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双语典藏畅销版:汉英对照(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8-04 10:3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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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

出版社:人民邮电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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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双语典藏畅销版:汉英对照

小公主:双语典藏畅销版:汉英对照试读:

第一章 莎拉

那是一个冬日,天气阴沉,伦敦街道上弥漫着厚重的黄色雾霭,路灯亮起来了,商铺也像晚上那样点燃了汽灯,亮如白昼。一个有点不一样的女孩跟父亲一起坐在出租马车里,慢慢地穿行在大街上。

小女孩两腿蜷缩,紧挨父亲坐着,父亲一只胳膊搂着她。她盯着窗外过往的人流,大大的眼睛若有所思,有点怪异,有点不入时。

这是因为她还太小,那张小小的脸上不该有这样的表情。要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有这样的表情,那都算老气,而莎拉·克鲁只有七岁。可事实上,莎拉总是这样沉迷梦想,思考一些古怪的事情。至于什么时候她没在想大人的事情、大人的世界,她自己都想不起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

这个时候,莎拉正在回忆刚结束的海上旅行。她和父亲克鲁上尉刚刚从孟买回来。她回想着那艘大船,上面印度水手默默地走来走去,烫人的甲板上有些孩子在玩耍,而一些年轻军官的妻子们则逗她讲话,然后又听了她的话大笑起来。

莎拉没想别的,不过觉得事情怪怪的。一会儿在太阳灼人的印度,一会儿在无边无际的海上,一会儿又坐着一个奇怪的交通工具,穿行在奇怪的街道上,这儿的白天竟然和夜里一样黑洞洞的。这一切她都想不明白,就向父亲靠得更紧了。“爸爸,”她低声说,声音微弱,神神秘秘地,轻声叫道,“爸爸。”“怎么了,亲爱的?”克鲁上尉回答道。他搂紧女儿,俯视着她的脸问,“莎拉在想什么呢?”“就是那个地方吗?”莎拉一边小声说着,一边更紧地依偎着爸爸,“就是那儿吗,爸爸?”“是的,小莎拉,就是那儿。我们终于到了。”虽然莎拉只有七岁大,可她还是觉得爸爸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伤心。

许多年来,爸爸似乎都在让她为“那个地方”做好心理准备,莎拉常常说的“那个地方”。她出生时母亲已经死了,所以莎拉从没见过也不想念妈妈。年轻、英俊、富有和呵护自己的爸爸仿佛就是莎拉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们总是一起玩耍,互相亲近。她只知道父亲有钱,因为别人这么说,他们说的时候以为小莎拉听不懂。她还听别人说,等她长大了也会有钱。她不知道有钱是什么意思。她过去一直住在漂亮的别墅里,习惯了很多仆人向她行额手礼,称她“小姐大人”,干什么都由着她。她有自己的玩具和宠物,还有一位尊崇她的印度奶妈。慢慢地,她了解到有钱人就会拥有这些。可是,她知道的也仅限于此。

对于年幼的莎拉来说,只有一件事让她心烦,这事儿就是“那个地方”,有一天要带她去的地方。印度的气候对孩子来说是很糟糕的,所以要尽早把他们送走——通常是到英国去上学。她见过别的孩子走了,也听到他们的父母谈论孩子们寄来的信件。她早就知道自己也不得不走。虽然有时候爸爸讲的航海故事以及那个陌生的国度让她心动,但一想到将来和爸爸分开,就心烦的很。“爸爸,你不能和我一起去那个地方吗?”莎拉五岁的时候曾经这样问过。“你不会也去学校吗?我会帮你做功课的。”“但是小莎拉,你不需要在那里待很长时间啊,”爸爸总会这样说,“你会住一个漂亮的房子,那里有很多小女孩儿,你们会一起玩耍。我会寄给你足够多的书,你会长得飞快。对你来说,也许不到一年就变成一个聪明的大姑娘,可以回来照顾爸爸了。”

莎拉也喜欢往那些事情想一想。给爸爸管家,和爸爸一起骑马,爸爸举办晚餐聚会的时候自己坐在桌子一头,跟爸爸聊天,读爸爸的书——那些都是莎拉在世界上最愿意做的事情。如果要实现这一切非得去英国不可,她必须下定决心去英国。她不太在意其他的小女孩儿,只要有足够多的书,她就可以自娱自乐了。她喜欢书,胜过其他一切。实际上,她总是编一些美好的故事,然后讲给自己听。有时候她把故事讲给父亲听,父亲跟她一样喜欢这些故事。“好吧,爸爸,”莎拉柔声说,“既然我们来了,就只好顺其自然吧。”

她这老成的话逗得爸爸一笑,然后又亲了她一下。他还真的没有做到顺其自然,不过他知道这一点需要保密。精灵古怪的小莎拉一直都是爸爸的好伴侣。等回到印度,走进别墅,想想见不到小女儿白衣飘飘跑出来迎接他,该是何等寂寞啊。于是他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这时马车来到了一个宽阔但冷清的广场,此处的房屋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这是一栋大而萧条的砖木建筑,和并排的房子一模一样。不过前门有一个铜牌闪闪发亮,上面刻着黑字:

敏钦小姐

高级女子私立学校“我们到了,莎拉,”克鲁上尉说。他尽力让声音听起来很高兴。父亲把莎拉抱出马车,然后一起走上台阶,按响了门铃。后来莎拉经常想,那栋房子有些地方和敏钦小姐一模一样。它雍容华贵,外表体面,但里面的一切丑陋不堪;即使是扶手椅都硌得人生疼。大厅里的东西都硬梆梆的、光闪闪的——连圆圆的钟表都铮亮而肃穆,高高地立在角落里。他们被引入客厅,地毯有方形图案,椅子也是方形的,笨重的大理石壁炉架上放着笨重的大理石钟表。

莎拉在一个坚硬的红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快速打量着周围。“我不喜欢这儿,爸爸,”莎拉说,“不过我敢说战士们——即使是最勇敢的战士——也不会喜欢开战的。”

克鲁上尉禁不住大笑起来。他还年轻、饶有趣味,从来都不会厌倦莎拉的这些奇谈怪论。“噢,小莎拉,”爸爸说,“要是没人跟我说这么一本正经的事情,我该怎么办呢?没人和你一样一本正经啊。”“但是,一本正经的事情怎么会让你发笑呢?”莎拉问。“因为你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真有趣啊,”爸爸一边回答,一边笑得更厉害了。突然,他一把搂住女儿,使劲儿亲她,一瞬间止住了笑声,泪水似乎要涌出眼眶。

就在那时,敏钦小姐走进了房间。莎拉觉得,她像极了她的房子:个头高高,面无表情,雍容华贵但长相丑陋。她眼睛大大的、冷冷的,像鱼眼一样呆滞,而她的微笑也是夸张的、冷冷的,呆滞而迟钝。一看到莎拉和克鲁上尉,那呆滞的微笑就又夸张了一分。从向上尉推荐这个学校的女士那里,敏钦知道这位年轻的士兵有好多她需要的东西。最让她心动的,莫过于这位富有的父亲愿意在小女儿身上投入大笔资金。“克鲁上尉,能招到这样一位天资美貌前途无量的孩子做学生,真是太荣幸了。”一边说着,敏钦拿起莎拉的小手不断地抚摸。“梅雷迪斯女士向我讲过她聪明异常。在我的学校,一个聪明的孩子就是一笔财富。”

莎拉静静地站着,眼光盯着敏钦小姐的脸。像平常一样,她在想一些古怪的事情。“她为什么说我是漂亮的孩子?”她想。“我一点儿也不漂亮。格兰吉上校的小女儿伊泽贝尔才漂亮呢。她有迷人的酒窝,红润的脸颊和金色的长发。我呢,不过是黑色的短发,绿色的眼睛。而且,我身材瘦弱,一点儿也不迷人。我是我见过的最丑的孩子之一。她一见面就在编瞎话呀。”

可是,莎拉以为自己是个丑孩子就弄错了。她跟伊泽贝尔完全不同,伊泽贝尔是整个团队的小美人,但莎拉有自己非同一般的魅力。她身材苗条,动作敏捷,与同龄人相比略高,还有一张严肃认真和漂亮迷人的小脸蛋儿。她的头发浓密、乌黑,发梢处微微卷起;眼睛绿中带灰倒是不假,然而那大大的奇妙的眼珠配上长长的黑色睫毛,让很多人欢喜不已,尽管她自己不喜欢这种颜色。她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一个丑小孩儿,所以敏钦小姐的赞美之词没能让她兴高采烈。“如果我说她漂亮,就是在编瞎话了,”莎拉想,“而且我应该知道我在编瞎话。我相信我和她一样丑——不过丑的方式不同。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等莎拉跟敏钦小姐相处久了,就知道了她夸奖自己的原因。她发现,每当父母带着孩子来学校,敏钦都会讲同样的话。

莎拉站在父亲旁边,听他和敏钦小姐谈话。她之所以被送到这个学校,是因为梅雷迪斯的两个女儿在这里上过学,而克鲁上尉非常仰慕梅雷迪斯的做法。莎拉未来的身份是所谓“贵宾住宿生”,而她要享受的优待甚至超过一般的贵宾住宿生。她会有属于自己的漂亮的卧室和客厅;她会有一匹小马和一辆马车,还有一个女仆,像在印度时的奶妈一样照顾她。“我一点都不担心她的功课,”克鲁上尉说。他笑容满面,握着莎拉的手轻轻拍打着。“头疼的是不要让她学得太快太多。她小孩子家总是坐在那里埋头读书。她不是读书,敏钦小姐,而是狼吞虎咽,好像一头小狼,而不是一个小女孩儿。她总是渴望有新书供她狼吞虎咽,她要看大人们的书——大部头的、大大的、厚厚的——法语的、德语的,当然还有英语的——历史、传记、诗歌,各式各样的书。她读书太多了就把她拉开。让她到海德公园的骑马道上骑她的小马,或者出去买个新的布娃娃。她需要多和布娃娃玩儿。”“爸爸,”莎拉说,“你瞧,我要是每隔几天就出去买个布娃娃,那就多得我都喜欢不过来了。布娃娃应该是最要好的朋友。艾米丽就会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克鲁上尉看看敏钦小姐,敏钦小姐也看看克鲁上尉。“谁是艾米丽?”敏钦问。“告诉她吧,莎拉,”克鲁上尉微笑着说。

莎拉灰中带绿的眼睛转了转,眼神看上去既严肃又柔和,然后回答道:“她是我还没有得到的娃娃,是爸爸将要给我买的娃娃。我们要一起出去找到她。我叫她艾米丽。爸爸走了,她就会是我的朋友。我要跟她讲爸爸的事情。”

这时,敏钦小姐那夸张和呆滞的微笑变得更加动人,一心想讨好克鲁上尉。“多么非同一般的孩子啊!”她说,“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是的,”克鲁上尉一边说,一边把女儿拉近点儿,“她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替我照顾好她,敏钦小姐。”

莎拉在爸爸的旅馆里待了好几天;实际上,直到爸爸乘船去印度之前她都跟爸爸在一起。他们一起出门逛了好多大商店,买了好多好多东西。其实,他们买了很多东西,远远超过莎拉所需要的。但克鲁上尉是个随意和单纯的年轻人,想让他的小女儿拥有喜欢的一切,还有他喜欢的一切,所以他们俩购置了能装满整整一个衣柜的衣服,这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来说真是太奢侈了。其中有镶着昂贵毛皮的天鹅绒长裙、蕾丝裙、绣花裙,带有大而柔软的鸵鸟羽毛的帽子,貂皮大衣和袖笼,几盒小手套、手绢和丝质长袜,真是应有尽有。柜台后面的年轻小姐们窃窃私语,以为这个眼睛大大神情严肃、非同寻常的小女孩至少是个外国公主——也许就是一位印度王侯的小千金吧。

最后他们还找到了艾米丽。他们去了很多玩具店,挑选了大量布娃娃,才发现了她。“我想让她看起来不像真的布娃娃,”莎拉说,“我说话的时候,我想让她看起来好像听得见:布娃娃最大的缺陷,爸爸”——莎拉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接着说——“布娃娃最大的缺陷是她们好像根本听不见。”所以他们翻看大娃娃、小娃娃——黑眼睛的和蓝眼睛的——棕色卷发的和金色小辫的,裙装娃娃和不穿裙装的娃娃,各式各样的。“你看,”莎拉在翻看没穿衣服的娃娃时说,“要是我发现了她,她没有外衣,我们可以带她去裁缝店,给她定做合身的衣服。试穿过的衣服才更合身呢。”

找过很多娃娃,他们都失望而归。于是决定在街上走走,一路看那些橱窗里的玩具,让马车跟在后面。他们走过两三个店铺,甚至没有进门去看。他们走近一家不大的店铺时,莎拉突然跳起来,抓住了父亲的胳膊。“噢,爸爸!”莎拉喊道,“艾米丽在那儿呢!”

她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灰绿色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好像认出了她最要好和最喜欢的人。“她实际上是在等我们哪!”莎拉喊,“我们进去找她。”“亲爱的,”克鲁上尉说,“我觉得似乎我们应该找人引见一下啊。”“你来引见我,我来引见你,”莎拉说,“我看到她第一眼就认识她——所以也许她也认识我啊。”

娃娃也许真的认识莎拉。莎拉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看上去的确很聪慧可人。她个头很大,但没有大到不能轻易抱着走;她的金色棕发自然卷曲,像斗篷一样披在肩上,眼睛是深深的蓝灰色,清亮透澈,眼睫毛柔软而浓密,真实生动,不是画上去的线条。“当然啦,”莎拉一边说,一边把娃娃放在膝盖上,看着她的脸,“当然啦爸爸,这就是艾米丽。”

于是艾米丽被买下来,带到一家童装成衣店,为她量身定做了能装一衣柜的衣服,跟莎拉的一样豪华。她也有蕾丝外套,天鹅绒的和薄纱棉的,有帽子、大衣,还有蕾丝边的漂亮内衣,以及手套、手绢和毛皮衣。“我要让她看起来是一个有称职母亲的孩子,”莎拉说,“我就是她的母亲,尽管我要成为她的小伙伴。”

这样逛商店本该让克鲁上尉眉开眼笑的,可是一个伤心的念头总在撕扯着他的心。那就是,他即将与自己亲爱的精灵古怪的小伙伴分手了。

半夜里,克鲁上尉从床上爬起,来到莎拉床前,低头看看,女儿正搂着艾米丽熟睡呢。她的黑发铺在枕头上,艾米丽的金色棕发也在上面,她们俩都穿着蕾丝滚边的睡袍,都有长长的眼睫毛,卷曲着搭在她们的脸颊上。艾米丽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儿,克鲁上尉很高兴有她陪女儿。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拽了拽自己上唇的胡须,脸上满是孩子气。“嗨,小莎拉!”他自言自语道,“我不相信你会知道爸爸会多么想念你啊。”

第二天,爸爸带莎拉见敏钦小姐,并把她留在那里。明天他就要起航回印度了。他向敏钦小姐说明,他的律师巴罗和斯吉普沃斯先生负责他在伦敦的事务,有事可咨询他们,莎拉的花费也将由他们支付。他会每周给莎拉写两封信,莎拉有什么要求都应给予满足。“莎拉是个明智的小不点儿,她从不要使自己不安的东西。”他说。

然后爸爸领莎拉到她的小客厅里,最后互致告别。莎拉坐在爸爸的膝盖上,小手抓着爸爸的大衣翻领,久久凝视着爸爸的脸。“你是要把我记在心里吗,小莎拉?”上尉抚摸着莎拉的头发说道。“不,”莎拉回答,“我把你装在心里。你就在我的心里。”他们互相拥抱,亲吻,好像永远都不会让对方分开。

马车从门口走远了,莎拉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两手托腮,目光盯着马车,直到它在广场的拐角消失。艾米丽坐在莎拉旁边,她也盯着马车离去。敏钦小姐派妹妹阿米莉亚看看这个孩子在干什么,结果发现打不开门。“我把门锁上了,”里面有个声音柔柔地说道,听来有点古怪但很礼貌,“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自己安静一会儿。”

阿米莉亚小姐又矮又胖,而且非常敬畏她的姐姐。她们两人中间,她算是脾气好的,但是她从来不违背姐姐意愿。她又下了楼,看上去有点惊慌。“姐姐,我还没见过这样有趣和老成的孩子呢,”她说,“她把自己锁在屋里了,一丁点儿的响声也没有。”“这比又踢又叫强多了,有些孩子可是那样的。”敏钦小姐回答,“我本来想,像她这样惯坏的孩子会把整个房子吵翻天的。要是有个孩子需要由着性子做事,那就是她了。”“我在打开她的箱子,帮她收拾东西,”阿米莉亚小姐说,“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她大衣上的黑貂皮、白貂皮,还有内衣上的真品瓦朗谢讷(一种法制高级花边)蕾丝。你见过一些她的衣服。你怎么想的?”“我想这些都荒唐极了,”敏钦小姐回答,语气尖刻。“但礼拜天带同学们去教堂的时候,让她走在队伍前面倒是不错。她的衣食住行像是一个小公主。”

楼上,反锁的房间里,莎拉和艾米丽坐在地板上,盯着马车消失的那个街角。克鲁上尉也在回头看,不停地朝着女儿飞吻。

第二章 法语课

第二天早上,莎拉走进教室的时候,大家都睁大了眼睛热切地看着她。到那时,每个同学——从快要十三岁像是大人的拉维尼娅·赫伯特,到仅仅六岁是全校小宝贝的洛蒂·莱——对她都是耳熟能详。他们很清楚莎拉是敏钦小姐的模范生,是学校的光荣。他们中的一两人甚至瞥见过她的法国女仆玛丽艾特,那是前天晚上才赶来的。拉维尼娅曾在门开着的时候走过莎拉的房间,见到玛丽艾特正在打开箱子,那是刚刚从某个商店运过来的。“箱子里满是衬裙,带蕾丝花边的衬裙——到处是花边,”杰西一门心思读地理书的时候,拉维尼娅跟她说,“我看到玛丽艾特把衬裙一个个拎出来。我听敏钦小姐说,莎拉的衣服太奢华了,给一个孩子穿真是荒唐。我妈说过,小孩子应该衣着朴素。看哪,她现在穿的就是其中一个衬裙。她坐下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穿的是丝质长袜!”杰西小声说,然后又俯身看她的地理书,“她的脚真小!我没见过这么小的脚!”“哼,”拉维尼娅嗤之以鼻,一副瞧不起的样子,“那是因为她的鞋子做得好。我妈说,如果你有一个聪明的鞋匠,即使是大脚也可以看上去很小。我觉得她一点也不漂亮。她的眼睛颜色怪怪的。”“她不符合漂亮的标准,”杰西一边说,一边偷偷瞥了一眼莎拉,“但是她让你一眼看不够。她的眼睫毛太长了,可是她的眼睛几乎是绿色的。”

莎拉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等着别人告诉她该做什么。她的座位紧靠敏钦小姐的桌子。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看,她倒一点儿也没有害羞。她觉得有趣,不出声,回头望那些看她的孩子们。她在琢磨大家在想什么,她们是否喜欢敏钦小姐,她们喜欢读书吗,是不是也有人的爸爸跟她的差不多。那天早上,她花了好长时间跟艾米丽谈论她的爸爸呢。

她告诉艾米丽,“爸爸如今在海上了,艾米丽。我们必须成为最要好的朋友,互相谈心。艾米丽,看着我。你有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但是,你要是能讲话就好了。”

莎拉善于想象,满脑子奇思怪想。她幻想着,即使是假装艾米丽活生生的,能听见,能理解,也算是莫大的安慰了。玛丽艾特给莎拉穿上深蓝色的校服,又用深蓝色的发带给她扎上头发,之后莎拉来到艾米丽跟前。艾米丽正坐在莎拉的椅子上呢,莎拉给她一本自己的书看。“我在楼下的时候,你可以读书,”莎拉说。见玛丽艾特奇怪地看着她,莎拉就绷起小脸,向她说道:“我对布娃娃的看法是,”莎拉说,“她们能做一些事情,不过不愿意让我们知道。真的,也许艾米丽能读书,能说话,能走路,但是只有人们不在屋里的时候她才会这么做。这是她的秘密。你瞧,要是人们知道布娃娃能做事情,就会让她们干活。所以嘛,也许她们互相承诺要保密。如果你待在屋里,艾米丽就会坐在那里呆呆地看;可是如果你出去了,她就会开始读书,或者嘛,过去看看窗外。然后,要是她听见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回来,她就会跑回去,跳上椅子,假装她一直都是待在那里的。”“真是滑稽呀!”玛丽艾特心想。到了楼下,她把这讲给女管家听。可是玛丽艾特已经开始喜欢这个古怪的小女孩了。她有一张聪慧的小脸,而且风度翩翩的。玛丽艾特曾经带过一些孩子,他们可没有这么懂礼貌。莎拉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小不点儿,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善解人意:“要是你愿意,玛丽艾特。”“谢谢你,玛丽艾特!”这些都优雅极了。玛丽艾特告诉女管家,莎拉感谢她的样子,好像把她当作一位淑女了。“她的风度赶得上一位公主,这个小家伙,”玛丽艾特说。的确,她非常喜欢自己新的小主人,而且特别喜欢这个地方。

莎拉坐在教室里自己的座位上,同学们盯着她看,过了几分钟,敏钦小姐庄重地敲了敲桌子。“各位小姐,”她说,“让我来向你们介绍你们的新伙伴。”所有的小女孩儿都站了起来,莎拉也站起来。“我希望你们大家都要友好地对待克鲁小姐。她刚刚从遥远的地方到我们这里来——实际上,是从印度来。一下课,你们就要互相认识一下。”

同学们礼节性地鞠个躬,莎拉也还了礼。然后大家坐下,又互相观望起来。“莎拉,”敏钦小姐用教师的口吻说,“到我这儿来。”

她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然后翻动书页。莎拉礼貌地走过去。“因为你爸爸为你找了一个法国女仆,”敏钦说,“我断定他希望你专心学习法语。”

莎拉有点尴尬。“我想爸爸找她,”莎拉说,“是因为爸爸——爸爸觉得我会喜欢她,敏钦小姐。”“恐怕,”敏钦小姐带着一丝刻薄的微笑说,“你是一个惯坏的小女孩儿,总是想象人们做事情是因为你喜欢。我的感觉是,你爸爸想让你学法语。”

要是莎拉再大一点儿,或者不那么拘泥,一定要礼貌待人,她就会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的。可是那种情况下,她只是觉得尴尬脸红。敏钦小姐是一位严肃和重要的人物,好像确信莎拉不懂法语,所以莎拉觉得更正她的话太鲁莽了。真实的情况是,莎拉记不住自己什么时候不懂法语了。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父亲就跟她说法语。她的母亲是法国人,克鲁上尉喜欢她的语言,就这样莎拉一直在听法语,非常熟悉法语。“我——我从来没有学过法语,但是——但是——”她开口了,腼腆地想讲清楚。

敏钦小姐有一个让自己心烦的秘密,那就是她自己不会讲法语,并且急于隐藏这个烦人的事实。所以,她不想讨论这件事,让一个新来的小学生随便问她。“好了,”她礼貌但刻薄地说,“如果你没有学过,必须马上开始。法语老师杜法吉先生一会儿就到。拿着这本书,他来之前先看看。”

莎拉的脸一阵发烫。她回到座位打开书本。她盯着第一页,神情严肃。她知道如果笑一笑就会显得粗鲁,而她绝不能显得粗鲁。可是这有点古怪,因为她要学的这一页上写着:“le pere”的意思是“父亲”,“la mere”的意思是母亲。

敏钦小姐审视了她一眼。“你好像有些烦躁,莎拉,”她说,“真遗憾,你不喜欢学法语。”“我很喜欢的,”莎拉说,她还想解释一下,“但是——”“别人告诉你做什么事情,你不能总说‘但是’,”敏钦小姐说,“再看看书。”

莎拉就继续读书,没有笑,即使她看到书本内容是:“le fils”指“儿子”,“le frere”指“兄弟”。“等杜法吉先生来了,”她想,“我就会让他明白。”

不一会儿,杜法吉先生就到了。他是个中年人,非常和蔼和聪明。当他看到莎拉正有礼貌地好像专心读法语词汇,觉得很有趣。“这是我新来的学生吗,敏钦女士?”他问敏钦小姐。“我希望这是我的荣幸。”“她的爸爸——克鲁上尉——非常迫切地希望她开始学法语。不过我想她对法语有小孩子似的偏见。她好像不愿意去学。”敏钦小姐说。“我感到很遗憾,小姐,”杜法吉和善地对莎拉说,“也许,我们一起开始学的时候,我会让你了解法语是很迷人的。”

小莎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一下子急了,好像受到了侮辱。她抬头用那灰绿色的大眼睛看着杜法吉先生,那单纯的眼神仿佛在哀求。她知道只要一开口,先生就会明白的。所以用漂亮和流畅的法语把事情简单解释了一番。敏钦夫人刚才是没有听懂。莎拉的确没有学过法语——没学过法语课本——但是爸爸和其他人总是跟她讲法语,她读法语和写法语就像读写英语一样。爸爸喜爱法语,她也喜爱法语,因为爸爸喜爱。她亲爱的妈妈,在她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本来就是法国人。她很高兴跟先生学法语,她想跟敏钦夫人解释的是她已经认识书本上的词汇了——莎拉拿出那个法语词汇书来。

莎拉讲法语的时候,敏钦小姐吓了一跳,恶狠狠地从眼镜上方盯着她看,愤怒极了,直到她说完。杜法吉先生笑了,仿佛碰上了天大的喜事。听着优美的童声讲着自己的语言,那么简单,那么迷人,他觉得好像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在这黑糊糊的、雾气笼罩的伦敦,法国仿佛远在天涯一般。莎拉讲完,杜法吉先生从她手里拿过书来,表情甚是慈爱。“啊,夫人,”他说,“我没什么可以教她了。她是没有学过法语;她就是法国人。她的口音美妙极了。”“你应该告诉我的,”敏钦小姐喝道,然后转过脸去,恼羞成怒的样子。“我——我想来着,”莎拉说,“我——我想一开始没说清楚。”

敏钦小姐知道莎拉想解释的,没有让她解释不是她的错。敏钦看到同学们都在听着,而且拉维尼娅和杰西还躲在法语语法书后面咯咯笑呢,就愈发气急败坏。“安静,年轻的女士们!”她一边严肃地说,一边敲着桌子,“立刻安静!”

从那刻起,敏钦女士就对她的这位模范生心生嫉恨。

第三章 厄门加德

就在第一天早上,莎拉坐在敏钦小姐的身边,意识到全班都在看她。不久她还注意到了一个小女孩儿,跟她差不多年纪,用一双浅蓝色无神的眼睛使劲儿盯着她。她胖胖的,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聪明,却撅着一个天生好看的嘴唇。她淡黄色的头发梳成紧紧的小辫,用发带扎着。这时她把小辫子拉到脖子那里,口里咬住发带的一头,肘部撑在桌子上,好奇地盯着这位新同学。杜法吉先生跟莎拉说话的时候,她有点害怕;当莎拉走上前,用天真哀求的眼光看着先生,并且出人意料地用法语回答问题,胖女孩吓了一跳,脸色因为吃惊和仰慕变得通红。几周以来,她一直在学法语,什么“la mere”指“母亲”,“le pere”指“父亲”——英语是这么说的,多清楚——并为此抹了不少眼泪。这个场景她承受不了!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竟然不仅仅熟悉这些词,还会很多其他的词,并且会把这些词跟动词连起来用,似乎轻而易举!

她紧盯着看,狠狠地咬住小辫上的发带,连敏钦小姐都注意到她了。敏钦小姐正没好气,立刻发泄到她身上。“圣约翰小姐!”她厉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把胳膊肘拿开!把发带从嘴里拿出来!立刻坐直了!”

这让圣约翰小姐又吓了一跳。旁边的拉维尼娅和杰西哧哧地笑,她的脸也更红了——红得好像要哭出来,眼泪似乎要从那可怜巴巴、无神而稚气的眼睛里流出来;莎拉看到了她,为她难过,开始喜欢她,想做她的朋友。这就是莎拉的风格,只要有人不舒服不高兴,她就想做点儿什么。“如果莎拉是个男孩,出生在几百年以前,”莎拉的父亲经常说,“她就会周游各方,拔剑四顾,救护那些不幸的人。看到有人遇难,她总是出手相助。”

这样她就喜欢上了胖胖的有点愚钝的小圣约翰小姐,一个早上都在侧目看她。莎拉发现她有点跟不上课程,当不了模范生,所以不会被宠坏。她的法语很糟糕。听了她的发音,连杜法吉先生都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而拉维尼娅、杰西和其他更幸运的女孩们则有的咯咯笑,有的用幸灾乐祸的眼光看着她,但是莎拉却没有笑。圣约翰小姐把“le bon pain”读作“lee bong pang”,莎拉装作没有听见。莎拉也有自己的火爆脾气,听到哧哧的笑声,看到圣约翰那傻傻的沮丧的可怜的小脸,真是义愤填膺。“这没什么好笑的,真的,”她俯下身读书的时候,咬牙切齿地说,“她们不应该取笑别人。”

下课了,同学们聚到一起聊天。莎拉去找圣约翰小姐,发现她缩在窗边的一个座位上闷闷不乐,就走过去跟她说话。莎拉随便聊了几句,都是小女孩们见面常说的话,不过她很友好,人们都能感觉得到。“你叫什么名字?”莎拉问。

圣约翰小姐很吃惊,心想大概新同学总是让人弄不懂吧,起码短时间内这样吧。昨天晚上,整个学校都在谈论这位新同学,困得受不了睡着的时候,大家还是又激动又不服气。这位新同学有一辆马车,一匹小马,一个女仆,从印度远道而来,这些都值得讨论,认识她可不简单。“我的名字叫厄门加德·圣约翰,”她回答。“我的名字叫莎拉·克鲁,”莎拉说,“你的名字真好听。听起来像是一本故事书。”“你喜欢我的名字?”厄门加德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喜欢你的名字。”

圣约翰小姐生活中最主要的麻烦是有一个聪明的父亲。有时候,这对她来说是可怕的灾难。如果你有一个无所不知的父亲,他能讲七八种语言,背得下成千上万部书,他就会希望你至少熟悉课本的内容;他也很可能觉得你应该能够记住历史上的一些事件,能做法语练习。厄门加德可真够圣约翰先生受的了。他怎么也不明白,他的孩子竟然较为愚钝,干什么都不出色,这大家都看得出来,而且一点都不假。“天哪!”他盯着女儿,不止一次地说,“有时候我想,她和她的姑姑艾丽莎一样笨!”

姑姑艾丽莎学东西慢,而且很快把学过的全忘掉,厄门加德和她是惊人的相似。厄门加德可是全校尽人皆知的差生,这一点不可否认。“必须强迫她去学习,”她爸爸这样告诉敏钦小姐。

因此,厄门加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含羞忍辱,以泪洗面。她学会一些东西,然后就忘掉;或者,如果记住了,却不理解。所以一旦认识了莎拉,她就会坐在那里盯着看,仰慕极了。“你会说法语,对吗?”圣约翰小姐毕恭毕敬地问。

莎拉坐到窗边的座位上。那个座位很大很深,她能够蜷起她的脚,两手搂住膝盖。“我会说法语,因为我一出生就在听人讲法语,”她回答,“你要是一直听人讲,你也会说法语。”“噢,不行,我不行,”厄门加德说,“我不可能会说法语!”“为什么?”莎拉很好奇地问。

厄门加德摇了摇头,小辫子也跟着晃动。“你刚才听到了,”她说,“我总是那个样子。我不会讲法语词。法语真怪。”

厄门加德顿了顿,声音里满是敬畏地说,“你很聪明,对吧?”

莎拉看着窗外那脏糊糊的广场,那里有些麻雀正在湿漉漉的铁栏杆和黑糊糊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唧唧喳喳地叫。她想了一会儿。她经常听人说自己“聪明”,她也寻思自己到底聪不聪明——如果自己聪明,那是从何而来呢?“我不知道,”她说,“我说不上来。”看到厄门加德圆圆的胖脸上露出一丝伤感,莎拉就笑了笑,岔开了话题。“你想见艾米丽吗?”莎拉问。“艾米丽是谁?”厄门加德问,就像敏钦小姐一样。“到我房间里来看看,”莎拉说,一边抓住了厄门加德的手。

她们一起从靠窗的座位跳下来,然后上楼。“这是真的吗,”走过大厅的时候厄门加德小声说,“你有一间自己的游戏室,这是真的吗?”“是的,”莎拉回答,“爸爸让敏钦小姐给我一间,因为——喔,我玩耍的时候,会编故事,讲给自己听,我不喜欢别人听我讲故事。我想如果有人听到,故事就不好了。”

这时候,她们来到了通往莎拉房间的过道,厄门加德突然停下来,眼睛呆呆的,上气不接下气。“你会编故事!”她惊叹道,“你真的会编故事——还会说法语?真的吗?”

莎拉有点吃惊地看着她。“怎么啦,谁都能编故事,”她说,“你编过故事吗?”

她用手捏了一下厄门加德的手,给她暗示。“我们悄悄到门口去,”她小声说,“然后我会突然打开门。也许我们能抓住她。”

莎拉笑眯眯的,眼光神神秘秘,还有一丝希望,这让厄门加德极为好奇。她一点儿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想“抓住”谁,为什么要抓住她。不管是什么,厄门加德肯定那又好玩又刺激。所以,厄门加德满怀期望跟着莎拉,蹑手蹑脚在走廊里前进。她们一点儿声响也没有,直到门口。然后莎拉突然转动把手,猛地把门推开。房间很整洁,很安静,壁炉里的火苗静静地燃烧着,一个精美的布娃娃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显然在读一本书。“噢,我们看到她之前,她就回到座位上了!”莎拉解释道,“当然了,她们总是这样。她们像闪电一样快。”

厄门加德看看莎拉,又看看布娃娃,然后再看看莎拉。“她会——走吗?”她问道,惊讶地喘不过气来。“是的,”莎拉回答,“至少我相信她会。至少我装作我相信她会。这样就好像是真的了。你从来没有假装过什么事情吗?”“没有,”厄门加德说,“从来没有。我——给我讲讲她的故事。”

她被这个古怪的新伙伴给迷住了,所以直勾勾地盯着莎拉看,而不是艾米丽——尽管艾米丽是她见过的最迷人的布娃娃。“让我们坐下,”莎拉说,“我来给你讲。一讲起来,就停不下,很容易这样的。你会总是一直讲不停下。这个故事好听极了。艾米丽,你必须听。这是厄门加德·圣约翰,艾米丽。厄门加德,这是艾米丽。你抱着她好吗?”“噢,我可以抱吗?”厄门加德问,“我真的可以抱吗?她真美!”莎拉把艾米丽放到厄门加德怀里。

幼小的圣约翰小姐生活一直很乏味,还从来没有梦想过这样美妙的一个小时,而且是和古怪的新同学一起度过的。不知不觉间,午餐铃响了,她们必须下楼。

那一个小时里,莎拉坐在壁炉边的地毯上,讲她奇怪的事情。她蜷缩地坐着,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两颊绯红。她讲海上旅行,还有印度的故事;最让厄门加德着迷的,是她想象布娃娃会走会说话,人们不在屋里的时候,布娃娃会做喜欢做的事情,但她们必须为自己的本领保守秘密,所以人们回屋的时候,她们就会“像闪电一样”飞回自己的位置。“我们做不到,”莎拉严肃地说,“你看,那是一种魔法。”

有一次,莎拉正在讲如何寻找艾米丽的故事,脸色突然变了。一抹阴云掠过脸上,眼睛里的光彩也黯淡了。她猛抽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响,很是伤心。她紧闭双唇,好像下决心要做什么,或者不去做什么。厄门加德想,要是莎拉像其他女孩一样,早就突然抽泣甚至大哭起来。但莎拉没这么做。“你哪里痛吗?”厄门加德壮起胆子问。“是的,”沉默了一会儿,莎拉回答,“但不是身体疼痛。”随后莎拉小声地解释,尽力平心静气地问,“在这个世界上,你最爱的是你的父亲吗?”

厄门加德的嘴巴稍稍张开了一点。她知道,在这样的高端学校,如果说从来没有爱过父亲,即使是和父亲一起待十分钟也是十分不愿意,自己就会是不尊重别人的孩子。她尴尬极了。“我——我很少见他,”厄门加德吞吞吐吐地说,“他总是待在图书馆——读书什么的。”“我爱我爸爸,胜过爱整个世界十倍,”莎拉说,“这就是我为什么痛苦。他不在这里。”

莎拉的脑袋靠在蜷缩的膝盖上,安静地坐在那里足足有几分钟。

厄门加德害怕地想,“莎拉快要大声哭出来了。”

可是莎拉没有哭。她的黑色短发搭在耳朵上,静静地坐着。然后她又说话了,并没有抬头。“我答应他我能忍受这些的,”莎拉说,“我能的。我们必须学会忍受。想想,士兵们能承受什么!爸爸是名军人,要是有战争,他需要忍受行军、饥渴,也许是重伤。他一句抱怨的话也不会说——一句也不说。”

厄门加德能做的,只有盯着她看。但厄门加德觉得自己开始崇拜她了。她这么了不起,这么与众不同。

过了一会儿,莎拉抬起头,把黑发甩到脑后,浅浅一笑,透着古怪。“要是我一直讲啊讲啊,”她说,“告诉你假装的一些事情,我就会更好地忍受。不要忘了,这样就会更好地忍受。”

不知不觉间,厄门加德喉咙哽咽了,眼睛也湿润了。“拉维尼娅和杰西是‘最好的朋友’,”厄门加德嘶哑着喉咙说,“我希望我们也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你很聪明,而我是学校里最笨的学生,但是我——噢,我好喜欢你!”“我很高兴做你的朋友,”莎拉说,“别人喜欢我,我感谢还来不及呢。真的。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听我说”——莎拉的眼睛一亮——“我可以帮你学法语的。”

第四章 洛蒂

若是莎拉的禀性稍异,则她在敏钦小姐的私立女校里即将度过的十载年华必定对她毫无裨益。她在这里被奉若上宾,不仅仅是个小女孩儿。她若是执拗任性,轻狂跋扈,如此骄纵阿谀必令她渐具专横之气,使人难以忍受。而她若是昏昏然不求上进,也必将一无所获。私下里,敏钦小姐对这孩子并无好感,不过毕竟她也是饱经世故、城府颇深的女人,断不会说出格的话、做出格的事,让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同学生出离校的念想。她很清楚,要是莎拉在给她爸爸的信里提上半句说她身心不畅的话,克鲁上尉就会立马让她退学。敏钦小姐的如意算盘是,如果一个孩子不断受到赞扬,行为不受任何约束,那她对这样一个有此种待遇的地方定会乐此不疲。于是,莎拉频频受到嘉许,又是功课学得快,又是气质风度好,一会儿夸她能和同学打成一片,一会儿说她有慈悲心,愿意从鼓鼓的小坤包里施六便士给乞丐,她所做的最简单不过的事都被褒扬为美德。幸而这孩子静若止水,小脑袋也还清醒,不然必定小小年纪就志得意满。不过,这颗灵光四溢的小脑瓜也生出了许多关于她和她的生活颇有智慧也颇显真理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她时不时也会同厄门加德聊聊。“许多事情都是很偶然地发生在人们身上,”她那时就常说。“很多好的事情偶然地发生在了我身上。比如我总喜欢读书学习,学过的东西就能记住。又如我恰好有一个又帅又好又聪明的爸爸,能给我一切喜欢的东西。可能我的脾气并不真的就好,你要是也能得到你所喜欢的,大家也都对你和和气气的,怎么会脾气不好?我也不知道”——看上去很严肃的样子——“我怎么才能知道我究竟是个好孩子还是个坏孩子呢?或者我是个很吓人的孩子,不过没人知道,只因为从来没受过考验。”“拉维尼娅也没有受过考验,”厄门加德轻轻地说,“她可坏透了。”

莎拉若有所思地揉揉自己的小鼻子,仔细考虑这个问题。“这个,”她最后说道,“可能——可能是因为拉维尼娅还没长大。”莎拉宽厚地引用了阿米莉亚女士的说法——拉维尼娅长得太快,这对她的身体和脾气都有影响。

事实是,拉维尼娅很恶毒,她对莎拉出奇地忌妒,在这位新同学到来以前,她一直以佼佼者自居。其实不过是一旦其他女孩不按她的意思来,她便表现得极为不客气。在比她小的孩子面前,她飞扬跋扈,对那些跟她一般大的,她又颐指气使,故作高贵。她很漂亮,女校学生行进式时她总是打扮得最光鲜的,这一切在身披天鹅绒大衣,戴着紫貂皮手套,饰以鸵鸟羽毛流苏的莎拉在敏钦小姐的牵引下站到队首时宣告终结。从一开始,这事就够让人不快了,哪知更有甚者,莎拉竟慢慢成了领头雁,却并不是因为她善于表现自己的不满,恰恰是因为她从来都很平易近人。“莎拉·克鲁倒是有一点,”杰西老爱说大实话,惹她“最好的朋友”不高兴,“她从来没有一点点的自以为是,拉维尼娅你知道,她本来可以这样的。我敢说,要是我也有这么多漂亮玩意儿,整天被人围着转,肯定忍不住——当然就一点点。真恶心,敏钦小姐就那样在家长面前把她拿出来炫耀。”“‘莎拉乖,快来画室跟马斯格雷夫太太讲讲印度的事。’”拉维尼娅拿腔拿地学敏钦小姐。“‘莎拉乖,快跟皮特金女士说几句法语,她的发音地道极了。’她的法语不是在这儿学的,天生就聪明。她不是说从来没学过,听她爸爸说法语,就那么会了。还有她爸爸,谁有个在印度当军官的爸爸呢!”“对啊,”杰西慢吞吞地说,“她爸爸猎过老虎,虎皮就在莎拉屋里,所以她才那么喜欢那张皮。她天天躺在那张皮上,还摸那老虎脑袋,跟它说话,当成个猫一样。”“她老做蠢事,”拉维尼娅突然冒出来一句。“我妈说她那副装模作样的样子很蠢,说她长大了肯定会变成个怪人。”

莎拉从不“自以为是”。这一评价倒是颇为公允。她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小精灵,总是慷慨地与人分享自己的特殊待遇和东西。学校里的小不点儿们素来受那些十二三岁大孩子过分的白眼和命令,对此她们都已当成家常便饭,但就是这个让所有人都惊羡不已的莎拉,从来没惹她们哭过。她是个富于母性的小姑娘,若是有人跌了跤,蹭破了膝,她总会奔过去扶起来拍拍,或者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或是别的能惹小孩破涕为笑的小玩意儿。她从不会一把推开挡着她路的人,更不会揭人旧疤,伤害小同伴们的心灵。“四岁就是四岁,”拉维尼娅有一次扇了洛蒂一巴掌,骂她“小兔崽子”,莎拉正色道,“但你明年就是五岁,后年六岁,”她睁着大眼睛,眼神里满是信服,“十六年以后就是二十岁。”“行行好,”拉维尼娅说,“我们都不识数!”当然,不可否认,十六加四就是二十,但二十也是这群孩子里没几个敢想的遥远年纪。

也因此,小姑娘们对莎拉都很崇敬。她不只一次地在自己屋里办茶会,邀请那些平素里受气遭鄙的孩子们参加。艾米丽也在场,还有她的茶具——数只印有蓝花的茶杯,里面是香甜的淡茶。从来没人见过如此栩栩如生的洋娃娃的茶具。那天下午之后,莎拉就被整个初级班当成了女王乃至女神。

洛蒂·莱对她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要是莎拉不是一个极具母性的孩子,她对这么个小不点儿早就不胜其烦。洛蒂的父亲是个轻狂的男人,实在不知如何教养洛蒂,便把她送到了女校。这孩子幼年丧母,一生下来就被当成宠物宠着、洋娃娃惯着。种种溺爱让这孩子顽劣得耸人听闻。只要她要什么,或是不要什么,就会大哭大喊,同样,她要得不到什么或是不要什么即便是对她好的东西,她那尖厉的小嗓门儿也定会声震屋宇,惊天动地。

哭成了她最有力的武器。不知她如何懂得,一个没妈的小姑娘就会引人怜惜,受人宠爱。她很可能听过许多大人说起她小时候母亲过世以后的事。于是,对这件事大肆渲染变成了她的习惯。

莎拉第一次照看她是一个早上。经过一间起居室时,她听到敏钦小姐和阿米莉亚女士双双努力,试图止住一个小孩儿愤怒的号哭,而显然,那小孩儿不愿收声。她的桀骜不驯使得敏钦小姐几乎喊了起来——当然以正经严肃的口吻——希望这孩子能当回事。“她哭什么?”她几乎叫了起来。“嗷—嗷—嗷!”莎拉听见里面的哭声,“我是个没妈——妈的孩子!”“唉,洛蒂!”阿米莉亚女士尖叫道,“快停下来,乖孩子!别哭了,求求你,别哭了!”“嗷!嗷!嗷!嗷!嗷!”洛蒂疾风骤雨般号叫着“没——妈——妈——的——孩——子!”“真该拿鞭子抽她一顿,”敏钦小姐说。“拿鞭子抽你一顿,你这不听话的孩子!”洛蒂的哭声更加刺耳。阿米莉亚女士也哭了起来。敏钦小姐的嗓音也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而后,她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在苍白的愤怒中冲了出去,留下阿米莉亚收拾这烂摊子。

莎拉在门前顿了顿,思忖该不该进去。因为她刚刚结识了洛蒂,或许能让她安静下来。敏钦小姐出门看到了她,莎拉见她一脸怒气。敏钦小姐这才想到,自己在屋里的声音听起来既不优雅也不和美。“啊,莎拉!”她吃了一惊,尽力挤出一副适宜的笑脸。“我在这儿,”莎拉解释道,“是因为我听见洛蒂在哭——我觉得,可能——只是可能,我能让她安静下来,我能试试吗,敏钦小姐?”“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要行的话,”敏钦小姐答道,笑得合不拢嘴。而后,见到她的粗犷让莎拉微微打了个寒战,她又收了收。“不过你对各方面都在行,”她以惯用的赞许口吻说道,“我敢说你一定管得了她,进去吧。”说完她转身离开了。

莎拉进了屋,洛蒂正躺在地上号叫,两只胖胖的小腿暴烈地乱蹬着。阿米莉亚小姐弯腰绝望地对着她,惊恐万状,满脸通红,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洛蒂还在自己家里育婴房的时候就已发现,只有满足了她坚持的东西,这套拳脚功夫和大嗓门才能安静下来。身材微胖的阿米莉亚小姐可怜巴巴地换了一个又一个办法。“可怜的宝贝,”她先是说,“我知道你没有妈妈,可怜的——”然后又换了一个语调,“你要再闹,洛蒂,我就要揍你了!等着!你这可恶、烦人的坏孩子,我要打你屁股了,我真的打了!”

莎拉静静地走了过去。她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过她内心里隐隐约约地觉得,最好还是别说这种盛怒之下绝望的话。“阿米莉亚小姐,”她低声说道,“敏钦小姐说可以让我试着哄哄她——可以吗?”

阿米莉亚小姐扭头一脸绝望地看着她。“哦,你行吗?”她气喘吁吁地问。“我不知道行不行,”莎拉答道,仍然用她那比耳语还低的声音说,“不过我可以试试。”

阿米莉亚小姐长叹一口气,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洛蒂的小胖腿踢得还是那么带劲儿。“你要是想出去一下的话,”莎拉说,“我来陪她。”“唉,莎拉!”阿米莉亚小姐压低声音,“我们从来没收过这么顽劣的孩子,我觉得我们怕是留不住她了。”

而她刚好溜出了屋子,终于找到个借口解脱了。

莎拉在这狂嚎的愤怒孩子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却什么也没说。接着她坐在地板上,在这孩子的身边静静等待。整间屋子,除了洛蒂的苦恼,再没有别的声音。对小莱小姐而言,这可是件新鲜事。通常在她发作时,她已经习惯人们先是抱怨,而后恳求,然后失控,最后哄诱。而这回,虽然她已满地打滚,又踹又叫,却发现身边唯一的人居然一点儿也不在意,不禁想探个究竟。她睁开,刚刚紧缩的泪眼,嗅嗅这是哪个人物,却发现不过是另外一个小姑娘,她是艾米丽的主人,还有好多好玩的东西。而且她正凝神望着自己,像是在思考什么东西。费了那么几秒搞清楚状况后,洛蒂认为得复工了,但这屋子那么静,莎拉的小脸又是那么古怪有趣,于是这复工后的第一声号叫也有些三心二意。“我——没有——妈——妈!”洛蒂宣布;不过嗓门小了很多。

莎拉的眼神更加专注,但流露出一种理解的神情。“我也没有,”她说。

这可太让人意外了,简直让人震惊。洛蒂实实在在不乱踢了,扭了扭身子,躺着瞪着莎拉。一句意外的话可以让一个什么都止不住的号啕大哭的孩子戛然而止。当然洛蒂不喜欢敏钦小姐与阿米莉亚小姐,这也是实情。前者触她逆鳞,后者却又蠢到放纵她。她宁愿喜欢莎拉,尽管她和莎拉还不熟。洛蒂虽不愿放下委屈,但注意力却被这话分散了,于是又扭了两下,抽泣了几声,说道:“可她人呢?”

莎拉沉默了片刻。因为人们跟她说过妈妈在天堂,她也对这事千思万想过,但她的思维毕竟也不同于那些大人。“她去天堂了,”她答道。“但我知道她肯定有时会来看看我——只不过我看不见她。你妈妈也一样。或许她们现在就能看见我们,或许她们现在就在这屋里。”

洛蒂立刻坐直了,四下里张望。这孩子很漂亮,一头卷发,长得小模小样的,圆圆的眼睛活像滴了露水的勿忘我。不过要是她妈妈见了她前半小时的事迹,怕是不会觉得她跟天使有什么关系了。

莎拉继续说着。或许有人觉得她说的跟童话故事差不多,但它们在她的想象里都是真真切切的,洛蒂开始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莎拉的故事中。她听到自己的妈妈长着翅膀,戴着美丽的花冠,她也曾见过身着漂亮的白色睡袍女士的照片,据说她们就是天使,但莎拉所讲的似乎是一个美好国度的真实故事,那里住着真实的人。“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花圃,”她讲着,就像平常那样,一开始讲故事就如痴如醉,仿佛在梦境中一般,“大片大片的百合——柔软的风儿拂过,带走芬芳——每个人都能闻到,因为这柔软的风儿永不停息。小孩子们在百合田畔嬉戏,手里满是飘香的花朵,她们笑着,编织小小的花环。所有的街道都闪闪发光。人们永远不知疲倦,无论走多远都不会。她们可以踩着云朵到任何她们想去的地方。城市被珍珠和金子做的墙围着,但它们都不高;人们可以靠在上面走动,她们微笑着俯视人间,送来美好的祝愿。”

无论莎拉讲什么故事,洛蒂肯定会停止哭泣,聚精会神地倾听,但不可否认,这个故事比其他很多故事都要动听。她不由自主地离莎拉越来越近,直到讲完也不放过一个字——时间过得飞快。故事讲完了,她却难过地撅起了小嘴巴。“我也要去那儿,”她哭了,“学校里没有妈妈。”

莎拉发现苗头不对,从梦境里恢复了过来。她抓起洛蒂胖嘟嘟的小手,把她拽到自己身边,扮出个哄人的小笑脸。“我来做你妈妈吧,”她说。“我们假装你是我的小女孩儿,艾米丽当你妹妹。”

洛蒂脸上泛出小酒窝。“她愿意吗?”“愿意啊!”莎拉答道,她一下跳了起来。“我们去告诉她,然后我给你洗洗脸,再梳梳头。”

洛蒂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大步出了门,与莎拉上了楼。一小时以前因为她不肯洗漱吃午饭而敏钦小姐被找来行使威权的事好像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而从那一刻起,莎拉成了她认来的妈妈。

第五章 贝基

毫无疑问,莎拉最大的魅力在于擅讲故事,她总能口吐莲花般地使一切她所讲述的实情如故事一般美妙动听,无论它们是不是故事。这种本事比她的一切奢侈品以及“模范生”的身份更令其他学生仰慕,当然,这也是拉维尼娅还有其他某些小女孩儿且妒而羡的源泉。

如果你的学校里也有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做神奇了。无论是男是女,她或他总会像众星捧月一般被人追随,总会有人悄悄求她讲些神奇的故事,一大堆人聚拢在一起,其他人则徘徊于某个幸运的圈子周围,热切地期望也能获允加入,亲耳聆听。莎拉则不仅擅讲故事,她更热爱这一活动。当她身处一群听众的中央,无论是坐是立,一旦开始创作那些美妙的故事时,她灰绿色的双眸总会睁得很大,闪闪发光,双颊绯红,整个人似乎沉醉其中,随着情节起伏手舞足蹈,她的嗓音也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清瘦的身体俯仰收放,一双小手亦配合默契。她忘却了自己还有一班小听众,她的眼中只有童话中的人物,她与国王、王后还有那些美丽的仙女同在,她所叙述的正是她们的种种奇遇。有时曲终人散之后,她也久久不能平静。双手放在那纤小的、剧烈起伏的胸前,嫣然一笑,仿佛在笑自己太过沉醉一般。“我讲故事的时候,”她总会说,“就好像故事不是假的一样。就好像比你们还真真切切,比这间教室还要真实。我觉得自己好像故事里的每个人物一样。真奇怪。”

在敏钦小姐的学校里度过了两年光阴以后,一个冬日雾蒙蒙的早晨,莎拉身上裹着她最温暖的天鹅绒外套和毛皮大衣下了车。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高贵,过人行道时,一个站在地下室前小庭院台阶上脏脏的小身影跌入她的眼帘。那小人伸长了脖子,这样她睁得大大的眼睛才能透过扶手看到莎拉。这张污迹斑斑的小脸上充满了渴望与胆怯,有种东西吸引着莎拉去关注她,脸上带着微笑,因为这是她接人待物时惯常的做法。

然而,那小脏脸与睁大了双眼的主人却很显然受了惊吓,似乎被抓到竟敢直视莎拉这样女校里的重要学生一样。她马上像玩偶盒里的人儿一样逃出了莎拉的视野,一路小跑迅速躲进了厨房,仿佛觉得自己若不是个孤苦伶仃的可怜人儿,莎拉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那天晚上,莎拉又在教室的一角给围坐在周围的孩子讲故事。这时,那怯生生的小人进了屋,手里抱着一箱煤,显然,那煤对她来说太过沉重,她跪在地毯上往壁炉里添火,而后又把灰烬清理干净。

这小人比早上干净了一些,不过还是一脸惶恐。很明显,她不敢直视这群孩子,或是显出倾听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把煤块用手放进火里,这样就不会弄出一点儿声音,擦拭火钳时也非常谨慎。但其实莎拉两分钟后看出她也对这故事很有兴趣,干活时节奏慢了下来,以免漏掉任何一个词。看出这一点后,莎拉提高了嗓音,吐字也更清晰了。“美人鱼们在绿水晶般轻盈的水中慢慢游动,身后拖着一张深海珍珠织成的渔网,”她讲道,“公主端坐在一块白色的海岩上凝望着她们。”

这个美妙的故事说得是一位公主爱上了一位人鱼王子,然后共同生活在海底的水晶宫中。

那壁火前的小苦力把炉床扫了一遍又一遍。两遍之后,她又开始扫第三遍,这天籁之音吸引着她,如此陶醉。她竟慢慢坐在了脚后跟上,忽然忘记了一切,当然也忘了她根本没有听的权利。她跪在地毯上,身子落在脚后跟上,手中的刷子也无所事事地挂在指间。小故事家的声音飘荡着、引着她进入海底绵延曲折、铺满金沙的洞穴,柔和、清澈的蓝光颤抖着。各式各样的奇特花朵与海草在她周围舞动着,远方隐隐传来歌声,乐符回荡其间。

刷子从那双因艰辛劳动磨糙的手中落了下来,拉维尼娅·赫伯特应声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孩一直在听,”她喊了一声。

小姑娘一把抓起刷子,像犯了莫大罪过似地爬起来,拎起煤箱就逃出了屋,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莎拉心里很恼火。“我知道她在听,”莎拉说,“她凭什么不能听?”

拉维尼娅优雅地扭过头。“哦,”她点评道,“我不清楚你妈妈乐不乐意,让你给女仆讲故事,但我知道我妈妈肯定不乐意。”“我妈妈!”莎拉说道,脸上表情有点异样。“我相信,她绝不会有一点点介意。她知道故事属于每一个人。”“我记得,”拉维尼娅冷酷地反驳道,“你妈妈早就死了。她怎么可能知道事情?”“你认为她不知道吗?”莎拉说道,小嗓门里满是严肃。有时她的话也会很严肃。“莎拉的妈妈什么都知道,”洛蒂插话了。“我妈妈也是——不是说莎拉,她是我这儿的妈妈——我另一个妈妈什么都知道,所有的街道都闪闪发光,大片大片的百合,人人都可以采,莎拉哄我睡觉的时候说的。”“你这坏东西,”拉维尼娅转身对着莎拉骂道,“居然拿天堂讲故事。”“《启示录》里还有很多更好的故事,”莎拉回敬道,“翻出来看看!你怎么知道我的故事是编出来的?但我可以告诉你”——语气里透着一丝怒意——“你要是对待别人永远像现在这样,你就绝不会知道这些故事的真正意义。我们走,洛蒂。”她大步走出了教室,很是希望能在哪儿再看见那小女孩儿,可是出了门却连她的一点儿影子也没见着。“那个生火的女孩儿是谁?”那晚她问玛丽艾特。

玛丽艾特于是滔滔不绝地描述起来。

是啊,的确,莎拉小姐可能很想问问这女孩的事。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刚刚做了厨房的帮工,虽然说是厨房的帮工,但她其实什么都得干。擦鞋、生火、搬着沉重的煤块上楼下楼,又是擦地板,又是擦玻璃。什么人都可以使唤她。虽然已经14岁,但发育不良,看上去只有12岁。玛丽艾特从心底里也很同情她。这孩子胆小,要是有人碰巧跟她说句话,那对可怜的眼睛就好像会惊吓得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样。“她叫什么名字?”莎拉问道,她一直坐在桌旁,两只小手托着下巴,入神地听玛丽艾特叙述。

那女孩叫贝基。玛丽艾特听到楼下人都这么喊她,“贝基,干这个”,“贝基,干那个”,每五分钟就有人喊。

玛丽艾特走了。莎拉坐在那里,出神地望着炉火,贝基在她脑海里逗留了许久。她想象着贝基是一位历尽苦难的女英雄。她觉得贝基永远都吃不饱。她的眼神里总是透着饥饿。莎拉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尽管她好几次瞥见她搬着东西上下楼,但那个小女孩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匆忙,永远都怕被人看见似的,终究没有说话的机会。

几个星期过去了。又是一个浓雾弥漫的下午。莎拉走进起居室,撞见了一副令人鼻头一酸的景象。明亮的炉火前,贝基倒在自己特制的舒适小椅子里。年幼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终日的辛苦劳作,她睡着了。身旁的地上是空空的煤箱。一顶小帽子歪歪斜斜地挂着,鼻子上一团煤灰,围裙上也粘了好几块。她被派到这儿来收拾所有的卧室,为晚上做准备。可是房间太多了,她忙活了一整天也没弄完。莎拉的房间她特意留到最后才整理。因为其他的屋子都平平常常,唯独这间与众不同。寻常孩子的屋里只有生活必需的物件,而莎拉舒适的起居室尽管也只是一个明亮、宜人的小房间,但对这帮厨的小女工来说却不啻为一个奢华的场所。这里有许多照片、书籍,还有好些来自印度的有趣的小玩意儿。这里还有一张沙发,一个低矮的软椅。艾米丽坐在自己的椅子里,那样子活像一个君临天下的女神。屋里的炉火总是很旺,炉壁擦得光亮无比。贝基一直把这间房子留到下午干完其他活儿以后再收拾,因为单单走进这屋子就让她有一种身心放松的感觉。她一直都有一个愿望,希望有哪天能抽出那么几分钟在这软椅上坐一坐,四下里参观一下,想想一下那个幸运的孩子能住在这里,寒风瑟瑟的日子里,能穿戴漂亮的衣服出门,让人忍不住从栏杆缝里偷偷瞄一眼。

这天下午,当她坐在软椅中时,她那酸疼的双腿顿时得到了解脱,那种感觉多么的美妙、舒服,似乎全身都舒坦开来。炉火送来阵阵舒适的暖流,贝基望着壁炉里通红的炭,一副疲惫的笑容在她污迹斑斑的脸上缓缓展开,她的头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眼皮也合了起来,很快,她睡着了。其实,在莎拉进来之前,她只不过睡了大约十分钟,但她睡得如此深沉,仿佛长眠了一百年的睡美人一样。只不过,可怜的贝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睡美人。她的样子只是一个既难看又发育不良、精疲力竭的厨房小帮工。

莎拉跟她简直有天壤之别,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一样。

就在这天下午,她刚刚上完舞蹈课,舞蹈老师莅临指导,因此尽管这课程每周都有,那天却着实是整个女校里的大场面。小女孩儿们身着她们最优雅的舞裙,莎拉的舞姿则分外优美。她被置于非常突出的位置,玛丽艾特则被要求尽量把莎拉打扮得典雅动人。

今天,莎拉穿了一件玫瑰色的舞裙,玛丽艾特于是买了些真的玫瑰点缀在她乌黑的发束上,做了一个花冠戴在她乌黑的发髻上。她一直在学习一种新的美妙舞蹈,她像一只玫瑰色的大蝴蝶一样在教室里翩翩起舞,习舞的快乐与这身体运动使她的小脸蛋儿洋溢着激动与兴奋。

她踩着蝴蝶步飞进了屋——那里坐着贝基,头上的小帽斜挂着。“啊!”看到她时,莎拉失声轻轻叫了出来。“这可怜的孩子!”

见到自己心爱的小椅子被这么一个脏兮兮的小人儿坐了,莎拉却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老实说,能在这儿见着那小女孩儿,她倒是挺开心的。这样一来,当那位莎拉故事里历尽艰辛的女英雄醒来时,她便可以同她说话了。莎拉一声不响,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就那么站着端详她。贝基打着鼻鼾。“希望她能睡到自然醒,”莎拉想着。“我不想吵醒她,但是要被敏钦小姐发现了,她会发火的,就再等一会儿。”

她坐在桌沿上,一边晃着她那瘦瘦的粉嫩小腿,一边想着怎样才好。阿米莉亚小姐随时都会进来。那样的话,贝基铁定要挨骂了。“但她太累了,”她想着,“太累了。”

这时,一块燃着的煤打断了她的思绪。它从一大块煤上爆开弹到了围栏上。贝基醒了,睁开双眼,受惊地叫了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睡着了。她觉得自己只是坐了一会儿,感受到了暖流,然后就赫然发现这漂亮的学生像粉色的精灵一样坐得离自己这么近,睁着一双饶有兴致的大眼睛。

她一骨碌蹦起来,一把抓起帽子。她觉得这帽子挂在耳朵上,慌忙将它扶正。天哪,这下可有大麻烦了,挨罚是不可避免的了。如此恬不知耻地坐在这样一位漂亮小姐的椅子上,她肯定被扫地出门,而且一个子儿都休想拿到。

她吓得连声抽泣。“啊,小姐!啊,小姐!”她结巴着。“求你原谅我,小姐!真的,小姐!”

莎拉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那姑娘身边。“别害怕,”她安慰着,就好像跟一个同她一样的小女孩儿说话一样。“一点儿也没关系”。“我不是故意的,小姐,”贝基说着,“那儿太暖和了,我也太累了。不——不是故意的。”

莎拉友善地嫣然一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你太累了,”莎拉说,“你也没办法,你还没完全醒呢。”

贝基瞪大眼睛盯着她,那样子多么可怜!真的,她从来没听过任何人用这么悦耳、友好的声音跟她讲话。被人驱使、受人斥责对她已是家常便饭,揪耳朵更不消说。而这位小姐——仍旧散发着下午舞蹈课上的优雅——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自己根本没犯什么错一样——仿佛她也可以有疲倦——甚至睡觉的权利一样。那软绵绵的、瘦瘦的小手在自己肩头的一碰,是她所经历过的最美好的感觉了。“你不——不生气吗,小姐?”她失声叫道,“你不会告诉管事的小姐吗?”“不会,”莎拉也大叫,“当然不会!”

看到这张被煤弄得黑糊糊的脸上那种可怜的惊恐,莎拉心里一阵紧,简直不能自已。一个奇怪的想法跃进脑海。她抬起手放在贝基的脸上。“为什么,”她问道,“我们都一样是人——我只比你小一点儿。一个意外,你变成了你,而我成了我!”

贝基却一点儿也不明白。她的脑袋适应不了如此震撼的思想,而“意外”在她看来就是事故,某人被车撞了,或者从梯子上摔下来,被人送到医院。“意外,小姐,”她敬畏地问道,“是这样吗?”“对,”莎拉答道,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再开口时,她换了一个说法。她知道贝基不明白她的话。“你的活儿干完了吗?”她问道,“敢在这儿多待会儿吗?”

贝基又给惊得噎了一口气。“这儿?小姐?我吗?”

莎拉跑到门前,开了门,伸出脑袋左右一瞄,又侧耳听了一会儿。“跟前没人,”她解释道,“你要是房间都打扫完了,可以在这儿待一会儿。我想——也许——愿意吃块蛋糕。”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贝基简直像做梦一样。莎拉开了一个橱柜,给了她一大块蛋糕。贝基开心极了,三下五除二就吞下了肚子。莎拉又说又笑,问她问题,直到贝基不再害怕,有一两回她甚至还鼓起勇气问了莎拉一两个问题,在她那里这已经算是胆大包天了。“那是——”她小心翼翼地问,眼神里满是对那玫瑰舞裙的艳羡。声音低得像说悄悄话一样。“那是你最好的衣服吗?”“这是我的一件舞裙,”莎拉答道,“我挺喜欢的,你呢?”

足足有好几秒,贝基羡慕得说不出话来。而后,她用敬畏的语气讲述到,“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公主。我跟一大群人站在凯文花园外的大街上,看着人们进剧场。大家都盯着一个人看。他们都互相说,‘那就是公主’。她是个年轻的大小姐,一身粉,披着斗篷,上面全是花儿。我一看见你就想起了她,坐在桌上,小姐,你跟她真像。”“我常常想,”莎拉若有所思地说,“我想当个公主,我想知道做公主是什么感觉。我觉得我得扮成公主。”

贝基仰慕地盯着她,仍旧,一点儿也不明白莎拉在说什么。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热爱。一眨眼,莎拉回过神来,扭头又问了一个问题。“贝基,”她问,“你听说过那个故事吗?”“听过,小姐,”贝基坦承,又有点紧张。“我知道我不该听,可那故事太好听了,我——我没忍住。”“我挺高兴你听了,”莎拉说道。“讲故事的时候,什么都比不上给喜欢听的人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想听听剩下的吗?”

贝基又给惊了一跳。“我听故事?”她叫道,“就像我是学生一样吗,小姐?就是那个王子——还有那些白白的小美人鱼边游边笑——头发上都是星星,那个故事吧?”

莎拉点点头。“不过,你恐怕没时间在这儿听了,”她说,“不过你要是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来收拾我的房间,我会尽量在屋里,每天讲一点儿,直到讲完。这故事又长又好听,我一直在往里加新内容。”“那样的话,”贝基虔诚地喘了口气,“煤箱再沉,厨子再坏,我也不怕了,只要一直想着那故事。”“会的,”莎拉说道。“我都讲给你。”

贝基下了楼,这时的她已不再是那个跌跌撞撞上楼、几乎被煤箱压垮的贝基了。她口袋里又多了一块蛋糕。这时的她肚子不再咕咕叫了,身上也暖洋洋的,不过并不是因为吃了蛋糕烤了火。另外的一些东西温暖了她,填饱了她的肚子,这另外的东西就是莎拉。贝基走后,莎拉坐在桌沿上她最喜欢的一端,脚放在椅子上,双肘支在膝上,两只小手撑着面颊。“我要是个公主,真正的公主,”她嘴里念念叨叨,“我就可以给人们多多地施与了。不过就算我只是个假的,我也可以自己为人们做些事情,就像这样,看贝基高兴得就像受了恩惠似的。我就把为人们做事当成布施。我已经布施了一回了。”

第六章 钻石矿

这事过去没多久,发生了一间振奋人心的事。不仅仅莎拉,整个女校都觉得激动人心,其后的好几个星期,这都是学校里的热门话题。克鲁上尉的一封信谈到了一件令人无比兴奋的事。他的一位儿时的同学不期而至,去印度看他。这人是一大块土地的领主,而在这片土地里发现了许多金刚石,那时他正忙着开采这些矿藏。如果一切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她所拥有的将是令人惊异的巨额财富,而由于他小时候在学校里就对克鲁上尉十分敬佩,于是就想让他成为自己计划的合伙人,借此也分享一下他的好运。这些至少是莎拉从他爸爸的信里了解到的情况。的确,换了其他任何生意,不管多么兴隆,对她的整个学校都不会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但这钻石矿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似的,让人没法不起兴致。莎拉日思夜想着了迷,她也为厄门加德和洛蒂画了图,上面是蜿蜒的地下迷宫,闪闪发光的钻石嵌在通道的墙上、顶上,长相古怪的人用沉重的铁镐把他们挖出来。厄门加德对这故事喜欢极了,洛蒂更坚持莎拉每晚给她讲一遍。拉维尼娅则妒忌得咬牙切齿,告诉杰西,她不信这世上有钻石矿存在。“我妈妈有个钻戒,花了整整四十镑呢,”她说。“还不大,要是有钻石矿的话,人们得多有钱,太荒诞了。”“也许莎拉也会富到荒诞的地步。”杰西咯咯笑着说。“她就是没钱也够荒诞的,”拉维尼娅气不打一处来。“我敢说你恨她,”杰西说。“不,没有,”拉维尼娅急了。“我就是不相信世上有钻石矿。”“可是,人们总得从哪儿弄出钻石啊,”杰西又说,“拉维尼娅,”说完又是咯咯一笑,“你怎么看格特鲁德说的事?”“我敢肯定,我不知道,如果又是关于那个阴魂不散的莎拉的事,我一点儿都不关心。”“哦,不过真是关于她的。她的一个‘假设’是当个公主。她一直在扮公主,在学校里都这样。她说这样能让她的功课更好一些。她还想让厄门加德也扮公主,但厄门加德说她自己太胖了。”“她就是太胖了,”拉维尼娅说,“莎拉太瘦了。”

自然地,杰西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这跟长相没什么关系,跟财产也没关系,只跟你想什么、做什么有关系。”“我想她就算是个乞丐也会想着自己是个公主,”拉维尼娅说,“我们就管她叫公主殿下吧!”

一天的课程结束了,大家都围坐在教室壁炉前,这是她们最惬意的时光。这个时候,敏钦小姐与阿米莉亚女士一般在她们专用的起居室里喝茶,她们会聊很多东西,许多秘密也互相交换,尤其当这帮孩子不哭也不闹、乖乖待着时,必须承认的是,她们常常不会这样省事。要是实在闹得不行,年纪大点儿的女孩子们通常会出来维护秩序。她们也被寄予这种希望。当然也有她们不愿肩负这种责任的时候。如果没人出来,敏钦小姐与阿米莉亚女士就会现身制止喧闹。拉维尼娅说话的空当,门开着,莎拉跟洛蒂进来了,洛蒂的习惯是,莎拉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像只小狗似的。“她又来了,还有那个小屁孩儿!”拉维尼娅小声说道。“她要是那么喜欢她,干吗不直接弄到自己屋里去?用不了五分钟,她肯定就得因为什么事大喊大叫了。”

之所以过来是因为洛蒂突然想在教室里玩,于是便缠着她那认来的妈妈跟她一起。进了屋,洛蒂同一群小不点儿在一个角落玩。莎拉则在窗边的座位上坐定,抱着腿,打开一本书开始阅读。这是一本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书,很快,莎拉就深陷其中,眼前出现一幅巴士底狱囚徒们的悲惨景象。这些政治犯在那里度过了经年累月的时光,当拯救他们的起义者将他们从里面拖出来时,他们长长的白发与胡须简直遮盖了容颜,他们甚至都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此刻仿佛置身于梦境一般。

莎拉的座位离教室有很长一段距离。洛蒂的一声号叫不太可能把她立马召回。她也发现,没有什么比她置身书中时突然将她打断更让她难抑怒火。热爱书籍的人都对这种恼怒有所理解。无理、暴怒的冲动并不容易抑制。“这种感觉就像被人打了一样。”莎拉曾经对厄门加德悄悄讲过。“而每当我想反击时,就得迅速回想一些能让我打消说粗口的事。”

而这会儿,当她把书放在座位上,从她舒服的座位上跳起来时,就不得不再次回想同样的事。

洛蒂之前一直在地板上滑,发出的噪音已经惹恼拉维尼娅和杰西,而最后她终于摔了一跤,弄伤了自己的胖膝盖。于是洛蒂大叫起来,在一群既有朋友也不乏敌人的女孩中间跳来跳去,有人开始哄她,也有人开始责骂她。“马上停下来,你个小哭孩儿,马上停下!”拉维尼娅下了命令。“我不是小哭孩儿……我不是!”洛蒂哭叫着。“莎拉,莎——拉!”“她要是不停下,敏钦小姐就会听到,”杰西叫道,“洛蒂乖啊,我给你一便士!”“我不要你的便士,”洛蒂继续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胖膝盖,一滴血渗了出来。于是再度爆发。

莎拉冲进屋,蹲下,一把搂住洛蒂。“好了,洛蒂,”她哄道,“好了,洛蒂,你答应过莎拉的。”“她们说我是小哭孩儿,”洛蒂哭着鼻子说。莎拉拍着她,用只有洛蒂才明白的坚定语气说。“可是你要接着哭,你就是了。洛蒂乖啊,你答应过的。”洛蒂这才记起她自己答应过的事,不过当下她还是更愿意提高嗓门。“我是没妈的孩子,”她又开始大叫,“我——从小就——没妈。”“有,你有,”莎拉和颜悦色地说,“你忘了吗?莎拉不是你妈妈吗?你不要莎拉当你妈妈了吗?”

洛蒂慰藉地抽了一下鼻子,缩进莎拉怀里不做声了。“走,跟我到窗户边上去,”莎拉又说,“我给你拿悄悄话讲故事。”“真的?”洛蒂悄悄问道,“你会——给我讲——钻石矿的故事吗?”“钻石矿?”拉维尼娅突然来了一句。“你个淘气的小屁孩儿,我真想抽她一巴掌!”

莎拉立刻站了起来,需要提一下,她本来在聚精会神读那本关于巴士底狱的书。而当她意识到必须进屋看看自己认的小孩儿时,她已经抑制了自己的怒火。毕竟她也不是天使,对拉维尼娅毫无好感。“其实,”她开口了,含着一丝怒意,“我也想抽你一巴掌——但我不会抽你!”她尽量克制着自己。“至少我既想抽你——也应该抽你——但我不会抽你。我们都不是野孩子,也都不小了,该懂事了。”

拉维尼娅瞅准一个机会。“呃,您说的是,公主殿下,”她说,“我相信我们都是公主。至少我们中间某人是公主。我们学校这下可不得了了,敏钦小姐收了个公主学生。”

莎拉转身面向她。那神情仿佛要冲上去扇她耳光似的。或许她真的想这样做。扮作生活中的各种角色是她生活中的一种乐趣。不过这一点她从未与她不喜欢的女孩谈起过。她最近想扮公主的想法差不多算是她的心事,对此她也羞于启齿、十分敏感。她本想把它当作秘密来保守,但拉维尼娅却当着几乎全校女生抖了出来。莎拉觉得血直往头上冒,耳朵都变得通红。但是真正的公主是绝不轻易动怒的。她垂下手,静静站了片刻。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经平静沉稳了很多,她抬起头,所有人都在侧耳倾听。“的确,”她说,“有时候我把自己当成公主。但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希望自己的举止也能赶得上公主。”

拉维尼娅无言以对。好几次,她发现在对付莎拉时,她想不出满意的答法儿。原因在于,其他人似乎对她的对手隐约地抱有同情。她现在发现,这群人颇有兴趣地竖起耳朵听她们的对话。事实上,她们也喜欢公主,也希望能够听到关于公主更确切的事,于是离莎拉自然就更近了。

拉维尼娅只招架了一句,而且很没有力度。“行行好,”她说,“哪天你登了基,可别忘了我们。”“不会的,”莎拉说,再没有多说一句,仍然那么站着,坚定地盯着她,拉维尼娅挽起杰西的胳膊,转身出了门。

这事以后,嫉妒莎拉的女孩们一想表示不屑就会称她“莎拉公主”,而那些仰慕她的则将这一称呼当成一种喜爱的表示在她们中间流传。没人会只称“公主”而不加“莎拉”,但喜欢她的人却对这个诗情画意、高贵典雅的名号很赞赏。而敏钦小姐听到后,也不只一次在来访的家长面前提起,觉得能给她的女校添几笔皇家气派。

对于贝基来说,这是世界上最实至名归的称号了。从那个雾霭沉沉的下午起,当她惊恐万分地从那张小椅子里跳起来时,她与贝基的友谊就已经建立起来。如今已然成熟。尽管必须承认的是,敏钦小姐与阿米莉亚女士对此只是有所怀疑。她们感觉到莎拉对这小厨娘“不错”,但对楼上那“提心吊胆”的欢乐时光一无所知,不知道楼上的房间如何以闪电般的速度清理后,贝基来到莎拉屋里,沉重的煤箱落地,一声快乐的叹息。此时此刻,总有绵延不绝的故事,各种食物或被狼吞虎咽,或被匆匆塞进口袋,等到夜深人静时在阁楼里的床上吃掉。“可我得小心地吃掉,小姐,”她说过一次,“因为我不吃,就被老鼠吃了。”“老鼠!”莎拉喊道,吓了一大跳,“阁楼上有老鼠?“可多了,小姐,”贝基以一种见怪不怪的口吻答道。“阁楼里大都有老鼠。你会慢慢习惯它们啃东西的噪音。我都习惯了,只要它们不跳到我枕头上就行。”“啊!”莎拉惊叫。“什么事见多了就不怪了,”贝基说。“小姐,你要生来就当厨娘,你就得习惯,我觉得老鼠总比蟑螂强。”“我也是,”莎拉说,“我觉得你可能会跟老鼠交上朋友,但我一定不会跟蟑螂交朋友。”

有时贝基也不敢在这明亮温暖的屋子里待太久,每当这时,俩人可能就只能说几句话,贝基裙子里面围在腰间的老式口袋里则会被塞进一些小东西。于是,莎拉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件趣事,那就是搜寻一切能作为小份包装塞进口袋里的食物。无论坐车还是步行,只要出门在外,总会急切地在商店的橱窗间寻觅。第一次使她产生这种喜悦是她一次带回来两三个肉松派,那感觉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当肉松派被撂在贝基面前时,小姑娘的眼神里放着光。“呀,小姐,”她喃喃自语。“这些吃的真好。它们是最好的。蛋糕也不错,但它们很快就化掉了——你知道的,小姐。这些就不同,它们会一直待在胃里。”“嗯,”莎拉迟疑了一下,“我觉得它们要是一直在胃里怕是不太好,不过这些东西肯定能填饱肚子。”

它们的确能填饱肚子——还有食品店里买来的牛肉三明治,还有蛋卷和香肠。于是,贝基不再感到饥饿,也不会觉得精疲力竭,就连煤箱也不是那么沉得让人受不了了。

不论煤箱有多沉,也不管厨子对她有多恶劣,让她干多重的活,她心里总寄托着对下午的期望——期望着莎拉能在她的起居室里。其实,就算没有肉松派,单单看上莎拉一眼也就够了。如果只有说句话的工夫,她们总是友善地说一些暖人心脾的话,两颗心也被连在了一起;如果时间再多一些,莎拉就会讲一小段故事,或是一些余味无穷的话,贝基独自躺在阁楼上时,也能回味一番,莎拉——这个做她潜意识里最喜欢的事儿最在行的小女孩儿,生来就乐善好施——不知道自己对可怜的贝基有多么重要,更不知道她的菩萨心肠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如果你也天生乐善好施,你的双手、你的心灵自然从一开始就是敞开的,尽管有时你的双手或许空空如也,你的心灵却永远充实——温暖、善良、甜美——帮助、惬意与微笑,这些美好的事物从你的心涧源源流出,有时,欢快友善的笑声是人间莫大的帮助。贝基从小苦难贫穷的生活使得她几乎不曾体验过什么是畅开心怀的欢笑。是莎拉让她笑了,两人一同欢笑,虽然她们都不知道,但其实,欢笑也同肉松派一样可以给人们带来那种充实的感觉。

离莎拉十一岁生日还有几个星期。一天,一封父亲的家书忽至,情绪都不似往日昂扬。他最近过得不太好,明显是因为与钻石矿有关的那宗生意。“你知道的,小莎拉,”他在信里写道,“爸爸天生就不是个生意人,那些数字啊、文件啊让我很烦。我也不明白它们,看起来那么庞杂。或许,如果我没发烧的话,就不会前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又净做烦人的梦。要是我的小女主人在这儿的话,她肯定会给我提一些严肃的好建议,对吗,小女主人?”

克鲁上尉许多笑话中的一个就是称莎拉为“小女主人”,因为她身上总流露着一种古典气质。

这位父亲对女儿的生日煞费苦心。除了其他礼品外,他又在巴黎定做了一只新洋娃娃,还有专为它买的精美绝伦的衣服。当莎拉回复父亲那封询问她是否喜欢再要个洋娃娃做生日礼物时,莎拉的回答可的确让人大跌眼镜。“我已经不小了,”她在信里写到,“你瞧,我不该再收洋娃娃了。这个就是我最后一个。这是件很严肃的事。要是我会写诗,我确定‘最后的洋娃娃’是首相当不错的诗。不过我不会写诗,我曾经试过,但我写的自己都看不下去。跟以撒华滋、柯勒律治或莎士比亚他们简直没法比。没有哪个洋娃娃比得上艾米丽,但我还是会非常尊重这个最后的娃娃,我也相信整个学校的孩子都会喜欢她。她们都喜欢洋娃娃,虽然有些大点的——十五岁左右吧——装着自己已经是大人了。”

克鲁上尉在他印度的别墅里读到这些话时正头痛得厉害。他面前的书桌上堆满了文件、信函,这些东西使他充满了焦虑,忧心如焚,然而,数星期的沉闷日子里,这是他头一次畅快地大笑。“呵,”他自言自语道,“这孩子越大越好玩了。上帝保佑这桩生意能有起色,我也抽出身来回家看看她。要是她这会儿能拿小胳膊搂着我的脖子,此生何求!此生何求啊!”

莎拉的生日要像节日一样庆祝一番了。教室将被装饰一新,还要举办生日聚会。礼品盒将在盛大的仪式中当众打开,敏钦小姐的房屋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东西。生日那天,整个学校都将成为欢乐的海洋。没人记得早晨是怎样度过的,因为有无数的准备工作要做,冬青花将教室装扮起来,课桌挪到了一边,长凳靠墙围了一圈,上面铺着红彤彤的桌布。

早晨,当莎拉走进她的起居室时,她发现桌上放着一个小小扁扁的包裹,一层灰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她知道这肯定是个礼物,也觉得自己大致能猜出是谁送的。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原来是一个方形针垫,用不太纯净的红色法兰绒做的,黑色的别针绣出一句话,“生日快乐!”“呵,”莎拉轻叫出了声,心间一股暖流流过。“她得吃了多大苦啊!我好喜欢啊,这——这让我觉得内疚。”

但紧接着,莎拉又彻底糊涂了,针垫的另一面别着一张卡片,上面赫然写着“阿米莉亚·敏钦小姐”,字迹相当工整。

莎拉翻来覆去地看着。“阿米莉亚小姐!”她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

正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小心谨慎地推开了门,转头一看,原来是贝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

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快乐的微笑,趿拉着鞋走到莎拉面前站定,紧张地搓着指头。“你喜欢吗,莎拉小姐?”她问道,“喜欢吗?”“怎么会不喜欢!”莎拉叫了出来。“亲爱的贝基,都是你亲手做的?”

贝基抽了抽鼻子,有点儿控制不住,却很开心,她的双眼有些湿润。“也没什么,就是法兰绒,也不是新的。就是想送你点东西,我每天晚上回去做一点。我知道你可以把它想成缎子,上面别的是钻石胸针。我做的时候也想来着。那张卡,小姐,”贝基颇有些不安,“我从垃圾箱里把它捡回来,没犯什么错吧?阿米莉亚小姐已经扔掉了,我自己也没有卡,可我觉得没卡的话好像不太像礼物——就别了阿米莉亚小姐的。”

莎拉飞快地上前一把把她搂进怀里。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喉咙里堵了一块。“哦,贝基,”她叫出了声,发出轻轻的笑声,却分明有些不太寻常。“我爱你,贝基,真的,真的!”“啊,小姐!”贝基上气不接下气。“谢谢你,小姐,你真好,这东西没那么好,法——法兰绒都是旧的。”

第七章 钻石矿风波又起

这天下午,一队人中,莎拉第一个走进了这缀满冬青花的教室。敏钦小姐身着她最高贵的丝质礼服,牵着她的手做引导。男仆紧随其后,手捧装着那最后的洋娃娃的盒子,女仆手里又是一个盒子,贝基排在最后,手里也有一个盒子,今天她换了件干净的围裙,头上的小帽也焕然一新。莎拉本不愿以这种方式进门,但敏钦小姐事先在她自己的起居室里已经跟她谈过,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这可是件大事,”她说,“我不想草草给打发了。”

于是,莎拉便煞有介事地被领进教室,很是害羞,进门那一刻,大点儿的女孩儿直盯着她看,彼此用胳膊肘戳戳左邻右舍;小不点儿们则欢呼雀跃,全都坐不住了。“安静,女士们!”教室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敏钦小姐开始维持秩序。“詹姆士,把盒子放在桌上,揭开盖子。艾玛,把你手里的盒子放在椅子上。贝基!”声调急促而严厉。

由于激动,贝基自己也有点儿忘情,在那儿正对欢天喜地满脸期望地扭来扭去的洛蒂微笑。敏钦小姐责备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差点儿把手里的东西摔到地上,她惊慌失措地致歉,那滑稽模样着实让拉维尼娅和杰西取笑了一番。“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看这些年轻的女士们?”敏钦小姐说,“别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把你手里的盒子放下!”

言犹在耳,贝基惶恐地听从命令,急忙退到门边。“你们可以走了。”敏钦小姐向仆人挥挥手宣布道。

贝基敬畏地退到一边,让那些地位稍高一点儿的仆人先走。但还是忍不住满怀期待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盒子。薄纸包装之间透出蓝色缎带。“敏钦小姐,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莎拉突然间说道,“让贝基也在这儿?”

这是个大胆的举动。敏钦小姐微微一晃,有种费力不讨好的感觉。她扶扶眼镜,不安地盯着她的模范生。“贝基!”她大声喊道,“我最最亲爱的莎拉。”

莎拉前趋一步。“我想让她留下是因为她也想看看这些礼物,”她解释道,“你知道,她也是个小姑娘。”

敏钦小姐语气里透着反感。她的目光从一个人飞到另一个人身上。“亲爱的莎拉,”敏钦小姐说,“贝基只是个厨娘,厨娘——不是小姑娘。”

她的确从未想象过这样看待仆人们。厨娘就是搬煤、生火的机器。“但贝基就是,”莎拉又说,“我知道她会很高兴的。请让她留下——因为今天是我生日。”

敏钦小姐温文尔雅地答道:“既然是你的生日,——那她可以留下。瑞贝尔,快谢谢莎拉的好心。”

贝基正在往角落里退,手里不停地揉着围裙的裙边,心里又喜又忧。她走上前来,行个礼,两个小姑娘的眼睛里流露着一种善意的理解,不过她的话却是颠三倒四。“哦,如果你同意,小姐!太感激了,小姐!我真的想看看那个洋娃娃,小姐,真的。谢谢你,小姐,也谢谢你,夫人,”她转过身,怯生生地给敏钦小姐行个礼——“同意我留下。”

敏钦小姐挥挥手,这回是示意门边的那个角落。“去,站那儿!”她命令道,“离女士们远一点儿。”

贝基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咧着嘴笑。只要在这欢乐的时刻能留在屋里,而不是回到楼下的厨房,她并不在意站在哪儿。甚至当敏钦小姐清清嗓子讲话时她也没在意。“女士们,现在我想跟大家说几句话。”她宣布。“她又要长篇大论了,”一个女孩小声说。“我希望快点儿结束。”

莎拉觉得很不舒服。这是她的聚会,自然又是关于她的演讲。让你站在教室里听一篇关于自己的演讲你也不会舒服。“大家已经注意到,年轻的女士们,”演讲开始了——演讲都这么回事——“亲爱的莎拉已经十一岁了。”“亲爱的莎拉!”拉维尼娅窃窃私语。“你们中间有几个人也已经十一岁了,但莎拉的生日跟其他小女孩儿的生日大不相同。她要再大一些,就将成为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将这笔财产用在有意义的方面将是她的责任。”“钻石矿。”杰西窃笑道。

莎拉没有听到,不过当她站在台上,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注视着敏钦小姐时,觉得周身越来越烫,而当敏钦小姐谈到钱时,她觉得自己都有点儿恨她,当然了,恨成年人是没有礼貌的。“当她亲爱的爸爸,克鲁上尉,将她从印度带来,托付到我手上时,”演讲继续进行,“他半开玩笑地说,‘敏钦小姐,可能她会变得很富有。’我的回答是,‘她在这儿所受的教育对她所拥有的财富更是锦上添花,克鲁上尉。’莎拉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她的法语和舞蹈已经成了我们学校实力的证明。她的仪态——促使你们称她莎拉公主——完美无缺。还有今天她举办的生日派对更展现了她的平易近人。我希望你们对她的慷慨心怀感激。为表示你们的赞赏和感激,我希望你们一起大声说:‘谢谢你,莎拉!’”

整间教室里的人都站了起来,就像刚入学时一样,莎拉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谢谢你,莎拉!”一群人大喊,值得一提的是,洛蒂激动地上蹿下跳。这一刻,莎拉看起来有点害羞。她行了个礼——非常优雅。“谢谢你们,”她说,“参加我的生日会”。“漂亮极了,真的,莎拉,”敏钦小姐赞美道。“这正是民众为之鼓掌的真正公主的仪态。拉维尼娅”——严厉地——“你刚才发出的声音简直就是猪叫。如果你嫉妒自己的同学,我也请你能用稍微淑女一点儿的方式。我要走了,你们好好庆贺吧。”

她一出门,施在孩子们身上的魔法立即解除。门一关上,满教室的座位立马空了。小不点儿们连滚带爬地跳了起来,大点儿的女孩儿们也不示弱。大家一齐冲向那些礼品盒。莎拉满脸喜悦地朝其中一个走去。“这些是书,我就知道。”她说。

小女孩们嘀咕起来,颇有些失望,厄门加德更是吃了一惊。“你爸爸送书当生日礼物吗?”她好奇地问。“怎么回事,他怎么跟我爸一个德性。别打开了,莎拉。”“我喜欢书”,莎拉大笑,但她还是转向那个最大的盒子。当她取出这最后的洋娃娃时,孩子们发出快乐的赞美,赞叹她的精致优美,事实上,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后退,屏气凝神地欣赏。“简直跟洛蒂大小差不多,”有人叫道。

洛蒂拍着巴掌,又跳又笑。“她的一身衣服像是要去剧院,”拉维尼娅说,“斗篷上居然有貂皮。”“啊!”厄门加德上前叫道,“她手上有副看戏的眼镜——黄蓝相间的!”“这是她的小箱子,”莎拉说,“我们打开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

她坐在地板上,扭动了钥匙。孩子们唧唧喳喳地围在四周,看她一层一层地打开,展示里面的物件。教室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箱子里的东西数不胜数:蕾丝衣服,长筒丝袜,手帕,还有一个小珠宝盒,里面是一条项链,还有一顶王冠,看起来好像是用真正的钻石做成的一样,还有一条长长的海豹皮和手笼,还有各式服装,分别供跳舞、散步以及拜访时穿戴,甚至还有帽子、扇子。就连拉维尼娅和杰西也似乎忘记了她们已过了喜欢洋娃娃的年纪,不仅时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还抓起一些礼物亲眼瞧瞧。“假使,”莎拉站在桌边说道,将一顶天鹅绒帽子戴在它那面露笑靥、拥有这一切精致物品的主人头上——“假使她会说人类的语言,明白使人仰慕是怎么回事。”“你总喜欢假设,”拉维尼娅说道,口气高高在上。“我知道,”莎拉毫不介意地答道。“我喜欢假设。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假设,就像童话故事一样。你要是足够投入,假设的东西也会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你要是什么都拥有,当然可以假设得很好,”拉维尼娅又来了一句。“你要是个乞丐,还能整天假设,整天扮这扮那吗?”

听到这话,莎拉不再摆弄洋娃娃的鸵鸟羽毛装饰,陷入了沉思。“我相信我能,”她说道。“我要是个乞丐,就必须天天假设,整天假扮。不过这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后来,她常常回想起自己刚说完那句话时是多么诡异——就在那一刻——阿米莉亚小姐走了进来。“莎拉,”她说,“你爸爸的私人律师巴罗先生指名要和敏钦小姐谈谈。茶点都在她客厅里准备好了,你们最好都过去吃东西,她们要在这间教室里谈话。”

茶点在任何时候都是受欢迎的,许多双眼睛已是闪着亮光。阿米莉亚小姐让大家整好队,莎拉带头,由她带着出了教室,留下那个最后的洋娃娃坐在椅子上,周围摆满了华美的衣服,裙子与外套则挂在椅背上,一对对蕾丝衬裙堆在座位上。

贝基不能享用茶点,就大着胆子逗留了一会儿,想再多看几眼这些漂亮的东西——真是胆大包天。“回去干活,贝基,”阿米莉亚小姐已经发过话了;但她却仍然先是稀罕地拿起一个手笼,而后又拎起一件外套,正当她羡慕地欣赏着这些礼物,敏钦小姐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槛边上,已是惊慌失措,又怕被骂肆意妄为,她情急之下居然钻到了桌子下边,垂下的桌布把她遮得严严实实。

敏钦小姐进了屋,跟着她的是一个尖嘴猴腮、干瘪矮小的男人,那人看起来心神不定的样子。敏钦小姐自己看起来也好像很烦躁,她气急败坏地盯着那干瘦的人。

她耐着性子坐下,挥挥手示意那男的也坐下。“请坐,巴罗先生。”她说。

巴罗先生却没有马上坐下。他的注意力似乎被那个最后的洋娃娃和周围的小东西所吸引。他扶了扶眼镜,紧张而又不满地盯着它们。那洋娃娃似乎并不介意,笔挺地坐着,对他的眼神报以和善可亲的微笑。“一百英镑,”巴罗先生言简意赅。“都是名贵的料子,还是巴黎裁缝的手艺。这个年轻人花钱真够大手大脚的。”

敏钦小姐有点儿被冒犯的感觉。这种话对她最有钱的客户似乎是一种蔑视,实在有些太过分了。

就算是律师也不能信口开河。“您说什么,巴罗先生?”她生硬地说。“我没听明白。”“这些生日礼物,”巴罗先生还是用同样不满的语气继续说道,“都给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我管这个叫穷奢极欲。”

敏钦小姐身子挺得更加僵硬。“克鲁上尉是个有钱人,”她说,“单是钻石矿就——”

巴罗先生转身对着她,“钻石矿!”他咆哮了起来。“哪儿有什么钻石矿?从来就没有!”

敏钦小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么!”她叫道,“你什么意思?”“至少,”巴罗先生咬牙切齿地答道,“要是从来就没有什么钻石矿会比现在要好得多。”“没有钻石矿?”敏钦小姐嘴里挤出几个字,一把抓住椅背,那感觉就像美梦破灭了一样。“从钻石矿里挣钱不容易,往里扔钱却是轻而易举。”巴罗先生说。“一个人要是非常信任自己的好朋友,自己却不懂怎么做生意,那他最好离他那好朋友想让他投资的矿远一点儿。不管是钻石矿、金矿还是别的什么矿。已故的克鲁上尉——”

敏钦小姐大叫一声打断他。“已故的克鲁上尉!”她大叫。“已故的!你不会来告诉我他已经——”“他已经死了,女士,”巴罗先生不耐烦而又粗鲁地打断她。“死于丛林热,还有生意上的问题。生意上如果不出问题,丛林热还不至于要命。要没有热病,单单生意上的麻烦也不至如此。总之克鲁上尉已经死了。”

敏钦小姐一屁股坐了下去。巴罗先生刚才的话让她惊得腿软。“他生意上怎么了?”她接着问道,“出了什么岔子?”“钻石矿,”巴罗先生答道,“一群好朋友——毁灭”。

敏钦小姐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毁灭!”她又叫了起来。“每一分钱都砸进去了。这个年轻人过去钱太多了。他那朋友也是异想天开,居然要开钻石矿。不但把自己的钱都扔进去了,还有克鲁上尉的钱。然后又跑了——克鲁上尉得到消息时已经得了热病,打击太大了。他在昏迷中死了,临死还挂念着小女儿——一分钱也没留下。”敏钦小姐这次算是明白了。她的一生中从没受过这样的打击。她那模范生,还有可以炫耀一下的有钱客户,因这一击都烟消云散了。她有一种被凌辱和抢劫的感觉,克鲁上尉、莎拉还有巴罗先生都是罪魁祸首。“你是想告诉我,”她大叫起来,“他一个子儿都没留下!还有那个莎拉也是一无所有!从今往后就是乞丐了吗?留给我的不是个财产继承人而是个小乞丐?”

巴罗先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觉得应该立刻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她当然已经沦落成乞丐了,”他答道,“她也当然在你手上了,夫人——因为她在这世上没有别的亲人了。”

敏钦小姐向前急走数步。那样子好像是要开门冲出去,制止客厅里欢欢喜喜吃茶点而此刻却显得刺耳的种种活动。“荒唐透顶!”她说。“她这会儿正在我的起居室里,穿的是丝绸纱裙和蕾丝衬裙,拿着我的钱办聚会!”“她是在用你的钱办聚会,夫人,如果她这么做,”巴罗先生平静地说,“巴罗斯吉普沃斯事务所对此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从来没有哪个人的钱赔得这么干净。克鲁上尉死时也没有支付我们最后一笔律师费——数目还不小。”

敏钦小姐转过身来,越发的不顾仪态。事情糟得简直无法想象。“这种事怎么就发生在我的头上!”她大叫。“我一直对她的偿还能力很肯定,于是给这孩子预付了各种荒唐的费用。那个荒唐的洋娃娃和奢侈的衣服也是我花的钱。她还有个马车,一个小马,一个女仆,自从收到上一张支票后,这些钱都是我垫的。”

很显然,巴罗先生摆脱了自己事务所的干系并陈述完干巴巴的原委之后,并不打算留下继续倾听敏钦小姐的满腹牢骚。他对愤怒的寄宿学校校长并不怎么同情。“你最好别再预付任何款项了,女士,”她又说道,“除非你想自己给这位小姐送礼物。不过没人会记这份情,她现在可真是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了。”“可我该做点什么?”敏钦小姐问道,仿佛收拾残局已经完全成了她一个人的责任。“我该怎么办?”“无能为力,”巴罗先生说道,他折起眼镜放进口袋。“克鲁上尉死了。这孩子成了乞丐。除了你,没人再对她负任何责任。”“我可不愿意为她负责,我拒绝被人强加责任!”

敏钦小姐怒不可遏。

巴罗先生却转身要走。“这事跟我也没关系,夫人,”他对此毫无兴趣。“巴罗斯普沃斯事务所没有任何责任。当然,对于所发生的事情我们表示遗憾。”“你要觉得能把那包袱甩给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敏钦小姐大叫。“我也被人蒙了,我会把她扔到大街上!”

要是她没有这么怒火冲天,或许不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但一想到自己要背上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的抚养负担时,她就再也忍不住了,更何况这孩子还是一个向来不招她待见的主儿。

巴罗先生若无其事地径直向门走去。“我要是你可不会那么做,夫人”,他又点评了一句,“让这件与学校有关的不愉快的事情传出去怕是不太好看,一个无亲无故、身无分文的学生被赶出校门。”

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也很清楚敏钦小姐同他一样,能够明白个中道理。她绝不可能做给自己留下残忍无情、铁石心肠的名声的事。“你最好把她收留下来,然后再好好利用,”他又补充道,“我相信她是个脑子极好的学生。等她稍稍再大一些,你就会有收获了。”“我要提前有所收获!”敏钦小姐宣称。“我相信你会的,夫人。”巴罗先生脸上掠过一丝险恶的笑意。“我确信你会的,早安!”

他弯腰出去,带上了门。必须承认的是,敏钦小姐呆站了片刻。那对怒目从来没有从门上移开。他说的没错。她的模范生已然一文不名,只是个无亲无故、身无分文的小女孩儿了。她预支的钱也已打了水漂,不可能收回来了。

她就在那里受了伤似的站着,气喘吁吁,她的专用房间里却传来一阵欢乐的喧闹声,那里是专为生日宴席准备的。做不了别的,她至少可以让这个停下来。

正要出门之际,门却被阿米莉亚小姐打开了,看到这张异常愤怒的脸,她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怎么了,姐姐?”她急忙问道。

敏钦小姐回答时,近乎声嘶力竭。“莎拉·克鲁在哪里?”

阿米莉亚迷惑不已。“莎拉!”她前言不搭后语。“怎么了,她当然在你屋里,还有其他孩子。”“她那奢侈的衣柜里,有没有黑衣服?”——语气极尽讥讽。“黑的?”阿米莉亚小姐又结巴起来。“黑的?”“她不是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不缺吗?有没有黑的?”

阿米莉亚小姐的脸变得煞白。“没,不——有!”他答道。“不过太瘦了,只有那件旧的黑天鹅绒外套,可她已经穿不上了。”“去,让她把那件荒唐的粉红丝裙脱了,管它肥瘦,换上那件黑的。她穿好衣服的日子到头了!”

阿米莉亚小姐则开始不住地扭着自己那双宽厚的手,并且哭了起来。“啊,姐姐!”她抽泣着。“啊,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敏钦小姐倒是一句废话都不说。“克鲁上尉死了,”她说,“他死的时候身无分文。那个骄纵、惯坏了的光鲜丫头现在成了我这儿的乞丐。”

阿米莉亚小姐重重地瘫倒在身边的椅子上。“我在她身上荒唐地花了几百英镑,现在一分都收不回来了。把这荒诞的生日会停下来。去!让她现在就去换衣服!”“我?”阿米莉亚上气不接下气。“非得我现在去告诉她吗?”“现在!”言辞十分强硬。“别像个傻子似的瞪着眼睛。去!”

可怜的阿米莉亚小姐已经习惯被称作傻子。她也知道,自己就是个傻子,也只有傻子才会受人支使去做别人不愿做的事。让人走进一屋子欢天喜地的孩子里,再告诉盛筵的主人,她已经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小乞丐,现在必须马上上楼换上件小得穿不上的黑外套,这终究是一件很难开口的事情。但是再难也得说啊!很明显,这个时候不是提出疑问的好时机。

于是她拿手绢开始擦眼睛,直到两只都变得相当红了便起身出了教室,一句话也没敢再说。当她姐姐像刚才那样说话、那样看人时,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乖乖照她的吩咐去做。敏钦小姐在教室里踱着步子。她不住地自言自语,声音很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去年,钻石矿的消息刚刚传来的时候,她憧憬过所有美好的前景。有了矿主的帮助,女校的校长也一样能在股市上大赚一笔。可看看现在,非但没有赚得钵满盆,反倒搭上这么多损失。“真是的,这个莎拉公主!”她自言自语。“一个孩子简直被惯到天上去了。”说这话时,她刚好经过桌子的一角,怒火不可遏止。接着,桌布下传来一阵清楚的抽泣声,她不禁吓了一跳。“谁?”她恼怒地喊道。清楚的抽泣声再次传来。她弯下腰,一把揭起垂下去的桌布。“好大的胆子!”她爆发了。“好大的胆子!滚出来!”

可怜的贝基于是爬出来,小帽歪在一边,桌下压抑的哭泣使她的脸儿涨得通红。“请原谅,是我,夫人。”她辩白道,“我知道我不应该。但我正在看那个洋娃娃,夫人——您进来的时候我吓坏了,就躲到桌子下边去了。”“就是说,你一直在这儿偷听。”敏钦小姐说。“没有,夫人,”贝基边行礼边争辩。“没偷听,我想着趁你们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但却没有机会,所以不得不待在这儿。不过我没有偷听。夫人——一点儿也没偷听。只是不得已听见了。”

突然,在这位威严的女士面前,贝基像是忘却了一切惧怕一样,她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行行好,夫人,”她乞求道,“我知道您会给我警告,但我真的为可怜的莎拉难过——我好难过。”“滚出去!”敏钦小姐下了命令。

贝基又行了一遍礼,泪水却径自像开闸的河水一样流过双颊。“是,夫人,我就走,”她颤抖着说道,“但是,啊,我只想问您一句话:莎拉小姐——一直都那么有钱,一直从头到脚都有人伺候,现在她成了女仆,可——可怎么办,夫人?要是,要是可以的话,您能允许我每天洗完锅碗后伺候她吗?我会干得很快的——她现在既然没钱了,您就让我伺候她吧,啊,”贝基又大哭起来,“可怜的小莎拉小姐,夫人——她可是被人称作公主的啊!”

然而,这番话却使敏钦小姐更加愤怒。小小的一个厨娘竟然敢站在那小孩儿的一边替她说话,简直让人无法忍受——现在,她更觉得她对那个莎拉没有一丁点儿的好感。她气得直跺脚。“不行——绝对不行,”她说,“她得自己管自己,还得伺候其他人。马上出去,否则你就不用干了。”

贝基用围裙裹起脸,仓皇跑了出去。她一直跑出了屋,跑下了台阶,进了厨房,坐在瓶瓶罐罐中间,心碎地哭了。“这怎么跟故事里的一模一样,”贝基哭着说道。“那可怜的公主被赶到了外面的世界里。”

几个小时以后,莎拉被叫去见敏钦小姐。她发现敏钦小姐露出一副前所未有的沉静与威严。

那一刻,对莎拉而言,似乎这生日庆典像是一场梦境,抑或是多年以前回忆里的一幕,发生在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身上。

欢庆的气氛早已烟消云散;冬青花从教室墙上撕了下来,桌椅都摆了回去。敏钦小姐的起居室已经被布置得跟原来一模一样——丝毫也看不出一点庆贺的迹象,敏钦小姐自己也已换上平常的装束。学生们被要求脱下礼服,她们也照做了。而后大家又回到教室扎成一堆窃窃私语,讨论得非常热烈。“让莎拉进屋里来一下。”敏钦小姐向她妹妹吩咐道。“跟她说清楚,我不想听到任何哭闹或是让我不舒服的情况发生。”“姐姐,”阿米莉亚却答道,“她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孩子。她居然一点儿也没有闹。你记得吧,克鲁上尉回印度时她也一样没哭没闹。我告诉她这事的时候,她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看着我,一点儿声都没出。那眼睛越睁越大,脸也越来越苍白。我说完以后,她又在那儿愣了几秒,脸开始颤抖,然后一转身跑出了屋子,上了楼。几个别的孩子都哭了,可她好像没听见似的,除了我刚刚说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连句答话也没有,让我觉得很奇怪,跟任何一个人说一些突然或很奇怪的事情时,不管是什么,你总会期待她说些什么。”

除了莎拉,没人知道她跑上楼把自己锁进屋里都做了些什么。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只记得不停地走来走去,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爸爸死了,我爸爸死了!”那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

一次,她在艾米丽面前停下,艾米丽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莎拉失声大喊,“艾米丽!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爸爸死了!他死在了印度,几千几万里远的地方。”

当她应召走进敏钦小姐的起居室时,脸色煞白,眼睛上多了青黑的眼圈,嘴唇紧闭,仿佛丝毫也不愿提及她所遭受和正在遭受的痛苦。现在的她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当初的粉红蝴蝶,在装点精美的教室里从一个珍贵礼物飞向另一个。现在的她成了一个孤孤单单、又丑又怪的小人物了。

没有玛丽艾特的帮助,她自己已经把那件很久不穿的黑色天鹅绒外套穿在了身上。这衣服又小又紧,显得她那两条从短裙下露出的腿又细又长。没有找到黑色的丝带,她那头浓密乌黑的短发松散地垂在脸上,衬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她一只胳膊紧紧地搂着艾米丽,洋娃娃却不知道被什么黑色的东西裹着。“放下洋娃娃,”敏钦小姐说。“你把它带到这儿来算是怎么回事?”“不行,”莎拉说道。“我不会把她放下,她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了。我爸爸给我的。”

她总是让敏钦小姐隐隐地觉得不舒服,即便到了现在也是如此。说这话时,莎拉的语气与其说是粗鲁倒不如说是冷静坚强,连敏钦小姐也觉得不知所措——或许她也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残忍、不人道的事。“你以后也没时间玩洋娃娃了,”她说。“你必须工作,提升自己,做一个有用的人。”

莎拉那双奇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个字都没说。“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不同了。”敏钦小姐继续说道,“我想阿米莉亚小姐都跟你说过了吧。”“说过了,”莎拉答道。“我爸爸去世了,一分钱也没留下,我现在很穷。”“你现在是个乞丐,”敏钦小姐说道,想起这个词的意义她就不禁怒火中烧。“现在看来你没有任何亲戚,也没有家,更没有人照顾你。”

这张单薄、苍白的小脸抽搐了一下,但莎拉什么也没有说。“你瞪谁呢?”敏钦小姐突然发难,语气很尖锐,“你蠢到连话都听不懂了吗?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没有亲人了,没有人会为你做任何事情,除了我出于慈善留你在这儿。”“我明白,”莎拉答道,声音很低,仿佛将要出口的什么东西又咽下去了。“我明白。”“那个洋娃娃,”敏钦小姐又叫道,指着椅子上的精致小礼物——“那个荒诞的洋娃娃,还有那些荒诞、奢侈的玩意儿,都是我花的钱!”

莎拉把头转向那椅子。“最后的洋娃娃,”她说道,“最后的洋娃娃。”她那凄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奇怪。“最后的洋娃娃,对!”敏钦小姐说,“不过她是我的,不是你的。现在,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了。”“那请把它从我这儿拿走,”莎拉说道,“我不要了。”

她要是哭出声来,或者抽泣一下,或者表现出一点儿害怕的意思,敏钦小姐可能还会多点耐心。她是一个控制欲和权力欲极强的女人,看着莎拉那张苍白却坚定的小脸,听着她自豪的小嗓子,她很是有一种被蔑视的感觉。“别给我装高贵,”她说,“装那玩意儿的日子过去了,你不再是公主了。你的车马也没有了——女仆也没了。你将穿上最旧、最普通的衣服——那些华丽衣服跟你现在的地位不格调了。你就跟贝基一样——要谋生就得干活。”

让人意外的是,这孩子眼里忽然闪过一道光——些许的解脱。“我可以工作吗?”她问道。“要是我能工作,那就没什么关系。我能干点什么?”“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这就是答案。“你是个聪明的小孩儿,学东西快。你要是好好干活儿,我就让你留在这儿。你的法语不错,可以帮帮小点儿的孩子。”“可以吗?”莎拉问道。“啊,请让我教她们法语吧,每个单词我都知道。我喜欢她们,她们也喜欢我。”“别疯疯癫癫地说人喜欢你,”敏钦小姐训诫道,“除了教法语你还得干别的。你得在厨房和教室里随时听候差遣。要是惹我不高兴,马上送你走,记住了?去吧!”

莎拉又站了片刻,怔怔地看着敏钦。她幼小的心灵里正在沉思一些深沉、奇怪的东西。但她随即转身,打算出门。“站住,”敏钦大喝一声,“难道你不打算说声谢谢吗?”

莎拉顿了顿,所思所想的那些深沉、奇怪的思想这一刻都在她脑海里翻腾激荡。“为什么?”莎拉发问。“为我对你的好心,”敏钦回答,“为我善心收留你。”

莎拉朝她走了两三步。她那单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接着又以一种儿童所少有的激烈语气说:“你的心肠并不好,”她说,“你心肠不好,这里也不像家。”在敏钦小姐还没能制止她或做任何其他事情之前,莎拉便转身冲了出去,只留下她无情的愤怒。

莎拉慢慢上了楼,喘着粗气,手中的艾米丽搂得更紧了。“真希望她能开口说话,”她自言自语。“她要能说话该多好,她要能说话该多好!”

她本想回自己的房间,躺在那张虎皮上,双颊蹭蹭大老虎的脑袋,眼望着熊熊炉火想啊想啊想。然而,正走到门口时,阿米莉亚小姐从里面出来,并且随手关上了门,径直站在前面,脸上一副又紧张又尴尬的表情。实际的情形是,她对自己被迫做的事情私下里也觉得羞愧。“你——你不能进去了,”她说。“不能进去?”莎拉一怔,退了一步。“现在已经不是你的房间了,”阿米莉亚小姐解释道,满脸通红。

一下子,莎拉就明白了。她意识到,这就是敏钦小姐所谓的不同的开始。“那我住哪儿?”她问道,竭尽全力不使自己的声音颤抖。“你到阁楼上去跟贝基住隔壁。”

莎拉知道那个地方。贝基跟她说过。她转过身,上了两级台阶,最后一级很窄,布满了旧地毯屑。她觉得自己好像正在离开那个其他孩子生活的世界,而自己似乎已经跟她们不同了。这个穿着又小又旧外套的孩子一步步地爬向顶楼,仿佛一个另类。

她爬到了阁楼,打开门,心里沉闷地跳了一下。然后关上门,站在门后面四下打量了一番。

果不其然,这真是另一个世界。屋顶是斜的,屋子原本用白灰刷过,现在又黑又脏,好几处还开了口子。屋里有只生锈的炉子、一张陈旧的铁床架,硬硬的床板上铺着褪了色的布。几件破烂不堪、放在楼下实在碍眼的旧家具堆在这里。天窗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方长方形的灰暗天空,窗下是一张红色的脚墩,歪歪斜斜的。莎拉走过去坐下,她很少哭,现在也没哭。她把艾米丽放在膝上,用脸贴着她,双臂搂着她,就那么坐着。黑色的小脑袋靠着那块黑色的布,什么也没说,一点儿声音都没出。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这时门被谁敲了一下——声音如此低沉、谦卑,起初她都没听到,直到门被谨慎地轻轻推开,一张泪眼朦胧的可怜小脸探进来张望时,她才如梦初醒。是贝基来了,她偷偷哭了几个小时了,一直拿围裙擦眼睛,以至看上去都有点怪怪的了。“小姐,”她低声说道,“我能——你允许我——进来吗?”

莎拉抬起头,看着她。强挤出一丝笑意,这对她很艰难。突然间——看到贝基,泪眼中透出的悲伤——她的脸上恢复了孩子的表情,不再是与她年纪不太相称的老成稳重了。她伸出双臂,抽咽了起来。“啊,贝基!”她说。“我跟你说过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两个小女孩儿——只不过是两个小女孩儿。你看,多真切啊。一模一样,我也不再是个公主了。”

贝基冲过去,抓着她的手,送进自己的怀里,在她身边跪下哭了起来,泪水里满是关爱与痛苦。“不,小姐,你是,”她泣不成声地说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不管是什么——你都是公主——这点什么都改变不了”。

第八章 阁楼上的生活

在阁楼上度过的第一夜是莎拉永生难忘的。这一夜她都在一种狂乱的恐惧中度过,这不是孩童般的惶恐,她从未将这种感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人会了解。清醒地躺在床上,不时地强迫自己关注一些周围新奇的事物,她还好受些。可能,用这个小小的身体去感受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还会好受些。要不是这样,这颗幼小的心灵都不知道要怎么去承受这巨大的痛苦。但实际上,这夜里,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身体,她只记得一件事。“我爸爸死了!”她不断对自己说,“我爸爸死了!”

没过多久,莎拉就发现,床实在是太硬了,她不得不翻来翻去,好找块地儿能安安稳稳地躺会儿。莎拉从来不知道夜晚如此漆黑,房顶上风在烟囱间呼啸着,就像是什么东西在厉声哀嚎。这还不算。墙壁里、壁脚板后面还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阵阵尖叫。莎拉知道那是什么,她听贝基描绘过。那是老鼠在厮打或是玩闹。有一两次,她甚至听到锋利的爪子从地板上飞快地划过,她记得,在后来那段日子里,她都常常想起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时,是如何惊坐起来在床上瑟缩着,又如何躺下去把头蒙在被子里。

对莎拉来说,生活的改变不是渐渐发生的,所有的改变都发生在一瞬间。“她必须开始过她以后将要面对的生活,”敏钦小姐对阿米莉亚小姐说,“她必须马上学会面对她的未来。”

玛丽特第二天早上就离开了学校。莎拉经过她的起居室时,悄悄朝开着的门里瞟了一眼,她发现,一切都变了。她的装饰品和奢侈品都被拿走了,角落里放着一张床,这间房已经改成了一个新的学生寝室。

莎拉下楼吃早餐时,看到敏钦小姐旁边她原来的位置上坐着拉维尼娅,敏钦小姐转过来冷冷地对她说:“你要开始新的工作了,莎拉,”她说,“你和低年级的孩子坐小桌,让她们不要吵闹,不要捣乱,不要剩饭。你应该早点儿下来,洛蒂已经把茶打翻了。”

这只是个开始,每过一天,莎拉的工作就增加一些。她要给低年级孩子上法语课,还要听她们的其他课程,这还是最轻松的工作。人们发现莎拉几乎在任何方面都能派上用场。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天气都可以使唤她去跑个腿儿,其他人没做的事情也可以差她去做。厨娘和舍监也学着敏钦小姐的口气,对这个“小女仆”颐指气使,丝毫不考虑到她已经忙活得太累太久了。她们不是什么有教养的仆人,举止粗鄙,脾气暴躁,能把责任顺手推给一个现成的人,对她们来说再方便不过了。

最初的一两个月,莎拉以为只要她尽心尽力地干活,缄口沉默,骂不还口,那些压迫她的人态度会变得温和一些。在这颗充满骄傲的小小心灵里,她希望她们明白,她在努力养活自己,而不是在接受施舍。但终于有一天她意识到,人们对她没有丝毫的变化,她越是任劳任怨,舍监就越专横跋扈,越喜欢无中生有,厨娘就越喜欢骂她。

要是她再大一点儿,敏钦小姐就会让她给高年级孩子上课,这样就能省下一个教师的工资;但她还是个小孩儿,看上去又那么小,不过,把她当成高级跑腿和全能女仆来使唤,她还能派上更多用场。通常一个跑腿的男孩儿可没有莎拉这样聪明可靠。你可以放心地把很多复杂的事情交给她去做,把很多难懂的信息交给她去转告。她甚至可以去付账单,当然,打扫收拾屋子也是她能力范围之内的事。

莎拉的课程却再也没有继续。没有人教她什么,众人使唤她跑来跑去忙完一整天后,才极不情愿地放她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莎拉就对着一摞旧书,独自学习到深夜。“如果不复习以前学过的东西,恐怕都要给忘光了,”她自言自语道,“我就要成为一个帮厨了,如果我成了一无所知的帮厨,就要像可怜的贝基一样。不知道我还会不会用标准口音说话,记不记得亨利八世有六个妻子。”

莎拉的新生活中最奇怪的一件事就是她在学生中地位的改变。从前她是孩子们中的小贵族,而如今已不是她们中的一员。她整天有活儿要干,几乎没有机会跟她们讲话,而且,她也能感觉到,敏钦小姐希望她和教室里那些同学的生活隔离开来。“我不想她和其他学生交谈,或者保持亲密关系,”敏钦小姐说,“女孩儿都喜欢受委屈的人,要是她给她们讲她的冒险故事,她们就会把她看成是受虐的小英雄,这会使她们的父母产生错觉。她最好还是过一种隔离的生活——符合她境遇的生活。我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该做的。”

莎拉并没有太多期望,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继续和那些女孩儿保持亲密关系,显然她们对她抱有怀疑,看到她也觉得不自然。事实上,敏钦小姐的学生是一群呆板无趣的小孩儿。她们习惯了富有舒适的生活,而莎拉的袍子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破,越来越奇怪,她还总是穿着有洞的鞋子,手臂上挎着篮子,被厨娘支使着走街串巷去买杂货,所以,她们每次同她讲话都像在使唤下人一样。“想想她曾经拥有好几个钻石矿呢,”拉维尼娅说,“看上去可真够可笑的,简直比以前更古怪。我从来就不怎么喜欢她,真受不了她现在一言不发地看人的样子——好像要把人看穿似的。”“是的,”听到这样的话,莎拉马上回答道。“这就是我看人的目的,我想了解他们,看完之后我还要想一想呢。”

事实上,莎拉很多次都只是盯着拉维尼娅,不让自己发火,拉维尼娅总是喜欢挑拨离间,对待这个过气的贵族同学,更是如此。

莎拉自己从不挑拨是非,也从不插手别人的事。她勤勤恳恳地干活,拎着大包小篮吃力地穿过积水的街道,她还要给那些漫不经心的低年级孩子上法语课。她穿得越来越破,看起来越来越狼狈,有人告诉她最好把三餐端到楼下去吃。没有人在乎她、关心她,她却比以前更骄傲也更伤心,但她从来没有把她的感受告诉任何人。“战士是不会抱怨的,”她咬着两排小小的牙齿说,“我不会抱怨,我会把这当成一场战争。”

但有时候,要不是因为还有三个朋友,这颗幼小的心灵几乎都要被寂寞打碎了。

第一个人肯定要数贝基——只有贝基。在阁楼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莎拉隐约感到一种安慰,因为她知道在老鼠厮打尖叫的墙壁那一边,还有另一个小孩儿。后来的那些夜里,这种安慰感越来越强烈。白天,她们几乎没有机会讲话,她们都有各自的活儿要干,即使说两句话都会被认为是想偷懒,浪费时间。“不要怪我,小姐,”第一天早上贝基悄悄对莎拉说,“如果我没有对你说礼貌用语。要是我那样说,我俩会有麻烦的。我是说‘请’,还有‘谢谢’,还有‘对不起’,只是我就不花时间去说这些了。”

但天亮之前,贝基总是悄悄溜进莎拉的阁楼,帮她系扣子和其他一些必要的帮助,之后才下楼去厨房生火。黑夜来临时,莎拉总会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告诉她如果需要的话,她的侍女很乐意帮助她。在莎拉陷入悲痛的前几个星期里,她觉得自己已经麻木到连话都不想说了,所以她们一度见面都不说话,也不相互串门。贝基的直觉也告诉她,最好不要去打扰有麻烦的人。

这三个人中的第二个是厄门加德,但在她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前,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莎拉的意识苏醒过来,重新开始她的生活时,她发现她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厄门加德存在。虽然她们俩曾一直是好朋友,但莎拉总觉得自己要比厄门加德大好几岁。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厄门加德的迟钝程度和她的热心程度不相上下。她简单无助地依赖着莎拉,她让莎拉辅导她功课,她对莎拉言听计从,一有机会就缠着莎拉给她讲故事。而她自己却没有什么有趣之处,任何书本她都讨厌。总之,她就是那种在突然陷入困境时不会被想起的人,于是,莎拉就把她忘记了。

厄门加德缺勤了好几个星期,这使得她更容易被遗忘了。返校后的头两天,她没有看到莎拉,第一次相见是在楼道里,莎拉抱着一堆要拿下楼去补的衣服。莎拉已经自学了补衣服。她看起来面色苍白,一点儿都不像她自己,一条短得奇怪的袍子下面露出一大截黑黑瘦瘦的腿。

厄门加德是一个迟钝的孩子,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个局面。她想不出要说什么。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想到莎拉会是这副样子——会如此古怪穷酸,看上去就像个下人。这让她感到很难受,但她也短促而激动地大笑一声,随口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哦,莎拉,是你吗?”“是的,”莎拉回答说,随即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从脑子里闪过,莎拉的脸红了。她怀抱着一大摞衣服,下巴靠在这堆衣服上,以免掉下来。莎拉直视的眼神里有一种东西,让厄门加德更加不知所措。她觉得莎拉似乎变成了另一种女孩,似乎她从来就不认识她。可能是因为她突然成了穷人,得缝缝补补,得像贝基一样干活儿了。“哦,”厄门加德结巴着说,“你——你好吗?”“我不知道,”莎拉回答道,“你呢?”“我——我很好,”厄门加德说,紧张得不知所措。然后,她又断断续续地想了一些亲密的话说。“你,你是不是很不开心?”她飞快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莎拉已经受够了各种不公正待遇。这一刻那颗破碎的心被怒气膨胀起来,她认为要是谁笨到这种程度,那她最好离她远远的。“你认为呢?”莎拉反问道,“你认为我很开心吗?”说完,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没有再说一个字。

一段时间以后,莎拉意识到,要不是伤痛占据了她太多记忆,她应该明白不应该因为不知所措和口不择言就责怪可怜而迟钝的厄门加德。她从来就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而且越是这样,她就表现得越愚蠢。

但另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却让莎拉变得过于敏感起来。“她和其他人一样,”她想,“她并不是真的想和我说话。她知道没有人想跟我说话。”

这样一连几个星期她们之间一直有隔阂。每次偶遇,莎拉就把目光转向别处,而厄门加德则窘迫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有时候,她们迎面而过也只是相互点点头,也有时候连招呼也不打。“如果她不愿意和我讲话,”莎拉想,“我也不会打扰她,敏钦小姐把这件事变得再简单不过了。”

敏钦小姐确实让这件事变得很简单,以至于后来她们俩几乎都见不着面了。那时,大家都看得出厄门加德比以前更傻了,成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她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蜷成一团,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一次,杰西从她身边走过,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她。“你在哭什么,厄门加德?”杰西问。“我没哭,”厄门加德夹着浓浓的鼻音颤抖着说。“你哭了,”杰西说,“一大滴眼泪刚从你的鼻梁上滚下来,现在又有一滴。”“嗯,”厄门加德说,“我是很难过——谁都别管我。”说完,她转过肥胖的后背,掏出手绢一股脑儿蒙在脸上。

那天晚上,莎拉回阁楼比平常晚一些,她一直工作到其他的学生上床睡觉,之后她又去空空的教室做了一下功课。当莎拉走到楼梯的最上层,她惊讶地发现,阁楼的门外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去那儿呀,”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但有人点了蜡烛。”

确实有人点了蜡烛,但那却不是她平常在厨房里用的那种烛台,而是学生宿舍里的烛台。有人正坐在破凳子上,穿着睡衣裹着一条红色的披肩。那是厄门加德。“厄门加德!”莎拉叫起来。她感到太吃惊了,几乎吓了一跳。“你会有麻烦的。”

厄门加德从凳子上笨拙地站起来,拖着一双大号拖鞋踢踏踢踏地从阁楼那头走过来,眼睛和鼻子都哭得红红的。“我知道——要是被人发现的话,”她说,“但是我不在乎——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哦,莎拉,请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不再喜欢我了?”

厄门加德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东西,让莎拉再一次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这种东西是如此简单如此温情——和从前请求她做“最好的朋友”的那个厄门加德如此相似。这种东西让莎拉明白了,几个星期前,厄门加德说的那些似乎别有用心的话其实都是无心的。“我是喜欢你的,”莎拉回答道,“我以为——你知道吗,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以为你——也变了。”

厄门加德瞪大了湿湿的眼睛。“什么,变的人是你!”厄门加德哭起来,“你不想和我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回来以后变的人是你。”

莎拉想了想,明白她犯了一个错误。“我是变了,”她解释说,“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敏钦小姐不希望我和其他女孩讲话,她们大多数人也不想和我讲话。我以为——也许——你也不想。所以,我试着不去打扰你。”“哦,莎拉,”厄门加德带着责备的口吻,几乎要号啕大哭了。她们看了看对方,立刻朝对方跑去抱在了一起。说真的,莎拉那颗小小的黑色的脑袋在那个搭着红披肩的肩膀上足足靠了好几分钟,在厄门加德似乎想要推开她那一刻,她感到孤独得可怕。

然后,她们并肩坐在阁楼的地板上,莎拉抱着膝盖,厄门加德裹着披肩。厄门加德充满感情地看着这张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古怪的小脸蛋。“我再也受不了了,”她说,“我敢说没有我你也可以活下去,莎拉;但我不能没有你。我快要死了。所以,今天晚上,我躺在被子里哭,我就马上想到要溜到这里来,只求你让我们再做回朋友。”“你比我可爱多了,”莎拉说。“我总是太过骄傲,不愿意尝试和别人交朋友。你看,考验我的时候到了,证明我不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儿。恐怕这些考验真的会把我变成那样。也许”——莎拉睿智地皱了皱眉头——“这就是考验的意义吧。”“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的,”厄门加德固执地说。“我也不知道——说实话,”莎拉坦白地承认。“但我想任何事情都有好的一面吧,即使我们看不到。也许”——莎拉有些迟疑——“敏钦小姐也有好的一面吧。”

厄门加德有些害怕,又禁不住好奇四下打量着阁楼。“莎拉,”她说,“你认为你能忍受住在这里吗?”

莎拉也四下看了看。“如果我假装这里不是这个样子,我可以忍受,”她回答道,“或者如果我假装这里是一个故事场景。”

莎拉慢慢地说。她的想象力开始发挥作用了,这次变故以来,它还未曾苏醒过,就仿佛昏睡过去了。“还有人住在更糟糕的地方呢,想想伊夫堡垒地牢里的基督山伯爵,想想巴士底狱里囚禁的人们!”“巴士底狱,”厄门加德轻声说着,专注地看着莎拉,开始展开想象。她想起法国大革命的那些故事,是莎拉绘声绘色的讲述使她记住了那些故事。除了莎拉没有人能够做到。

莎拉的眼睛里透出一道熟悉的光芒。“是的,”她抱着膝盖说,“那倒是一个不错的故事场景。我就是巴士底狱里的一名囚犯。我在这里已经很多很多——很多年了,所有人都已忘记了我。敏钦小姐就是监狱长——而贝基”——莎拉再次眼前一亮——“贝基就是关在隔壁牢房里的囚犯。”

她转过来对着厄门加德,看起来就像从前的莎拉一样。“我就假装是这样,”她说,“这会让我感觉好受很多。”

厄门加德立马欣喜若狂,并且对莎拉肃然起敬了。“那你会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吗?”她问道。“我可以晚上悄悄溜上来,只要是安全的时候,来听你讲你白天编的故事吗?这样,我们就会比‘最好的朋友’还要要好了。”“可以呀,”莎拉点点头。“不幸可以考验一个人,我的不幸考验了你,证明了你是如此可爱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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