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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4 10:5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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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衍振

出版社: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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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发迹史(下)

左宗棠发迹史(下)试读:

第一章 升官后被新搭档瞧不起

官员如何升迁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太平天国覆灭,朝廷欣喜之余,开始担心手握重兵的湘军主帅曾国藩,更担心曾国藩和左宗棠联起手来……曾国藩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为全身而退,他主动上奏请求朝廷裁撤湘军。

曾国藩此奏正好迎合了朝廷的心理,自然没有不准之理。曾国藩自请裁撤湘军,去了大清的一块心病,朝廷不仅以后不再难为曾国藩,连湘军侵占太平天国囤积在金陵的大量金银财宝一事,索性也不追查了。

左宗棠得知曾国藩已开始对湘军大肆裁撤的消息后,不由仰天叹道:“涤生要保善终,只能行此下策!”沉思良久,忽然又自言自语道:“如果能为湘军保存一支血脉,当为最好!”

当天晚上,他把部下杨昌浚、胡雪岩传进巡抚衙门,三人共议此事。杨昌浚想了想说:“江西方平,各路湘军已被召回江宁予以裁撤,只有刘寿卿手下的四十营两万人,还在福建省作战。宫保想为湘军留下一杆旗号,又不被朝廷发觉,只能从寿卿身上想主意。”

胡雪岩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有些话,宫保不开口,曾爵相也不好对朝廷开口。但究竟该如何办理,还须想好以后才能上奏。既不能让人说闲话,又不能授人以把柄,好像我们是在有意阻挠裁撤湘军。”

左宗棠沉吟许久,咬牙道:“照此看来,没有机缘,这道奏折还真不好随便上!”几个人又谈了些闲话,这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早饭后不久,法国驻华公使柏尔德密,带着参赞武官等一应随员,赶到杭州来见左宗棠。柏尔德密这次到杭州,是秉承国内的旨意,特来与左宗棠洽谈合作造船一事的。法国内阁通过分析柏尔德密、日意格等人搜集的情报认为,左宗棠迟早会造船,如果法国不抢先一步,这笔一本万利的生意,便有可能被英国夺去。英国是最早与大清打交道的欧洲国家,可以想见,他们不会放过这次发财的最佳机会。

法国内阁示意柏尔德密主动出击,尽一切可能说服左宗棠与法国合作。因为他们知道,早在杭州未收复之前,左宗棠就在衢州试造过汽轮船,可惜没有成功;杭州收复之后不久,左宗棠又将衢州的一些造船匠师全部迁到杭州,同时让这些匠师偷偷研究常捷军从国外采购的汽轮船,决定再次试制。中国匠师在洋船上一遍遍推敲部件,怎能瞒过日意格的眼睛?尽管此时常捷军力主大部分被裁遣,部分洋兵已拿了高额的禄金回到自己的国家,但常捷军的舰队尚在,目前仍由德克碑、日意格与史致谔三人共同管理。

但柏尔德密此行却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听了他的话后,左宗棠喝了口茶,这才不冷不热地说:“本部堂以为,贵国此议不妥,我国目前还没有能制造汽轮的匠师,此外没有建造大型船厂的财力。如果贵国诚心想帮助我国,可以帮我们考察一下汽轮船的失败原因,或者替我们聘请几位真正明白的洋技师,我们可以向他们提供高额的薪水和酬劳。”

柏尔德密只好失望地离开杭州,左宗棠则私下对杨昌浚说:“法国人提出与我国合作设造船厂,其实是想用我们的地盘与银子,干他们自己的事情。像这样的合作,就算合作上一百年,我大清仍不能自己造出船来。这不是强国之途,反倒是弱国之策,这样的事情,我们不干!”

但柏尔德密并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请示国内后,他再次跑来见左宗棠,笑呵呵地说:“法国为示与大清友好,决定派日意格、德克碑二人,帮助大清国试制汽轮船,为以后建造船厂,打下一个基础。”

左宗棠哈哈笑道:“贵国这个想法好,但本部堂以为,若德克碑帮助我国试制汽轮船,就不能再兼任常捷军舰队的管带了,德克碑可以充任总督衙门里的幕僚。日意格呢,也不能再兼任宁波税务司,他同德克碑一样,都可以充作本部堂的幕僚,专干试制汽轮船的事。”

柏尔德密一愣,不敢拒绝,更不敢擅自应允,于是再次向国内请旨。法国内阁经过讨论,同意左宗棠此议。常捷军舰队于是划归刘培元的水师营,日意格与德克碑以幕僚身份,与中国匠师在杭州继续试制汽轮船。

不久,经左宗棠同意,日意格从法国国内船厂,又陆续聘到了十几位造船技师。这些技师来到杭州后,仍以幕僚身份入驻。

常捷军全行解散,左宗棠按照史致谔的要求,替他上折奏请离职。朝廷念史致谔防守宁波有功,赏以原品退休。朝廷随后又赏林聪彝三品顶戴按察使衔,署宁绍台道——忠良之后终于有了施展才华的天地。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九月十日,经各路官军在安徽、江西两省围追堵截,太平天国幼主洪天贵福等以下各王,在江西境内被全部歼灭;安徽、江西两省境内的太平军余部退往福建以及陕甘一带。由左宗棠与沈葆桢联衔题奏的红旗捷报快速发往京师。

圣旨拜发的同时,左宗棠开始安排离浙赴福建就任的事。

胡雪岩已带上部分幕僚,先期护送左宗棠眷属登船赶往福州。

两个月后,一道圣旨飞递进浙江巡抚衙门。左宗棠急忙正冠掸衣,带上杨昌浚等人到官厅跪接圣旨。

传旨差官满脸喜色,脚步轻快,传旨之前,先对左宗棠耳语了一句:“宫保大人,您老接完了旨,可要多赏卑职几个。”说完展旨宣道:“内阁奏上谕:福建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左宗棠,督师入浙,恢复浙东各郡县,进规浙西,攻克杭州省城及湖州等府县,肃清全浙,并派兵截剿皖南、江西窜贼,荡平巨股,卓着勋猷,兹当幼逆洪天贵福就擒,歼除余孽,东南军务渐次底定,自应渥加懋赏。左宗棠着加恩赐封一等伯爵,并赏换花翎。此次截剿幼逆洪天贵福,出力员弁,着左宗棠会同沈葆桢一一查明,汇案保奖。钦此。”

怪不得传旨差官没宣旨便讨要赏钱,左宗棠原来被朝廷赐封了一等伯爵并赏戴花翎!尽管在此之前,他极其渴望升迁,但是成为继曾国荃、李鸿章、官文之后第四位赐封伯爵的官员,他是从没想过的。接旨的当晚,左宗棠依老例上折奏请朝廷收回成命。同一天,江西巡抚衙门沈葆桢也被赏加头品顶戴,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

左宗棠的折子递进宫去,朝廷照例是不准,又破格在伯爵的前头赏加恪靖二字。左宗棠得封伯爵的当日,新疆伊犁维回各族百姓爆发大规模的起义,并很快波及天山南北。经各股义军互相拼杀,新疆随后出现五个互不统属的地方政权并形成分裂割据状态。

到了年底,在外国匠师的直接参与下,第一艘由大清国自己制造的汽轮船在杭州诞生。

左宗棠此时已率亲兵营离开杭州八十余里,正向福州进发,得到消息后,在新地扎下营盘,然后只带五十名亲兵并少数幕僚,乘轿赶回杭州,会同刚抵任的浙江巡抚马新贻、浙江布政使杨昌浚,亲到江边观看新船下水。

见左宗棠亲自来观看汽轮航行,日意格、德克碑二人越发兴奋,亲自登船指挥一班员弁驾驶。先是一缕浓烟从船上缓缓升起,随即传来一阵突突的马达声,众人眼望着这艘新船离开岸堤向江心驶去。

马新贻乐得双手直搓,口里不住声地赞道:“爵帅,我大清也有了汽轮船!好啊!”杨昌浚则眼含热泪,口里除了说好,再道不出第二个字。左宗棠抚须凝望许久,忽然说道:“传令给日意格,把轮船开到最大时速。”

传令兵很快又返回岸堤,对左宗棠禀道:“报爵帅左大人,日大人说,本船的时速已提到最大。”

左宗棠摇了摇头,对马新贻与杨昌浚说:“这种汽轮船,同我大清所造之帆船快不了多少,糜银却极重,不划算。本部堂走后,望二位督命日意格、德克碑,务必找出船行不速的原因。看样子,这个日意格,对西船考求的还不太明白。若他俩实在想不出办法,不妨写信给李少荃爵帅,让他找英国人想办法。若英国人能想出办法,我们就辞掉日意格和德克碑,另请英国匠师帮忙。二位以为如何?”

马新贻忙笑道:“请爵帅放心,下官和蒋方伯会见机行事的。”

下属对着干怎么办

看过轮船之后,左宗棠当晚又马不停蹄赶回大营,继续提军前行。

这时,太平军余部在李世贤、汪海洋等人率领下,由江西转入福建,并很快占领了漳州、龙岩、南靖、平和及长汀、连城、上杭交界之南阳、新泉一带,把福建全境闹了个面目全非。

左宗棠气得牙根发痒,一面下发紧急文件,命令在福建的各路官军征剿,一面上奏朝廷,请留老湘军刘松山部四十营二万人在福建助剿。

朝廷收到左宗棠的奏请,知道福建省兵力单薄,只得照准。曾国藩知道左宗棠的良苦用心,他为了能把刘松山及所部兵勇长期留在左宗棠的身边,于是也上奏朝廷,提出:“恳请格外天恩,也为左宗棠调派便当,能否将刘松山所部改隶楚军建制?”

朝廷见到曾国藩的折子,急忙下旨征询左宗棠的意见。左宗棠接到圣旨,不敢贸然上折,写信和刘松山商量。刘松山很快回函,不同意易旗,坚持使用湘军旗号。

刘松山短短的几句话,左宗棠读出了两行热泪,他掩信叹道:“做人当如刘寿卿!从一而终,真大丈夫也!”

左宗棠督军行至福建浦城的当天,突然接到刘典从江西发来的快信,告知自己即将离营回老家,为过世的母亲守孝。

左宗棠接信不由一愣,暗道:“福建战事正是棘手之时,刘典即将率军进入福建,若此时回籍,如何得了啊!”

左宗棠连夜派员赶往江西,给刘典送奠仪及挽留书信一封,接着又起草奏折,恳留刘典帮办军务,并密保杨昌浚出任浙江臬司。

奏折发走后,左宗棠又给杨昌浚写了一封加急信,告诉他自己已经推荐他担任浙江按察使。杨昌浚见信大喜,殊不知,当浙江巡抚马新贻得知按察使刘典丁母忧的消息后,马上向朝廷保举自己的随员高卿培,出任浙江按察使员;马新贻的折子整整比左宗棠的折子提前三天拜发。

二十几天后,圣旨分别下到杭州、左宗棠大营、江西刘典大营。圣旨同意刘典离职,以二品顶戴的身份去福建帮办军务;浙江按察使则让高卿培担任。

刘典接旨之后很快率军进入福建,不几日即到达宁化,会同赣勇王德榜所部,趁机收复龙岩。

左宗棠接旨之后愣了许久,怀疑是马新贻在捣鬼,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给杨昌浚写信,说明原因。杨昌浚为此生了好多天的闷气。

马新贻不把左宗棠放在眼里,自有他的一番想法。若无自己的路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背着左宗棠单独上折的。

马新贻从同治元年至三年这段时间里,几乎是一年一个台阶,官运顺得已不能再顺。马新贻既非湘系也非淮系,又不是楚系,他何以能如此平步青云呢?原来,他进京会试前,便牢记“朝中有人好做官”的古训,曾拜大学士户部尚书祁寯藻为师;当年会试,大主考放的又恰是大学士潘世恩。考罢,他又成了潘世恩的座下门生。经祁寯藻介绍,得识时任翰林院编修的宝鋆,更是门路大开。

马新贻到安徽为官后,每年都打发人进京一至两趟,去看望两位恩师以及宝鋆等人,从未间断过。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宝鋆成了当红大臣,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担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不久升为户部尚书。马新贻与他来往更加密切,每年都有十几万两的银子送进京师宝鋆府。宝鋆感恩,于是便力保马新贻。马新贻想不红都不行了。

试想,马新贻有宝鋆这样的朝廷重臣在背后撑腰,他又怎会把一榜出身的左宗棠放在眼里呢?杨昌浚等人自然也就更不放在眼里。

左宗棠率军抵达延平时,已经是岁底,天寒地冻,新年将至,进福建的各路官军渐渐增多,粮饷开始跟不上。

左宗棠在延平大营,一面派员分赴各省劝捐,一面给杭州下发文[1]件,命马新贻急运粮饷救急。此时,捻军与西北太平军余部会合,推太平天国遵王赖文光为首领,仍采用太平天国兵制、兵法,易步为骑,开始在豫、鄂、安徽、鲁等省流动作战,声势颇大。

朝廷原调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所部铁骑与捻军作战,不久又从黑龙江、吉林两地征调多路马队参战。福建省战事未息,捻军势力又起,朝廷一时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眼见朝廷无法从各省调拨更多的济饷给福建,左宗棠除了向浙江催调外,也只能向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苏巡抚李鸿章、江西巡抚沈葆桢求援。曾国藩紧急为福建助运了二十万两白银与十万石粮食,李鸿章为左宗棠运送了五万两白银及一万石粮食。江西比较贫瘠,沈葆桢原本无银可助,但他收到左宗棠求救信后,还是咬牙让藩台把全省仅有的四万两白银拨付了过去。

浙江是福建浙总督所辖的省份,照理,总督衙门派过来多少饷粮数额,巡抚衙门都该照拨才对,但马新贻一两银子、一石粮食也无。

浙江布政使蒋益澧收到左宗棠的信后,连夜便来见马新贻,请调军押运粮饷入福建。

马新贻原本已收到左宗棠的咨文,但他偏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把蒋益澧递过来的信看了看,打着官腔道:“爵帅这件事还要打个商量。老弟知道,爵帅离任前,就有修筑海塘之议。现在,全省上下正在做这件事情。还有钱漕一项,全省刚刚平定,回迁百姓只是暂时安定了下来。今年收成又差,眼见放出去的籽种和款子是收不回来了。本部院上日刚奏请户部请减杭、嘉、湖、金、衢、严、处等七府浮收钱漕,又要复兴各府、县书院,这也要一大笔款子。如此算来,我们不筹到二百万两银子,是办不完这些事的。”

蒋益澧忙道:“抚台容禀,爵帅离任时,已经给库里留了八十万两的银子,粮食也还存有二十万石。司里想,如今军务紧急,不妨先从库里提取五十万两拨给爵帅应急。粮食呢,运送过去十五万石也该不成问题。司里办完这些呢,再想办法去筹些款子,让各省再救济一些饷粮,我们的事情也就可以办了!”

马新贻拉下脸道:“老弟此言差矣。爵帅走时的确给库里留了些银子和粮食,但他老给省里留了个永远也填不平的大窟窿也是真的。他老好名太过,有时就不知死活。有些事,本部院不好当面驳他,但本部院却是要同上头讲清的。”

蒋益澧惊道:“抚台何出此言?司里怎么越听越糊涂?”

马新贻冷笑道:“他走便走了,却偏偏在杭州弄了个不清不混的造船局子,又不说是省里的呢还是总督衙门的,弄了一帮子人气不通的法国人,在那里鼓捣,月月来向本部院黑着眼睛要禄金,还说是爵帅答应过的。尤其是那个日意格和德克碑,最让人讨厌不过,每次到衙门来见本部院,稍不如意,不是拍桌子,就是把眼睛瞪得跟灯笼那么大。照这么干下去,我们省什么时候才能熬出个头儿呢?“老弟,爵帅的事,缓办吧。上头既放本部院来做浙江巡抚,本部院凡事就要多替浙江想想。老弟你呢,是浙江藩台,落眼点自然也该是浙江才对。本部院已让人知会了盐政衙门的杨石泉,浙省的盐丁,是一文也不能乱用的。”

蒋益澧被马新贻一顿话,说得低头沉吟了半晌,有心想争上几句,又怕惹急了马新贻以后不好共事,表面上只有点头称是。下来后,蒋益澧乘轿到盐政衙门来找杨昌浚想办法。

两个人思谋了大半天,仍无一点办法好想,只好各自给左宗棠复信,据实言明情况算是交差。

左宗棠一见到蒋、杨二人快马递来的信件,气得大骂:“马榖山这个狗东西,真是反了!他竟然连本部堂的话都敢不听!这样的巡抚若不好好参他一本,还要王法做什么呢?”他骂完之后,当即便把随营的起稿师爷传了过来,大声吩咐道:“你马上起奏一篇参劾马榖山的奏稿,本部堂要和他到朝廷那里去打官司!”

师爷急忙答应一声,随后问道:“请爵帅示下,您要参劾马榖山什么呢?”

左宗棠气哼哼地道:“就参他抗命不遵吧。本部堂粮饷吃紧,已紧急传命于他,让他速拨粮饷若干到军前应急,他竟理都不理!这还了得吗?”话毕,又把蒋益澧、杨昌浚的来信递给师爷,很郁闷地说:“这是蒋乡泉与杨石泉给本部堂发来的快信,你看一下就起稿吧。”

师爷接过信,细细地看了一下,小心道:“大人,这马榖山违抗宪命,好像也是情有可原的,何况,朝廷已经准了他修筑海塘的奏请。设若他当真又奏减杭、嘉、湖、金、衢、严、处七府浮收钱漕,库里不仅没有多余的银子,恐怕还须外筹一些才能应付下来呀。卑职以为,这参劾折子呀,大人不妨等等再上吧。大人刚离开浙江就和巡抚闹意见,折子递上去后,朝廷会怎么想呢?”

左宗棠摸了一把胡子道:“其实,你就是不讲这话,本部堂也认为这个参折上得有些勉强。可这个马榖山,本部堂不整治他一下,咽不下这口气呀!他马榖山若是福建浙总督也就罢了,他偏偏是浙江巡抚,而本部堂才是总督啊!”

师爷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暗道:“现在的浙江抚台若是曾沅甫,就更有您老受的了!”

师爷下去后,左宗棠背着手来回踱步,苦思不得良策,只好给正在龙岩督战的刘典送信一封,让刘典速到延平商议事情。给刘典的信刚刚送出去,他又接到刘松山的来信。刘松山在信中称,所部在收复南阳的时候,缴获太平军屯粮五万石和白银一万余两。

左宗棠接信心稍安定。不久,曾国藩、李鸿章、沈葆桢所助饷银及粮食陆续运到。眼望着这些饷银和粮食,左宗棠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不知该怎样感谢才好。

刘典把军务稍作布置,即带亲兵营飞马来见左宗棠。

刘典到时,正有军兵从车上往下搬运粮食,场面热闹。他见到左宗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哈哈!季高,这些粮食到得及时,您老是从哪儿化来的?”

左宗棠拉住刘典的手,红着眼睛说道:“马榖山这个混蛋!他明知道前军各路人马缺饷断粮,却纹丝不动。若非涤生伸出援手,我们连个年都休想过去呀!我正在着人给各路人马分粮分饷,这一二天就能分拨妥当。克庵,龙岩怎么样?年前能不能收复?”

刘典说道:“各营已断炊一日,眼下正靠宰马匹度饥。我离营时还在想,若粮食仍无着落,兵勇非哗变不可。”

左宗棠道:“寿卿在南阳得到了长毛的五万石粮食,我已派快马过去,让他紧急给你拨两万石过去。若不出意外,今儿个就能送到。克庵,我做梦都没想到,涤生还像从前那样待我!”

提到曾国藩,刘典不由叹口气道:“曾爵相与您交往颇深,他是知道您老为人的,但曾老九恐怕就不是从前的曾老九了。您老可能还不知道,他离开江宁时,已在人前发下重誓说,除非左季高拜相,否则他就不再与您老来往!他是真生您老的气了!”

左宗棠苦笑道:“他说的这些话我也听到了。这个曾老九啊,他明知道我大清一榜出身是不拜相的,他故意这么说,无非就是想和我绝交罢了。左季高的苦处曾涤生知道,可他曾老九怎么知道啊!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把你紧急从龙岩召来,是要和你商议一下眼下的局势。”

左宗棠话毕,传人摆上福建省份图,便指指点点地说起来。刘典返回龙岩的当日,龙岩攻克,太平军败走新泉。刘典挥师猛追,一鼓作气攻下新泉。在新泉稍事休整,刘典提军向浮州进逼。

发财的绝佳机会

刘典攻克新泉的同时,左宗棠与刘松山正在包围漳州。

漳州现是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的王府所在地,此处屯兵五万,离城十里便设哨卡,城内又屯有大批的粮食、枪械等物。侍王府和从前金陵城里的天王府一样巍峨壮观、金碧辉煌,里面不仅囤积了无数的金银宝物,还住有一千余名女人。

这些女人都是李世贤的部下从各地抢掠来的,交由广西的大脚蛮婆看管,李世贤想摧残哪个,哪个便被大脚蛮婆剥光了衣服,抬进李世贤的寝宫里。进了寝宫就是进了阎罗宝殿,往里抬的时候又哭又闹,出来之后都跟面条一样,声息皆无,只好由大脚蛮婆拉到王府外面埋掉。

早在左宗棠、刘松山二军到达前,福州将军英桂率所部旗营,会同福建巡抚徐宗幹的抚标六营,屯扎在离城五十里的地方,但因太平军人多势众,二人不敢硬攻。

英、徐二军与漳州城外的太平军整整隔河相望了十几天,谁也没有发起攻击。在两军对峙期间,英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Burrell),三次驾坐小夹舨船,打着办公事的旗号,过河登岸进入漳州城内。

漳州河面原有福州水师船只往来巡视,但英领事视若不见。水师提督曾玉明得知消息后,亲自带船将柏威林所乘舨船拦截,柏威林却对曾玉明大喊大叫:“我进漳州有公事要办,你不要拦我!”

曾玉明急忙派人向巡抚徐宗幹禀报情况。柏威林却趁这空当,命令舨船绕开水师船只,箭一般地驶向对岸。徐宗幹怕受牵连,急忙联合英桂向左宗棠禀报。

对英国人明里暗里与太平军勾结的事,左宗棠早有所闻,但像柏威林这样明目张胆的,左宗棠还是第一次遇见。他因为尚未与曾玉明等人谋面,不敢马上向总理衙门禀报,何况,当真要禀报总理衙门时,他也要提前与李鸿章、英桂、徐宗幹、曾玉明等人计议出个方法来才好。

左宗棠到漳州的当日,便与英桂、徐宗幹、刘松山、曾玉明等人会在一处,商议攻取漳州的事。

漳州是继江宁之后的最后一座大型城池,守城的太平军也是目前几支太平军中最大的一支。左宗棠决定采用曾国荃攻取江宁的办法,使用长困久围之计,力争全歼守军,将李世贤以下一干人众一网打尽,以防窜扰邻省,或进入陕甘,成尾大不掉之势。

左宗棠分檄在福建的各路人马,从不同方向往漳州靠近,形成合围之势。李世贤看出左宗棠的策略,于是决定趁清军尚未形成合围之前突围。突围的前一天,李世贤将府里的女人全部干掉,只带了少许的亲兵,悄悄藏进英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的船上,由柏威林将其先期送出城去。金银财宝因为太多,除送给柏威林一些外,都未带走。

左宗棠突见由漳州城开出一只汽轮船,船头插着英国的旗号,便命福建水师营迎头拦截,以防李世贤逃跑。

曾玉明领命,亲驾一艘兵舰来迎英国兵船。他站在船头喊话道:“我家爵帅大人有命,请柏威林领事出来讲话。”

牛高马大的柏威林很快出现在船头,当先用手指着曾玉明呜哩哇啦了几句什么,随从赶紧翻译成华语:“请转告你家爵帅大人,本领事出入漳州,是奉我国之命,来向李世贤讨要一笔老账。这是我大英帝国与太平天国之间的事,与总督衙门不相干。请转告左大人,李世贤在没有付账之前,请不要对漳州实行攻击。否则,我国便要向贵国的总理衙门交涉。请你们把船让开,领事先生要到永定塔去公干。”

曾玉明见英国人语气强硬,手里还都握着火枪,心头不由一颤,有心想带人到对方舱里去验看一番,又怕当真引出交涉事件。

曾玉明思忖了半晌,打发一名亲兵,乘了小船飞赴大营去给左宗棠报信。亲兵到了大营,把领事柏威林的话一一讲给左宗棠听。

左宗棠不听便罢,听了之后,两眼气得通红,他握拳大骂道:“这些狗日的洋杂种,还敢对本部堂发号施令!本部堂拿的是大清国俸禄,却不是他英国的俸禄!柏威林不让本部堂攻城,本部堂偏要攻给他看!总理衙门怕他英国,本部堂偏不怕他!”随后高喝一声:“来人,传命下去,架炮轰城!”

一时间,上百门开花大炮,在漳州的周围轰鸣起来,声震环宇,使得漳州城的上空一片硝烟,仿佛起了大雾。大炮过后,左宗棠正要组织云梯攻城,漳州城的北门却忽然洞开,大队太平军将士杀了出来。太平军决定弃城突围了。

因是弃城突围,太平军此次伤亡极其惨重,五万余众,竟被截杀四万余人,只有几百人杀了出去,按着李世贤事先的吩咐,奔向永定塔方向。

左宗棠传命各军奋力追击,又将永定塔趁势收复,李世贤只带了两名亲随趁着夜色,一路奔逃进广东镇平的汪海洋军营。

汪海洋是安徽全椒人,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部将,因作战勇猛,颇得石达开器重。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太平天国发生内讧,北王韦昌辉杀死东王杨秀清又欲杀石达开。

石达开于是携汪海洋缒城逃走。后石达开率部回江宁讨伐韦昌辉,成功,奉洪秀全命在江宁辅政,汪海洋亦得宠。咸丰七年,石达开因受洪秀全猜疑,同汪海洋率部二十余万人马离江宁出走。

咸丰十年,汪海洋见石势孤,遂与石决裂,率部自广西返回,于次年投到忠王李秀成的麾下。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汪海洋因功封康天义,次年升朝将,洪秀全临死前又封其为康王(有人说是汪海洋自封)。汪海洋此时尚有部众五万余人,现正在镇平大兴土木,为自己建造康王府,也要辉煌一把。

李世贤到后,先是对汪海洋按兵不动说了几句不满的话,又对汪海洋建造王府一事提出异议。汪海洋全不理会,每日只是让士卒捧了好酒好菜与李世贤享用,又打发身边的一名丫环来为其侍寝,供其泄欲。

这一天,汪海洋亲自来陪李世贤喝酒,一直把李世贤喝成不醒人事后才罢休。汪海洋让人把李世贤装进麻袋里,笑着吩咐道:“天王昨儿夜里托梦来了,他想见侍王一面。”汪海洋话毕,便命人将李世贤抬到城外预先挖好的一个深坑里埋掉,然后继续建造康王府。侍王从此变成了死王。李世贤自己恐怕都没有想到会是这种下场。

福建巡抚徐宗幹先期挥军进入漳州城中,一边清剿太平军未及退出城的兵勇,一边就张贴告示,出榜安民,整整忙乱了五天,才请左宗棠进入城中心的侍王府居住。

侍王府已经打扫干净,墙壁上的猴子画图已被细细铲除,没有铲除的,也都刷成了白色。女人的尸体也被拉出城去掩埋掉。左宗棠进漳州的当夜,刘松山率军收复南靖。

在漳州,左宗棠收到京递官报,得知曾国藩已交卸两江总督关防,加钦差大臣衔,督办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开始大规模围剿捻军;加江苏巡抚李鸿章兵部尚书衔驰赴江宁署理两江总督;丁日昌暂时署理江苏巡抚。

眼望着官报上刻印的圣谕,左宗棠口里虽不说什么,心里想的却是:“不将涤生累死,朝廷是不肯罢休啊!”

左宗棠随后又有些替曾国藩担心:“湘军已裁遣八九,‘剿捻’主要依靠李鸿章的淮军以及各路绿、旗各营,这些人马均非涤生旧部,涤生如何能调遣得动啊!”思虑再三,左宗棠飞檄刘松山,让刘松山率所部离福建,飞赴钦差大臣曾国藩大营听曾国藩调遣。左宗棠是决定要在最关键的时候,帮曾国藩一把了。

刘松山接命之后自是大喜,稍事筹备,即拔营起程,率所部全部人马向曾国藩报到去了。

刘松山走后不久,左宗棠收到署两江总督李鸿章的信,知道曾国藩、李鸿章创设的上海江南制造总局已被朝廷允准,现已开工生产。左宗棠阅信大喜,抚须叹道:“我大清总算也有了自己的机器制造局!”

这时,候补道胡雪岩,与福州税务司美里登(Méritens Baron de),来到漳州面见左宗棠。

胡雪岩奉命先期护送左宗棠的家小到福州福建浙总督衙门后,很快便与税务司美里登会在一处。

常捷军被裁遣后,美里登一直在寻找发财的途径,只是苦于左宗棠一直未到任所视事,而巡抚徐宗幹又是个凡事不肯做主的人。

胡雪岩恰在此时来到福州,这不仅让美里登心头一喜,也让他马上想到了一条发财的道路。

两个人玩了几天后,美里登见机会成熟,便笑嘻嘻向胡雪岩建议:“福州江面常有枪械精良的太平军出没,总督抵任后甚不安全,可否仿常捷军机制,在福州也建起一支队伍,招募洋人入伍,购买洋枪洋炮洋船装备。太平军定不敢再在福州江面出入矣!”美里登说得神乎其神。

胡雪岩以为可行,但他很快又提出,现在总督衙门正是财力支绌之时,浙江巡抚马新贻又处处和左爵帅掣肘,美里登此议恐不能被左爵帅照准。

胡雪岩说的是实情,但美里登眼珠一转道:“大人此言差矣。大人可知,长毛手中之精良枪械,是由哪国提供的吗?全是英国人提供的。英国驻福州的领事柏威林,已经不止一次地回国去为李世贤采购枪炮。如果我们不及早建起一支更优良的军队,是不能将长毛逐出福州江面的。鄙人实在是为大清国好啊!”

胡雪岩答道:“税务司美大人容禀,设立军队需要教官,需要到国外去采购洋枪洋炮,这就需要一大笔银子。这笔银子总督衙门是筹措不来的,本官也无计可施。”

美里登却振振有词道:“银子不成问题,鄙人可以出面到我国的银行去借,只要贵国肯出利息就行了。教官也可以由我们法国承担,只要贵国肯出些薪金就行了。怎么样胡大人,我们合作吧?鄙人可以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精良的枪械船炮采运回来,肯定不误事!”

一听到能借到洋款,胡雪岩心动了,他也不想放过这次发财的绝佳机会。以前为左宗棠借款,他已经亏了一些,他觉得该是他得到回报的时候了。胡雪岩决定静下心来与美里登商议此事。

不久,美里登又接到左宗棠发来的咨文一道,查问英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暗中勾结李世贤的事是否属实。

美里登接到左宗棠的咨文后当即大喜,认为离间英国与左宗棠之间关系的时候已到,便马上传文书官用中法两国文字给左宗棠回函一封,称:“柏威林暗通李世贤等事确有其事,实属无礼。”

美里登套用了一句中国的老话,说柏威林此举是首鼠两端。美里登最后建议左宗棠:“上奏总理衙门,由总理衙门出面与英国驻华公使卜鲁斯交涉,将柏威林召回,另换新领事,英国不敢不答应。”

为了此次组建军队能使法国独享其权,美里登在左宗棠克复漳州的第二天,又向胡雪岩提出建议,他想亲自走一趟漳州,面见总督左爵帅,一为当面汇报英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通敌的劣迹,一想亲自向总督大人陈说在福州组建洋枪队的种种好处。

胡雪岩也以为面见左宗棠的时机已到,便一口允诺。

两人于是各自带上自己的随行员弁,单调了税务司的一只大兵船,顺风开足马力向漳州行来。

为防太平军在江面袭扰,老谋深算的美里登,特从税务司衙门翻找出一面法国国旗挂在船头,以示身份。

捞取好处费

到漳州的当天,胡雪岩先将美里登等人安排进一家官栈住下,他自己先去面见左宗棠。

礼毕,左宗棠单把胡雪岩请进签押房里喝茶,又说了许多勉励的话,然后才道:“本部堂已奏请上头,着老弟随本部堂入福建。上头已赏老弟按察使衔福州补用道。福建省军务将定,本部堂当寻个机会给老弟补个实缺,让老弟好好施展一下才华。”

胡雪岩忙道:“司里能在爵帅身边伺候,已是心满意足,爵帅想赏司里个实缺,司里却是想也没敢想过。”

左宗棠抚须笑道:“雪岩哪,本部堂果然没有看错。本部堂募勇入浙不久,你就到军营效力,为本部堂做了许多事情,却从不言功。你越这么做,本部堂越要高看于你。本部堂听说,你此次来漳州,船头上插的是法国人的旗帜,可是真的?”

胡雪岩老老实实地回答:“回爵帅的话,司里此次来漳,乘坐的是福州税务司美里登的兵船,船头于是插了法国人的旗帜。”

左宗棠一愣,反问一句:“莫非美里登也来了漳州?”

胡雪岩马上答道:“回爵帅话,美里登的确是同司里一同乘船来到漳州的。司里奉命到福州后,不多几日,美里登便到衙门拜访司里,同司里讲了许多仰慕爵帅的话,又和司里谈了许多英国领事柏威林等人,为李世贤偷购枪炮的事。得知司里要来漳州,这个美里登便主动提供兵船,要同司里一同来漳州拜见爵帅。司里同美里登交往颇久,得知此人比较友善,对我大清没有二心,便同意了他的请求。美里登现在已被司里安排进官栈歇息,只等爵帅传唤。”

左宗棠想了想道:“英国人私通长毛的事,本部堂早有所闻,也告诫过李少荃爵帅和总理衙门,美里登也专文禀复过。柏威林暗通长毛这件事,本部堂是一定要奏明总理衙门的。雪岩哪,你有没有问过美里登,他此来漳州,是否还有其他的事?”

胡雪岩小声答道:“禀爵帅知道,行前,美里登提议,想仿常捷军机制,在福州设一支洋枪队。司里考虑到事关重大,何况洋人又都是唯利是图之辈,便未敢贸然答应。美里登却再三恳求不止,又答应出面与商行借洋款,美里登还说,现在在福州江面上横行的长毛船只,均系英国人帮助从外洋购得,无不精良,枪械也比官军强上几倍。“若想将李世贤股匪彻底荡平,非有一支洋枪队不可。爵帅,常捷军刚解散不久,您以为美里登所议可行吗?”

左宗棠皱起眉头想了想,说道:“雪岩哪,你不要小看这个美里登,他还真有些头脑。他适才说的这些呀,都是实情,英国人为李世贤购置的枪械船炮,的确胜我几倍。此次克复漳州,若非长毛主动突围,我各路官军除却长围久困,还真不敢硬攻,他们枪械精良啊!”

胡雪岩尚未讲话,有亲兵进来禀报,说日意格与德克碑,已带着所有造船的匠师来到漳州,现在正在辕门外候着,要求见爵帅。

左宗棠闻言一愣,不由对着胡雪岩说了一句:“他们两个怎么也来了这里?不会是浙江有了什么事吧?”

胡雪岩也一脸茫然地说道:“他们这个时候来漳州求见爵帅,要干什么呢?”

日意格、德克碑及所有中、西两国匠师,是被马新贻生生赶出杭州的。左宗棠入福建不久,马新贻便将日意格等人试造出的第一艘汽轮船,调拨给抚标营使用,然后便让蒋益澧逐月削减日意格等人的薪金,中国匠师则干脆停发薪银,以粮抵薪。

日意格与德克碑自然不满,两个人到巡抚衙门狠闹了一通后,马新贻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只好又答应仍按原议薪金付给,但对向外洋购买原材料一事,却一文银也不肯出,只推托说须向总理衙门禀复后才能定议。

法国人原本是想通过试造汽轮船成功之后,要向左宗棠建议设立造船厂的,哪知道马新贻却百般阻挠此事。

为此事,日意格函告过法国驻华公使柏尔德密,柏尔德密也给浙江巡抚衙门发了公函询问此事,马新贻只是不理。

马新贻以为,造船不如购船省费,他不想把银子消耗在这上头。为此,他还专门给朝廷上道折子,极力否定左宗棠所坚持的造船乃强国之本的说法。

日意格已看出马新贻并不热衷于他正在做的事情,他与德克碑反复商量后,认为在杭州住下去已无实际意义,不如径赶漳州来见左宗棠,说不定左宗棠一高兴,把他们留在漳州继续试造汽轮船也未可知。

左宗棠传见日意格、德克碑的时候,口里并不对马新贻表露出半点不满。大清国的事情需要大清国自己来解决,左宗棠不想让外国人知道太多的有关大清国的内幕情况。

左宗棠只是对日意格等人劝慰一番后,便让胡雪岩把他们就近安排进客栈住下,然后又把胡雪岩再次传进签押房,继续喝茶谈话。

左宗棠见过日意格等人,在得知日意格已经寻找出杭州所造汽轮船行驶不快的原因后,他的头脑中忽然在一瞬间生出了一个想法:他想就着美里登答应出面筹借洋款的机会,在福州设立一座造船局。他把胡雪岩传进签押房,就是要谈这件事情。

左宗棠抚须说道:“雪岩哪,上海机器制造总局已被朝廷允准了。少荃爵帅来信同本部堂讲,这是一件创亘古未有之局,行从来未行之事。该局光洋匠师就用了一百几十人,我国工匠也有五百余人,做工者更是热闹,竟达五千余人!涤生爵相也给本部堂来了信,称我大清有了这个上海机器制造总局后,以后的洋枪洋炮甚至小型的洋船,就不用再到西国去采购了!这件事做得好啊!涤生和少荃都是大功臣哪!”

胡雪岩答道:“爵帅所论极是,曾爵相与李爵帅,能在上海设立如此规模的超大型制造局,的确是我大清子孙万代之福啊!”

左宗棠接口又说道:“据少荃爵帅同本部堂在信中讲,设立此局,光先期投入就已达一百万两白银!以后所需银两更多。可少荃爵帅还不满足啊,他刚到两江任所,就又开始筹划金陵机器制造局的事,想来也该差不多了。少荃是通商大臣,结识的洋人多,筹借款子的路子也多。雪岩你说,如果我们也在福州设立一个制船局,结果会是怎样的呢?那个美里登,能不能帮着借到洋款?”

胡雪岩答道:“大人,您有没有估算过,若设立船局,先期需多少经费?一百万两够不够?”

左宗棠笑道:“哪用得了这么多!起屋设厂房,有十几万两也就够了。派人赴西国去采购造船所需机器,这笔款子大概也就二十几万两。还有材料费、匠师工费,总共算起来,有五十万两也就够了。以后用银呢?可从洋关税里出一些,不足部分呢?设厘局补充。本部堂先期能借五十万两便能设局,这笔款子可拿海关税抵押,大概一年就能还上。美里登想在福州募练洋枪队的事,大概有二十万两就能办妥帖。洋枪队以后的用款哪,可从厘局里出。本部堂计议已定,洋枪队是好事,但不能走常捷军和常胜军的老路。教练可以由法国武官任领,但领队与兵勇,却不能招募洋人。第一期可先从福州当地招募两千人,如果有成效,可再扩成三千人。该勇练成后,可划归督标军行列,西人不准调遣。”

胡雪岩犹豫了一下说道:“爵帅,照您老所议,恐怕美里登不会同意。依司里看他的意思,他要组建洋枪队,就是想像日意格那样,起码做个副领队。”

左宗棠笑道:“雪岩啊,洋人都是图利的,他想做个副领队,其实也不过是想得一份俸禄而已。这件事啊,他若办成,我们可以给他些好处。至于任不任副领队,他不会太在意的,关键是有没有好处。就说日意格和德克碑吧,当初热心地帮着史致谔筹措常捷军,不过是想得些好处。后来我们要裁遣该军,他二人就死活不同意,把柏尔德密这个老洋犊子都惊动了。那几日把史致谔愁得呀,头发一天天变白。“后来呢?本部堂决定把他二人请进巡抚衙门,帮着试造汽轮船,两个人就再不过问常捷军的事了。因为他们见到好处了。他们这些洋人,撇家舍业来到我大清国,图什么呀?还不是想捞取好处费吗?雪岩哪,西国的有些东西我们想学,怎么办呢?就要给他们些好处,这样他们才肯让我们学。学这些东西干什么呢?为了不再受他们的欺侮,为了国富民强。“涤生相国一到安庆,便让容闳和丁日昌在安庆设了个枪械所,当初那个难哪,真是一言难尽;费银之巨,更是让人心疼。但涤生相国却硬是扛着压力,把这个枪械所办下来了。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各省绿营兵勇所使用的枪炮,有些就是安庆枪械所造出来的。你如果不信,就留意一下,十支洋枪里,准保有二到三支,打有安庆的印记。如果没有这个安庆枪械所,涤生相国和少荃爵帅,敢创立现在的上海江南制造总局吗?要学人家的长处,就不能心浮气躁,要一步步来,还要舍得花银子。不这样,就永远被动挨打,就永远在洋人面前矮三分!”

胡雪岩沉吟道:“爵帅容禀,如果爵帅决意在福州设一船局,这笔款子又不是很巨大,就算美里登不肯自己出面去找洋行,若由司里出面去和洋行商借,估计也能成功。司里大胆以为,设船局和招募洋枪队,大人可以分三步走。第一步呢,先让日意格和德克碑,带着匠师们到福州去找地皮,美里登呢,可以给他下个札委,让他回福州就着手招募洋枪队和商借洋款的事,大人可以同时委派几名候补道,一同随美里登办理这件事。设船局的用款呢,大人可以委派我们自己的人到上海去办,也可以就近请求少荃爵帅或丁日昌代办一下。大人以为怎么样呢?”

左宗棠哈哈笑道:“老弟说的不错,也有道理。不过,到上海这件事,本部堂一客不烦二主,就还由老弟来办吧。老弟通晓商人性情,又久与洋人来往,这件事交老弟来办,是最好不过的了。借款呢,就以五十万两为度,拿海关税做抵押。利息呢,仍照上次借款的样子办理。还款时间呢,就以一年为准吧。”

胡雪岩低头想了想,又道:“大人容禀,还有一件事,司里要事先同大人说明白。司里到上海后,势必还要去找英国人办的那家东亚银公司,若英国知道借款的用途后,也提出帮着我们办些事情,司里可怎么回答呢?”

左宗棠抚须点了一下头,说道:“雪岩哪,你所虑甚是。但英国人性情诡诈,恃强凌弱,最是野蛮不过。对英国人,少荃爵帅信他们,本部堂却是不信他们。本部堂以为,英人与法人相比,还是法人善良些。我大清国的好处,本部堂宁可给法人,也不能给英人,英人从我大清瓜分的已经够多了!他们该知足了!本部堂已立定主意,以后啊,不管我福建浙有什么事,都不许英人掺和。雪岩,本部堂的话你明白了吧?”

胡雪岩答道:“爵帅的话司里已是听得明明白白,司里照爵帅吩咐的去做就是了。大人,您准备什么时候见美里登呢?司里适才听说,他在官栈里急得到处乱骂人,仿佛疯了一样,还砸东西。”

左宗棠叹道:“这些洋人哪,性子都是烈的,从来不会容忍。也难怪他们都这样,他们毕竟没有读过圣人书啊!你让他过来吧。本部堂和他谈过,他就不会再骂人了。”

官场马屁的最高境界

傍晚时分,税务司美里登终于走进了设在漳州的临时总督衙门。

行前,美里登已从胡雪岩的口中得知,左爵帅是个爱听奉承话的总督,不管什么话,他老人家是只准别人顺着他说,不准拗着劲讲。还有一点胡雪岩也特意交代给美里登,左爵帅喜欢人讲文韬武略,而不爱听人讲什么一榜两榜。

胡雪岩讲过的话,美里登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他偏偏又是个最会见风使舵的人,见过左宗棠之后,原本已经施过大礼,他却又再次走到官厅中央,对着左宗棠来了个双膝跪倒,还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口里跟着嘟囔了一句什么。翻译见左宗棠发愣,不得不起身走过来说道:“爵帅,我家美里登先生说,他非常崇拜爵帅,他想拜爵帅为师,他现在是在给爵帅叩头行拜师礼。”

左宗棠愈发吃惊,忙道:“通事,你快把他扶起来。他这个头,本部堂是不能受的。”翻译把话对美里登一说,美里登马上便爬起身来。

归座后,左宗棠说道:“美里登啊,你要办的事,雪岩已经同本部堂讲了。这是件好事情,本部堂很感激你。不过哪,这件事你先不要急着去办,等本部堂到了福州之后,我们再商议。这件事啊,本部堂一个人说了不算,要征得总理衙门同意,还要奏请我家皇上和皇太后允准。我大清的有些事啊,比不得你们法国,办起来是很麻烦的。美里登啊,本部堂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美里登一字一句地把翻译的话听完,不由瞪大眼睛问道:“恩师,您什么时候回福州啊?鄙人这次来漳州,就是拿札委的。只要鄙人拿到札委,不管您老到不到福州,鄙人都会把洋枪队建起来。还有款子,鄙人可以找银行去借,只要贵国出些利息就可以了。鄙人办事的成效是很高的。”

左宗棠笑道:“美里登啊,你呀,还是改改口吧。你口里的这个恩师啊,本部堂担当不起。你呀,可以先回福州去好好办差,等本部堂到了福州之后啊,自会传唤于你,你要学会耐心等待。你以后啊,不要动不动就乱骂人,听说你还爱砸东西,这样有伤和气。”

美里登听了这话,忽然两手一摊,愁眉苦脸道:“您这话鄙人听得好糊涂,鄙人没有骂过人哪,也没有砸过东西呀!是了,一定是柏威林这个混蛋捣的鬼!这个混蛋,在背后讲了鄙人许多坏话,鄙人回福州后,一定去和他理论!”

左宗棠摆摆手道:“你不要说了。柏威林私通长毛这件事啊,本部堂是不会就此罢休的。本部堂不仅要奏明皇上,还要建议总理衙门,去与英国公使卜鲁士交涉,要让英国重新为福州委派个新领事过来。柏威林见利忘义去通匪,而你美里登却敢揭发他,这件事啊,本部堂也要奏明朝廷为你请功。你下去后,就回福州吧,税务司事繁,你又是正印官,离任太久怎么行呢?本部堂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办,办完以后呢,自然就要到福州去。”左宗棠话毕,顺手端起茶杯。

美里登无奈,只好起身再次施了大礼,不得不走出去。

胡雪岩一直躲在外面听里面的动静,见美里登进去没多一会儿便走出来,他急忙求见左宗棠想知道结果。

左宗棠却苦笑着对胡雪岩说道:“雪岩哪,美里登这个法国人哪,本部堂看他脑子好像不大对劲。现在看哪,你当初没有答应他招募洋枪队的请求是对的。”

胡雪岩大惊失色道:“爵帅何出此言?司里怎么越听越糊涂?”

左宗棠抚须说道:“美里登一进来呀,就对着本部堂行了大礼,这自然没得话说。他是四品知府衔,本部堂是一品顶戴,他原该行大礼的。但他行过礼之后呢,本部堂要同他讲话,他却又一个人走到前面,两腿一跪,冲着本部堂砰砰砰磕起头来,口里还说什么崇拜本部堂,要拜本部堂为师,这就让本部堂不解了。他美里登一句大清的话不会说,一本圣人的书没有读过,竟然要拜本部堂为师,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看样子,洋枪队的事,不仅不能再委他去办,连他现在的这个税务司,本部堂也要函告总理衙门和李少荃,建议开缺。他这种脑袋,在税务司任上久了,非闹出事故来不可。这个赫德呀,他怎么也不访查清楚,就委派美里登到福州就任税务司呢?雪岩哪,你这次去上海,如果见到总税务司赫德,你就告诉他,福州税务司美里登,这个人的脑子有些不对劲,让他访查访查后,换个脑子清醒的人过来。税务是我大清国的命脉,办事的人糊里糊涂怎么能行呢?”

胡雪岩一边听左宗棠讲话,一边在心里暗自叫苦不迭,却又无法替美里登辩解。

下来后,胡雪岩直接来见美里登,美里登正在官栈里跳着脚骂人。

一见美里登,胡雪岩埋怨着说道:“美大人,本官原本已和爵帅谈得妥妥的,怎么你一去见他,事情竟变成了这样?你来漳州是要谈公事,你拜的是哪门子师傅啊?”

美里登瞪大眼睛说道:“这都是按你的意思办的呀,你告诉鄙人,你家这个总督,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鄙人见了他,腿自然要软。何况,你们大清的一些官员都靠拜师互相拉拢,鄙人拜他为师怎么会错呢?鄙人拜他为师,不过是要讨他个高兴,按你们大清的话讲,鄙人不过是在拍他的马屁。千错万错,鄙人以为,这拍马屁是总不会错的。”

胡雪岩说道:“美大人,您老拍他的马屁,这固然不错,但您老不该去拍他的马腿。拍他的马屁,左爵帅自然很高兴,但您若去拍他的马腿,他老不仅不会高兴,还要扬起脚来踢您一下。他现在不同您议办招募洋枪队的事,分明就是踢了您一脚。”

美里登苦着脸道:“鄙人一心要拍他的马屁,谁会料到,他会反过脚来踢人。这个左宗棠,他真是太难捉摸了。胡大人,鄙人下一步该怎么办?鄙人是一定要从他的手里拿到札委的,否则鄙人就不回福州!”

胡雪岩见美里登使出一副无赖的样子,知道他的畜生脾气又犯了,不由劝道:“这件事呢,原本就是您美大人有错在先。您赖在这里不走,把他惹急了,一道咨文发到总税务司赫德那里,恐怕连您这个税务司都没得做了。美大人,您现在听本官一句劝,先回福州,容本官寻个机会再劝劝爵帅。“如果劝得爵帅回心转意,您就给本官备上一份好处,如果劝不成呢,您也别太在意。总归一句话,您只要在福州做税务司,想捞些好处还是容易的。我家这位爵帅不同于别人,是个一心要干大事的人。他还有个脾气,受不得别人半点好处,若当真谁给他好处,他定要十倍、百倍地去还给人家。美大人您想,跟着这样一位总督,您哪有亏吃呢?”

美里登听了胡雪岩的话,火气登时小了不少,他说道:“胡大人说得对,鄙人回福州就是了。但胡大人,你还要告诉鄙人一件事情,你拍这位左爵帅的马屁,能拍得很准,可鄙人为什么,一拍就拍到他的马腿上了呢?你能把诀窍告诉鄙人吗?”

胡雪岩沉吟道:“美大人哪,拍马屁这件事啊,同你们西国制造火枪火炮一样,看着容易,想学却又是极难的,有个火候在里头。你们西国呀,靠船坚炮利和教会支撑局面。我们大清呢,靠得却是拍马屁混饭吃。我大清国衙门里的一般官员,都要学会去拍正印的马屁,正印官呢?则要学会去拍上宪的马屁。封疆大吏和朝廷大员怎么办呢?自然要学会去拍朝廷的马屁,否则就休想办成一件事。“总归一句话,我大清的官员想发达,不学会拍马屁是不行的;我大清的商人不会拍马屁,也是发不了大财的。“官场马屁的最高境界,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学会的,要时时揣摩才行。本官曾经见过一个官员,一生不会拍马屁,到头来怎么样?回籍了!这人就叫史致谔,和曾相国是进士同年。曾相国都封侯拜相了,他还是个三品衔的宁绍台道!后来还是左爵帅可怜他,替他在朝廷那里说了不少的好话,朝廷才赏了他个以原品休致!您说可怜不可怜!”

美里登见胡雪岩越说越多,他却是越听越糊涂,临到最后,他仍在云里雾里。但不管怎样,美里登总算同意回福州了。胡雪岩的一番唇舌终归没有白费。

美里登走后,左宗棠便开始着手办理柏威林私通李世贤这件事情。

他先给通商大臣署两江总督李鸿章写了封密函,通报柏威林私通李世贤以及为李世贤买枪炮等事情经过,请李鸿章将柏威林的事情通报给总理衙门,然后左宗棠又给朝廷上了《请禁驻厦洋官私交发逆》一折。

左宗棠在折中先讲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然后才写道:“查逆匪被剿穷蹙,勾串洋人,计图免脱,早在意计之中,迭饬在事文武严为防范。”折子接着才说出自己的意见:请总理衙门转告英国驻华公使,速将该国驻厦门领事柏威林撤任。左宗棠的原话是,“查各国驻口领事原以约束洋人毋许滋事,今柏威林乃以前次为侍逆送信之犯被洋关拿解地方官正法,辄借词亲赴贼巢,与侍逆会面,经该道等再三婉劝,竟不听受,反带贼目藏在战船,故违和约,叵测情形,殊难悬度。除由臣等仍饬在事文武严加防范,妥筹办理外,应请旨敕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传谕驻京英国公使,迅将该领事柏威林撤换,以弭后患。”

左宗棠同时又给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Robert Hart)书函一封,指出福州税务司美里登行为乖张,言语错乱,建议将美里登开缺现职,派明白之人出任税务司一职。

赫德接信后,先是大吃一惊,后经访查才知是左宗棠多疑所致,不由冷笑道:“左宗棠可见是疯了!他莫名其妙给本官发了这么一封信,说了美里登许多不是。他却忘了,本官是直接听命于大英帝国和大清国总理衙门的,美里登也是大清国朝廷直接任命的,我们是全都不受他节制的!”

赫德骂过后,就不再理睬这件事,权当什么都没发生。左宗棠反倒是自己讨了个没趣。[1]最初安徽、河南一带有游民捏纸,将油脂点燃,烧掉油捻纸,用来驱除疾病、灾难,后来逐渐发展成反清武装势力,活跃在北方一带。

第二章 慈禧太后不放心左宗棠

愤怒的恭亲王

左宗棠向总理衙门建议,由总理衙门出面与英国公使交涉。

恭亲王收到左宗棠写给总理衙门的公函及奏折后,当日便约见英国驻华公使卜鲁斯,对该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私通太平军一事,提出强烈抗议,请求英国马上召回柏威林,另向福州派驻新领事。

卜鲁斯接过恭亲王递交的抗议书后,先是看了看,最后才道:“这件事,容本公使访查明白后再给贵国答复。”

其实,对柏威林私通太平军这件事,卜鲁斯不仅早就知道,而且还是在他许可之下所为。他如此同恭亲王讲话,不过是使用一种外交手段,无非是拖延时间而已。恭亲王及一班总理衙门大臣自然无话可说。

如此一拖就是一个月光景,卜鲁斯仍对柏威林的事没有一字的答复和说法。恭亲王有些生气,不得不再次约见卜鲁斯,再次提出抗议。

卜鲁斯此次的态度仍同上次一样,声称正在访查,尚无结果,俟访查明白,一定给总理衙门一个满意答复就是了。恭亲王气得三魂出窍,七孔生烟,但却无法发作,只好再次把卜鲁斯一行人送出衙门。

望着卜鲁斯的背影,恭亲王对身边站着的文祥说道:“狗日的英国人,他不与本王说清楚,本王就同他交涉个没完!”

文祥小声说道:“看这卜鲁斯的架势,好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全没当回事!真他娘的奇怪!”

恭亲王道:“洋人都是见利忘义的,首鼠两端是他们的本能。长毛刚起事时,他们拿不准孰输孰赢,就保持中立。等长毛出现败象,他就开始帮着咱们打长毛,其实暗里却与长毛仍有勾结。长毛越打,火枪越多,哪来的?还不是这些洋犊子贩卖给他们的!洋人最不可信,但凭我们现在的力量,又实在打他们不过。我大清这几年,是生生让长毛给闹怕了!”

文祥没有接话,但看面部表情,是赞同恭亲王所说的。

文祥整整比恭亲王大了十五岁,时年已四十七岁,大清国能够成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是他与大学士桂良会同恭亲王奏请的结果。

在军机处与总理衙门,文祥唯恭亲王与上头的话是听,在自己的本任部院,他几乎说什么便是什么,一些汉官连插嘴的份儿都没有,不仅霸气,也非常牛气。他的字原本是博川,人们背地里却硬给他改成霸川;他的号是文山,一些汉官偏偏叫做霸山。

十几天后,恭亲王正想第三次约见卜鲁斯,不想卜鲁斯却带着二十几名随员,主动到总理衙门来见恭亲王。

恭亲王原以为肯定是柏威林的事有了结果,谁知没等他开口讲话,卜鲁斯却从身后拉过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英国人对恭亲王说道:“本公使今日来到总理衙门,是来和王爷及几位大臣告个别。本公使任期已满,将回国叙职。”

卜鲁斯说着话,用手指着身边的人说道:“这位是我国刚刚派来的驻贵国的新公使阿礼国先生。”

阿礼国向恭亲王伸出手来。恭亲王一边同他拉手一边小声说道:“这位阿礼国先生,怎么看着眼熟?”

卜鲁斯听了翻译的话,忙说道:“阿礼国先生一直在贵国的上海担任总领事,贵国的总税务司,就是在阿礼国先生的倡导和提议下设立起来的。”

恭亲王一听这话,顿时恍然大悟,口里不由说道:“怪不得看着眼熟,原来阿礼国先生一直住在上海,我国的通商大臣李鸿章经常提起的,说阿礼国先生帮了我国许多忙。”

阿礼国却冷着脸子说道:“王爷阁下,鄙人刚到京师,还没有与卜鲁斯前公使交割,很忙,不能在这里说太久的话。我们来,就是要和王爷商量递交国书的时间,请王爷明确答复。”

恭亲王一听这话,忙和文祥交换了一下眼色,便道:“请阿礼国公使先回使馆歇着,递交国书的时间,须本王向上头请旨后才能确定。”

恭亲王话毕,又特意拿眼睛望着卜鲁斯,说道:“卜鲁斯公使,本王想问一句,关于贵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通匪助匪的事情,您访查得怎么样了?贵国打算何时将柏威林解职?”

卜鲁斯两手一摊,作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道:“很抱歉,王爷,对您的问话本人无法正面回答。因为本人驻华公使的任期已满,已无权过问各口领事的工作。以后,凡是涉及我国驻贵国各领事的事务,请您和阿礼国先生商谈。王爷,鄙人即将回国,对鄙人驻贵国期间王爷及各位大臣对鄙人的帮助,鄙人表示感谢,鄙人会永远想念你们的。”

把卜鲁斯、阿礼国等人送走后,恭亲王大骂道:“强盗!狗娘养的西洋人,统统是不讲道理的强盗!有一天我大清翻过身来,一定把他们千刀万剐!”

阿礼国正式向总理衙门递交国书的第二天,恭亲王便不得不把阿礼国再次请进衙门,把柏威林通匪助匪的话,重新说上一遍,请求阿礼国将柏威林解职。

阿礼国听完翻译的话,当即予以否决。阿礼国振振有词道:“柏威林到漳州去会见李世贤,是禀承国内的旨意,向李世贤追讨一笔欠款。在这之前,柏威林已经同你们的福建浙总督左宗棠打过招呼。但你们的这个左宗棠,却不肯与我国合作,他不仅提前命令军队向漳州发起了攻击,而且把李世贤打跑了。李世贤这个混蛋,他欠了我国一笔巨款,他原本已经答应偿还的。但你们的这个左宗棠,对漳州发起进攻后,就借机跑掉了。本公使已经收到柏威林的报告,他说李世贤被汪海洋埋掉了。本公使现在强烈向贵国提出抗议,李世贤欠我国的巨额钱款,请贵国代为偿还!”

恭亲王被阿礼国给说得满肚子怒气,他冷笑着质问阿礼国:“阿礼国公使,您满嘴胡说什么呀?现在是我国向贵国提出抗议,怎么倒成了贵国向我国提起抗议来了?您来前,是喝了酒,还是喝了发昏药?”

阿礼国蛮横地说道:“本公使永远都不会错,错的只是贵国!本公使要贵国代李世贤偿还巨款,是禀承国内的旨意。请王爷阁下明确给予答复,这笔巨款,贵国准备什么时间还给我们?我国现在急等着用!”

文祥这时说道:“阿礼国公使,我家王爷说您满嘴胡说,您还嘴硬。本官现在问您,贵国原本是与我国友好的国家,通匪助匪已是不该,如今又说什么让我国替长毛去还债,这该是您说的话吗?”

阿礼国挥着两手道:“长毛不长毛的我国不管,我国就是不能有损失。如果你们的左宗棠,不提前对漳州发起攻击,李世贤是肯定能还款的。可你们的左宗棠,不肯同我国合作,他不仅提前对漳州发起攻击,而且把李世贤打跑了。李世贤是跑到广东后,才被那个该死的汪海洋杀死的。你们的左宗棠,如果不对漳州发起攻击,李世贤就不会跑掉。李世贤不跑掉,汪海洋怎么能杀他呢?李世贤死了,但他欠我国的款子却是要还的。贵国不是有句老话吗?叫做欠债还钱!”

恭亲王气得呼呼喘起粗气,不再理睬阿礼国。

文祥见阿礼国越说越不靠谱,只好一边叹气一边说道:“阿礼国公使,您怎么喝成这样啊!您如此贪杯,肯定要误事的。”文祥声音很小,近乎于喃喃自语。阿礼国带来的翻译,无论是竖起耳朵听,还是平心静气听,却怎么也听不清文祥说的话。

阿礼国叫嚣了一阵,见恭亲王与文祥等人都不言语,便也觉得无趣,只好夹起护书,带上一应随员走了出去。

恭亲王气嘟嘟地对文祥说道:“这个混蛋的阿礼国,他自从到我大清地面,就没干过一件好事。他是想把本王气死啊!”

文祥小声说道:“他这叫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坏透了!看样子,这个该死的柏威林,阿礼国是不想将他解职的,这件事显然也就这么算了!”

恭亲王道:“这件事不算了又能怎么样?打又打不过人家!咳!”

革职留任

几乎就在阿礼国与恭亲王会面的当天,英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禀承阿礼国的训命,带着一应随员,气势汹汹地来到漳州要见左宗棠。

一见面,柏威林礼也不施,便挥着两手大叫道:“鄙人禀承我国政府之命,特来向左大人提出抗议!请左大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李世贤拖欠我国的贷款,无条件地偿还给我国!”柏威林身边的翻译也学着柏威林的样子,舞着两手,瞪着双眼,把柏威林的话复述了一遍。

左宗棠一听这话,胸间腾地便升起一团怒火。他瞪着一双大眼,用颤抖的手抚着胡须,有意一字一顿地说道:“本部堂有些耳沉,听不清柏领事适才说的是什么,请柏领事把话重新对本部堂说上一遍,你意下如何?”

柏威林听完翻译的话,问了一句:“他说耳沉是什么意思?”

翻译想了想,答道:“就是耳朵聋了,听不见动静。”

柏威林便冷笑道:“好个大清国,竟然放了个聋子来做总督!”随后提高声音道:“本领事现在向贵国提出强烈抗议!请贵国把李世贤拖欠我国的货款,还给我国!这没得商量!”柏威林几乎是在吼叫。

左宗棠用手一拍桌面,忽然站起身来,用手一指柏威林,大喝一声:“柏威林,你放肆!你不过是英国派到我国的一名领事,竟敢在本部堂面前大喊大叫,若不看在两国是友好之交,本部堂让你来得漳州,却走不出漳州!你给本部堂滚出去!滚!”

柏威林见左宗棠胡子乱动,声音洪亮,却不知他口里在讲什么;而翻译此时也因为从未见过这么硬气的总督,吓得心跳腿软,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差事,只是张大嘴巴,看左宗棠讲话。

柏威林见翻译发愣,不由大骂道:“你这个混蛋,你快讲,他在说什么?”

翻译猛然清醒,他用手捂着胸口说道:“他在说,他让我们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他还说,要干掉我们!”

柏威林追问一句:“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干掉我们?”翻译未及讲话,左宗棠已转身走进内室里去了。

左宗棠当晚把柏威林胡闹的事,派快马紧急报告给李鸿章和总理衙门。李鸿章接到左宗棠的公函后,连日赶到上海,紧急召集法、美、俄等三国领事,向他们通报发生在漳州的事,请各国裁断是非。

各国领事不敢怠慢,很快把消息传递给各自的驻华公使。各国公使经过秘密磋商,一致认为,英国此次突然向大清国发难,而事先不通风声,是对各国的蔑视,是霸权行径,实属不该。各国公使决定,联合起来质问阿礼国:此次漳州事件,英国想从大清国单独得到哪些利益?他们怀疑,英国这么做,一定是想背着他们,从大清国图谋到更大的利益,这是各国最不能容忍的。

阿礼国见各国串通起来向自己发难,一时手忙脚乱。他先找到法国驻华公使柏尔德密,解释说,漳州事件,英国只是想让大清国代李世贤偿还一笔借款。

柏尔德密马上反问一句:“英国私自放款给李世贤,为什么不让法国知道?英国从李世贤那里得了多少好处?”

阿礼国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整整和柏尔德密解释了一天,也没让柏尔德密服气。阿礼国随后又连续拜访了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俄国驻华公使倭良嘎哩、德国驻华公使李福斯。

阿礼国向他们拍胸脯,信誓旦旦地表示,漳州事件,英国千真万确,是想让大清国代李世贤还款,没有别的企图。

阿礼国稳定住各国公使以后,又向总理衙门提交了一份书面照会,对左宗棠的不友好姿态,提出了强烈抗议,请求总理衙门速向朝廷请旨,一定要将左宗棠革职逮进京师问罪。照会最后又恐吓说:“如贵国不照本公使的请求认真办理,本公使将向国内请旨,由我国直接向贵国交涉。”

恭亲王接到照会,气得满脸通红,大骂道:“狗日的阿礼国,他还没完了呢!本王就是给他个不理,看他能把本王怎样!”

恭亲王当日约见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把阿礼国递照会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请蒲安臣联络各国公使,替大清国向阿礼国讨还公道。

蒲安臣马上把胸毛拍得乱颤,说道:“阿礼国实属无礼!阿礼国这么做,践踏了《万国公法》,本公使一定要替大清国讨个公道!这件事,就包在本公使身上了!本公使是决不向着英国人说话的!”

蒲安臣离开总理衙门后,既未去联络别国公使,也未去找阿礼国论理,而是直接回了公使馆。他是绝不会为了一个大清国而去得罪英国的,没有利益的事情,他是抵死不肯去做的。

阿礼国见一计不成,马上又心生一计。他派员出京赶到上海,通过上海的领事馆,给驻扎在香港的英国皇家海军发报,请海军速派出两艘战船向广州移动,如果广州海口查问,就告诉他们,是禀承国内的旨意,要到北京去公干。

驻守香港的英国海军司令见报,当天就派出两艘战船向广州行来。海口急报两广总督瑞麟。瑞麟闻报大惊失色,连夜拜折向朝廷报信。

恭亲王一见到瑞麟的折子,这才惊慌起来。他也顾不得多想,拿起折子就奔了宫里。

慈禧太后一见到瑞麟的折子,劈头便问了这样一句:“阿礼国闹成这样,我们和皇上怎么不知道啊?凡事你都可以自作主张,你还进来干什么呀?”

恭亲王一听慈禧太后声音有异,忙道:“回太后话,臣也没有料到这英国人翻脸会这么快!”

慈禧太后马上大声问道:“你都料到什么了?你是功臣,是议政王,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别人都不如你!对不对?你说呀,你眼里现在还能看见我们姐俩吗?”

恭亲王全身一抖,忙答道:“回太后话,太后言重了!这件事的起因,是因为英国驻福州领事柏威林,私通长毛,接济长毛枪炮,又不准左宗棠过问。臣一气之下,才向英国提出抗议的。哪知这个阿礼国蛮不讲理,他不仅不将柏威林解职,还公然说出,让我们替李世贤偿还欠款这样的胡话。臣不过说了他几句,他就在衙门冲臣等大喊大叫,说了许多不讲道理的话。”

慈禧太后隔着帘子用手指着恭亲王大声训饬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话。我现在是问你,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早过来说呀?皇上小,我们还小吗?”

恭亲王低头答道:“太后教训的是,臣有罪。阿礼国胡闹这件事,臣没跟太后讲,是怕太后听了烦心。”

慈禧太后应声道:“你胡说!你以为你现在说了这件事,我们就顺心了吗?我们更烦心!你呀,自打头上有了这个议政王,就以为不得了啦!大臣们有折子来,你不是不递,就是迟递,我们的话就再不入你的耳了!我今天这么说你,你也别不服气。真等出了事情,你是担当不起的。你呀,回府里好好想想我说过的话,再好好想想你这几年做过的事。衙门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下去吧。”

恭亲王一时被训得浑身冒汗,头昏眼花,很有些分辨不清南北。他战战兢兢地退出宫来,只感觉眼前一片迷茫。

当晚,两宫懿旨飞递进恭亲王府,旨曰:“恭亲王奕,信任亲戚,内廷召对时有不检,颇失人望。奕着即日起,毋庸在军机处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罢黜议政王赏号,着令闭门思过。”

恭亲王未及懿旨宣完,已然昏倒在地。

同一日,文祥亦接到圣旨,命其驰赴奉天,督剿当地马贼。

转日,两宫太后又紧急传见军机大臣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商议英国之事。

很快,英国驻华公使阿礼国便收到了大清国总理衙门的照会。照会先对阿礼国的抗议表示接受,并称左宗棠所奏,柏威林通匪等事纯系误会。照会随后又通报了为固两国邦交,朝廷已飞旨漳州,将左宗棠革职留任。

阿礼国收到照会后自是大喜,他总算替柏威林出了一口恶气,至于要求大清国代李世贤偿还欠款云云,本系阿礼国强词夺理,生出的谎言,如今自然也就不再提起。

左宗棠接到革职留任圣旨后越想越恼火,不久便气病在床上;原打算十几天就移师福州的事,因他这病,竟整整拖后了四十几天才拔营。

胡雪岩在大营起程的前一天匆匆赶回了漳州。

左宗棠大病初愈,虽然胡须已基本全白,气色与精神,与以往尚看不出大的区别。施礼毕,胡雪岩不说公事,而是先替左宗棠鸣了几句不平:“柏威林通匪接济长毛已成铁案,如何阿礼国一抗议,朝廷就拿捏不住了?连恭亲王也给开缺了,这让各国怎么看我大清呢?”

左宗棠笑着说道:“雪岩哪,你我都是朝廷命官,有些话,是不该我们说的。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啊。我骂柏威林这件事啊,少荃爵帅给我发了一函,说这件事啊,我的确有欠妥之处。柏威林虽然只是名领事,不管他如何混蛋,他终归是代表英国朝廷的。两国交涉,骂不是本事。我看了这信啊,当时还以为这少荃爵帅是在替英国人讲话,可过后一想呢,又觉得他说的有理。我呀,就让案上给柏威林发了一个道歉的公函,向他认了不是。他虽然没有理睬,但我总算心安了。雪岩啊,同英国人闹了这么一回,这洋款恐怕也借不成了吧?”

胡雪岩忙笑道:“禀爵帅,这洋款如果借不成,司里怎么好回来交差呀?只是,这回的借款,却又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左宗棠抚须笑道:“你说说看。”

胡雪岩打开护书,从里面翻捡出用中英两国文字写就的借款合约递给左宗棠,道:“爵帅请看,司里同英国人讲了又讲,英国人却抵死不肯松口。”

左宗棠把借款合约举到眼前,细细看了一遍,说道:“啊,原来是利息比上次多了两厘。三十万两白银,倒也多拿不了多少。”

左宗棠放下合约,抬起头说道:“雪岩哪,不管怎么说,能把款子借到手就是好的。日意格已经在福州马尾,看好了一块地皮,能建一个很不错的造船局。日意格的话不能全信,究竟怎么样,还须我们看过之后才能定。“本部堂此次主意已定,别看他英国人情愿借款于我,但我们此次在福州设造船局的事,他英国人休想捞一点好处。船局的所需机器,我们不仅要从法国买,连以后用的钢、铁等材料,也都从法国或其他国家买。英国人的东西无论怎么好,我们就是不理睬!“别人对英国怎么样本部堂不管,也管不着,但本部堂是决不同英国人打交道的!雪岩哪,本部堂不仅现在讲这话,将来也讲这话,你要好生记在心里,不要忘了!”

左宗棠率军到福州不久,福建省内各州县已全部被收复。左宗棠一面向朝廷报捷,一面率一应随员到马尾一带勘察船局场地。

执掌大权

左宗棠的红旗捷报递进宫的当日,惇亲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通政使王拯、御史孙翼谋、内阁学士殷兆麟、左副都御史潘祖荫以及内阁侍读学士王维珍、给事中广诚等,奏请重新启用恭亲王奕的折子,也相继摆到慈禧太后的案头。

慈禧太后把左宗棠的折子放到一边,先一个接一个地翻看为恭亲王说情的这些折子。她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于傍晚时分,把恭亲王传进宫来问话。

恭亲王此次进宫已大别于以往,不仅一进门来便双膝跪倒,还把头碰得山响,而且泪流满面,仿佛自己犯了天大的过失,不如此不足以说明自己的悔意。

慈禧太后见恭亲王的头已经碰得发青了,眼睛也哭得肿胀起来,这才徐徐说道:“老六啊,你知道错了就好。其实,谁能没有大错小失呢?就算祖宗在世,他也不能拿住人的错不放不是?你起来吧。你的好啊,我们和皇上都知道。你哪,以后只要好好办事,也就算对得起我们和皇上了!”

恭亲王嘶哑着嗓子说道:“臣对不起列祖列宗啊!臣更对不起太后和皇上啊!”

慈禧太后却反手把左宗棠的折子递给恭亲王道:“你呀,明儿还到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去办事吧。英国的这件事啊,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左宗棠哪,也都把福建全收复了,该还他一个公道了。现在呀,江西和广东,还有大股的长毛未平,让左宗棠去吧。这个左宗棠啊,他还真会用兵。他打一处,就能赢一处。听说,他就是脾气不大好,对吧?”

恭亲王接过左宗棠的折子后答道:“太后说的是,左宗棠的确会用兵,也确是个有脾气的。臣下去后,就让军机处给福州拟旨,开复他的处分,让他率兵去广东督剿。”

慈禧太后想了想,突然又补充道:“为了事权归一,让他节制三省军务,这样会好一些。”

恭亲王忙答一声:“是!”随后又小声道:“太后如无其他吩咐,臣就下去派人拟旨。”

慈禧太后没有言语,而是挥了挥手。恭亲王只得慢慢退出去。恭亲王头上原赏的议政王封号,慈禧太后到底也没再赏还给他。

这一天,左宗棠正坐在总督衙门的大官厅里,一边喝茶,一边同徐宗幹、刘典、胡雪岩等人商议设立船局的事,正说得热闹,两道圣旨恰在此时飞递了进来。左宗棠急忙率官厅里的所有官员跪倒接旨。

旨曰:“左宗棠等奏官军剿贼获胜,福建全省平靖。览奏均悉。左宗棠着开复革职处分,伊子左孝威着赏三品荫生,准进京引见。钦此。”

第二道圣旨却是命令左宗棠,挥师进入广东征剿太平军康王汪海洋部,并特别授权:“所有江西、广东援剿各军,均着归左宗棠节制,以一事权。”

左宗棠面北谢恩毕,颤抖着双手接过圣旨,仿佛接了一副千斤的重担。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朝廷会把这么一副重担,放到他的肩上,而没有放到两广总督瑞麟的肩上。须知道,无论怎么讲,他左宗棠都只是名汉官,而瑞麟,却是名满员哪!

左宗棠想象不出,瑞麟接到圣旨后,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和做法。送走传旨差官,徐宗幹带着众官员向左宗棠施行大礼贺喜。

左宗棠苦笑道:“本部堂何喜之有啊?朝廷这是把本部堂,架到火上来烤啊!本部堂可以督兵援粤,却万不敢去节制三省军务啊!”

胡雪岩这时说道:“爵帅这话可是言重了!圣旨上明明写着,如敢再因事因循,即着您从严参办的话,不要说两广总督是瑞麟,就算此时的两广总督是官文,他也不敢不听差遣哪!”

徐宗幹道:“胡大人所言极是,朝廷放着瑞麟不用,却让大人来节制三省军务,可见朝廷对大人,是何等倚重了。大人,看样子,您老这一出征赴粤,这设立船局的事,就得拖后了。”

左宗棠沉吟了一下说道:“设立船局的事啊,不能拖后。德克碑已带人去杭州搬运机器,你呢,明儿就委员监造船局所用的房屋。日意格也别闲着,让他回法国,去采购大型制船机器及一应所需。这样紧着办,也要办到年底才能出眉目。那时,粤匪大概就已扫荡干净,你我就可以联衔上奏设立船局的折子了!”

徐宗幹想了想道:“大人,监造厂房工程浩大,这事就只能委胡臬司来办理了。”说完这话,徐宗幹有意转头望了胡雪岩一眼,小声道:“老弟,你以为怎么样?”

胡雪岩巴不得能接到这么一个肥缺,但他口里却说道:“司里对土木石料也较生疏,最好大人能委一个懂行的才好。”

徐宗幹苦着脸道:“这里船家居多,渔民居多,偏偏就找不出几个能摆弄砖头瓦块的人。你让本部院上哪儿去抓懂行的人哪?”

左宗棠这时摆摆手道:“徐大人哪,监造船局房屋的事啊,你还是不要打雪岩的主意了。大军不日就要赴粤作战,须设几路粮台转运。这些事,还要仰仗雪岩之力。你把他留下,你让本部堂的各路人马,吃什么呀?何况,马尾要设的船局,只能用五万两银子来起屋造房,有个大概也就可以了,不能尽细。”

徐宗幹忙问道:“爵帅,按日意格所画的图样,五万两银子怕是不够用啊!”

左宗棠抚须缓缓答道:“有些事啊,不能全听外人的,须我们自己拿主意。船局的房屋究竟能用多少,占地究竟几亩,要视船局以后的情形而定。日意格这个人哪,一贯喜欢说大话,又总是贪大求全。他就不想想,这设船局的款子,是怎么凑起来的!日意格去购机器的时候,你多派几个明白人跟着去。机器的价格呢,要参照一下江南制造总局所购机器的价格,不能花冤枉钱。你可以同日意格讲,机器的价格若是低于英国的呢,就准他购,若高呢,我们就委托少荃爵帅来办这件事。徐大人,本部堂说的这些你懂不懂呢?”

徐宗幹笑道:“您这人可真是奇怪。若论布兵打仗呢,您老是大手笔;若讲经世致用呢,您老又是小家子气。下官算是彻底服气了!”

左宗棠叹口气说道:“我大清大乱方平,耗尽了银子。想办成一件事情,不精打细算怎么行啊?你们现在看本部堂是小家子气,其实你们并不知道,本部堂原是个大手大脚惯了的人哪!本部堂是被局面给逼的,不敢不小家子气呀!”

徐宗幹等各官员离去后,左宗棠沉思片刻,提笔拟了篇恳请收回节制三省各军成命折。他可以派兵援粤“助剿”,但却不能去节制三省的军务。两广总督瑞麟与广东巡抚郭嵩焘正闹得不可开交,他没有必要去凑这份热闹。江西巡抚沈葆桢与他配合原本最为默契,但沈葆桢此时正丁母忧,已回原籍守制。

继任江西巡抚的刘坤一,虽也是湘系中人,但因其随刘长佑援广西之后便被留在了广西,与左宗棠谋面无多,只有书信往来,却又并不频繁,一年之中也只是一两封的样子。何况刘坤一年岁虽比左宗棠小着十八岁,但出道却比左宗棠早。早在左宗棠尚为湖南巡抚张亮基佐幕时,刘坤一就已随其侄刘长佑,跟着江忠源练勇,很有声望。退一步想,假如这几位督、抚均出自湘、楚、淮三系也倒好办,这之中偏偏还夹着一个瑞麟。这个瑞麟,就足让左宗棠头痛。

瑞麟字澄泉,叶赫那拉氏,满洲正蓝旗人,道光进士。瑞麟居京时一直把官做到一品正黄旗护军统领,然后才外放陕西实授西安将军。但因西安气候太恶劣,他抵死不肯履任。今天拉肚子,明天屁股疼,还整天哼哼唧唧。

咸丰几次派人到他的府上了解实情,都没看出破绽。咸丰以为他当真阳寿尽了,就把西安将军放给了别人,却给他下旨,让他在家里好好养病。他原本就没病,接到圣旨的当天就开始四处打点,还把自己最得意的一位丫环送给一名王爷暖足。王爷的脚热了,就在咸丰面前替他美言了两句,得授直隶总督。

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六月,英法联军犯天津,咸丰命其率京兵万人守通州。哪知刚一交手,不仅全军大败,他自己胯下的睾丸还被流弹干掉一只。多亏他咬牙拼死奔逃,否则肯定变成太监。咸丰一怒之下将他革职,但念他少了个睾丸,特批准他随自己北狩。北狩是咸丰自己给自己找的台阶,其实是向热河逃跑。英法联军一步步向京城推进,谁有闲心去打猎呀。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咸丰帝宾天,瑞麟看准机会,参与了“祺祥政变”。因表现积极,得慈禧太后赏识,再度崛起,赏头品顶戴授镶黄旗汉军都统管神机营,以后累官热河都统、广州将军直至两广总督。可谓一路扶摇,青云直上。

瑞麟不懂兵事,又为官贪婪,几乎一无是处。但就是这么一个蠢材,仗着慈禧太后的恩宠,竟然一贯瞧不起汉官,亦以与汉官共事为耻。与他交往最密的是一些满贵大员,能入他法眼的是一些像官文那样的人物,既是满人又得上头宠爱。郭嵩焘由两淮盐运使任上,被李鸿章密保升署广东巡抚后,郭嵩焘到任的第二天,就去拜访同居一城的两广总督瑞麟,其实是想和瑞麟搞好关系。

瑞麟依礼制不得不与郭嵩焘见过,然后就谈起时局与洋人交涉之道。因为广州是大海口,无论谁来做督抚,都免不了要与洋人打交道。

论起与洋人交涉之道,郭嵩焘自然要比瑞麟强上许多。郭嵩焘这样说道:“洋人也并非都不讲道理,关键也看我们怎么去做。”

瑞麟一听郭嵩焘讲起这话,当即手抚胡须冷笑两声说道:“老弟不要再说了吧。老弟这套大道理,老弟未来广州前,本部堂就已经听人常常讲起。本部堂姑且不论老弟的道理是对还是错,本部堂只是想问一句话,洋人无论怎样,偏生好抡拳便打,你又怎么办呢?你同他打,又打不过人家;同他讲道理,他又不肯听你的。老弟且说说看。”

郭嵩焘笑着道:“制军这话说得有些牵强,下官很想驳上一驳。”

瑞麟马上乜斜着眼睛问道:“你驳我什么呢?”

郭嵩焘便道:“下官想问大人一句,从古到今,讲求的都是先礼后兵,论过曲直后才打在一起。怎么可能两人一见面,话也没有一个,抡拳便打呢?他总该让人知道为啥挨打吧?”

瑞麟一听这话,愈发冷笑道:“老弟当真驳得好!老弟若不驳我这一下,本部堂还真不想多说话,想省省力气去对付长毛。老弟这一驳,本部堂倒想多说几句话了。远的姑且不说,就说咸丰七年,叶昆臣总督两广,他得罪洋人了吗?洋人进城后又是怎样待他的呢?竟然用一根麻绳把他捆走了!老弟,碰到这样的事情,你还坚持说洋人讲道理?”

郭嵩焘正色答道:“大人此言差矣。天下人尽知,洋人攻城之前,已约会叶昆臣举行谈判,而且不是一次再次,是三次!叶昆臣他是怎么做的呢?他竟然把洋人的照会,当成州县递过来的行文,不理不睬!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只要不理睬,洋人就不能攻城,亦不敢把他这个总督怎么样。叶昆臣说的话,换谁能够不生气呢?”

瑞麟气嘟嘟地抓起茶杯说道:“本部堂今年已经七十几岁,本部堂平生,最不待见那种,只会站着说话不能办一点实事的人。朝廷很会用人,把老弟这样的高才放到广东,想来广东从今以后,是再不会有是非了,本部堂也可高枕无忧了。”

郭嵩焘一见瑞麟动了真气,自己也觉得很是无趣,等于是两个人一见面,便开始有了隔阂。这虽是郭嵩焘最不愿的,但也没办法。

以后,每逢郭嵩焘要做的事情,瑞麟一定反对,弄得郭到任三月有余,却一件事也办不成,以致汪海洋进入广东镇平以后,不仅未被剿灭,反倒日益强大,成了洪秀全之后各省当中最大的一支。

这都是督抚不和所造成的恶果。

凭左宗棠的出身与资历,要节制三省之军,瑞麟怎么能买账呢?

贪污者

左宗棠恳请收回节制三省各军成命折拜发不过四十余日,圣旨便下到福州总督衙门。

朝廷仍按原议,命左宗棠节制三省之军,但多少有些变通:“左宗棠即可不必入粤。唯各路将领必须有威望重臣节制调度,方足以一事权,不至各怀观望,致误事机。左宗棠唯当视贼所向,前往江西居中调拨,相机剿办,以期迅殄狂氛。俟此股贼匪殄除净尽,方能卸此重任。此次所请收回成命之处,着无庸议。左宗棠各折片着抄给瑞麟等阅看。”

也就是说,左宗棠可以不必赶往广东督军,可就近在江西居中指挥、调度。接罢圣旨,左宗棠默然良久,只好一面派出快马,召集在福州周围的各路将官到总督衙门议事,一面飞檄正在江西、广东两省征剿的各路大军统领,着将太平军动向快速禀报过来,以便对各路大军的进止做出部署。

当时在江西作战的官军有:江西提标军六营三千人,由江西提督席宝田统带;江西抚标军八营四千人,由总兵娄云庆统带;已革总兵王开琳原为刘松山旧部,早在左宗棠入福建前就已进入江西“助剿”。王开琳现有人马十营五千人,打老湘军旗号。另有一万余人是陆续援江的各省兵勇。江西现在有兵力约两万人。广东的兵力相对厚些,计有提标军十营五千人,由广东提督高连升统带;抚标军十营,分由总兵康国器、副将康熊飞分领之;督标军二十营一万人,由提督衔方耀、提督衔卓兴分领之。瑞麟又另募有十营粤勇驻广州附近,郭嵩焘亦募勇八营正随军征剿。如此算起来,粤军总数竟达三万余人。

同年十月下旬,左宗棠先遣刘典率二十营进入江西,遣抚标军十营进入广东,自己则亲统督标军二十营进扎平和琯溪。在平和琯溪,左宗棠飞檄粤境各路官军,向嘉应州靠拢,决意寻机和占据嘉应州方圆的太平军康王汪海洋决一胜负,以期扭转广东全省的局面。期间,长子孝威奉旨进京引见,得赏加主事衔,准在京师候补,因母病,孝威恳请离京侍母,恩准。孝威于是年底返回福建浙总督衙门。

当时汪海洋在嘉应州一带有军兵八万余人,分扎在各要隘关口;汪海洋居中调度,天国偕王谭体元、太平军先锋总统胡永祥分扎左右,与各军遥相呼应,其阵式甚合兵法。左宗棠此次进逼嘉应州,所能调动者,不过四万余众。其他各军,要么正屯扎在省界严防太平军互窜勾结,要么正在与太平军交战中,无法征调。

左宗棠到琯溪不过月余,便又拔营走山路向大埔进逼。琯溪距大埔三百余里,且全是险绝山路。

左宗棠放开大路,走此山路,无非是想让汪海洋意料不到而已。行前,为确保沿路粮草有继,左宗棠预先派员给永定县送银两六千两,饬其就近采办军米二千石,以供来往各军取用。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左宗棠确认诸事稳妥后,这才拔营起寨。但他此次却遭了一个人的圈套,这个人就是福建永定县七品知县李华秾。

李华秾原为文华殿大学士湖广总督官文的家奴,因将闺女送给官文为妾,得官文赏拔,出银为其捐了个七品知县出身,分发福建,不久补永定县。

李华秾做人本不老实,做官又最贪婪。他仗着官文的势力,不仅不将巡抚徐宗幹放在眼里,连总督左宗棠也不放在心上。

徐宗幹因为碍着官文的情面,不敢拿他怎么样,左宗棠因为以前曾与官文有过节,也不能过分刁难于他。何况他是地方父母,例归巡抚衙门节制,总督衙门不可能越级管他,他于是愈发胆大妄为。

永定本是小县,又经几年战火洗礼,人口更加稀少,落种时节,田里竟连个耕作的人都见不到几个,更不要提繁荣二字了。他却全然不理这些,巡抚衙门按人头下拨的麦种,他收到之后,拿到邻县去换成现银用来叉麻雀;上头发下来赈灾用的银两,他一不设粥棚,二不往下发放,全揣进自家腰包里吸烟(鸦片)用。境内百姓流离失所,靠挖野菜度日,县衙门里却整日灯火通明,不是李华秾同着妻妾躺在床上吸烟,就是一帮人围在一起叉麻雀,倒是好生热闹。

永定百姓安静到了极点,有时连徐宗幹都感到不解。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其实一点都不难理解,无非是百姓太穷了,太饥饿了,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打官司,衙门自然要清闲。

李华秾收到左宗棠派员送来的六千两购米银子后,把差官打发走,便哈哈笑道:“本官这几日想银子正想得发疯,狗日的左季高,偏偏就送来了六千两的银子!这不是飞来的横财吗?”

他本想把这六千两悉数揣进腰包,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这毕竟是购米军饷,比不得赈灾用的银两,上头当真怪罪下来,恐怕夫婿官文也不好替他讲话。他想了又想,决定留下三千两自用,只拿三千两去购米。若左宗棠问下来,只说当时收到的银子就是三千两,给他个死不承认。李华秾算计已定,转天就打发人拿着三千两现银去邻县购米。哪知派出去的这人胆子比李华秾还大,三千两银子到手,他先自留两千两,只用一千两购粮。

左宗棠统军未及行到大埔,前路各营已是飞函大告粮缺。

左宗棠急忙派员核对购粮数目,却原来只有三百石,离所需粮数相差甚远,不由大惊,急传李华秾到军前问话。

李华秾却托病不出。左宗棠再次派员去与他核对所收银两,他却开具了一张收到三千两奉差办米的字据;无论左宗棠派谁去查对,李咬死不承认收到过六千两的银子。当时军饷奇缺,六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李华秾一介知县,敢一口独吞三千两的军饷,不仅胆子大,魄力也大,大到连左宗棠都为之瞠目。

左宗棠一面上奏朝廷,请旨将李华秾革职拿问,一面派员飞赴永定县,先行将李华秾的顶戴摘下,押解至军前讯问,欲拿购粮差官,哪知早已跑掉;一面飞檄福州巡抚衙门,向徐宗幹通报情况,着徐宗幹速向永定派遣员缺。

李华秾离任前,自然背着官差派家丁给官文送信。

左宗棠见到李华秾后,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询问。李华秾却抵死不认收到的银款是六千之数,始终咬死是三千两。左宗棠气得将最初送银的差官传上来与他对质,他仍不松口,还大称冤枉。

差官无法,只好拿出他当时开具的字据给他看,以为李华秾见过后定然不会再有话说。哪知李华秾接过条子只看了一眼,便当堂撕碎,道:“这是个假的!”这回连差官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左宗棠命人将李华秾押出去看管起来,接着便将亲兵营的参将衔统带李铭新传进来,吩咐道:“可恨李华秾,无赖之极!就算他收到的银子是三千两,如何只买三百石?本部堂已被他闹得没了办法。”

李铭新近前一步说道:“爵帅容禀,卑职早就听说,这李华秾是官相国的老泰山,不知是不是真的?”

左宗棠鄙夷地说道:“你听他说大话骗人!徐抚台信他的,本部堂可不信他的!他不过是把自己的闺女,送给官文个老犊子玩耍而已,连个姨娘的名分都不给,他算是什么泰山!本部堂已拜折请旨,将李华秾革职拿问,但本部堂仍是气愤不过。李华秾胆大妄为,目无王法,一次就敢吞我饷银三千余两,仅仅把他革职拿问,可不是太便宜他了吗?何况,就算将他革职拿问,押进京里去,用不几日,官文又能变个名目将他处分开复。若将他杀头,他又是朝廷命官。这个李华秾,他可真是恨死人了!李参将,你可有好一些的办法吗?”

李铭新压低声音道:“大人,您是想让这李华秾死,还是想让他活着呢?”

左宗棠瞪眼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让他活,本部堂何必愁成这样!据本部堂所知,他到任所一年有余,何曾办过一件正事?他把粮种换成现银揣进自家腰包,上头拨过去的赈灾银、米,他何曾分给百姓一文、一石?像他这样的官,留之何用?”

李铭新笑了笑,又点了下头,道:“大人只要有话,卑职就好办理了。前行五十里,便是一段大峡谷,深不可测。明日行军,卑职让人把李华秾扔进谷里也就是了。何况行军遇些险情是常有的事,失足落谷也时有发生。只要大人上奏朝廷时添上一句‘犯员李华秾随营行至山谷处不慎失足落谷身亡’可不就成了吗?不仅官相国无话可说,就是朝廷又能说什么呢?”

左宗棠低头沉吟了一下,笑道:“李华秾这种死法合情合理,只是有些便宜他了。”

李铭新一愣,随口问道:“大人此话怎讲?如何反倒便宜了他?”

左宗棠小声说道:“你想啊,朝廷得知他失足落谷后,自然要开复他的处分,还要拨给他遗属几百两的恤银治丧。如此算来,可不是太便宜他了吗?行啊,本部堂也不去计较这些了。本部堂先把李华秾失足落谷的折子拟好,等你办理完毕,就拜发进京。李华秾就交给你老弟看管了,可不能让他跑了!”

李华秾尽管在第二天傍晚就“失足跌落谷底身亡”,但先期抵达大埔的几路人马,却因为后续粮草不继,开始对当地百姓实行抢掠。一时间,大埔一带方圆百里,当地农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控告官军抢掠的状子,雪片一般飞进地方衙门。

瑞麟闻讯大怒,一面拜折参劾左宗棠,一面飞函左宗棠,向左宗棠大肆问罪。左宗棠接信之后,也顾不得复函去向瑞麟分辩,连夜便紧急向大埔县衙门发文,着其从速筹办军粮一千石送往军前应急,购米用银俟大军到后补偿。

该文最后写道:“若该令接文迟误不办,必误军情,定当严参不贷!决不姑息!”节制三省各军的爵帅被逼之下终于开始发威了!

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左宗棠率马步三军终于在穿越茫茫林海、山石、岭路之后,如期顺利抵达广东大埔。

左宗棠到大埔的当日,为稳定军心,平息百姓胸头的怒火,先将纵勇对百姓实行抢掠的两名楚军营官绑至营前问斩,又委员跟随地方衙门,对受害百姓进行核查,所失粮、米、鸡、鸭等物,逐一登记,由军营粮台赔补损失。百姓至此才渐趋安定,军心也开始平稳下来。

为使此次出征功成,左宗棠又檄四川奉节,命正在原籍丁母忧的署浙江提督、一等子爵,原湘军统领鲍超,召集留江旧部,驰赴嘉应作战。正逢用兵之时,对统兵大员的各种请求,朝廷自无不准,但对在粤各军扰民一事却只字未提。左宗棠甚觉疑惑。

鲍超很快将旧部召齐,提军昼夜兼程向大埔赶来。

江宁收复不久,曾国藩便着手对所部湘军大肆裁遣。鲍超的霆字营原有人马三万,共六十营,是湘军的主力军。为能将该军顺利裁遣,曾国藩先密保鲍超为浙江提督,准鲍超统带十营旧部并亲兵两营赴任。鲍超离去后,曾国藩很快便将霆字余下的四十几营解散,又上奏朝廷,将鲍超带走的十营旧部转成浙江提标军,划归国家经制之师。统兵大员是见不得自己的余部被统帅解散掉的,就形同宰杀他的儿子,鲍超也不例外。他风闻自己的余部已被统帅解散后,当即飞马江宁来见曾国藩,又是磕头又是痛哭,求曾国藩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无论如何要多留一些兵勇供他急用,曾国藩却抵死不肯答应。鲍超气恨交加,当即便向曾国藩告假,执意要回籍葬母,续丁母忧。

鲍超回籍的路上,不骂统帅曾国藩半个字,却大骂朝廷卸磨杀驴。

鲍超哭着对随行的属官说道:“若非朝廷逼得太紧,老相国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做的。湘军的哪一营,不是他老亲手创建的呀!”

沿途都有被裁遣后滞留不动的霆字营营官,他们一路拦截自己的统领,向他哭诉冤情,密劝鲍超“何不就反了!”鲍超却双眼一瞪大吼一声道:“有鲍春霆在,哪个再敢道半个反字,我砍他的脑壳做夜壶!”

湘军能够顺利裁遣,而且没有反起来,鲍超是立了大功的。

鲍超此次征调出征,除所属的十营提标外,又沿途收集已裁旧勇五营,合众八千余人,分作十五营,依次来到大埔;鲍超随亲兵营五天后亦赶到这里。鲍超的到来,使左宗棠陡然间增强了无数的信心。

鲍超尽管已是近四十岁的人,加之多年驰骋沙场,又染了几次重病,体力已大不如前,但他毕竟是湘军名将,是大清国难得的猛将,有实战经验,会带兵,又会打仗,只要有他随行,本身就壮全军的胆气。

鲍超赶到大埔的当日,就向左宗棠提出:此次对汪海洋作战,可否让他重打一回湘军霆字营旗号。

左宗棠了解鲍超的秉性,也知道他的用心,当即允诺。

鲍超于是奉左宗棠之命,统带麾下十五营,打着霆字营旗号,先期向嘉应州一带开拔;左宗棠同时札委鲍超抵达嘉应州后,总统已在嘉应州的福建、粤、赣三省官兵。鲍超满心欢喜,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从前。

第二路开拔的是刘典。左宗棠统率中军为第三路。

密谋

左宗棠离开大营的当日傍晚,一艘官船停靠在岸边,十几位身穿常服的人走下船来,后面跟着近百位兵勇。走在中间的人六十几岁,须发花白,正是兵部左侍郎满员伊精阿。

伊精阿奉两宫太后密旨,特率刑部、都察院等一应官员,来大埔访查兵勇扰民一事。不用问,这是文华殿大学士官文奏请的结果。

官文已在半年前,因受湖北巡抚曾国荃弹劾而离开湖广总督任所,进京供职。所遗湖广总督,诏李鸿章之兄李瀚章署理。

恭亲王接到瑞麟的折子后,知道大埔各军是因断粮所引发的事件,于是便具实禀明了慈禧太后。慈禧太后也以为恭亲王说的有道理,便想把瑞麟的折子留中不发。官文得到消息后,却不肯罢休,他因为以前曾与左宗棠有过节,不好直接上奏,便花了几百两银子,买通了一名御史,由这名御史给两宫递了篇折子。御史原本就是专干无事生非勾当的,又都是些穷急了的人,得了官文的银子,哪肯不卖力呢。

慈禧太后收到折子的当日,便把恭亲王传进来商议办法。

慈禧太后手举着御史的参折说道:“兵勇扰民这件事,不独震惊了江西、广东、福建三省,还在百官中传得沸沸扬扬。左宗棠不能很好约束员弁,不行就换李鸿章吧。”

恭亲王禀道:“太后容禀,臣大胆以为,临阵换将,实为兵家大忌。何况,李鸿章此时正在江督任上,还要为曾国藩的各路剿捻人马督办粮饷,责任非轻。他此时离开江督到广东督军,不太合适啊!望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想了想,道:“老六啊,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好呢?不行,咱偷着派几个人到大埔查一查?让伊精阿去吧。他久在京师,与瑞麟、左宗棠都无来往。他去,我们都放心。”

恭亲王不敢驳慈禧太后的话,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慈禧太后说得不错,伊精阿的确与瑞麟与左宗棠二人都无来往,但他却是官文一手保举起来的人;派伊精阿去大埔访查此案,其实正是官文梦寐以求的事。

伊精阿临行的前一天,特意到官文的相府去拜访。官文密嘱了伊精阿几句,让伊精阿借机把左宗棠扳倒,伊精阿自是言听计从。

伊精阿因是密访此事,他到大埔后,并不敢到地方衙门里去,只能日间走访百姓,夜间宿在船上,颇为辛苦。当时,大埔是征战官军运送给养的重要通道,日间船行不断,夜里也有军兵往来,颇为热闹。尽管伊精阿到了大埔十几日,但并未引起当地衙门的注意。

伊精阿一行直到离开大埔,也未在当地衙门露面,真正是神不知鬼不觉。

鲍超到嘉应州的当日,便带着亲兵营,张着湘军霆字营旗号,骑马绕着太平军大营走了一遭,然后才在嘉应附近的一座山上扎下大营,埋锅造饭。鲍超的一举一动,早被暗探飞报给汪海洋。

汪海洋闻报之下,心内也吃一惊,但他不相信,湘军霆字营会当真出现在这里。他站在嘉应城头,举着千里镜,对着山上的湘军大营反复观瞧。他足足看了半个时辰,才走下城头,不久便传出话来,让各营打点行装,准备于夜半时分弃城出走,到陕甘去与回民起义军相会。

汪海洋经过深思熟虑,认为与左宗棠决战的损失太大,何况威名赫赫的霆字营突然加入进来,也使他顿时丧失了必胜的信心。

是夜子时,八万余太平军突然拔营而起,分四路向清军反扑,企图一举突破封锁。

鲍超当时正在大帐鼾睡,闻报之下,他一跃而起,随手拉过一件战袍披在身上,口里大声吩咐道:“传我号令,各路人马不许慌乱,作速架炮轰击,不许长毛走脱一人!”

鲍超传令毕,马上更衣出帐,骑马亲自四处督战。炮声不久便在太平军四周响起,轰得半边天通红。

清军装备此时已比太平军强上许多,不仅兵勇大半使用洋枪,连火炮的数量也大大增加。汪海洋见周围火力太猛,硬冲势必要遭大创,遂紧急传话给偕王谭体元、先锋总统胡永祥及汪三麻子、黄矮子、何明亮等统兵大将,先撤回嘉应老营再作计较。

不料在回撤的路途中,汪海洋胸部忽然被飞来的一块炮弹弹片击中,血流不止,登时发晕。汪海洋被亲兵背进嘉应城内,未及抢救便作了古人。偕王谭体元依序统领全军,自封康王。

先锋总统胡永祥不服,与谭体元反复抗争后,终于得晋偕王;汪三麻子、黄矮子、何明亮等人也都官长一级。这才皆大欢喜,没有出现内讧。谭体元带着胡永祥等人,一连三天站在城头之上,举着千里镜苦苦寻找突围的路线,总不得计。

左宗棠统军来到军前,当夜在松口扎营。现在清军围困嘉应的各路人马已近六万,分由鲍超、帮办福建军务二品顶戴刘典、广东陆路提督高连升、鲍超丁忧期间接署浙江提督黄少春、福建布政使王德榜等分别统带。

左宗棠到松口的第二天,便有暗探来报,称太平军现在的康王谭体元已选定嘉应州东,佛子高、分水乡、曹塘一带作突围路线,并称前康王汪海洋,已于五天前被流弹片击伤失血而死。

暗探的话让左宗棠听得半信半疑,他不相信汪海洋会如此轻易死掉。左宗棠会同刘典、鲍超等人亲自来到佛子高一带看了看地形,然后便开始布置兵力。

当晚,谭体元、胡永祥果然亲统全部人马猛扑佛子高、分水乡、曹塘一带清军大营,确是想从这里撕开一道缺口突围出去。清军奋力截杀的同时,左宗棠又调亲兵两营,由亲兵营统带李铭新率领,直插嘉应州城下,顺利进入城中。

李铭新进城不久,便命军兵将城的四门关闭,断了胡永祥的归路。

左宗棠称此举是虎口拔牙,要冒很大的风险。试想,若太平军突围不成突然回转,进城的两营亲兵就算个个生出翅膀,也飞不出城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但谭体元此次突围不仅顺利成功,且战不多时便已来到原定的佛子高、分水乡、曹塘等地,等于从层层清军中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骑在马上的谭体元眼见突围成功,不仅仰天笑道:“左妖头,你自比诸葛孔明,恐怕没料到本王会走这步好棋!”

谭体元话未说完,迎头突然便响起炮声,后面也是杀声一片。谭体元陡然一惊,险些跌落马下,知道对面已有军兵拦截,便命人马走左路突围,想不到左路也是炮声连天。

挡在谭体元前面的是刘典一军,在左路截杀的是高连升一军,等在右路的是黄少春、王德榜两军,在后面追杀的是鲍超与左宗棠的亲兵十营。谭体元重新陷入重兵的包围之中。

太平军此次被围却又与前次被围大不一样。前次被围,太平军有城可恃,但此次被围,却已无所倚靠,只能硬拼,突围过程中,先是谭体元中弹倒地,接着是胡永祥腿部受伤,但汪三麻子、何明亮等首领仍带着大队太平军奋勇冲杀,全无怯色。

左宗棠见双方激战太久,伤亡过重,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急命各军竖起降字大旗,上书“降者免死”四字,以瓦解军心。

此旗一竖,果然奏效。先有太平军右先锋眉天义曹玉科、前先锋鈞天义杨世如二人,率所部万余人向鲍超缴械投降,跟着又有太平军会天福何玉清、天将彭大贵二人,也把自己辖下的五千余人交给了刘典。

双方又激战了两个时辰,太平天国福将马有玉及天义、天福彭大元、刘福胜等,也率所部跪马前泣求免死,王德榜受之。至此,太平军已陆续归降约四万人,只有几千人杀出重围得脱。

左宗棠一面飞檄沿途官军截杀太平军余部,一面开始料理投降过来的太平军。他派人对投降人众逐一登记,查出先锋、佐将等大人物三十四名,天、侯等头目七百名。左宗棠先将太平军的七百三十四名大小官员先行斩首,部众则发往原籍交地方衙门看管,这才含毫命简起草奏折,向朝廷报捷;奏折的后面,自然又是一长串保举的名单。各路大军屯扎在嘉应州周围休整。

左宗棠不久移住进嘉应城内,等候圣旨的到来。四十几天很快过去,圣旨却迟迟没有递到。

这一天,刘典、王德榜等人依例进城来向左宗棠请安,喝茶的时候,刘典忽然说道:“季高,我算来算去,这圣旨早该到了,怎么还不见一点动静呢?”

左宗棠皱着眉头说道:“依我猜想啊,圣旨可能是在哪儿耽搁住了。不过,圣旨总是要来的,大概就这几日吧,急有什么用呢?如今三省平定,我们也到了裁遣兵勇的时候了!”

第三章 调任前留下一堆烂摊子

颁奖令

圣旨究竟耽搁在哪儿了呢?其实就耽搁在慈禧太后的手上。

慈禧太后收到伊精阿递上来的访查结果后,见左宗棠麾下各军不仅扰民还奸人妻女、烧百姓房屋等事,不由气得浑身乱抖起来。她当日把恭亲王、宝鋆等人传来,大骂道:“反了,真是反了!你们总说左宗棠会用兵,他当真会用兵!他教唆出的兵,不仅抢人家粮食,还敢糟蹋人家妻女!连百姓的房屋也敢烧掉!你们都说说,他这是去剿长毛,还是去剿百姓呢?”

慈禧太后啪地把伊精阿递上来的折子摔出来,道:“你们看看吧!”然后便是呼呼地喘粗气。她听政至今,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奸”“糟蹋”等字眼,仿佛是在奸她自己。这大概是她独守空房过久的缘故,多少有些心理失衡。

恭亲王小心地把伊精阿的折子捡起来翻开,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恭亲王小声说道:“禀太后,伊精阿的折子臣看完了,这左宗棠实在有负太后和皇上对他的圣恩。臣只是不明白,伊精阿怎么没有说,左宗棠到大埔之后,是怎样办理这事的呢?驻扎大埔的官军滋事是因为粮米无继,当时左宗棠在琯溪尚未动身。按说,前路各军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不可能不知道啊,请太后明察。”

宝鋆这时说道:“禀太后,奴才以为,左宗棠骄妄过甚,如今又节制三省军务,想必他怕朝廷怪他治军不严,有意隐匿不报也是有的。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想了想,问道:“恭亲王啊,你见到瑞麟折子的时候,左宗棠有没有奏报啊?”

恭亲王答道:“回太后的话,瑞麟的折子到后不久,军机处还当真接到大埔军营的一封文书,但里面却是空的!不知是何缘故。臣当即便让军机处发文,挨站追查,至今未见结果。臣当时收到瑞麟的折子时还想,营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左宗棠怎么一字不提呢?现在回想起来,莫非打大埔沿途递上来的文书,就是左宗棠的?可不该是空的呀!”

慈禧太后听后,沉吟了许久才开始讲话,但语气已不似先前的凌厉:“恭亲王啊,你先让军机处给左宗棠拟道旨过去,问问他兵勇在大埔滋事一事,他如何不奏报?你另外再给曾国藩发道密旨,让曾国藩派员再到大埔去访查一番。事关统兵大员治军不严,朝廷慎重些总归是好。”

一道圣旨很快发往大埔,另一道圣旨则秘密发往曾国藩的剿捻大营。哪知圣旨到的时候,正逢太平军残部在嘉应州战败,刚巧退到这里。太平军打进城池之后,不仅将守城官员全部杀死,还抢掠了上百石粮食以及牛、马等物,传旨差官自然也未能保住性命。刘典督军赶到时,太平军已撤走多时,留下一片狼藉。

左宗棠没有接到圣旨,复奏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左宗棠收复嘉应州的折子进京的时候,曾国藩的折子尚没有进京,加之左宗棠迟迟没有复奏朝廷所要查询的事情,弄得慈禧太后和一些大军机们都很有气。恭亲王情知事出有因,但他是干着急想不出办法。若非此时官文老病复发,蒙恩在府里养病,不能出来理事,否则更有左宗棠的难看。

曾国藩复奏的折子进京的时候,两广总督瑞麟与广东巡抚郭嵩焘也相继有折子送到。曾国藩对兵勇在大埔滋事访查的结果与伊精阿访查的基本相同,但只少了奸人妻女和焚烧房屋两项。伊精阿所报重在兵勇滋事,而曾国藩所报则侧重于左宗棠到大埔后是怎样办理的善后。两个人的侧重点不同,产生的效果自然也不相同。曾国藩奏折的后面,附了张当地衙门配合委员平息此事提供的证词,以及几份百姓的口供。

但郭嵩焘与瑞麟所上的折子却是互相参劾的。

郭嵩焘参了瑞麟大罪两款:一罪是“总兵卓兴、方耀因从前微有劳绩,竟至骄怯。而瑞麟仍复迁就优容并不早加参劾,致使两广军务废弛”;一罪是“两广政事不举,军务废弛,盖因瑞麟重用劣幕徐灏所致”。折子为此列举了徐灏操纵幕府的五大证据。

瑞麟则参了郭嵩焘大罪四款:一罪是“与洋人拉拢过密”;一罪是“凡事自己做主,不听规劝”;一罪是“以掣肘为能事”;一罪是“一言不合便意气用事”。

两道圣旨终于由军机处递出,火速发往嘉应,时间已是嘉应州克复两月以后的事了。左宗棠闻报圣旨递到,当即正冠掸衣,率一应文武官员到大厅跪倒听宣。

这个时候下发的圣旨自然是颁奖令:“福建浙总督左宗棠督办军务,调度有方,赏戴双眼花翎。署两广总督、广州将军瑞麟,赏还花翎、三品顶戴。署广东巡抚郭嵩焘,着赏给二品顶戴。江西巡抚刘坤一,着赏给头品顶戴。浙江提督、一等子爵鲍超,再赏加一云骑尉世职。二品顶戴前浙江按察使刘典、广东提督高连升,均着赏给云骑尉世职,刘典并赏给三代一品封典。记名提督娄云庆,着以提督遇缺尽先题奏,仍交部从优议叙。提督唐仁廉、谭胜达、曾成武、黄少春、福建布政使王德榜,均着赏穿黄马褂。浙江候补道按察使衔粮台转运委员胡雪岩,着赏给二品顶戴布政使衔。”后面又对大大小小三百余位立功的员弁予以奖赏。

二旨曰:“本日据刘坤一奏赣军进逼嘉应获胜,会同收复州城,并左宗棠、瑞麟、郭嵩焘奏收复嘉应州城,追剿窜匪,全部荡平详细情形各一折。览奏曷胜欣慰。业明降谕旨宣示,分别加恩矣。”听到此,左宗棠知道,下面一定是裁军之事。圣旨果然接着宣道:“所部各军,自应由左宗棠会同瑞麟、郭嵩焘、刘坤一酌量分别遣留。”

听宣的所有官员听到此时,全身均为之一抖,他们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传旨差官读到此,有意顿了一下,然后又读道:“唯现在东南虽已肃清,而捻匪窜扰北路,楚、豫等省到处戒严,防剿正当吃紧。鲍超一军,前本令其驰赴北路助剿,此时粤贼业已办结,即着左宗棠饬令统带所部迅速赴楚、豫之交,听候曾国藩调遣。其江、福建各路得力将弁兵勇,有可调赴楚、豫、江、皖助剿者,并着曾国藩迅速函商左宗棠等酌量调往,以期厚集兵力,早殄逆氛。左宗棠等仍当听候曾国藩函商调派将士之信,分别遣留,不得先将得力诸军概行遣撤,以顾全局。”

原来是虚惊一场,盖因捻军纵横数省,朝廷不仅未下裁军令,还让左宗棠督饬鲍超等部赶往湖广、河南一带堵截捻军。

圣旨宣完,不仅左宗棠长出一口大气,所有听宣的官员均松了一口气。随后的几天里,鲍超、刘典各军,被左宗棠陆续派往剿捻前线,听曾国藩调遣,江西、广东抚、提各标,也都相继回归本部。

左宗棠准备在嘉应州过完大年,再由潮州返福建。左宗棠一直不知道圣旨迟到嘉应州的原因,以及大埔兵勇滋事在慈禧太后、京师百官中所造成的震动,乃至负面影响;而军机处一直也未追查出左宗棠上奏大埔兵勇滋事的折子究竟丢失在何处,成了不了之局。

如今想来,左宗棠及时发出的折子,同朝廷着左宗棠及时覆奏的圣旨一样,都是流动的太平军的功劳。

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正月十六日,左宗棠正在办事房里与两名文案喝茶谈闲话,竟突接一旨。

原来是广东巡抚郭嵩焘参劾总督瑞麟,任用劣员,导致军务废弛。朝廷命左宗棠先不要回福建,就近替朝廷访查一下。

旨曰:“现三省大局稍定,左宗棠暂勿返福建,即就近将郭嵩焘所陈各节确切访查,该署督抚因何不协,究竟为公为私?据实复奏。左宗棠秉心公正,谅不肯稍涉偏徇,代人受过。郭嵩焘折片四件,均着抄给阅看。钦此。”显然,朝廷又把一个烫手山芋交给了左宗棠。

送走传旨差官,左宗棠对着一班幕僚大声说道:“这是哪个大老给上头出的好主意?筠仙与本部堂是同里又是一榜同年,他与瑞麟不和,本部堂回避犹恐不及,怎么反倒要本部堂出面访查此事?这不是害筠仙吗?筠仙所陈各件都是事实,若本部堂据实覆奏,瑞麟必诬本部堂以私情废公论也。其实,广东之弊端,筠仙已几次函告于本部堂,本部堂没想到两个人闹到这么僵!筠仙官运一直不顺,总算做到了一省封疆,偏偏又碰着了瑞麟这个死对头!”

左宗棠连夜拟就《请将访查事件另派员查办》一折。

在折中,左宗棠先谈了一下自己对郭嵩焘所参瑞麟各款的看法,称:“郭嵩焘所陈数误,自系实在情形。”接着又讲了一下郭嵩焘的为人:“郭嵩焘勤恳笃实,廉谨有余,而应变之略非其所长。”最后才道:“臣于郭嵩焘生同里闬,且与臣胞兄儿女姻亲,应请回避。伏恳简派妥员查办以昭核实。”

左宗棠无论如何,都不能去趟这浑水。

折子拜发的当日,左宗棠又给郭嵩焘急函一封。

函曰:“至粤东贻误各节,尊疏已详,但言之未尽也。督于抚虽有节制之义,然分固等夷,遇有龃龉,应据实直陈,各行其是,唯因争权势相倾轧则不可耳。老兄于毛寄耘,心知其非,而不能自达其是,岂不谓委曲以期共济,而其效已可睹。兹复濡忍出之,迨贻误已深。而后侃侃有词,则已晚矣。谕旨敕就近查办,已将同里而兼婚姻之故,请旨回避。至贻误各节,则彰明较著,无待察访也。计此书到时,必已奉明谕及之,故不必有所隐匿。弟自揣疏狂婞直,久不见谅于人,行当自陈,以避贤路。唯所事未了,不得不婆娑以俟耳。”

朝廷很快下旨照准所请,着左宗棠离粤回任。但左宗棠寄给郭嵩焘的这封书信,却大大地伤了郭嵩焘的自尊。

郭嵩焘读罢左宗棠的信后,竟将信猛掷桌面,随即拍案而起,对着一班幕僚冷笑道:“本部院的这个同里,把官做到了总督,竟然也学会教训人了!”

郭嵩焘当日回到书房后,连夜秉烛给剿捻前线的曾国藩写信。在信里,郭嵩焘说了许多对左宗棠不满的话。曾国藩阅信之后,默然无语。

左宗棠于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刚出正月即开始班师还福建,途中,收到总理衙门建字第十二号咨文,称:“以英国阿使欲中国雇借外国轮船缉拿海盗一节,已照会各国允办,属即函商李鸿章酌筹购买,一面先行雇觅,将各口应用轮船若干,并水手、兵丁、炮械以及控制、训练、旗号各项,妥议章程具复。”

左宗棠未及将咨文读完便连连说道:“这个阿礼国,他占不到大便宜是不肯罢休啊!说什么雇借洋船缉拿海盗,雇哪国的轮?借哪国的船?还不是他英国的!不行!本部堂一定上书总理衙门,劝阻此事!”

左宗棠与徐宗幹函商后,上书总理衙门,指出:“就局势而言,借不如雇,雇不如买,买不如自造。而自造一层,虽已商议及之,尚未能确有把握,应俟有端绪,再行奏咨办理。”

开厂造船

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五月十三日,左宗棠抵达福州;同一天,左宗棠接到官报,云:“谕准郭嵩焘开缺回籍养疾,实授瑞麟两广总督,广东巡抚着蒋益澧补授。”

左宗棠默然无语,心里却极为郭嵩焘鸣不平。很显然,郭、瑞之争,瑞是赢家。朝廷论满汉不论曲直,这让左宗棠大为不解。

进总督衙门后,左宗棠当天没有办公事,而是在上屋与妻妾儿女们说了一天的话,来见的属员也都被门上挡了驾。

左宗棠统军入粤不多几日,老夫人诒端便染病在床,至今不能走动。长子孝威因从京师回福建途中感了瘟疫,加之回来后一直料理母亲的身体及府中各事,也已病倒多日。次子威宽因要参加乡试,不敢多问家事亦不能为长兄分忧。三子孝勋只有十四岁,四子孝同亦不过十岁,两人都在塾馆读书,都在需人照料之列。

左宗棠从咸丰十年九月起募勇离湘,到同治四年止,与家人团聚的时间不过四个月左右,随后又奉命督师援粤,一走又是近半年的光景。左宗棠此次回任,是已打定主意,无论公事多忙,他也要尽力多抽出一些时间陪陪诒端及二妾,也多过问过问孝宽等四个儿子的学业,享享天伦之乐。左宗棠是大丈夫,但不是神仙,他永远都斩不断自己心底的那份儿女私情。三省大定,自己又得封伯爵,诒端已是一品诰命夫人,长子孝威也在一榜之外恩赏了三品荫生加主事衔。大丈夫该有的功名利禄,封妻荫子,左宗棠已经全都有了,他是真该享享清福了。

十日后,左宗棠在徐宗幹、胡雪岩等人陪同下,乘轿来到马尾口岸,视察造船局的进展情况。造船局厂房已盖起大半,正在加紧建造存放材料用的库房。日意格已从国外采购了部分机器,并有一些已经装船起运,大概两个月后就可抵达码头。德克碑已奉了徐宗幹札委,到法国采购钢铁煤炭等物,同时办理聘请洋技师等事。

左宗棠在马尾看一路笑一路,对徐宗幹、胡雪岩二人夸奖一路。左宗棠夸胡雪岩筹借洋款有功,赞徐宗幹督办有方委员得当,全是歌功颂德的话。徐宗幹与胡雪岩二人当日都特别欢喜。

从马尾回到福州不多几日,左宗棠便向朝廷上了《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先陈大概情形》一折。

该折主要从海防、地理优势等方面论证自造轮船的可行性,接着谈到福建设立船局的优势,然后又谈机器的来源,最后说道:“臣前在杭州时,曾觅匠仿造小轮船,形模粗具,试之西湖,驶行不速。以示洋将德克碑、税务司日意格,据云大致不差,唯轮机须从西洋购觅,乃臻捷便……日意格闻臣由粤凯旋,拟来福建面订一切。臣原拟俟其来福建商妥后,再具折详陈请旨,因日意格尚未前来,适奉购、雇轮船寄谕,应先将拟造轮船缘由,据实驰陈。”

此折拜后,左宗棠又接到谕旨,谕旨就英国公使馆参赞官威妥玛受公使阿礼国指使,向总理衙门呈递《新议略论》,旨在阻挠中国造轮船,再次提出雇船胜于造船,并说,英国已与各国达成共见,各国均可为中国提供欲雇之轮船。

左宗棠把《新议略论》反复看了两遍,于是给朝廷上了《复陈筹议洋务事宜》一折,对威妥玛所论逐条给予驳复,并说了许多英国人的坏话。左宗棠对英国人讨厌至极,福建浙要办的任何洋务,他只让法人参与,而不准英国人染指,更不让英人得些许之利。英国人始终恨左宗棠,左宗棠到死亦恨英国人。

一个月后,圣谕到达,肯定并允准了左宗棠在马尾试造轮船之举。

朝廷允准了左宗棠试造轮船之举,但对左宗棠第二个折子的观点,却持有不同意见。折子被留中不发实等于驳复。

但无论朝廷持何种观点,其他督抚如何办理,左宗棠自己已打定主意,他在福建省所办涉洋之事,就是不准英人染指分毫,当然,借款除外。接旨之后,左宗棠自是满心欢喜,感觉前路一片光明。

随着机器的陆续购进,左宗棠开始委员赴各省招募中国工匠和船政学堂的首期生员,又让胡雪岩在福州办理选募做工人员。

日意格由法国回到福州后,马上便被左宗棠札委为即将设立的船政局正监督,总揽船政局除经费以外的所有事务,权柄颇重。

日意格奉到札委,登时喜得一蹦多高,他一面催促胡雪岩加速选募工人,一面急函在法国尚未动身的德克碑,着其从速统带已聘之法国匠师登船返福建,不准延误半刻,唯恐夜长梦多。真正应了古人的那句老话: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日意格不想耽搁过久,其实是怕别国人插手进来分利分肥,他自然要比左宗棠、徐宗幹、胡雪岩等一班中国在事官员都急。

德克碑倒也真是听话,他接到日意格信时原本正在乡下度假,他准备假期过后再从容返福建,如今一见日意格发了急,他也就马上结束假期。当日返回巴黎,并快速召集所有已雇之匠师到巴黎会合,又赶到外务部去请旨,商议动身一事。

三天后,趾高气扬的德克碑带着所有人众,包轮船离开巴黎,向大清国行来。德克碑如此匆忙返福建还有另外一层原因:日意格在信中已答应,在左宗棠面前保举他为船政局副监督。这个发财的好机会,德克碑是抵死不肯错过的。

经过一阵紧锣密鼓的忙碌,福建福州船政局终于在德克碑一行人众赶到的第二天,正式挂匾成立。匾额由大学士曾国藩题写。

创办该局首期费用为四十七万两,除胡雪岩原向英国东亚银借款三十万两白银外,左宗棠又派员自筹了十七万两而成。该局日常所需银款,自设立之日始,奉旨每月由福建海关拨银五万两使用。该局札委日意格与德克碑分任正、副监督,工头亦由法国人担任。

该局最先只有二十几名法国匠师、五十余名中国匠师,招募本地的做工人员一千七百名,后随着规模不断加大,法国匠师陆陆续续增至一百余名,做工人员也达到两千三百名。

该局由铁厂、船厂和船政学堂三部分组成,是当时的大清国唯一的一所专门制造汽轮船的大型制造工业。

船政学堂又称“求是堂艺局”,招收十六岁以下的学生,分前学堂(造船班)、后学堂(驾驭班),体制悉按法国海军院校成规。因福州船政局设在马尾,故又称马尾船政局。

调任陕甘总督

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初,陕甘一带地方,因连年歉收,加之官府盘剥过甚,爆发了规模更加浩大的回民起义,其声势只在太平天国之上,不在其下。义军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展成几十万之众,并很快将陕甘一带大部分州、县占据。陕甘总督杨岳斌会同署陕西巡抚刘蓉,一面征调大量官兵征剿,一面紧急向朝廷告急。

恭亲王接报,飞速跑进宫去,面见两宫太后请示办法。慈禧太后未及读完杨岳斌与刘蓉联衔发过来的折子,已是吓得腿软心慌,脸色也很快由红润化作一张白纸。慈禧太后颤抖着双手喃喃自语道:“这日子是不能过了!”

恭亲王这时说道:“禀太后,目前陕甘一带作战官军只有一万余人,杨岳斌又突发急病,无法理事。刘蓉刚到西安,便被回匪打得晕头转向,一再后退。太后,臣反复思虑,不向陕甘增兵是不行了。杨岳斌也不争气,他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选在这个时候病!”

慈禧太后接口道:“他哪是在选时候病,他这是被吓的!看样子,陕甘非派个得力的人去不可呀。恭亲王啊,你是怎么个主意呀?你也说说,不能我们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恭亲王想了想答道:“回太后的话,臣以为太后说的是,陕甘是该派个得力的人过去。臣收到折子以后,先和文祥、宝鋆计议了一下。臣以为,就眼下来看,只能从以下五个人中挑一个过去。一个是曾国藩,一个是李鸿章,一个是官文,一个是左宗棠,还有一个是曾国荃。“曾国藩现在剿捻前线,李鸿章现在总督两江,又为曾国藩置办后路粮饷,何况曾国藩此次作战,主要靠的也是李鸿章的淮军,这两个人肯定不能动。官文、左宗棠、曾国荃三个人比较,官文去再合适不过。他是文华殿大学士,又封了伯爵。他在湖广任上时,通过法国人日意格练成的洋枪队先锋营,恰巧现在还没遣散,正好随他出征。他又是正白旗蒙古都统。官文会打仗,有威望,他去陕甘,能让朝廷放心。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问道:“听说官文从打回京,就一直闹病来着?我记得不错的话,他好像有七十了吧?”

恭亲王答:“回太后话,太后真是好记性。官文今年已满六十九岁,还有几个月就七十了。但据臣所知,他闹的都是些小毛病,无大碍,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就转头问了慈安太后一句:“姐姐以为怎么样呢?”

慈安太后忙答道:“妹妹看着办吧,我哪懂这些呀。”

慈禧太后就一锤子定音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你现在就把官文传进来吧,我们还有几句话要向他交代。陕甘这次闹得这么大,兵派少了怕是不行。”

恭亲王高兴地答应一声,不久,他便领着官文再次走进宫来。

礼毕,慈禧太后徐徐道:“官文哪,陕甘的事情你知道了吧?你是怎么想的呀?”

官文忙跪倒答道:“回太后话,陕甘的事,王爷已同奴才讲过了。奴才一定不负太后和皇上所望,力争早日将贼匪荡平!”

慈禧太后笑着说道:“官文哪,你能这么想,我们和皇上就都放心了,官文哪,你起来回话吧。”

官文忙叩了一下头,答:“奴才谢过太后。”

官文话毕,双手撑着身子便往起爬,也许是他用力过猛甚或使力不均,他往前一抢,不仅没有爬起身来,反倒身子一歪,再次倒在地上。

慈禧太后眼望着官文跌倒在地,忙叫道:“官文,你这是咋了?碍不碍事啊?”官文倒在地上,把双眼死死闭住,一声不吭,装成晕过去的样子。慈禧太后忙传人进来把他扶出宫去,着他回府歇着。官文却把头垂成个死了秧的葫芦,牙关紧咬,只用鼻子出气,仿佛死了一般,身子跟面条一样。

望着官文的背影,慈禧太后惊道:“怎么好好的,他就跌这么一跤啊!恭亲王啊,官文成了这样,这陕甘他还怎么去呀?干脆,放左宗棠过去吧。左宗棠会用兵,他到陕甘准行。”

恭亲王忙道:“回太后话,太后说的是,左宗棠的确很会用兵。只可惜,他现在正在福州筹办船政局的事,离不开呀。依臣大胆想来,不如放曾国荃到陕甘去。”

慈禧太后想了想道:“放曾国荃去陕甘我们不放心,许多王爷大臣们也不会放心。曾国荃爱闹意气,用兵也不如左宗棠老练。何况,他的吉字营已裁遣干净,他一个人到陕甘去,谁会听他的呀?恭亲王啊,你着军机处拟旨,准杨岳斌开缺回籍养病,左宗棠转补陕甘总督。左宗棠所遗福建浙总督一缺,放马新贻补授。着英桂署理福建巡抚,放徐宗幹转补浙江巡抚。行,就这样,拟旨去吧。”

左宗棠接到转补陕甘总督的圣谕后,脑海顿觉一片空白,口里不由自主道出一句“船政局完了”的话。

他当夜把徐宗幹、胡雪岩等人召集到总督衙门,忧心忡忡地说:“朝廷既不同意设立造船局,当初驳复也就是了。如今船局刚刚起步,与法国人的合约也都签得妥妥当当,却在这个时候放本部堂到陕甘去!放本部堂到陕甘去也无不可,但他不该放马榖山来做福建浙总督!马榖山对设船局一事,口上喊着全力筹办,心里却是一万个不同意。他来福州,用不上一年,这船局就得解散。这都是谁给上头出的好主意呀?为了设立这个船局,本部堂连养廉银子都拿出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左宗棠急得两眼冒火,捶胸顿足,却又无计可施。

胡雪岩这时小声道:“日意格与德克碑若听说此事,真不知要气成啥样呢!这两个大鼻子,为了能有今天的局面,已是忙了几年。”

徐宗幹瞪了胡雪岩一眼道:“法国人才不管谁来做福建浙总督呢,他们只是担心自己的利益罢了。洋人都是唯利是图的,他们中有几个是肯真正为我大清办事的呢?没有,没有啊!”

胡雪岩脸一红,道:“司里说的又何曾不是这话呢。这两个大鼻子在杭州的时候就试制汽轮船,那么卖力,还不是想得些银子!哪知马中丞到任不及半年,就把试制轮船的银子给掐了!这两个王八蛋急的,是哭着大鼻子直追进漳州找爵帅要讨说法。那个可怜样,咳!”

众人陪着左宗棠坐了半夜,却一个好主意也想不出,只能陆续告别。左宗棠被人扶进上房夫人的屋里,仍是愁眉不展,口里连连叹气不止。夫人诒端见左宗棠愁得要死要活,不由小声问道:“老爷,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何您接到圣旨,就茶不思饭不想的?莫非调补您老去陕甘做总督,您老舍不得我们几个?还是舍不得孝威他们几个?”

左宗棠不耐烦地说道:“你们女人家不要什么都问!陕甘匪事闹大,朝廷调我去陕甘是对我的信任!你不要乱猜!真是的!我看你一眼就走。”

诒端笑道:“您现在真是官升脾气长,连同您说句闲话都不中了。贱妾不过是替您着急罢了。您是有了年纪的人,比不得从前,不要动不动就着急上火。朝廷既然放您去陕甘,您就只管上任去吧,我们娘几个回湘阴也就是了。孝宽几个有孝威在身边,您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左宗棠拉过一把木椅子在床头坐下,长叹一口气道:“我对孝威他们几个能有什么不放心?我是不放心,辛辛苦苦才建起的船局呀!”

诒端一听这话,反倒笑了,她慢慢地说道:“老爷呀,船局的事,您怎么不写个信给涤生相国呀?大伯他现在徐州,写个信过去,他很快就能收到的。”

左宗棠一愣,略沉吟了一下,忽然道:“我没有想到,女人也并非都是一无是处的。好,就依你,我现在就去书房给涤生写信。写完信,我就不过来了,到香儿那里去歇。”

诒端说道:“您别忘了,捎带着问问玉英的病怎么样了,我挺惦念她的。还有劼刚那孩子,整天跟着洋人呜哩哇啦,能不能学坏呀?我是真怕,大伯的一世英名,毁在劼刚的手里呀。”

左宗棠走到门口,诒端忽然又道:“老爷,您与大伯是至交,您就算向他认个错又怎么样呢?”

左宗棠边推门边道:“你又开始说胡话了。我又没有错,你让我认什么错呀?真是的!”

诒端一个人苦笑着说道:“胡子都白了,可脾气怎么还不改呢?”

曾国藩收到左宗棠专人递送的书信后,略想了想,便给恭亲王和左宗棠各拟函一封。曾国藩向恭亲王建议:“左宗棠入陕甘后,军饷必要从福建浙出,而浙省将兴,饷必无出,饷源只能在福建。徐宗幹久在福建,与左宗棠又配合默契,似不宜动。”曾国藩最后又对恭亲王说:“福州船政局新成,须派大臣专管。该局由左宗棠一手创办,左宗棠现虽调任陕甘总督,但对船政局一切事务,仍当预闻,方为万全之策。”

曾国藩给左宗棠的信中,先谈了一下自己对陕甘用兵的看法,认为兵单不能成事,提出拟调刘松山大营随行前往。曾国藩最后才谈到船政局。曾国藩认为:“为使船政局不受督抚干预,非奏调一名大员专管不行。”曾国藩建议左宗棠:“上书总理衙门并奏请朝廷,奏请起复正在福州丁忧守制的前江西巡抚沈葆桢为船政局大臣,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其可专折请旨,不受督抚节制。”

曾国藩短短的一封信,读得左宗棠热泪盈眶,茅塞顿开。他顾不得多想,提笔便给总理衙门上书:“窃维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志在必成。而将军、督抚事务既繁,宦辙靡常,五年以内,不能无量移之事。洋人性多疑虑,恐交替之际,不免周章。前此本拟俟开局以后,请派京员来福建,总理船政,以便久司其事。现则请派京员已迫不及待。唯前江西巡抚沈幼丹中丞,在籍守制,并因父老,服阕欲乞终养,近在省城,可以移交专办。沈中丞清望素著,遇事谨慎,可当重任,派办之后,必能始终其事。”

书函发走,左宗棠对胡雪岩叹息道:“人都云宰相肚里可撑船,本部堂一直不信,今观曾相国,书荐沈幼丹管理船政,本部堂方知此言不虚也!”

左宗棠为什么发如此感慨呢?原来,曾国藩与沈葆桢之间,也是有过一些过节的。曾、沈二人之间的恩怨,不独湘系的人知道,楚、淮各系的人也都尽知。

沈葆桢字幼丹,福建侯官人,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进士。在御史任上,数上书论兵事,为咸丰帝所知,视为能员。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出为江西九江知府。九江为太平军所破,得曾国藩保举,为湘军办理营务,次年署广信知府,同太平军作战。曾国藩惜才,累疏荐其能,诏嘉奖以道员用,七年实授广饶九南道。八年,赏三品顶戴按察使衔,转补吉赣南道,未就,旋奉曾国藩之命回籍募勇。

当时曾国藩在江西用兵,累受江西巡抚陈启迈掣肘,曾国藩怒参陈启迈,并密保沈葆桢江西巡抚。咸丰帝不仅诏准,而且特别指出:“朕久闻沈葆桢德望冠时,才堪应变,以其家有老亲择江西近省授以疆寄,便其迎养。”依曾国藩原意,沈葆桢出自幕府,到任后,断不会为厘局一事与己掣肘。但沈葆桢到江西后,见曾国藩在江西设厘卡如云,而全然不顾江西本省的死活,便拜折一篇,称江西百姓穷苦,百业凋敝,奏请湘军在江西所设厘局,应分拨一半给江西本省留用。咸丰想也没想便同意了。沈葆桢成功了,江西的日子好过了,但曾国藩和湘军的日子却难了。曾国藩思虑再三,强把苦水咽进肚里。但湘军的将领却不干了,有人甚至背着曾国藩去信责问沈葆桢,问沈葆桢如此作为,是否想蹈陈启迈的覆辙。这件事,使曾国藩与沈葆桢之间,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相处,但曾国藩仍然很敬重沈葆桢。沈葆桢为官清正,敢作敢为,从不以私废公。曾国藩敬重沈葆桢,还有另外一层原因,沈葆桢是一代名臣林则徐的女婿,这后一点,最被时人看重。否则,不要说一个沈葆桢,就算十个沈葆桢,曾国藩能轻易罢手吗?曾国藩不用上什么参折,只要把印把子一摔,朝廷就得将沈葆桢革职!东南当时离不开曾国藩啊!

尽管沈葆桢对曾国藩来说有负义之举,但沈葆桢也确有沈葆桢的难处;从曾国藩向左宗棠密荐沈葆桢总理船政这件事可以看出,曾国藩不仅理解了沈葆桢当时的处境,也原谅了沈葆桢。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凭沈葆桢的名望,若他当真能出任船政大臣,不要说马新贻奈何不了船政局,就连福州将军英桂,也不敢轻易便对船政局下手。

给总理衙门的书信发走的当晚,左宗棠就决定亲自去说服沈葆桢来出任船政大臣。这过程并不顺利,三次去宫巷(福建福州“三坊七巷”中“七巷”之一)拜访,沈葆桢才终于答应左宗棠所请。

返回福州的当日,左宗棠顾不得歇息,急传文案拟折,奏请朝廷简派沈葆桢为船政大臣,总理船政局所有事务。

左宗棠在折中写道:“臣维制造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岂可以去福建在迩,忽为搁置……再四思维,唯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葆桢,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其虑事详审精密,早在圣明洞鉴之中。现在里居侍养,爱日方长,非若宦辙靡常,时有量移更替之事……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桢勉以大义,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其经费一切,会商将军、督抚臣随时调取,责成署藩司周开锡不得稍有延误。一切工料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责成胡雪岩一手经理。缘胡雪岩才长心细,熟谙洋务,为船局断来可少之人,且为洋人所素信也……微臣西行万里,异时得幸观兹事之成,区区微忱亦释然矣。”

左宗棠随后又着文案另拟两折,一折奏请回籍省亲的刘典帮办陕甘军务,一折奏请籍隶陕西潼关厅的浙江即补知府张树菼、籍隶陕西后改归湖南原籍现在陕西丁忧的前翰林院庶吉士谢维藩等三人,随军办理军务。两折之后,左宗棠又亲拟了《请入觐》片,希望能入京面圣,恭听两宫训谕。

当晚,胡雪岩从起稿师爷的口里得知,左宗棠密保他一手办理船政局以后之工料购进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等事,左宗棠喜得心花怒放——他梦寐以求的这个一等一的肥缺,总算是捞到了。

酒后闹事

一道圣旨火速入福建,准左宗棠所请,命沈葆桢总理船政;胡雪岩交由沈葆桢差遣。

圣旨最后又道:“左宗棠另奏请令刘典帮办甘肃军务,本日已给刘典明降谕旨,照所请行。并谕令湖广总督李瀚章催令刘典迅赴甘臬新任,仍一面听左宗棠调拨数营统带入甘。其张树菼、谢维藩二员,亦谕令刘蓉、乔松年饬令赴左宗棠军营矣。钦此。”

圣旨中所提之乔松年,原为安徽巡抚。

乔松年字健侯号鹤侪,山西徐沟人,道光进士。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外放江苏,因为人不露锋芒,为官又一贯小心,拜见上司总弯着腰。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开始,随两江总督怡良驻防常州,腰弯得更厉害。每次见怡良,不仅不敢抬头,而且从不大声说话。

一开始,怡良还误以为他有腰病,劝他找个好郎中治一治。怡良有一次想吃鼋鱼,买了几次没有买到。后来才知道,打捞鼋鱼分季节,不是一年四季都有。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他的耳中。时候已经很晚,他早已用过晚饭。听说制台想吃鼋鱼而没有买到,他当即换了件衣服,跑到一处河湾,亲自下河去摸,脚被一连扎了两回,整整折腾了半夜,好歹摸出三只鼋鱼。

第二天一早,他早饭也顾不得吃,拎着鼋鱼打着嚏喷一瘸一拐地来见怡良。怡良大受感动,从此后就把他引为心腹,拼命保举。三年后保举两淮盐运使不算,还兼办苏北粮台,次年又督办江南江北粮台。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也不知是因什么功劳赏了二品顶戴,任江宁布政使,旋授安徽巡抚,终成方面大员。此后,乔松年腰不仅不再弯,与属官讲话声音也大得吓人。别人都说乔松年的巡抚是靠两只王八(王八是鼋鱼的民间称呼)换的,他一笑置之,不急也不恼。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接替刘蓉巡抚陕西。乔松年没有突出的业绩,算不上能员,但也不是太无能,只是谋官的方法有些另类而已。

乔松年于上月才统兵抵达西安任陕西巡抚,陕西署理巡抚刘蓉交出关防后,则被诏令留陕办理军务。

此旨到达的第二天,刚刚打宁波税务司任所抵福建的日意格、德克碑,得知圣谕已诏令沈葆桢出任船政大臣,马新贻总督福建浙,左宗棠赴陕甘后不再过问船政的事,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凑在一起密商了半天,认为大清国办事难成,有始无终,全系他们的朝令夕改所致。他们认为,若此时尚不提出抗议,前在杭州试制轮船的悲剧,必将在福州再次上演。两个人计议完毕,便派人置办酒菜,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天不怕地不怕的程度,这才摔碎酒坛,红着眼睛到总督衙门来见左宗棠。

左宗棠此时正同着徐宗幹、胡雪岩以及福建补用道、署福建布政使周开锡、署福建盐法道夏献纶、粮道英朴等人,在签押房议拟船政局章程及求是堂艺局章程、开学后所聘洋教习薪俸等事。

正在这时,日意格、德克碑二人,带着几位随员及通事,一摇三晃地来到辕门。站哨的侍卫一见,急忙迎上前去拦截,无非是礼节问题,何况擅自放人进衙门也是不许的,必须提前通报。这是侍卫的职分所在,亦在情理之中。

日意格因为喝了酒,已然早忘了这些规矩;侍卫请他稍候,他却理也不理,用手把侍卫推向一边,迈开大步便闯进去。侍卫在后面急得大叫:“快禀报爵帅大人知道,日意格洋大人闯进去了!”

守在辕门里的侍卫闻言正要进去通报,日意格等人已是飞快地走了进来,直向签押房闯去。

推开签押房的大门,见坐了一屋子的人,日意格仍未清醒,挥着双手对着端坐炕上的左宗棠大叫道:“左大人,贵国言而无信,耍弄鄙人以及我国工匠,鄙人要向您提出抗议!强烈抗议!鄙人要奏请我国驻华公使柏尔德密大人,向贵国的总理衙门和你们的太后交涉!必须交涉!你们太过分了!”

胡雪岩一见日意格的神态,便知他一定是喝酒喝多了,就慌忙起身迎上前来,把日意格的衣袖一拉道:“您老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是总督衙门,不是您的办事房,您老快带人出去,等醒过酒了再来!”

日意格大叫道:“胡大人,你不要拦我!你是个好人,鄙人知道,但鄙人是一定要向爵帅大人提出抗议的!”

左宗棠见日意格不成样子,不由脸一沉,喝道:“胡雪岩,你先坐下,本部堂倒要听听,他要向本部堂抗议什么!”

胡雪岩瞥了日意格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您惹祸了!”无奈地坐回原位。

日意格并不理会胡雪岩说什么,也不在意左宗棠的态度,他一步跨到炕前,舞着两手说道:“左大人,鄙人只是不明白,贵国办事怎么总是有始无终?您知道吗?为了给船政局聘请技师,德克碑同我国的外务部说了多少好话!如今机器购来了,我国的技师也都离开自己的妻子来到了这里,您现在却要到什么陕甘去当总督!贵国如此言而无信,就算我日意格肯通融办理,我国大皇帝陛下,也要向贵国提出交涉的!你们太过分了!”日意格话毕,又是咬牙又是跺脚,还把衣扣解开,露出浓密的胸毛。

徐宗幹这时说道:“日大人,您怎么糊涂了?不错,爵帅是马上要到陕甘去做总督,但朝廷已诏令沈宫保出任船政大臣。我国并未说不再办船局,这和爵帅到不到陕甘有什么干系呢?您快把扣子系上。您这个样子,让外人看见,成什么呢?”

日意格大叫道:“徐抚台,您是在用漂亮话蒙鄙人,鄙人什么都懂!当初左大人命鄙人和德克碑,在杭州试制轮船,马抚台也是这么说的。你们大清国的官员,没有一个是肯办实事的人,全部都是阳奉阴违!鄙人不再上你们的当了!鄙人就是不许左大人到陕甘去!”

胡雪岩见日意格越说越多,左宗棠的脸子也愈来愈难看,不由再次起身对日意格道:“你是越说越离谱儿了!爵帅是堂堂大清国朝廷命官,听你的还是听朝廷的?你是来谈事情,解开衣扣干什么呀?你快系上!”

日意格用手拍着胸毛大叫道:“胡大人,你是大清国最好的人!但我不能听你的话。你们的朝廷太过分了!那匹马对我们很不友好,他却来当总督,我们怎么办?那匹马太坏了!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左大人就是不准离开这里!”

左宗棠此时已是听明白了日意格要讲的话,他本想斥责他几句,可又怕因此引起不必要的交涉,只得压了压火气,用平缓的语气说道:“日意格呀,你的来意,本部堂已经知道了。你是担心,本部堂离开福建浙后,船政局不再办下去,对不对?”

日意格忙应道:“船政局是大人一手创立,如今大人要离开,那匹马却要来这里,船政局还想办下去吗?鄙人倒还好办,回任税务司也就是了,但德克碑与我国的技师怎么办?他是与我国外务部签订了契约的!”

左宗棠笑了笑,道:“日意格呀,你同德克碑回船局理事去吧。本部堂明儿就向上头请旨,保证给你和德克碑一个满意的答复就是了!你呀,先把扣子系上,外面风大,不要吹出什么毛病。以后,船政局还要靠你和德克碑费心。”

左宗棠话毕,随手端起茶杯,口里随即道出一句:“来人,送日意格、德克碑二位大人回署!”

日意格还想说什么,两名侍卫走进来,连拉带劝地把一行人好歹弄出去。日意格等人退出去后,徐宗幹愤愤地说道:“这些洋杂种,太放肆了!爵帅面前也敢如此!还露出黑毛吓唬人!”

胡雪岩也忙道:“司里一会儿就去船政局同这个洋杂种算账!他要不肯向爵帅赔理认错,司里便不会罢休。惹急了,司里去找福州领事白来尼,让白来尼来教训他!这个洋犊子,太没教养了!”

左宗棠摆摆手说道:“本部堂适才想了想,日意格所担心的呀,也并非全无道理。我大清国,有始无终的事情的确不少。船政局这件事啊,本部堂还须向上头请旨。”

当晚,左宗棠在着文案拟就《详议创设船政章程购器募匠教习》、《密陈船政机宜并拟艺局章程》二折的同时,又附《船局事件仍必会衔具陈以昭大信》一片。

左宗棠在片中奏请,为防洋人猜忌,自己离开以后,船政局遇有事件,可否与沈葆桢联名奏报?

说一千道一万,左宗棠最不放心的还是马新贻。

当晚歇下后,香姑娘见左宗棠一连十几日计议船政局的事,不由问道:“老爷,朝廷已明降谕旨,让沈大人出任船政大臣,专管船政局,您如何还不放手啊?您即将督兵出征,听说陕甘气候变化无常,极其恶劣,您该好好休养一下体力才是啊!”

左宗棠用手摸着香姑娘的头发,叹道:“香儿啊,老爷我今年还差几天就五十五岁了,这船政局呀,也可能是我一生当中,办得最大的一件事情。办得好呢,有可能扬名千古。要是办不好啊,就遗臭万年了!朝廷派别人来总督福建浙也就罢了,却偏偏放马榖山!老爷我如何敢轻易放手啊!香儿啊,吴仲宣即将到任,我也即将离任,你同夫人也即将回湘阴。夫人有病,你不要同她闹意气,要替我照顾好她的身子骨。”

香姑娘小声道:“奴婢主意已定,奴婢是不会跟着夫人回湘阴的。老爷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又去那么远的地方,奴婢不会放心老爷一个人去的。老爷以后不管到哪儿,奴婢都要跟着到哪儿,决不离开半步。”

左宗棠笑道:“你这个香儿啊,陕甘天气恶劣,常常飞沙走石,你们女儿家怎么能去?你要听话,好好跟着夫人回湘阴去住。老爷我呀,用不几年就能回任的。到那时候,你就是想离开我,怕也不能了。”

香姑娘坚决地说道:“奴婢主意已定,就算陕甘是地狱,奴婢也决计是要去的,除非老爷让人把奴婢乱棍打死,否则谁都休想让奴婢改主意!”

转天,一道圣旨又十万火急递进福建浙总督衙门:马新贻毋庸调补福建浙总督,福建浙总督着吴棠署理,徐宗幹仍任福建巡抚。送走传旨差官,左宗棠长出一口大气。

沈葆桢来到福州船政局拜印视事的第二天,吴棠也带着一应随员及家小乘船来到福州。

左宗棠先把一家大小移出督署居住,这才同吴棠办理交割事宜;三道圣旨正在这时递进总督衙门。

左宗棠与刚上任的福建浙总督吴棠及徐宗幹,布、按两司等人急忙跪地接旨。

第一旨同意了左宗棠的请求,以后沈葆桢奏报船政局情况,左宗棠可以列名;第二旨却是命左宗棠不必来京请训,迅速赶赴甘肃督办军务;第三旨命令左宗棠可由湖北进军陕西,先“征剿南山之贼”,局面好转之后,再赴甘肃。

三道圣旨三个说法,可见朝廷也是方寸大乱。

左宗棠万没想到陕甘的局面变化如此之快,接旨的当日,便匆匆与吴棠、沈葆桢等人办了交接,第二天就督率亲兵六营离开福州,由江西赶往湖北。香姑娘此次随行出征,沿途照料左宗棠起居;左宗棠眷属则由吴棠派人雇船送回湘阴。

隐秘往事

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左宗棠与刘典在汉口后湖大营见面。刘典旧部已先期抵鄂,计二十营万余人。刘典接到帮办陕甘军务圣谕后,奉左宗棠札委,又在湖南募勇十营,现在统带兵勇总计一万六千余人。

昔日患难老友,在新年将至的时候相见于军营,商议进兵的事,心头自有一番无法言表的感慨。这时,湖广总督李瀚章乘轿来到汉口后湖大营,邀请左宗棠、刘典二人进武昌居住,一同过年。

李瀚章笑道:“左爵帅、刘臬司,离大年只有几天时间,本部堂已在总督衙门备了好酒好菜,我们三个好好过个年。本部堂另外又将爵帅的令兄宗植先生请到了总督衙门,还有监利王柏心,也想见爵帅一面。王柏心专攻兵学,说不定能与爵帅谈到一起。本部堂已派人去请了。”

左宗棠与李瀚章是早就相识的,咸丰十年左宗棠到宿松大营见曾国藩时,李瀚章同其弟李鸿章还请左宗棠吃过一顿酒。李瀚章当时正为曾国藩办理粮台,因做事认真,深得曾国藩倚重。

左宗棠见李瀚章诚意相邀,不好推却,只好将营务料理了一下,便同刘典一道,随李瀚章到武昌居住。但王柏心因为外出访友,已离家多日。在总督衙门,左宗棠见到了一别多年的二哥宗植。

左宗植比左宗棠整大八岁,时年已六十有三,所幸身体还硬朗,须发也未全白。兄弟见面,自有一番衷肠要述,宗植悄悄对左宗棠说道:“三弟,你知道为兄为什么从湘阴赶来见你吗?这一则是因为我们兄弟多年未见,为兄实在想你之故,一则也是因为你那几个不成器的侄子。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就是我们的大嫂。三弟呀,自父亲故后,你便一个人离开家中考入城南书院,之后,就再未与大嫂说过一句话。为兄知道,若不是大嫂逐你过紧,你也不能去考城南书院。但你也有不是,她毕竟是我们大嫂,大哥走得又早,她一个人替大哥拉扯几个孩子着实不易,你不该做到总督之后,就不回老家看她了。你是总督大员,总不能跟女人一般见识。为兄这次来,就是盼你能随我回湘阴一趟,扫扫父母的茔地,给祠堂上上香,顺便也跟大嫂说上一句话。”

左宗棠习惯地摸着胡子说道:“二哥能到武昌来,为弟的心里着实高兴,可二哥不该谈起从前的事情。二哥既然说起从前的事,为弟也正有一肚子话想说。父亲故后,大嫂欲吞为弟该得的那份祖业,竟天天恶语相向,又串通族长,设千方用百计想将为弟逐出家门,铺盖都不给。“为弟被逼无奈,只好躲进破庙里将就了一夜。第二天,为弟思来想去,也实因书院有膏火、住处,这才一狠心舍了院试考取了城南书院。为弟为能参加是年乡试,不得不借银以捐监生应试,也才入赘妻家讨食。二哥不是不知道,在我湖南,一个男人但凡有一点办法,[1]也不会入赘到妻家讨食的。这是让祖宗丢脸的事啊。大嫂当初如此待我,二哥为什么一言未发呢?二哥那时已娶二嫂,也在靠着父亲留的那份薄田过活。二哥当初若站出来替为弟说上句公道话,或替为弟张罗些银两纳捐,为弟又何必到别家的屋下乞食呢?”

左宗棠话未说完,眼里已经滚出豆大的泪珠来;他憋了几十年的话,终于可以说出口了。左宗植听了面红耳赤,许久开言不得。

左宗棠流泪说道:“大嫂天良丧尽,她今生今世,都不要指望我跟她说一句话了。我当真有一天当面称她一声大嫂,她肯定得折寿。”

左宗植叹气说道:“大嫂是当真把三弟的心伤透了。咳,这样一个不贤的女人,爹娘当初怎么就相中她了呢。”左宗棠不语,只是流泪。

见三弟如此悲切,左宗植也不由落下泪来。左宗植了解三弟的性格,也深知在妻家乞食的不易。他红着脸道:“三弟,你也不能尽挑为兄的不是,族长不容为兄说话呀!何况,大哥早逝,两个孩子又小,大嫂仅靠父亲的那份薄业过活,也实在难以为继,依当时情形,族长所为不全是错处。三弟呀,我兄弟二人,都是读圣人书长大的,我们不能总记着别人的错处不是?”

左宗棠抹了一把眼泪说道:“二哥,我兄弟见面一回不易,又都这个年纪了,还是说些别的话吧。二嫂的身子骨怎么样?我托人送给她的人参收到了没有?那是皇上赏的正宗高丽参,补血补气最是见效了。”

左宗植忙道:“为兄正要同你讲这件事。你捎过来的人参不仅收到了,而且已经给你二嫂熬了两片喝了。你二嫂喝了人参之后,不仅不再气短,脸色也红润多了。你二嫂现在在家里,是天天念叨你的好。她还说,她当初进我左家的时候,就看你同常人不一样,将来一定有大出息!真没想到,还真让她料中了!”

左宗棠把眼泪擦干,缓缓说道:“二哥呀,为弟此次去陕甘赴任,已委托吴仲宣制军,雇船委员将诒端及孝威他们几个送回湘阴。她们回到湘阴,还回老宅去住,又累您照料了。孝威读书尚可,孝宽他们几个的功课却不能放松。孝威十六岁中举,孝宽已经二十一岁,尚未考取生员,这怎么行呢?”

左宗植说道:“三弟呀,你也不能心急。圣人说,功名富贵原本天定,什么时候考中生员,什么时候考取举人,那是命里早就安排好的,一丝一毫都不会错。比方说你我兄弟二人,同年中举,为兄还是科乡试解元,结果怎么样呢?三弟你已经得封伯爵,官至一品总督,为兄仍在故里开馆授徒,还是个不名一文的老举人!这难道不是命吗?富贵本天定,半点不由人哪!”

左宗植的一番话,把左宗棠说得高兴起来,他笑着说道:“二哥,现在回想起来我还疑惑,您说,我三次进京会试不中也就是了,您可是解元,怎么竟也考不进甲榜呢?您这不是掌恩师徐大人的脸吗?”

左宗植摸着胡子笑道:“为兄说得不错吧?这就是命啊!命里该进甲榜,你不用十分用功也能考中;若命里没有甲榜,你就算一榜考取了解元,也还是进不了甲榜!你就说湘乡的曾涤生,长了对三角眼,真是貌没貌,才没才,整个湖南谁不说他笨哪?可就是这么个人,不仅考取了举人、进士,还被点了翰林,成了天子门生!如今更不得了啦,又是两江总督又是钦差大臣,还被封侯拜相!这都是他命里有啊!”

左宗棠忙小声说道:“二哥,您这话可千万不要同别人乱讲啊!现在的大清国,可全靠曾涤生支撑着呢。这话要传到沅甫的耳中,他非找我们兄弟拼命不可!”

左宗植忙道:“为兄不过是随便说说,看把你吓的!为兄读了一辈子的圣人书,哪能不知轻重呢!为兄也知道,这些年曾涤生没少帮你的忙,为兄不过一时高兴,说几句家里话。何况,曾氏兄弟与三弟之间的矛盾,也是全湖南尽知的。”

左宗棠长叹一口气道:“为弟与涤生相国之间,只有公事之争,而无私情之曲;与曾老九之间,亦无甚大矛盾,实为老九自闹意气。二哥,您适才所言几个侄子不争气,莫非是想让他们弃文从戎?”

左宗植点头说道:“三弟所言不错。如他们都像孝威一般争气,为兄是不会行此下策的。三弟知道,孝诚年届不惑,至今仍未考取生员,脾气还老大,动不动就打骂下人。长此下去,不仅毁了他,也毁了三弟你创立的一世英名。你二嫂为此很是上火。为兄反复思虑,既然孝诚读书无成,不妨就跟着你到外面去历练几年,或许能出息个人。这也是你二嫂的意思。三弟以为呢?”

左宗棠沉吟着说道:“二哥说得固然不错。但跑马沙场,征战杀人,却非我辈所愿。想起从前,一次涤生写信给我云:‘杀人实乃人世间最为损寿之事’,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为弟累年出征,东征西讨,杀人何止十万数!我辈生逢乱世,不得不为之,但我左家后人,却不能再行此事。为弟之意,不妨给孝诚先捐个监生。他若能考中举人固然好,若不能考中,总算也有个功名,为其他几个弟弟立个榜样。二哥,您认为我说的对不对呢?”

左宗植想了又想,说道:“三弟呀,大哥家的孝廉也不是个争气的人。日子过得原本就窘迫,下人都用不起,还成天装爷。不光喝酒耍疯,还整日去赌,赌输了就打骂他娘。有一次我去省城,他竟然把大嫂打得满大街跑。”

左宗棠忽然起身说道:“二哥,天已是太晚了,明儿我还要和克庵,计议在汉口设立陕甘后路粮台的事。说不定,还要有旨递到。刘霞仙与乔健侯不和,也不知他们两个闹成什么样了,我们歇吧。”

左宗植愣了一下,只好长叹一口气,默默地点了下头,他知道,这个倔犟的三弟,恐怕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大哥、大嫂了;入赘妻家乞食这件事,大概让三弟伤心太重了。想到此,左宗植悔得恨不能抽自己一顿嘴巴。

不久,左宗棠收到军机处抄发给各地督抚的圣谕。圣谕题目是:陕省糜烂至极谕曾国藩严檄鲍超、刘松山等兼程赴援并将前陕抚刘蓉革职回籍。

原来,捻军占据了陕省大部分州、县,且逼近了省城西安后,乔松年檄刘蓉率军迎战,结果大败,除刘蓉逃回外,麾下各路将领均不知下落。乔松年紧急上奏朝廷请调援军。

朝廷无奈之下,只好先将刘蓉革职勒令回籍,又派曾国藩、李鸿章二人严檄所部鲍超、刘松山等大将急速统兵援陕。该谕最后特别强调了一句:“将此由六百里谕知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李鹤年、赵长龄、乔松年,并传谕鲍超、刘松山知之。”

李鹤年是湖南巡抚,赵长龄原任陕西巡抚,被革职后由刘蓉署理,现接替刘蓉帮办陕西军务并署山西巡抚。鲍超、刘松山二人现均在剿捻前线,随同曾国藩作战。

左宗棠读罢圣谕先是大惊失色,继而便是连连叹气。陕西的形势真可谓一日多变,他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曾国藩能及时将鲍超、刘松山二人调派入陕,以期能保住省城西安。至于朝廷为什么要调派鲍超、刘松山援陕,鲍超、刘松山离开剿捻前线,曾国藩能否支持,二将饷源何出,这些都在左宗棠心里存下了问号。

午饭的时候,大营又收到军机处转发的国子监祭酒车顺轨的一篇折子。左宗棠读了车顺轨的折子后,这才知道朝廷飞催曾国藩严檄鲍超、刘松山二将援陕的真正原因。

国子监是大清国的最高学府,祭酒,从四品,相当于现今的国立大学校长,但比校长位尊。车顺轨籍隶陕西,一直密切关注家乡的形势。有一天,车顺轨收到同为陕西籍广东候补道李宗沅的一封信。李宗沅回籍养病,目睹了陕西的情况,心里很是焦急。据李宗沅函称,捻军张宗禹和宋景诗部进入陕西,先是盘踞在二华,后来就突然逼近西安,然后又东扰蓝田,围困多日,却又开赴临潼的新丰、阴槃一带,与官军对峙。现在张宗禹捻军直奔西安。官军行至灞桥一带,便被捻军包围,湘军一营全部战死,总兵萧德杨阵亡。现在西安已被捻军团团包围,危如累卵,朝不保夕。车顺轨接函便上折。朝廷于是把车顺轨的折子转给左宗棠,用意不言自明,希望左宗棠尽快入陕。

车顺轨的折子最后写道:“伏思关中为形胜之区,自回逆倡乱以来,百姓蹂躏,已不堪言。现在省城被围甚急,粮断援绝。若不飞调劲旅立即救援,断难保守。左宗棠到尚需时日,合无仰恳天恩,即饬提督鲍超、刘松山二军无分星夜迅速赴援,以救生灵,而保关辅。”

左宗棠读了车顺轨上奏的这个折子,已无法在武昌城内住下去,当日便回到汉口大营。

左宗植见左宗棠公务繁多,也只得提前离鄂返湘。临别,左宗棠送左宗植纹银五百两贴补家用。

左宗植始不肯收,后见左宗棠说出“原本想多给二哥几两,怎奈为弟的养廉已借与船政局使用。如今将赴陕甘,尚不知饷银何出”这样的话,才急忙收下,匆匆别去。[1]男方到女方家里落户,也称“倒插门”。

第四章 老部下指点左宗棠怎么送礼

钦差大臣

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正月初一,左宗棠接到六百里快马递到的圣谕:“陕甘总督、一等恪靖伯左宗棠,着授为钦差大臣,督办陕甘军务。钦此。”

显然,为事权归一,朝廷经过反复考虑之后,不得不把“钦差大臣”职衔授给左宗棠,以便左宗棠能在粮饷募勇之事料理完备后,尽早入陕,扭转陕甘的被动局面。

接旨不久,左宗棠又收到杨岳斌及刘蓉快马送到的信函各一件。

杨岳斌在函中向左宗棠通报,老湘军统领刘松山所统带部队十七营,马队三起,已飞速抵陕并解除西安之围,并通报鲍超各营,因粮饷尚未备齐加之鲍超本人旧病复发,全队尚未开拔的实情。

刘蓉则向左宗棠讲述了因乔松年掣肘,致使“月饷欠悬,饥寒交迫,死者无葬埋之费,伤者无医药之资,各军将领日来弟寓泣诉”的窘境。读过刘蓉的信,左宗棠气得一夜未眠,他暗道:“陕省局面坏得如此之快,全系乔松年滞怠饷糈所至!”

所幸刘松山已抵西安,这总算能让左宗棠松上一口气。

左宗棠就陕甘目前的形势以及如何办理等事,给朝廷拜发了《敬陈筹办情形》及《筹拟购练马队》,又附《恳恩敕下杨岳斌、刘蓉悉力支持》一片,恳请朝廷自己未到任前,仍由二人主持大局,自己可以从容展布;抵任后,与二人共同维持局面,把陕甘两省的局势稳定下来。

左宗棠以为,放刘蓉做陕西巡抚,一定比乔松年任巡抚更合适。刘蓉久经战场,颇知兵事玄妙,而且筹饷有方。左宗棠担心刘蓉革职回籍后,再难有出头之日。于公于私,都该上折奏留刘蓉、杨岳斌。

但朝廷并不这么想,一个月后,圣旨下到大营,驳复了左宗棠奏留刘蓉的请求。圣旨以不容回旋的口气写道:“杨岳斌迭经有旨,责成将甘肃军务妥筹整理,准归该督调遣。刘蓉于捻踪入陕后,屡次催令出省,终以抗违,去冬灞桥之挫,已降旨将其革职,毋庸留陕,以为疲玩者戒。钦此。”左宗棠长叹一口气,只得作罢。

转日,左宗棠着刘典统勇先期入陕,自己拟待马匹、枪械以及粮饷办理妥帖后,再拔营跟进。

刘典离开汉口第五天,左宗棠又收到朝廷十万火急递来的圣旨,告以据陕西巡抚乔松年奏报,陕西形势危急,军心、民心日渐涣散,着其迅速入陕,勿在鄂停留。

圣旨最后命令左宗棠:“该大臣务当先其所急,迅往镇压,并以屏蔽晋、豫,断不令遽行入甘,致碍该大臣种种布置。”

左宗棠接旨色变,等传旨差官离去,便大骂道:“这个乔鹤侪,他这是发得哪门子神经?陕甘粮饷无出,不把粮饷料理妥当,你让几万大军怎么剿贼!陕省的事,是生生坏在他这个王八巡抚手里!本部堂到陕后,看怎么同他算账!”

骂归骂,气归气,左宗棠又不敢不奉谕拔营。他只能一面西行,一面料理未尽事宜。途中,左宗棠陆续接到圣旨。

一旨曰:“杨岳斌奏八旬老母病重,自身病亦增剧,恳请开缺回籍。着宁夏将军穆图善暂署陕甘总督,准杨岳斌交篆回籍。”

左宗棠收到此旨苦笑不止,杨岳斌、刘蓉这两位同乡,他一位也没有留住。

一旨曰:“裕瑞奉旨赴蒙古等地为入陕官军采办马匹已成,现已分起解赴陕甘总督衙门,交穆图善;富明阿奉旨已率麾下吉林马队五营,并新募年力精壮炮手千余名,拔营向陕西进发。”

一旨曰:“两江协饷已由曾国藩、李鸿章派人送抵西安,四川、福建浙协饷已启运。”

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四月初八,左宗棠率军抵达樊城。

在樊城,左宗棠收到穆图善军情快报,称:“入侵新疆的中亚浩[1]罕汗国帕夏阿古柏,已统率麾下安集延人,突然占领库尔勒以西地区,并赶走新疆伪回王布素鲁克,公然建立‘哲德沙尔’汗国,自封‘毕条勒特汗’”。

左宗棠读了穆图善的兹文后,又是几夜不得安枕。他私下对香姑娘说道:“这个阿古柏洋犊子,他是欺我大清无人吗?待陕甘平靖,看本部堂怎么收拾他!”

宁夏将军穆图善,字春岩,满洲镶黄旗人,那拉塔氏,是有名的揽权不干事的主儿,与军机大臣宝鋆的关系最好。初以骁骑迁参领,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随多隆阿阻击太平军陈得才部西进陕甘,战败之后,却把责任推到多隆阿头上。

多隆阿还没来得及辩解,穆图善已通过宝鋆的举荐,升任西安左翼副都统,两年后继多隆阿署钦差大臣。同年夏,又是宝鋆说了话,赏一品顶戴补荆州将军,与刘蓉会办陕甘军事。次年调任宁夏将军,会同总督杨岳斌继续办理陕甘军事。他自恃边务老臣,圣恩又好,自然不肯屈尊于人下,刘蓉与杨岳斌竟全不放在他的眼里。他要办的事情,全陕甘没有人敢道半个不字。按大清官制,总督与将军虽是平行的,但地位,总督却是高于将军的。但在陕甘,无论总督杨岳斌办理何事,若不征得穆图善同意,他就办不成。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陕甘的局面如此糟糕,全是总督、将军、巡抚互相掣肘出现的结果。

六月十八日,左宗棠抵达陕西潼关。

在潼关,左宗棠接到穆图善、乔松年十万火急发来的咨文称:“原定济饷除两江按额如期到陕,其他济饷均未解到;如今粮饷不继,入陕各路官军人心浮动,均有哗变之象。”

左宗棠接文大惊,不得不飞檄福州船政局胡雪岩,命其速赴上海向洋行借款二百万两以救急。左宗棠在信里交代胡雪岩,此次借款,长短局均可,仍用各省济饷做抵押,拿陕甘的国课做担保。给胡雪岩的信让快马送走后,左宗棠又飞檄乔松年,着乔松年加紧筹饷以稳军心,并让乔松年转饬陕西藩台林寿图,倾陕省现有银额解营,不得有误,如其不然,定当严参!

左宗棠当晚又紧急给朝廷拜发了《奏请商借洋款以急需》的折子。在潼关耽搁了五日,左宗棠正要起程前行,不期赏二品顶戴候补巡守道刘锦棠,统率七营老湘军人马赶到这里。

刘锦棠是奉刘松山与乔松年之命,特赶来潼关接应左宗棠的。一见刘锦棠,左宗棠分外高兴,当即命令各营驻扎原地不动,决定和刘锦棠会商后再决定进止。

后生可畏

左宗棠如此高看刘锦棠是有原因的。刘锦棠是湖南湘乡人,字毅斋,以监生捐县丞。其父名厚荣,早年投湘军,与太平军作战身亡。为报父仇,他弃县丞不做而随叔父刘松山同投曾国藩麾下。

刘松山被曾国藩拔为营官后,他为刘松山办理文案,闲暇则与兵书战策为伴,深得曾国藩嘉许。刘松山临阵对敌,每有疑难,亦与之商议。其每献计于刘松山,使刘松山每战必捷,直累功至提督衔,与鲍超齐名;刘锦棠本人,也因佐刘松山兵事有功,被曾国藩保举成二品顶戴候补巡守道,并拨七营人马归其统带。刘锦棠早年丧父,一直视刘松山为父。刘松山也因连年征战未娶,视锦棠如子。

刘锦棠时年不过二十八岁,如此年轻,能有如此之成就,在当时的大清来说,的确是凤毛麟角,既难得又罕见,左宗棠不能不高看一眼。

刘锦棠到潼关的当晚,左宗棠向刘锦棠询问了一下在陕各军的情况。刘锦棠道:“世叔容禀,晚生以进陕后所见情形而论,陕事如此不易措手,实则是在兵而不在将,粮饷倒在其次。”

左宗棠见刘锦棠发出如此言论,当即一愣,不由笑着问道:“毅斋,本部堂接到督办圣谕,首先想到的便是饷事。你也知道,本部堂每次出征,总把饷粮列为首要。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说的也是这个。你如今讲粮饷倒在其次,这可大出本部堂意料之外了。你几年来,一直以兵事为主业,你来说说看。”

刘锦棠想了想,说道:“世叔,这里就我们叔侄二人,晚生有思虑不周的地方,世叔既莫怪晚生妄言,也莫笑晚生无知。晚生大胆以为,现在在陕的捻贼张宗禹大队人马,主要以马队为主,步队次之。而我入陕之各路官军,则是步队为主,马队次之。曾相国在徐州师久无功,也是缘于我各路官兵步多而骑少之故。”

左宗棠哈哈笑道:“毅斋所言极是,你大概已经听说,本部堂上奏朝廷,让裕瑞到蒙古买马的事了吧?现在裕瑞已将马匹运送到兰州,穆图善正在择将选勇设立骑营,相信月余可成。毅斋,你大概也没有想到,本部堂会有此一策吧?”

刘锦棠微微一笑,道:“裕瑞将马匹运送兰州的事,晚生不仅早就知道,而且最近又风闻,督标营因粮饷不继,穆大帅正将这些马匹,陆续拨给各营宰杀充食。晚生还听说,世叔让裕瑞采购马匹数目是两千余,裕瑞实际解送的只是一千八百匹。如果督标此时仍无粮救急的话,裕瑞解送的马匹,应该能剩一千匹左右。”

刘锦棠话未落音,左宗棠已是惊得瞪大双眼,张大嘴巴,一脸的困惑。刘锦棠见左宗棠呆若木鸡,不由接着说道:“世叔如此吃惊,大概是没有想到吧?其实想想也不奇怪,裕瑞匆忙奉旨,他如何能在十日之期,购到几千匹战马?不把些老弱病残拿来充数,他如何能向上头和您老交差呢?穆大帅久屯边关,最知马之优劣,上不得沙场的马匹,不让兵勇宰杀充饥,您让他老留之何用?草料都供不起呀。”

左宗棠这时才像醒过神来似的,道:“毅斋,你适才讲的这些,是从哪里听来的?如真像你说的那样,本部堂购马匹的这几万两银子,可不是打了水漂?你说的这些,究竟是不是真的?风闻可不行啊!”

刘锦棠答道:“世叔莫急,大概这一两日,穆帅的军报就能递到。但不管怎样,晚生已经料定,裕瑞采购的这批马匹,能真正上沙场的不会很多,恐怕连一个骑营都建不成。世叔,晚生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左宗棠忙道:“你有话尽管讲就是,不要藏着掖着。这方面,你不如令叔寿卿痛快。”

刘锦棠道:“晚生想问世叔一句,采购马匹本系为建骑营所用,像这样的一桩大事,世叔怎么不委托黑龙江将军特普钦或者吉林将军富明阿去办呢?”

左宗棠小声说道:“特普钦正在病中,富明阿呢,本部堂又未与他打过交道,有些信他看不着。何况,富明阿素有贪名,本部堂亦怕他狮子大张口。本部堂派裕瑞赴口外购马,是因为裕瑞执掌过太仆寺,应该懂马之优劣嘛!”

刘锦棠接口说道:“普天下人都知道,裕瑞最会吃马,却从未听说过他会相马。一匹马能出多少斤肉,多少斤筋,没人能赛过他。”

左宗棠急忙挥挥手道:“毅斋,你不要说下去了。本部堂想和你计议一下,眼下在陕各路人马,纷纷断粮断饷,当如何才能稳定军心?你入陕已有些日子,又和捻逆与匪徒交过手,你说说看。”

刘锦棠沉吟道:“世叔容禀,晚生以为,粮饷相比,粮为第一,饷次之。世叔应当先派快马分赴河南、山西两省,去向赵长龄抚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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