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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3 22:4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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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V.S.奈保尔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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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保尔:大河湾

奈保尔:大河湾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奈保尔:大河湾作者:[英]V.S.奈保尔排版:情缘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8-07-01ISBN:9787544272131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我珍爱的友人:纳迪拉·K.阿尔维、南希·斯拉德克安德鲁·怀利和乔迪·格雷格—— 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1

世界如其所是。那些无足轻重的人,那些听任自己变得无足轻重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位置。

纳扎努丁把他的小店低价卖给我,他觉得我接手后不会有好日子过。和非洲其他国家一样,这个国家独立后又经历了动乱,那个处在大河河湾处的内陆小镇几乎荡然无存。纳扎努丁说,我得从头开始。

我开着我的标致车从海岸出发。如今,你可以从东海岸一路开到非洲腹地,但那时候可没有这么简单。沿途好多地方封闭了,或者充满血腥。当时公路多多少少还是开放的,即便如此,我还是跑了一个多星期。

问题不只是路上的流沙和泥泞,以及蜿蜒狭窄、时有时无的盘山公路。更要命的是边境哨所的种种行径,是森林里小木屋外面的讨价还价。木屋上面飘扬着古里古怪的旗帜。我不得不费尽口舌和那些持枪的人说好话,求他们给我和我的标致车放行——穿过一片树丛,紧接着又进入一片树丛。然后得费更多口舌,掏更多钞票,送出更多罐头食品,才能把我的标致车开出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入的地方。

有时候这样的交涉要花掉半天时间。他们头儿的要求有时很荒谬,比如张口就要两三千美元。遇到这种情况,我会一口拒绝。他就钻进自己的木屋,好像没什么可谈的了。我只好在外边游荡,因为也没有什么事可做。这样相持一两个钟头后,或者我钻进木屋,或者他从木屋里钻出来,我们最终以两三美元成交。纳扎努丁说得没错,我问他签证的事,他说钞票更管用。“这种地方进是进得去,难就难在怎么出来。那是一个人的战斗。怎么个解决法,就得看各人自己的神通了。”

进入非洲越深——放眼处,或灌木丛生,或沙漠连绵,或山路崎岖,或湖泊纵横;午后时常下雨,道路一片泥泞;而在山的阴面,则长满蕨类植物,猩猩出没其间——进入越深,我就越是觉得:“真是疯了。我走错了方向。走到头也不可能有新的生活。”

想归想,我还是继续往前开。每天的旅程都像是一大成就,有了这成就,想回头越来越难。我不禁联想起旧时的奴隶,他们的情形也是这样。他们走过同样的路,当然,他们是徒步,反着方向,从非洲大陆的中心走向东海岸。离开非洲的中心和自己的部落越远,就越不容易溜出队伍逃回家,看到周围陌生的非洲人就越感到紧张。最后到了海岸的时候,一个个都没了脾气,甚至迫不及待想要跳上船,被带到大洋彼岸安全的家园。我就像那些离家远走的奴隶,巴不得早一点儿到达目的地。旅途越是艰辛,就越想着快点儿赶路,好去拥抱新生活。

到了目的地,我发现纳扎努丁并没有说假话。这地方的确遭到了动乱的洗劫,这个河湾小镇已经被糟蹋得面目全非。河水湍急处原本是欧式郊区,我到的时候早已夷为平地,废墟上长满了灌木,原来的花园和街道都分辨不出来了。只有码头和海关办公楼一带的行政和商业区,还有镇中心的一些居民街道幸免于难。再没有什么了。连那些非洲人聚居的城区也空了,只有角落里还有人居住,其他地方一派衰败。很多被遗弃的水泥结构的房子像一个个矮墩墩的盒子,有的淡蓝色,有的淡绿色,上面爬满了长得快死得也快的热带藤蔓,如同一层层褐绿色的席子。

纳扎努丁的小店就在商业区的一个集市广场上。店里有股老鼠味,到处都是粪便,不过还算完整。我把纳扎努丁的存货也买下来了——但实际上什么也没买着。我还买了他的良好祝愿——但毫无意义,因为很多非洲人回到丛林里,回到安全的村庄里去了,这些村庄分布在隐蔽的、难以发现的溪流边。

急吼吼地到了这里,却没什么事好做。不过像我这种情况并非个例,还有别的商人和外国人,有的整个动乱时期一直在这里。我和他们一起等待。和平局势持续下来,人们开始返回镇上,城区的院落渐渐充实起来。人们开始需要我们能够提供的商品。就这样,生意又慢慢做起来了。

扎贝思是我店里最早的常客之一。她是个小贩——算不上商人,只是个小打小闹的零售贩子。她来自一个渔民群落,可以说是个小部落。她大约每月到镇上跑一趟,批发一些货物回村。

她从我这里采购铅笔、抄写本、剃须刀片、注射器、肥皂、牙刷、布匹、塑料玩具、铁壶、铝锅、搪瓷盘子和盆子。这就是扎贝思的渔民乡亲需要从外面购买的一些简单的东西。动乱期间,他们没有这些东西也照样过来了。它们不是必需品,也不是奢侈品,不过有了它们,生活会方便些。这里的人会很多事情,凭自己的双手就能生活。他们会鞣皮革,会织布,会打铁。他们把大树挖空做成小船,把小树挖空做成厨房里用的研钵。不过,要是想有个不会弄脏水和食物也不漏的容器,一个搪瓷盆子是多么令人满意啊!

扎贝思十分清楚村子里的人需要什么,知道他们能出多少钱,愿出多少钱。海岸的商人(包括我父亲)经常说——特别是进错了东西自我安慰的时候——任何东西最终都会有人买。这里却不是这样。大家对新东西甚至现代化的东西感兴趣,比如注射器,这挺让我吃惊。不过,他们的口味有些先入为主,拘泥于头一次接受的东西。他们只相信固定的样式,固定的商标。我要是向扎贝思“推销”什么,那也是徒劳。我只能尽量进些他们熟悉的货物。这生意做起来有些乏味,不过倒也省事。这使扎贝思成为一个不错的商人,很直接,通常对一个非洲人来说,她的确是这样。

扎贝思是文盲。她把复杂的采购清单都记在脑子里,她甚至记得上次采购的价格。她从来不赊账,她讨厌赊账。每次买东西她都从小手提包里掏钱出来,现货现付。每次进城她都拎着那个手提包。每个商贩都知道扎贝思的手提包。她不是不信任银行,而是根本不了解。

我和她谈话用的是混合了南腔北调的河边语言,我告诉她:“有一天,贝思,有人会把你的包抢走。你这样带着钱到处跑不安全啊。”“到了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萨林姆爷,我就会知道该待在家里。”

这种思维很奇怪,不过她本来就是个奇怪的女人。“爷”是“老爷”的简称。她叫我“老爷”是因为我是外国人,是大老远从海岸过来的,而且说英语。还有,叫我“老爷”是为了把我和其他外国居民区分开来,她叫他们“先生”。当然,这都是“大人物”到来之前的事情。他一来,就把我们通通变成了“公民”。开始还没问题,不过后来他让我们生活于其中的那套谎言叫老百姓搞不明白了,害怕了。然后出现了比大人物的神物更厉害的神物,他们就决定把这一切都做个了断,恢复原状。

扎贝思的村子离这里只有六十英里左右,不过离公路——就是条羊肠小道——还有一些距离,离主河道也颇有几英里路。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都不好走,得花上两天时间。如果雨季走陆路,甚至要三天时间。一开始,扎贝思总是从陆路过来,和她手下那帮妇女一起跋山涉水,来到公路上,等着马车、卡车或者大巴车。后来汽船恢复航行了,扎贝思就从水路过来,但这也好不到哪里去。

从村里伸出来的秘密河道既狭窄又艰险,还有很多嗡嗡叫的蚊子。扎贝思和她手下的女人们乘着独木舟,有时用篙撑,有时用手推,想方设法赶到主河道。到了那里,她们就在岸边等着汽船来。她们的独木舟里装满了货,大多数是食物,要卖给汽船和拖在汽船后面的驳船上的乘客。食物主要是鱼和猴肉,有的是新鲜的,有的是“烘焙”的,烘焙是乡下的一种熏法,一般都熏得焦黑,外边结了一层黑壳。有时她们会捎上一条熏蛇,或是熏小鳄鱼,黑乎乎的一块,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不过扒开焦煳的外壳,里面的肉倒是白白嫩嫩的。

汽船和拖在后面的驳船一出现,扎贝思就和她手下的女人们划着桨,撑着篙,赶到河中央,靠近汽船的航道,顺着水流往下漂。汽船过去了,独木舟在浪花中不住地颠簸。独木舟和驳船靠近的时刻非常关键,扎贝思和她的女助手们迅速抛出绳子,套到驳船下层的钢甲板上,那上面总会有人接住绳子,拴在舱壁上。独木舟本来是挨着驳船往下漂的,被拴住后,开始调转方向。这时候,驳船上的人把纸票子或者布料扔下来,落在他们要买的鱼肉和猴肉上。

汽船或驳船开过的时候,把独木舟拴在上面来搭顺风船,这种做法在大河上是被认可的,不过风险很大。河道有上千英里,汽船每跑一趟,都有舟毁人亡的传闻。不过这种风险值得一冒:接下来,小贩扎贝思就跟在汽船后面,轻轻松松地逆流而上,一直到小镇边上。在离码头不远的大教堂废墟旁,她把独木舟解下来。她不想直接停靠在码头上,那里有当官的,总想收点什么税。这趟路真不容易!为了卖出一些简单的土特产,给乡亲们捎点货回去,得经历多少麻烦和危险!

汽船到来前一两天,码头大门外的空地上摆开了集市,搭起了帐篷。扎贝思在镇上的时候,就待在帐篷中。要是下雨,她就睡在杂货店或者酒吧的走廊上。后来镇上开始有了非洲客栈,她就到客栈去住。她到我店里来的时候,根本看不出她曾经跋山涉水,一连几天露宿在外。她总是穿得整整齐齐,身上按非洲的样式裹着棉布,褶皱层层叠叠,显出她臀部的肥大。她头上包着头巾,是河下游的那种样式。她拎着手提包,里面塞着皱巴巴的票子,有的是乡亲们给她买货的,有的是在汽船或驳船上卖东西的所得。她买货,付款。汽船开走前的几个钟头,她手下的女人们会赶过来把货搬走。那些女人身材矮小瘦削,头发稀疏,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工装。

顺流而下就快多了。不过危险依然存在,又得把独木舟拴在驳船上,最后又得解开。那时候,汽船下午四点离开小镇,所以到深夜,扎贝思和她手下的女人们才能到达和驳船分开的地方。扎贝思总是小心翼翼,不让人发现通往村子的入口。同驳船分开后,她会一直等汽船、驳船和船上的灯光全部消失,才和女人们一起撑着篙往上游走,或者顺流而下,进入回村的秘密河道。然后,她们撑的撑,推的推,连夜往回赶。河道两边枝桠横曳,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

连夜赶回家!我到了夜里很少在河上。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这会让我感到仓皇无主。在大河上和森林里,天黑后,除了能看到的东西,你对什么都没有把握。即便有月光,也看不清多少东西。要是弄出点儿声音,比如把桨轻轻伸进水里,你就会听到自己的声音,感觉自己像是另外一个人。河流和森林就像鬼魂,它们比你强大多了。你会感觉自己孤单无助,仿佛是私闯进来的。

到了白天——尽管天色可能暗淡瘆人,湿热的雾气升腾起来,有时会让人想起冷天——你可以想象小镇重建并扩张的情形。想象森林被铲除,修起了马路,穿过溪流和沼泽。想象这片土地成为今天的模样:“大人物”后来说过,要沿着河流建一个长达两百英里的“工业园”。(其实他并不是认真说的。他只想扮成这块土地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法师。)不过,在白天,那种未来远景还是可以想一想的。你可以想象这片土地被驯化了,变得适合你这样的人居住。独立前有一部分土地被驯化过,但这些地方现在已经是满目疮痍。

但要是夜里到河上去,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你会觉得这片土地把你带回到某些熟悉的东西,这些东西你过去了解,只是后来忘记了,忽略了,但它们一直没有消失。你会觉得这片土地把你带回到一百年前,带回到某种亘古不变的状态。

扎贝思走过的是什么样的路啊!好像她每次都是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从现在(或未来)抢回一些宝贵的货物,带给她的乡亲——比如那些剃须刀片,她从包装盒里取出来一片一片地零卖,金属制作的奇迹!离小镇越远,离渔村越近,这些货物就越珍贵。扎贝思的渔村是实在的、安全的世界,有森林和障碍重重的河道防护着,外人无法闯入。她的渔村还有其他防护措施。这里人人都知道祖先在上面看着他。祖先们永远不死,他们就住在天上,他们在世上的经历从未被遗忘,而是一直保留了下来,和森林之魂合为一体。森林深处最安全。扎贝思把这安全抛在身后去进货,然后又回归这安全的所在。

人们都不喜欢离开自己的领地。但扎贝思却无所畏惧地在外边跑。她拎着手提包来,拎着手提包走,没有人找过她麻烦。她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从长相上看,她不像这一带的人。这里的人身材瘦小,皮肤很黑。而扎贝思身材高大,皮肤呈铜色。那铜色有时候还闪闪发亮,特别是脸颊那里,看起来就像涂了什么化妆品。扎贝思还有其他一些不平凡的地方。她的气味很特别。很浓,很难闻,一开始我想这可能是鱼腥味,因为她来自渔村,天长日久,身上的腥味变得难以消除了。后来我又想,这可能和村里没什么东西可吃有关系。但是,我遇到扎贝思部落里的人,发现他们的气味不同于扎贝思。非洲本地人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气味。他们走进店里的时候,如果扎贝思也在,他们就会皱起鼻子,有时甚至会走掉。

梅迪说——对了,梅迪是有一半非洲血统的男孩,在我们海岸的家里长大,现在跑到我这儿来了。梅迪说扎贝思身上的味道太浓,浓得蚊子都不来咬她。我寻思这可能是男人不敢靠近扎贝思的原因。其实扎贝思很肉感,而这里的男人都喜欢肉感的女人。而且她还拎着手提包跑来跑去。扎贝思还没有成家,据我所知,她也没有和男人住在一起。

这气味本来就是为了不让人靠近的。梅迪对本地风土人情掌握得挺快。我就是从他那儿了解到,扎贝思是个魔法师,在这一带还小有名气。她身上的气味是防护油膏的气味。别的女人用各种香水来吸引人,扎贝思却用防护油膏来驱赶和警告别人。她处在保护之中。她知道这一点,别人也知道。

我一直把扎贝思当成小贩和好顾客。现在我知道她在这一带是个拥有权能的女人,是女先知,这一点我永远忘不掉。所以她的魔力对我也发挥作用了。2

非洲是我的故乡,我们家族几个世纪以来都生活在这里。不过我们属于东海岸,这就有所不同了。海岸那里不能算地地道道的非洲。那是一个阿拉伯人、印度人、波斯人、葡萄牙人混杂的地方,这里的居民其实是印度洋人。真正的非洲在我们身后,连绵许多英里的丛林、沙漠把我们和内陆的非洲人分隔开来。我们把目光投向东方——阿拉伯、印度、波斯。我们和这些地方的人做生意,我们的祖先也是从这些地方来的。不过我们不能说自己是阿拉伯人、印度人或波斯人。和这些地方的人比较起来,我们感觉自己是非洲人。

我生在一个穆斯林家庭,我们是一群特殊的人,不同于阿拉伯人和非洲海岸的其他穆斯林。就习俗和生活态度而言,我们更接近于印度西北部的印度教徒,我们的祖籍就在那里。到底是什么时候从那里迁过来的,没有人能告诉我。我们不是那种人。我们只是活着,守着本分,沿袭着先人的活法。我们从来不问为什么,从来不记录。在内心深处,我们知道自己的民族很古老,但我们好像没有办法测算时间的流逝。我父亲和祖父讲故事的时候都不会说出时间。这并不说明他们忘了,或者搞不清楚。在他们看来,过去就是过去。

记得祖父说过,他曾经把满满一船奴隶当成橡胶来运。他无法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它只是在他的记忆当中飘来飘去,没有日期,也没有背景。祖父并没有把它作为一桩恶行、恶作剧或玩笑来讲,他只是觉得这是他做过的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不寻常的地方不在于运送奴隶本身,而在于把奴隶当成橡胶。要不是我还记得老人说过这故事,这段往事就永远石沉大海了。后来我看了书,才知道橡胶贸易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是项大买卖,后来又成了中非的大丑闻。祖父想必是在橡胶成为大买卖的时候了解到“橡胶”这个概念的。这些事实我后来都了解了,祖父却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

非洲有过一阵动荡期,阿拉伯人被扫地出门,欧洲势力迅速扩张,非洲大陆被瓜分殆尽。祖父说的往事是我听到的唯一一个关于那个时期的家族故事。我们就是这个样子。我们自己的历史以及印度洋的历史,我都是从欧洲人写的书上了解到的。我可以说我们的阿拉伯人当年曾是伟大的冒险家和作家,我们的水手在地中海张起三角帆,为后来发现美洲大陆做了铺垫;我可以说印度导航员带着达伽马从东非航行到卡利卡特;我也可以说“支票”一词最早的使用者就是我们的波斯商人。之所以能说出这些,是因为我看过欧洲人写的书。但这一切都不在我们自己的知识范围内,也不能引发我们的自豪感。我觉得,如果没有欧洲人,我们的过去会被冲刷掉,就好像镇外沙滩上渔民的足迹。

那片沙滩上有一处围场,墙是用砖砌起来的。在我还小的时候,那里就是废墟了。热带非洲的建筑都不长久,所以围场也算是珍贵的历史遗迹了。贩运奴隶的商队从内陆赶到这儿,把奴隶们悉数关在围场里,等着单桅帆船来带他们漂洋过海。要是你不知道这情况,围场就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摇摇欲坠的四面墙,出现在以沙滩和椰子树为背景的明信片上。

阿拉伯人曾经统治过这地方,后来欧洲人来了,现在欧洲人又打算离开了。但是不管怎么变,人们的举止和思想都没什么改变。岸边渔船的船首仍旧画着象征好运的大眼;渔夫看到游客拍摄他们仍旧会怒气冲冲,几欲杀人,因为他们相信相机会摄走他们的灵魂。人们照旧过着日子,过去和现在之间并无断裂,而过去发生的一切都随风而逝。永远只有现在。这就好比天上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曙光总是一出现又立刻回归黑暗,人们只好一直生活在拂晓。

东海岸的奴隶制和西海岸有所不同。不会有人被贩运到种植园。从东海岸离开的人大多去了阿拉伯人家里当仆人。有的变成了他们服务的家庭的成员。有几个甚至凭一己之力成了有权有势的人。非洲人是森林的孩子,他们走了几百英里路,从内陆出来,远离自己的村子和部落,进入外国人家里,受他们的保护,总比孤零零地落在陌生且有敌意的非洲人中间强。因为这个原因,虽然欧洲国家很早就禁止蓄奴了,贩运奴隶的交易仍未停止。当欧洲人在做一种橡胶生意时,祖父偶尔还会做做另一种“橡胶”生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秘密的奴隶交易在东海岸屡禁不绝,一直到不久以前。奴隶和可以称为奴隶的人都想维持原状。

我们家的大院里,住着两个奴隶家庭,他们已经至少连续三代住在我家了。他们最不愿意听到的事就是让他们离开。这些人的正式身份是仆人,但他们希望别的人——比如其他非洲人、贫穷的阿拉伯人和印度人——知道他们其实是奴隶。这并不说明他们以身为奴隶为荣,他们引以为豪的是他们和名门望族有联系。要是他们觉得你比不上这些人家,他们就会对你很粗鲁。

我还小的时候,老仆人穆斯塔法常带着我沿着旧城区的小巷散步。小巷狭窄幽深,两边的墙刷成白色。穆斯塔法给我洗澡,把我穿得整整齐齐,在我的眼睛周围涂上墨粉,在我的脖子上挂上幸运符。然后,他让我骑在他肩膀上。我是这样散步的:穆斯塔法把我架在肩膀上炫耀着,炫耀着我们家族的价值,炫耀着他在我们家受到的信任。有些孩子故意嘲弄我们,遇到这些孩子,穆斯塔法就把我放下来,怂恿我骂他们,他自己也骂。有时还怂恿我和他们干架。要是我招架不住,可能要受这些孩子的拳打脚踢,他就把我抱起来,重新架到自己肩膀上。然后,我们继续散步。

说了这么多穆斯塔法、阿拉伯、单桅帆船和奴隶,好像我是在讲一个《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不过,当我想起穆斯塔法,甚至当我听到“奴隶”一词时,我想的是我们家那个肮脏的大院子。那里既像学校又像后院:到处都是人,总是有人在扯着嗓子叫;许多衣服晾在绳子上,铺在漂白石上;漂白石的酸味混合着茅坑的臭味,以及角落里用东西围起来的小便处散发的骚味;院子中间的冲洗池里堆着肮脏的瓷碟子和铜盘子;孩子们到处跑来跑去;熏得黑乎乎的厨房里总有人在做饭。我想的是一群吵吵闹闹的女人和孩子,想的是我的姐姐们和她们的家庭,以及女佣们和她们的家庭,两边显然争执不断。我想的是我们屋子里的争吵,以及仆人们比赛似的争吵。小小的院子里挤了太多人。我们不想把那些人都赶到仆人的住处。他们都不是一般的仆人,不可能把他们赶走,我们和他们拴在一起了。

这就是东海岸的情形。奴隶们在不止一个方面反仆为主。住在仆人屋里的人不再是纯粹的非洲人。家里人不肯承认,但他们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混入了亚洲人的血,有可能混了好多次了。穆斯塔法的血管里就流着印度古吉拉特人的血。梅迪也是,这小伙子后来横贯大陆跑到我身边。不过,这种混血是主人的血混到仆人身上。而在海岸的阿拉伯人中情况恰恰相反,仆人的血淹没了主人的。作为主人的阿拉伯种族其实已经消失了。

阿拉伯人原本是伟大的探险家和战士,他们一度是统治者。他们深入大陆腹地,建造城镇,在森林里种植果树。后来他们的势力被欧洲人打破,他们的城镇和果园一起消失了,被丛林所吞噬。他们不再惦记自己在世上的位置,不再有闯劲。他们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他们只知道自己是穆斯林,按着穆斯林的风俗,接二连三地娶老婆。到了后来,他们和阿拉伯半岛的渊源断了,只能娶非洲女人,而在以前,非洲女人只能做他们的仆人。所以,没过多久,阿拉伯人和自称阿拉伯人的人同非洲人就难以区分了。他们对自己原来的文明几乎一无所知。他们还看《古兰经》,还遵守《古兰经》上的律法,还穿着特定样式的衣服,戴特定样式的帽子,蓄着特定样式的胡须,仅此而已。他们不知道祖先在非洲都做过什么。他们只是沿袭着权威的习惯,却没有与之相应的精力和教育。阿拉伯人的权威在我小的时候还真真切切,到后来就退化成单纯的习俗,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为阿拉伯人担忧,也为我们自己担忧。因为就权势而言,阿拉伯人和我们差不多。我们都生活在大陆边缘,都是生活在欧洲国旗之下的小群体。小时候我在家里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讨论我们自己以及海岸的未来。大家似乎觉得一切都会延续下去,结婚照旧得门当户对;生意和贸易会继续开展;非洲对我们来说同以前一样。

我的姐姐们是按照传统方式结婚的。大家觉得我到了时候也会结婚,把家族的香火传下去。不过,当我还是一个在上学的小孩时,我就觉得我们的生活方式过时了,快到头了。

一些小事物能够启发我们新的思维方式。给我启发的是本地的邮票。英国执政当局发行了很多漂亮的邮票,上面画的都是本地的风土人情。其中有一张邮票叫作“阿拉伯独桅帆船”。这些邮票里好像有一个外国人的声音:“这地方最吸引人的就是这东西。”要不是看过独桅帆船的邮票,我会对这种船习以为常。由于这些邮票,我开始注意它们,每次看到它们被拴在码头,我都会觉得那是这一带特有的东西,有些古怪,外国人看了会评论,而且不太现代,绝对不像停泊在现代码头的那些大客轮和货船。

所以我很早就养成了观察的习惯。我尽量从熟悉的情景中跳脱出来,从一定距离之外打量它。正是由于这种观察习惯,我发现我们这个群体已经落伍了。从此我就有了一种不安全感。

我以前认为这种不安全感是个弱点,是我性格的缺陷,被人发现了我会感到难为情。我总是把我对未来的想法埋在心底。这在我们家的宅院里不难办到:我说过,这里从来没有人讨论政治之类的东西。我们家的人不傻。我父亲和他的弟兄都是做生意的。他们照自己的方式跟随时代的步伐。他们审时度势,敢于冒险,有时候胆子还很大。但他们过多地陷在自己的生活里,不能退一步来考虑生活的本质。他们只是本分地活着,要是时运不济,他们就从宗教中寻找安慰。这不是听天由命,而是他们坚信人类的一切努力都虚妄无益。

我永远达不到这个高度。我的悲观和不安全感更世俗化,我不像家里人那样有宗教意识,我的不安全感也是因为没有真正的宗教归属造成的,它就像是对我们信仰中那种崇高的悲观主义做了一点改变,这种悲观主义能促使人做出异乎寻常的事。我比较物质,追求中庸,力求在生活和超脱之间找到平衡,不安全感正是这一切的代价。

如果说我对我们在海岸的处境的不安全感是性情造成的,那么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能让我平静下来。非洲这一带的局势开始急剧变化。北方一个内陆部落发动了血腥叛乱,英国人好像没办法把他们镇压下去。在别的地方,起义和暴动也此起彼伏。虽说疑病生病,但我认为我的这种感觉也并不完全是我的紧张情绪造成的:我们所熟悉的政治体制已经到头了,会为新的制度所取代,而新的制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害怕谎言——黑人套用白人的谎言。

欧洲让我们这些生活在东海岸的人了解了一些自己的历史,我认为,欧洲人也教会了我们说谎。欧洲人到来之前,关于自己,我们那一带的人从不说谎。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思想高尚,我们不说谎的原因是我们从来不评价自己,没什么谎好说的。我们这些人安守本分。欧洲人却能说一套做一套。他们这样做是因为自认对欧洲文明有亏欠。这是他们相对于我们的最大优势。欧洲人和其他人一样想要黄金和奴隶,同时又要给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给奴隶带来了好处。欧洲人头脑聪明,精力旺盛,在他们势力的全盛期,他们能把欧洲文明的两面都表现出来,奴隶到手了,脸上也贴金了。

欧洲人能够评价自己,所以和我们比起来,更有办法应付变化。我把欧洲人和我们自己作了比较,发现我们在非洲已经无足轻重,也创造不了什么价值。欧洲人正打算离开,或者参加战斗,或者和非洲人狭路相逢。我们却还在盲目地因循守旧。到了这最后关头,我们家和我所知道的其他人家还是没有人讨论政治。大家都回避政治话题,我发现我也在回避。

我每周到朋友因达尔家的球场打两次壁球。因达尔的祖父原来是印度旁遮普邦的人,后来到这里的铁路上当契约劳工。这位来自旁遮普的老人混得很不错。契约到期后,他就在海岸这里定居下来,成了集市放贷人,向集市店主提供贷款,每次二三十先令。有些店主缺乏周转资金,要依靠这种小额贷款来进货,第一周贷了十先令,到了下一周就要还十二到十五先令。这种生意说不上有多光彩,不过如果人活络(而且手腕硬),一年内资本可以翻很多倍。怎么说呢?这是一种服务,一种谋生手段。也不只是谋生手段。因达尔家发了,成了有实无名的商业银行家:他们投资兴办了一些小公司,发展得不错。他们还投资贸易,同印度人、阿拉伯人和波斯湾的人做起了生意(就像独桅帆船的邮票所反映的那样)。

因达尔家是个大宅院,地上铺了柏油。主楼在最里面,院子两边有些小一点儿的房子,喜欢独门独户的家人住在里面。其他房子是给仆人住的(严格意义上的仆人,能请来,也能送走。不像我们家的那些仆人,赶都赶不走)。还有球场。所有这一切都围在涂成朱红色的高墙内,正门有门房守着。这座大宅院坐落在新城区,在我眼中要多高级有多高级,要多安全有多安全。

有钱人总不会忘记自己有钱:我看因达尔不愧是放高利贷者或曰金融家的儿子。他长相英俊,注重仪表,略显柔弱,表情看上去总是一本正经。在我看来,这种表情表示他很在乎自己的财富,也反映出他对性的焦虑。我想他是个暗地里喜欢寻花问柳的人,又总是害怕被人发现,也怕染上花柳病。

因达尔已经开始担心体重了,所以和我一起打球。打完后,我们一起喝冰冻橙汁和热红茶。他告诉我他要离开了。他要去英国上一所著名的大学,要在那里读三年书。因达尔和他家里人都是这个样子,喜欢用随意的口吻宣布重大消息。这消息让我有些郁闷。因达尔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不单单是因为他有钱(我总觉得出国留学没有一大笔钱是办不到的),还因为他在本地的英文大学里一直念到十八岁。而我到十六岁就不念了,不是我不聪明,也不是我不想接着念,只是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过了十六岁还待在学校。

我们坐在球场阴凉处的台阶上。因达尔用他那种平静的口吻说:“你知道,我们在这儿搁浅了。要想在非洲站稳,不强大不行,但我们并不强大,我们连自己的旗帜也没有。”

他把不能说的话给说出来了。他话一出口,我顿时觉得宅院的高墙毫无用处。我所见到的一切是他们家两代人经营起来的,我为他们的徒劳感到悲哀。因达尔的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能进入他的思想,看到他看到的东西——这宅子的富丽堂皇只是虚张声势:大门也好,门房也好,都挡不住真正的危险。

我听懂了他的话,但是我不动声色。我的表现和别人一样——这些人不承认我们这里正在发生变化,他们这种姿态曾经让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因达尔接着问:“你打算怎么办?”我就像没有看到问题的存在一样,回答说:“我会留下来做生意。”

这根本就不是真的,我的感受恰恰相反。但我发现,当问题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不肯承认自己孤立无助。我本能地采取了我们家人的态度。不过我的宿命感是假的,我其实很在乎世俗的一切,我什么也不肯放弃,我能做的也只是躲避事实真相而已。发现自己是这个样子,穿过炎热的小镇回家时,我觉得很烦躁。

下午的阳光照耀在发软的黑色柏油路和高高的芙蓉树篱上。一切都那么平淡无奇。不论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是破败的街道,或是没有装饰的高墙之间的小巷,都还没有什么危险。但这地方我实在待不下去了。

我的房间在我们家的楼上。我回去的时候,灯还亮着。我从上面俯视我们的宅院,看到了附近院落和空地上的树木和绿地。婶婶正在喊她的一个女儿:好像是白天拿出去用石灰擦洗的铜瓶没有拿回来。看着这个掩在墙后的虔诚的女人,我突然发现她对铜瓶的关注是多么琐屑。粉刷成白色的墙是多么单薄,比沙滩上奴隶围场的墙还要单薄,能给她提供的保护实在是少得可怜。她太脆弱——她的为人,她的宗教,她的风俗,她的生活方式,全是脆弱的。多少年来,这个吵吵闹闹的院子有自己的生命,有自己的天地,怎能不叫人习以为常?又怎会有人驻足询问到底是什么给我们提供了庇护?

我还记得因达尔投向我的既鄙视又愤怒的目光。我当时就下了决心。我要远走高飞。我保护不了别人,别人也保护不了我。我们不能保护自己。我们只能用各种方法回避现实。我要离开我家的宅院,离开我周围的人群。和他们绑在一起,自欺欺人地和他们一起过日子,只会跟着走向灭亡。我只有独立出来,才能驾驭自己的命运。过去的一股历史潮流把我们带到这里,这段历史我们已经忘记,只存在于我后来看到的欧洲书籍中。我们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我们敬拜神,服从神的诫命。但现在,用因达尔的话来说,新的历史潮流就要到来了,将把我们全部冲走。

我不能再听天由命。我不想因循传统做个好人,我想干一番事业。但怎么做呢?我可以奉献什么?除了家里传给我的非洲贸易技能之外,我还有什么才干和本领呢?焦虑噬咬着我。纳扎努丁提出把他的店铺和生意转让给我,我立刻如获至宝地接受了。他的店铺在一个遥远的国家,但还在非洲大陆上。

在我们中间,纳扎努丁算是外乡人。他和我父亲年龄相仿,但看上去比父亲年轻,而且更见多识广。他打网球,喝葡萄酒,说法语,戴墨镜,穿西服——西服的翻领很宽,翻领的顶端微微向下。他在我们中间以欧化风度而著称(不过我们有时也在背后嘲讽他两句)。他从来没有去过欧洲,那些欧化举止并不是在欧洲学的,而是在非洲中部一个小镇上学的。他在那镇上住过,在那里有自己的生意。

很多年前,纳扎努丁一时兴起,把海岸的一些生意停掉,开始往内陆跑。非洲各殖民地的边界使得他的活动多了一层国际化色彩。不过,纳扎努丁也只是沿着原来阿拉伯人的贸易路线往内陆走,到了大陆中部大河的那个转弯处就不再前进了。

那是阿拉伯人上世纪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他们在那里遇到了从另一个方向赶来的欧洲人。但对欧洲人来说,跑到这里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对中非的阿拉伯人来说,已经是竭尽全力了。驱使阿拉伯人深入非洲的那股干劲在其源头已经熄灭,他们的势力就好比星星的光,星星已经死亡,而它的光还在继续前行。阿拉伯人的势力已经消失了。河湾兴起了一个欧洲的而非阿拉伯的小镇。纳扎努丁不时从这个小镇上回到我们中间,把外乡的举止、品位和各种商业成功的故事带回来。

纳扎努丁是外地人,但和我们的社区难解难分,他要在我们这里给儿子娶媳妇,给女儿找婆家。我一直都知道,他看中了我,想把一个女儿嫁给我,这情况我早已知晓,所以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我喜欢纳扎努丁。我喜欢他来串门,喜欢和他说话,喜欢他坐在我们楼下客厅或者走廊谈论远方的奇闻逸事时表现出来的异乡派头。

纳扎努丁是个热情饱满的人。他喜欢他做的每件事。他喜欢他买的房子(总是物超所值)、他选的饭店、他点的菜。他事事顺心,他常说起他接连不断的好运,要不是他擅长描述,这些运气会让听的人受不了。他让我渴望做他做过的事,去他去过的地方。他成了我的榜样。

除了这些,纳扎努丁还会看手相,他只能在情绪好的时候看,所以大家都很重视他的解读。我十多岁的时候让他看过,他说我的手相很不寻常,因此我很尊重他的判断。他后来还不时给当初的解读增添一点儿新内容。有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坐在摇椅上,在地毯边缘和水泥地之间晃来晃去。他突然中断正在说的话题,要我把手伸给他看。他摸了摸我的指尖,弯了弯我的指头,看了看我的手掌,然后把我的手放开。他想了想他刚才看到的情况——他总是停下来思考他看到的情况,而不是一直盯着我的手掌看。接着他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可信的人。”这话我听了并没有什么欣喜的感觉。因为他好像并没有给我指出一条人生道路。我问他:“你会给自己看手相吗?你知道你的命运是怎样的吗?”他回答说:“我不知道,不知道。”这时他的声音有些异样,我发现,尽管这个男人什么事情都顺心如意(按照他的说法),但实际上他对各种事情的结局总是抱着悲观的看法。我想:“男人就应该这样吧。”从此以后,我感觉和他更亲近了,比和我的家人还要亲近。

后来这个成功而健谈的人破产了,这个结果有人私下里预言过。纳扎努丁做生意的那个国家独立了,独立得很突然,接连几个星期,几个月,从那里传来的都是战争和杀戮的消息。有人开始说纳扎努丁的闲话了,好像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少吹点儿牛,少喝点儿酒,言谈举止本分一些,局势就不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我听说他带着全家逃到乌干达去了。据说他们坐在卡车顶上,在丛林中跋涉了很多天,最后惊慌落魄地出现在边境城市基索罗。

他总算还平安。后来他终于回到海岸,但是想看他笑话的人都大失所望。他并没有垮掉,依然是那么兴致勃勃,戴着墨镜,西装笔挺。好像这场灾难根本就没有影响到他。

通常情况下,纳扎努丁来拜访的时候,大家总是认真准备,好生接待。客厅要重新打扫过,雕刻着打猎场面的铜花瓶也被擦得锃亮。不过这一次,大家认为他落难了,成了普通人,和我们没什么两样,所以就不像以前那样费心了。客厅依旧是乱七八糟,我们坐在外边的走廊上,面对着院子。

母亲给我们上茶来了,举止不同于往常。往常上茶的时候,她就像其他普通家庭妇女一样,客客气气的,有些羞怯,而现在,她就像在完成最后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仪式。她把茶碟放下来的时候,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的姐夫妹夫们也凑了过来,脸上都带着关注的表情。不过,尽管传闻说他坐在卡车顶上跋山涉水,我们从他口里并未听到灾难故事,他说的还是他接连不断的好运和成功。他说他预见到要出乱子,所以在事情发生之前几个月就离开了。

纳扎努丁说:“让我紧张的不是非洲人,而是欧洲和其他地方的人。出事前人们都失去了理智。那里掀起了地产热潮。大家除了谈钱还是谈钱。今天一文不值的一片丛林,明天就可以卖到五十万法郎。简直像在变魔术,不过变出来的都是真钱。我也跟着这阵风跑,差点陷了进去。“一个星期天上午,我赶到开发区,那里有我买的几块地。天气很恶劣。又热又闷。天空乌云密布,但又不下雨,而是一直就这样子。远处有闪电,森林里其他什么地方在下雨。我当时就想:‘这哪里是住人的地方!’开发区离急流处并不远,我能听到大河流淌的声音。听着河水的声音,抬头看着天,我心里在想:‘这哪里是什么地产?明明只是一片丛林嘛。以后也只是一片丛林。’我迫不及待地等到星期一上午,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卖。比市价要低,不过我要求在欧洲付款。我把家里人送到了乌干达。“你知道乌干达吗?一个可爱的国家!挺凉快,海拔三四千英尺,有人说它像苏格兰,也有山。英国人把它管理得井井有条。非常简单,非常高效。公路很棒。那里的班图人也很聪明。”

真不愧是纳扎努丁!我们都想他这次完了。没想到他还能这么热情地谈论他新去的国家,借此让我们振奋,让我们反思他的运气。居高临下的还是他。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看到我们这些人处境危险,那天他是来给我一个机会的。

在原来的国家他还有一些产业——一家商店,几个代理处。在把资产转移出这个国家的同时,他觉得还是审慎一些,继续把商店经营下去,免得人家对他的事情过分关注。现在他给我提供的机会就是这家商店,还有那几个代理处。“它们现在不值什么钱了,不过会好转的。我真想白送给你,不过这对你对我都不好。你一定要见好就收。生意人可不比数学家。你要记住这一点。不要被漂亮的数字搞昏了头。生意人十块钱买进的东西,到了十二块钱就能出手了。有些人十块钱买进了,到了十八块还不松手,想等到二十块。都是漂亮的数字而已。等他的货跌到十块,他就想等到十八块。跌到两块,又想等到十块。或许最后能回到这个价位吧,但他已经浪费了一辈子四分之一的光阴。最后到手的钱只是聊以自慰的数字。”

我问他:“这店——比方说你是十块钱买的,你说你现在卖给我多少钱?”“两块。过三四年它能涨到六块。非洲总会有生意做,现在只是暂时中断。对我来说,等着它从两块涨到六块太浪费时间。我在乌干达做棉花生意更有赚头,不过对你来说,资本会翻三番。你要记得见好就收。”

纳扎努丁从我的手相上看到了可信,但他看错了。我接过他的生意时在很大程度上失信了。我接手他的生意只是为了逃离。逃离我的家庭,逃离我们这个群体,这也意味着逃离我对他和他女儿心照不宣的承诺。

纳扎努丁的女儿是个可爱的姑娘。她每年到海岸来和姑姑们在一起住几个星期。她受过比我更好的教育,听说以后要进入会计或者律师行业。论条件,她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我也挺喜欢她,但只把她当成我的家人一样来喜欢。和她结婚容易得不能再容易,不过和她结婚也会压抑得不能再压抑。我开着我的标致离开海岸,为的就是逃脱这种压抑,逃脱其他的一切。

我失信于纳扎努丁,不过我一直把这个享受生活、喜欢探索的人当作自己的好榜样。我开车去的就是他的小镇。我对这个河湾小镇的全部了解都来自纳扎努丁讲的故事。人在紧张的时候会发生一些荒唐的事情,这趟艰辛的旅程到达终点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着的居然只是纳扎努丁所说的小镇饭店,以及欧洲的食品和葡萄酒。他说过:“那里的葡萄酒是萨科内和斯皮德。”这是一个商人的观察。他的意思是,即便在那里,在非洲的中部,酒也是从我们东海岸而不是另一边运过去的。但在我的想象中,我由着自己把他的话理解成纯粹的愉悦。

我没有去过真正的欧洲饭店,也没有开心地喝过酒——我们那边是禁止喝酒的。我也知道纳扎努丁描述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但我仍旧开车穿越非洲前往纳扎努丁的小镇,仿佛那种生活可以为我重现。

到了目的地,我才发现纳扎努丁在他的故事里渲染的小镇已经毁掉了,又恢复成了丛林,就像他决定出卖土地时所想象的丛林。尽管我有所准备,尽管别人给我讲述过最近发生的事件,我还是感到震惊和失望。我的失信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不要说葡萄酒!连最简单的食物都很难找。要想吃蔬菜,只能买罐头装的,罐子陈旧不堪,而且价格奇贵;要不就自己种。非洲人抛弃了小镇,回到自己的村庄,日子还好过一些。至少他们可以回到传统的生活,或多或少能做到自给自足。镇上剩下的其他人(包括几个比利时人、一些希腊人和意大利人,还有一小群印度人)就很惨了,要商品没商品,要服务没服务。大家一无所有,被迫像鲁滨逊一样艰难度日。我们有车,住的房子也不错。我买了一套公寓,就在一个空仓库上方,价格非常便宜,简直是半卖半送。不过这还不如披着兽皮住在窝棚里,这样日子过起来还不至于显得如此难堪。商店里空无一物,喝水也成问题,供电时有时无,汽油也经常短缺。

有一次,我们接连几个星期弄不到煤油,两条空油船在河下游被人劫走,当成大河的馈赠拖走,停放到一条秘密的溪流上,改装成住人的地方。这里的人为了防蛇,喜欢把院子刮得干干净净,一直刮到红土层,所以驳船的钢甲板就成了理想的地板。

在这些没有煤油的早上,我只好用木炭生火烧水。生火的器皿是一只英国造的铸铁火盆,是我商店里的存货,本来是卖给当地的非洲人的。我把火盆搬到屋子后面楼梯的中间平台上,蹲在那里用扇子扇。周围的人在做同样的事,炊烟四处升起,把这一带都染蓝了。

还有废墟。码头大门外有一块面目全非的纪念碑,上面只剩下几个拉丁词语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这几个词我是牢牢记住了,我按自己的发音来念,它就像一句没有意义的小诗铭记在我的脑海中。这些字母刻在一块花岗石顶端,花岗石的其他部分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文字下方的铜像被扒掉了,花岗石上还残存着一些锯齿状的铜片,从图样看,雕刻者在顶上雕刻了一些香蕉叶和棕榈枝,衬托主体雕塑。我听说纪念碑落成就是前几年的事,殖民地时代行将结束之际,为的是纪念此地和首都之间开通汽船六十周年。

汽船纪念碑刚竖立起来就被摧毁了。而在落成典礼上肯定有人发表演讲,祝愿汽船业务迈进新的六十年。其他殖民时期的雕塑和纪念碑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底座被破坏,围栏被推倒,泛光灯被敲碎,上面锈迹斑斑。废墟就保持着废墟的样子,没有人来收拾。所有主要街道的名称都改掉了,粗糙的木牌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新的名字。没有人使用新的名字,因为大家都不太喜欢。改名字的人只是想把旧名字废掉,消除人们对入侵者的记忆。非洲人深沉的愤怒,他们不顾后果的破坏欲望,都让人毛骨悚然。

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莫过于急流附近沦为废墟的郊区。那里一度是房地产的宝地,现在又成了丛林,而且按照非洲习惯变成了公共地界。那里的房子被一间一间烧掉,放火前和放火后,本地人需要的东西被洗劫一空:一张张锡皮、一根根管子,还有浴缸、洗碗池、抽水马桶(这些容器不渗水,他们可以拿回去泡木薯)。广阔的草坪和花园又恢复成丛林;街道不见了;水泥或者空心土坯造的墙东倒西歪褪了颜色,上面爬满了藤蔓植物。灌木掩映中不时露出饭店(啊,那些萨科内和斯皮德葡萄酒)或夜总会的水泥框架。有家夜总会叫作“那波利”,这名字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仍留在水泥外墙上,颜色快褪尽了。

经过雨淋日晒和灌木的摧残,这地方看上去已经很古老了,仿佛是一个已经消失的文明留下的遗址。废墟绵延很多公顷,仿佛在诉说一场毁灭性灾难。不过这文明仍未消失。这种文明就是我的生存环境,事实上,也是我仍在追求的文明。它能让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处在废墟之中,你的时间感错乱了。你感觉自己像是个幽灵,来自未来而非过去。你感觉自己的生活和野心都已经实现,你所看到的是那种生活的遗迹。在你所处的地方,未来出现过,又消失了。

纳扎努丁的小镇满目疮痍,物资匮乏,形同鬼域。对我这样初来乍到的人来说,这里根本就没有社交生活。这里的外国人也没有向我表示欢迎。他们经历太多事了,也不知道事态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一个个都非常紧张。比利时人,尤其是年轻的,都满腹牢骚,怨天尤人。希腊人都很顾家,就像其他顾家的人一样,他们咄咄逼人但又失意落魄,在这时候和家人好友守在一起。在周末,我轮流拜访三户人家,在他们家吃午饭,这顿午饭成了我的正餐。我拜访的全是亚洲人或印度人家庭。

我拜访过一对印度夫妇。他们住在一间狭小的公寓里,里头充满了阿魏胶的气味,装饰着纸花和颜色鲜艳的宗教画。这家的男人好像是个联合国专家什么的,合同到期后不想回印度,留在了这里,做些零工谋生。这对夫妇很客气,他们总是强调自己有义务款待受到惊吓或者处境窘迫的外国人(我想这可能是出于宗教原因)。不过老是这么说,热情好客的形象就大打折扣了。他们的食物汤汁太多,太辛辣,我有点受不了,我也不喜欢男主人吃饭的样子。他低下头,鼻子离食物只有一两英寸,吃东西的声音很响,总是喜欢咂巴嘴。男人吃饭的时候,妻子在边上给他扇扇子,眼睛一直盯着他的盘子看。她用右手扇扇子,左手托着下巴。尽管这样,我还是一周到他们家跑两趟,并不是看中他们的食物,只是想找个地方去罢了。

我去的另外一家房子很简陋,简直像个农场,里面住了一对老年印度夫妇。老人的子女们都在动乱中离开了。老人的院子很大,积满了灰尘,到处都是废弃的轿车和卡车,看样子是殖民时代某个运输公司的旧址。这对老夫妇似乎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们的院子外边就是非洲的丛林,但他们不会说法语,也不会说非洲土语。看他们的样子,你会觉得路边的大河就是恒河,边上有印度寺庙,有沐浴的台阶。不过和他们在一起很舒心。他们不会刻意找话,要是你什么都不说,闷头闷脑地吃了就走,他们也会很开心。

让我感到最亲近的人是舒芭和马赫什,我不久就把他们当成了朋友。他们开了一家店,正对着凡·德尔·维登旅馆,这里本应是做生意的黄金地段。和我一样,他们也是从东海岸来的,逃离了自己的家乡。这对夫妻都长得非常漂亮。在这个小镇上,难得见到这样讲究仪表和穿着的人。不过他们离开家人的时间太久了,都不大想得起来打听他们了。和其他离群索居的人一样,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不大关心外边的事。不过这对美丽的夫妇也有紧张的时候。女主人舒芭爱虚荣,神经质,马赫什要质朴一些,经常为她感到焦虑不安。

我在纳扎努丁的小镇上就过着这样的日子。我本来是想跑出来开辟一片新天地。不过凡事都有个度,这里日子的无聊让我不堪忍受。现在的生活可以随心所欲,但却没有以前丰富。夜晚孤寂难熬,让我如坐针毡。我觉得我撑不下去了。聊以自慰的是,我觉得我还没有失去太多,只是浪费了一些时间。要是我愿意,还可以继续往前走,至于走到哪里,我现在还不知道。后来我又觉得自己不能走。我必须留下来。

我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在海岸发生了。那里发生了起义,非洲人终于把阿拉伯人(其实他们和服侍自己的非洲人已经没什么两样了)打倒了。

这消息我最早是从舒芭和马赫什那里听到的,而他们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这里的外国人喜欢听BBC的新闻,我一直没有养成这样的习惯。我们捂住这消息,不让当地人知道。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为当地没有自己的报纸感到庆幸。

后来,欧美的报纸陆陆续续送到小镇,落入各种人手中,传来传去。我觉得很惊讶,有些报纸竟然为海岸的屠杀说好话。不过,人们对自己并不真的感兴趣或者不必亲身生活的地方就是这样的态度。有些报纸吹捧那里的起义结束了封建主义,开启了新纪元。不过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并非破天荒第一次。弱肉强食的情况在非洲并不新鲜。这是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法则。

最后,海岸那边来信了,一来就是一批,是我家里人写的。信写得很谨慎,不过里面传达的信息却明白无误。海岸那里已经没有我们的地盘了,我们在那里的生活结束了。家里人正在各奔东西。只有老人还住在我们那个大院——那里终于平静点儿了。家里的仆人到最后还是缠着我们,不肯走掉,在这个革命的时代还坚持自己的奴隶身份,最后家里每人分了几个。来信的目的之一是叫我也收容几个。

我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择,显然,别人已经给我选好了。仆人家有个孩子或小伙子想离开海岸,跑得越远越好,他坚决要求“跟随萨林姆”。这孩子说他“对萨林姆特别有好感”,为此一直纠缠不休,最后他们决定把他送到我这里来。那种场景我可以想象。我完全能想象他如何吵闹、跺脚、怄气。我们家的仆人就是这样放肆,比小孩还要麻烦。我父亲不知道家里其他人写给我的信上是怎么说的,来信说他和母亲决定送一个人过来照顾我——当然,他真正的意思是送个孩子来让我照顾,让我提供衣食。

我不能拒绝:这孩子已经上路了。他说对我“特别有好感”,对我来说这倒是新鲜事。他选择我的真正原因可能是我只比他大三四岁,未婚,更有可能容忍他四处闲晃的行为。他永远在闲晃,以前我们送他到古兰经学校上学,他总是逃学,为此可没少挨他妈妈的揍,不过丝毫不改。(我还记得他在院子里尖叫,他母亲则在大喊。两人都竭尽表演之能事,想吸引院子里所有人的注意。)这孩子谁看也不像家奴的样子,他从来不愁吃住,更像是个花花公子。他待人友好,但不可靠。他朋友众多,总是愿意帮助人,总是答应帮助人,不过许诺的事情一件也做不到。

收到告知他被送来的信件之后不久,有天夜里,他坐着道莱特的一辆卡车到了。不过一见到他,我就心疼不已:他模样大变,看起来非常疲倦,非常惊恐。他还没有从海岸杀戮事件带给他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而且横贯非洲的旅程也够他受的了。

旅程中前面一半路他坐火车,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前进。然后转公共汽车,最后上了道莱特卡车。战火连绵,路况很差,而且车辆破旧,来自于我们家乡的道莱特居然还能在小镇和东部边界之间跑运输。道莱特的司机帮助这孩子穿过重重哨卡。他虽然是个见过世面的东海岸混血儿,却像个真正的非洲人一样,被路上遇到的内陆陌生部落的人吓得心惊肉跳。他不敢吃他们的食物,所以饿了好几天。他不知不觉地走过他的祖先一个多世纪前走过的路,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

他一见到我就扑进我怀里,这不是一般的穆斯林式拥抱,而是像孩子一样紧抱着不放。我拍拍他的肩膀,他顺势哭号起来,声音大得简直能把屋顶掀掉。他一边哭号,一边向我诉说他在家里那边集市上目睹的杀戮。

他说的话我没有全部听进去,我为邻居感到着急,想叫他不要这么大声,想让他知道这种炫耀式的奴隶行为(在某种意义上的确可以这么说)在海岸那里无所谓,但这里不会有人理解。但他接着又讲了一会儿“卡法尔”(也就是非洲人)的野蛮,好像我这公寓是东海岸那个院落,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大声说外边的任何人。道莱特的非洲搬运工很友好,一直从外边的楼梯往上搬运行李。行李并不多,但散成好多件,小小的,令人尴尬:几个包袱卷,一个柳条编的洗衣筐,几个纸箱子。

我从这个哭闹不休的孩子边上走开。要是我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就等于怂恿他继续这样。我去找搬运工,走到街上给他小费。不出我所料,楼上的哭闹终于停住了。公寓的安静和陌生影响了他。回到楼上,我不愿意再听他说话,只叫他吃东西。

他安静下来,规矩了。我给他准备烤豆子和奶酪吐司,这都是他用那些包袱卷和纸盒子装着带过来的。家里人还委托他带来其他一些东西,比如母亲捎来的生姜、调料、香料,父亲捎来的两张全家福。还有一张画在廉价纸张上的贴画,画的是古吉拉特老家的一处圣地,不过画家把它画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地方,附近的街道上有汽车、摩托车、自行车,甚至还有火车,一片混乱。父亲总是说,不管我多么现代,最终都会回归信仰。

那孩子吃完后说道:“出事的时候我在集市上,萨林姆。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有人在米安的小摊旁吵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好像刀子砍不死人,好像人不是肉长的一样。我真不敢相信。到后来,就好像是一群野狗冲进肉铺子一样。我看到好多胳膊啊,大腿啊,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血不住地流。的的确确。第二天它们还在那儿,那些胳膊和腿。”

我想让他打住。我不想再听下去了。不过让他住嘴没那么容易,他继续描述那些断胳膊断腿。他说的受害者都是我们从小就认识的人。他目睹的一切真是惨绝人寰。我开始觉得,他本来已经不想哭了,但好像又想让自己激动起来,多哭一会儿。他说着说着,就有点什么东西记不起来了,思想又开小差了,我感觉这让他挺苦恼。我也苦恼。

不过没几天,他就镇定下来了,再也不提海岸发生的事。他适应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我以为他会从此消沉下去,我以为他跋山涉水跑到这个落后的小镇会心怀怨恨。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喜欢小镇。他之所以喜欢,是因为他在这里颇受欢迎,这和以前大不一样。

他的长相和体形和本地人差别很大,他比他们个头更高,更结实,行动更放松,更有活力。他受到人们的仰慕。本地女人本来就很随便,她们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在大街上叫住他,用那种坏坏的、半笑半嗔的眼神打量着他,好像是在说:“你当我是在开玩笑,那就笑吧。要不你就当真吧。”我对他的看法也变了。他不再是从仆人屋子里出来的孩子。当地人对他的看法,我全看在眼里。在我看来,他比以前更帅气,更出众。在当地非洲人眼里,他不是地道的非洲人,不会引起种族间的不安。他是一个异乡人,但和非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想同他套近乎。他交上好运了。他学当地语言学得很快,还有了新名字。

在家里的时候,我们都叫他阿里,要是我们想暗示他特别放肆、特别不可靠的本质,我们就喊他“阿里娃”。“阿里!阿里!这个阿里娃跑哪儿去了?”他现在拒绝使用这个名字,他更愿意人们叫他“梅迪”,当地人就是这样叫他的。后来我才明白,“梅迪”不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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