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短篇小说集(套装共3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8-03 22:0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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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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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短篇小说集(套装共3册)

萧红短篇小说集(套装共3册)试读:

看风筝一

拖着鞋,头上没有帽子,鼻涕在胡须上结起纲罗似的冰条来,纵横的纲罗着胡须。在夜间,在冰雪闪着光芒的时候,老人依着街头电线杆,他的黑色影子缠住电杆。他在想着这样的事:“穷人活着没有用,不如死了!”

老人的女儿三天前死了,死在工厂里。

老人希望得几个赡养费,他奔波了三天了!拖着鞋奔波,夜间也是奔波,他到工厂,从工厂又要到工厂主家去。他三天没有吃饭,实在不能再走了!他不觉得冷,因为他整个的灵魂在缠住他的女儿,已死了的女儿。

半夜了!老人才一步一挨的把自己运到家门,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胡须颤抖,他走起路来谁看着都要联想起被大风吹摇就要坍塌的土墙,或是房屋。眼望砖瓦四下分离的游动起来。老人在冰天雪地里,在夜间没人走的道路上筛着他的胡须,筛着全身在游离的筋肉。他走着,他的灵魂也像解了体的房屋一样,一面在走,一面摊落。

老人自己把身子再运到炕上,然后他喘着牛马似的呼吸,他全身的肉体摊落尽了,为了他的女儿而摊落尽的,因为在他女儿的背后埋着这样的事:“女儿死了!自己不能作工,赡养费没有,儿子出外三年不见回来。”

老人哭了!他想着他的女儿哭,但哭的却不是他的女儿,是哭着他女儿死了以后的事。

屋子里没有灯火,黑暗是一个大轮廓,没有线条,也没有颜色的大轮廓。老人的眼泪在他有皱纹的脸上爬,横顺的在黑暗里爬,他的眼泪变成了无数的爬虫了,个个从老人的内心出发。

外面的风在嚎叫夹着冬天枯树的声音。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扑向窗纸打来,唰唰的响。二

刘成在他父亲给人做雇农的时候,他在中学里读过书,不到毕业他就混进某个团体了!他到农村去过。不知他潜伏着什么作用,他也曾进过工厂。后来他没有踪影了!三年没有踪影。关于他妹妹的死,他不知道,关于他父亲的流浪,他不知道,同时他父亲也不知道他的流浪。

刘成下狱的第三个年头被释放出来,他依然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他的脸色还是和从前一样,冷静、沉着。他内心从没有念及他父亲一次过。不是没念及,因为他有无数的父亲,一切受难者的父亲他都当作他的父亲,他一想到这些父亲,只有走向一条路,一条根本的路。

他明白他自己的感情,他有一个定义:热情一到用得着的时候,就非冷静不可,所以冷静是有用的热情。

这是他被释放的第三天了!看起来只是额际的皱纹算是入狱的痕迹,别的没有两样。当他在农村和农民们谈话的时候,比从前似乎更有力,更坚决,他的手高举起来又落下去,这大概是表示压榨的意思,也有时把手从低处用着猛力抬到高处,这大概是表示不受压迫的意思。

每个字从他的嘴里跳出来,就和石子一样坚实并且钢硬,这石子也一个一个投进农民的脑袋里,也是永久不化的石子。

坐在马棚旁边开着衣钮的老农妇,她发起从没有这样愉快的笑,她触了他的男人李福一下,用着例外的声音边说边笑:“我做了一辈子牛马,哈哈!那时候可该做人了!我做牛马做够了!”

老农妇在说末尾这句话时,也许她是想起了生在农村最痛苦的事。她顿时脸色都跟着不笑了!冷落下去。

别的人都大笑一阵,带着奚落的意思大笑,妇人们借着机会似的向老农妇奚落去:“老婆婆从来是规矩的,笑话我们年青多嘴,老婆婆这是为了什么呢?”

过了一个时间安静下去。刘成还是把手一举一落的说下去,马在马棚里吃草的声音,夹杂着鼻子声在响,其余都在安静里浸沉着。只是刘成的谈话沉重的字眼连绵的从他齿间往外挤。不知什么话把农民们击打着了!男人们在抹眼睛,女人们却响着鼻子。和在马棚里吃草的马一样。

人们散去了,院子里的蚊虫四下的飞,结团的飞,天空有圆圆的月,这是一个夏天的夜,这是刘成出狱三天在乡村的第一夜。三

刘成当夜是住在农妇王大婶的家里,王大婶的男人和刘成谈着话,桌上的油灯暗得昏黄,坐在炕沿他们说着,不绝的在说,直到最后才停止,直到王大婶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啊!刘成这个名字。东村住着孤独的老人常提到这个名字,你可认识吗?”

刘成他不回答,也不问下去,只是眼光和不会转弯的箭一样,对准什么东西似的在放射,在一分钟内他的脸色转变了又转!

王大婶抱着孩子,在考察刘成的脸色,她在下断语:“一定是他爹爹,我听老人坐在树荫常提到这个名字,并且每当他提到的时候,他是伤着心。”

王大婶男人的袖子在摇振,院心蚊虫的群给他冲散了!圆月在天空随着他跑。他跑向一家脊背弯曲的草房去,在没有纸的窗棂上鼓打,急剧的鼓打。睡在月光里整个东村的夜被他惊醒了!睡在篱笆下的狗,和鸡雀吵叫。

老人睡在土炕的一端,把自己的帽子包着破鞋当作枕头,身下铺着的是一条麻袋。满炕是干稻草,这就是老人的财产,其余什么是不属于他的。他照顾自己,保护自己。月光映满了窗棂,人的枕头上,胡须上。……

睡在土炕的另一端也是一个老人,他俩是同一阶级,因为他也是枕着破鞋睡,他们在朦胧的月影中,直和两捆干草或是两个粪堆一样,他们睡着,在梦中他们的灵魂是彼此看守着。窗棂上残破的窗纸在作响。

其中的一个老人的神经被鼓打醒了!他坐起来,抖擞着他满身的月光,抖擞着满身的窗棂,他不睁眼睛,把胡须抬得高高的盲目的问:“什么够当?”“刘成不是你的儿吗?他今夜住在我家。”老人听了这话,他的胡须在蹀躞。三年前离家的儿子,在眼前飞转。他心里生了无数的蝴蝶,白色的空中翻着金色闪着光的翅膀在空中飘着飞。此刻凡是在他耳边的空气,都变成大的小的音波,他能看见这音波,又能听见这音波。平日不会动的村庄和草堆现在都在活动,沿着旁边的大树,他在梦中走着。向着王大婶的家里,向着他儿子方向走。老人像一个要会见妈妈的小孩子一样,被一种感情追逐在大路上跑,但他不是孩子,他蹀躞着胡须,他的腿笨重,他有满脸的皱纹。

老人又联想到女儿死的事情,工厂怎样的不给恤金,他怎样的飘流到乡间,乡间更艰苦,他想到饿和冻的滋味。他需要躺在他妈妈怀里哭诉。可是他去会见儿子。

老人像拾得意外的东西,珍珠似的东西,一种极度的欣欢使他恐惧。他体验着惊险,走在去会见儿子的路上。

王大婶的男人在老人旁边走,看着自家的短墙处有个人的影像,模糊不清,走近一点只见那里有人在摆手。再走近点:知道是王大婶在那里摆手。

老人追着他希望的梦,抬举他兴奋的腿,一心要去会见儿子,其余的什么,他不能觉察。王大婶的男人跑了几步,王大婶对他皱竖眼眉低声慌张的说:“那个人走了!抢着走了!”

老人还是追着他的梦向前走,向王大婶的篱笆走,老人带着一颗充血的心来会见他的儿子。四

刘成抢着走了!还不待他父亲走来他先跑了!他父亲充了血的心给他摔碎了!他是一个野兽,是一条狼,一条没有心肠的狼。

刘成不管他父亲,他怕他父亲,为的是把整个的心,整个的身体献给众人。他没有家,什么也没有,他为着农人,工人,为着这样的阶级而下过狱。五

半年过后,大领袖被捕的消息传来了!也就是刘成被捕的消息传来了!乡间也传来了!那是一个初春正月的早晨,乡村里的土场上,小孩子们群集着,天空里飘起颜色鲜明的风筝来,三个五个,近处飘着大的风筝远处飘着小的风筝,孩子们在拍手,在笑。老人——刘成的父亲也在土场上依着拐杖同孩子们看风筝。就是这个时候消息传来了!

刘成被捕的消息传到老人的耳边了!一九三三,六,九腿上的绷带一

老齐站在操场腿上扎着绷带,这是个天空长起彩霞的傍晚,墙头的枫树动荡得恋恋爱人。老齐自己沉思着这次到河南去的失败,在河南工作的失败,他恼闷着。但最使他恼闷的是逸影方才对他谈话的表情,和她身体的渐瘦。她谈话的声音和面色都有些异样,虽是每句话照常的热情。老齐怀疑着,他不能决定逸影现在的热情是没有几分假造或是有别的背景,当逸影把大眼睛转送给他,身子却躲着他的时候,但他想到逸影的憔悴。他高兴了,他觉得这是一笔收入,他当作逸影为了思念他而悴憔的,在爱情上是一笔巨大的收入。可是仍然恼闷,他想为什么这次她不给我接吻就去了。

墙头的枫树悲哀的动荡,老齐望着地面,他沉思过一切。

校门口两个披绒巾子的女同学走来,披绿色绒巾的向老齐说:“许多日不见了,到什么地方去来?”

别的披着青蓝色绒巾的跳跃着跟老齐握手并且问:“受了伤么,腿上的绷带?”

捧不住自己的心,老齐以为这个带着青春的姑娘,是在向他输送青春,他愉快的在笑。可是老齐一想到逸影,他又急忙的转变了,他又伤心的在笑。

女同学向着操场那边的树荫走去,影子给树荫淹没了,不见了。

老齐坐在墙角的小凳上,仍是沉思着方才沉思过的一切。墙头的枫树勉强摆着叶柯,因为是天晚了,空中挂起苍白的月亮,在月下枫树和老齐一样没有颜色,也像丢失了爱人似的,失意的徘徊着,在墙头上倦怠,幽怨徘徊着。

宿舍是临靠校园,荷池上面有柳枝从天空倒垂下来,长长短短的像麻丝相互牵联,若倒垂下来,荷叶到水面上……小的圆荷叶,风来了柳条在风中摇动,荷叶在池头浮走。

围住荷池的同学们,男人们抽缩着肩头笑,女人们拍着手笑。有的在池畔读小说,有的在吃青枣,也有的男人坐在女人的阳伞下,说着小声的话。宿舍的窗子都打开着,坐在窗沿的也有。

但,老齐的窗帘子没有掀起,深长的垂着,带有阴郁气息的垂着。

达生听说老齐回来,去看他,顺便买了几个苹果。达生抱着苹果,窗下绕起圈子来。他不敢打老齐的窗子,因为他们是老友,老齐的一切他都知道,他怕是逸影又在房里。因为逸影若在老齐房里,窗帘什么时候都是放下的。达生的记忆使他不能打门,他坐在池畔自己吃苹果。别的同学来和达生说话,亲热说话,其实是他的苹果把同学引来的。结果每人一个,在倒垂的柳枝下,他们谈起关于女人的话,关于自己的话,最后他们说到老齐了。有的在叹气,有的表示自己说话的身份,似乎说一个字停两停。

就是……这样……事为……什么不,不苦恼呢?哼!

苹果吃完了,别的同学走开了,达生猜想着别的同学所说关于老齐的话,他以为老齐这次出去是受了什么打击了么?他站起来走到老齐的窗前去,他的手触到玻璃了,但没作响。他的记忆使他的手指没有作响。二

达生向后院女生宿舍走去。每次都是这样,一看到老齐放下窗帘,他就走向女生宿舍去看一次,他觉得这是一条聪明的计划。他走着,他听着后院的蝉吵,女生宿舍摆在眼前了。

逸影的窗帘深深的垂下,和老齐一样,完全使达生不能明白,因为他从不遇见过这事。他心想:“若是逸影在老齐的房里,为什么她的窗帘也放下?”

达生把持住自己的疑惑,又走回男生宿舍去,他的手指在玻璃窗上作响。里面没有回声,响声来得大些,也是没有回声。再去拉门,门闭得紧紧的,他用沉重而急躁的声音喊:“老齐——老齐,老齐——”

宿舍里的伙计,拖拉着鞋,身上的背心被汗水湿透了,费力的半张开他的眼睛,显然是没听懂的神情,站在达生的面前说:“齐先生吗?病了,大概还没起来。”

老齐没有睡,他醒着,他晓得是达生来了。他不回答友人的呼喊,同时一种爱人的情绪压倒友人的情绪,所以一直迟延着,不去开门。

腿上扎着绷带,脊背曲作弓形,头发蓬着,脸色真像一张秋天晒成的干菜,纠皱,面带绿色,衬衫的领子没有扣,并且在领子上扯一个大的裂口。最使达生奇怪的,看见老齐的眼睛红肿过。不管怎样难解决的事,老齐从没哭过,任凭那一个同学也没看过他哭,虽是他坐过囚受过刑。

日光透过窗帘针般的刺在床的一角和半壁墙,墙上的照片少了几张。达生认识逸影的照片一张也没有了,凡是女人的照片一张都不见了。

蝉在树梢上吵闹,人们在树下坐着,荷池上的一切声音,送进老齐的窗间来,都是穿着忧悒不可思议的外套。老齐烦扰着。

老齐眼睛看住墙上的日光在玩弄自己的手。达生问了他几句关于这次到河南去的情况。老齐只很简单地回答了几句:“很不好。”“失败,大失败!”

达生几次不愿意这样默默的坐着,想问一问关于照片的事,就像有什么不可触的悲哀似的,每句话老齐都是躲着这个,躲着这个要爆发的悲哀的炸弹。

全屋的空气,是个不可抵抗的梦境,在恼闷人。老齐把床头的一封信抛给达生,也坐在椅子上看:“我处处给你做累,我是一个不中用的女子,我自己知道,大概我和你所走的道路不一样,所以对你是不中用的。过去的一切,叫它过去,希望你以后更努力,找你所最心爱的人去,我在向你庆祝……”

达生他不晓得逸影的这封信为何如此浅淡,同时老齐眼睛红着,只是不流眼泪。他在玩弄着头发,他无意识,他痴呆,为了逸影,为了大众,他倦怠了。三

达生方才读过的信是一早逸影遣人给老齐送来的,在读这封信的时候,老齐是用着希望和失望的感情,现在完全失望了。他把墙上女人的照片都撕掉了,他以为女人是生着有刺的玫瑰,或者不是终生被迷醉,而不能转醒过来,就是被毒刺刺伤了,早年死去。总之,现在女人在老齐心里,都是些不可推测的恶物,蓬头散发的一些妖魔。老齐把所有逸影的照片和旧信都撕掉了丢掉垃圾箱去。

当逸影给他的信一封比一封有趣味,有感情,他在逸影的信里找到了他所希望的安慰。那时候他觉得一个美丽的想像快成事实了,美丽的事是近着他了。但这是一个短的梦,夭亡的梦,在梦中他的玫瑰落了,残落了。

老齐一个人倒在床上。北平的秋天,蝉吵得利害,他尽量的听蝉吵,腿上的绷带时时有淡红色的血沁出来,也正和他的心一样,他的心也正在流着血。

老齐的腿是受了枪伤。老齐的心是受了逸影的伤,不可分辨。

现在老齐是回来了,腿是受了枪伤了。可是逸影并没到车站去接他,在老齐这较比是颗有力的子弹,暗中投到他的怀里了。

当老齐在河南受了伤的那夜,草地上旷野的气味迷茫着他,远近还是枪声在响。老齐就在这个时候,他还拿出逸影的照片看。

现在老齐是回来了,他一人倒在床上看着自己腿上的绷带。

逸影的窗帘,一天,两天永久的下垂,她和新识爱人整天在窗帘里边。

老齐他以为自然自己的爱人分明是和自己走了分路,丢开不是非常有得价值吗?他在检查条箱,把所有逸影的痕迹都要扫除似的。小手帕撕碎了,他从前以为生命似的事物撕碎了。可是他一看到床上的被子,他未敢动手去撕,他感到寒冷。因为回忆,他的眼睛晕花了,这都是一些快意的事,在北海夜游,西山看枫叶。最后一件宏大的事业使他兴奋了,就是那次在城外他和逸影被密探捕获的事,因为没有证据,第二天释放了。

床上这张被子就是那天逸影送给他的,做一个共同遇难的标记。老齐想到这里,他觉得逸影的伟大、可爱,她是一个时代的女性,她是一个时代最前线的女性。老齐摇着头骄傲的微笑着,这是一道烟雾,他的回想飘散了去。他还是在检查条箱。

地板上满落了日影,在日影的斜线里有细尘飞扬,屋里苦闷的蒸热。逸影的笑声在窗外震着过去了。

缓长的昼迟长的拖走,在午睡中,逸影变做了一只蝴蝶,重新落在老齐的心上。他梦着同逸影又到城外去,但处处都使他危险有密探和警察环绕着他们。逸影和从前也不一样,不像从前并着肩头走,只有疏远着。总之,他在梦中是将要窒息了。

荷池上柳树刮起清风在摆荡,蝉在满院的枣树上吵。达生穿过蝉的吵声,而向老齐的宿舍走去,别的同学们向他喊道:“不要去打搅他呀!”“老齐这次回来,不管谁去看他,他都是带着烦厌的心思向你讲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使老齐在梦中醒转来。达生坐在床沿,老齐的手在摸弄腿上的绷带。老齐的眼睛模糊,不明亮,神经质的,他的眉紧皱在一起和两条牵连的锁链一样。达生知道他是给悲哀在毁坏着。

他伴老齐去北海,坐在树荫里,老齐说着把腿上的绷带举给达生看:“我受的伤很轻,连胫骨都没有穿折。”他有点骄傲的气概,“别的人,头颅粉碎的也有,折了臂的也有,什么样的都有,伤重的都是在草地上滚转,后来自己死了。”

老齐的脸为了愤恨的热情,遮上一层赤红的纱幕。他继续地说下去:“这算不了什么,我计算着,我的头颅也献给他的,不然我们的血也是慢慢给对方吸吮了去。”

逸影从石桥边走过来,现在她是换上了红花纱衫,和一个男人。男人是老齐的同班,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了。

老齐勉强地把持住自己,他想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但这是不可能。他忘了方才说的是什么,他把持不住自己了,他脸红着。后来还是达生提起方才的话来,老齐又接着说下去,所说的却是没有气力和错的句法。

他们开始在树荫里踱荡。达生说了一些这样那样的话,可是老齐一句不曾理会。他像一个发疟疾的人似的,血管觉得火热一阵,接着又寒冷下去,血液凝结似的寒冷下去。

一直到天色暗黑下去,老齐才回到宿舍。现在他全然明白了。他知道逸影就是为了纱衫才去恋爱那个同学。谁都知道那个同学的父亲是一个工厂的厂主。

老齐愿意把床上的被子撕掉,他觉得保存这些是没有意义。同时他一想到逸影给人做过丫环,他的眼泪流下来了。同时他又想到,被子是象征着两个受难者,老齐狂吻着被子哭,他又想到送被子的那天夜里,逸影的眼睛是有多么生动而悦人。

老齐狂吻着被子,哭着,腿上的绷带有血沁了出来。太太与西瓜

五小姐在街上转了三个圈子,想走进电影院去,可是这是最末的一张免票了,从手包中取出来看了又看,仍然是放进手包中。

现在她是回到家里,坐在门前的软椅上,幻想着她新制的那件衣服。

门栏处有个人影,还不真切,四小姐坐在一边的长椅上咕哝着:“没有脸的,总来有什么事?”

一个大西瓜,淡绿色的,听差的抱着来到眼前了。四小姐假装不笑,其实早已笑了:“为什么要买,这个,很贵呢!”

心里是想,为什么不买两个。

四小姐把瓜接过来,吩咐使女小红道:“刀在厨房里磨一磨。”

淡绿色的西瓜抱进屋去,四小姐是照样的像抱着别人给送来的礼物那样笑着,满屋是烟火味。妈妈从一个小灯旁边支起身来摇了摇手,四小姐当然用不着想,把西瓜抱出房来。她像患着什么慢性病似的,身子瘦小得不能再瘦,被个大西瓜累得可怜,脸儿发红,嘴唇却白。她又坐在门前的长椅上。

五小姐暂先把新制的衣裳停止了幻想,把那个同玩的男人送给的电影免票忘下,红宝石的戒指在西瓜上闪光:“小红,把刀拿来呀!”

小红在那里喂猫,喂那个天生就是性情冷酷黑色的猫,她没有听见谁在呼喊她。“你,你耳聋死……”“不是呀,刘行长的三太太,男人被银行辞了职,那次来抽着烟就不起来,妈妈怕她吃了西瓜又要抽烟。”

四小姐忙说着,小红这次勉强算是没有挨骂。

西瓜想放在身后,四小姐为了慌张没有躲藏方便,那个女客人走出来看着西瓜了。妈妈说着:“不要吃西瓜再走吗?”

小姐们也站起来,笑着把客人送走。

她们这回该集拢到厅堂分食西瓜来,第一声五小姐便嚷着:“我不吃这样的东西,黄瓜也不如。”

抛到地板上,小红去拾。

太太下着命令叫小红去到冰箱里取那个更大的田科员送来的那个。

她们的架子是送来的礼物摆起来的!她们借着别人来养自己的脾气。做小姐非常容易,做太太也没有难处。

小红去取那个更大的去,已经拾到手的西瓜被叱呵,舍不得的又丢在地板上。

站在门栏处送来礼物的人也在苦恼着。“为我找了十元一月薪金厨夫的职业,上手就消费了三元。”

但是他还没听见五小姐说的“黄瓜也不如”呢!两个青蛙一

楼上的声音从窗洞飘落下来了。“让我们都来看吧,秦铮又回来了,又是同平野一道……”

秋雨过后,天色变做深蓝,静悄的那边就是校园的林丛。校园像幅画似的,绘着小堆小堆的黄花;地平线以上,是些散散乱乱的枝柯,在晚风里取暖;拥挤着的树叶上,跳跃着金光。

秦铮提篮里的青蛙,跳到地面。平野在阳光里笑着,惊惧的肩头缩动着,把青蛙装进篮里。

裙襟被折卷一下。秦铮坐在水池旁愉快着,她的眼睛向平野羞涩的笑,别离使她羞涩了。

平野和她的肩头相依,但只是坐着,他躲避着热情似的坐着。一种初会的喜悦常常是变做悲哀的箭,连贯的穿了两个心颗,水珠在树叶上闪起金光滚动着,风来了,水珠落了。也和水珠一样,秦铮的眼泪落了,落到平野的衣襟上,手上,唇上,这情人的泪,水银似的在平野的灵魂里滚转。

平野觉得自己的生命这算是第一次有意义。“不要哭啊,小妹妹……”

楼上的声音响震着玻璃窗时,秦铮扭动她的肩头,但不看上去,她知道这又是她的妹妹秦华在作怪。

提篮里的青蛙要去寻水,粗糙的呼吸着。

秦铮从来爱玩小孩子的事,从乡间回来特地带回两个青蛙,现在青蛙是放在水池里了。

晚天染着紫色红色的颜料,各自划分着,划分得不清晰了,越加模糊下去。“这次我到乡下去,受罪极了,猩红热、虎列拉,……各样的传染病都有。只有传染病,没有医生,患病者只有死。——在这样的世界上,我也真希望死了。因为你,我死的希望破碎了。你不是常说吗?想要死的人,那是自私,或是各人主义的变态。”

平野吻了她手一下,并且问:“那里工作怎样?”

平野又像恢复了自己似的,人像又涌上他的心来,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在喊口号了。

他们的声音低下来,暗下来,和苍茫的暮色一样,苍茫下去。

南楼宿舍睡在夜里了,北楼也睡在夜里,久别的情绪苍白着,不可顿挫的强硬起来,纠缠起来。

踱荡着他们的热情似的,穿着林丛踱荡,踏着月光踱荡,秦铮是愉快着,讲了一些流水似的话,别离不再压紧她了,她轻松在跳着武步。可是平野的心情正相反,他徘徊着,他作窘,平野为了她的青春所激动。

关于这个秦铮是忽略了,她永不知道她的青春可能激动了别人,在一个少女这是一件平常的事。

平野引她到树丛的深处去,他颤栗的走着,激动的走着,同时秦铮也不会觉察这个。

两个影子,深藏在树丛里了。

南楼的影子倒在水池里,太空镶着无数的星座,秋夜静得和水晶似的透明。

从树丛颤巍着那里走出来了。秦铮的头发毛散了,衣裙不整齐了,怕羞的背影走上楼梯去。

平野站在月光中的池旁,目送她。每次他送秦铮回宿舍时,她都是倒踏着梯级向他微笑着,缓缓的走进去。现在秦铮没有回头,她为了新的体验淹没了。

平野的心思平静下来,满足同时而倦怠的转向北楼去。

青蛙叫了,要吵破这个秘密似的叫了。二

这是一个回忆,完全是一个梦中的回忆。

平野醒转了来,铁窗外石壁的顶端,模糊着苍白的星座。深壑的院宇,永恒的刮着阴惨的风,住在这里的人,有的是单身房,有的是群居,有的在等候宣告死刑,也有些在挨混刑期。

等候大刑的人,他们终夜不能睡着,他们吼叫出不是人的声音来,但是他们腿上的铁锁和手上的木枷并不因为吼号而脱落,依然严紧的在枷锁着。五个人中的两个人是瘫落在墙角里,不喊叫也不挣脱。使你看到,你可以联想起那是两个年老的胡匪被死恐吓住了?但,他们不是,那两张面孔,并不苍白;手足安然的,并不颤索。

提着枪打着裹腿的人,整夜是在看守着这五个人,这是为了某种事体。提枪的人,总是不间断的在袖口间探望自己的手表,就像希望着天快亮起来似的。但,天亮起来又有什么事体要发生呢?这个事件,看守人和被看守人都像明白似的。被看守人嚎叫着,他们不能滚转,提枪的人在那里踱来踱过。

其中的一个向着那两个永不知嚎叫的人说:“怎么你们的不是行抢,只为了几张碎纸在身上就……”

说话的那个人,被提着枪的绞断了话声,但是他现在一点都不知惧怕什么叫枪,他大骂了一阵,没有法治他。提枪的那个人仍然是走来走去,一面看他袖口间的表。

平野,他是个永久要住在这里的一个犯人,因为法律判断他是这样。

因为三年前的那天晚间,他同秦铮在校园里谈一些关于乡间和工作的事,第二天,秦铮的父亲处死刑了,第三天,秦铮被捕了。接着就是平野。

现在秦铮和平野是住在同一个铁包的院里,现在已三年了。放在水池里两个青蛙变作了一群小青蛙,在校园里仍是叫着。

在三年之中,他们总是追随三年前的旧梦,平野醒转来了。醒来他寻觅不见秦铮,他又闭起眼睛,窗子铁栏外,有不转动的白色的月轮,外面嚷着这样的声音,平野听到了:“又是五个:两政治犯,三个强盗犯,提出去。”过了一刻,车轮的声音轧过了,渐远了。一九三三,八,六哑老人

孙女——小岚大概是回来了吧,门响了下。秋晨的风洁静得有些空凉,老人没有在意,他的烟管燃着,可是烟纹不再作环形了,他知道这又是风刮开了门。他面向外转,从门口看到了荒凉的街道。

他睡在地板的草帘上,也许麻袋就是他的被褥吧,堆在他的左近,他是前月才患着半身肢体不能运动的病,他更可怜了。满窗碎纸都在鸣叫,老人好像睡在坟墓里似的,任意野甸上是春光也好,秋光也好,但他并不在意,抽着他的烟管。

秋凉毁灭着一切,老人的烟管转走出来的烟纹也被秋凉毁灭着。

这就是小岚吧,她沿着破落的街走,一边扭着她的肩头,走到门口,她想为什么门开着,——可是她进来了,没有惊疑。

老人的烟管没烟纹走出,也像老人一样的睡了。小岚站在老人的背后,沉思了一刻,好像在打主意——唤醒祖父呢——还是让他睡着。

地上两张草帘是别的两个老乞丐的铺位,可是空闲着。小岚在空虚的地板上绕走,她想着工厂的事吧。

非常沉重的老人的鼾声停住了,他衰老的灵魂震动了一下。那是门声,门又被风刮开了,老人真的以为是孙女回来给他送饭。他歪起头来望一望,孙女跟着他的眼睛走过来了。

小岚看着爷爷震颤的胡须,她美丽,凄凉的眼笑了,说:“好了些吧?右半身活动得更自由了些吗?”

这话是用眼睛问的,并没有声音。只有她的祖父,别人不会明白或懂得这无声的话,因为哑老人的耳朵也随着他的喉咙有些哑了,小岚把手递过去,抬动老人的右臂。

老人哑着——卡……卡……哇……

老人的右臂仍是不大自由,有些痛,他开始寻望小岚的周身。小岚自愧的火热般的心跳了,她只为思索工厂要裁她的事,从街上带回来的包子被忘弃着,冰凉了。

包子交给爷爷:“爷爷,饿了吧!”

其实,她的心一看到包子早已惭愧着,恼恨着,可是不会意想到的,老人就拿着这冰冷的包子已经在笑了。

可爱的包子倒惹他生气,老人关于他自己吃包子,感觉十分有些不必需。他开始作手势:扁扁的,长圆的,大树叶样的;他头摇着,他的手不意的,困难而费力的在比作。

小岚在习惯上她是明白。这是一定要她给买大饼子(玉米饼)。小岚也作手势,她的手向着天,比作月亮大小的圆环,又把手指张开作一个西瓜形,送到嘴边去假吃。她说:“爷爷,今天是过八月节啦,所以爷爷要吃包子的。”

这时老人的胡须荡动着,包子已经是吞掉了两个。

也许是为着过节,小岚要到街上去倒壶开水来。他知道自家是没有水壶,老人有病,罐子也摆在窗沿,好像是休息,小岚提着罐子去倒水。

窗纸在自然的鸣叫,老人点起他的烟管了。

这是十分难能的事,五个包子却留下一个。小岚把水罐放在老人的身边,老人用烟管指给她,……卡……哇……

小岚看着白白的小小的包子,用她凄怆的眼睛,快乐的笑了,又惘然的哭了,她为这个包子伟大的爱,唤起了她内心脆弱得差不多彻底的悲哀。

小岚的哭惊慌的停止。这时老人哑着的嗓子更哑了,头伏在枕上摇摇,或者他的眼泪没有流下来,胡须震荡着,窗纸鸣得更响了。“岚姐,我来找你。”

一个女孩子,小岚工厂的同伴,进门来,她接着说:“你不知道工厂要裁你吗?我抢着跑来找你。”

小岚回转头向门口作手势,怕祖父听了这话,平常她知道祖父是听不清的,可是现在她神经质了,她过于神经质了。

可是那个女孩子还在说:“岚姐,女工头说你夜工做得不好,并且每天要回家两次。女工头说,小岚不是没有父母吗?她到工厂来,不说她是个孤儿么?所以才留下了她。——也许不会裁了你!你快走吧。”

老人的眼睛看着什么似的那样自揣着,他只当又是邻家姑娘来同小岚上工去。

使老人生疑的是小岚临行时对他的摇手,为什么她今天不作手势,也不说一句话呢?老人又在自解——也许是工厂太忙。

老人的烟管是点起来的,幽闲的他望着烟纹,也望着空虚的天花板。凉澹的秋的气味像侵袭似的,老人把麻袋盖了盖,他一天的工作只有等孙女。孙女走了,再就是他的烟管。现在他又像是睡了,又像等候他孙女晚上回来似的睡了。

当别的两个老乞丐在草帘上吃着饭类东西的时候,不管他们的铁罐搬得怎样响,老人仍是睡着,直到别的老乞丐去取那个盛热水的罐时,他算是醒了。可是打了个招呼,他又睡了。“他是有福气的,他有孙女来养活他,假若是我患着半身不遂的病,老早就该死在阴沟了。”“我也是一样。”

两个老乞丐说着,也要点着他们的烟管,可是没有烟了,要去取哑老人的。

忽然一个包子被发现了,拿过来,说给另一个听:“三哥,给你吃吧,这一定是他剩下来的。”

回答着:“我不要,你吃吧。”

可是另一个在说:“我不要”这三个字以前,包子已经落进他的嘴里,好像他让三哥吃的话是含着包子说的。

他们谈着关于哑老人的话:“在一月以前,那时你还不是没住在这里吗,他讨要过活,和我们一样。那时孙女缝穷,后来孙女入了工厂,工厂为了做夜工是不许女工回家的,记得老人一夜没有回来。第二天早晨,我到街头看他,已睡在墙根,差不多和死尸一样了。我把他拖回房里,可是他已经不省人事了。后来他的孙女每天回来看护他,从那时起,他是患着病了。”“他没有家人么?”“他的儿子死啦,媳妇嫁了人。”

两个老乞丐也睡在草帘上,止住了他们的讲话,直到哑老人睡得够了,他们凑到一起讲说着,哑老人虽然不能说话,但也笑着。

这是怎么样呢?天快黑了,小岚该到回来的时候了。老人觉到饿,可是只得等着。那两个又出去寻食,他们临出去的时候,罐子撞到门框发响,可是哑老人只得等着。

一夜在思量,第二个早晨,哑老人的烟管不间断的燃着,望望门口,听听风声,都好像他孙女回来的声音。秋风竟忍心欺骗哑老人,不把孙女带给他。

又燃着了烟管,望着天花板,他咳嗽着。这咳嗽声经过空冷的地板,就像一块铜掷到冰山上一样,响出透亮而凌寒的声来。当老人一想到孙女为了工厂忙,虽然他是怎样的饿,也就耐心的望着烟纹在等。

窗纸也像同情老人似的,耐心的鸣着。

小岚死了,遭了女工厂头的毒打而死,老人却不知道他的希望已经断了路。他后来自己扶着自己颤颤的身子,把经日讨饭的家伙,从窗沿取来,挂了满身,那些会活动的罐子,配着他直挺的身体,在作出痛心的可笑的模样。他又向门口走了两步,架了长杖,他年老而蹀躞的身子上有几只罐子在凑趣般的摇动着,那更可笑了,可笑得会更痛心。

蓦然地,他的两个老伙伴开门了,这是一个奇异的表情,似一朵鲜红的花突然飞到落了叶的枯枝上去。走进来的两个老乞丐正是这样,他们悲惨而酸心的脸上,突然作笑。他们说:“老哥,不要到街上去,小岚是为了工厂忙,你的病还没好,你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这里有我们三个人的饭呢,坐下来先吃吧,小岚会回来的。”

讲这些话的声音,有些特别。并且嘴唇是不自然的起落,哑老人听不清他们究竟说的是什么,就坐下来吃。

哑老人算是吃饱了,其余的两个,是假装着吃,知道饭是不够的。他不能走路,他颤颤着腿,像爬似的走回他的铺位。“女工头太狠了。”“那样的被打死,太可怜,太惨。”

哑老人还没睡着的时候,他们的议论好像在提醒他。他支住腰身坐起来,皱着眉想——死……谁死了呢?

哑老人的动作呆得笑人,仿佛是个笨拙的侦探,在侦查一个难解的案件。眉皱着,眼瞪着,心却糊涂着。

那两个老乞丐,蹑着脚,拿着烟管想走。

依旧是破落的家屋,地板有洞,三张草帘仍在地板上,可是都空着,窗户用麻袋或是破衣塞堵着,有阴风在屋里飘走。终年没有阳光,终年黑灰着,哑老人就在这洞中过他残老的生活。

现在冬天,孙女死了,冬天比较更寒冷起来。

门开处,老人幽灵般的出现在门口了。他是爬着,手脚一起落地的在爬着,正像个大爬虫一样。他的手插进雪地去,而且大雪仍然是飘飘落着,这是怎样一个悲惨的夜呀,天空挂着寒月。

并没有什么吃的,他的罐子空着,什么也没讨到。

别的两个老乞丐,同样是这洞里爬虫的一分子,回来了说:“不要出去呀,我们讨回来的东西只管吃,这么大的年纪。”

哑老人没有回答,用呵气来温暖他的手,自己肿得萝卜似的手。饭是给哑老人吃了,别人只得又出去。

屋子和从前一样破落,阴沉的老人也和从前一样吸着他的烟管。可是老人他只剩烟管了,他更孤独了。

从草帘下取出一张照片来,不敢看似的他哭了,他绝望的哭,把躯体偎作个绝望的一团。

当窗纸不作鸣的时候,他又在抽烟。

只要抡动一次胳臂,在他全像搬转一支铁钟似的,要费几分钟。

在他漠忽中,烟火坠到草帘上,火烧到胡须时,他还没有觉查。

他的孙女死了,伙伴没在身边,他又哑,又聋,又患病,无处不是充备给火烧死的条件。就这样子,窗纸不作鸣声,老人滚着,他的胡须在烟里飞着,白白的。一九三三,八,二七夜风一

老祖母几夜没有安睡,现在又是抖着她的小棉袄了。小棉袄一拿在祖母的手里,就怪形的在作恐吓相。仿佛小棉袄会说出祖母所不敢说出的话似的,外面风声又起了!——唰——唰……

祖母变得那样可怜,小棉袄在手里终那样拿着。窗纸也响了!没有什么,是远村的狗吠,身影在壁间摇摇,祖母,灭下烛,睡了!她的小棉袄又放在被边,可是这也没有什么,祖母几夜都是这样睡的。

屋中并不黑沉,虽是祖母熄了烛。披着衣裳的五婶娘,从里间走出来,这时阴惨的月光照在五婶娘的脸上,她站在地心用微而颤的声音说:“妈妈!远处许是来了马队,听!有马蹄响呢!”

老祖母还没忘掉做婆婆特有的口语向五婶娘说:“可恶的xxx又在寻死。不碍事,睡觉吧。”

五婶娘回到自己的房里,想唤醒她的丈夫,可是又不敢。因为她的丈夫从来英勇在村中著名的,而不怕过什么人。枪放得好,马骑得好。前夜五婶娘吵着xxx是挨了丈夫的骂。

不碍事,这话正是碍事,祖母的小棉袄又在手中颠倒了!她把袖子当作领来穿。没有燃烛,斜歪着站起来。可是又坐下了。这时,已经把壁间落满着灰尘的铅弹枪取下来,在装子弹。她想走出去上炮台望一下,其实她的腿早已不中用了,她并不敢放枪。

远村的狗吠得更甚了,像人马一般的风声也上来了。院中的几个炮手,还有老婆婆的七个儿子通起来了。她最小的儿子还没上炮台,在他自己的房中抱着他新生的小宝宝。

老祖母骂着:“呵!太不懂事务了!这是什么时候?还没有急性呀!”

这个儿子,平常从没挨过骂,现在也骂了。接着小宝宝哭叫起来。别的房中,别的宝宝,也哭叫起来。

可不是吗?马蹄响近了,风声更恶,站在炮台上的男人们持着枪杆,伏在地下的女人们抱着孩子。不管那一个房中都不敢点灯,听说xxx是找光明的。

大院子里的马棚和牛棚,安静着,像等候恶运似的。可是不然了!鸡,狗,和鸭鹅们,都闹起,就连放羊的童子也在院中乱跑。

马,认清是马形了!人,却分不清是什么人。天空是月,满山白雪,风在回旋着,白色的山无止境的牵连着。在浩荡的天空下,南山坡口,游动着马队,蛇般的爬来了。二叔叔在炮台里看见这个,他想灾难算是临头了!一定是来攻村子的。他跑向下房去,每个雇农给一只枪,雇农们欢喜着,他们想:“地主多么好呵!张二叔叔多么仁慈!老早就把我们当作家人看待的。现在我们共同来御敌吧!”

往日地主苛待他们,就连他们最反对的减工资,现在也不恨了!只有御敌是当前要做的。不管厨夫,也不管是别的役人,都喜欢着提起枪跑进炮台去。因为枪是主人从不放松给他们拿在手里。尤其欢喜的是牧羊的那个童子——长青,他想,我有一只枪了!我也和地主的儿子们一样的拿着枪了!长青的衣裳太破,裤子上的一个小孔,在抢着上炮台时裂了个大洞。

人马近了!大道上飘着白烟,白色的山和远天相结,天空的月澈底的照着,马像跑在空中似的。这也许是开了火吧!——砰!砰……。炮手们看得清是几个探兵作的枪声。

长青在炮台的一角,把住他的枪,也许是不会放,站起来,把枪嘴伸出去,朝着前边的马队。这马队就是地主的敌人。他想这是机会了!二叔叔在后面止住他:“不要!——等近些放!”

绕路去了!数不尽的马的尾巴渐渐消失在月夜中了!墙外的马响着鼻子,马棚里的马听了也在响鼻子。这时老祖母欢喜的喊着孙儿们:“不要尽在冷风里,你们要进屋来暖暖,喝杯热茶。”

她的孙儿们强健的回答:“奶奶!我们全穿皮袄,我们在看守着,怕贼东西们再转回来。”

炮台里的人稀疏了!是凡地主和他们的儿子都转回屋去,可是长青仍蹲在那里,作一个小炮手的模样,枪嘴向前伸着,但棉裤后身作了个大洞,他冷得几乎是不能耐,要想回房去睡。没有当真那么作,因为想起了张二叔叔——地主平常对他的训话了:“为人要忠。你没看古来有忠臣孝子吗?忍饿受寒,生死不怕,真是可佩服的。”

长青觉得这正是尽忠也是尽孝的时候,恐怕错了机会似的,他在捧着枪,也在作一个可佩服的模样。裤子在屁股间一个大洞裂着。二

这人是谁呢?头发蓬着,脸没有轮廓,下垂的头遮盖住,暗色的房间破乱得正像地主们的马棚。那人在啼着,好像失丈夫的乌鸦一般。屋里的灯灭了!窗上的影子飘忽失去。

两棵立在门前的大树,光着身子在嚎叫已失去的它的生命。风止了!篱笆也不响了!整个的村庄,默得不能再默。儿子,长青。回来了。

在屋里啼哭着,穷困的妈妈听得外面有踏雪声,她想这是她的儿子吧!可是她又想,儿子十五天才可以回一次家,现在才十天,并且脚步也不对,她想这是一个过路人。

柴门开了!柴门又关了!篱笆上的积雪,被振动落下来,发响。

妈妈出去像往日一样,把儿子接进来,长青腿软得支不住自己的身子,他是斜歪着走回来,所以脚步差错得使妈妈不能听出。现在是躺在炕上,脸儿青青的流着鼻涕;妈妈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

心痛的妈妈急问:“儿呀!你又牧失了羊吗?主人打了你吗?”

长青闭着眼睛摇头,妈妈又问:“那是发生了什么事?来对妈妈说吧!”

长青是前夜看守炮台冻病了的,他说:“妈妈!前夜你没听着马队走过吗?张二叔叔说xxx是万恶之极的,又说专来杀小户人家。我举着枪在炮台里站了半夜。”“站了半夜又怎么样呢?张二叔叔打了你吗?”“妈妈,没有,人家都称我们是小户人家,我怕马队要来杀妈妈,所以我在等候着打他们。”“我的孩子,你说吧!你怎么会弄得这样呢?”“我的裤子不知怎么弄破了!于是我病了!”

妈妈的心好像是碎了!她想丈夫死去三年,家里从没买过一尺布,和一斤棉。于是她把儿子的棉袄脱了下来,面着灯照了照,一块很厚的,另一块是透着亮。

长青抽着鼻子哭,也许想起了爸爸。妈妈放下了棉袄,把儿子抱过来。

豆油灯像在打寒颤似的火苗哆嗦着,唉,穷妈妈抱着病孩子。三

张老太太又在抖着她的小棉袄了!因为她的儿子们不知辛苦了多少年,才做了个地主;几次没把财产破坏在土匪,叛兵的手里,现在又闹x军,她当然要抖她的小棉袄罗!

张二叔叔走过来,看着妈妈抖得怪可怜的,他安慰着:“妈妈!这算不了什么,您想,我们的炮手都很能干呢!并且恶霸们有天理来昭张,妈妈您睡下吧!不要起来,没有什么事!”“可是我不能呢?我不放心。”

张老太太说着外面枪响了!全家的人,像上次一样,男的提着枪,女的抱着孩子。风声似乎更紧,树林在啸。

这是一次虚惊,前村捉着个小偷。一阵风云又过了!在乡间这样的风云是常常闹的。老祖母的惊慌似乎成了癖。全家的人,管谁都在暗笑她的小棉袄。结果就是什么事没发生,但,她的小棉袄仍是不留意的拿在手里,虽是她只穿着件睡觉的单衫。

张二叔叔同他所有的弟兄们坐在老太太的炕沿,老六开始说:“长青那个孩子,怕不行,可以给他结账的,有病不能干活计的孩子,活着又有什么用?”

说着把烟卷放在嘴里,抱起他三年前就患着瘫病的儿子走回自己的房子去了。

张老太说:“长青那是我叫他来的,多做活少做活的不说,就算我们行善,给他碗饭吃,他那样贫寒。”

大媳妇含着烟袋,她是四十多岁的婆子。二媳妇是个独腿人,坐在她自己的房里。三媳妇也含着烟袋在喊,三叔叔回房去睡觉。老四,老五,以至于老七这许多儿媳妇都向老太太问了晚安才退去。老太太也觉得困了似的,合起眼睛抽她的长烟袋。

长青的妈妈,——洗衣裳的婆子来打门,温声的说:“老太太,上次给我吃的咳嗽药再给我点吃吧!”

张老太太也是温和着说:“给你这片吃了!今夜不会咳嗽的,可是再给你一片吧!”

洗衣裳的婆子暗自非常感谢张老太太,退回那间靠近草棚的黑屋子去睡了!

第二天是个天将黑的时候,在大院里的绳子上,挂满了黑色的白色的,地主的小孩的衣裳,以及女人的裤子。就是这个时候吧!晒在绳子上的衣服有浓霜透出来,冻得挺硬,风刮得有铿锵声。洗衣裳的婆子咳嗽着,她实不能再洗了!于是走到张老太的房里:“张老太真是废物呢!穷人又生病。”

一面说一面咳嗽:“过几天我一定来把所有余下的衣服洗完。”

她到地心那个桌子下,取她的包袱,里面是张老太给她的破毡鞋;二婶子,和别的婶子给她的一些碎棉花,和裤子之类。这时张老太在炕里,含着她的长烟袋。

洗衣裳的婆子有个破落而无光的家屋,穿的是张老太穿剩的破毡鞋。可是张老太有着明亮的镶着玻璃的温暖的家,穿的是从城市里新买回来的毡鞋。这两个老婆婆比在一起,是非常有趣的。很巧,牧羊的长青走进来,张二叔叔也走进来。老婆婆是这样两个不同形的,生出来的儿子也当然两样,一个是掷着鞭子的牧人,一个是把着算盘的地主。

张老太扭着她不是心思的嘴角问:“我说,老李,你一定要回去吗?明天不能再洗一天吗?”

用她努力的眼睛望着老李,老李:“老太太,不要怪我,我实在做不下去了!”“穷人的骨头想不到这样值钱,我想你的儿子,不知是谁的力量才在这里呆得住。也好。那么,昨夜给你那药片,为着今夜你咳嗽来吃它。现在你可以回家去养着去了!把药片给我,那是很贵呢!不要白废了!”

老李把深藏在包袱里那片预备今夜回家吃的药拿出来。

老李每月要来给张地主洗五次衣服,每次都是给她一些萝卜,或土豆,这次都没给。

老婆子夹着几件地主的媳妇们给她的一些破衣服。这也就是她的工银。

老李走在有月光的大道上,冰雪闪着寂寂的光,她寡妇的脚踏在雪地上,就像一只单身雁在哽咽着她孤飞的寞寞。这树为着空的枝干,没有鸟雀。什么人全睡了!尽树儿的那端有她的家屋出现。

打开了柴门,连个狗儿也没有,谁出来迎接她呢?!四

两天过后风声又紧了!真的x军要杀小户人家吗?怎么都潜进破落村户去?李婆子家也曾住过那样的人。

长青真的结了账了!背着自己的小行李走在风雪的路上。好像一个流浪的,丧失了家的小狗,一进家屋他就哭着。他觉得绝望。吃饭妈妈是没有米的,他不用妈妈问他就自己诉说怎样结了账,怎样赶他出来,他越想越没路可走,哭到委曲的时候,脚在炕上跳,用哀惨的声音呼着他的妈妈:“妈妈:我们吊死在爹爹坟前的树上吧!”

可是这次,出乎意料的,妈妈没有哭,没有同情他,只是说:“孩子,不要胡说了,我们有办法的。”

长青拉着妈妈的手,奇怪的,怎么妈妈会变了呢?怎么变得和男人一样有主意呢?五

前村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张二叔叔的家里还没吃早饭。

整个的前村和x军混成一团了!有的说是在宣传,有的说是在焚房屋,屠杀贫农。

张二叔叔放探出去,两个炮手背上大枪,小枪,用鞭子打着马,刺面的严冬的风夺面而过,可是他们没有走到地点,就回来了;报告是这样:“不可知这是什么埋伏?村民安静着,鸡犬不惊的不知在作些什么?”

张二叔叔问:“那末你们看见些什么呢?”“我们是站在山坡往下看的,没有马槽,把草摊在院心,马匹在急吃着草,那些恶棍们和家人一样在院心搭着炉,自己做饭。”

全家的人,挤在老祖母子的门里门外,眼睛瞪着。全家好像窒息了似的。张二叔叔点着他的头:“唔!——你们去吧!”

这话除了他自己别人似乎没有听见。关闭的大门外面有重车轮轴轧轧经过的声音。

可不是吗?敌人来了!方才吓得像木雕一般的张老太也扭走起来。

张二叔叔和一群小地主们捧着枪不放,希望着马队可以绕道过去。马队是过去了一半,这次比上次的马匹更多。使张二叔叔纳闷的是后半部的马队也夹杂着爬犁小车!并且车上也像有妇女们坐着?更近了!二叔叔是千真万真看见了一些雇农,李三,刘福,小秃……一些熟识的佃农。二叔叔气得仍要动起他地主的怒来大骂。

兵们从东墙回转来,把张二叔叔的房舍包围了!开了枪。

这不是夜,没有风,这是光明的朝阳下,张二叔叔是第一个倒地。在他一秒钟清明的时候,他看见了长青和他的妈妈——李婆子也坐在爬犁上,在挥动着拳头……一九三三,八,二七王阿嫂的死一

草叶和菜叶都蒙盖上灰白色霜。山上黄了叶子的树,在等候太阳。太阳出来了,又走进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飘送着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气。

雾气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声息,蒙蔽了远近的山岗。

王阿嫂拉着小环每天在太阳将出来的时候,到前村广场上给地主们流着汗;小环虽是七岁,她也学着给地主们流着小孩子的汗。现在春天过了,夏天过了……王阿嫂什么活计都做过,拔苗插秧。秋天一来到,王阿嫂和别的村妇们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绳把茄子穿成长串长串的,一直穿着。不管蚊虫把脸和手搔得怎样红肿,也不管孩子们在屋里喊叫妈妈吵断了喉咙。她只是穿啊,穿啊,两只手像纺纱车一样,在旋转着穿。

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铃当一样,挂满了王阿嫂的前檐;就连用柳条编成的短墙上也挂满着紫色的铃当。别的村妇也和王阿嫂一样,檐前尽是茄子。

可是过不了几天茄子晒成干菜了!家家都从房檐把茄子解下来,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冬天只吃着地主用以喂猪的乱土豆,连一片干菜也不曾进过王阿嫂的嘴。

太阳在东边放射着劳工的眼睛。满山的雾气退去,男人和女人,在田庄上忙碌着。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间,在山坡间,践踏并且寻食着秋天半憔悴的野花。

田庄上只是没有王阿嫂的影子,这却不知为了甚么?竹三爷每天到广场上替张地主支配工人。现在竹三爷派一个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头目,愣三抢着说:“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得到竹三爷的允许,不到两分钟的工夫,愣三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王阿嫂,为什么不去做工呢?”

里面接着就是回答声:“叔叔来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王妹子叫来,我头痛,今天不去做工。”

小环坐在王阿嫂的身边,她哭着,响着鼻子说:“不是呀!我妈妈扯谎,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的哭,不知是肚子痛还是想我的爸爸。”

王阿嫂的伤心处被小环击打着,猛烈的击打着,眼泪都从眼眶转到嗓子方面去。她只是用手拍打着小环,她急性的,意思是不叫小环再说下去。

李愣三是王阿嫂男人的表弟。听了小环的话,像动了亲属情感似的,跑到前村去了。

小环爬上窗台,用她不会梳头的小手,在给自己梳着毛蓬蓬的小辫。邻家的小猫跳上窗台,蹲踞在小环的腿上,猫像取暖似的迟缓的把眼睛睁开,又合拢来。

远处的山反映着种种样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点似的,在云霞里爬走。

小环不管这些,只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辫。二

在村里,王妹子,愣三,竹三爷,这都是公共的名称。是凡佣工阶级都是这样简单,而不变化的名字。这就是工人阶级一个天然的标识。

王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边,炕里蹲着小环,三个人寂寞着在。后山上不知是什么虫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种不可忍耐的幽默和凄怨的情绪来。

小环虽是七岁,但是就和一个少女般的会忧愁,会思量。她听着秋虫吵叫的声音,只是用她的小嘴在学着大人叹气。这个孩子也许因为母亲死得太早的缘故?

小环的父亲是一个雇工,在她还不生下来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死了!在她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又死了。她的母亲是被张地主的大儿子张胡琦强奸而后气愤死了的。

五岁的小环,开始做个小流浪者了!从她贫苦的姑家,又转到更贫苦的姨家。结果为了贫苦,不能养育她,最后她在张地主家过了一年煎熬的生活。竹三爷看不惯小环被虐待的苦处。当一天王阿嫂到张家去取米,小环正被张家的孩子们将鼻子打破,满脸是血,王阿嫂把米袋子丢落在院心,她走近小环,给她擦着眼泪和血。小环哭着,王阿嫂也哭了!

有竹三爷作主,小环从那天起,就叫王阿嫂做妈妈了!那天小环是扯着王阿嫂的衣襟来到王阿嫂的家里。

后山的虫子,不间断的,不曾间断的在叫。王阿嫂拧着鼻涕,两腮抽动,若不是肚子突出,她简直瘦得像一条龙。她的手也正和爪子一样,为了拔苗割草而骨节突出。她的悲哀像沉淀了的淀粉似的,浓重并且不可分解。她在说着她自己的话:“王妹子,你想我还能再活下去吗?昨天在田庄上张地主是踢了我一脚。那个野兽,踢得我简直发昏了,你猜他为什么踢我呢?早晨太阳一出就做工,好身子倒没妨碍,我只是再也带不动我的肚子了!又是个正午时候,我坐在地梢的一端喘两口气,他就来踢了我一脚。”

拧一拧鼻涕又说下去:“眼看着他爸爸死了三个月了!那是刚过了五月节的时候,那时仅四个月,现在这个孩子快生下来了!咳!什么孩子,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丧在张地主的手里,我也非死在他们的手里不可,我想谁也逃不出地主们的手去。”

王妹子扶她一下,把身子翻动一下:“哟!可难为你了!肚子这样你可怎么在田庄上爬走啊?”

王阿嫂的肩头抽动得加速起来。王妹子的心跳着,她在悔恨的跳着,她开始在悔恨:“自己太不会说话,在人家最悲哀的时节,怎能用得着十分体贴的话语来激动人家悲哀的感情呢?”

王妹子又转过话头来:“人一辈子就是这样,都是你忙我忙,结果谁也不是一个死吗?早死晚死不是一样吗?”

说着她用手巾给王阿嫂擦着眼泪,揩着她一生流不尽的眼泪:“嫂子你别太想不开呀!身子这种样,一劲忧愁,并且你看着小环也该宽心。那个孩子太知好歹了!你忧愁,你哭,孩子也跟着忧愁,跟着哭。倒是让我做点饭给你吃,看外边的日影快晌午了!”

王妹子心里这样相信着:“她的肚子被踢得胎儿活动了!危险……死……”

她打开米桶,米桶是空着。

王妹子打算到张地主家去取米,从桶盖上拿下个小盆。王阿嫂叹息着说:“不要去呀!我不愿看他家那种脸色,叫小环到后山竹三爷家去借点吧!”

小环捧着瓦盆爬上坡,小辫在脖子上摔搭摔搭的走向山后去了!山上的虫子在憔悴的野花间,叫着憔悴的声音啊!三

王大哥在三个月前给张地主赶着起粪的车,因为马腿给石头折断,张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钱。王大哥气愤之极,整天醉酒,夜里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后来他简直是疯了!看着小孩也打,狗也打,并且在田庄上乱跑,乱骂。张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时候,遣人偷着把草堆点着了!王大哥在火焰里翻滚,在张地主的火焰里翻滚;他的舌头伸在嘴唇以外,他嚎叫出不是人的声音来。

有谁来救他呢?穷人连妻子都不是自己的。王阿嫂只是在前村田庄上拾土豆,她的男人却在后村给人家烧死了。

当王阿嫂奔到火堆旁边,王大哥的骨头已经烧断了!四肢脱落,脑壳直和半个破葫芦一样,火虽息灭,但王大哥的气味却在全村漂漾。

四围看热闹的人群们,有的擦着眼睛说:“死得太可怜!”

也有的说:“死了倒好,不然我们的孩子要被这个疯子打死呢!”

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头来,裹在衣襟里,她紧紧的抱着,她发出啕天的哭声来。她这凄惨泌血的声音,遮过草原,穿过树林的老树,直到远处的山间,发出回响来。

每个看热闹的女人,都被这个滴着血的声音诱惑得哭了!每个在哭的妇人都在生着错觉,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烧死一样。

别的女人把王阿嫂的怀里紧抱着的骨头,强迫的丢开,并且劝说着:“王阿嫂你不要这样啊!你抱着骨头又有什么用呢?要想后事。”

王阿嫂不听别人,她看不见别人,她只有自己。把骨头又抢着疯狂的包在衣襟下,她不知道这骨头没灵魂,也没有肉体,一切她都不能辨明。她在王大哥死尸被烧的气味里打滚,她向不可解脱的悲痛里用尽了她的全力的攒呵!

满是眼泪小环的脸转向王阿嫂说:“妈妈,你不要哭疯了啊!爸爸不是因为疯才被人烧死的吗?”

王阿嫂,她不听到小环的话,鼓着肚子,涨开肺叶般的哭。她的手撕着衣裳,她的牙齿在咬嘴唇。她和一匹吼叫的狮子一样。

后来张地主手提着苍蝇拂,和一只阴毒的老鹰一样,振动着翅膀,眼睛突出,鼻子向里勾曲调着他那有尺寸的阶级的步调从前村走来,用他压迫的口腔来劝说王阿嫂:“天快黑了!还一劲哭什么!一个疯子死就死了吧!他的骨头有什么值钱。你回家做你以后的打算好了!现在我遣人把他埋到西岗子去。”

说着他向四周的男人们下个口令:“这种气味……越快越好!”

妇人们的集团在低语:“总是张老爷子,有多么慈心,什么事情,张老爷子都是帮忙的。”

王大哥是张老爷子烧死的,这事情妇人们不知道,一点不知道。田庄上的麦草打起流水样的波纹,烟筒里吐出来的炊烟,在人家的房顶上旋卷。

苍蝇拂子摆动着吸人血的姿式,张地主走回前村去。

穷汉们,和王大哥同类的穷汉们,摇煽着阔大的肩膀,王大哥的骨头被运到西岗上了!四

三天过了!五天过了!田庄上不见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妇人们嘴里念道这样的话:“她太艰苦了!肚子那么大,真是不能做工了!”“那天张地主踢了她一脚,五天没到田庄上来。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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