄文汉看了,放在一旁,也从怀中拿出自己两张名片来,一人分送了一张。久井开口说道:“贵友刘先生在此地住了几个月,我住在咫尺,平日不来亲近,已觉失礼。今日来又在夜间九十点钟的时候,尤为不敬,还要求黄先生代为恕罪。”黄文汉见久井说话很客气,便极力的谦逊了几句。久井接着指了指斋藤说道:“斋藤君是我的舍亲,家住在和歌山,到东京来读书,很是不容易。帝国大学的功课,先生大约是听人说过的,比别的大学大是不同,一切都认真得很。在外面不肯用功的,必不得进去。在里面读书的,稍不用功,就得落第。落第这句话,在敝国人听了,很是不体面的一桩事。爱面子的人家,若听说子弟在学校里落了第,父兄有气得将这落第的子弟驱逐出去,不许他归家的。而一般顾面子的子弟,有因害病耽搁了课,或是脑筋不足做不好功课,不得已落了第的,恐怕亲友笑话,每每有急得自杀的,敝国虽是成了这样的一种习惯,实在也是因父兄送子弟读书不容易,国家盼望造就人才的心思迫切,两方面逼起子弟向学。即如斋藤君,他家住在和歌山,拿着父母的钱到东京来读书,岂是容易!兢兢业业的进了帝国大学,斋藤君在和歌山的名誉,就算很好了。谁人不知道他再过一两年出来,是稳稳当当的一个学士?,但是人家都是这般期望,他自己也得想想,这帝国大学的学士可是这般容易到手的?想这学士的学位到手,必得用一番苦功。既要用功,第一是要个清净所在,使耳目所接触的没有分心的东西,然后用功才用得进去。斋藤君因为要图清净,才特意寄居在舍下,情愿每日上课多跑几里路。斋藤君这一番苦心,黄先生想必也是赞成的。”说到这里,仰天打了个哈哈。

不知黄文汉怎生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四章逞雄辩压倒法学士 觐慈颜乔装女学生

话说黄文汉听了久井的话,实在有些不耐烦。只因久井的谈锋不弱,恐怕一时气涌上来,答错了话,给他拿着短处,占不了上风,只得勉强按捺。细细的听他说完了,忽然仰天打了个哈哈,登时无名火直冒上来,也照样打了个哈哈道:“先生的话说得最多,理由最充分,我更听得最明白。但不知先生夤夜枉顾,特来说这一长篇理由最充分的话是个什么意思?斋藤先生有志向学,是极好的事,也是我们少年应分的事。无论是拿着父母的钱与旁人的钱,去几百里与几千里,都与有志求学无关系。少年求学是时间问题,不是道理金钱的问题。是个人自立的问题,不是为父兄国家的问题。总之,人类应有知识,去求知识是自动,不是他动。先生的话,我极佩服,先生的理想,我却不敢赞成。但是先生与斋藤先生来的意思,决不是来和我辩论学说,一定还有再高尚的教训,敢请二位明白指示。”久井听了黄文汉这几句大刀阔斧的辩论,就好像刚才自己说的理由一句也不能成立似的,暗想:这姓黄的好厉害!哪里不懂我们的来意,分明是想拿情面压住我们,使我们说不出来。我们既来了,岂有不和他谈判清楚就走的?听说中国人是生得贱的,给脸不要脸,和他硬干,他倒服服帖帖了。想了一想,正待开口,房门开处,下女双手捧着一匣点心进来。黄文汉亲自斟了两杯茶送到二人跟前,二人连忙行礼接了。下女退出去,顺手推关了门。久井喝了口茶,笑向黄文汉道:“先生驳我的话,驳得很好。但是我今日向先生说的话,先生无驳理之必要。先生能原谅我来说话的意思就好了。”黄文汉见他踌躇不好出口,心想:我硬不揭穿他,看他怎样,便也笑道:“先生的来意,我只认作亲善,我代刘君感谢二位的厚意。说话的意思,我实在不曾领会,还要求先生原谅。”久井听了,变了色,将茶杯往席上一搁,冷冷的笑了一笑说道:“既先生真不懂得,我就只好直说了。实在是因为刘先生家里今日闹得太过分了些儿,斋藤君简直不能做功课。帝国大学的年终试验最是要紧,若是落第下来,便是我刚才说的,于斋藤君身上就有种种大不利益的事发现。今日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斋藤君因刘先生这边闹得无法,打开窗户要求了一会。刘先生这边正闹得高兴,没人理会,急得说了几句稍微剧烈的话。不料刘先生这边忽然出来两位朋友,将斋藤君痛骂了一会。斋藤君平日最爱和平,又怕闹狠了,更分了做功课的心,忍气没有回话。我在会社里办事,须夜间九点钟才得归家。归家来见斋藤君如此这般的说,听刘先生这边还是闹得天翻地覆。情逼无奈,才敢登门请教。我想刘先生这边何必有意与斋藤君为难?况且各位先生都是大远的到敝国来留学,也不容易,这非闹不可理由,恐怕没有。”黄文汉听久井说完,从容笑道:“二位枉顾,原来如此。我若早知道斋藤君是住在法学博士家里,今日三点钟的时候,我早到府上来了。我只听了斋藤君骂我们的话,以为必是个下等社会的人才这般不讲理,开口便骂人,所以只回了两句,也就罢了。不是先生自己说出来,我始终不疑斋藤君会有那么恶口。但是已过的事,也不必说了。不过今晚虽蒙先生枉顾,先生的好意,却不能发生效力。先生若是好意的要求,则进门一番话,不必带着教训的语调。若是恶意的干涉,须得究明我们饮酒作乐的原由,与有否妨害治安的行动。斋藤君尚在学生时代,不知外事,不足责备。先生学位是法学博士,又在会社里办事,新闻纸大约是不能不看的。今日是敝国什么日子,先生难道一无所闻吗?今日十月十日,是敝国的国庆纪念日。敝国脱离数千年的专制政府,新建共和,国庆纪念的这一日,是应该竭欢庆祝的。虽在他人的国内,只要没有妨害治安的行动,旁人安得加以无礼的干涉!”

久井、斋藤听了,都大吃一惊。久井勉强说道:“贵国的国庆纪念,我也知道。但纪念是贵国的,与敝国的学生斋藤君没有关系。因贵国在敝国的居留民庆祝国庆纪念,而必使敝国的学生不能用功,还说不曾有妨害治安的行动,先生虽然雄辩,这理由恐怕说不过去。”黄文汉望着久井笑道:“先生在哪个会社,办的什么事?今日下午斋藤君在帝国大学上了什么课?敝国的国庆纪念日是敝国的,与贵国学生无关系,这句话精神完足,颠扑不破。只是世界上公共的礼拜日,先生恐怕不能说与斋藤君没有关系。今日礼拜六,各学堂下午都没有课,便是各会社,下午也就停止办公。先生如有意要干涉我们,先生自己不能不站稳地步。今日下午不上课、不办公,是为什么?斋藤君一人要用功,旁人不能干涉。旁人于规定的游戏时间行乐,岂有旁人说话的余地!”久井不待黄文汉说完,一张脸早就急得通红,斋藤也急得手足无所措。久井向黄文汉行礼道:“我来奉访,并不敢存干涉的意思。也是斋藤君用功情切,不暇思索,冒昧的跑来,求先生原谅。以后我当常来领教。”说完,对斋藤使了个眼色,行礼作辞。黄文汉还礼,留他们再坐。二人哪里肯留,匆匆忙忙走了。

黄文汉略送了几步,转身回来,只见胡庄从里面房中跳出来,一把拉了黄文汉的手,大笑道:“不错,不错!真不怪人人恭维你有外交家的本领,连我都佩服你了。”黄文汉笑着谦让道:“这算得什么,来人原不厉害。这小小的事也办不了,你我还能在这里立得住脚?小鬼惯会欺人,程咬金的三板斧,躲过他便没事了。见惯了的,只当他们做把戏,闹着开心。我们今日虽是早安排痛闹,但不是小鬼一骂,我们闹到五六点钟也该散了。因为要争这口气,都弄得精疲力竭。他们在那边,只怕要急坏了,我们赶快过去。”胡庄道:“我早就来了,因见你交涉正办得得手,所以不曾进来。我们过去罢!”说毕,叫下女收拾茶点。叫了两声,不见答应,便跑到前门,将门锁好,同黄文汉走后门,仍过这边来。三个下女在厨房里一见黄文汉,都跳起来喊:“黄先生万岁!”黄文汉笑了一笑,走到客厅里。一房人都寂静无声,见黄文汉笑嘻嘻的进来,才大家一齐抢着问交涉如何办的?黄文汉笑道:“我已说得舌敝唇焦了,老胡听得清楚,教老胡说罢!”胡庄将众人望了一望笑道;“罗呆子到哪里去了,怎的不见?”张全笑道:“他听得有个法学博士来了,说这事情不妙,说不定大家都要弄到警察署去,教我和他先走,免得吃亏。我说不怕,他一定不放心要走,就由他走了。”胡庄笑了一笑,便将黄文汉办交涉的情形,一丝不漏的说给大众听。大众不待说对黄文汉有番恭维。黄文汉见时候不早了,提议说道:“我们散了罢,今日总算是尽兴了。”大众都赞成,登时散会,各自归家。

次日,黄文汉到美术学校替梅子报了名,补缴两个月的学费,领了讲义及听讲券。在衣店寻了会美术学校的制服,寻不着,便买了些裁料,归家来教圆子赶着缝制。好在和服缝制容易,一日一夜便做成了两套。买了条裙子,以及进美术学校应用的什物都买了。开了篇细帐,将计划说给苏仲武听。苏仲武听了,惊得没有主意,沉吟了半晌道:“我看索性再迟一会,等到年假的时候,他们自己来了,再委婉的请你和他们说。此刻巴巴的请起她来,怎么好?”黄文汉道:“再迟更不好办,梅子此时已有两个月的胎,迟到年底,是四个月了。她身材瘦小的人,四个月的肚子如何隐藏得住?她的性格又古怪,不肯听话。你前日没听她说,她母亲一知道,她就要自杀?日本人不像中国人,他们把自杀看得很不要紧的。她既有这句话,决不是说着玩的。不早些将她的心安下来,万一出了乱子,我成全你们的,不倒害了你们吗?”苏仲武道:“不错,她近来时常对我说,怕她母亲知道了,给她下不去。到那时除非死了,若教她出丑是不行的。我以为女子素来是这般的,动不动就是死,其实哪里肯舍得死,因此不甚在意。你想的主意必不错。不过她母亲来了,我和她怪难为情的,怎好?”黄文汉笑道:“红娘说得好:‘羞时休做。’你此刻也不要说给她听,她母亲来的时候,必住在我家里。到那时再告诉她,教她改装束,只说是在美术学校上课回来。以后白天到你家里来,推说上课,夜间到我家去歇。等我交涉办妥之后,结婚迟早,再商量着定就是了。”苏仲武连连的点头答应。黄文汉的细帐八十余元,苏仲武拿出一百块钱来给了黄文汉。黄文汉收了归家。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十月十七日下午,春子果然来了。

见黄文汉住的房子比从前小了许多,一点富贵气象也没有,心中很是诧异。黄文汉和周子迎了出来,都表示一种极亲热样子。

黄文汉开口笑道:“我两人本打算到停车场来迎接,因为不见夫人有信来,不知道何时可到。夫人为什么不早写封信来?找我这地方只怕很找了一会。”春子笑答道:“怎好又惊动贤夫妇?小女为何不见出来?”黄文汉和圆子一边让春子进内房里坐,一边答道:“梅小姐上课去了,就要回的。今日是礼拜六,本应早回的。因为美术学校开展览会,梅小姐在里面招待,大约要五点钟以后才得回来。”春子点点头,谢了黄文汉和圆子二人照顾之劳,拿出许多爱知县的土产来,送给黄文汉和圆子。苏仲武也有一份。黄文汉谢了,都教下女收藏起来。圆子帮着下女搬好了礼物,教下女拿了衣裙,临时做了个书包,送到苏仲武家去。苏仲武接了,心中跳个不住。梅子问送了什么东西来,打开一看,不觉怔了,道:“这样的衣裙,拿来做什么?”苏仲武慢慢的说道:“母亲来了,黄先生教你装个美术学校的学生去见。以后你只能白天里到这里来,夜间是要在那边歇宿的了。”梅子听得她母亲来了,如闻了个晴天霹雳,登时腿都软了,往席上一蹲,低了头出神。下女见没得话说,就作辞走了。苏仲武心中也很着急,怕春子看出破绽来。只是春子已经来了,免不得是要见面的,只得极力的安慰梅子道:“你放心去,有黄先生和圆子姐姐在那里,决不会使你受委屈的。

我有个最好的计策告诉你,倘若母亲看出来了,盘问你的时候,你只学此刻这样,低着头不做一声就是。”梅子瞅了苏仲武一眼,举起小拳头在苏仲武臂膊上打了一下道:“都是你害了我,还拿着我开心。我不做声,我妈就不问了吗?只是我妈在爱知县好好的,无缘无故跑到东京来做什么?,我又没写信去叫她来,她来又没写信告诉我,不是来得讨厌吗?”苏仲武跺了跺脚道:“不是来得讨厌做什么,我听了这信,几乎要急死了。”梅子道,“你几时就听了信?”苏仲武道:“老黄故意将母亲叫来的,不然母亲怎得就来?”梅子道:“黄先生又没癫,将我妈叫来做什么,不是奇怪吗?你不要哄我。黄先生特意教我妈一个人回爱知县去的,我又没得罪他,他决不会故意将我妈叫来。”苏仲武听了梅子这番小孩子话,也忍笑不住,细细的把黄文汉的意思说给梅子听了,教她改换装束。梅子摇头道:“不换也罢了,我妈跟前不要紧的。”苏仲武诧异道:“为什么不改换不要紧?”梅子瞧着苏仲武出神道:“妈跟前不换衣服,有什么要紧?”苏仲武着急道:“我和你说的话,没听清楚吗?既要装美术学校的学生,怎的不换衣服不要紧!”梅子想了一想,叹了口气道:“你们做的事,都是麻烦的,定要换,便换了也使得。”说着,拿起衣服抖开一看笑道:“这乌鸦一般的衣服,教我怎么好意思穿了在街上走?”苏仲武道:“没法,是这样的制服,只得穿它。好在穿的人不少。一个人的心理真变更得快。我往日见了穿美术学校制服的女学生,觉得个个标致得很。就是相貌生得丑陋些儿的,也因为他有美术思想,不觉得讨厌。自遇了你之后,见了那些学生,一个个都有些不如法起来了,哪管他们有什么美术思想?就是现在看了这衣,把你身上的衣比起来,实在是有些难看。”梅子听苏仲武这般说,拿了那件美术学校的制服,只管翻来覆去的看,不想更换。

苏仲武又催了一会,才将身上的衣服脱下,露出里面粉红绣花的衬衣来,胸前两朵软温润滑的乳头肉,饱饱满满的将衬衣撑起,两支筑脂刻玉的小臂膊,映着衬衣的娇艳颜色,更显得没一些儿瑕垢。苏仲武留神看梅子浑身上下,自顶至踵,没一处看了不动心,忍不住搂抱着温存抚摸了一会。梅子怕冷,才替她将制服穿上,系了裙子。

梅子自己低着头看了一会,笑问苏仲武道:“你看像个女学生么?”苏仲武摇头道:“不像。”梅子收了笑容,连连问道:“为什么不像?说给我听。”苏仲武笑道:“你自己说如何得像!哪里有这样的女学生。”梅子道:“你这话怎么讲?我不懂。”苏仲武道:“这也不懂得。像你如何有工夫去上课的?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美人可爱吗?能够天天去上课的,纵美都有限。我心中常是这般想:除非幼稚园、初等小学校,有极可爱的女小孩子,一到了中学,就靠不住了。像你这样的,有情人或有丈夫的,不待说是一来舍不得,二来不放心。

教她每日来回的跑,就是没有情人或丈夫,她父母亲属也必不敢放她出来。所以女学生里面绝对没有了不得的。莫说是像你这样绝色的女子,就是略微生得整齐的少年男子,在中国福建省都不敢轻易出来。”梅子笑道:‘男子出来怕什么?”苏仲武心想说出来不雅相,不说罢了,便笑道:“怕是不怕什么,不过太生好了,走出来给人家女子看见,恐怕人家女子害相思病。”梅子听得,啐了苏仲武一口道:“什么女子见着生得好的男子,就害相思病。只说中国福建省的女子是这般下贱罢了。”苏仲武只嘻嘻的望着梅子笑,梅子道:“不是吗?”苏仲武连忙点头道:“一些儿也不错。母亲在黄家等,快去见见罢!”梅子赌气将身子一扭,往外就走。苏仲武叫道:“且慢着。既装女学生,书包总得带一个。”梅子转身道:“书包在哪里?”苏仲武提了给他道:“也没打开看,不知里面是几本什么书?”梅子接了蹲下来,笑道:“等我开了看看是些什么!姐姐或者包了些吃的给我也未可知。要是有吃的,我们同吃了再去。”苏仲武笑着答应,打开一看,哪有甚可吃者,就是美术学校几本没开页的讲义’,和几枝削好了的五色铅笔,两本写生簿。梅子往旁边一撂道:“这些东西送来做什么!我妈又不认识字,把你桌上的书,包几本去都使得。”苏仲武将铅笔、书本聚起来包好道:“表面上不能不是这样做。好妹妹,你提了去罢,今晚若能回,你还是回来同睡。”梅子点了点头,接着书包往外走。苏仲武在后面跟着嘱咐道:“母亲问你话,你要留神一点,不可和平日一样,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梅子走到门口,苏仲武还跟在后面,不住的叮咛嘱咐。梅子听了,着急起来道:“我理会得,你不要麻烦罢。”苏仲武见梅子发急,才不说了。

梅子别了苏仲武,到黄文汉家来。刚走到黄家门首,只见送衣的下女迎面走来,见了梅子笑道:“我家太太久等太太不来,甚是着急,教我来催。”梅子点头,低声问下女道:“你听我妈说什么没有?”下女摇头道:“他们说话,我不在跟前,什么也没听得。只听得老太太说苏先生。”梅子忙问道:“说苏先生什么?”下女道:“没听清说苏先生什么。我家老爷教我收拾老太太从爱知县带来的东西的时候,仿佛听得说苏先生几个字。”梅子听了,心中更有些着慌,想再问问下女,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下女只顾催着进去。梅子无法,只得教下女先进去,自己定了定神,提着书包,极力装出没事的模样,推门走了进去。跨进房门,即见春子正坐着和黄文汉说话,不禁哎哟了一声,将书包往房角上一撂,几步跑到春子跟前,一把将春子的颈搂住,口中叫道:“我的妈呀,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写封信给我!”黄文汉听了这一句话,心中老大吃了一惊。

不知春子母女会面后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五章看娇女千里走阿奶 念终身一夜愁侵骨

话说春子等了几点钟,不见梅子回来。她平生只有这一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不曾一日离开左右。今回忽两三月不见,心中正惦记得了不得。从爱知县动身的时候,时时刻刻以为到东京即能见面,谁知等了几点钟,还不见回来。口里虽和黄文汉说话,一个心早在美术学校里乱转,寻找她的爱女。忽然见了梅子回来的情形,不由得心中一阵酸痛,也顾不得黄文汉在旁边坐着,两手把梅子搂住,用脸在梅子遍身亲了一会,眼泪不住的一点一点迸出来。梅子更是伤心呜咽,母女二人相对悲啼了好久。黄文汉劝慰了几句,春子才拭了眼泪,抚摸着梅子问长问短。黄文汉在旁捏着把汗,生怕梅子再提不写信告诉她的话,露出马脚来。幸喜春子都是问了些泛泛不关紧要的话,梅子还答得自然,才把心放下了些儿。此时圆子在厨房,已帮着下女将饭菜弄好,搬出来共食。

晚饭后,黄文汉请春子去帝国剧场看戏。春子推让许久,黄文汉执意要请春子答应去,教梅子也同去,梅子只得应允。

春子换了衣服,梅子忽然皱着眉头,说心里作恶,不想去看。

黄文汉道:“梅子君不想去,就不去也罢了。和你圆子姐姐在家中玩玩也好。”春子没得话说,便和黄文汉二人去帝国剧场看戏。梅子哪里是心里作恶,不过有几个钟头没见苏仲武了,想趁这时候去看看。黄文汉和春子走后,便急忙忙的到苏仲武家来。苏仲武正一个人在家中搔爬不着的,如热锅上蚂蚁,见梅子神气如常的来了,异常快活。二人绸缪缱绻,直到十一点钟的时分,梅子忽然向苏仲武道:“我刚才合眼,并没睡着,仿佛梦到一家鱼店里,买了一对活鲤鱼,都有尺来长,用串子穿着还跳个不了。这梦不知道怎么讲?”苏仲武猜想了一会道:“梦原不足为凭的。但照这意思看来,一对活鲤鱼,恐怕是不久就有好消息来了。相传鲤鱼能传书,尺来长,就作尺书解,也解得过去。总之我看这梦不恶就是了。”梅子见苏仲武解得有理,没得话说。因怕春子看戏回来,便重新穿好衣裙,辞别苏仲武,回黄文汉家来。

到家已十二点钟,圆子接着笑道:“便一日也不能放过,真要算是如胶似漆的了。”梅子红了脸道:“姐姐为什么也打趣起我来了?我妈来这里的情形,他不知道,一个人白在家里着急,怎能不去说给他听?姐姐不应该是这般打趣我。”说时眼眶一红,泪珠如雨点一般落下来。圆子看了,好生不忍,心中懊悔说话太孟浪,连忙握了梅子的手赔笑道:“是我该死,一时说话不留神,使妹妹心中难过。我此刻的心更加难过,妹妹原恕我这一次罢!我说这话,也有个意思在内。因为母亲今日才来,还没有提到这事和她说,不可使她先看出什么破绽来。母亲心性灵敏,若被她看出什么来了,先向我们诘问,我们没有站得地步,有话都难说了,事情不糟了吗?妹妹刚才装病的时候,我便觉得不妥。虽母亲不见得就疑到这样,但是肯留心的见了,也就有些可疑。你平日又不是不欢喜玩耍的,最亲爱的母亲几个月不见,心里便真有些作恶,算不了什么病,也得勉强同去。若真是作恶得厉害,你素来娇养惯了的,你病了,岂肯让母亲独自去看戏?并且母亲也决不会去。还有一层令人可疑的,你已经安排同去,临行时装出病来,只说心里有些作恶,并没说如何难过,也没说要买点什么药吃吃。在有心的看了,就仿佛你是明说出来,我这作恶,也不难过,也不要用药,只要母亲不在这里,便好了似的。我的妹妹,你说是不是?下午我教下女送东西给你,要你就来。下女回了几点钟,左等你也不来,右等你也不来。母亲在客房里着急,我就在厨房里着急。我想将来安排做长久夫妻,何必争此一刻!妹妹,你知道这关系多大!我着起急来,还可以借着进厨房弄食物。黄先生又要陪着母亲说话,又要替你担心。四面八方,都得顾到,他一个人身上的干系最重。他时常和我说,他一生就是好多事,不知受了多少冤枉烦恼。”梅子听了,更伏身痛哭起来。圆子连忙止住道:“此时万不能哭。母亲就要回了,看见了算是什么呢?”梅子真个拭干了眼泪,偏着头思索什么似的。思索了一会,忽然向圆子磕了一个头,抽咽说道:“姐姐夫妇待我的好处,我死也不敢忘记。我没年纪,不懂事,担待我点。将来我们两个人倘得一丝好处,决不忘报答的。”圆子吃惊道:“妹妹说这话,我不敢当。”圆子说到这里,眼眶儿也红了,接着道:“我岂是忍心教我妹妹在我眼前低头的?你误会了我的用意,也不必说了,我们说些别的话,散散心罢。泪眼婆娑的,母亲见了怎讲?”说着,自己用汗巾揩了揩眼,替梅子也揩了。

跑到厨房里,烧了两杯茶,端进房来,二人相对无言的共喝。

一杯茶没喝完,春子和黄文汉回来了。圆子迎上去向春子笑道:“我今晚极想陪妈妈去看戏,偏巧妹妹又生起病来,害得我戏没看成,还要我伺候她,直到十一点才好些。我正在这里埋怨她,为什么迟不病早不病,偏在有戏看的时候会病起来?妈说妹妹怎生回我?她说我病我的,又没拖着你在家陪我,谁教你不去看戏的?妈你老人家听,我这样做好不讨好,值得么?”春子笑着进房道:“教我也难评判。帮着她说你吧,你又可以说我溺爱不明;帮着你说她吧,我实在说不出个道理来。确是你热心太过,披蓑衣救父,惹火上身。你不是这般待她,她如何敢在你跟前撒野?你说我这话公道不公道?我还怕你这样热心,越热越会热出不好的来。”说得黄文汉也大笑起来。圆子听春子的话中有刺似的,只笑了笑,也不回答。梅子刚听了圆子一大篇的话,此刻见了她母亲,心中很有些愧悔。

年轻没经验的人,于此等时候,何能镇静得如没事人一样?当时仍是低着头,苦着脸,并不起身问春子看戏如何。春子只道她真是恶心,问圆子弄了什么给她吃没有?圆子说道:“她此刻已好多了,快收拾去睡。好生睡一觉,明早起来包管没事。”说着,便拉梅子到隔壁六叠席房里,替她铺好了被卧教她睡。

梅子拖住圆子不放,咬着圆子的耳根说道:“我不知道怎么,此刻心中跳个不了,胸口真个痛了起来。好姐姐,你陪着我睡睡罢!我今晚和妈睡,我怕得很。我往日看了我妈的脸,不觉得怎么,此刻看了,不知道怎的那样怕人。”圆子急得轻轻的跺脚道:“你快不要是这样。这不是分明喊出来,教她知道吗?你还是装病,安心睡罢!出了乱子,有我和黄先生两个在这里。”才说完,春子进来了。圆子只作没看见,接着说道:“你越是病了,越是现出个完全的小孩子来。妈今天才到,你偏就病了。你看教妈将来怎好放心!好妹妹,你安心睡罢,不要开口做声了。”圆子一边说,一边扶着梅子睡下,盖好了被。回头见春子站在旁边,笑嘻嘻的望着,圆子忙道:“妹妹的病,我包管明早就好了。”春子谢道:“承夫人的厚爱,这般看承她,真是难得。心里作恶,只怕是受了点寒。小孩子玩心太重,欢喜在外面跑,今晚总是又出去跑了罢?”圆子听了,虽然吃惊,只是不敢露慌的样子,摇摇头道:“寒是受了寒,但不是因在外面跑受的。’妹妹每日除上课而外,并不出去。就是礼拜日,也要高兴,我同去她才去。东京的路她又不熟,并没有人家可走,同学照例往来的很少。今晚她若能出外,岂有不陪妈去看戏的?”春子笑道:“跑是我也知道她没地方跑。她今晚去洗澡没有?”圆子见春子的话问得跷蹊,不敢思索,更生她的疑心,仍摇摇头道:“并没去洗澡。妈以为一定是出外受的风寒吗?”春子道:“我是这般想。又见她换了袜子,因想她不出去,不会换袜子。”好个圆子,心头真灵活。听了春子的话,故意格格的笑了几声道:“妈你老人家哪里晓得,方才你老人家和他看戏去了,妹妹伏在席子上不舒服,我就拿了活计,坐在旁边做。妹妹忽然起来,说想吐。一边说,一边往厨房里走,不提防一脚踏了个茶盘,将茶壶茶碗都覆在脚上,一只袜子,打了个透湿。妹妹哎哟一声,倒把我吓了一跳,因此才把湿袜子换了。此刻外面廊檐底下,不是还挂了双袜子在那里吗?”

春子听了,才点头道:“这就是了。”

梅子在被卧里面听得说换袜子,只吓得浑身乱抖,心中一急,胸口更痛起来。后来虽听得圆子敷衍过去了,只是心想:这事终是不了。我家那么大的产业,又没有兄弟,多久就定议要招女婿,如何肯将我嫁给外国人?我既和他好了这么多日子,于今又受了胎,一旦教我离开他,以后的日月长得很,怎生过法!他们将我母亲骗来,要和我母亲硬说,这岂是做得到的事?总而言之,是我不好,错信了姐姐的话,把持不住,弄到今日受这般苦。更可怜他为我辛辛苦苦的,那么大热天,不在日光避暑,跑到东京来找着黄先生想方设计的。也不知花了多少钱,跑了多少路,和我同住这么久。也不知挨我多少骂,受我多少委屈。我身上的事,哪一件不是他亲手做的?我的衣服,哪早晚不是他和我脱、和我穿的?我要吃什么,他就立刻买来了。那一桩事不如我的意?教我不嫁他,如何舍得?梅子一个人在被卧里只管是这般想,想到伤心之处,禁不住痛哭起来。怕春子听见,又不敢出声,只将一口气咽在喉管里,慢慢的抽。春子另一床睡着,以为梅子睡着了,便不喊她说话。

圆子安置梅子睡了,又替春子铺好了床,说了几句客气话,让春子睡子,回自己房来。见黄文汉正一个人坐在火钵旁边,一手执着旱烟管往嘴边吸,一手拿着本日的新闻纸在那里看,神气也似乎有些不乐。走近前也在火钵旁边坐着。黄文汉见圆子坐下,便放了新闻纸问道:“她们都睡了吗?”圆子点了点头道:“你和她去看戏的时候,看她的神情怎样?”黄文汉道:那却看不出什么来。我看比前番还好像更加亲热些儿。你觉得怎样?”圆子摇头道:“不然。我看她很像已有了点疑心。”

黄文汉笑道:“你自己以为可疑,便觉得人家无意也是有意。她自己女儿平日的行为,她岂不知道?任是谁看梅子,也不会疑心有苟且事在她身上。你我的圈套,不待说她是不曾识破的。这种事,教她有了疑心还不得!”圆子将换袜子的事说给黄文汉道:“她若没有疑心,怎的会这样盘问?”黄文汉笑道:“这个虽也算是一种疑心,但不至疑到私情上去。或者她因为这条街上,今晚礼拜六有夜市,恐怕你们出去了。无意中见梅子又换了袜子,她不便说你,只单独的说她。见你说没去玩,便以为是洗澡。总而言之,决不是私情上的疑心就是了。但是我既写信教她来,特意在揭穿这件事,她就疑心,也没要紧。明日得和她开始谈判了。”当晚二人也都安歇。

次早起来,梅子盥漱已毕,仍是闷闷的站在廊檐下,望着院子里几个小盆景出神。春子忽然走近前来,看了看梅子的脸色,惊道:“你做什么,面上这样青一块白一块的?”梅子见问,望着她母亲没得回答。春子慌了,一把抱住问道:“我的儿,你做什么?”梅子忽然放声大哭起来。黄文汉、圆子正在厨房里,听得哭声,都跑出来问是怎的?梅子哭了一会,猛然哇的一声呕出两口鲜血来。春子吓得战战兢兢的,向黄文汉道:“这是怎么讲?这是怎么讲?我好端端的人寄在先生这里,怎的会弄到这样?”黄文汉也急得跺脚道:“我难道有意将小姐弄到这样?病苦何人能免?于今惟有赶急诊治的。”圆子连忙拖了一张睡椅扶梅子躺下,叫下女倒了杯温水,给梅子漱口。

黄文汉到就近的一家医院天生堂请了个医生,诊视了,说:“不要紧,以后好生将养就是。”当下留了两瓶药水,医生去了。

春子用脸就着梅子的额问道:“孩子,你此刻觉得怎样?”梅子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心里慌急得很。”春子听了,掉过脸揩眼泪,圆子也躲在躺椅背后哭。黄文汉见梅子的脸如金纸一般,张开那发声如乳莺的樱桃小口出气。胸口的衣襟被肺叶震动得在那里一开一合。活生生的一个绝世佳人,不到两天工夫,便成了这种一个可怕的模样,心中也非常伤感。不过男子的眼眶较女子要深许多,眼泪不容易出来,不然,也就泪流满面了。春子揩了眼泪,又挨着脸问她心里想吃什么不想。

梅子摇头道:“我想没什么可吃的,不吃也罢了。刚才医生留下的药,拿给我吃。我心里太慌得难过了。”圆子在背后听得,即拿药瓶照格子倒在一个茶杯里,给梅子喝了,觉得心神略定了些儿。圆子拿了张绒毯盖在梅子身上,教她睡一觉。梅子点了点头,慢慢的伸出手来,握了圆子的手,眼睛左右望了一望。

见她母亲、黄文汉、下女都在跟前,又叹了口气,将圆子的手放了。圆子教,下女将面包、牛乳端来,三人都无心多吃。春子要梅子喝口牛乳,梅子喝了一口,嫌口里发酸,不喝了。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门,黄文汉听声音,知道是苏仲武。梅子早听出来了,拼命的想挣起来坐着,圆子连忙止住她,在她手腕上轻轻捏了一下,教她不要露出形迹来。

黄文汉起身迎出来,果是苏仲武来了。黄文汉对他使了个眼色,引到自己房里,将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苏仲武听了,痴呆了半晌,问黄文汉道:“这事情怎么办?我先原对你说了,将她母亲请来不妥,你还说不然。于今弄到这样,看你有什么法子!”黄文汉听了,气得说话不出。过了一会,才冷笑了一声道:“我也不知是为着什么,你们两头图快乐,我真犯不着两头受埋怨。她母亲埋怨我还有道理,你也埋怨起我来,就真是笑话了。苏仲武已翻悔自己说话太鲁莽了,心想:若得罪了他,事情更没有希望了,只得作揖赔礼道:“我一时心中急狠了,不留神错怪了你,还得求你原谅。你到底比我年纪长几岁,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优容我些儿罢。我此刻要去看看她,使得么?”黄文汉好事本来出于天性,更不欢喜和人计较这些小处。他是个要强的人,只要人肯在他跟前低头,就是多年的仇恨,也立时冰消瓦解了。当下见苏仲武要去看梅子,即忙摇手止住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坐坐回去罢。我相机会,可说的时候才说。于今一冒昧,便送了她的性命。”苏仲武哭丧着脸道:“我不去看看她,心中如何能过得去?她昨夜回这里来,我一个人在家里整整的坐到这时候,还不曾合眼。她平安还好,既是病到这样,我也是个人,就忍心连看也不去看看?”黄文汉道:“不是说你不应该去看。你不想想,她见了你,着急不着急?她于今还能着急吗?到了这种时候,不是忍心不忍心的说法,你听我的不会错。我并不能久陪你了,你去罢,迟一会,我或者到你家里来。”苏仲武哪里舍得走,泪眼汪汪的望了黄文汉道:“你有事只管去干你的,我就坐在这里好么?”黄文汉道:“使是没有什么使不得。不过你守在这里,没有意思,并且也有些不方便,你还是回家的好。感情好不好,凭各人的心就是,哪在这一刻工夫。”苏仲武被黄文汉说得无法,只得一步懒似一步的挨出门去了。黄文汉转身回房,春子坐在一旁流泪。圆子站在梅子旁边,用手扶着梅子的臂膊。黄文汉进房,问此刻比服药的时候何如?梅子听见黄文汉进房,勉强回过头来看,见只黄文汉一个人,便问道:“刚才不是他来了吗?”

黄文汉吓了一跳,勉强答道:“是苏先生来了。”梅子道:“苏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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