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巴尔扎克集(06):三十岁的女人(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8-04 02:3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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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巴尔扎克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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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巴尔扎克集(06):三十岁的女人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巴尔扎克集(06):三十岁的女人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巴尔扎克集(06):三十岁的女人作者:巴尔扎克排版:KingStar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出版时间:2015-08-01ISBN:9787542652065本书由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总序“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与此同时,上海三联书店得悉“文库”出版计划,则主动提出由其承担“文库”的出版任务,以期为优质文化的积累贡献一份力量。眼见又有这样一家有理想追求的知名出版社,积极参与“文库”的建设,颇呈现“珠联璧合”、“强强联手”之势,我倍感欣喜。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而且,有这么一个平台,把一个个经典作家作为一个个单元、一个个系列,集中展示其文化创作的精华,也不失为社会文化积累的一桩盛举,众人合力的盛举。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2013年元月序译本

巴尔扎克名著《三十岁的女人》成集出版以前分期发表五个短篇时,已经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特别受到妇女读者的喜爱和高度评价,作者收到许多读者的来信。妇女读者的舆论甚至把巴尔扎克推崇为她们的代言人。评论家们,虽然不看好其文学价值,却认为他的小说确实代表妇女的心声。然而,一八四二、一八四三年结集成书后,虽然读者越来越多,评论界的好评却越来越少。连十分自负的巴尔扎克本人也自我否定,比如他谈到《两次相遇》时写道:“这部与我不相称的传奇式短篇小说,我没有时间重写了……我这颗正直作家的心还在流血。”直到作者去世(1850年8月18日),权威评论家圣伯夫,这个巴尔扎克的宿敌(莫洛瓦语),才在《立宪党人》报(1850年9月2日)指出:“他(巴尔扎克)获得巨大成就的关键全部出自其第一部小杰作[仅指《三十岁的女人》(1832)单独发表的短篇小说]”。同时在《月曜日谈话》假惺惺宣称今后他将摒弃一切个人恩怨,以全新的眼光来评价巴尔扎克的作品,其中不痛不痒地提到《三十岁的女人》:“这些饱经世故的三十岁女人,以一种模糊的热切心情盼望看到她们自己的画家为她们所画的肖象”。但笔锋一转,“就整体而言(即合成后的《三十岁的女人》)则是一部失败的小说”。此调一定,批评界的舆论一律长达一个多世纪,从左拉、法盖到朗松、巴代什、阿兰直到非常崇拜普鲁斯特的莫洛瓦于一九八五年出版的《普鲁米修斯或巴尔扎克传》还认为:“它(《三十岁的女人》)能算作一部小说吗?不能,它只是一系列片断……”。尽管他们明明知道《三十岁的女人》从一八五〇至一九〇〇年重版十六次之多,是巴氏作品重版最多中的一种,他们仍沿袭圣伯夫的定论,说什么巴尔扎克是“妇女的小说家”,“妇女的画家”,“妇女们使巴尔扎克获得殊荣”。

敢于挑战圣伯夫谬论的第一人是普鲁斯特,他在《驳圣伯夫》尖锐指出:圣伯夫竟敢把巴氏小说成功的原因归咎为巴尔扎克吹捧那些青春开始衰退的妇女之短处,如《三十岁的女人》。圣伯夫说:“我严厉的朋友说过,亨利四世靠战胜一个个城市夺取他的王国,而巴尔扎克则靠描写种种缺陷来征服病态的读者。今天三十岁的女人,明天五十岁的女人(甚至已经出现六十岁的女人),后天是患萎黄病的女人,在《绝对之探求》中还有畸形的女人,等等。”责备巴尔扎克是妇女们的画师,说他描绘社会时完全不照传统的方法。普氏认为,这恰恰是巴尔扎克的天才:“他想以各种不同的手法,前后二十次表现同一主题,并要求有某种深沉感,精妙感,力量感,新颖感,强烈感,就像莫奈画的五十幅鲁昴大教堂和四十幅睡莲。”

我们不妨按普鲁斯特的思路去探索《三十岁的女人》思想内容和文学艺术诸多的原创性。

小说一开始就在读者面前展现拿破仑最后出征前气势宏伟壮观的军事检阅,处处洋溢着作者积极浪漫的情怀。我们从中看出巴尔扎克比雨果比司汤达对拿破仑的迷思更胜一层,其实他是在赞扬拿破仑时代法国社会的凝聚力和抒发法国民族的强盛感。但,德·沙蒂约内公爵和女儿朱丽从年龄体力到思想感情到对他侄子德·哀格勒蒙侯爵的看法存在巨大的反差。作者强烈暗示拿破仑时代的光辉仅仅是夕阳无限好可惜近黄昏,预示法国即将进入有史以来最混乱最糟糕的时代,同时公爵预言心爱的女儿固执选择德·哀格勒蒙上校为夫婿必将带来悲剧性的不幸。朱丽的入场意味着进入后拿破仑时代,命运注定她以悲剧告终。唯一的保护人老父亲去世后,她成为德·哀格勒蒙夫人。在朱丽眼里婚前英俊的帝国上校,很快成为不折小扣把粗鲁当作殷勤的帝国兵痞,她这种自找的苦楚有如从爱情岛浪漫的山岚坠入苦海的现实里受煎熬,备感失落和孤独。本想从旧贵德·利斯迈尔伯爵夫人寻找她曾失去的母爱,不料波旁王朝即将复辟的喜讯传来,老夫人过于兴奋的心脏停止跳动。她只能孤独无援地进入乱世,听天由命。巴尔扎克对朱丽既同情又责备,或是同情的责备,落笔时很痛苦很艰难。他在一八三四年八月二十六日给韩斯卡夫人的信中写道:“请读一读《埋藏心底的痛苦》,我花了四个月的心血,写了四十页。每天写不了几句话,文笔不畅,并不想写悲剧,却感到欲喊不得的难堪。太多的思绪,太多的悲情,令我挥之不去。但确实如此,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我从来没让一部小说如此感动过”。《三十岁的女人》思想内容的原创性在于,作者首次把私人风俗与人物生活的时代接轨。私人生活的冲突与社会生活的矛盾整体上融合在一起,相辅相成;爱情生活和家庭生活与公共生活相依相存,相安相得。女人到了三十岁,正好到了两者之间最危险的交叉点,最危急的年龄段,即渴望个人幸福和承担社会义务之间发生冲突的时刻。巴尔扎克巧妙地把握住这种年龄危机,这是前人未及的。

德·哀格勒蒙夫人生活的时代前所未有,她和后来三十岁的女人们正好生活在巴尔扎克世界的三个时代,是幻灭时代特定社会的产物。巴尔扎克批判的王政复辟时期(1814—1830)所造成令人失望的局面,七月王朝(1830—1848)非但没有改善,反而加剧了,其执行的自由主义政策使整个社会,尤其使妇女,更屈服于金钱的压力。从《三十岁的女人》明显可见作者对先后两个王朝加强了批判的力度,即在染上“自由新政”的制度下,妇女运动受到的异化无疑比前朝加剧了。巴尔扎克对女性具有洞幽烛微的观察力,尤其对三十岁的女人内心的痛苦和绝望洞察入微。圣伯夫只说过一句公道话:“有关三十岁的女人及其优越、优势和完美的理论仅始于今日。德·巴尔扎克是这个理论的创建者,这是他在隐私小说中最真实的发现之一”。这一理论主要见于《婚姻生理学》(1828)。而《三十岁的女人》正是这部著作诸多观点的图解。比如,失败的婚姻必然导致私通;又如,社会的法律是“反天性的”,所以与“内心的愿望”不相容。小说通过朱丽说出的反抗言辞更激烈,比比皆是。诸如,“社会的法规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把我的心压得粉碎”,“婚姻制度是当今社会的基石,却单让我们妇女承担全部重负:自由属男子,义务归女人”;婚姻仅仅是一种“合法的卖淫”,“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正反两方面的命运:公开卖淫,结果是耻辱;秘密卖淫,结果是不幸”。她为命运呐喊:“我藐视一切人间的法律,我要向社会宣战,砸碎并重新制定法律和习俗”。她振振有词的自我辩护显得大气凛然,而前来规劝她忏悔和改悔的教士反倒显得理屈词穷,猥陋胆怯。

这是圣西门式的女权主义指控,巴尔扎克几乎全盘接受。但他不同意圣西门主义的改革方针,妇女经济独立,改革婚姻制度,甚至有人主张性自由。相反,他维护传统道德,主张尊重家庭和婚姻,谴责通奸恶行,因为这是所有不幸的根源,甚至说:“解放妇女,就是腐蚀妇女”。这可是百分之百蒲鲁东反女权主义的言论。好在巴尔扎克政治思想和道德观念的前后矛盾是时代的产物,是当时绝大部分有识之士的通病。无非说明他的政治观和道德观保守,我们对小说家不可求全责备。奇迹在于这种矛盾一旦忠实地反映到小说艺术中则形成戏剧性的冲突,成为巴尔扎克原创性的女权主义悲剧。在小说中,他一方面为妇女及她们要求幸福的权利辩护,说她们真正的价值是爱情;另一方面,社会法律又是不可或缺的,唯一的救助是宗教。而朱丽拒绝宗教救助,情愿对自己的罪过负责。

可惜,巴尔扎克没有挑战西方读者习惯看到私通犯罪的女人受到惩罚的心态,而沿袭因果报应的思想,认为朱丽罪责难逃。不仅她得到了惩罚,而且她众多的子女无一不万劫不复:朱丽共有过五个子女,三个儿子先后死于非命,两个女儿,大女儿爱伦娜弃家与一个杀人犯私奔,最后她和几个孩子都死得悲惨;小女儿莫依娜是她的最爱,但不听她劝告,硬要嫁给同父异母的阿尔弗雷德·德·旺德奈斯伯爵,犯下乱伦罪,最不齿于人类的罪中之罪。朱丽为最初的过失赎罪一辈子,成了赎罪的牺牲品。这很可能反映作者的个人情绪,在创作《三十岁的女人》时期,他由怀疑到确认,其胞弟亨利是野种,像莫依娜那样也是“爱情的产物”,得到母亲的偏爱,而作者一向认为母亲对他不爱,所以把怨恨发泄到后代身上。这种自传性的情绪同样在《该死的孩子》、《玛拉娜母女》、《幽谷百合》等作品中有所折射。巴氏在论述和分析母爱时,常把“义务的产物”和“爱情的产物”对立比较,如爱伦娜和小夏尔,爱伦娜和莫依娜。作为因果报应的惩罚,“爱情的产物”总比“义务的产物”下场惨烈许多。

巴尔扎克的天才在于使读者同情朱丽这个悲剧性女性,尽管按照宗教社会伦理,她并不值得同情,从而向读者展现朱丽当年三十岁就知道反抗,善于反抗,显露一片辉煌。这类女性成为他最喜欢写的女性人物典型,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诸如此后的德·莫尔索夫人(《幽谷百合》,1836),德·鲍赛昂夫人(《被遗弃的女人》,1833),珠安娜·德·芒西尼(《玛拉娜母女》,1832),维朗桑夫人(《石榴园》,1832)等。一个女性典型诞生了,属于巴尔扎克文学原创性知产。自从有了巴氏这部小说,三十岁成熟的女子成为美轮美奂的同义词,女性自我实现的同义词,渐渐形成新的女性迷思。三十岁女人的神话令人想望。从此在小说世界里,三十岁成了挑战自己命运的年龄段,既不甘心过去的失败,又战战兢兢担心未来。这意味着女人最大限度展现自己魅力的年龄,因为开始懂得选择了。事隔一百七十年的今天,三十岁的女人依然是热门话题,巴尔扎克这位神话的创造者塑造了许多类型的女性,唯独三十岁女人的形象标志性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继续受到全世界的传颂,巴西人和俄罗斯人干脆以不同的语言把三十岁的女人称为“巴尔扎克式的女人”。

至于文学艺术原创性,《三十岁的女人》的价值就更高了。它正式完成于一八四二年并非偶然,正是这一年巴尔扎克开始实施《人间喜剧》的伟大工程,作者把所有发表的作品进行全面整合,重新布局,新旧文本交换搭配,充实补缺。因为时间紧张,少不了留下许多空隙和不足。这部小说原系独立的短篇,合成后故事场景的时间常出现前后矛盾,人物的年龄、官衔等也前后不一致,叙述风格不完全协调,疏忽在所难免。但它是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人间喜剧》作品,因为在《三十岁的女人》中第一次重复出现重要人物,诸如德·龙格罗尔,德·玛赛,德·赛里齐夫人,德·利斯迈尔-朗东伯爵夫人等,还有第一次出现的夏尔·德·旺德奈斯及其后代在《幽谷百合》等重要作品中反复出现。可以说,《人间喜剧》从整体结构性方面始于《三十岁的女人》,人物重复出现,两代(帝国和王朝复辟)交替相通。这种小说整体构思是法国小说史上最了不起的原创之一。

可惜这一“天才的构思”(普鲁斯特语)恰恰受到圣伯夫尖刻的否认,他批判巴氏人物在不同小说出现时指出:“这种自负最终导致最虚假最乏味的构思,我指的是让相同的人物不断出现在这部或那部小说中,好像众所周知的哑角。我们动不动就面对相同的嘴脸”。对这个影响一百多年的权威性批判,普鲁斯特第一个敢于反驳和嘲笑,他写道:“圣伯夫一窍不通,全然不懂为何让人物保留姓名”。“天才突然看见自己作品的分离部分之间出现新的关联,他把他们衔接起来,使之全盘皆活,浑然不可分离,难道不正是作者最妙的直觉吗?”“我觉得这个想法很了不起”。“这是突然出现的一道光芒,普照在他作品的各个不同部分,本来一直暗淡无光,顿时使各部分浑然一致,生机勃勃,光辉灿烂”。

从此,《人间喜剧》总体价值一路看涨,也带动了《三十岁的女人》身价升值,特别遇上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罗兰·巴特为首的文本新批判之后,身价倍增,巴特认为巴尔扎克基本上与所有经典小说相同,文本写得满满当当的,平铺直叙有板有眼地叙述得清清楚楚,最容易用来拍摄电影,不需要读者动脑筋,只要一页页往下舒舒服服读下去就行了,没有给读者留下任何想象的空间。巴特等人提出新文本观念,即文本的“可读性”恰恰不在于完满充盈,不在于写得无懈可击,完美无缺,相反要留下相当大的余地,让读者自由想象,有重写创新的空间,否则要么接受要么唾弃。他们发现相当多的读者嫌巴尔扎克描写和说理太啰唆,干脆“跳读”,了解文本结构和主要情节就算了。巴尔扎克甚至设想小说铺垫演绎体系的完备性,把小说某些结构部分程式化,可适用于一切主题的小说(参见《夏娃女儿》前言)。这是现代人不可接受的,因为现代语言学指出“满则损”:你想说什么时,总难说透,也不必说透,实际上情不自禁地不说透。

幸亏新批判家们在批判巴氏小说时发现了《三十岁的女人》,如获至宝:这部小说居然成为符合本文新批判理论的范例之一,因为它处在“马赛克状态”,即小说内五个短篇拼凑,镶嵌杂凑的现象有痕有迹,明显可见,给读者留下回味和重新创作的空间。后来又发现,巴尔扎克后期作品尽管每部校改多次,但急于出版挣钱还债,也还是留下不少缺陷,也为读者留下一些充实补缺的余地。这样,巴尔扎克小说的“缺点”反倒成为可供后人阅读研究的“优点”了。难怪伟大人物的缺点往往在常人眼里也变成了优点。这是巴尔扎克本人始料未及的,因为他在创作《三十岁的女人》时根本没意识到连他自己也不看好的小说有这么大的文学价值,真可谓时势造就了天才的文学家。二〇〇四年深秋于巴黎三十岁的女人献给画家路易·布朗热一 最初的失误

一八一三年四月初,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早晨,巴黎人今年还是头一次遇上马路没有污泥、天空没有乌云的日子。中午前,一辆双轮轻车套着两匹快马跑过卡斯蒂利奥内路,驶入里沃利街,停靠在许多车辆后面。这里是斐扬平台正中央新近打开的栅栏门。驾驭这辆轻便马车的人看上去忧心忡忡、满面病容,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覆盖在发黄的头顶上,显出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他把缰绳扔给骑马的随车跟班,下车去抱车上的一位少女。少女娇小美貌,引起了在平台上散步的闲人的注意。小巧的姑娘站在车沿,高高兴兴地让赶车人拦腰抱住,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赶车人把她抱到人行道上,并没有弄皱她那绿色棱纹布连衫裙的花边。即便是情人也不会如此细心周到。此人大概是这位年轻姑娘的父亲,因为她没有向他道谢便亲昵地挽起他的手臂,急忙拽他走进花园。老父亲注意到几个青年人赞美的眼色,一时脸上愁云消散。他年事已高,尽管男子到了这个年纪只能满足于自欺欺人的欢乐以保持虚荣,但他依然微微一笑。“人家还以为你是我的妻子哩。”他凑着少女的耳旁说道,同时挺直身子,慢腾腾地向前走,慢得叫她着急。

他好像有点故意卖弄自己的女儿,好奇的闲人投来的眼光,他看了比他女儿更加受用;他们挤眉弄眼地争看她那双套着棕色薄呢高帮鞋的小脚、裹着无袖连衫裙的优美身段和从绣花绉领中微露出鲜嫩肤色的脖子。走路的动作不时掀开少女的连衫裙,露出高帮鞋上面那截紧裹着丝光长袜的滚圆的腿。所以,不少游人追过这对男女来欣赏或再瞧瞧这个娇嫩的脸盘儿:脸盘周围垂着几圈鬈发,脸色白里透红,加上那顶漂亮风帽红缎子衬里的映照和急不可待的心情,更使得这个美人儿晶莹闪亮、光彩夺目。在弯弯的月牙眉下面,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一双乌黑美丽的杏仁眼,水汪汪的,还带着一股温柔的调皮劲,显得格外精神。这张淘气的脸和这优美的胸部——尽管当时风行把腰带束在乳房下——焕发着生命和青春的光彩。姑娘对别人的敬意无动于衷,心急如焚地望着杜伊勒里宫,那里大概就是她兴冲冲出门的目的地。此时十二点差一刻,尽管时间还早,已有好几个想要炫耀服装的女人从王宫那边往回走了,她们气鼓鼓地频频回首,好像是后悔来得太晚,没能占上好位置。这些漂亮的女游客失望之中说了几句气话,让这位不知名姓的美人儿听见了,使她十分不安。老人冷眼观察女伴妩媚动人的脸上焦急不安的神情,目光里好奇的成分多于嘲笑,也许观察得太仔细,不能不勾起父亲的隐忧。

这一天是一八一三年的第十三个星期日。再过两天拿破仑就要为那倒霉的战役出征。他将相继失去贝西耶尔和迪罗克;他将出色地赢得吕赞和包岑战役的胜利;他将遭到奥地利、萨克森、巴伐利亚和贝纳多特的背叛,并为决定莱比锡战役的胜负进行艰苦的争夺。皇帝主持的盛大阅兵典礼久已使巴黎人和外国人赞不绝口,这一次竟成了最后一次。老卫队即将进行最后一次训练有素的操演,仪仗之壮观,动作之准确,甚至使这位打算与欧洲决一死战的巨人也不时感到惊叹。当时某种抑郁的情绪使好奇的人们纷纷来到杜伊勒里。人人似乎看到了未来,也许已经预感到:当法国的英雄时代像今天这样染上某种虚幻的色彩时,眼下的场面就只能在想象中反复再现了。“快走啊,父亲,”姑娘淘气地拽着老人,“我都听见鼓声啦。”“这是部队进入杜伊勒里。”他回答道。“也许是列队操演了,大家都往回走啦!”她带着孩子气的执拗反驳道。老人付之一笑,对她说:“阅兵十二点半才开始呢!”他赶不上性急的女儿,落在她的后面。

看她挥动右臂的动作,你简直会说她在奔跑哩。她的小手戴着合适的手套,不耐烦地揉着一块手绢,摆动起来活像劈波斩浪的小船桨。老人不时笑笑,但是忧虑的表情也不时掠过他那干枯的面孔。他疼爱美丽的姑娘,因此既欣赏她的现在,又担忧她的未来。他好像在寻思:“她今天很快乐,将来也能这样快乐吗?”老人总是以自己忧郁的心情去设想年轻人的未来。一面三色旗在柱廊顶上飘扬,平时游人便是通过柱廊来往于杜伊勒里花园和阅兵场。当父女俩来到廊下的时候,哨兵厉声喝道:“不许过去!”

少女踮起脚,隐约看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妇女簇拥在旧式大理石拱廊的两侧,皇帝将要从那里出来。“你瞧见了吧,父亲,咱们出来晚了。”

她噘着小嘴,很是伤心,表现出她对这次检阅十分重视。“既然这样,朱丽,咱们走吧,你是不喜欢挨挤的。”“就待在这儿吧,父亲,从这儿还可以瞥见皇上;要是他这次打仗阵亡了,我就永远也见不着他了。”

听到这些自私的话,父亲不寒而栗。女儿的嗓音里包含着哭声;他瞧了瞧她,从她低垂的眼皮下依稀看到了几滴泪水。眼泪不是气恼引起的,而是少女忧思初萌的流露,其秘密老父亲是很容易猜测到的。突然朱丽涨红了脸,大喊一声,哨兵和父亲都莫名其妙。一个从院子里朝台阶奔去的军官听到喊声后立刻转过身来,一直走到花园的拱廊前,找了一会儿才看到少女,因为她一时让士兵的缨穗高帽挡住了。他立即为她和她父亲取消了他自己颁布的禁令,不顾簇拥在拱廊周围的美人们埋怨,轻轻拉着兴高采烈的少女走过去。“原来是你值班,难怪她那么心急火燎。”老人带着既严肃又有几分嘲弄的神情对军官说。“公爵先生,”年轻人答道,“要是你们想占个好地方,咱们就别说笑了。皇上是不喜欢等人的,我奉大元帅之令有事要去呈报他。”他一边说,一边亲昵地挽着朱丽的手臂,拽她快步向阅兵场走去。朱丽不胜惊讶地看到这么多的人拥挤在皇宫灰墙和铁链连着的界石之间的小空间里。这些铁链在杜伊勒里宫院子中央隔出大块大块的正方形沙地。哨兵排成一字警戒线,为皇帝和他的参谋部拉出一条通道,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顶住蜂拥的人群。“一定很好看吧?”朱丽微笑着问。“当心点。”军官喊道。他拦腰抱住朱丽,有力而迅速地把她举到一根廊柱旁边。

要不是他眼明手快把她抱开,他这位好奇的亲戚就会被一匹白马的臀部碰伤。白马配着绿色和金色丝绒的马鞍,拿破仑的马穆鲁克马夫牵住缰绳。那马几乎退到了拱廊下,前面十步远的地方排列着跟随皇上的高级将领的马匹。年轻人把父女俩安置在右边第一个界石的人群前面,点头示意站在两旁的两个老兵照应他们。随后,军官转身向皇宫走去,刚才白马后退时他脸上的仓皇神色消失了,此刻浮现出幸福和愉快的表情。朱丽方才神秘地握了握他的手,也许是感谢他的小殷勤,也许是想告诉他:“我终于见到你啦!”她还微微颔首来回答军官急忙离开之前向她和她父亲的致意。老人刚才好像故意让两个年轻人待在一块,退到女儿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神情严肃,偷偷地观察她,却装作聚精会神地观看场上的盛况,竭力不让她觉察到他在留神她的举动。当朱丽向她父亲投去小学生害怕老师的胆怯目光时,老人甚至和颜悦色地对她微微一笑,但是他那敏锐的目光,一直跟随军官到拱廊下,这霎时间发生的事情中的任何细节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多壮观啊!”朱丽紧捏着父亲的手低声说道。

此刻阅兵场上壮丽的景象使千千万万观众齐声欢呼,一张张惊叹不已的面孔仿佛如痴如醉。另外一侧观众和父女俩这边的人群一样拥挤,他们在阅兵场栅栏外窄狭的石子路上,与皇宫平行地一字排开。妇女们绚丽多彩的服装把巨大的长方形杜伊勒里和新近安置的栅栏点缀得花团锦簇。广阔的场地上站满了等待检阅的老禁卫军团,他们面对皇宫,组成十排庄严的蓝色线条。栅栏外面的阅兵场上,平行站立着好几个步兵团和骑兵团,准备列队穿过凯旋门。凯旋门位于铁栅栏的正中,当时还能见到门顶上雄姿勃勃的威尼斯马。军乐队在卢浮宫的廊下,乐队前面是值勤的波兰枪骑兵。正方形沙地大部分空着,像是为肃静的部队预备的大显身手的沙场。队形按军事艺术排列得整齐对称,数以万计的三棱形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风儿吹拂士兵的羽饰,好似疾风掠过森林,树梢起伏,荡起万顷波涛。这些默默无声、服装鲜明、久经征战的部队,由于军服、装饰、武器和佩带各不相同,看上去五光十色。这幅巨大的画面是激战前战场的缩影,在巍峨庄严的宫殿环绕下,连同其全部装饰和奇特的变化,显得诗意盎然。军队士兵们好似在效法四周的建筑,所有的部队都岿然不动。观众不由自主地把这些人墙与这些石墙相比较。春天的阳光倾注在昨天才落成的白墙和百年老墙上,照亮了无数张黝黑的脸,每一张脸都记录着昔日的枪林弹雨,每一张脸又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未来的刀光剑影。这些英雄的部队前面只有各团团长走来走去。在交织着银白、蔚蓝、紫红和金黄色的部队后面,好奇的观众可以瞥见六个不知疲倦的波兰骑兵长枪上的三色旗,枪骑兵好像在田野边看守羊群的牧羊狗,在部队和观众之间游来晃去,阻止观众侵入划分给他们的皇宫铁栅栏旁的小空地。除了这些动静以外,人们简直以为到了森林睡美人的寝宫。春风吹拂士兵帽上的长缨,越发衬托出士兵们凝神屏息的神情,人群中偶尔发出的轻声细语更突出了气氛的宁静。只不过有时响起“中国帽”的声音,或无意中碰击出的鼓声以及从皇宫反射过来的回声。这些轻轻的声响犹如预告暴风雨的远方雷鸣。一种难以名状的热情在等候的人群中升涨。法国即将向拿破仑告别,在这激战的前夕,连最普通的公民也预感到征途艰险。这次战役关系到法兰西帝国的生死存亡,这个思想好像激励了百姓和军人,他们拥挤在飘扬着拿破仑雄鹰战旗、翱翔着拿破仑神武精神的宫苑里,全都鸦雀无声。这些士兵是法国的希望,是法国最后的一滴血,观众因此对他们怀着一种不安的关切。对大部分观众和军人来说,他们之间的告别也许就是永别。但所有人的心里,即使最敌视皇帝的人,都在祈祷苍天,热诚祝愿祖国的胜利。对欧洲与法国之间的角逐厌倦不堪的人们在经过凯旋门的时候,个个都捐弃嫌怨,因为他们明白,大难当前,拿破仑便是整个法国。皇宫的钟楼鸣报十二点半,人群中的一切响动都停止了,寂静得连孩子的语声都能听清楚。老人和他女儿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时,从回声响亮的皇宫柱廊里传来一阵马刺和刀剑的叮当声。

一个矮胖的人儿突然出现了。他身穿绿色军服和白色马裤,脚踏马靴,头戴一顶跟他本人一样声震四海的三角帽;荣誉勋位勋章的红绶带在他胸前飘动,一把小巧的佩剑挂在腰间。广场所有人的目光从各个角落同时集中到他身上。霎时间,鼓声震天,向他表示敬意;两个乐队同时奏鸣,所有的乐器,从最纤细的长笛到最响亮的铜鼓,一起奏出一首雄赳赳气昂昂的乐曲。听到这战斗的召唤,人心振奋,旗帜漫卷,阅兵场上的士兵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整齐划一地依次举枪,口令如回音似的一排一排传递。万众齐声欢呼:“皇帝万岁!”顷刻间,万物颤抖,地动山摇,宇宙震撼。拿破仑翻身上马,这一动作振奋了寂静无声的人群,乐曲声更加嘹亮,鹰旗和旌旗迎风招展,所有的脸盘都神采飞扬。古老的宫殿走廊的高墙仿佛也在高呼:“皇帝万岁!”这不是人间的景象,简直是魔法幻影、天神显灵,或说得更正确一点,这是昙花一现的统治、转瞬即逝的奇观。那么多人为之倾慕、激动、献身、祈祷,连太阳都为之驱散天上的浮云的这个人骑在马上,三步以外跟随着身穿金光闪烁军服的卫队,左边是大元帅,右边是值勤元帅。这个人激起了如此巨大的感情冲动,而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激动的表情。“啊,我的上帝,是的,无论在瓦格拉姆的硝烟炮火里,还是在莫斯科的遍野尸体旁,他呀,他总是那么泰然自若。”

这句话是站在朱丽旁边的士兵对许多人的询问所作的回答。少女对着这张面孔凝神注视了一会儿:沉着的表情显示出他有稳如泰山的力量。皇帝注意到了德·沙蒂约内小姐,转身向迪罗克说了一句简短的话,大元帅听后微微一笑。检阅开始了。如果说少女刚才一直在注意看拿破仑毫无表情的面孔和蓝色、绿色、红色的队列,那么这时她在这些老兵迅速而整齐的操练中,几乎一心一意在注视一个年轻军官,他骑马驰骋在运动着的列队之间,最后又精神抖擞地回到以衣冠简朴的拿破仑为首的一群要人之中。这军官骑一匹黑色骏马,穿一身漂亮的皇帝传令官的天蓝色制服,在这色彩斑斓的队伍中显得十分突出。阳光下,他的绣饰闪闪发亮,狭长军帽的羽饰荧荧耀眼,观众真会把他比作一团磷火,比作一个无踪无影的灵魂,奉皇上之命在调动着和指挥着这些军队。随着部队的移动,武器波浪似的起伏着,反射出火一般的光芒;只要他使一个眼色,部队立刻散开、集中,如同旋涡似的急速转移,或者像拍击海岸的汹涌波涛从他的面前奔腾而过。

操演完毕,传令官风驰电掣地飞马来到皇帝跟前听候命令。此时此刻他离朱丽二十步远,站在皇帝及其左右的面前,他的姿态颇像热拉尔在油画奥斯特利茨战役中所描绘的拉普将军。这时姑娘可以充分欣赏全副武装的情人。年仅三十岁的维克托·德·哀格勒蒙上校高大、健美、轻盈;他高大强壮的身材在他用力驾驭一匹马的时候尤其显得突出,漂亮而柔软的马背好像被他的身躯压折了。他那褐色的刚毅的脸上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魅力,只有在五官十分端正的年轻人脸上才能看到。他的前额又宽又高,炯炯有神的眼睛藏在浓眉之下的长睫毛中,好似两颗白玉夹在两条黑线之间。他的鹰钩鼻子呈现出优美的曲线。不可缺少的黑胡髭弯弯的线条使绯红的嘴唇更为显眼。宽大红润的双颊透着棕黄色,显示出异常充沛的精力。有些人的脸形具有无畏英雄的特色,他就是这种脸形。足可以给企图再现帝政时代英雄的当今艺术家提供模式。骏马浑身是汗,晃动的马头表现出极度的烦躁,一双前蹄叉开,不前不后停在一条线上,长长的毛茸茸的马尾来回摆动。马的忠诚具体而形象地表现了它的主人对皇帝的忠诚。朱丽看到情人如此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拿破仑,不禁忌妒起来,心想他还从来没有这般看过她哩。忽然,君主吐出一句话,维克托双腿夹紧马腹,马奔驰起来。但是,一块界石在沙地上的阴影惊吓了牲口,它惊慌地后退几步,站立起来。事故发生得如此突然,骑士的性命似乎岌岌可危了。朱丽尖叫一声,脸色发白,大家好奇地望着她,她却没有看任何人,眼睛只盯着烈马。军官朝过分暴躁的马猛抽两鞭,纵马疾驰,去传达拿破仑的命令。这一惊险场面扣住了朱丽的心弦,她不知不觉抓住了父亲的手臂,多少有些紧张的手指,无意中泄露了她的心思。当维克托差一点落马的时候,她更使劲抓住父亲,好像她自己也有跌倒的危险。老人的脸色阴沉、痛苦,他忧心忡忡地凝视着女儿喜形于色的面孔,怜惜、忌妒,甚至遗憾,这种种感情都深深刻入他满脸的皱纹里。当女儿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芒时,当她失声喊叫时,当她的手指痉挛时,老人终于窥见了隐秘的爱情。他显然对未来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的面部表情阴森可怕。此时朱丽的灵魂好似已融入军官的灵魂之中。德·哀格勒蒙从他们跟前经过,会心地与朱丽交换了一下眼色,朱丽的眼睛湿漉漉的,脸上放出异样的光彩,一个比所有的担忧更加可怕的念头使老人痛苦的脸痉挛起来。他突然拉着女儿朝杜伊勒里花园走去。“可是,父亲,”她说,“阅兵场上还有军队要操演呢。”“不,我的孩子,所有的队伍都走完了。”“我想您搞错了,父亲,德·哀格勒蒙一定会传令继续操练……”“但是,我的女儿,我不舒服,不想待了。”

朱丽看见父亲的脸色,不难相信父亲的话,其实是做父亲的忧虑使他神情沮丧。“您非常不舒服吗?”她心不在焉地问道,因为她心里惦着别的事情。“对我来说,过一天难道不就是多活一天吗?”老人回答。“您又来讲您的死让我伤心。我今天这么高兴!请您赶走那些讨厌的悲观念头吧!”“唉!”父亲叹了一口气,高声说道,“真把你宠坏了!心肠再好的人有时也会冷酷无情。我们为你们奉献了一生,一心只想着你们,为你们造福,为你们的爱好牺牲我们自己的兴趣,宠爱你们,甚至为你们洒热血,难道这一切毫无价值吗?唉!是的,你们满不在乎地接受这一切。要想不断得到你们的微笑和你们倨傲的爱,除非有上帝般的力量。临了,跑来另外一个人,一个情人,一个丈夫,把你们的心从我们这里抢走了。”

朱丽不胜惊愕地瞧着父亲。他走得很慢,向她投去黯然的目光。“你们把心事瞒着我们,”他接着说,“或许也瞒着你们自己……”“您说些什么呀,父亲?”“我想,朱丽,你有秘密瞒着我。”“你恋爱了!”老人激动地接着说,因为他发现女儿脸红了,“哦!我原希望你忠于你的父亲,一直到他死,我原希望你留在我身边,像过去一样快乐、美丽,让我高兴。如果我不知道你的命运,我会相信你将来平安无事。但是我现在却不能对你生活的幸福抱有什么希望,因为你爱上校已经超过对一个表哥的感情了。对这一点我已深信不疑。”“您为什么不让我爱他呢?”她非常好奇地嚷道。“啊!朱丽,你不会理解我的。”父亲微笑着回答。“您尽管说嘛。”她接着说,一边做了一个撒娇的动作。“好吧!孩子,听我说。年轻姑娘往往给自己创造崇高美好的形象、非常理想的形象;对男人、对感情、对世界,给自己编造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然后她们天真地把幻想出来的完美品性赋予某个人,并且坚信不疑。她们在自己选择的男人身上爱的是这种虚构的造物。但是后来,当她们所美化的假象,即她们的第一个偶像变成面目可憎的骷髅时,她们想摆脱不幸已经来不及了。朱丽,我情愿看见你爱上一个老头,也不愿看见你热恋上校。啊!假使你设想一下十年以后的生活,你也许会认为我的话有道理。我了解维克托,他的快活是一种没有头脑的快活,一种兵营式的快活。他既无才能又乱花钱。上帝创造这种人,专门让他们一天吃四顿饭,消化四顿饭,睡觉,见女人就喜欢,还有就是打仗。他不懂什么是生活。他的好心——他确实心地善良——也许会叫他向一个不幸的人、向他的伙伴慷慨解囊,但是他目光短浅,但是他不具备为女人的幸福甘当奴隶的体贴入微的感情,但是他无知、自私……但是,还有许许多多的但是。”“可是,父亲,他能当上校,总得要有些头脑和才能啊……”“我亲爱的,维克托也就是一辈子当个上校罢了。我还没有见到能配得上你的人呢。”老父亲说,略带几分兴奋的情绪。他稍停了一会儿,端详着他的女儿,补充说,“我可怜的朱丽,你还太年轻,太软弱,太娇嫩,经受不起婚姻的烦恼和忧虑。德·哀格勒蒙让他父母娇养惯了,就像你母亲和我娇养你一样。怎么能指望你们和睦相处呢?两个任性的人碰到一起,一个比一个专横。你将来要么是牺牲品,要么是暴君,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对女人的一生都会带来同样多的不幸。而你既温柔又谦让,你会先屈服的。总而言之,”他的声音都变了,“你的心意会被误解,到那时……”他喉咙哽咽,说不下去,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维克托会伤害你天真烂漫的心灵。我了解军人,朱丽,我在军队里生活过。他们生活中的苦难或他们的冒险生涯所养成的习惯,是很难被感情战胜的。”“这么说,父亲,”朱丽用半认真半玩笑的口吻反驳道,“您要我勉为其难,为您出嫁,而不是为我自己出嫁喽!”“为我出嫁!”父亲出乎意料,高声道,“为我!我的女儿,我是好言相劝啊,你很快就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孩子总是认为父母为他们作的牺牲是出于自私的感情,我已司空见惯了!你嫁给维克托好啦,朱丽,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会发现他庸庸碌碌,毫无条理,他自私,粗俗,感情迟钝,他还会给你带来其他种种痛苦。到那时候,你回忆一下吧,在这几棵树下,你父亲的预言你一句也听不进去!”

老人不作声了,因为他发觉他女儿在固执地摇头。他们朝栅栏走了几步,那儿停着他们的马车。他们默不作声向前走的时候,姑娘偷偷察看了父亲的面孔,赌气的神色渐渐从她脸上消失了。父亲耷拉着脑袋,前额深深打上了痛苦的阴影,她为之十分震惊。“父亲,”她用温和而异样的声调说道,“我答应在您消除对维克托的成见之前不再跟您谈起他。”

老人惊讶地望着女儿。两滴泪水在他眼里转动,沿着布满皱纹的两颊落下来。他不能当着大庭广众亲吻朱丽,便深情地捏了捏她的手。他登上马车的时候,堆积在他前额的愁云统统消散了。女儿脸上淡淡的愁容倒没有像阅兵时让她泄露秘密的天真无邪的快乐那样使他惶恐不安。

一八一四年三月初,即皇帝的阅兵典礼之后将近一年的光景,一辆四轮马车行驶在从昂布瓦斯到图尔去的大路上。离开胡桃树枝叶盘结的穹顶笼罩下的拉弗利耶驿站之后,马车飞速前进,不一会儿就到达了横跨西兹河的桥头,这里是西兹河汇入卢瓦尔河的入口。马车停下来。刚才年轻的马夫按主人的吩咐扬鞭催赶四匹膘肥体壮的驿马,马用力过猛,拉断了绳套。车内的两个乘客被惊醒,这个偶然事故让他们有机会欣赏迷人的卢瓦尔河岸一处秀丽的景致。旅客举目眺望,右边曲曲弯弯的西兹河尽收眼底:它好似一条银蛇蜿蜒曲折,流经草地,初春的嫩草给两岸的原野涂上碧玉般的色彩。左边,卢瓦尔河呈现出波澜壮阔的雄姿,清晨的凉风掠过,广阔的河面上泛起粼粼水波,朝阳的光辉,映得河水金光闪烁。水面上,碧绿的岛屿错落有致,如同项链上的一串宝石。大河对岸,是都兰省一望无际的美丽富饶的田野。极目远望,天边矗立着谢尔省的山峦,起伏的峰顶在蔚蓝透明的天空中勾勒出清晰的曲线。透过岛屿上的细枝嫩芽朝眼前这幅画的深处望去,图尔城跟威尼斯城一样,宛如从水波中破浪而起。古老的大教堂的钟楼耸立云端,消失在几朵形状怪诞的白色云彩中。旅客从马车停靠的桥面抬头望去,卢瓦尔河两岸怪石岩鳞次栉比,一直伸展到图尔,好像大自然一时兴起,降下这些岩石来锁住这条河流,同时河水也在不停地侵蚀岩石,这种景象往往令旅客惊叹不已。在西兹河桥头,巨大的岩岸拐了一个弯,一个叫伏弗赖的村子像筑巢一般建在岩岸的堑谷和塌陷处。从伏弗赖到图尔,山峦峥嵘迤逦,山上居住着种植葡萄的农民。不止一处可以看到在劈开的岩壁上建起高低三层房子,各层之间由就地凿成的险峻石级相连。一个穿红裙的姑娘从屋顶上朝她的花园跑去。一缕炊烟从葡萄的枝蔓和嫩叶中袅袅上升。葡萄种植者在陡峭的地里耕种。一位老妇安详地坐在一片坍倒的岩石上,在一棵银花满枝的杏树下转动着她的纺车。她看着过路人从她脚下走过,对他们心惊胆战的样子暗自发笑。她既不担心土地崩裂,也不害怕那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倒坍下来,其实墙基全靠一片常春藤盘根错节的根部固定着。箍桶匠的锤声在山腰的拱形洞穴里回响。总之,凡是大自然不让人类发展工业的地方,处处是庄稼,处处是沃土。所以在旅行者看来,卢瓦尔河流域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和都兰展现的这片膏腴之地媲美。眼前这幅景象的三重画面,我们只不过用了寥寥数笔,就足以深深印入人们的脑海,永远铭刻在记忆之中了。一个诗人赏玩过这种景象之后,会经常在梦幻中重新领略这神话般的、充满浪漫色彩的意境。驿车到达西兹河桥头的时候,好几条船扬着白帆进入卢瓦尔河,在小岛之间飘荡,给浑然天成的景色又增添了几分和谐的气氛。沿岸柳树的气味给湿润的微风注入了沁人心脾的馨香。鸟儿此起彼伏的鸣啭声中,夹杂着一个牧羊人曲调幽怨的单调歌声。而远处船夫的喊叫则说明那里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气象。轻柔的晨雾在一丛丛树木周围萦绕流连,给这广阔的美景添上充满神韵的最后一笔。这时正是都兰地区最繁荣的时期,又正值春光明媚的季节。法国只有这个地区没有遭受外国军队的蹂躏,是当时唯一安宁和平的地方,似乎这地方是不可侵犯的。

驿车刚停住,便探出一个戴军便帽的脑袋;不一会儿,一个焦急的军人自己打开车门,跳到大路上,好像要去跟车夫吵架。但是那个都兰人修理断套的灵巧劲儿使德·哀格勒蒙上校放了心,他回到车门旁,伸直双臂,舒展一下僵硬的肌肉。他打了一个呵欠,瞧瞧风景,把手放到一位紧裹在皮袄里的少妇的手臂上。“喂,朱丽,”他声音沙哑地对她说,“你醒醒,起来看看这个地方,风景美极了!”

朱丽把头探出车外,她戴着一顶貂皮帽子,毛皮大衣紧紧裹着她的身子,只有脸露在外面。朱丽·德·哀格勒蒙已经不像从前观看杜伊勒里阅兵时那个欢欣雀跃的姑娘了。她的脸虽然还很细嫩,但已失去使她光彩夺目的红润。几撮被夜间潮气打湿而披散开的黑色鬈发使她苍白的脸更显得黯淡无光,没有生气。不过她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可惜眼皮下的几块紫斑在她疲惫不堪的面颊上已十分显眼。她无动于衷地瞧了一眼谢尔的田野、卢瓦尔河和河中的小岛、图尔以及伏弗赖绵亘的山岩,连西兹河令人心旷神怡的河谷都懒得瞧上一眼就赶紧缩回马车里,只说了一声:“是挺美的。”她的声音在旷野里显得微弱无力。我们看得出,她已不幸地战胜了她的父亲。“朱丽,你不乐意住到这儿来吗?”“噢,这儿或那儿,哪儿都行。”她漫不经心地说。“你不舒服吗?”德·哀格勒蒙上校问她。“没有啊,”少妇强打精神回答,她微笑着瞧瞧丈夫,补充道,“我想睡觉。”

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维克托·德·哀格勒蒙放下妻子的手,朝桥头大路的拐角处转过头去。一旦上校不看她了,朱丽苍白的脸上暂时的快乐表情就消失了,仿佛照亮她面孔的光亮骤然熄灭。她既不想再观赏风景,也无心过问飞马疾驰而来的骑士是谁,她重新坐进马车的角落里,双眼盯着几匹马的臀部,没有任何表情。她迟钝的神态活像听牧师主日讲道时的布列塔尼农民。突然,一个年轻人骑着一匹骏马从白杨树和鲜花盛开的山楂树的小林子里跑出来。“是个英国人。”上校说。“啊!我的上帝,是英国人,我的将军,”车夫答道,“他就是人家说的那种想吃掉法国的家伙。”

亚眠和约破裂的时候,圣雅姆内阁犯下了侵犯人权的罪行,拿破仑出于报复,逮捕了在大陆的所有英国人,这位陌生人当时正好住在法国。这些英国人沦为阶下囚,不得不听命于帝国政权反复无常的决定,他们既不能留在被捕时的住宅里,也不能留在最初让他们自由选择的住处。现时住在都兰地区的英国人多半是从帝国各地遣送来的,因为据说他们旅居原地有损于大陆的政治利益。眼前这位清晨出来散步消愁的年轻俘虏完全是官僚政权的牺牲品。和平破裂时,他正在蒙彼利埃治疗肺病,两年前,一道来自外务部的命令使他失去了那儿的好气候。年轻人一旦认出德·哀格勒蒙伯爵是个军人,便急忙避开伯爵的视线,把头转向西兹河畔的草地。“这些英国人个个都这样傲慢无礼,好像地球是他们的,”上校低声抱怨道,“幸亏苏尔就要惩罚他们了。”

俘虏走过驿车时,朝车里望了一眼,尽管是短促的一瞥,却已欣赏到伯爵夫人忧郁的神情,这种神情给她沉思的脸上增添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有许多男人只要见到女人痛苦的表情,他们的心就会受到感动,在他们看来,痛苦好像是坚贞和爱情的一种保证。朱丽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车内的一张坐垫,既没有注意到有马经过,也没有注意到马上的骑士。套绳很快就结结实实地修理好了。伯爵登上驿车,车夫为了追回失去的时间,扬鞭催马,马车在河堤上飞奔,一路上岩陡壁的山坡连绵不断,山中点缀着伏弗赖正在成熟的葡萄,美丽的房屋星罗棋布,远处是著名的马穆蒂埃修道院的残垣断壁,这里曾经是圣马丁的隐庐。“这个英国小白脸跟着我们干什么?”上校嚷道,一边回过头去想证实一下自西兹河桥一直跟踪而来的骑士是不是那个年轻的英国人。

陌生人在堤坡上骑马散步并不失礼,上校在狠狠地瞪了英国人一眼之后也就无可奈何地坐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尽管他不自禁地对英国人产生了反感,那匹雄健的骏马和骑士的翩翩风度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年轻人长着大不列颠人的脸形,面色红润,皮肤柔嫩白皙,简直令人疑心他是个身材苗条的姑娘。金黄色的头发,颀长的身材,穿着既讲究又整洁,大凡时髦而规矩的英国人都有这种特点。他见到伯爵夫人时脸红了,好像是由于害臊而不是由于兴奋。朱丽只抬眼朝外国人看过一次,而且可以说是她丈夫硬要她看的,他要她欣赏那匹纯种骏马的腿。朱丽的眼光碰上了腼腆的英国人的眼光。于是英国绅士不再策马走在驿车旁边,他退后几步,保持着一定距离。伯爵夫人马马虎虎地朝陌生人看了一眼,她看不出人和马像她丈夫说的那样气概不凡,不过她还是动了一动眉梢,以示赞同丈夫的意见,之后,又靠回到座位上。上校又睡熟了。夫妇俩一直到图尔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一路上景物变化万千,但秀丽的风景丝毫没有引起朱丽的注意。她丈夫沉睡着,德·哀格勒蒙夫人端详过他好几次,最后一次瞧他的时候,由于车子的颠簸,用链子挂在她脖子上的颈饰掉落在膝上,父亲的肖像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看到父亲的肖像,一直强忍住的泪水涌上来在她眼眶中滚动。英国人也许看到了伯爵夫人苍白的脸上挂着的晶莹泪痕,但泪痕很快就被吹干了。德·哀格勒蒙上校此行是去向准备在贝恩省抵御英国入侵的苏尔元帅传达皇帝的旨令,他趁机带他妻子离开岌岌可危的巴黎,把她送到图尔一位老亲戚家里。不一会儿,马车驶进图尔的街道,过了桥,进入大街,停在一座古老的宅第前面,这里住着旧贵族德·利斯托迈尔-朗东伯爵夫人。

德·利斯托迈尔-朗东伯爵夫人是那种虽然年老而风韵犹存的女人,她们有苍白的脸色,斑白的头发,妩媚的微笑,穿鲸骨撑开的裙子,戴一顶无名款式的便帽。这些路易十五时代过来的老人几乎总是和颜悦色,仿佛她们还在恋爱。在宗教上,她们的虔诚不如她们的热情,而就热情而言,她们的内心则不如其外表;她们总是浑身香粉扑鼻,讲起故事来引人入胜,谈吐更是妙趣横生,听笑话无动于衷,回忆往事倒能哈哈大笑,眼下的事情多半让她们扫兴。老女仆向伯爵夫人(因为她不久将恢复爵位)禀报她侄子到了,自西班牙战争以来她就没见过侄子的面。她急忙取下眼镜,合上她心爱的书《故宫的走廊》,然后振作精神迅速走到门口的台阶上,这时年轻夫妇正拾级而上。

姑母和侄媳很快地互相扫了一眼。“您好,亲爱的姑母,”上校高声问候,一边抢上前抱住老妇人亲吻,“我给您带来一个年轻人请您照应,我把我的宝贝托付给您。我的朱丽不娇气,也不小心眼,她温柔得像个天使……不过,她可别在这儿被宠坏喽,但愿不会。”他煞住了自己的话头。“小鬼头!”伯爵夫人答道,一边嘲弄地瞪了他一眼。

她主动上前和蔼地和朱丽亲吻,因为朱丽若有所思地待在那里,不像是好奇,而像是局促不安。“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吧,我亲爱的!”伯爵夫人接着说,“你不必怕我,跟年轻人在一起,我尽量不拿老太婆的架子。”

还没有走到客厅,侯爵夫人已经按照外省的习惯吩咐家人给两位客人备饭,但是伯爵打断了姑母滔滔不绝的话头,认真地对她说,他在这儿停留不长,驿站换完马他就要走。于是三位亲戚急忙进入客厅,伯爵匆匆忙忙向老姑母讲述了政治和军事形势,鉴于已发生的事件,他不得不请求她让他年轻的妻子在这里躲避一阵。姑母一边听他讲,一边轮流观察侄子和侄媳,侄子一口气往下讲,侄媳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看起来是因为被迫分离而引起的。她好像在心里说:“唉!唉!这些相爱的年轻人。”

这时从静悄悄的老院子里传来了马鞭声,一簇簇的青草点缀着石子路面。维克托再次吻了伯爵夫人,急忙奔出屋去。“再见,我亲爱的。”他边说边拥抱跟到车前的妻子。“噢!维克托,让我再陪你一段路吧,”她温柔亲切地说,“我不愿意离开你……”“不必了吧!”“那么好吧,”朱丽答道,“听你的,再见!”

马车消失了。“这么说,你很爱我可怜的维克托喽?”伯爵夫人询问侄媳,同时投去明察秋毫的盘诘的眼光,通常老妇人都用这种目光来观察年轻人。“咳!夫人,”朱丽回答,“难道不是因为爱上一个男人才嫁给他的吗?”

讲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天真的口气,既反映出纯洁的心灵,又泄露了心灵里深邃的奥秘。一个曾经与杜克洛和黎塞留元帅相好的女人听了这话不去猜想这对年轻夫妇的秘密是很难办到的。姑母和侄媳这时站在正门口出神地望着离去的马车。伯爵夫人的眼睛表达的并不是侯爵夫人所理解的那种爱情,老太太是普罗旺斯人,年轻时她的激情是非常强烈的。“所以你就这样上了我这个无赖侄子的当?”她向侄媳问道。

伯爵夫人不由得一惊,因为这位老风流的语气和眼色似乎表现出比她更加了解维克托。德·哀格勒蒙夫人心神不宁,只好支吾其词,天真而痛苦的心灵一开始只能找到这样的避难所。朱丽的回答已经叫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心满意足了,她暗自喜欢,心想今后她孤独的生活可以从某种秘密的爱情中得到几分乐趣了,因为她感到她侄媳好像有一段有趣的私情。德·哀格勒蒙夫人走进挂着几幅带金边的壁毯的大客厅,坐在熊熊的炉火前面,后面有一排中国屏风抵挡窗缝风,她的忧伤无法排遣,面对着陈旧不堪的护墙板和一百年前的老家具,产生愉快的情绪是困难的啊!然而沉浸在清静孤独之中,沉浸在外省肃穆的沉寂之中,年轻的巴黎女人倒觉得是一种享受。她在新婚时给这位姑母写过一封信,如今见面说了几句话,便沉默不语地待着,好似在聆听歌剧的乐曲。两个小时就这样在拉特哈普修道院式的寂静中过去了,她这才发现对姑母太不礼貌,想起来自己只是冷冷地回答了姑母的问话。老妇人尊重任性的侄媳,她具备从旧王朝过来的人所特有的宽容禀性。老寡妇织着毛衣,她出出进进好几次,让人收拾一个平时家人放行李的绿色房间,腾出来作为伯爵夫人的卧室。料理完毕,她回来坐在她的大扶手椅上,偷偷观察年轻的妇人。朱丽对自己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冥思遐想中感到很不好意思,她自我嘲笑一番,请求姑母原谅。“亲爱的小宝贝,我们深知寡妇的苦楚啊。”姑母回答道。

要年过四十的人才能猜透老太太的话所包含的讥讽之意。第二天,伯爵夫人情绪明显好转,她聊天了。德·利斯托迈尔夫人起初认为这个新婚妇人又孤僻又呆板,现在她感到有希望驯服她了。侯爵夫人跟她讲本地的娱乐、舞会以及她们可以去的人家。这一天她提出的问题个个都设圈套,她按照旧时宫廷的习惯做法,忍不住要借此来捉摸侄媳的性格。几天来她再三邀请朱丽出去消遣,朱丽都拒绝了。所以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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