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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4 07: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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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友兰

出版社: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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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读书与做人

冯友兰读书与做人试读:

作者简介

冯友兰(1895—1990)

字芝生,河南唐河县人。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1915年考入北京大学学习中国哲学;1920年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跟随杜威等名师学习西方哲学;1923年获得博士学位,毕业回国;1923—1925年任中州大学哲学教授、文学院院长;1926年任燕京大学教授;1928年起,任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兼主任、文学院院长、校务会议代主席、主席等职;20世纪30年代初完成两卷本《中国哲学史》,成为国内外学习中国哲学的标准教科书;1947年获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名誉文学博士;1952年院系调整后转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曾担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常务委员,第二、三、四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委员,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第六、七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常务委员等。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以惊人的毅力完成七卷本的《中国哲学史新编》,论著编为《三松堂全集》。

冯友兰读书篇

我的读书经验

我今年八十七岁了,从七岁上学起就读书,一直读了八十年,其间基本上没有间断,不能说对于读书没有一点经验。我所读的书,大概都是文、史、哲方面的,特别是哲。我的经验总结起来有四点:(1)精其选,(2)解其言,(3)知其意,(4)明其理。

先说第一点。古今中外,积累起来的书真是多极了,真是浩如烟海。但是,书虽多,有永久价值的还是少数。可以把书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要精读的,第二类是可以泛读的,第三类是只供翻阅的。所谓精读,是说要认真地读,扎扎实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所谓泛读,是说可以粗枝大叶地读,只要知道它大概说的是什么就行了。所谓翻阅,是说不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不要一句话一句话地读,也不要一页一页地读。就像看报纸一样,随手一翻,看看大字标题,觉得有兴趣的地方就大略看看,没有兴趣的地方就随手翻过。听说在中国初有报纸的时候,有些人捧着报纸,就像念“五经”“四书”一样,一字一字地高声朗诵。照这个办法,一天的报纸,念一年也念不完。大多数的书,其实就像报纸上的新闻一样,有些可能轰动一时,但是昙花一现,不久就过去了。所以,书虽多,真正值得精读的并不多。下面所说的就指值得精读的书而言。

怎样知道哪些书是值得精读的呢?对于这个问题不必发愁。自古以来,已经有一位最公正的评选家,有许多推荐者向它推荐好书。这个评选家就是时间,这些推荐者就是群众。历来的群众,把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书,推荐给时间。时间照着他们的推荐,对于那些没有永久价值的书都刷下去了,把那些有永久价值的书流传下来。从古以来流传下来的书,都是经过历来群众的推荐,经过时间的选择,流传了下来。我们看见古代流传下来的书,大部分都是有价值的,我们心里觉得奇怪,怎么古人写的东西都是有价值的。其实这没有什么奇怪,他们所作的东西,也有许多没有价值的,不过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没有为历代群众所推荐,在时间的考验上,落了选,被刷下去了。现在我们所称为“经典著作”或“古典著作”的书都是经过时间考验,流传下来的。这一类的书都是应该精读的书。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历史的发展,这些书之中还要有些被刷下去。不过直到现在为止,它们都是榜上有名的,我们只能看现在的榜。

我们心里先有了这个数,就可随着自己的专业选定一些须要精读的书。这就是要一本一本地读,所以在一个时间内只能读一本书,一本书读完了才能读第二本。在读的时候,先要解其言。这就是说,首先要懂得它的文字;它的文字就是它的语言。语言有中外之分,也有古今之别。就中国的汉语笼统地说,有现代汉语,有古代汉语,古代汉语统称为古文。详细地说,古文之中又有时代的不同,有先秦的古文,有两汉的古文,有魏晋的古文,有唐宋的古文。中国汉族的古书,都是用这些不同的古文写的。这些古文,都是用一般汉字写的,但是仅只认识汉字还不行。我们看不懂古人用古文写的书,古人也不会看懂我们现在的《人民日报》。这叫语言文字关。攻不破这道关,就看不见这道关里边是什么情况,不知道关里边是些什么东西,只好在关外指手画脚,那是不行的。我所说的解其言,就是要攻破这一道语言文字关。当然要攻这道关的时候,要先作许多准备,用许多工具,如字典和词典等工具书之类。这是当然的事,这里就不多谈了。

中国有句老话说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意思是说,一部书上所写的总要比写那部书的人的话少,他所说的话总比他的意思少。一部书上所写的总要简单一些,不能像他所要说的话那样啰唆。这个缺点倒有办法可以克服。只要他不怕啰唆就可以了。好在笔墨纸张都很便宜。文章写得啰唆一点无非是多费一点笔墨纸张,那也不是了不起的事。可是言不尽意那种困难,就没有法子克服了。因为语言总离不了概念,概念对于具体事物来说,总不会完全合适,不过是一个大概轮廓而已。比如一个人说,他牙痛。牙是一个概念,痛是一个概念,牙痛又是一个概念。其实他不仅止于牙痛而已。那个痛,有一种特别的痛法,有一定的大小范围,有一定的深度。这都是很复杂的情况,不是仅仅牙痛两个字所能说清楚的,无论怎样啰唆他也说不出来的,言不尽意的困难就在于此。所以在读书的时候,即使书中的字都认得了,话全懂了,还未必能知道作书的人的意思。从前人说,读书要注意字里行间,又说读诗要得其“弦外音,味外味”。这都是说要在文字以外体会它的精神实质。这就是知其意。司马迁说过:“好学深思之士,心知其意。”意是离不开语言文字的,但有些是语言文字所不能完全表达出来的。如果仅只局限于语言文字,死抓住语言文字不放,那就成为死读书了。死读书的人就是书呆子。语言文字是帮助了解书的意思的拐棍。既然知道了那个意思以后,最好扔了拐棍。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得意忘言”。在人与人的关系中,过河拆桥是不道德的事。但是,在读书中,就是要过河拆桥。

上面所说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之外,还可再加一句“意不尽理”。理是客观的道理,意是著书的人的主观的认识和判断。也就是客观的道理在他的主观上的反映。理和意既然有主观客观之分,意和理就不能完全相合。人总是人,不是全知全能。他的主观上的反映、体会和判断,和客观的道理总要有一定的差距,有或大或小的错误。所以读书仅至得其意还不行,还要明其理,才不至于为前人的意所误。如果明其理了,我就有我自己的意。我的意当然也是主观的,也可能不完全合乎客观的理。但我可以把我的意和前人的意互相比较,互相补充,互相纠正。这就可能有一个比较正确的意。这个意是我的,我就可以用它处理事务,解决问题。好像我用我自己的腿走路,只要我心里一想走。腿就自然而然地走了。读书到这个程度就算是能活学活用,把书读活了。会读书的人能把死书读活;不会读书的人能把活书读死。把死书读活,就能把书为我所用,把活书读死,就是把我为书所用。能够用书而不为书所用,读书就算读到家了。

从前有人说过:“六经注我,我注六经。”自己明白了那些客观的道理,自己有了意,把前人的意作为参考,这就是“六经注我”。不明白那些客观的道理,甚而至于没有得古人所有的意,而只在语言文字上推敲,那就是“我注六经”。只有达到“六经注我”的程度,才能真正地“我往六经”。

与印度泰谷尔谈话

我自从到美国以来,看见一个外国事物,总好拿它同中国的比较一下。起头不过是拿具体的、个体的事物比较,后来渐及于抽象的、普通的事物;最后这些比较结晶为一大问题,就是东西洋文明的比较。这个大问题,现在世上也不知有能解答他的人没有。前两天到的《北京大学日刊》上面,登有梁漱溟先生的“东西洋文明及其哲学”的讲演,可惜只登出绪论,尚未见正文。幸喜印度泰谷尔(Rabindranath Tagore)先生到纽约来了,他在现在总算是东方的一个第一流人物,对于这个问题,总有可以代表一大部分东方人的意见。所以我于十一月三十日到栈房去见他,问他这个问题。现在将当日问答情形,写在下面。顶格写的是他的话,低一点写的是我的话。

中国是几千年的文明国家,为我素所敬爱。我从前到日本没到中国,至今以为遗憾。后有一日本朋友,请我再到日本,我想我要再到日本,可要往中国去,而不幸那位朋友,现在死了,然而我终究必要到中国去一次的。我自到纽约,还没有看见一个中国人,你前天来信,说要来见我,我很觉得喜欢。

现在中国人民的知识欲望,非常发达,你要能到中国一行,自然要大受欢迎。中国古代文明,固然很有可观,但现在很不适时。自近年以来,我们有一种新运动,想把中国的旧东西,哲学、文学、美术,以及一切社会组织,都从新改造,以适应现在的世界……

适应么?那自然是不可缓的。我现在先说我这次来美国的用意。我们亚洲文明,可分两派,东亚洲中国、印度、日本为一派,西亚洲波斯、亚拉伯等为一派,今但说东亚洲。中国、印度的哲学,虽不无小异,而大同之处很多。西洋文明,所以盛者,因为他的势力,是集中的。试到伦敦、巴黎一看,西洋文明全体可以一目了然,即美国哈佛大学,也有此气象。我们东方诸国却如一盘散沙,不互相研究,不互相团结,所以东方文明一天衰败一天了。我此次来美就是想募款,建一大学,把东方文明,聚在一处来研究。什么该存,什么该废,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眼光来研究,来决定,不可听西人模糊影响的话。我们的文明,也许错了,但是不研究怎么知道呢?

我近来心中常有一个问题,就是东西洋文明的差异,是等级的差异(Difference Of degree),是种类的差异(Difference of Kind)?

此问题我能答之,他是种类的差异。西方的人生目的是“活动”(Activity),东方的人生目的是“实现”(Realization)。西方讲活动进步,而其前无一定目标,所以活动渐渐失其均衡。现只讲增加富力,各事但求“量”之增进。所以各国自私自利、互相冲突。依东方之说,人人都已自己有真理了。不过现有所蔽;去其蔽而真白实现。

中国老子有句话是:“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西方文明是“日益”;东方文明是“日损”,是不是?

是。

但是东方人生,失于太静(Passive),是吃“日损”的亏不是?太静固然,但是也是真理(Truth)。真理有动(Active)、静(Passive)两方面:譬如声音是静,歌唱是动;足力是静,走路是动。动常变而静不变;譬如我自小孩以至现在,变的很多,而我泰谷尔仍是泰谷尔,这是不变的。东方文明譬如声音,西方文明,譬如歌唱;两样都不能偏废;有静无动,则成为“惰性”(Inertia);有动无静,则如建楼阁于沙上。现在东方所能济西方的是“知慧”(Wisdom),西方所能济东方的是“活动”(Activity)。

是。

那么静就是所谓体(Capacity),动就是所谓用(Action)了。

如你所说,吾人仍应于现在之世界上讨生活。何以佛说:现在世界,是无明所现,所以不要现在世界?

这是你误信西洋人所讲的佛教了。西人不懂佛教,即英之达维思夫人(Mis, Rys Davids),尚须到印度学几年才行。佛说不要现在世界者,是说:人为物质的身体所束缚,所以一切不真;若要一切皆真,则须先消极的将内欲去尽,然后真心现其大用,而真正完全之爱出,爱就是真。佛教有二派:一小乘(Hina-yana),专从消极一方面说;一大乘(Maha-yana),专从积极一方面说。佛教以爱为主,试问若不积极,怎样能施其爱?古来许多僧徒,牺牲一切以传教,试问他们不积极能如此么?没有爱能如此么?

依你所说:东方以为,真正完全之爱,非俟人欲净尽不能出;所以先“日损”而后“日益”。西方却想于人欲中求爱,起首就“日益”了。是不是?

是。

然则现在之世界,是好是坏?

也好也坏。我说他好者,因为他能助心创造(Creation);我说他坏者,因为他能为心之阻碍(Obstruction)。如一块顽石,是为人之阻碍;若裂成器具,则是为人用。又如学一语言,未学会时,见许多生字,是为阻碍;而一学会时,就可利用之以做文章了。

依你所说:则物为心创造之材料,是不是?

是,心物二者,缺一不能创造。

我尚有一疑问,佛教既不弃现世,则废除男女关系,是何用意?

此点我未研究,不能答。或者是一种学者习气,亦未可知。

依你所说,则东西文明,将来固可调和:但现在两相冲突之际,我们东方,应该怎样改变,以求适应?从前中国初变法之时,托尔斯泰曾经给我们一信,劝我们不可变法。现在你怎样指教我们?

现在西方对我们是取攻势(Aggressive),我们也该取攻势。我只有一句话劝中国,就是:“快学科学!”东方所缺而急需的,就是科学。现在中国派许多留学生到西洋,应该好好的学科学。这事并不甚难。中国历来出过许多发明家,这种伟大民族,我十分相信他能学科学,并且发明科学的。东方民族,决不会灭亡,不必害怕。只看日本,他只学了几十年的科学,也就强了。不过他太自私,行侵略主义,把东方的好处失了。这是他的错处。

你所筹办的大学,现在我们能怎样帮忙?

这层我不能说,这要人人各尽其力的。中国随便什么事——捐款、捐书、送教员、送学生——都可帮助这个大学的。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大家联络起来,互相友爱;要知道我们大家都是兄弟!

谈到这里,已经是一个钟点过去;我就起身告辞了。泰谷尔先生的意见对不对,是另一个问题;不过现在东方第一流人物对东西文明有如此的见解,这是我们应该知道的。我还要预先警告大家一句,就是泰谷尔的话,初看似乎同从前中国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有点相像;而其实不同。中国旧说,是把中学当个桌子,西学当个椅子;要想以桌子为体,椅子为用。这自然是不但行不通,而且说不通了。泰谷尔先生的意思,是说真理只有一个,不过他有两方面,东方讲静的方面多一点,西方讲动的方面多一点,就是了。换句话说:泰谷尔讲的是一元论,中国旧说是二元论。

我现在觉得东方文明,无论怎样,总该研究。为什么?因为他是事实。无论什么科学,只能根据事实,不能变更事实。我们把事实研究之后,用系统的方法记述他,用道理去解说他,这记述和解说,就是科学。记述和解说自然事实的,就是自然科学;记述和解说社会事实的,就是社会科学。我们的记述解说会错,事实不会错。譬如孔学,要把他当成一种道理看,他会错会不错;要把他当成事实看——中国从前有这个道理,并且得大多数人的信仰,这是个事实——他也不会错,也不会不错。他只是“是”如此,谁也没法子想。去年同刘叔和谈,他问我:中国对于世界的贡献是什么?我说:别的我不敢说;但是我们四千年的历史——哲学、文学、美术、制度……都在内——无论怎样,总可作社会科学,社会哲学的研究资料。所以东方文明,不但东方人要研究,西方人也要研究;因为他是宇宙间的事实的一部分。说个比喻,假使中国要有一块石头,不受地的吸力,牛顿的吸力律,就会打破,牛顿会错,中国的石头不会错!本志二卷四号所载熊子真先生的信上面的话,我都很佩服;但是不许所谓新人物研究旧学问,我却不敢赞成。因为空谈理论,不管事实,正是东方的病根,为科学精神所不许的。中国现在空讲些西方道理,德摩克拉西、布尔什维克,说的天花乱坠;至于怎样叫中国变成那两样东西,却谈的人很少。这和八股策论,有何区别?我们要研究事实,而发明道理去控制他,这正是西洋的近代精神!

民国九年十二月六日作于纽约。

这篇文章做成之后,就寄给志希看,志希来信,说:“研究旧东西一段,可否说明以新方法来研究旧东西?泰氏说的(Realization)一段,我不懂……既然是一件事的两面,就无所谓体,无所谓用,与他自己所说的也有出入。”

我答应说:要是把中国的旧东西当事实来研究,所用的方法,自然是科学方法了。中国的旧方法,据我所知,很少把东西放在一个纯粹客观的地位来研究的,没有把道理当作事实研究。现在要把历史上的东西,一律看着事实,把他们放在纯粹客观的地位,来供我们研究;只此就是一条新方法。不过要免误会起见,多说一两句,自然更清楚。

泰谷尔所谓“实现”一段,据我的意见,是说:西洋人生,没有一定目的,只是往前走;东方却以为人人本已有其真理,只是把它“实现”出来就是。如宋儒之所谓去人欲,复天理,就是这个意思。

志希说:“既是一件事的两面,就无所谓体,无所谓用……”我说:惟其有所谓体,有所谓用,所以才是一件事的两面。体用两字,在中国很滥了,但实在他们是有确切意思的。宋儒的书,自然还没有人翻;印度的书,他们翻的时候,“体”“用”翻成英文的哪两个字,我还不知道。那天晚上,只是随便抓了一两个英文字就是了。此外如心理学上所谓Organ,Function,伦理学上所谓Character,Action,都可举为体用之例。体与用是相对的字眼,如以Organ为体,则Function便是用,如以Character为体,则Action便是用。没有Organ,就没有Function,没有Function,Organ也就死了。所以两个只是一个东西的两面。宋儒讲体用一源,就是如此。九年十二月十日再记

中国哲学中之神秘主义

神秘主义一名,有种种不同底意义。本文所说神秘主义,乃专指一种哲学,承认有所谓“万物一体”之境界者;在此境界中,个人与“全”(宇宙之全),合而为一;所谓主观客观、人我内外之分,俱已不存。学哲学者普通多谓此神秘主义必与唯心论底宇宙论相关连。宇宙必是唯心论底,其全体与个人之心灵,有内部底关系;个人之精神,与宇宙之大精神,本为一体;特以有一种后起底隔阂,以致人与宇宙全体,似乎分离。若去此隔阂,则个人与宇宙,即复合而为一,而所谓神秘底境界,即以得到。学哲学者之普通底意见虽如此,但神秘主义实不必与唯心论底宇宙论相连。如中国之道家哲学,其宇宙论并非一唯心论底,然其中亦有神秘主义也。

佛家之哲学,是神秘主义底。但佛家哲学,严格地说,似不能算是中国哲学。我们固已将佛经翻译成中文,但我们不能因此即以佛经为中国哲学;犹我们即将柏拉图的“对话”译成中文,我们也不能即以之为中国哲学。所以本文对于佛家之神秘主义,存而不论。本文所讨论,只及于道、儒两家。在中国哲学中,此两家之势力最大。此两家皆以神秘底境界为最高境界,以神秘经验为个人修养之最高成就。

不过道家之宇宙论倾向于唯物论;儒家之宇宙论则倾向于心论。两家所用以达上述之最高境界、最高目的之方法亦不同。道家所用之方法,乃在知识方面取消一切分别而至于“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之境界。儒家所用之方法,乃在道德方面克己去私,以“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王阳明《大学问》)。在中国哲学史中,此二方法,分流并峙,颇呈奇观。不过道家之方法,自魏晋以后,似已无人再讲,而儒家之方法,则有宋明诸哲学家为之发挥提倡,此其际遇之不同也。此但略举,详在下文。

所谓道家、儒家亦颇宽泛。本文以庄子代表古代的道家,以郭象代表后来的道家;以《中庸》、孟子代表古代的儒家,以程明道、朱晦庵、王阳明等代表后来的儒家。二

知识一名,有广狭二义。其广义乃指一切经验;其狭义乃指智识底知识(Intellectual Knowledge)。“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庄子·田子方》)心所能知,口所能言之知识,乃智识底知识;心所不能知,口所不能言之经验,虽亦可以广义底知识名之,然实非智识底知识也。道家之反对知识,乃反对智识底知识。道家反对智识底知识而注重纯粹底经验。盖智识底知识之功用,在于分别事物,而纯粹底经验之所得,乃无分别之浑然一体也。“纯粹经验”是威廉·詹姆士所用底名词。所谓纯粹经验(Pure Experience)即是无智识底知识之经验。在有纯粹经验之际,经验者,对于所经验,只觉其是“如此”(詹姆士所谓that),而不知其是“什么”(詹姆士所谓what)。詹姆士说纯粹经验即是经验之“票面价值”(facevalue),即是纯粹所觉,不能以名言区别。此等经验,普通惟最小底婴儿有之。无智识底知识之婴儿,于张开眼看见许多事物之时,他不但不知那些事物是什么,他且简直不知那些事物之是事物。即“事物”之最宽泛底概念,他亦无有。他不过只觉得他见如此如此而已。说“他见”亦不对,因他亦不知他是“他”。他无有一切概念,无有一切名言区别,无有一切智识底知识。他的经验,即是纯粹经验。

此种经验,道家认为是可贵底。老子常言婴儿。他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道德经》十章)“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同上二十章)“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同上二十八章)“圣人在天下,歙歙然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同上四十九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同上五十五章)庄子所谓真人,即是复返于婴儿之人。他说: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大宗师》)

他又说: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闻,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郭云:“无心于言而自言者,合于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天地》)

又说: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矣,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齐物论》)“古之人”,“以为未始有物”,正如婴儿之不知事物之是事物。即物之最宽泛底概念,他们亦无有。有此经验者,“玄同彼我,弥贯是非”;在其经验中,一切皆是浑然一体。若有分别是非,则此浑然一体破;所以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有思虑分别之成人,应“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于初”即返于浑然一体,“无有无名”之境界,于此即“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大宗师》中所说之真人,没有一切知识,“其寝不梦,其觉无忧……”正是“若愚若昏”,如婴儿然。

所以庄子注重“忘”,能忘一切,即至于纯粹经验之境界。他说: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

又说:

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天地》)

能忘一切则即至于纯粹经验,而“同于大通”,“入于天”矣。他又说:

……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大宗师》

既“外”一切,则所见者,惟浑然之一体而已;此所谓“见独”也。在浑然一体之中,古今死生之一切区别,皆不存在。有此经验者,其应世接物,亦只随顺一切而已。故于物“无不将”,“无不迎”;其视物亦“无不成”,“无不毁”也。三

于上所引“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郭象注云:

人之所不能忘者,己也。己犹忘之,又奚识哉?斯乃不识不知而冥于自然也。

于上所引“离形弃知,同于大通”。郭象注云:

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者,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

郭象又说:

夫圣人,无我者也。故滑疑之耀,则图而域之,恢诡谲怪,则通而一之,使群异各安其所安,众人不失其所是,则已不用于物,而万物之用用矣。(《齐物论》注)

又说:

惟大圣无执,故芚然直往,而与变化为一,一变化而常游于独者也。(同上)

又说:

夫忘年故玄同死生,忘义故弥贯是非;是非死生,荡而为一,斯至理也。至理畅于无极,故寄之者不得有穷也。(同上)

圣人“不识不知”,“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无我”,“无执”,“遗彼忘我,冥此群异”(《逍遥游》注),群异冥则纯粹经验得,而浑然与万物为一体矣。

道家之宇宙论,倾向于唯物论;其所说万物一体之境界,亦是知识论底(Epistemological),而非本体论底(Ontological)。其所以达此境界之方法,则在知识方面取消分别而至于纯粹经验,如上文所说。四

道家之方法,注重于知识方面;儒家则注重于道德实践方面。儒家以为吾人宜致力于“求仁”,“强恕”,以“合内外之道”;内外合则吾人亦即至于万物一体之境界。儒家所说,与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所说以“爱之事业”打破“个性原理”者,颇有相似之点。叔本华以为普通人皆为“个性原理”所限制,所以于人我之间,分清界限。但能仁爱以扩大其心者,则可打破人我之界限。而至于万物一体之境界。(参看拙著《人生哲学》第六章)此与儒家之以“克己”、“强恕”求仁,以至于万物一体之境界者,固有相似之处也。

孔子常说仁。其所谓仁之意义,是否即如宋儒所解释者,诚是一问题。然孔子固明说: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矣。(《论语·雍也》)

又说:

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可知孔子所谓仁之要素,亦是取消人我之界限,所以为仁首注重克己也。不过所谓万物一体之境界,孔子未尝明言;其所谓仁或只是一种道德,并无神秘主义底意义。至《中庸》及孟子,儒家之神秘主义,始完全显明。《中庸》说:

天命之谓性。

又说:

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孟子说: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

据此可知《中庸》、孟子,在形上学上,皆以为性即人之所受于天者;天与性本来只是一个,宇宙是唯心论底;人与宇宙,有内部底关系。惟其如此,所以能尽己之性即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即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即赞天地之化育而与天地参。惟其如此,所以尽其心即知其性,知其性即知天也。

惟其如此,所以孟子说: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同上)“万物皆备于我”,即万物本与“我”为一体也。“我”与万物本为一体,面乃以有隔阂之故,我与万物,似乎分离;此即不诚。至宇宙之全体,则本以万物为一体,所以无不诚。所以《中庸》说: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又说:

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

孟子说:

是故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孟子·离娄》)

如欲返于万物一体之境界,则须行仁恕之道,推己及人,“成己”,“成物”,“合内外之道”。内外合则“我”与万物为一体矣。孟子说:“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以恕求仁,孟子所谓仁,或即是诚,或乃所以求诚。要之强恕即推己及人之道。常推己以及人,则人我之界限破,而“我”与万物为一体矣。

孟子所谓浩然之气,即个人在此最高境界中之精神状态。所以孟子说: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孟子·公孙丑上》)

至于养此气之方法,孟子说:

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同上)

此所谓义,大概包括孟子所说人性中所有诸善“端”。以诸“端”皆性内本有,非由外学来。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此诸善“端”,皆倾于取消人我界限。即此逐渐推广,勿停止不进(焦循《孟子正义》谓“正之义通于止”),亦勿急躁求速,“集义”既久,则行无“不慊于心”,而“塞乎天地之间”之精神状态,亦即得到矣。五《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乃宋、明哲学家所据之经典。由今视之,宋、明哲学家所讲说,其大端实即上述之神秘主义,不过其“条理工夫”或加详密而已。

程明道云: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二程语录》卷二)

又说:

……天人一也,更不分别。浩然之气,乃吾气也,养而不害,则塞乎天地,一为私心所蔽,则欿然而馁,知其小也。思无邪,无不敬,只此二句,循而行之,安得有差?(同上)

程伊川云:

圣人之神,与天地为一,安得有二?至于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莫不在此。此心即与天地无异,不可小了他。若或将心滞在知识上,故反以心为小。(同上)

又说:

只著一个私意,便是馁,便是缺了他浩然之气处。(同上,按:此条未注明系明道或伊川所说。)

又说:

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都自这里出去。只是物不能推,人则能推之。纵能推之,几时添得一分?不能推之,几时减得一分?百理具在平铺放著。(同上,按:此条亦未注明。)“我”本与万物为一体,“万物皆备于我”,“此心与天地无异”,特以有“私”,欹“小了他”,去此“私”,则万物一体之本然复,此之谓“能推”。六

朱晦庵云:

人之所以为人,其理则天地之理,其气则天地之气,理无迹不可见,故于气观之……将此意看圣贤许多说仁处,都只是这意。告颜子以克己复礼,克去己私,以复于礼,自然都是这意思。这不是待人旋安排,自是合下都是这个浑全流行物事。此意思才无私意间隔,便自见得人与己一,物与己一;公道自流行。(《朱子全书》卷四十七)

无私,是仁之前事,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是仁之后事,惟无私然后仁,惟仁然后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同上)

又说:

己私既克,则廓然大公,与天地万物,血脉贯通。爱之理得于内,而其用行于外。天地之间,无一物之非吾仁矣……盖己私既克,则廓然大公,皇皇四达,而仁之体无所蔽矣。夫理无蔽,则天地万物,血脉贯通,而仁之用无不周矣。然则所谓爱之理者,乃吾本性之所有,特以廓然大公而后在,非因廓然大公而后有也。以血脉贯通而后达,非以血脉贯通而后存也。(同上)

又说:

大其心则能遍体天下之物。体,犹仁体事而无不在。言心理流行,脉络贯通,无有不到。苟一物有未体,则便有不到处。包括不尽,是心为有外。盖私意间隔,而物我对立,则虽至亲,且未必能无外矣。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朱子全书》卷四十四)

克己去私以求仁,以至于万物一体之境界。至万物一体之境界,则物我之对立消,而心无外矣。故云:“惟无私然后仁,惟仁然后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七

王阳明说: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固自小之耳……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圯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大学问》)

钱德洪云:“《大学问》者,师门之教典也。”(《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六)明德即“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此即以“爱之事业”达到万物一体之境界之意也。八

总观以上所引程、朱及王阳明之言,则此诸哲学家皆以为:(一)天地万物,本来一体;(二)人以有私,故本来之一体,乃有间隔而生出物我之对待;(三)吾人须克己去私,以复天地万物一体之境界。朱晦庵、王阳明为宋、明哲学二大派之中坚人物,而其所见在大体上,竟相同如此。总之宋、明诸哲学家,皆以神秘主义底境界为最高境界,而以达到此境界为个人修养之最高成就。所谓程朱、陆王之争论,特在其对于“格物”之解释。朱晦庵之欲尽格天下之物,诚未可厚非,但以之为达到神秘主义底境界之方法,则未见其可。朱晦庵云:

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大学章句》)

姑无论神秘主义底境界为何,但以智识底知识求之,实乃南辕北辙。道家且以取消智识底知识,为达到神秘主义底境界之方法,可知二者之相矛盾矣。总之,智识底知识与神秘主义,乃在两个绝不相干底世界之中。朱子亦不能言格尽天下之物如何能转到万物一体之境界,特以“而一旦”三字为过渡,亦勉强极矣。陆象山以“支离”诋之。就此点言,则诚支离矣。若但就以上所引朱子之言观之,则大体与陆王之说无异也。

佛教和佛学的主题——神不灭论的哲学意义

恩格斯说:“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对存在的关系问题。在远古时代,人们还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构造,并且受梦中景象的影响,于是就产生一种观念:他们的思维和感觉不是他们身体的活动,而是一种独特的、寓于人的身体之中而在人死亡后就离开这个身体的灵魂的活动。从这个时候起,人们就不得不思考这种灵魂对外部世界的关系。既然灵魂在人死时离开肉体而继续活着,那么就没有任何理由去设想它本身还会死亡;这样就产生了灵魂不死的观念。这种观念,在那个发展阶段上决不是一种安慰,而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并且往往是一种真正的不幸,例如在希腊人那里就是这样。”

恩格斯指出:这种灵魂对外部世界的关系的问题,经过发展,就成为全部哲学的最高问题,思维对存在,精神对自然界的关系问题。“哲学家依照他们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而分成了两大阵营。凡是断定精神对自然界说来是本原的……组成唯心主义的阵营。凡是认为自然界是本原的,则属于唯物主义的各种学派。”(《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恩格斯,第2节,《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

恩格斯所说的哲学发展的线索,在佛教和佛学中得到充分的说明。佛教是个宗教,佛学是作为佛教理论基础的唯心主义哲学体系。佛学接触到哲学各方面的主要问题,但是其中心的主题是灵魂与自然界关系的问题。它认为,个人的精神不死,自然界是个人精神派生的,这是佛学的主题,也是佛教的根本教义。佛学是为佛教服务的。

有些人认为佛学并不主张灵魂不死。他们说,一般人所谓灵魂,这就是鬼,鬼的声音笑貌,以及所穿的服装,都和他生前完全一样。佛学不承认有鬼。佛学是灭鬼论。佛学只是说,一个人在他的身体死亡以后,还有“中阴”继续存在,由这一生转入来生。

这种辩护,没有什么意义。认为有某种精神实体,在一个人的身体死亡以后,还继续存在,这就是主张灵魂不灭,个人不死。至于这个实体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或叫它什么名字,是无关宏旨的。

照佛教和佛学说,个人不死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是一种真正的不幸。正是因为人身体死亡以后还有某种精神实体继续存在,所以才有生死轮回。这是人生的一切痛苦的根源。佛教和佛学就是要抗拒这种不可抗拒的命运,要把人从生死轮回的苦海中拯救出来,把他们渡到“彼岸”,在“彼岸”中可以得到一个极乐世界。但是,就根本上说,佛教和佛学还是认为个人不死、灵魂不灭是一种幸事。如果人的身体死亡以后,没有精神实体继续存在,那也就没有什么极乐世界可说的了。

灵魂不灭这个理论,用中国哲学的传统话说,就是神不灭论。唯物主义认为身死神灭,主张神灭论。唯心主义认为形死神不灭,主张神不灭论。佛教和佛学来到中国,加强了神不灭论的阵营。宣扬佛教和佛学的人,都极力宣扬神不灭论,因为这是佛教和佛学的中心命题和根本原则。当时唯物主义的思想家也针对着佛教和佛学的这个中心问题、高举神灭论的大旗,对佛教和佛学进行批判和斗争。

慧远关于神不灭论的辩论

慧远本姓贾,雁门楼烦人。早年跟着当时的佛教和佛学的一个大人物道安,在北方学习佛学。后来到南方,在庐山组织了一些信仰佛教的人,成为一个佛教和佛学的团体,在当时的政治上和社会上很有影响。

佛教和佛学本来都是为当时的门阀士族的统治服务的,当时的佛教徒,也同当时的门阀士族有广泛密切的联系,逐渐成为地主阶级中的一个重要阶层。僧侣地主这个阶层,同世俗地主在互相联系之中,也有矛盾。随着佛教的传播,这种矛盾在政治上也反映出来。

这个反映,首先表现在关于和尚与皇帝之间的礼节上的争论。晋成帝时,在代表世俗地主阶级门阀士族内,如庾冰和桓玄,主张和尚们见皇帝应该行跪拜之礼。当时信奉佛教的人何充等认为,和尚见皇帝不必行跪拜之礼。这两派争论很激烈。这个争论用当时的话说,叫沙门敬事王者或沙门不敬事王者。桓玄给当时朝中拥护佛教的人的信中说:

老子同王侯于三大,原其所重,皆在于资生通运,岂独以圣人在位而比称二仪哉?将以天地之大德曰生,通生理物,存乎王者。敬尊其神器,而礼实惟隆。岂是虚相崇重,义存君御而已哉?沙门之所以生生资存,亦日用于理命,岂有受其德而遗其礼,沾其惠而废其敬哉?既理所不容,亦情所不安。(《与八座论沙门敬事书》,《弘明集》卷十二)

意思就是说:老子说天大地大、王亦大,把王与天地相比。这并不只是因为王的地位的崇高。这是因为,在王的治理下,万物都能够发展运行,这就叫“通运”,老百姓也依赖此生活,这就叫“资生”。王者的作用,概括起来说,就是“通生理物”。所有的人都要尊敬王者,对他行最高的敬礼,这并不仅是一种形式上的礼节。和尚们也要生活,他们生活也要依赖于王者。他们也受到王者的德惠,所以对于王者也要行最高的敬礼。如其不然,那就在道理上讲不通,在人情上也说不过去。

桓玄在这里从自然和社会两方面吹捧封建统治者的作用。照他说,从自然方面说,封建统治者的作用,是通运和理物;从社会方面说,统治者的作用是维持封建社会的秩序,是使民屈服于封建制度之下,以便于封建剥削者过剥削的生活。桓玄所说的通运理物,完全是虚构臆造。他所说的资生,所指的也是封建地主的生。他把“谁养活谁”的问题说颠倒了。照他说,不是劳动人民养活地主及其代表封建统治者,而是这些剥削、寄生者养活劳动人民。他在这里讲这些话,是给僧侣地主一种警告。

意思也就是说,僧侣地主不能和世俗地主平起平坐。封建的社会秩序毕竟是世俗地主维持的。僧侣地主受世俗地主的保护,所以应该感谢世俗地主的恩德,不应该同世俗地主有矛盾。

桓玄把这封信,抄出给慧远看。慧远回信说:

佛经所明,凡有二科:一者处俗弘教,二者出家修道。处俗则奉上之礼,尊亲之敬,忠孝之义,表于经文,在三之训,彰乎圣典。斯与王制同命,有若符契……出家则是方外之宾,迹绝于物。其为教也,达患累缘于有身,不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于禀化,不顺化以求宗。求宗不由于顺化,故不重运通之资,息患不由于存身,故不贵厚生之益。此理之与世乖,道之与俗反者也。

意思就是说,佛教的信徒分为两种,一种是在家的,一种是出家的。在家的信徒,也是顺从长上尊敬父母,实行忠孝,所谓“在三”,三是父、师、君。这与封建道德完全相同。至于出家的信徒,那是另一回事。他的出发点完全跟世俗人不同。他知道,人所以有各种痛苦是由于人有身体,所以要从根本上免除痛苦,就得不要身体。他知道,人所以有生是随着自然的变化,所以要得到最高的真理,就得违反自然的变化。他要违反自然的变化,所以他就不需要使用万物,因此也就不依赖王者的“运通”。他不保存身体,所以也不依赖王者的“资生”。

慧远的这几句话概括地说明了佛教的一个要点。他承认事物的生灭以及人的生死,都是事物变化的正常的程序,顺这个程序就是顺化。可是佛教要叫人超出生死,这就不是顺化,而是逆化。所以出家人的生活都是逆化。

慧远又说:佛教的目的,是要拯救众生,离苦海,登彼岸。“是故内乖天属之重而不违其孝,外阙奉主之恭而不失其敬……如令一夫全德,则道洽六亲,泽流天下。虽不处王侯之位,固已协契皇极,大庇生民矣。如此岂坐受其德虚沾其惠,与夫尸禄之贤同其素餐者哉”。(《答桓太尉书》,《弘明集》卷十二)

意思就是说,一个出家人能够成佛,许多人都可以跟着得到好处,所以归根到底出家人也还是不违背忠孝之道,也还是作了于统治阶级有益的事情,并不是坐吃白饭。

桓玄接受了慧远和其他人的劝告,不强迫和尚们向皇帝行跪拜之礼。但是他认为当时和尚之中,良莠不齐。于是他又下令沙汰僧众。他的命令之中说:

可见佛所贵无为,殷勤在于绝欲,而比者陵迟,遂失斯道。京师竞其奢淫,荣观纷于朝市。天府以之倾匮,名器为之秽黩。避役钟于百里,逋逃盈于寺庙。乃至一县数千猥成屯落。邑聚游食之群,境积不羁之众。其所以伤治害政,尘滓佛教,固已彼此俱弊,实污风轨矣。(《与僚属沙汰僧众教》,《弘明集》卷十二)

于是他下令,凡是不合格的和尚,勒令还俗。桓玄的这个命令说明世俗地主同僧侣地主的矛盾,主要是争取财政收入,争取劳动力,争取对于劳动人民的控制。

慧远又给桓玄一封信,讨论这个问题。慧远承认,和尚之中是有像桓玄所说的那种情况。他也不反对沙汰。但是他说:若有族姓子弟,本非役门的人要求出家,希望桓玄能满足他们的愿望。这里所说的族姓子弟,就是地主阶级,特别是门阀士族的子弟。所谓役门,就是劳动人民。慧远表示可以不要劳动人民出家。意思就是说,僧侣地主可以不同世俗地主争夺劳动力。这是僧侣地主向世俗地主所作的让步。

慧远又作了五篇论文,总名为《沙门不敬王者论》,补充给桓玄信里面所说的那些意思。第一篇的题目是《在家》。他补充说,佛教的信徒,不仅自己行忠孝之道,而且“以罪对为刑罚。使惧而后慎,以天堂为爵赏,使悦而后动”。就是说,他们的天堂、地狱的虚构,引诱恐吓人民,使他们遵守封建道德。慧远接着说:“斯乃佛教之所以重资生助王化于治道者也。”就是说,就在家的信徒说,佛教也是重“资生”,并且对于封建统治阶级的教化和政治,有很大的帮助。

第二篇的题目是《出家》,在这一篇中慧远又提出“不顺化以求宗”这个主题。第三篇的题目是《求宗不顺化》,对于这个主题作进一步的解释。论中说:

凡在有方,同禀生于大化。虽群品万殊,精粗异贯,统极而言,唯有灵与无灵耳。有灵则有情于化,无灵则无情于化。无情于化,化毕而生尽,生不由情,故形朽而化灭。有情于化,感物而动,动必以情,故其生不绝。其生不绝,则其化弥广而形弥积,情弥滞而累弥深,其为患也,焉可胜言哉?

是故反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尘封者,不以情累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则生可灭;不以生累其神,则神可冥。冥神绝境,故谓之泥洹(涅槃)。泥洹之名,岂虚称也哉?

请推而实之:天地虽以生生为大,而未能令生者不死;王侯虽以存存为功,而未能令存者无患。是故前论云“达患累缘于有身,不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于禀化,不顺化以求宗”,义存于此。义存于此,斯沙门之所以抗礼万乘,高尚其事,不爵王侯而沾其惠者也。

意思就是说,宇宙间的事物,虽然种类繁多,但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有知识情感的,一类是没有知识情感的。没有知识情感的事物,对于它的存在没有贪爱执著。不从心里抓住不放,粘住不舍,所以它的存在到了完毕的时候,就不存在了。有知识情感的事物,对于他的存在有贪爱执著,人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他的生命是不会灭绝的,他的这一生完了还要有另一生。他的这个身体坏了,还要另外有一个身体。这样他就永远在生死轮回之中,受无边的苦。这是顺化的结果。佛教的信徒,不要顺化而要反本。他要超脱身体的限制,不以生死累他的精神,不以贪爱执著累他的生活。这样,他就可以达到无生。无生并不是断灭,而是超脱了生死轮回的那一种永生。无生也就是永生。在永生中,情神超出了一切分别,主要的是主观(神)客观(境)的分别。超出了这些分别,就是冥神绝境。这种境界就是涅槃。天地虽然能生万物,但是不能使生者不死;统治者虽然能叫老百姓生存下去,但是不能使他们没有痛苦。可是佛教能使人从根本上解除痛苦,得到永生。所以佛教的作用,比天地王侯的作用还大。

第四篇题目是《体极不兼应》,这篇主题是:

道法之与名教,如来之与尧、孔,发致虽殊,潜相影响。出处诚异,终期则同。

意思就是说,佛法同封建名教,如来佛同封建的圣人,尧和孔子,出发点虽不同,可是互相呼应。有的出家,有的在家,虽然有差别,但是最后的目的是相同的。论中说:佛虽然超出生死,但是还可以出入生死。在他出入生死的时候,他可以见身为帝王,为将相,这是“先合而后乖”。这样说起来,帝王将相也都是佛的见身。这又是“先乖而后合”。所以按“先合而后乖”说,释迦和尧、孔是有所不同的。按“先乖而后合”说,释迦和尧、孔都是“体极”。就是说,他们都是最高真理的体现,不过表现的形式有所不同。《沙门不敬王者论》的第五篇题目是《形尽神不灭》。在这一篇中,慧远提出了佛教和佛学的主题。这一篇先提出了一个疑难说:

夫禀气极于一生,生尽则消液而同无。神虽妙物,故是阴阳之所化耳。既化而为生,又化而为死。既聚而为始,又散而为终。因此而推,固知神形俱化,原无异统。精粗一气,始终同宅。宅全则气聚而有灵,宅毁则气散而照灭。散则反所受于天本,灭则复归于无物。反覆终穷,皆自然之数耳。孰为之哉?若令本异,则异气数合,合则同化。亦为神之处形,犹火之在木。其生必存,其毁必灭。形离则神散而罔寄,木朽则火寂而靡托。理之然矣。假使同异之分,昧而难明。有无之说,必存乎聚散。聚散气变之总名,万化之生灭……至理极于一生。生尽不(当作则)化,义可寻也。

这个疑难,其实就是玄学对于生死问题的看法。玄学和佛学都是唯心主义,但是,专就生死这个问题说,玄学和佛学的看法又有不同。玄学认为,人的生死就是气的聚散,气聚则为生,气散则为死。精神和形体精粗不同,但都是一气。气散形神都灭,都不存在。即使形和神本来是不同的东西,但是形和神的关系也如同火和燃料的关系。神托于形,也就如火托于燃料。燃料烧完了,火也就灭了。形坏了,神也就灭了。如果形神究竟是一是异这个问题一时还不能解决,但总可以说它们的存在和不存在,就是气的聚散。所谓万物的生灭也就是气的聚散。总之所谓生死,只是就一生而论,这一生完了,一切都没有了。

慧远回答说:

神也者,圆应无生,妙尽无名,感物而动,假数而行。感物而非物,故物化而不灭;假数而非数,故数尽而不穷。

意思就是说,神是无名无相的。所谓“感”即指感召和感受的意思。神的活动感召物(一切都是心造),而同时又受外物的感动。所谓“数”,即指有规律的意思,神的活动,也借助于某种规律。神虽然感召物,也受物的感动,但它本身并不是物,所以物虽然不存在了,而神仍然存在。他假借某种规律,但它本身不是规律,因此规律虽然完了,它还是没有完。

慧远接着说:

火之传于薪,犹神之传于形,火之传异薪,犹神之传异形。前薪非后薪,则知指穷之术妙;前形非后形,则悟情数之感深。惑者见形朽于一生,便以谓神情俱丧,犹睹火穷于一木,谓终期都尽耳。此由从养生之谈,非远寻其类者也。

意思就是说,薪火这个比喻,不但不能证明形死神灭,而且正可以证明形死神不灭。薪传火就如同形传神。不同的燃料传同一的火,就如同不同的形体传同一的神。就是那一个火,不同的燃料把它传下去;就如同就是那一个神,不同的形把它传下去。前边的燃料不是后边的燃料,由烧火的人把后边的燃料继续添上去;前边的形不是后边的形,由精神的感召把后形继续下来。不了解的人,看见人的形在一生之中就坏了,因此就认为神也跟着灭了。这就如同看见一块木头烧完了,便认为火也必定灭了。这显然是错误的。这是讲养生的人的说法。这些人所要养的,就是这一生的形,不知道这一类事情的根本道理。

慧远的最末一句话,是指道教的道士们说的。道教讲究修炼吃药,企图保养这个身体,使之长生。佛教不讲长生,而讲无生。无生就是超脱生死的永生。这种永生的前提是灵魂不死,神不灭。这是道教和佛教的根本不同。这两种说法,无论长生和无生,都是唯心主义臆造,都是虚构。人的精神是人的身体所发生的作用。无论什么东西,有成就有坏,人的身体也是如此。身体坏了就是死,没有不坏的身体,所以长生是虚妄的,是不可能的。身体死了,不能发生作用了,精神也就没有了,所谓永生也是不可能的。

慧远又说:

火木之喻,原自圣典。

这个“圣典”指鸠摩罗什所译,龙树所作的《中论》。在这个著作中,有《燃可燃品》。“燃是火,可燃是薪”。《中论》用诡辩证明燃和可燃是“非一非异,既不是一,也不是不一,意思是说它还是一。慧远认为,这就是说的薪尽火不灭。本来薪火之喻,是桓谭用以说明形尽神灭的。比喻有一定的限制,是可以两面说的,后来的佛学家反过来用以说明形尽神不灭。僧佑所编的《弘明集》把桓谭的薪火之喻也收进去了,并且注说:

君山未闻释氏之教,至薪火之譬,乃暗与之会。(《弘明集》卷五)

僧佑误署为“晋桓谭”,应作“汉桓谭”。这个混乱,一直到范缜才讲清楚。

慧远在《沙门不敬王者论》中宣扬了佛教的根本原则神不灭论,还向世俗地主表功,说佛教对于维护封建主义的道德原则、社会秩序有很大的帮助。这一点倒是实话。慧远又吹捧封建社会的帝王将相,说他们都是佛的化身,这是荒唐可笑的。后来的帝王将相也都自以为是如此。清朝的最后一个皇太后,不也说自己是老佛爷吗?可是在人民中间,有谁信它呢?

神不灭论,是佛教和佛学的理论前提,从这个虚构的前提出发,又虚构了因果报应的理论。慧远作《明报应论》,宣扬这个虚构的理论。他说:

夫因缘之所感,变化之所生,岂不由其道哉?无明为惑网之渊,贪爱为众累之府。二理俱游,冥为神用,吉凶悔吝,唯此之动。无明掩其照,故情想凝滞于外物;贪爱流其性,故四大结而成形。形结则彼我有封,情滞则善恶有主。有封于彼我,则私其身而身不忘;有主于善恶,则恋其生而生不绝。于是甘寝大梦,昏于同迷;抱疑长夜,所存唯著。是故失得相推,祸福相袭。恶积而天殃自至,罪成则地狱斯罚。此乃必然之数,无所容疑矣。何者?会之有本,则理自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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