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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4 00: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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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蕾拉·斯利玛尼,袁筱一 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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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人魔花园

食人魔花园试读:

食人魔花园

作者:[法]蕾拉·斯利玛尼,袁筱一 [译]排版:燕子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3-01ISBN:9787533951757本书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食人魔花园

不,这并不是我,

这是受苦受难的另一个。

假如是我,怎能忍受。——安娜·阿赫玛托娃《安魂曲》

晕眩,并非害怕摔下来,而是另一回事。是我们身下那片空虚里发出的声音,它在引诱我们,迷惑我们;是往下跳的渴望,我们往往为之而后怕,拼命去抗拒这种渴望。晕眩是沉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却并不去抗争,反而自暴自弃。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街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她坚持了一个星期。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让步。阿黛尔很乖。四天里,她跑了三十二公里。她从皮加尔广场跑到香榭丽舍大街,从奥赛博物馆跑到贝尔西。早上,她在空旷的塞纳河畔跑。晚上,在罗什舒阿尔街和克里西广场上跑。她没有喝过酒,晚上早早上床睡觉。

但是今天夜里,她做了个梦,醒来后再也无法入睡。一个湿乎乎的梦,怎么也结束不了似的,就像一阵热乎乎的风,钻入她的体内。阿黛尔醒来后怎么也不能不去想这个梦。她起了床,在尚处于沉睡之中的家里喝了一杯热咖啡。她单脚站在厨房里,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她抽了一支烟。淋浴下,她想要尽情放纵,想要撕裂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她将额头抵在墙上。她多么希望有人能抓住她,提着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听见了叹息声、喘息声、击打声。气喘吁吁的男人,享受欢愉的女人。她多么希望自己被扔进蛮族的人群里,被吞噬、吮吸,整个儿被吞下去。被人钳住乳房,被人咬开肚子。她情愿自己是食人魔花园的一只布娃娃。

她没有惊醒任何人,在黑暗中穿上衣服,也没打任何招呼。她太紧张了,对谁都笑不出来,也无法和人展开那种早晨的正常对话。阿黛尔出了家门,走在空旷的街道上。然后她下了于勒-约弗兰地铁站的楼梯,低着头,胃里翻腾着。站台上,一只老鼠打她靴子前跑过,惊了她一跳。车厢里,阿黛尔打量着周围。一个穿着便宜西装的男人在看她。男人穿着黯淡无光的尖头皮鞋,一双布满汗毛的手。男人很丑。但也许他正合适。那个和女伴抱在一起,不停吻着女伴脖子的大学生也合适。那个倚着窗读报纸,看都没看她一眼的五十来岁的男人也合适。

她从对面的座位上捡起一张报纸,是昨天的。她翻着报纸。标题都搅在一块儿,她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阿黛尔放下报纸,很是疲惫。她没法儿这样待着。她的心脏在胸膛里跳个不停,感到自己即将窒息。她解开披肩,披肩从汗津津的脖子周围落了下来,她将披肩放在一个空座位上。然后她站起身,解开大衣。她站着,手放在车门把手上,腿因为颤抖摇晃着,仿佛随时准备跳下车。

她忘了带手机。她重新坐下来,把包翻了个遍,弄掉了粉盒,又拽出和耳机纠缠在一起的胸罩。这么把胸罩拽出来可不太谨慎,她在想。她应该不会忘记手机。如果她忘了带,那她还得回家,又要找个借口,编造点什么。哦,不,没有,手机在。手机一直在,只是她没有看到。她整理好包。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觉得一车厢的人都在嘲笑她的惊惶,嘲笑她灼热的双颊。她翻开小手机,看到第一个名字,不禁笑了。

亚当。

无论如何,真是不可救药。

产生欲望,这已经是让步。决堤。再坚持又有什么用呢?生活不会因此变得更加美好。现在她的想法和一个抽大烟的或是赌博上瘾的没有分别。她曾经对自己在这几天里竟然能够拒绝诱惑感到如此满意,以至于都忘记了危险还在。她站起身,拉开黏糊糊的门把手,门开了。

玛德莱娜站。

她穿过迎面而来涌入车厢的人群。阿黛尔在找寻出口。嘉布遣大街,她开始奔跑。但愿他不在,但愿他不在。走过大商店的时候,她想到了放弃。她可以就在这里上地铁,9号线,可以让她直接抵达办公室,准时参加编务会议。她在地铁口转着圈,点了一支烟。紧紧地将包抵在肚子上。一群罗马尼亚人看到了她。她们冲她走过来,脑袋上扎着头巾,手里拿着假的诉愿书。阿黛尔加快脚步。她沿着拉法耶特大街往前,但是她不太正常,竟然弄反了方向,于是又往回走。蓝街。她按下大楼的密码,失去理智一般地跑上楼梯,在三楼敲响了那扇沉沉的大门。“阿黛尔……”亚当露出微笑,因为还睡着,双目微肿。他光着身子。“别说话,”阿黛尔脱下大衣,投入他的怀抱,“求你。”“你可以打个电话……现在甚至还不到八点钟……”

阿黛尔已经脱了个精光。她攀上他的脖子,拽住他的头发。亚当嘲讽地笑着,也激动起来。他猛地将她一推,扇她耳光。她抓住他那玩意儿,送进自己体内。她靠墙站立,感觉到他的进入。恐惧顿时烟消云散。她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感觉。灵魂不再那么沉重,精神也放空了。她紧紧抓住亚当的屁股,在男人的身上猛烈地动作着,速度越来越快。她试图让自己的精神抵达什么地方,仿佛被一阵地狱般的狂怒所席卷。“用力,再用力一点。”她开始了嚎叫。

她很熟悉这具身体,这多少让她有些气恼。太简单,太机械。即便突然到来,依旧无法使亚当更加高贵一点。他们的拥抱既谈不上淫荡,却也并不温柔。她将亚当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试图忘记是他。她闭上眼睛,想象着他是在强迫她。

亚当却已经无法自控。他的下巴抽动着,将阿黛尔翻过身去。和每次一样,他将右手放在阿黛尔脑袋上,往地面的方向按,左手抓住她的臀部。他的动作幅度很大,他嘶叫着,沉湎在极乐中。

亚当看上去也是发狂了。

阿黛尔重新穿上衣服,她背过身去,不愿意被亚当看到她光溜溜的样子。“我上班要迟到了。回头再给你电话。”“随便你。”亚当回答道。

他抽了根烟,倚在厨房门上,一只手碰了碰那玩意儿上的避孕套。阿黛尔尽量不去看他。“我找不到披肩了。你见到没有?是一条灰色的羊绒披肩,我很喜欢的。”“我找找看。下次再给你。”

阿黛尔换上漠然的表情。重要的是不要让人察觉到她的负罪感。她穿过大办公室,就好像她是才抽了一支烟回来,她冲同事们微笑,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西里尔从他的玻璃隔间露出脑袋。他的声音淹没在键盘的噼啪声、电话声、正吐出文章的打印机声和咖啡机旁的交谈声里。他在吼。“阿黛尔,快十点了。”“我约了人。”“哦,是的,约了人。你有两篇文章没交,我才不管你约了什么人呢。两个小时以后我要见到文章。”“我会给你的,你的文章。我差不多完成了。午饭以后,行吗?”“够了,阿黛尔!我们可没法儿等你。后面有一堆流程要走呢,真见鬼!”

西里尔重新落在自己的座位上,挥动着胳膊。

阿黛尔打开电脑,将脸埋在双手之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写点什么。真是不应该答应写这篇关于突尼斯社会压力的文章。她在想,那天究竟是见了什么鬼,在编辑会议上竟然举了手。

她应该拿起电话。给关系人打电话。她应该提问题,比较不同的信息,得到真正的信息来源。可关键是她得有这个愿望,她得相信工作能够很好地完成,相信西里尔一直在耳边唠叨个不停的记者该有的严谨。虽然只要能提高印数,即使出卖灵魂西里尔也在所不惜。这样一来她就得在办公室吃午饭,戴着耳机,双手在落满面包屑的键盘上忙忙碌碌。吞一个三明治了事,然后等着那个自以为是的新闻审核专员来电话,要求阿黛尔在发表之前再好好看看自己的文章。

阿黛尔不喜欢她的职业。她讨厌以工作谋生的想法。得到他人的注视是她唯一的野心。她曾经试过做一个演员。刚到巴黎的时候,她注册了相关课程,但是她似乎是个平庸的学生。老师说她的眼睛很美,带有某种神秘的感觉。“但是做演员,是知道如何放手去做,小姐。”她一直在等命运之神眷顾。但是事情并不像她期待的那样。

她原本也期待过自己嫁给一个有钱,并且经常不在家的男人。决不能成为周围那些疯狂的职业妇女,阿黛尔本来是想,她可以在偌大的家里逛来逛去,一心只是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些,然后等丈夫回家。她觉得,能凭自己取悦男人的天赋吃饭是件很不错的事情。

阿黛尔的丈夫挣得不少。自从他进了乔治蓬皮杜医院做肠胃科的医生之后,他值了不少夜班,还替别人代班。他们经常出去度假。在“漂亮的第十八区”租了一套大公寓。阿黛尔是个被宠坏的女人,她的丈夫也以她的独立为骄傲。但是阿黛尔觉得这还不够,觉得这份生活很卑微、可怜,一点腔调也没有。他们的生活散发着工作、汗水以及医院里漫长的夜晚的味道。丈夫喜欢指责别人,而且脾气很坏。他不允许她享乐、堕落。

阿黛尔是通过熟人介绍进的报社。理查和发行部主任的儿子是好朋友,于是和主任儿子提起了她。她也没觉得什么。反正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开始的时候,她也想好好干。想到能取悦老板,想到她高效、精干的样子或许会让老板大吃一惊,她觉得甚是激动。她于是显得非常有活力、有胆识,做了不少人家连想都没敢想过的采访。接着她却意识到,西里尔根本就是一个迟钝的家伙,没怎么读过书,对她的天赋一无所知。她开始蔑视自己的同事,他们成天就知道酗酒,完全忘记自己曾经的野心。最后,她开始讨厌这份职业,办公室,电脑屏幕,总之眼前愚蠢的一切。她再也无法忍受,给那些粗暴回应她的部长打上十个电话,而最终,他们就胡扯些废话了事,空洞而无聊。为了博得新闻审核专员的好感,她不得不嗲声嗲气,连她自己都觉得羞愧。但对她而言最关键的是,记者的职业给她带来自由。她挣得不多,但是她能够到处旅行。她可以消失,编造一些秘密的约谈,根本无需给自己找什么理由。

阿黛尔一个电话也没有打。她打开空空的资料夹,做好了写作的准备。她编造了一些所谓匿名的消息源,她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消息源。“有机会接近政府部门的消息源”,“一个权力部门的神秘的座上客”。她找到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增加点读者喜欢的幽默,读者还以为真的能从中读到点什么信息呢。她读了几篇与主题相关的文章,做了综述,东抄一点,西抄一点。差不多一个小时不到就完成了。“你的文章,西里尔!”她一边穿上大衣一边吼道,“我要去吃午饭了,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街道灰蒙蒙的,仿佛因为寒冷被冻住了一般。行人的神情疲惫,面如菜色。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想立刻回到家里睡觉。莫诺普利超市前的流浪汉喝得比以往更多。他睡在暖气的通风口下。他的裤子褪得很低,露出背和起了皮的屁股。阿黛尔和同事走进小酒店,小酒店的地面脏乎乎的,每次贝尔特朗都会大声说:“上次就说好了不再来的,这里的老板是国民阵线的。”

但是他们总是照来不误,因为壁炉的火,也因为良好的性价比。为了打发无聊,阿黛尔和同事们聊天。她说啊说啊,说得精疲力竭,聊起早就被忘了的流言蜚语,或是问同事圣诞节假期有什么计划。服务生过来点单。问到他们喝什么的时候,阿黛尔提议喝点葡萄酒。她的同事恹恹地摇摇头,表情各异,说自己没钱,这会儿喝也不合适什么的。“我来请。”阿黛尔说,尽管她的信用卡已经透支了,而且她的这些同事连一杯酒也没有请过她。不过她才无所谓呢。现在她是领头的。反正她觉得很享受。一杯圣埃斯泰夫葡萄酒下肚,在这木头燃烧发出的气味中,她感觉到同事们都很喜欢她,而且他们为此而感谢她。

离开饭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在红酒和丰盛食物的作用下,大家都有点昏昏欲睡,大衣和头发都散发着壁炉中燃烧的木头的味道。阿黛尔抓住洛朗的胳膊,他们的办公桌正好面对面。洛朗很高、很瘦,便宜的假牙让他笑起来好像一匹马。

大办公室里根本没有人工作。记者都在电脑屏幕后面打着哈欠。大厅尽头有几个小组在讨论。贝尔特朗在捉弄一个实习生,因为她一不小心穿成了五十年代小明星的模样。香槟摆在窗沿上,这样可以保持低温。大家都在等能够合理合法喝醉的那个时刻,远离家庭,远离真正的朋友。圣诞节一起喝上一杯已经是报社的习俗。这是早就计划好的放荡时刻,大家可以不顾一切,在同事面前展现出最真实的那一面,而从第二天开始,一切又都会回复到工作关系。

编辑部里没有人知道,但去年此刻,去年报社“喝一杯”活动的高峰是阿黛尔创造的。一夜的功夫,她沉浸在幻象中,将职业野心抛诸脑后。在主编会议室里,她和西里尔睡了,就在那张黑漆长桌上。他们喝了很多。整个晚上,她都在西里尔身边,他开玩笑,她就傻笑,只要是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她就冲他投去羞涩的、无比温柔的目光。她装出一副感动得要命的样子,好像西里尔魅力无穷,简直令她难以自拔。西里尔也和她说起,第一次看到她时的印象:“我觉得你很脆弱,很羞涩,高高在上……”“你是想说,我有点不知所措吧?”“是的,也许吧。”

她舔了舔嘴唇,动作很快,就像一头小猎豹。他彻底昏了头。编辑部已经空了,别人都在忙着收杯子和扔得四处都是的烟头,他们来到了楼上的会议室。他们冲入彼此的怀抱。阿黛尔解开西里尔的衬衫,当西里尔仅仅是她老板的时候,她觉得这件衬衫很美,因为那时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衬衫就是阿黛尔的禁地。但是此时此地,在这张黑漆的长桌上,他却显得如此大腹便便,如此笨拙。“我喝得太多了。”看到自己那玩意儿软绵绵的,他抱歉道。西里尔靠着桌子,将手插入阿黛尔的发间,将她脑袋按向自己的双腿之间。西里尔的那玩意儿深入阿黛尔的喉头,她好不容易才压住了自己想吐、想咬的欲望。

可是阿黛尔曾经是那么想要他。每天早上她都早早起床,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新裙子,就想要西里尔多看她一眼,甚至,如果他心情好,还会谨慎地恭维她一句。她提前完成文章,主动提出到很远的地方去采访报道,到他的办公室时,阿黛尔总是带着解决方案去,从来不给他带来问题,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讨他的喜欢。

如今,他已经是她的人了,工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天晚上,阿黛尔刻意与西里尔保持距离。她怀疑西里尔还期待点什么,但是他们的关系已经很僵了。阿黛尔不能忍受西里尔后来给她发的那些愚蠢的短消息。当他有天羞涩地提议去餐馆共进晚餐,她耸了耸肩说:“这有什么意义呢,我也结婚了,你也是。我们这样只会让两个人都痛苦,你不觉得吗?”

这天晚上,阿黛尔可不想弄错目标。她和贝尔特朗开玩笑,贝尔特朗把她给灌醉了,还一遍又一遍如数家珍般地向她介绍自己的日本漫画收藏。他的眼睛红红的。他也许才抽过大麻,气息比往常还要干,还要酸。阿黛尔显得十分和蔼可亲。甚至连那个肥胖的传记影片制作人也能忍受,那个女人,平常她的嘴里只能传来嘶嘶的喘息声和叹气声。阿黛尔感到很热。她喝了很多香槟,这还多亏了一个政治人物的馈赠,因为西里尔在报纸头版给他上了专访,这十分荣耀。阿黛尔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很美,想到她的这份美丽,她的活泼竟然毫无用处,她很是恼火。“您还不想回家吧?我们一起吧!走……”洛朗乞求道,他的眼神很亮,充满了热情,这时拒绝他的要求,那真是罪过。“小伙子们,怎么样?”洛朗冲三个正在与他交谈的记者说。

窗外是淡紫色的云团,在半明半暗中,阿黛尔望着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他的脸埋在枕头里,心满意足地沉沉昏睡。他很可能死了,就像那些虫子,交配完之后就会死去一样。

阿黛尔下了床,双手交叉覆在乳房上。她掀起盖在沉睡男人身上的被单,男人蜷缩在一起,想要尽量暖一些。他的皮肤光滑、肥腻,看看他领阿黛尔来的这间保姆房,或许他比自己说的年纪还要小。他的腿很短,臀部像女人一样。

黎明寒冷的光线照在乱糟糟的房间上。阿黛尔穿上衣服。她原本不该跟着这个男人来。就在他拥抱她的那个瞬间,将他软绵绵的唇覆在她的乳房上时,她就知道自己错了。他不会让她得到满足的。她应该逃走。找个借口,不要上这间阁楼。她可以说:“我们已经尽兴了,不是吗?”她应该不发一言地离开酒吧,抵抗住这双缠绕住她的胳膊,这呆滞的目光,这滞重的喘息。

可她缺少勇气。

他们摇摇晃晃上了楼梯。每走一步,原先的魔幻便减少了一分,原先醉酒的欢乐便被恶心感所取代。他已经开始在脱衣服。当独自一人面对着平庸的拉锁、缺乏诗意的皮鞋,以及年轻醉鬼笨拙的手势,阿黛尔感觉自己的心都缩紧了。她本应该说:“停下,别说了,我什么也不想要了。”但是她已经无法后退。

躺在男人光滑的上半身下,阿黛尔想的只是快点,装出假高潮,再增添点叫声,好让男人得到满足,让他闭嘴,结束。他难道没有注意到她闭上了眼睛吗?她很愤怒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他就令她倒足胃口,仿佛她已经开始想未来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好的,别处的,那些能够真正控制她身体的男人。

她轻轻打开房间的门。在大楼下的院子里,她点燃了一根香烟。再抽三口,然后给丈夫打个电话。“我没吵醒你吧?”

她说她在闺蜜洛兰家睡的觉,就离报社两步之遥。她询问了儿子的情况。“是的,晚会很好。”她总结道。站在大楼大厅的镜子前,她一边整理面容,一边望着说谎的自己。

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她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一个男人撞到了她,令她叫了出来,那个男人在赶一辆似乎要刹住的公共汽车。她走路回的家,想要拖延一点时间,这样就可以回到空荡荡的公寓里,谁都不会问她些什么。她听着音乐,融入冰冷的巴黎。

理查才吃完早饭。脏兮兮的碗盘堆放在洗碗槽里,一块蛋糕黏在盘子上。阿黛尔在皮沙发里坐下。她没有脱去大衣,将包紧紧抱在肚子上。她没有动。只有在等她冲完澡以后,新的一天才会开始。等她把散发着香烟味道的衬衫洗掉。等她化完妆,很好地藏起她的黑眼圈。而现在,她就只是在她的卑贱中休憩,在两个世界之间,她是这一刻的主人。危险已经过去,再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阿黛尔到了报社,神色疲惫,嘴唇干裂。自昨晚以来她什么都没有吃。必须要吞点什么,才能消除倦色,平复恶心的感觉。她买了个干冷的巧克力面包,在街区最糟糕的那家面包店里。她咬了一口,但是实在难以下咽。她真想在厕所里蜷成一团,就这么睡去。她很困,也很羞愧。“怎么样,阿黛尔?不是太累吧?”

贝尔特朗站在她的办公桌前,他向她投来耐人寻味的一瞥,但是阿黛尔没有接茬。她把巧克力面包扔在垃圾桶里。她觉得渴。“昨天晚上你的精神头可很好。头不是很疼吧?”“还行,谢谢。我只是需要一杯咖啡。”“你醉的时候,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平时我们一直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一个有点局促的小公主,生活井然有序,没有大的波澜。而你实际上竟然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圣女。”“住嘴。”“你可让我们笑坏了。而且你的舞真是跳得棒极了!”“好啦,贝尔特朗,我还要工作呢。”“我也是,我有成千上万的事情堆在那里。我几乎一夜没睡。累死人了。”“那加油吧。”“昨天晚上我走的时候没有见到你。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你把他领走了吗?你可记得他的名字,还是就这一次算啦?”“那你呢?出差去金沙萨的时候,你把领到房间去的那些妓女的名字都一一记下来了吗?”“哦,行了!不过开个玩笑,行了行了。你凌晨四点的时候,醉醺醺地回到家,你丈夫什么都没说?他不会问你些什么吗?我老婆总是问个不停……”“住嘴。”阿黛尔立刻打断他。她的呼吸短促,双颊涨得通红,她将脸凑近贝尔特朗:“永远不要提我丈夫,你听见了吗?”

贝尔特朗后退一步,摊着手。

阿黛尔痛恨自己不够谨慎的行为。她昨天晚上不该跳舞的,不应该表现出这么一副容易上手的样子。她不该坐在洛朗的膝头,在酩酊大醉中,用颤抖的声音叙述童年阴暗的记忆。他们都看见她在酒吧后面挑逗那个年轻的小家伙。他们看见了他俩,但是却并不知道她会做什么。这很糟糕。现在他们会认为,和她有点什么是可能的,可以和她发展亲密关系。他们想要和她一起拿这种事调笑。男人觉得她轻浮,不正经,好上手。女人觉得她是个勾搭男人的高手,最为宽容的说到她时,会觉得她很脆弱。但是他们都是错的。

星期六,理查建议去海边。“我们早点走,吕西安可以在车里睡觉。”阿黛尔黎明时候就醒了,她不愿惹恼丈夫,因为他一心想避开拥堵。她准备好包,给儿子穿上衣服。有些冷,但是天光透亮,是能够唤醒沉睡心灵,不再让人陷在麻木和迟钝里的那种天光。阿黛尔很高兴。冬日傲娇的太阳让她感到很是振奋,在车里,她甚至和丈夫说了点话。

他们午饭时间到了。巴黎人几乎霸占了热乎乎的露天座,不过理查非常聪明,他事先订了位。罗宾逊医生在任何事情上都不会听凭偶然来决定。他无需看菜单,他对自己想吃的东西非常清楚。他要了白葡萄酒、牡蛎、蛾螺,还有三份面拖比目鱼。“每个星期我们都应该这样!让吕西安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我们来顿爱情的晚餐,很完美,不是吗?在医院里忙了一个星期,这对我来说很有好处……我还没对你说呢,让皮埃尔,就是我们科室的主人,问我是不是愿意做一个关于穆尼埃病例的介绍。我当然说好。他早就该让我做了。无论如何,这医院很快就不在我眼里了。我觉得我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见到你们,小家伙和你。他们又联系我了,为在里西欧开诊所的事情,他们在等我的肯定答复。我还准备去看维姆提埃的房子。等到父母家度假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妈妈已经去看过了,她说房子非常好。”

阿黛尔已经喝多了。她的眼皮沉沉地落下来。她冲理查微笑。抿住嘴,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打断理查的话,让他换个话题。吕西安已经坐不住了,他开始觉得无聊。他在椅子上晃着双腿,抓住一把刀子,但是给理查夺了下来,接着吕西安又抓住桌子对面的胡椒瓶,拧开盖子。“吕西安,不要闹!”阿黛尔命令道。

孩子将手指伸进自己的盘中,碾碎了一根胡萝卜。他笑了起来。

阿黛尔将儿子的手指擦干净。“我们买单吧?你瞧,他已经坐不住了。”

理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你还没说,房子的事情你怎么想的呢?我肯定不会和现在的医院再续签下一年了。巴黎不是适合我的地方。而且你也说过,你在报社也待够了。”

阿黛尔的目光还在吕西安身上,孩子在嘴里倒满了薄荷水,然后再吐到桌上。“理查,管管孩子啊!”阿黛尔吼道。“你在干什么?你疯了,还是怎么了?别人都在看我们。”理查望着她,目瞪口呆。“对不起,我太累了。”“你就不能享受一下好时光吗?总是把一切都弄糟了。”“对不起。”阿黛尔重复道。她开始打扫纸质的桌布。“他坐不住了,小孩子需要干点事情消耗掉精力,就这样。也许该给他生个弟弟妹妹,还该有个大花园。”

理查冲她微笑了一下,也让步了。“你看了售房信息后怎么想的?你应该喜欢那座房子,不是吗?我看到的时候就想到了你。我希望我们能改变一下生活。我想要我们能够他妈的拥有真正的生活,你理解吗?”

理查把儿子抱到膝头,抚摩着他的头发。吕西安和他的父亲很像,一头细腻的金发,杏仁小蛋糕一般的嘴型。他们俩都很喜欢开怀大笑。理查很醉心于他的儿子。有时阿黛尔都在想,他们父子俩是否需要她。她想,也许他们俩就能生活得很幸福。

她望着父子俩,知道她的生活永远都会是这样,不会改变。她会操心孩子们,操心他们吃些什么。假期,她和孩子们来到他们喜欢的地方度假,每个周末都要想方设法给他们找点乐子。就像全世界的资产阶级一样,她要去等孩子们下吉他课,要替他们找到一切有可能“让他们得到提升”的东西。阿黛尔希望孩子这一代再也不会和她一样。

他们来到旅馆,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安顿下来,房间布置的好像船舱一般。阿黛尔不喜欢这个地方。她觉得仿佛墙壁都在移动,渐渐靠近,会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慢慢把他们挤死。但是她想要睡觉。她关上了百叶窗,将这本应好好享受的美好日光关在窗外,然后她把吕西安放在小床上,安排他午睡,然后她也躺了下来。她刚闭上眼睛,就听见儿子喊她。她没有动。她比儿子的耐心还要好,他叫够了也就不叫了。她听见儿子在踢门,她估摸着他应该是跑进了浴室。他打开水龙头。“带他去玩吧。我们在这里只有一天的时间,可怜的孩子。我才值了两天的夜班。”

阿黛尔起了床,给吕西安穿上衣服,陪他来到海滩延伸部分的一个游戏空间。孩子在彩色的游戏器械上爬上爬下,不厌其烦地滑滑梯。阿黛尔害怕他从高处的平台上掉下来,因为孩子们都在上面推推搡搡的。她跟在后面转圈,好随时抓着他。“我们回去吧,吕西安?”“不,妈妈,再玩一会儿。”儿子命令道。

广场很小。吕西安从另一个小男孩手里抢了一辆小汽车,那个小男孩哭了起来。“把人家的玩具还给他。走,过来,我们去饭店找爸爸。”阿黛尔拽住吕西安的胳膊,求他道。“不!”儿子冲她大吼,冲向一个跷跷板,差点没撞碎了下巴。阿黛尔在板凳上坐下,然后又站起身来。“要不我们去海滩吧?”她建议说。至少儿子在沙滩上不会受伤。

阿黛尔坐在冰冷的海滩上。她把吕西安抱在双腿间,开始挖洞。“我们要挖很深很深,直到看见海水,瞧着。”“我要水!”吕西安激动起来,但这也不过让他坚持了几分钟的时间,然后,他跑向海水退潮时露出的宽阔岩石。孩子在沙滩上摔倒了,他爬起来,跃入泥浆。“吕西安,给我回来!”阿黛尔吼道,声音尖利。孩子转过身,看着她,笑个不停。他在岩壁上坐了下来,将胳膊探进海水里。阿黛尔没有动,她恼火透顶。在这十二月,他却浑身湿透。他会着凉的,这样她需要额外照顾他,比平时要花更多的时间。她恨儿子,做出这么愚蠢的行为,如此不负责任,如此自私。她想着要站起身来,强制把他带回饭店,让理查给他洗个热水澡。可是她没有动。她不想抱他,儿子现在变得那么重,双腿肉鼓鼓的,挣扎时踢得她生疼。“吕西安,立刻给我滚回来!”她吼道,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有一个头发散乱的金发女子拉着吕西安的手,把他送回母亲身边,尽管天气这么凉,她还是穿着一条运动短裤。孩子的牛仔裤卷到了肉乎乎的膝盖以上,他还是笑盈盈的,不过神色间有些不解。阿黛尔仍然坐着,那个女子带着明显的英国口音说:“我想这个小男孩是想要游泳。”“谢谢。”阿黛尔回答道,她觉得很难堪,烦躁。她真想在沙滩上躺下来,脱下大衣盖住脸,退出这一局游戏。她甚至没有了冲儿子吼的力气,儿子一边哆嗦着,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她。

吕西安是阿黛尔很难适应的重量和束缚。在一堆混乱的情感中,阿黛尔也不知道自己对儿子的爱究竟藏在何处:把他交付出去也会感到恐慌;给他穿衣服时总是那么恼火;推着他的儿童小推车上坡时,推车固执地上不去,令她精疲力竭。爱当然在,她并不怀疑。没有得到精心呵护的爱,成了日常生活的牺牲品。无暇自顾的爱。

对于阿黛尔来说,生孩子的原因和结婚的原因一样。就是为了属于这个世界,为了能够保护自己,因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成为配偶与母亲,她就会笼罩上一圈令人尊敬的光环,没有人能够消除这道光环。她为自己建造了一个避处,借此安然度过那些惊恐的夜晚,而从放荡的日子里回来,这也是一个舒适的窝。

她喜欢怀孕。

除了成日昏昏欲睡和沉重的双腿,除了背部有一点点疼、牙龈总爱出血之外,阿黛尔的妊娠非常完美。她不再抽烟,一个月都没喝上一杯葡萄酒,这份干净的生活令她感到非常满足。平生第一次她感觉到了幸福。突出的肚子给了她一个优雅的弧度。她的皮肤闪闪发光,她甚至养长了头发,把头发梳到一边。

怀孕三十七周的时候,她的睡觉姿势变得令她非常不适。那天晚上,她让理查一个人出门。“我又不喝酒,而且外面那么热。我实在不知道到这聚会上我能干些什么。你去玩吧,别担心我。”

她睡下了。百叶窗仍然开着,她能够看见走在街道上的人群。最终她还是起了床,因为根本睡不着。在浴室里,她的脸凑在冰凉的水下,长时间地观察着自己。她的目光落在低处的肚子上。“我还会变成从前的模样吗?”她对自己的形体变化有着敏锐的感觉。她倒也说不上对此是觉得欢喜还是更怀念从前。但是她知道体内某种东西正在死去。

她曾经和自己说,有个孩子就能治好她。她觉得做母亲是唯一能够将她从存在的不适中拯救出来、唯一能够提前切断这份逃离的解决方法。她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就好像一个病人最终接受了不可避免的治疗。她创造了这个孩子,或者说,是这个孩子来到了她的体内,而她没有抵抗,就是因为这份疯狂的希望,她相信孩子会对她有好处。

她甚至不需要进行怀孕测试。她很快就知道自己怀孕了,但是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嫉妒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但是她一直否认自己有了孩子。她害怕周围人平庸的态度,粗俗的动作会毁了这一切,他们会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掂量大小。她觉得很孤单,尤其是在男人身边的时候,但是这份孤单却并不沉重。

吕西安出生了。她很快重新抽上了烟。然后又是酒,几乎是转眼之间的事。孩子限制了她的懒惰,而她也是生平第一次不得不照顾除自己之外的人。她喜欢这个孩子。她对这个婴儿产生了肉体之爱,虽然并不令她感到满足,但却十分强烈。待在家里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有时,她会听凭孩子在自己的卧室里哭,而她自己插上耳机,试图睡上一会儿。而当孩子一脸忧伤,不愿意吃饭的时候,面对着那把沾满食物的高椅,她会禁不住抽泣。

她喜欢在把孩子放入浴盆之前,脱光了之后紧紧抱着他的感觉。她喜欢哄他睡觉,看着他渐渐沉入睡眠的样子,她沉醉在自己的柔情中。自从孩子不再睡婴儿床,而是有了小床,她开始和孩子一起睡觉。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夫妻俩的房间,钻到儿子的床上,儿子总是咕哝着迎接她的到来。她将鼻子探进他的发间、颈间、手掌间,呼吸着他散发出来的哈喇子味。她希望自己能够被这一切填满。

妊娠摧毁了她。她觉得分娩之后,自己丑而无味,而且老了。她剪短了头发,觉得脸上自此后布满了皱纹。然而,三十五岁的阿黛尔事实上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年龄让她变得更加强健,更加复杂,更加庄严。她的轮廓变硬了,但是她湿润的双眸却为她赢得了力量。她变得不那么歇斯底里,不那么容易激动。因为抽了太多年的烟,她的声音变得很尖锐,她的父亲一直为此嘲笑她。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就像透过一张透明的描图纸一般,连面颊上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两个人走出房间。理查拽住阿黛尔的胳膊。他们俩在房门后一动不动地待了几分钟,听吕西安哭叫着让他们回去。两个人心情沉重地走向饭店,理查在那里订了座。阿黛尔原本想打扮得漂亮一点儿,但是她放弃了。从海滩回来,她冷得要命。她再也没有勇气脱掉衣服,穿上带来的裙子和高跟鞋。再说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大街上,两个人并肩走着,走得很快。他们并不挨着,也很少抱在一起。他们的身体没有对话的必要。他们彼此之间没有吸引力可言,甚至连温情都不存在,在某种程度上,肉体之间缺乏和谐倒是让他们放心的一件事情。这就好像是在说,他们之间的结合是超越身体上的相依而存在的。就像他们早就已经埋葬了对别的夫妻而言很不情愿、哭哭啼啼不愿失去的某样东西。

阿黛尔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和丈夫做爱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夏天。某个下午。他们已经习惯了死寂的时光,日复一日的夜晚,彼此转过身去、道一声祝你好梦的夜晚。但是他们之间最后总是会弥漫着某种局促和酸楚。非常奇怪,阿黛尔觉得自己有义务打破这种循环往复,有义务和他再次融为一体,然后再摆脱。她想了好几天,那种在默许牺牲之前的状态。

这天晚上,所有的条件都具备了。理查的眼神有点色,又有点害羞。他的手势有些笨拙。他说阿黛尔今晚很漂亮,而阿黛尔提议要一瓶好的葡萄酒。

进了饭店之后,理查就又谈起了中午中断的话题。在两口饭之间,他提醒阿黛尔他们当初曾经许下的诺言,九年前,结婚的时候。尽可能地享受巴黎,趁他们还年轻,只要经济上允许,然后等有了孩子就回到外省。吕西安出生后,理查又同意阿黛尔再过段时间。阿黛尔说:“两年后吧。”两年已经过去很久,而这一次,他不会让步的。她难道不是说过好几十遍了,说她要离开编辑部,说她想要干点别的事情,说她想写作,想照顾家庭?他们难道不是早已达成了一致,觉得已经受够了地铁、堵车、昂贵的生活以及一切都要限时限刻地完成?阿黛尔对此却并不接茬,她几乎不碰食物,但是理查还是没有示弱。他打出了最后一张牌。“我想要第二个孩子。一个小姑娘,这真是再好不过。”

阿黛尔已经喝了太多的酒,完全没了胃口,现在她很想吐。她觉得自己的肚子仿佛在膨胀,简直要溢出来了。唯一能够让她放松下来的应该是躺下来,什么动作都不要有,就让睡意自然淹没她。“如果你愿意,可以吃我的。我一口也吞不下去了。”

她把自己的盘子推向理查。

他要了咖啡。“你真的不吃了,你确定?”他还接受了饭店老板坚持赠送的阿马尼亚克烈酒,继续谈论孩子的问题。阿黛尔很恼火。这个晚上变得没完没了。哪怕他换个话题也好呀。

在回酒店的路上,理查有点醉了。他开始在街头奔跑,这让阿黛尔笑了出来。他们俩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理查给看孩子的人付了钱。阿黛尔坐在床上,缓缓地脱去鞋子。

他不会有这个胆量。

然而不,他有。

他的动作不会欺骗她。永远是同样的动作。

从背部开始。

落在颈间的吻。

落在臀部的这只手。

还有这呢喃,以及伴随着祈求的笑的低吟。

她转过身,张开嘴,丈夫的舌头深入进来。

没有前戏。

快点结束吧,她一边想一边自己褪去衣服,独自一人,在她睡的这一边。

两个人都转过身来,彼此相对。不要停下拥抱,仿佛一切都是真的。将手放在他的腰上,他那玩意儿上。他进入她。她闭上眼睛。

她不知道对于理查来说,他的快感究竟何在,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又究竟有什么好处。她从来也不知道。他们的拥抱永远那么直白。尽管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增加什么曲折,而且依然还是那么羞涩。动作准确、机械,直达目的。她不敢浪费时间,不敢要求。就好像那会更加沮丧,沮丧到令她窒息。

她没有什么声音。想到可能会弄醒吕西安,让他看到这滑稽古怪的场面,她就感到恐惧。她将唇贴近理查的耳朵,发出轻轻的呻吟,这样可以让自己更加心安一点。

已经结束了。

他立即穿上衣服。很快就恢复了理智。打开电视。

他从来不担心将妻子置于孤独之中。而她也从来没有感受到什么,什么都没有。她只是听到喘息声,贴在一起的身体,摩擦的性器。

然后,是长时间的静默。

阿黛尔的女朋友们都很美丽。她很聪明,周围都是漂亮程度不亚于她的姑娘。她可不想还要操心怎么引人注目。她在一次去非洲做新闻报道的旅途中认识了洛兰。阿黛尔那时刚进报社,那是她第一次出公差。她有点紧张。在维拉古布莱停机坪上,一架法兰西共和国的飞机在等他们,阿黛尔立刻注意到了洛兰,一米八的大高个,轻薄柔软的白发,仿若埃及猫一样的脸。洛兰是一个战地摄影记者,是非洲专家,她去过非洲大陆的所有城市,平时一个人生活在巴黎的一间单身公寓里。

飞机里,他们一共七个人。部长,没有什么实权,但是,见风使舵、贪污以及乱搞男女关系之类的丑闻足以令他声名大噪。一个技术方面的议员,很喜欢说笑,可能还酗酒,总是喜欢说黄色笑话。一个很谨慎的保镖。一个金发、饶舌的新闻专员。一个瘦弱、丑陋的记者,是个烟鬼,很严谨,曾经得过日报的好几个奖,他的报道经常登在头版。

头天晚上,在巴马科,阿黛尔和保镖睡了。保镖喝得烂醉,阿黛尔的欲望刺激了他,于是他在酒店的夜总会脱光了上半身跳舞,巴雷特手枪就别在他的裤裆里。第二天晚上,在达喀尔,她在厕所里榨干了法国大使的顾问,他们是从一个无聊得要命的鸡尾酒会上闪人的,那些个洋洋自得的法国外派人员一面吞着小点心,一面奉承着部长。

第三个晚上,在面朝普拉亚海的酒店露天平台上,阿黛尔要了凯匹林纳鸡尾酒,开始和部长开玩笑。正当她准备提议夜晚共浴时,洛兰坐到了她的身边。“明天,我们一起去拍点漂亮的照片,你愿意吗?这对你的文章有帮助。你应该还没开始写吧?角度已经选好了吗?”洛兰提议到她房间里去看照片的时候,阿黛尔想,今晚她俩可能是要一起睡了。她对自己说,她可不愿意扮演男人的角色,她坚决不会舔洛兰的下体,反过来倒是可以。

乳房。洛兰可以触抚阿黛尔的乳房,乳房看上去柔软、圆润,很温和的样子,阿黛尔的乳房。洛兰应该毫不犹豫地品尝她的乳房。但是洛兰没有脱去衣服。她也没有给她看照片。她只是躺在床上说话。阿黛尔在她身边睡下,洛兰开始轻抚她的头发。阿黛尔将头靠在正在成为她朋友的洛兰的肩膀上,感觉自己真是精疲力竭,脑袋一片空白。在入睡以前,她觉得洛兰仿佛将她从极大的不幸中拯救出来,她对洛兰是那么那么的感激。

这天晚上,阿黛尔在博马舍大街上等她,在展出洛兰照片的一家画廊前。她之前还和洛兰说过:“我会一直等到你来。”

阿黛尔强迫自己过来。她情愿留在家里,但是她知道洛兰恨她。她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见面了。阿黛尔总是在最后的时刻取消两人的晚餐,她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没有和洛兰一起去喝一杯。再说有好几次,阿黛尔还请洛兰帮她遮掩,因此她感到自己尤其罪恶。阿黛尔深更半夜给洛兰发短信,通知她说:“如果理查给你打电话,千万别接。他认为我和你在一起。”洛兰从来没有接过理查的电话,但是阿黛尔知道这个角色最终还是会惹恼洛兰的。

事实上,阿黛尔一直在回避洛兰。上一次她们相聚,是洛兰的生日,她是下了决心要好好表现一番,要做一个完美的、慷慨的闺蜜。她帮洛兰一起准备聚会。阿黛尔主动负责音乐部分,她甚至买了洛兰非常喜欢的香槟。午夜时分,理查请求原谅,离开了晚会:“总得有人回去,把照看孩子的姑娘解放出来。”

阿黛尔很无聊。她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和人话说到一半就离开,完全不能专注于任何事情。她和一个着装雅致的男人调笑,双眼闪闪发亮,让他给她倒一杯酒来。男人犹豫了,他有点紧张地望着周围。直到这个男人气势汹汹、举止粗鲁的老婆出现在他们面前,阿黛尔才理解。男人老婆攻击阿黛尔说:“够了吧?你安静一些,行不行?他结婚了。”阿黛尔笑得很讽刺,反驳道:“我也结婚了。您可没有理由这么焦虑。”于是阿黛尔离开,颤抖着,面色冰冷。她试图通过微笑来掩饰这个坏脾气的女人带给她的混乱。

她逃到阳台上,马修正好在那吸烟。马修是洛兰的心上人,他已经滋养了洛兰十年的幻想,洛兰认为她的这个情人总有一天会娶她,会和她生孩子。阿黛尔和马修谈起刚才的插曲,那个嫉妒的女人,马修说他能够理解为什么别人总是对阿黛尔抱有戒心。自此之后,他们的目光就再也没从对方的身上移开过。凌晨两点钟,马修帮她穿上大衣,提议送她回家,洛兰有些失望地说:“的确,你们住得很近。”

没有开出去几米,马修将车停在与蒙帕纳斯大街毗邻的一条街上,他脱去她的衣服。“我一直想。”他抓住阿黛尔的臀部,将嘴唇贴在她的下体上。

第二天早上,洛兰给她打来电话。她问阿黛尔马修有没有谈起她,有没有和阿黛尔说,为什么不愿意在她家过夜。阿黛尔回答说:“他一直在谈你。你知道的,他很迷恋你。”

从圣塞巴斯蒂安弗洛萨地铁站里涌出一大堆穿羽绒服的男女。灰色的帽子,低着的脑袋,女人手里的包晃个不停,弄得女人年纪都很大的样子。在树影之间,但见一个个色彩黯淡、体积庞大的圆球冲进寒冷之中。洛兰摇动着胳膊。她穿着一件白色羊绒长大衣,柔和、温暖。“来,我有一大堆人要介绍给你。”她拉过阿黛尔的手。

画廊包含两间彼此相邻的厅,都很小,两个厅之间匆匆忙忙地摆了一点自助餐饮,都是塑料的大口杯,纸盒子里盛着薯片和花生。这是一个关于非洲的展览。阿黛尔的目光匆匆扫过那些照片——拥挤的火车,尘土飞扬的城市,欢笑的孩子,还有庄严的老人。她更喜欢洛兰的照片,都是在阿比让和利伯维尔的沼泽拍的。年轻的情侣们缠绕在一起,身上都是汗,沉醉在舞蹈和香蕉啤酒里。男人穿着短袖衬衫,土黄色或是淡黄色的,手里拉着被勾起情欲的姑娘,都梳着长长的辫子。

洛兰一直在忙。阿黛尔喝了两杯香槟。她有些激动。她觉得所有人都看出她很孤独。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假装在发信息的样子。洛兰喊她的时候,她摇摇头,故意抬了抬手间的香烟,她连手套都没有脱。她不想去和那些人周旋,回答他们她是做什么的。一想到这些身无分文的艺术家、装成穷人的记者,以及什么都要评论一番的博主,她就实在厌烦。倘若还要她说话,那真是更加难以忍受。她就只想待在这里,待到夜晚来临,悄无声息地消失。回自己的家。

外面是冰冷的风,潮乎乎的,吹得人面颊发痛。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有两个人站在走廊上抽烟。另一个抽烟的男人个子不高,但是肩膀倒还宽阔。男人窄小的灰色眼睛将目光落在了阿黛尔身上。阿黛尔自信地盯着他,并没有垂下眼睛。她吞下一大口香槟,觉得舌头发干。他们喝酒,交谈。

谈的都是些平常的琐碎,心照不宣的微笑,简单的暗示。最为美好的交谈。男人恭维她,她温柔地笑着。他问她的名字,她不告诉他,这一爱情的闪避,温和而平常,却给了她生活的欲望。

他们说的话其实只有一个用处:开始,到那一步。那一步,在这条小街上,阿黛尔倚着一个绿色的垃圾箱。男人扯开了她的胸罩。她发出轻轻的呻吟声,头向后仰去。他的手指进入了她的身体。她闭上眼睛,以免与过往行人目光交错。阿黛尔抓住男人的手,他的手细腻、温暖,然后将他的手插入自己的身体。他也开始呻吟,完全投入一个陌生女人不期的欲望之中,在这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四的夜晚。他很激动,想要得更多。男人在她颈间轻咬,手放在自己的腰带上,想要松开皮带扣。他的头发全乱了,眼睛此时也变大了,就像照片上那样,目光变得贪婪起来。

她往后退去,整了整裙子。男人也用手整理了头发,恢复理智。他告诉阿黛尔,他住的不远,真的,“就在里沃利街”。她不能。“到此为止吧。”

阿黛尔回到画廊。她害怕洛兰已经走了,因为她害怕一个人回家。但是她看见了白色的大衣。“啊,你还在。”“洛兰,陪我回家吧。你知道我害怕。你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走夜路。你什么也不怕。”“来,凑近一点,把你的香烟给我。”

她们俩彼此相拥走在博马舍大街上。“你为什么不和他走?”洛兰问。“我必须回家。理查在等我,我和他说过今天不会太晚。不,我不愿走那边,”在她们走到共和国广场的时候,她又突然说道,“那儿的灌木丛会窜出老鼠。很大的老鼠,就像小狗那么大,我向你保证。”

她们俩重新走上大道。天色更黑了,阿黛尔彻底没了信心。酒精让她生出了许多幻觉。所有男人都在看她。在土耳其烤肉店的店门前,有三个家伙冲她们俩嚷嚷着:“姑娘们好啊!”阿黛尔不禁惊跳了起来。一群群人从夜总会和爱尔兰酒吧里冒了出来,步履蹒跚,打打闹闹,看上去有点挑衅的样子。阿黛尔很害怕。她更愿意和理查待在床上。门窗紧闭。如果看到这一切,理查决不会坐视不管的。他决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他知道如何保护她。阿黛尔加快了脚步,拽住洛兰的胳膊。尽快回到家里,回到理查的床头,置身于他平静的目光下。明天,她会准备晚饭。收拾屋子,买花儿。她会和他一起喝点葡萄酒,讲述她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她要为周末做个计划。她会妥协,温柔,顺从。无论什么她都会说好的。“为什么你会嫁给理查呢?”洛兰在问她,就好像她猜到阿黛尔在想什么似的。“你爱上了他?你相信吗?我真不理解,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何至于此。你原本可以保有你的自由,像你想象的一样去生活,而不需要不停地撒谎。这在我看来有些……反常。”

阿黛尔惊讶地望着洛兰。她不知道自己的朋友是什么意思。“我嫁给他,因为他向我求婚了。那时候,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他可以给我很多东西。再说,我妈妈也很高兴。一个医生,你不明白吗?”“你是说真的?”“我可不觉得我应该单身。”“独立,而不是单身。”“是像你这样吗?”“阿黛尔,我已经几个星期没有见到你了,可是今天晚上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五分钟。我只是一个不在场的证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并不需要一个不在场的证明……如果你不愿意帮我,我可以找到别的解决办法。”“你不能再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了。你会被抓住的。我受够了,我再也不想看着可怜的理查,对他撒谎。”“那儿有辆出租车!”阿黛尔匆匆奔到人行道上,拦住了一辆出租车。“谢谢陪我走这段路。我会给你电话的。”

阿黛尔走入住宅楼的大厅。她在楼梯上坐了下来,从包里掏出新乳罩戴上。她用儿童湿巾擦了脸、颈子和手。梳好头发,然后上楼。

客厅沉浸在一片黑暗中。理查没有等她,她很感激。阿黛尔脱下大衣,打开卧室的门。“阿黛尔,是你吗?”“是我,你继续睡。”理查转过身。他冲她伸出手,想要摸摸她。“我就来。”

理查没有关百叶窗,所以阿黛尔上床的时候,能够看到丈夫平静的轮廓。他很信任她。这份信任简单,毫无理由。如果他醒着,他会看见前夜在她身上留下的这些痕迹吗?如果他睁开眼睛,如果他靠近她,能够闻到她身上可疑的味道吗?他会发现她脸上充满罪恶感的神情吗?阿黛尔有时很讨厌他的单纯,她深受他的单纯折磨,这让她更加罪不可恕,更加让人蔑视。她真想抓向这张安稳、柔和的脸,剖开这个安心睡去的身体。

可是她爱他。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他。

她坚信,他是她最后的机会。不会有人从他手里夺取她。她自此之后就能够平静地躺在这张床上。他会好好地看着她,无需旁顾。

阿黛尔睡得很好。她把羽绒被拉到下巴边,和理查说她梦到了大海。不是童年时代的大海,灰绿色的、黯淡的大海,而是真正的大海,有礁湖、海湾和意大利五针松的那种大海。她仰面躺在坚硬、灼热的一个平台上。也许是块礁石。她独自一人,很小心地,有点害羞地脱去了她的胸罩。她半闭着眼睛,望向海平面,海上繁星点点,是太阳映射在水面上的光芒,刺得她简直睁不开眼睛。“在梦中,我对自己说,记住这一天。记住,你也曾经那么幸福过。”

阿黛尔听见地板上响起儿子的脚步声。卧室的门慢慢地打开,吕西安那张圆乎乎、胖墩墩的小脸出现在门口。“妈妈。”他轻声哼唧着,一边揉着眼睛。他上了床,平素里不太喜欢别人爱抚,总是粗暴地躲开的他,把小脑袋放在了阿黛尔的肩窝里。“你睡得好吗,我的宝贝?”她温柔地问,那么小心翼翼,唯恐有什么做得不合适的地方,破坏了这个美妙的时刻。“是的,我睡得很好。”

阿黛尔起了床,把孩子抱在怀里,走向厨房。她有些激动,就像一个还没有被戳穿骗局的骗子,心中充满了被爱的感激,一想到有可能失去一切,她就禁不住要颤抖。此时此刻,再也没有比走廊尽头传来的电动剃须刀声更让她感到心安的了。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要冒险失去眼前这一切,儿子的拥抱,这份温情,以及别人都不会有的,儿子对她的需要。她准备了薄馅饼。然后迅速换了桌布,桌布已经铺了一个星期,上面还有块很大的黄斑,可她一直没有换。阿黛尔为理查准备了咖啡,接着在吕西安身边坐下,看着儿子一边嚼着馅饼,一边吮吸手指头上果酱的样子。

在等丈夫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她展开一张纸,写起清单来。要做的事情,尤其是要补做的事情。她的思路很清楚。她要整理日常生活,一点点地摆脱自己的恐惧。她要负起自己的责任。

她到报社的时候,公共的办公区域几乎是空的。只有克雷芒丝,反正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守在这里。而且几乎穿的都是同样的衣服。阿黛尔给自己做了杯咖啡,开始整理自己的办公桌。她丢掉一堆打印出来的文章,还有已经过期的活动邀请函。她将自己觉得还有用,但是肯定不会去看的资料放入了绿色和蓝色的小资料夹里。她头脑清晰,心绪平和,于是开始工作。她暗自数着“一、二、三”,以期战胜厌恶的心理,拿起话筒。“请过一会儿再打来。”“啊,不,这类的要求请先发电子邮件。”“什么,什么报?不,我没什么好说的。”她碰到无数的障碍,但勇敢面对。她每一次都是重新回到战场,重新提出别人拒绝回答的问题。她坚持着。写不出来的时候,她就在通向内庭的一条长廊上踱步。她出了办公室,抽上一支烟,手里还拿着笔记,高声念出她的收获和失败。

下午四点,阿黛尔结束了文章。她抽了太多的烟。她不太满意。可编辑会议上,所有人都很激动。西里尔尤甚。“这样的事情,突尼斯可谓是前所未有。我跟你说,这肯定会失控的。这件事肯定要导向血腥的结局。”阿黛尔正打算把文章发给总编,这时,她的手机响了。白色的手机。她在包里翻寻了一通,然后打开手机。“阿黛尔,我一直都在想你,想那个美妙的夜晚。我们必须再见面。我下个星期到巴黎,我们可以一起喝一杯,或者一起吃晚饭,随你。我们不能到此为止。尼古拉。”

她立刻删除了信息。感到非常恼火。这个家伙,是她在马德里的一个研讨会上认识的,一个月以前。没有人想要工作。记者只想着如何蹭吃蹭喝,享受某个智库暗地里赞助的豪华饭店。凌晨三点的时候,她跟尼古拉回到了他的房间。尼古拉长着鹰钩鼻,头发很美。他们做爱,笨手笨脚地。他不停地掐她,咬她。阿黛尔没有要求他戴避孕套。她醉了,这是真的。她竟然允许他不戴避孕套与她肛交。

第二天早上,在饭店大厅里,她神情淡漠。在去机场的车子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似乎非常吃惊,完全不知所措。他看上去并没有明白,他令阿黛尔倒足了胃口。

她给了他自己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把这部白色手机的号码给了他,而通常,她只会把号码给自己希望再见的人。突然之间,她还回忆起来,她告诉过他自己住在哪里。他们谈论过她住的街区,他确切地说:“我喜欢第十八区。”

阿黛尔不想去赴这顿晚宴。她挑不出合适的衣服,这似乎预兆着今晚将是一个糟糕的晚会。她的头发黯淡无光,脸色也比往常更加苍白。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理查催她,她也只是懒洋洋地应答。她听见门那边传来理查和照看孩子的姑娘的对话。吕西安已经睡着了。

阿黛尔最后还是穿了黑色。黑色是她年轻一点的时候从来不穿的颜色。她的衣橱没有什么规律,从红色到鲜艳的橘色,柠檬黄的半身裙,亮蓝的皮鞋。自从她觉得自己已经渐渐黯淡,光彩消失之后,她就喜欢上了深色。她还给她的黑色卷领以及灰色羊毛衫配了很大很显眼的首饰。

这天晚上,她选择了一条西裤和一件露背的羊毛衫。她画了青绿色的眼线,着重突出绿色的眼睛,日本池塘的那种深绿色。然后她涂了口红,接着又抹去,只在唇边残留着这种红兮兮的颜色,就好像是才被贪婪地吻过留下的痕迹。她听见理查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很温和:“你快好了吧?”她知道理查正对看孩子的人露出微笑,好像是在说:“啊,女人真是太爱打扮了。”阿黛尔已经妆扮好,但是她愿意让理查等一会儿。她在浴室的地上铺了一条浴巾,躺在上面。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哼起歌谣。

理查总是和她谈起克萨维尔·朗松,就是今晚宴会的主人。克萨维尔是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出身于一个声名卓著的医学研究和医生的团队。“这是一个很讲道德的家伙。”理查特别说道。阿黛尔为了讨理查欢心,回应道:“很高兴能够见到他。”

出租车将他们放在栅栏门前,门后是属于私人府邸的一条小径。“上流社会!”理查挺激动。阿黛尔也觉得这地方很美,但是她情愿压抑一下,而不是一下子表现出自己的激动。她耸耸肩。他们推开栅栏门,沿着石子小路往上,来到了一座三层的小别墅前。原先的建筑艺术风格得到了很好的保留,但是新的业主增加了一个层面,在这层上,开辟出了一个绿树成荫的露台。

阿黛尔羞涩地微笑着。接待他们的男人冲她转过身。这是个矮胖的男人,穿着一件似乎过紧的衬衫,塞在自己的牛仔裤里。“你好,克萨维尔。”“你好,我是索菲。”女主人自我介绍道。

阿黛尔静静地伸过面颊。“我没有听到你叫什么名字。”索菲抱歉地说道,小学教师一般的声音。“阿黛尔。”“我的妻子。你好。”理查介绍道。

他们沿着浅色木楼梯拾级而上,进入一个非常宽阔的大厅,大厅里放置着两张鼹鼠皮沙发,还有一张五十年代的丹麦式长桌。都是椭圆的形状,做工讲究。一张巨大的黑白照片装饰着整个墙面,是古巴一间改作他用的剧场照。在陈列架上,蜡烛散发出奢侈品牌特有的香味。

理查进入了男人堆,他们都坐在小酒吧后面高谈阔论,开着陈旧过时的玩笑。他们搓着手,看着克萨维尔为他们斟满日本威士忌。“来一小杯吗?”索菲向围在她身边的女人提议道。

阿黛尔伸过杯子。她望向男人那边,在找寻通往他们那儿的门,一个能混入男人堆的出口,能够远离目前所处的鹦鹉群。这些女人真是无味。她甚至连给她们留下强烈印象的欲望都没有。在这群人中,听她们说话,简直是要了她的命。“……于是我就和克萨维尔说了,你听我说,亲爱的,我们是不是还要加一层,必须这样做!当然了,这要耗费三个月的工期,但是结果是,我们在巴黎市中心的别墅里有了一间教堂般的客厅……工程?太可怕了!那可是全天候的工作,幸亏我不用上班。再说,能买下这座房子,我们实在是太幸福了。想想看要花成千上万欧在租金上。这里?1万到1万1欧一平方。真是惊人……”“什么?孩子们?哦,他们早就睡了。我们在时间表上有些过于严苛了,但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再有所期待。不过我原本还希望让你们看看孩子呢,孩子们都长大了……玛丽-鲁拉小提琴,阿尔塞纳有多种才艺。我们找来照看他们的那个女孩非常称心。是个非洲人,很热情。她的法语讲得很好……是的,有证件。没证件的,随便做点家务或者小工程还行,但是照顾孩子坚决不行。那就等于不负责任,不是吗?唯一不称心的是这个姑娘要守斋月,这有点让我受不了。总不能饿着肚皮看孩子吧……对,你说的对,这个不太理性。但是我想,她可能会自己意识到的,然后就不坚持守下去了。你呢,阿黛尔,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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