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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4 05:4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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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芥川龙之介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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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

罗生门试读:

译本序

芥川龙之介其人,若不知其小说家身份,仅透过黑白照片拜见真容,或许很难想象这位天庭饱满、相貌堂堂、目光深邃、气质潇洒的男子,会在由而立之年迈向不惑之年时不负“龙”吟之威的文坛成就中主动赴死,只留下那些至今仍震撼世间的、大大小小的华彩篇章,任由它们长啸九天。“最聪明的处世法,乃是既看轻世俗,又活得与之不相矛盾。”这句话出自格言式评论《侏儒警语》。只此一句,文人的敏感性和通透性便表露无遗。在专门研究芥川其人其作的研究论文中,不乏将他的主动赴死归结为“矛盾心理”的阐述。矛盾促生出思考,思考转化为创作,创作诞生出作品,作品生发出美。在极端的语境下,说是“矛盾创造了美”,亦不为过吧。

在矛盾转化为美的过程中,思考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芥川并非一位以丰富的自身经历来书写人性的作家,他幼少读书,涉猎广泛,创作时,素材便信手拈来——或从历史故事中来,或从神话传说中来,或从中国小说中来,或从自身见闻中来。芥川自书中走入人生,在人生中见识到与书中理想相矛盾的现实,遂对现实产生思考,对当时日本社会文化的变革产生困惑和失望。例如《秋山图》,就是借由前后矛盾的同一事物,来探讨“什么是永恒的价值”。清代著名画家恽寿平所著《瓯香馆集》中刊有篇目《纪秋山图始末》;《秋山图》一文,据此写来。试看《纪秋山图始末》中烟客先生初次在张氏大宅中见到画作时的描写:“其图乃用青绿设色,写丛林红叶,翕赧如火,研朱点之,甚奇丽。上起正峰,纯是翠黛,用房山横点积成。白云笼其下,云以粉汁澹之,彩翠烂然。村墟篱落,平沙丛杂,小桥相映带,丘壑灵奇。笔墨浑厚,赋色丽而神古。”芥川文中亦保留此段,只是取白话文体裁。毫无疑问,五

年前的《秋山图》确是真迹。那么,五十年后,为何同样的人面对同样的画,却犹豫起来,无法判定真伪,甚至怀疑眼前这幅为赝品呢?五十年前,萧索的张宅主人对这幅画几乎采取顶礼膜拜的态度,与人论画时,竟“像未经人事的少女般脸红起来”,虽受重金诱惑,亦不曾卖画换钱;五十年后,华贵的王府主人不但对张氏之孙“尊为上宾,唤出姬妾,奏乐助兴,盛宴款待,赠以千金”,还将画当作展示道具、满足虚荣心的工具。这正是古典艺术遭遇现代社会所产生出的矛盾。应如何处理这种矛盾呢?“那张奇妙的《秋山图》不是清晰地烙在心里了吗?就算它不存在,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不是吗?”——真正的艺术品,具有不可复制的特性。这才是永恒的、无法取代的价值。同样是取自中国,《黄粱一梦》讲述的却是另一类主旨。唐传奇《枕中记》经芥川演绎,引申出了更加丰富的人生哲理。在这篇小说的末尾,芥川借卢生之口表达出积极的人生态度:“正因人生如梦,才需真活。人活一世,唯愿此生精彩纷呈,方不辜负自己。”何等洁净纯粹的认识!芥川经常对人生、对人性表示蔑视,同时,又常常对人生、对人性感到喜爱。他的通透也表现在参透生死轮回、善恶祸福、因果报应的概念上。《蜘蛛之丝》仅用不到两千字,就将佛教观念表达得一清

楚。短篇小说作成这样,已臻化境。

芥川创作小说,不单追求挖掘深刻的立意,也注重打磨完美的技巧。在《艺术及其他》一文中,他指出:“艺术家须力求使作品完美。如若不然,献身艺术便全无意义。完美并非指读来完美无缺的作品,而是指在艺术上彻底实现每一个细分发展出的理想。”在前期创作中,他抱定艺术至上的创作理念。完美表现这个理念的,当属《戏作

昧》和《地狱变》这两篇。《戏作三昧》中的马琴身处江户时代,这位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作家正在撰写

部最伟大的著作。然而,他面临着许多困境:去泡澡时,遇到品位肤浅的狂热读者和语言恶毒的伪读者;回到家,性格油滑的书商正等在家里,商人的言行严重伤害了身为艺术家的他的自尊心;对书商下完逐客令后,忆起曾因来信请求拜师遭到拒绝进而恼羞成怒侮辱自己人格的青年后辈;好友华山来访,边鉴赏画作边听其劝解也没有放松心情,反而增添了不安;乘兴写起《八犬传》,却进行得不顺利……此时,外出的一家人回来了。天真烂漫的小孙子给他的内心带来极大的慰藉,他回到桌前,文思泉涌,下笔有神。他的眼中已“没有利害得失,也没有爱恨之情,只有不可思议的愉悦感,一种感激之情。不懂这种感激之情的人,又怎能品味到戏作三昧的甘美?”沉浸在艺术世界中一心一意追求某种境界的马琴,正是芥川本人的真实写照。在另一篇表现同类主旨的《地狱变》中,生活在平安时代的主人公良秀,结局却凄惨许多。这个故事被改编成漫画、动画、电影,内容可谓深入人心。为绘制地狱变相图,夹在亲情和艺术中的良秀为追求艺术上的完整,选择牺牲女儿,摒弃人性。最终,他画出了一幅稀世杰作,同时,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地狱变》被看作是芥川在追求艺术上的一个缩影,也是芥川文学必读之精品篇章。对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不放弃、不妥协,这样的精神,在小人物身上也有所体现。《毛利老师》中就塑造了这样一个知识分子。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任凭再怎么其貌不扬,对于教育的热忱和与生俱来的责任感,还是使得这位老师的形象高大起来。就连那唯唯诺诺的个性,读来亦觉得亲切,正如你我身边随处可见的人那般。译这篇时,译者眼前每每浮现出刚开始学习日语时遇到的一位老师。那位老师一样其貌不扬,讲话略显啰唆,然而抄写板书时工工整整,讲解问题时细致入微。多亏这位老师,译者才将枯燥的学习过程坚持下来。可见,“天生的教育家”的确存在。

与“坚持什么”相反,还有一类作品,则表达了“怀疑主义”这一主旨。笛卡尔曾说:“如果你想成为真正的真理探索者,那么,只要有可能,在你的生命历程中,你有必要对所有事物至少怀疑一次。”芥川本人亦在《小说作法十则》中阐述:“对于任何事物,我都是一个怀疑者。”虽然芥川和笛卡尔的探讨方向有些不一致,但大体上说,怀疑主义是这样一个倾向:它是工具,不是态度;它是手段,不是立场。在《西乡隆盛》中,老人通过让青年亲眼看见一位活脱是西乡隆盛的人来使青年怀疑起自己曾十分笃定的历史假说,并抛出皮浪怀疑论的核心——搁置争议。即,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老人称,记录历史时,记录者会自行做出取舍,导致历史真相成为“无法辨清真伪”的暧昧状态。在表达不可知论的概念上,或许《竹林中》诠释得更加精准到位。一件凶杀案,三个嫌疑人,七份证词。出于各自的目的,嫌疑人都在自己的故事版本中撒了谎,使得一件脉络清晰的案件成为永远不可能被解开的悬案。真凶是谁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我们所见之客观世界中的真实来源于他人的语言,一旦这些语言信息真假难辨,我们所相信的“真”也会随时崩塌。1950年,这个故事被电影大师黑泽明搬上荧幕,并改名为“罗生门”,故事中的人物从

竹林中

移到了罗生门下,与另一名篇《罗生门》做了完美融合。从大的方向上看,《罗生门》与《竹林中》一样,都是冷静地将人性和利己主义剖析出来,展示在读者面前。家仆本不欲成为强盗,然而在目睹老妪拔女尸头发去换钱的举动后,终于抛开道德约束,以自己也要讨生活为借口,抢走老妪衣服,成为真正的盗贼,贯彻了利己主义。而在《

鼻子

》一文中,实际上,是利己主义者们在左右内供的鼻子长短。他们习惯于将长鼻子的内供摆在下方供自己俯视取笑。一旦内供的鼻子正常,便刻薄起来,希望他重拾不正常。芥川极力揭露人性之恶,也努力描绘着人性之善。比如《

橘子

》和《秋》这两篇以现实为题材的作品。前者我们很熟悉,至少,译者小时候的语文课本中曾有收录。读到那几个金灿灿的橘子从车窗落向小女孩的几个弟弟身边时,不知怎的,这一幕竟成了瞬间凝固的油画画作,在译者脑海中驻扎多年,至今不能忘怀。《秋》中的姐姐为让妹妹幸福,忍痛割爱,让出了爱人。三人重逢后,虽然妹妹已将爱情凌驾于亲情之上,姐姐仍旧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对往昔姐妹情的怀念,默默离开了。除此之外,本书中还收录《舞会》和《开化的丈夫》这两篇反映明治开化时期西方文化对日本社会的影响的作品,表达了人生无常、如夜空烟火般转瞬即逝的主旨。《海市蜃楼》则是他殁前不久的作品,显示出阴郁的基调。辞世之念,或许此时已露端倪。

一代文学“鬼才”已逝,然而,他的作品终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积满灰尘,摆在神田一带的旧书店角落里,徒然等候读者的光顾”。非但不是如此,去世后仅

年,世间便以他的名字设立“芥川文学奖”,这也成为纯文学奖的代表奖项。若他泉下有知,或可得到一丝宽慰。

芥川的作品早有全集译作出版。此次新译,目的在于精选芥川的经典篇章集结成册。翻译过程中,译者与这些流芳短篇面对面,又一次做了对话,心中雀跃不已。若您通过阅读本书,也能对这位大正短篇文豪兴起一股朦胧的意识,进而主动通读他所有作品、细细品味他给人精神上带来的震撼与启发,作为译者,便不胜欣喜。朱娅姣橘子

一个阴沉的冬日黄昏,我坐在自横须贺发车北上的二等客车一隅,呆呆地等待发车汽笛声响起。车厢里早已亮了灯,难得的是,除我之外,再无其他乘客。朝外一瞧,今天,昏暗的月台上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唯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狗时不时发出哀怨的叫声。此番景象与彼时心境竟出奇地吻合。脑海中笼罩着莫可名状的疲劳和倦怠,好似即将飘雪的天空般阴沉。我把两只手插进大衣兜里,再不抽出,连从兜里掏出晚报来看的兴致都没有了。

不一会儿,发车汽笛声响起。我心里略自在了些,把头靠在后方窗框上,无可无不可地等着眼前的车站开始缓缓后退。然而,车还未动,只听检票口那边传来一阵矮齿木屐的咔嗒咔嗒声,瞬间,伴着列车员的叫骂,我乘坐的二等车厢车门唰的一声被人拉开,一个十三

岁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走进来。与此同时,火车猛地晃了一下,徐徐开动。月台上,一根根自眼前掠过的柱子、似乎被人遗忘的送水车、朝车厢内递出小费的乘客行礼道谢的红帽子搬运工——一切的一切,都在吹向窗户的煤烟中依依不舍地向后退去。我总算松了口气,点了支烟,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瞥在我对面坐下的小姑娘的脸。

那是个地道的乡下姑娘。没有油性的头发拢向后方,梳成银杏髻,布满皴裂横纹的脸颊红得让人恶心。脏兮兮的草绿色毛线围巾耷拉着,垂到膝盖,膝上放着一个大包袱。抱着包袱的手生满冻疮,十分珍惜地紧紧捏着一张红色三等车票。我不喜欢小姑娘那粗鄙的长相,邋遢的装束也令我心生不快。她甚至蠢到连二等车厢和三等车厢都分不清,叫人恼火。因此,点上烟后,也算是有心忘记这小姑娘,我漫不经心地把大衣兜里的晚报摊在腿上,读起报纸。这时,车外射入的光线突然转成电灯灯光。光落在报纸上,几行印刷粗糙的铅字映入眼帘,分外扎眼。很明显,火车已驶入横须贺线多条隧道中的头一条。

然而,即便借着灯光浏览晚报,依然无法排遣心中的烦闷。报上登的尽是些世间寻常事。和谈问题、新婚夫妇、渎职事件、讣告……进入隧道的瞬间,我生出一种火车仿佛逆向行驶的错觉,同时,近乎机械地一条条扫视着那些乏味的消息。不消说,这期间,我始终不得不在意那小姑娘。她坐在我面前,脸上的表情恰似庸俗现实的人格化。这隧道中的火车,这乡下小姑娘,并这刊满寻常消息的晚报——不是象征,又是什么呢?不是令人费解的、卑贱的无聊人生,又是什么呢?我对一切都感到兴味索然,将未读完的晚报丢在一旁,又把头倚在窗框上,像死人般闭上眼,打起盹儿来。

几分钟过去了。蓦地,我惊觉有东西在干扰我,不由得环顾四周。不知从何时起,小姑娘竟从对面座位上挪到我身边来,几次三番,想要打开车窗。沉重的玻璃窗似乎颇难如她所愿。满是皴裂的脸颊更红了,间或吸溜鼻涕的声音和低低喘粗气的声音一股脑地钻入耳中。自然,这足以唤起我几分同情心。暮色下的半山腰上,唯有枯草清晰可辨,眼看就要迫近窗前,可见火车即将开进隧道口。尽管如此,小姑娘仍欲特意打开已关好的窗——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能认为,她这是心血来潮。所以,我依旧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冷眼望着那双生满冻疮的手与车窗苦战恶斗、望着她拼命想要打开车窗的模样,希望她永远也打不开。少顷,火车带着凄厉的轰鸣声冲进隧道,与此同时,小姑娘想要打开的那扇窗终于啪嗒一声落了下来。接着,一股黑得像烧融的煤一样的黑色空气忽地化为令人窒息的黑烟,从方形车窗中呼呼灌入。我的嗓子本来就不好,还没来得及用手绢捂住脸,烟就扑面而来,害得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姑娘却不以为意,将脑袋伸出窗外,直直地盯着火车前进的方向看,任凭黑暗中的风吹拂银杏髻旁的鬓发。我在煤烟和灯光中望着她。这时,眼见得窗外亮堂起来。要不是泥土、枯草和水的气味飘进窗内让我总算止住了咳嗽,准会劈头盖脸地将这小姑娘训斥一顿,再让她照原样儿关好窗户。

火车此时已安然穿过隧道,在贫瘠的、被成堆枯草左右夹击的郊外铁道口上前行。铁道口附近全是破破烂烂的茅草房和瓦房,它们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大概是道工在打信号,一面颜色发白的、形单影只的小旗懒洋洋地在暮色中飘摇。可算出隧道了——正想这个时,我看见萧索的道口栅栏对面站着三个脸蛋通红的、肩并肩挤在一起的男孩子。他们都是小矮个儿,矮得像被阴沉的天空压低了似的。和服的色调跟这阴森森的郊外景象一个模样。他们抬头望着火车经过,一齐举起手后,立刻扯着稚嫩的嗓音拼命尖叫,却听不出他们喊的是什么。就在此时,上半身探出窗外的小姑娘张开生满冻疮的手,使劲挥舞。忽地,

个橘子带着令人心情雀跃的和煦阳光之色,一个接一个地朝目送火车开过的孩子们的头上落去。我不禁屏住呼吸,顿时恍然大悟。小姑娘很可能是要去当用人,把揣在怀里的几个橘子从窗口扔出,犒劳特地来铁道口送行的弟弟们。

暮色下的郊外铁道口,发出小鸟啼鸣声的三个孩子,还有散落在他们头顶上方的橘子那鲜艳的颜色——一切的一切,都在车窗外转瞬即逝。然而,此情此景却深深地、痛切地铭刻在我心中。由此,我产生一股莫名其妙的、豁然开朗的心情。我昂起首,像看另一个人似的注视着小姑娘。不知从何时起,她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满是皲裂的脸颊依然裹在草绿色的毛线围巾里,抱着大包袱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张三等车票……

直到这时,我才稍稍忘却了那难以言喻的疲劳和倦怠,还有那令人费解的、卑贱的无聊人生。

罗生门

时值黄昏时分。罗生门下,有一家仆正在等待雨停。

除他之外,宽广的门楼下空无一人。只有一只蟋蟀在朱漆斑驳的粗大圆柱上住了脚。罗生门即位于朱雀大路,除此男之外,似该再有两三个头戴市女笠和揉乌帽的行人来避雨。可现在,只他一人,再无旁人。

若问为何空旷,那是因为近两三年来京都接连遭遇灾难:地震、台风、大火、饥荒。京城已是格外凋零。据资料记载,有人曾捣毁佛像佛具,把涂有朱漆和镶嵌金箔、银箔的木头堆在路边当柴来卖。城中已至这般田地,修缮罗生门这种事,自然更是无人过问。借荒凉之便,狐狸作窝,强盗筑巢,一来二去,终于,连扛来无人认领的死尸弃在此处,也成了一种常事。于是,每当天色转暗时,人们都心里发怵,无人敢在此门附近驻足停留。

倒是乌鸦,不知从何处飞来,集结成群。白天望去,无数乌鸦围着高处的鸱尾边鸣叫边盘旋,飞个不住。晚霞映红门楼上方的天空时,乌鸦的模样分外清晰,像撒下的芝麻似的。不消说,它们是为啄食门楼上的死尸腐肉而来。——但在今日,许是天色已晚,一只乌鸦也没见着。唯见处处残破不堪的、自缝隙里长出长长杂草的石阶上斑斑点点,粘着白色的乌鸦粪便。家仆身穿洗到褪色的藏青色布褂,一屁股坐在

级台阶的最上级,边因右颊上生出的一大颗面疮而感到烦心,边茫然地望着雨丝落下。

笔者刚才写过,“家仆正在等待雨停”。可即便雨停了,家仆也无甚要事可做。若在平时,自然该回到主人家里去。可四五天前,主人已将他辞退。刚才还提到,那时的京都大街已格外凋零。家仆侍奉主人多年,如今被主人辞退,实际上,不过是那场凋零的小小余波。所以,与其说“家仆正在等待雨停”,不如说“被雨困住的家仆无处可去、无计可施”更为妥当。况且,今天这天色,多少也对这位平安朝家仆的Sentimentalisme产生了影响。雨从申时末下起,至今没有停止的迹象。那么,眼下的头等大事就是如何维持明日生计——即是说,要为无法可施之事想方设法。家仆边不着边际地思考这些,边似听非听地听着朱雀大路上持续至今的雨声。

雨将罗生门笼住。雨声沙沙,自远处飒然而至。暮色低垂,渐渐压下天空。抬头望去,门楼顶端屋脊处斜斜伸出的飞甍正托举住沉重的层层乌云。

既然为无法可施之事想方设法,就无暇顾及手段。若要顾及,便只能饿死在泥墙下或大路旁,进而被人拖到这门上,像弃死狗似的扔下。若不顾及呢——家仆左思右想,几番掂量之后,终于走到这步田地。可说到底,这“若不”终究是“若不”。家仆固然对“不择手段”一事持肯定态度,但要了结这“若不”,随之而来的必然是“除当盗贼外别无他法”,他又拿不出勇气积极肯定这一桩。

家仆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懒洋洋地站起身。暮色生寒,京都已冷得人想要点上火炉。风和夜色大摇大摆地从门柱与门柱间穿过。停在朱漆柱上的蟋蟀早已不知去向。

家仆缩缩脖子,用力缩起藏青布褂下衬着亮黄汗衫的肩膀,打量着门楼四周。他想,若能寻得一处无风雨之患、可避人耳目,且能安稳入睡之所,好歹可以对付到天亮。巧的是,一副宽宽的、同样涂着红漆的、通往门楼顶上的楼梯映入眼帘。顶上即便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于是,家仆边留心不要让挂在腰间的素柄长刀滑出刀鞘,边抬起穿着草鞋的脚,登上楼梯最下面一阶。

几分钟过去了。通向罗生门楼顶的宽梯中段,一名男子猫儿似的弓起身体,屏住呼吸,窥探楼上的情形。火光自楼上漏下,微微照在男子右颊。那是张短须中长着颗红肿化脓的面疮的脸。家仆先前以为楼上无非只有死人,可登上两三级楼梯一看,上面有人点火,且火光似在到处游荡。昏浊的暗黄火光摇摇曳曳,映在边边角角结满蛛网的藻井间,一看即知,楼上有人。敢在这个雨夜、这罗生门上点起火光,必定不是寻常人。

家仆像壁虎般蹑手蹑脚地爬,总算上到陡梯顶头。接着,身体尽可能贴伏放平,只把脖颈伸长,向前探去,战战兢兢地偷瞄楼内。

只见楼内果如传言那般胡乱扔着几具尸体,但火光所及范围比预料中窄,看不清到底有几具。朦胧之中,只能辨明尸体有裸身的,也有着衣的。当然,亦是有男有女;并且,所有尸体都如泥塑土人般张着嘴巴伸开胳膊,横七竖八地散在地上,几乎令人怀疑他们是否曾生而为人。肩部和胸部等突起部分接受幽幽火光的洗礼,凹陷部分则愈发昏暗,哑了似的,永久沉默着。

闻到尸体的腐烂臭气,家仆不禁捂住鼻子。然而,手抬起的一瞬间,他已忘了捂鼻子这桩事,因为某种强烈的感情几乎将他的嗅觉洗劫一空。

此时,家仆那眼珠第一次望到死尸中间蹲着一个人。一个矮小干瘪、头发花白、身穿桧树皮般血褐色和服的猴儿一般的老妪。老妪右手举着燃烧的松明,正端详其中一具死尸的脸。从长长的头发来看,多半是具女尸。

家仆被六分恐惧四分好奇所左右,一时间竟忘了呼吸。借史料作者一言来说,这感觉,就叫作“汗毛倒立”。老妪将松明插在楼板缝隙中,两手扳住一直端详的死尸的脑袋,像老猴给小猴择虱子般,开始一根一根拔起那长发。头发似乎顺手而下。

随着头发一根根被拔掉,家仆心里的恐惧也一点点在消退;与此同时,对这老妪的憎恶则一点点在增加。——不,说“对这老妪”或许是种语病,倒不如说,是对“一切恶行”的反感,一分分在加剧。这时,若有人再次提起先前此人于门楼下思考的“饿死好还是做强盗好”之命题,想必家仆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这男子对恶行的憎恶之心正熊熊燃烧着,恰似老妪那插在楼板缝隙中的松明。

当然,家仆并不清楚老妪为何要拔死人的头发,即,从常理推断,并不能知晓此事到底属善属恶。可照家仆看来,在这个雨夜、这罗生门上拔死人头发,只这一桩,便足以归为“不可饶恕的恶行”。不消说,先前自己还打算当强盗那事,已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

家仆双足运力,腾地从楼梯处蹿了上去。他手握素柄长刀,大步闯到老妪跟前。老妪自是大吃一惊。

一瞥见这家仆,老妪像离弦的箭般跳将起来。“混账!哪里走!”

家仆如此骂道,堵住被死尸绊得踉踉跄跄的、企图仓皇逃命的老妪的去路。老妪撞向家仆,仍想奔逃。家仆不放过她,再次将她堵回。俩人在死尸中间默默推搡了一会儿。然而,胜败早有定数。最终,家仆扣住老妪手腕,硬是将她拗倒在地。那手腕恰似鸡爪,瘦得皮包骨一般。“你在干什么?说!不说的话,给你一刀!”

家仆丢开老妪,猛地抽刀出鞘,将白生生的钢刃递到老妪眼前。然而,老妪未发一言,两手哆哆嗦嗦,肩膀耸动,呼吸困难,双目圆睁,眼珠几乎要掉出眼眶,哑了似的,硬是不开口。见此情形,家仆才意识到这老妪的生死完全由自己的意志所掌控。不觉间,这意志已将方才那股熊熊燃烧的憎恶之情冷却下来。剩下的,唯有圆满完成某件工作后那份安稳的沾沾自喜和心满意足。于是,家仆俯视着老妪,将语气稍稍放缓。“我不是检非违使衙门里的衙役,路过这门,是个过路的,不会绑你去见官。只要告诉我,这个时间、你在这门上干什么,就放过你。”

一听这话,老妪瞪得斗大的双眼睁得更圆了,她死死盯住家仆的脸,眼眶泛红,目光如肉食鸟般锐利。接着,皱巴巴的、几乎要与鼻子混在一处的嘴唇像咀嚼什么东西似的,动了一动。细细的脖子上,尖尖的喉结在蠕动。这时,上气不接下气的、鸦叫似的声音从喉中传出,钻入家仆耳中。“拔这头发、拔这头发,去做假发。”

没想到老妪的回答这么平庸,家仆失望了。同时,先前那股憎恶和冰冷的轻蔑之情一并涌上心头。这神色,对方大约也看得明白。老妪一手仍捏着从死尸头上拔下来的长发,用蛤蟆低声咕哝般的声音,支支吾吾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说实在话,拔死人的头发,可能是缺德。可这里这帮死人,就算被我拔头发,也是活该。正被我拔头发的这个女人,她呀,以前还把蛇切成四段晒干,说是鱼干,卖到军营里去咧。要不是害瘟疫死了,说不定还要去卖呢。军营里的人都说这女人的鱼干味道鲜,做菜好,顿顿都离不了。我觉得这女人没干缺德事。不干就得饿死,没办法啊。所以,我觉得自己现在干的事也不缺德。一个道理嘛!我不干,也得饿死,没办法啊。这女人理解不得不干某些事的苦衷,想必也能宽恕我。”

老妪的话,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家仆收刀入鞘,左手按住刀柄,冷冷地听完这番话。不消说,听的过程中,他仍为右手按住的、脸颊上那颗红肿化脓的面疮而感到烦心。不过,这过程中,他生出一股勇气。一股先前于门楼下未曾生出的勇气;且这股勇气与刚刚蹿到楼上捉住老妪时那股勇气截然不同,完全奔向了相反的方向。彼时,对于“饿死好还是做强盗好”,家仆非但不再犹豫,甚至饿死与否都已放逐意识之外——此人内心几乎已想不起还有这选项。“果真如此?”

老妪话音刚落,家仆便语带讥讽,跟了一句。接着,他上前一步,右手忽地离开那面疮,揪住老妪衣襟,咬牙切齿地说:“那么,我剥了你的衣服,你也不会怨我吧?不这么干,我也要饿死了!”

家仆飞也似的扯下老妪的和服,把抓住他脚腕的老妪狠狠踢倒在死尸堆上。不消五步,他便走到了楼梯口。家仆夹着剥下来的、桧树皮般的血褐色和服,转眼间便跑下陡梯,消失在夜色深处。

老妪如气绝一般躺着不动,少顷,自死尸堆里坐起,全身赤裸。她嘟嘟囔囔,发出呻吟声,借着还在燃烧的火光,向楼梯口爬去。短短的白发倒垂下来,脑袋伸出楼梯口,朝下方窥探。外面唯有黑洞洞的夜。

家仆的去向,无人知晓。竹林中

遭检非违使盘问之樵夫的陈述

正是,发现那具尸体的,的确是小人。今儿个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去后山砍杉树,结果在山坡背阴那面的竹林里看见一具尸体。您问在哪儿?那地方离山科大道有个四五町远吧,竹子跟瘦巴巴的杉树混着长,没人往那儿去。

死者穿件淡蓝色水干,戴顶京式锖纹乌帽,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虽说只挨了一刀,可正好扎在心口上,尸体周围的竹叶被血染得黑红。不对,血已经不往外流了,伤口好像干了。还有只马蝇,跟没听见我走过去似的,叮在伤口上不撒嘴。

发没发现佩刀什么的?不,什么也没看见。就是尸体旁边的杉树根那儿有段绳子,还有……对对,除了绳子,还有把梳子。尸体旁边就这两样东西。不过,一大片野草跟竹子的落叶被踩得乱七八糟。被杀前,那男的肯定跟人狠斗了一场吧。啥?您说没看见马?那地方,马压根儿进不去。怎么说跟能走马的大路也隔着一片竹林呢。

遭检非违使盘问之行脚僧的陈述

贫僧昨日确然见过死者。昨日……晌午时分吧,在关山去往山科的路上。那男子与一骑马女子同行,往关山方向来。女子竹笠上罩着面纱,不知是何长相,只能看见她身穿萩重色衣裳。马是桃花马——马鬃好像被剃得又短又齐。您问马的个头?总有四尺来高吧。……贫僧到底是个出家人,对这方面不太了解。男子……哎,佩着刀呢,还带着弓箭。尤其是那黑漆箭筒,贫僧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里面有二十多支箭。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那男子竟有如此结局。不过,人这一世,正可谓“如露亦如电”。呜呼哀哉,无理可辩,着实可怜。

遭检非违使盘问之放免的陈述

您问被小人擒住的男人?应该是叫多襄丸,不会错,有名的强盗。擒住他时,他大概从马上摔下来了,正躺在粟田口的石桥上哼唧呢。您问时间?是昨晚初更时分。以前就抓过他,那时,他也穿着现在这身藏青色水干,腰上别把雕花大刀。不过这一回,如大人您所见,除了刀,他还带着弓箭之类的东西。是吗?那是死者曾持有的东西……那么,行凶杀人的,无疑就是这多襄丸。皮弓、黑漆箭筒、十七支鹰羽箭矢——这些大概全是死者的东西。是,如您所说,马是桃花马,马鬃剃得又短又齐。这畜生把他摔下马来,肯定是某种现世报。马拖着长长的缰绳,在离石桥不远的地方啃路边的青草来着。

这个叫多襄丸的家伙,在洛中混饭吃的强盗里边也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去年秋天,鸟部寺宾头卢罗汉大殿的后山,一个前来进香的妇人跟一个小丫鬟双双被杀,据说就是这家伙干的。死者要是被这小子害死,那骑桃花马的妇人身在何处、什么状况,就不得而知了。恕小人多嘴,在这件事上,您一定要多加盘问。

遭检非违使盘问之老妪的陈述

死的那男人,正是小女委身之人。不过,他不是京都人士,是若狭国府的武士,名叫金泽武弘,二十六岁。不,他性子温和,不可能与人结怨。

您问我女儿?小女真砂,年方十

,性格刚烈,不输男人。除武弘之外,从未跟别的男人相好。她肤色略黑,瓜子脸小小的,左眼下有颗黑痣。

昨天,武弘携小女一同前往若狭,不料,遭遇这等横祸,作的是什么孽啊。女婿死了,我自认倒霉,可小女究竟怎样?只这一件,我实在担心得不行。求青天大老爷给老婆子做主,就算扒开每一寸草皮,也要找到小女的下落。说来也真可恨,都怨那个叫什么多襄丸的狗贼,不但杀了我女婿,连小女也……(泣不成声无法说下去)

多襄丸的供词

男人是我杀的,可我没杀女人。那她去哪儿了?我怎么知道。且慢!大人,不管怎么拷问,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啊。再说,我都落到这步田地了,也不会厚颜无耻地隐瞒啥啦。

昨天晌午过后,我遇见那小两口。那时刚好有风吹过,女人竹笠上的面纱被掀起来,我瞥见了她的容貌。一眨眼……就看了一眼,面纱一挡,又看不见了。估计就因为这,才觉得那女人美得像菩萨娘娘。我顿时打定主意:就算杀了男人,也要把女人抢过来。

嗨,杀个人而已,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反正也要抢女人,男人肯定得杀掉。不过,我杀人时用的是腰上的大刀。你们杀人可不用刀,仅凭权力、金钱,甚至几句假仁假义的话,就能送掉人一条命吧?不错,在你们手里,那男人不会流血,能活得好好的——可你们总归杀了人。论起罪孽,恶的是你们,还是我?鬼才晓得。(嘲讽地微笑)

话说回来,只要能抢走女人,就算不杀男人也没大碍。我当时的心思应该是,弄到女人就罢手,男人嘛,能不杀就不杀。可那是山科大道,没法干那档子事,我就想了个法子,把小两口骗进山里。

事情倒也不难做。和那小两口结伴上路后,我对他俩说,对面山里有座古墓,掘开古墓一看,发现一大堆古镜和大刀,为掩人耳目,我把那些东西埋在山坡背阴处的竹林里,若是有人要,随便哪件,都打算便宜出手。不知不觉间,男人心动了。后来嘛……您猜怎么着?贪欲这东西,是不是挺可怕的?不到半个小时,小两口就掉转马头,跟着我往山路上走了。

走到竹林前,我就说,宝贝埋在里边,进去瞧瞧吧。男人财迷心窍,没什么异议。可女人不肯下马,说在外面等。那片竹林密密匝匝,也难怪她要说这话。老实说,她这样,正中我下怀,所以,我就丢下女人,跟男人一起钻进竹林。

开始几步,林子里全都是竹子。不过,走了大概半町,就到了有点开阔的杉树丛——要下手,那地方再合适不过。我扒着竹子,煞有介事地扯谎,说宝贝就埋在杉树丛下。听我这么一说,男人拼命往一眼就能看见瘦巴巴的杉树的地方走去。

很快,竹子就稀稀落落的了,眼前出现几棵并立的杉树……一走到那儿,我就猛地把他按在地上。男人不愧是个佩刀的,力气看着好像也大,但不小心着了我的道儿,还是敌不过我。转眼间,我就把他绑牢在一棵杉树根上。绳子?绳子是强盗们的法宝,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要翻墙越户,所以,会牢牢拴在腰上。当然,为了不让他叫出声,还得用竹叶满满地填他一嘴,其他的,倒也没费事。

解决完男人后,回头去找女人,跟她说,你男人好像突然发病了,快去瞧瞧。不消说,她也上当了。女人摘下市女笠,我拽着她的手,一直把她带到竹林深处。可一走到那地方、看见男人被绑在杉树根上——瞧见这个,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她从怀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护身匕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性子这么烈的女人呢。那时候,要是一个不小心,肚子管保要挨上一刀。换句话说,就算我能闪身避开,但她接二连三地扎过来,保不齐身上什么地方也要挂彩。不过,老子可是多襄丸,怎么说也犯不上拔刀,结果,还不是把那匕首打落在地。一个女人,任凭性子再烈,没了家伙,也就从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占有了女人。不杀男人,也办得到。

用不着杀那男人……不错,我本来就没打算杀他。我撇下伏在地上嘤嘤哭泣的女人,正要往竹林外逃,女人突然一把揪住我的手腕,发疯似的缠上来。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叫着。仔细一听,她说的是“不是你死,就是我男人死,你俩之间必须死一个,被两个男人看见这副惨样,我比死还难受”。接着,她又气喘吁吁地说:“谁活着,我就跟谁。”这时,我对那男人突然起了杀意。(阴森森的兴奋模样)

我说这话,各位大人肯定觉得我比你们更残忍。那是因为你们没看见她的容貌,尤其是她那瞬间火烧火燎的小眼神。跟女人四目相对时我就想,就算天打五雷轰也要娶她为妻。要娶她——我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这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下流色欲。如果当时只有欲望,没存别的想法,早就一脚踢开她逃了。要是那样,我的刀也不会沾上她男人的血。可是,在昏暗的竹林里,我盯着她的脸,瞬间就明白过来:不杀了她男人,我就走不了。

不过,就算要动刀,也不想用卑鄙的手段。我给男人解开绳子,叫他拎刀。(杉树根下的绳子是那时随手一扔忘在那里的)男人面无血色,抽出那把大刀,一言不发,满腔怒火,提刀便朝我冲来。……决斗的结果,也不用说了。拼到第二十三回合,我一刀刺穿他的胸膛。是第二十三回合——千万别忘了提这点。只有这点,现在想来,都还挺佩服他。能跟我大战二十回合的,普天之下,也只有那男人了。(快活地微笑)

男人一倒地,我就提着血淋淋的刀回头找那女人。结果……您猜怎么着?女人怎么就没了踪影呢!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在杉树丛里找来着,可落下的竹叶上没留下逃跑的脚印。我又试着竖起耳朵听,只听见男人临死前喉咙里发出的捯气儿声。

说不定早在我俩拔刀相向时,女人就溜出竹林逃到外边搬救兵去了——这么一想,觉得自己性命堪忧,就抢了男人的大刀跟弓箭,赶紧回到原来的山路上。女人的马还在那儿呢,正安安静静地吃草。后边的事,说了也是废话。不过,进京前,我把那把大刀卖了。……我能招的,就这么多。反正我这颗脑袋总有一天会吊起来示众,干脆给我来个极刑算了!(大义凛然的态度)

到清水寺来的女人的忏悔

……那穿藏青色水干的男人糟蹋完我后,瞧着被绑住的丈夫,嘲讽般地笑了。丈夫该是多么万念俱灰啊。可不管怎么挣扎,身上的绳子只会越来越紧,勒进肉里。我不禁连滚带爬地往丈夫身边奔去。不,是想要奔过去。男人却冷不防将我踢倒在地。就在此时,我察觉到丈夫眼中闪烁着难以言说的光芒,一种无法形容的……直到现在,一想起那个眼神,我还是会浑身发抖。那一刻,通过那眼神,连声儿都不能出的丈夫把所有心思都传达出来了。然而,他眼中闪着的既非愤怒,也非悲伤……是对我的轻蔑。多么冰冷的目光啊!与其说我是被那男人踢倒,不如说,我是被丈夫的眼神所击倒。我不由得惨叫起来,最后,我昏了过去。

很快,我悠悠转醒。穿藏青色水干的男人已不知去向,只剩下被绑在杉树根上的丈夫。我好不容易从竹子的落叶上撑起身子,望着丈夫。丈夫的眼神丝毫没有变化,冷冷的轻蔑中潜藏着深深的憎恶。羞愧、悲哀、愤怒——我不知该怎样形容那时的心情。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挨近丈夫身边。“官人,事已至此,我是没办法再伴你左右了。我决定,狠下心死了算了。可是……可是,请你也死一遭吧。你亲眼看着我被人凌辱,我不能独留你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我艰难地说了这番话。丈夫仍一脸嫌恶地盯着我,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强忍着,去找他的刀。可刀大概被那贼人抢去了,竹林里不仅没有刀,连弓箭都已经不见。幸好,匕首还在,就掉在我脚下。我捡起匕首,再次对丈夫说:“请把性命交出来吧,我随后就来陪你。”

听见这句话,丈夫的嘴唇终于动了。当然,因嘴里塞满竹叶,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可看着他的嘴唇,我马上就领会到他的意思。丈夫带着轻蔑,只说了两个字:杀吧。我简直身在云里雾中,一下子就用匕首刺穿了穿着淡蓝色水干的丈夫的胸膛。

那时,我可能又一次昏迷了。再度转醒时,环顾四周,看见丈夫还是被绑着,已然断了气。一缕西沉的落日余晖从与竹子交错生长的杉树丛上空照射下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我哽咽着解下尸体上的绳子,扔到一边。之后……您问我之后的状况?关于这事,我已经无力再述。总之,不管怎么试,我都死不了。用匕首抹脖子,往山脚下的池塘里跳,各种死法都试过,就是死不了。苟活于这世上,着实不值得骄傲。(落寞地微笑着)我这种不中用的人,或许连观世音菩萨都要撒手不管吧?唉!我这个弑夫的女人,我这个被贼人糟蹋的女人,我到底该如何是好呢?我到底……到底……(突然号啕大哭)

借巫女之口说话的鬼魂的陈述

……贼人糟蹋完妻后,坐在原地,百般安抚妻。我自然无法开口,身体还绑在杉树根上呢。可是,这过程中,我几次三番地朝妻使眼色。别把那些当了真,那都是一派胡言——我想传达出这个意思。妻却失魂落魄地坐在落叶上,直愣愣地望着膝头。这分明是一副听得入了神的样子,是不是?我妒火中烧,扭动着身体。贼人一句接着一句,巧妙地进行说服。“既已失了身,哪怕就这一回,也没法跟丈夫重修旧好啦。与其跟他过日子,不如考虑考虑,嫁给我?俺不也是因为看上你了,才一时冲动,干出这种事来吗?”——终于,贼人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听贼人这么说,妻抬起头,一脸陶醉。迄今为止,还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妻。可你知道当着被绑的我,这美娇妻是怎么回答贼人的吗?尽管我现在徘徊于中有期间,可一想起妻的回答,嗔恚之心就熊熊燃烧起来。妻答得清清楚楚:“那你就带我去天涯海角吧。”(长时间沉默)

妻犯的罪,不仅这项。若只有这项,我何至于在幽冥暗界痛苦到这个地步。贼人拉着如痴如醉的妻正往竹林外走时,妻忽地脸色一变,指着杉树根下的我说:“请杀了那个人。只要那人还活着,我就没法跟你在一起。”妻发了疯似的狂叫,不断喊着“请杀了那个人。”——这话像一阵狂风,即使是现在,也能把我吹得头下脚上,栽进深渊。人类嘴里竟会吐出如此可憎的话语,这种事,你们见过吗?人类耳朵里灌进令人憎恨的话语,这种话,你们听过吗?哪怕就一次?(突地迸发出嘲笑声)听见这句话,贼人亦骇然变色。“请杀了那个人。”妻边叫边不断拉扯贼人的手臂。贼人紧盯着妻的脸,毫无反应,没说杀,也没说不杀……还在转念间,他突然一脚将妻踢倒在地面的竹叶上。(再次迸发出嘲笑声)贼人静静抱起双臂,看了我一眼,说:“你想怎么发落这女人?杀了她,还是放过她?要杀,你点个头就行。杀不杀?”……仅凭这句,我就愿意原谅这贼人的罪。(复又沉默,久久地)

趁我还在犹豫,妻大叫一声,突然飞快地跑入竹林深处。贼人立刻扑过去,可连她的袖子都没抓着。我像做梦似的,一直瞧着这幅景象。

妻逃跑后,贼人拿走刀和弓箭,又将我身上的绳子割断一处,说:“这回该换我逃了。”——贼人消失在竹林外时,我听见他这么嘟囔来着。之后,四周寂静无声。不,有人在哭泣。我边解开绳子边竖起耳朵,可仔细倾听后却发现,那是我自己的哭声啊。(第三次长久沉默)

最后,我一身疲惫,终于从杉树根旁站起来。妻那把掉落在地的匕首正在我面前闪着寒光。我捡起匕首,猛地刺进胸前。嘴里涌进一股血腥味,可一点也不痛苦,只是,胸前渐渐发凉,四周渐渐沉寂。啊,何等寂静!山坡背面的竹林上空,连只小鸟的啼鸣声都听不到,唯见寂寞的日光笼罩在杉与竹的树顶叶梢。渐渐地……日光也黯淡了……已看不见杉与竹。我躺在地上,被深深的宁静所包围。

这时,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我往那个方向看去,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四周已是灰蒙蒙一片。有人伸出手——我看不见那是谁——轻轻拔出我胸前的匕首。同时,我嘴里再次喷出一阵血雨。那之后,我便永久坠入生与死之间的黑暗中……鼻子

说起禅智内供的鼻子,池尾地方无人不晓。那鼻子足有五六寸长,自嘴唇上方垂至下巴,上下一般粗细。正可谓:一条状似细长腊肠的物什从脸庞正中央耷拉下来。

内供已年过半百。从还是小沙弥开始,到今天升任内道场供奉,这鼻子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当然,表面上,他总是装作若无其事。这倒不仅仅因为应一心笃信来世净土的和尚不宜惦记鼻子,不如说,他是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在意鼻子。平时跟人聊天,内供最怕人提“鼻子”二字。

内供忌讳鼻子,理由有二。一是鼻子的长度着实带来不便。首先,就没法自个吃饭。一个人吃饭,鼻尖会杵进金属碗盛的米饭里。于是,内供就让一个徒弟坐在食案对面。开饭时,用一寸来宽二尺来长的木板捧着他的鼻子。可是,这么个吃法,不管对捧着鼻子的徒弟还是对被捧鼻子的内供来说,都颇为不易。有一次,替那徒弟行事的中童子打了个喷嚏,拿着木板的手一抖,鼻子就戳进粥里去了。当时,这事还沸沸扬扬地传到了京都。然而,这绝不是他为鼻子所苦的主因。因为这鼻子,自尊心受到伤害,这才是他痛苦的真正原因。

池尾的老百姓都说,禅智内供长了这么个鼻子,出家为僧,乃是顺应天意。大家都觉得,冲那鼻子,也没人会嫁给他。甚至有人评判说,内供大概是因为那鼻子才出家的。可内供觉得,纵然当了和尚,鼻子带来的烦恼也没有减少。较之能否娶上妻子这种结果性的事实,自尊心倒敏感得多。于是,内供试图从积极和消极这两方面来恢复受损的自尊心。

最初,内供想到的办法是让这长鼻子看起来比实际尺寸短。没人时,他就对着镜子,边从不同角度反复照看边用心寻找窍门。有时,光改变脸的角度还不放心,便一会儿以手托腮,一会儿杵着下巴,不厌其烦地照。可鼻子一次都没短到让他心满意足的地步。有时,他甚至觉得,越是煞费苦心,鼻子看起来越长。每当此时,内供就把镜子放回镜匣,顿悟般地叹口气,不情不愿地再次转向经案,念起《观音经》。

此外,内供没完没了地观察别人的鼻子。池尾寺是个经常有人给和尚上供或举办讲经会的地方,禅房盖得密不透风。寺里的和尚每天都在澡堂里烧洗澡水,因此,出入这里的僧俗之辈很多。内供不厌其烦地打量这些人的脸,哪怕只寻到一个人长着跟自己一样的鼻子,也能松口气。所以,内供眼中根本就没有淡蓝色水干或白色单衣,至于平日常见的橙色帽子和暗褐色袈裟,更是视而不见。内供不看人,只看鼻子。鹰钩鼻倒是有,但没人跟他长一样的鼻子。几次三番,找寻无果,内供渐次恼怒起来。跟人说话时,内供会不由自主地捏起耷拉下来的鼻头,不顾年纪、没羞没臊地红起一张脸,正是因为这股不快。

最后,内供竟然想在佛经和天下书籍中寻出一个跟自己长同样鼻子的人物,也好排遣一下内心的苦闷。然而,没有一本经书上记载过目犍连尊者跟舍利弗尊者有长鼻子。不消说,龙树菩萨和马鸣菩萨的鼻子也跟常人一般无二。内供听人说起震旦说蜀汉的刘备长了一对长耳朵,他就想,刘备要是长鼻子,自己心里该得到多少慰藉啊。

内供一方面如此煞费苦心地、消极地做着这些事,一方面积极尝试把鼻子变短的方法。他的努力,不再赘述。内供把能做的事都做了,用王瓜熬汤喝,往鼻子上抹老鼠尿,可不管怎么做,鼻子依然故我,还是五六寸长,从嘴唇上方耷拉下来。

一年秋天,内供的徒弟进京办事,惦记着他,从熟识的医生那里讨来一服让鼻子变短的偏方。那医生来自震旦,当时,是常乐寺里的供僧。

内供照常装出一副不在意鼻子的模样,偏不说“咱们赶紧试试这方子吧”,而是用轻松的口气说些“每次吃饭时都要劳烦徒弟们,心里过意不去”之类的话。不消说,他打心眼里巴望徒弟来劝自己试那偏方。徒弟未必不明白内供这番苦心。不过,这倒没有引起徒弟的反感,不如说,内供的良苦用心反而深深激起了徒弟的同情心。徒弟不负所望,苦口婆心地劝他尝试此法。内供也顺水推舟,最终,听从了这份热心劝告。

偏方极其简单:把鼻子在热水里浸过后,再让人踩踏即可。

寺院澡堂每天都烧热水,弟子马上从澡堂提回来一壶手指头都伸不进去的热水。但是,若直接把鼻子伸进壶里,热气上脸,怕是要烫伤皮肤,遂在吃饭用的托盘上凿了个洞,将它盖在壶上,再从洞里把鼻子伸进热水。鼻子泡在滚水中,竟然不觉得烫。过了一会儿,徒弟问:“烫好了吧?”

内供苦笑一声。光听这句,恐怕谁也想不到说的是鼻子吧。鼻子被热水烫得发痒,像被跳蚤咬过似的。

内供从托盘窟窿里抽出鼻子,徒弟双足发力,用力踩踏起热气腾腾的鼻子。内供侧身躺着,看着徒弟的脚在眼前一上一下地动,鼻子摊放在地上。徒弟时不时露出歉疚的表情,俯视着内供的秃脑瓜,问道:“疼吗?医生说要使劲踩。可是,很疼吧?”

内供想摇头,表示自己不疼,可鼻子被人踩着,动弹不得。他便眼珠朝上翻,边盯着徒弟皲裂的脚丫瞧,边气鼓鼓地答道:“不疼。”

其实,不但不疼,鼻子发痒的地方被踩着,还挺舒服。

踩了一会儿后,鼻子上浮出小米粒似的东西,活像即将拿去烤熟的、拔了毛的小鸟。徒弟见状,停止踩踏,自言自语道:“医生说了,得用镊子拔。”

内供似乎不大满意,他鼓起腮帮,一言不发,任由徒弟处理。当然,他并非不明白徒弟是一番好意。可知道归知道,自己的鼻子像物件似的被人摆弄,总归不愉快。内供装出一副“不信任医生给自己动手术”的病人脸,不情不愿地瞧着徒弟用镊子把脂肪从毛孔里取出来。脂肪的形状像鸟毛的翮,一拔就是四分来长。

拔完一遍后,徒弟终于松了口气:“再烫一次就好了。”

内供仍然皱着眉头,满脸不悦,任由徒弟处理。

把烫过两次的鼻子抽出来一看,果然短得出格。现在这鼻子跟普通的鹰钩鼻没什么两样。内供边摸着短了的鼻子边羞涩地接过徒弟递过来的镜子,怯怯地照着。

那鼻子——原先耷拉到下巴的鼻子——奇迹般地萎缩了。如今,它无精打采地缩到上唇那里苟延残喘,上面还布满红斑,估计是踩踏时留下的痕迹。这下子,肯定不会再有人来笑我了。镜中的内供看着镜外的内供,满足地眨了眨眼。

那之后,内供一整天都在担心鼻子会长回去。于是,诵经时也摸,吃饭时也摸,只要一得闲,内供就伸手轻触鼻尖。鼻子好端端地安在嘴唇上边,根本没有下垂迹象。睡了一宿后,内供刚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依然是短的。像从前抄写《法华经》积德时那样,内供心中神清气爽,多年不曾如此畅快。

可是,两三天后,内供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事。有一武士,刚好来池尾寺办事,见了内供,笑得比从前更欢,话也不怎么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的鼻子看。这还不算,曾让鼻子掉进粥里的中童子在经堂外与内供擦肩而过时,起先还低头忍笑,最后终于憋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吩咐杂役弟子们做事时,当着内供的面,他们还毕恭毕敬地听,可内供一转身,他们立刻哧哧偷笑。这情况,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

最初,内供把原因归结于自己的五官变了样,可仅仅作此解释似乎并不足够——当然,中童子和杂役弟子们发笑,原因必然在此。然而,同样是笑,总觉得跟先前长着长鼻子时相比,原因不尽相同。若说是因为看不惯的短鼻子比看惯了的长鼻子更滑稽,倒也无话可说,可里面似乎另有玄机。“以前笑得没这么露骨啊。”

诵经时,内供常停下来,歪着光秃秃的脑袋,如此自言自语。每到这时,这位讨人喜欢的内供必定呆呆地望着挂在一旁的普贤菩萨画像,回想起四五天前还是长鼻子时的情景,心情郁闷。“今朝落魄者,却忆荣华身”——很遗憾,内供欠缺参透此禅机的灵性。

人心中存在两种互相矛盾的感情。当然,任何人都会对他人的不幸抱有同情心。可一旦不幸的人设法摆脱了不幸,旁人反而会若有所失。说得夸张些,就是甚至想看到他人再次陷入同样的不幸。于是,虽说态度是消极的,可不知不觉间,就会对他人产生敌意——内供虽然不明白个中缘由,但之所以莫名觉得不快,就是因为他从池尾的僧俗之辈的态度中感受到了这份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这么着,内供的脾气愈发暴躁。不管对谁,说不上几句,便大声呵斥。最后,连给内供治鼻子的徒弟都在背地里议论:“内供这么刻薄,早晚会因触犯悭贪之罪而不得超生。”最令内供恼火的是那个淘气的中童子。有一天,内供听见外面有狗狂吠不止,便悄悄走出去看,只见那中童子挥舞着一块二尺来长的木板,追着一条瘦巴巴的长毛狮子狗跑。单是追着打也就罢了,他是嘴里边喊“不打鼻子,嘿,不打鼻子”边追狗。内供从中童子手里抢过木板,狠狠地拍在他脸上。这木板,就是以前用来托鼻子的那一块。

内供反而痛恨起自己多事,恨自己非要把鼻子弄短。

某天夜里,天黑之后突然刮起风,塔上的风铎叮当作响。声音传到耳边,叫人烦心,加上寒气骤然袭来,年老的内供便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正在被中翻来覆去时,不知怎的,鼻子突然痒起来。用手一摸,似乎有些浮肿,甚至还有些发热。“硬把它弄短,说不定弄出了毛病。”

内供用在佛前供奉鲜花的虔诚姿势捂着鼻子,低声嘟囔。

第二天,内供像往常一样早早醒来,睁眼一看,寺内的银杏和七叶树一夜之间树叶落尽,院子里像铺了一层黄金似的,色彩明亮。大约是塔顶上积了霜吧,晨曦尚微,太阳却已亮得刺眼。禅智内供站在支起板窗的外廊上,深吸一口气。

这时,一种几乎已被忘却的感觉再次回到身上。

内供急忙用手摸鼻子。他摸到的不是昨天的短鼻子,而是以前那个从嘴唇上方耷拉到下巴的、足有五六寸长的鼻子。内供明白,自己的鼻子在一夜之间恢复了原样。与此同时,跟鼻子变短时一样,不知怎的,神清气爽的心情也回来了。“这下子,肯定不会再有人来笑我了。”

内供在破晓前的秋风中摇晃着长鼻子,心中自言自语。

戏作三昧

天保二年九月的一个上午。和平时一样,神田同朋町的松汤澡堂一大早便挤满了人。式亭三马数年前出版的滑稽本中曾写过一景:“神祇释教恋无常,齐聚于此,浮世澡堂。”眼下,澡堂中的光景与那时一般无二。一个梳老婆髻的,泡在池子里哼俗曲儿;一个梳本多髻的,站在穿衣处拧手巾;一个发际线剃成圆弧的、梳大银杏髻的、有文身的人,正让人给他搓背;一个梳由兵卫髻的,从刚才起就只洗他那张脸;还有个蹲在水槽前的秃头,一个劲儿地从脑袋上往下浇水;再就是头发梳得像虻蜂蜻蛉似的、专心致志玩小竹桶和瓷金鱼的孩童——狭窄的冲澡处,但见各色人等无一不是湿淋淋、光溜溜地笼罩在热气腾腾的蒸汽和照进窗来的晨光中。他们影影绰绰,晃来晃去。这番动静,热闹非凡。先是各种水声和木桶碰撞声,其次是话音与歌声,最后是番台那边时不时传来的敲拍子木的声音。总之,石榴口里里外外一片杂音,像打仗一样热闹。浴客们自不必说,连商贩乞丐都会掀开暖帘,直闯进来。

在这片嘈杂声中,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规规矩矩地站在澡堂一角,安安静静地擦洗污垢。看着像六十多岁吧,两鬓的头发黄得挺寒碜,眼睛好像也有点毛病。人虽瘦,身子骨倒还结实,可以说挺硬朗。手脚的皮已经松了,但身上总有种不服老的劲头。脸也一样,风采几乎不减当年:长着宽下巴的脸盘和略嫌大些的嘴巴四周,昭示出动物般的旺盛精力,一股子野劲儿。

仔细搓完上身后,老人没有用自留桶冲身,直接洗起了下半身。不管用黑色的甲斐绢搓澡巾来回搓多少遍,那失去脂肪支撑的、满是细小皱褶的皮肤上也搓不出多少污垢。这大概勾起了他某种类似秋日寂寥般的迟暮之感,刚洗完了一条腿,突然,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止住攥着搓澡巾的手,目光定在自留桶里那浑浊的水面上。那里鲜明地倒映出窗外的天空:红彤彤的柿子缀在稀稀拉拉的树杈上,自瓦屋檐下伸出头来。

此时,老人心中投下一道死亡的阴影。这死,倒不是曾差点要了他命的、不知包藏着什么可怖之物的死,而是一股如桶中天空般的觉悟。它宁静、亲切、安详、直达涅槃。若能摆脱尘世劳苦,长眠于那“死”之中——如不谙尘世的孩童那样长眠不醒、一生无梦,该是何等快意!想我这一生,不但疲于应付生活,数十年来,还笔耕不辍,所受之苦,令人疲惫……

老人一脸沮丧,抬起眼皮,周遭依旧热闹。伴着谈笑声,一大堆赤条条的身体在热气中晃来晃去,叫人眼花缭乱。石榴口里回响的俗曲儿里夹杂着悲情小调和七七七五祭典小调在此处,刚刚还落在他心间的、意味深长的阴影,已然无迹可寻。“哎呀,先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您!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啊,曲亭先生竟然一大清早就来泡澡。”

突然遭人搭话,老人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身边站着个人。此人红光满面、梳细银杏髻,面前摆着自留桶,肩上搭块毛巾,正欢快地笑着。看样子,是刚从浴池里出来,正要用净水冲身。“你还是一如既往啊,好兴致。真不错。”

马琴泷泽琐吉微笑着应了一声,语带嘲讽。二“哪里哪里,我有啥好的。要说好,先生您的《八犬传》才好呢。故事越来越精彩、越来越离奇,简直棒极了!”

说着,梳细银杏髻的把毛巾扔进桶里,拉开嗓门,高谈阔论起来。“船虫扮成弹三味线卖艺乞讨的盲女,打算杀掉小文吾。被抓之后,遭受严刑拷打,又被庄介所救。这样安排情节,实在妙不可言。如此一来,庄介和小文吾便有缘再见。在下——近江屋平吉不才,虽为一介小杂货店主,可自认还懂些小说文脉。就连我,都挑不出先生您这《八犬传》的毛病。实在佩服,佩服。”

马琴默然不语,洗起脚来。当然,对自己的忠实读者,他一向怀有极大的善意,可对对方的评价并不会因这份善意而有丝毫改变。他是个聪明人,在他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奇特的是,反过来说,这份评价亦不会妨碍他对对方抱有好感。所以,某些场合下,他能够对一个人同时产生轻视跟好感。比如这位近江屋平吉,便是这样一位读者。“能写出这样的杰作,花的心血肯定非比寻常。先生,您真可谓‘当代罗贯中’呀——哎哟,这话说得造次了。”

平吉再次放声大笑。旁边有个正在冲水的小个子,皮肤黝黑,梳着小银杏髻。可能被这笑声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来轮番打量了一下平吉和马琴,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啐了口痰。“你还痴迷于俳句吗?”

马琴巧妙地转换了话题。倒不是因为在意对方斜眼看人。万幸(?)的是,他的视力已经衰退到看不清那些表情了。“蒙先生关爱,惶恐之至。在下水平业余,却偏好此道,今儿这家明儿那家地参加俳句会,厚着脸皮到处现眼。可不知怎么回事,水平总不见有长进。先生您呢?对和歌、俳句之类有没有特别的兴趣?”“不,论起作那些玩意儿,我就不中用了。原也是之前干的营生。”“瞧您,又说笑了。”“嗨,看着就完全不合脾性,至今还两眼一抹黑呢。”

马琴在“不合脾性”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当然,他不认为自己作不来和歌、俳句,在这些事上,亦自认并不缺乏才气。可他一向看不起这种艺术。究其原因,是因为不管和歌还是俳句,篇幅都太小,不足以容纳他的全部思想。因此,抒情也好,叙景也罢,不管咏叹得多么精彩,一句和歌或一首俳句所表现的内容,充其量只能抵得他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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