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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4 16:5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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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万·屠格涅夫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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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猎人笔记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猎人笔记作者:伊万·屠格涅夫排版:会飞的鱼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7-01ISBN:9787540486747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亲近名著 守望童年

每一部名著,尤其是其中的经典性作品,事实上都浓缩、隐含着特定时代、特定民族、特定文化所形成的最基本、最具代表性的文化价值观和文化心智成果,代表着人类文化发展的某些不可复制和不可替代的智慧和方向。同时,经典又是经过人类阅读的随机拣选和时间长河的无情淘汰,才逐渐浮出历史地表,最终固定在人类精神发展的文化坐标上的。

文学经典之所以享有这样的文学史地位,首先是因为,经典提供的是一种具有整体文学史意义的独特而绝对的高度,它总是以自己的方式洞悉或表达了历史、社会、人生、人性的基本奥秘或本相,表达了对于这些奥秘或本相深刻的体认和独到的感悟;经典又总是以自己的方式构筑成文学史上一个永恒的美学神话,并向文学史释放着永不消失的艺术灵光。安徒生童话对于社会和人生真相的有力揭示,卡洛尔童话对荒诞艺术的绝妙实践,林格伦童话对儿童解放在哲学上和美学上的重要贡献,都是文学史上突出而典型的例子。由于这些作品在文学史上所达到的高度是重要而独特的,因此,它们在一些特定的方面是无法被逾越的。

经典还提供了一种文学史意义上的判断尺度。经典代表着文学史上最卓越的艺术成就和经验,它虽然无法被轻松地逾越,但却往往成为人们普遍心仪和乐于效仿的榜样。更多的时候,经典所提供的高度则被人们用来打造成一把衡量高下、评说成败的艺术标尺。人们会用经典构成和显示的标尺来看一看,某部作品与经典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因此,对于经典的尊崇和信赖,成为人类最基本的精神生活态度之一。

文学作为人类文化的组成部分,形成了一大批影响过一代又一代青少年精神发育和成长的经典名著。提起文学史上的许多名著,人们常常会有一种重新打开童年心灵履历的难忘和激动。在他们的童年记忆中,甚至,在他们后来的阅读记忆中,这些作品都曾经那么深刻地参与并影响了他们的心灵建设,为他们的成长打下了宝贵的“精神的底子”(钱理群先生语)。

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这套“语文新课标基础必读丛书”收入了《朝花夕拾》《繁星·春水》《昆虫记》《飞鸟集·新月集》《安徒生童话》等数十部古今中外文学名著。这些作品触及社会、人生、自然、命运等最基本的人类价值和命题,因而具有相当的思想深度和情感力度。我相信,让每一个孩子在他们的童年时代就亲近这样的作品,正是一项为当代儿童和青少年的精神“打底”的事业。

让我们一起来亲近和享受这样的作品,守望和珍惜童年的阅读。方卫平(浙江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2016年4月12日于丽泽湖畔译序《猎人笔记》里的猎人“我”,当然不是以打猎为生的“猎户”,更不是枪法高明的“猎手”,而是以“打猎”,主要是“打鸟”“打兔”(因为这种“打猎”没有危险),来消遣的地主,书里写的许多地主也都是如此。从小说中就可以看出,在当时的俄罗斯农村,地主打猎是一种时尚,对中小地主来说,打猎是他们最大的乐趣。

当然,对于作家屠格涅夫来说,“打猎”不只是为了游山玩水,享受“大自然与自由”(第二十五篇),也是为了了解农村,收集素材,进行创作。《猎人笔记》就是旨在反映或揭露俄国当时农奴制的“猎游见闻与经历录”。“我”在某些篇里是故事情节的听众和观众,在另外一些篇里则是故事情节或多或少的参与者。在其中几篇里,“我”甚至成了故事情节中的重要人物。因此,《猎人笔记》的各篇或直接或间接、或多或少反映与表达了“我”的思想、观点和情感。比如,在第一篇《“黄鼠狼”霍尔与卡里内奇》中,有“我”跟两位主人公的大量对话,不仅反映了两位主人公的身份地位和生活境况,还反映了“我”对两位主人公的观察与感受。再如第十二篇《护林神》中,“我”更是贯穿整个故事情节的重要人物。在这篇小说里,“我”对看林人“皮留克”的贫困、孤苦和不幸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对因贫穷、饥饿而偷砍树木的农民也给予了同情和帮助。所有这些突显了“我”的善良、开明与人道。《猎人笔记》里有两个小女孩的命运最使人担心。一个是看林人“皮留克”的女儿,一个是侏儒卡西杨的女儿。作者对这两个形象着墨不多,但字里行间饱含对儿童的同情和关切。“我”的这种爱心在第八篇《河湾草地上的五个小孩》中也有充分的体现。

第二十二篇《世袭贵族切尔托布哈诺夫的结局》是《猎人笔记》里故事情节最动人心弦的一篇。像标题表明的那样,全篇写主人公“切尔托布哈诺夫”的结局,写他经历的三次不幸:心爱的情妇玛莎出走;挚友涅多皮尤斯金去世;比爱人和挚友更珍贵的宝马被盗。这三幕悲剧写得十分精彩,情节跌宕起伏,结局出乎读者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剧情有声有色,人物有血有肉,深刻细致的心理描写、多处的神来之笔,无不充分展现作家高超的写作才能。切尔托布哈诺夫的悲剧结局在一定程度上预示着俄国农奴制的末日,象征着世袭贵族的下场。

作为《猎人笔记》的主人公,“我”的原型是作者屠格涅夫。《猎人笔记》里提到的“我”的家庭、身份与经历,大都与作者屠格涅夫的实际情况一致。但必须指出,《猎人笔记》的每一篇都是作家基于现实、精心构思、巧妙虚构、辛勤创作的产物,绝不能被当成真正的回忆录。

屠格涅夫1818年11月9日生于奥廖尔市,那里现在是奥廖尔州(当时是奥廖尔省)的首府,位于俄罗斯平原中部,现设有屠格涅夫纪念馆。他母亲从叔父那里继承了大笔遗产,拥有大庄园和五千农奴。1833年,屠格涅夫就读于莫斯科大学语文系,1834年转入彼得堡大学文史系学习,1837年毕业。1838年至1841年,他在德国柏林大学攻读哲学和文学,1847年至1851年陆续发表《猎人笔记》中的各篇。1852年,《猎人笔记》出版了单行本,轰动了俄国文坛。当时进步的思想家与评论家认为《猎人笔记》是射向俄国农奴制的“猛烈炮火”。屠格涅夫在1869年出版的《屠格涅夫文集》第一卷的《代序》专门谈及《猎人笔记》的创作。他明确地把农奴制视为自己的敌人。他还指出,他必须离开俄国到西欧(德国)留学,并且从远处攻击这个敌人。1883年,屠格涅夫病逝,享年六十五岁。他一生创作了多部名著:《猎人笔记》(1847年至1851年陆续发表,1852年出单行本)、《罗亭》(1856)、《贵族之家》(1859)、《前夜》(1860)、《父与子》(1862)、《烟》(1867)、《处女地》(1877)等。

伟大的作家必然是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思想和人格是作家作品之所以伟大并流传千古的主要原因。《猎人笔记》以“我”为主人公,以写真人真事、实话实说的随笔形式写就,更能直接、真实、全面地反映作家本人的思想和人格。一个正直、善良、有道德、有学问、有见识、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一个同情农奴和穷人、反对农奴制、开明、进步的地主子弟,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猎人笔记》这部传世的世界文学名著,其最大的功绩就在于它比较全面、客观、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俄国农奴制的黑暗与腐朽、农村的贫穷与落后,塑造出许多不同类型的农民和地主形象,集中地反映了农民的贫穷和疾苦、愚昧和落后,揭露了地主阶级的虚伪和冷酷、无聊和没落。也必须看到,书里多次写到“贫穷的地主”,这个群体的存在,在当时生产力落后的俄国农村也是无须回避的事实,更不用说赤身露体、一贫如洗的农民了。《猎人笔记》也是一本优美的散文集。作者在描写俄罗斯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勾画人物形象等方面有着惊人的独到之处。虽然故事情节极为平常,但经优美流畅的语言侃侃道来,娓娓动听。除了内容真实可信,具有史料价值外,语言优美也是《猎人笔记》能流传久远的重要原因。

此版《猎人笔记》按列宁格勒国家文艺出版社1949年出版的单行本译出。曾冲明2011年春节再稿于长春“黄鼠狼”霍尔与卡里内奇

谁要是有机会从波尔霍夫县翻山越岭到瑞兹德林县,便可以看出奥廖尔省人和卡卢加省人有极大的区别。奥廖尔省农民个子不高,背有点儿驼,脸色忧郁,低头看人,住在破旧的白杨树木板小屋里,出门给地主扛活儿,不经商,吃得很差,脚穿草鞋。卡卢加省的农民却住在松木建造的、宽敞的农舍里,个子较高,目光大方而热情。他们做黄油与焦油生意,每逢节日,便穿着靴子。奥廖尔省的村落(就该省东部而言)一般位于田地的中央,靠近山谷,于是这山谷就渐渐变为肮脏的水塘。除了少数几棵随时欢迎你到来的爆竹柳和两三株细瘦的白桦树,附近一俄里范围内,你看不见一株小树。农舍紧邻着农舍,屋顶上胡乱地盖着腐烂的麦秸与稻草……卡卢加省正好相反,大多数村落被森林环抱。农舍显得宽敞些、规整些,屋顶盖着木板,大门关得很严实,院子的篱笆不东倒西歪或向外倾斜,不会招引过路的猪进屋串门……对猎人来说,卡卢加省比较好。四五年以后,奥廖尔省的树林与“林场”将会绝迹,沼泽湿地也将无处可寻。卡卢加省恰好相反,丛林绵延几百俄里,沼泽湿地绵延几十俄里。高尚的鹧鸪没有迁走,善心的水鸟在此繁衍,忙碌的野鸡突然腾空飞起,弄得猎手与猎犬又惊又喜。

我以猎人的身份访问瑞兹德林县,在旷野里结识了卡卢加省的一位小地主,名叫鲍卢台金。他是个热心的猎人,因而是个出色的人物。当然,他也有一些弱点。例如,他向省里所有的富家小姐求婚,被对方及其家人拒绝后,他一面对所有的朋友和熟人伤心地倾诉自己的痛苦,一面仍旧将很酸的毛桃和自己园里其他没有成熟的果子当作礼物送给那些小姐的父母;他爱重复说同一个笑话,尽管鲍卢台金先生自己认为它寓意很好,但这个笑话从来没能使其他人发笑;他见人便夸奖阿基姆·那希莫夫的文集和中篇小说《宾娜》,但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他叫自己的猎犬为“天文学家”;他把普通话的“然而”说成了方言;他自己在家里吃法国饭菜,这种饭菜的奥妙,按他家那个厨子的理解,就在于能把每个菜的天然滋味完全改变,在这位烹调大师的手下,肉变成了鱼味,鱼变成了蘑菇味,面粉变成了火药味,并且胡萝卜如果不切成菱形或平行四边形,就不可以放在汤里。不过鲍卢台金除了这几个小毛病外,如上面说的,他毕竟还是个出色的人物。

就在我和他相识的第一天,他邀请我到他那里过夜,他说:“到我家大约有五俄里。步行就太远了。我们先到霍尔家。”(请读者允许我不将他口吃的语气传达出来。)“霍尔是谁呢?”“是租我田地的农民……他家离这里很近。”

我们向霍尔家走去。树林中央一片清理好的空地上,矗立着霍尔家孤独的院落,它由几个松木屋架组成,和篱笆墙相连。正屋前还搭有一个席棚,是用几根细木头支成的。我们走进席棚,一个年轻人迎接我们,他二十岁上下,高个儿,相貌俊美。

鲍卢台金先生问道:“费加!霍尔在家吗?”

年轻人一边笑着,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一边答道:“不在家,霍尔往城里去了。先生,吩咐套车吗?”“是的,老弟,套车。不过先给我们些克瓦斯饮料。”

我们进了正屋。木头墙上干干净净,并没有贴一张通俗的画片。在一个墙角里,身着银质服饰的、沉重的圣像前面燃着一盏长明灯;一张菩提木的饭桌是新近刮洗干净的;墙上的木头缝里和窗框四周并没有勇猛如普鲁士的螳螂闯出来,也没有静若沉思的蟑螂躲进去。那个年轻人不一会儿就从里面走出来,拿着满满一大白瓷杯自家做的饮料、一大块小麦面包和一个装有十二根腌渍的黄瓜的土盘子。他将这些点心摆在桌子上,倚在门边,带着微笑,看着我们。我们还没有吃完点心就听见一辆大马车停在了门口的台阶前。我们走出来。只见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头发蓬松,双颊红润,坐在驾驶座上,费力地拉紧缰绳,勒住一匹吃饱的花斑公马,周围站着六个高大的年轻人,外貌与费加都很像。鲍卢台金提示我:“这全是霍尔的孩子!”费加紧跟我们来到台阶上,接过话茬说:“都是小霍尔,小黄鼠狼,不过还不全呢!鲍塔勃去树林了,西道尔驾车跟父亲‘老霍尔’进城了……”接着,他转身对车夫说:“瓦夏,要注意,今天坐车的是老爷。要多留神,颠簸时要注意,尽量轻一点儿。大车会颠簸坏的,老爷的头会颠簸晕的!”费加的这一番怪话逗得其他的小“黄鼠狼”冷冷地笑了。鲍卢台金先生却庄严地喊道:“让天文学家坐车。”费加不无兴致地把勉强含笑的猎犬高举起来,放到了车底。瓦夏拉了一下缰绳。马车开动了。鲍卢台金先生突然指着前面一所矮小的屋子对我说:“这就是我的事务所,你愿意进去吗?”“请!”鲍卢台金从车里下来,说道:“事务所现在已经关闭了,但还是值得看一看。”事务所里面只有两间空房子。看屋子的独眼老人从后院跑出来。鲍卢台金先生给他打招呼:“米纳奇,水在哪里呢?”独眼老人米纳奇转身进去,随即拿来了一瓶水和两只茶杯。鲍卢台金对我说:“你尝尝,这是我极好的泉水。”我们各自喝了一杯,米纳奇倒向我们深深鞠躬。我这位新朋友说:“现在,我们可以走了。我在这个事务所里卖给商人阿勒里鲁冶夫四俄亩森林,卖了个好价钱。”说着,我们上了车。过了半小时,马车进了地主宅第的院子里。

吃晚饭时,我问鲍卢台金:“请问为什么霍尔和你的其他农民分开住呢?”

鲍卢台金说:“这是因为霍尔聪明。大约二十五年前他的房子被火烧了。他走到我已故的父亲面前说:‘尼古拉·库慈米奇,请准我迁到您的树林中的沼泽地,我愿缴纳高额的租金。’我父亲问他:‘为什么你要迁到沼泽地呢?’‘尼古拉·库慈米奇,就是这样嘛。只请老爷不使唤我做任何别的工作,关于租金老爷您就定个价吧,什么价老爷心中有数。’我父亲说:‘每年五十卢布。’他说:‘照老爷的话办。’父亲说:‘可不准欠租。’他说:‘自然不会欠租的。’……于是他迁到了沼泽地,从此人们就叫他‘黄鼠狼’。”

我问道:“他现在富了吧?”“富了。现在他给我缴纳每年一百卢布租金。我也许还要加钱哩!我不止一次对他说:‘霍尔,你赎身吧!’可他呢,鬼东西,耍滑头,硬要我相信他拿不出任何东西来赎身,他说:‘实在没有钱……可千万别这样啊!’”

第二天,喝完了茶,我们就立刻出门继续打猎了。经过一个乡村时,鲍卢台金先生吩咐车夫将车停在一间矮屋旁边,高声喊道:“卡里内奇!”听见院里一人答道:“先生,就来了,我在系草鞋呢!”我们的马车一步步地走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从村子后面追上来了,他瘦高个子,小脑袋微微朝后仰。这就是卡里内奇。他那张紫檀色的、善意的脸上长着几颗麻子,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卡里内奇(后来我知道)每日都随着主人打猎,替他背口袋,有时还替他背枪,留意飞鸟降落的地方,递茶送水,采集草莓,搭建席棚,奔跑在老爷的车前马后。鲍卢台金先生没有卡里内奇便寸步难行。卡里内奇的性情非常活泼、温顺,不停地低声唱歌,无忧无虑地四处张望,说话带点儿鼻音,微笑时眯缝起淡蓝色的眼睛,常常用一只手捋自己稀疏的、楔子形的长须。他走路不快,步子迈得大,稍微借助于一根细长的手杖。这一天里,他不止一次地同我说话,侍奉我时没有奴才相,但关心老爷,如同关心孩子。中午的酷热迫使我们寻找一个“避暑”之处,卡里内奇便领我们到了密林深处他的养蜂场。我们来到一个小屋的门前,门上挂满一束束芳香扑鼻的干草。他给我们推开门,请我们坐在新鲜的干草上,他将一个像口袋一样的网罩戴在头上,拿了一把小刀、一个瓦罐、一截没有烧尽的木头,去蜂窝给我们刮蜂蜜。透明的、温热的蜂蜜伴着泉水,我们喝了个痛快,然后在蜜蜂单调的嗡嗡声和树叶唠叨的絮絮声中睡着了。一阵微风将我吹醒……我睁开眼睛,看见卡里内奇坐在半开着门的门槛上,用小刀刮匙子。我久久地欣赏着他那张像傍晚的天空一样温和而明亮的脸。鲍卢台金也醒了。我们没有立刻站起来。在走了很长的路以后,又在干草上实实地睡了一觉,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上,心里乐滋滋的,身子懒洋洋的,脸上露出了红晕,甜蜜的倦意重又使我们合上眼睛。后来我们还是起来了,又出去闲逛,一直到晚上才回。吃晚饭时,我又谈起霍尔和卡里内奇。鲍卢台金先生对我说:“卡里内奇是个热心、殷勤的农民,但是不善于种地务农。是我拖累了他。每天跟我去打猎……你想,那还种什么地呢。”我同意他的看法,然后我们躺下睡觉了。

第二天,鲍卢台金先生被迫进城跟邻居皮丘可夫打官司去了。那是因为皮丘可夫强行开垦了他的土地,还在开垦的田地里毒打了他的一个女仆。于是我一个人出外打猎。傍晚前我返回途中,马车顺便来到霍尔的家。一个老人在农舍的门口迎接我,他就是霍尔,光秃秃的脑袋,矮个儿,宽肩膀,很结实。我好奇地看着这个“黄鼠狼”。他的脸形颇像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高高的寿星额头,小眼睛,翘鼻子。我们一同进了屋,又是费加给我送来了牛奶和黑面包。霍尔就坐在一条矮的长椅子上,泰然自若地用手捋着他那卷曲的胡须,就这样开始了我们的谈话。看来他很有自尊感,说话与动作慢吞吞的,长胡子缝里偶尔露出笑容。

我同他谈论到播种、收获、农民的风俗……他对我所说的话,好像全都认同。只是后来我逐渐感觉不好意思,我感觉自己说得不对头……怎么会这样?真有点儿奇怪。“黄鼠狼”有时说话很机智,想必是出于谨慎……我们的谈话中有这样一个例子:

我问他:“霍尔,你为什么不向自己的主人赎身呢?”“我为什么要赎身呢?现在我了解主人,也知道自己的地租,我家的主人好。”

我说:“身子总是自由的好。”

霍尔从旁边看了我一眼,说:“那是明摆着的。”

我又问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赎身呢?”

霍尔摇了摇头:“老爷,你叫我用什么赎身呢?”“老头儿,你算了吧……”

霍尔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道:“要是我霍尔做了自由人,凡是没有胡须的人,都会做我霍尔的头儿的。”“你自己把胡须剃掉就好了。”“胡须算什么?胡须是草,随时可以割去。”“本来就是嘛,那还说什么呢?”“也就是说,霍尔要经商了,商人的生活过得好,他们也都蓄着胡须。”

我问他道:“可不是?你现在不已经是在经商吗?”“我们只是稍微做一点儿黄油和焦油买卖……老爷,你要吩咐套车吗?”“你这人嘴也太紧了,也太有心计了。”我心想,于是说出声来:“我不要车。如果你允许,我想留在你的柴草房里过夜,明天在你的房屋附近走走。”“承蒙老爷看得起,不过老爷能安心住在柴草房里吗?我吩咐儿媳们铺床单,放枕头。”说着他站起来,喊道:“喂,媳妇们,往这儿来!费加,你同她们一块儿去。她们笨。”

过了一刻来钟,费加手拿着灯,领我到了柴草房。我坐在芳香扑鼻的干草上,猎犬在我的脚边蜷曲着身子。费加向我道了晚安,将门吱的一声关上了。我久久不能入睡。一头奶牛走近门口,呼呼地喷出了两声,猎犬严肃地对着它狂吠起来。一头猪在旁边走过,沉思地哼着。一匹马在附近什么地方嚼起干草来,一面打着响鼻……我终于打起瞌睡来。

天亮时,费加就叫醒了我。我很喜欢这个活泼敏捷的小伙儿,而且我看得出,他也是老霍尔的爱子,父子俩非常亲热地彼此开几句玩笑。老霍尔出来迎接我。也许是因为我在他家中过了一夜,或者由于别的原因,反正他对待我比昨天热情得多。他微笑着对我说:“茶饮已经为你烧好了,我们喝茶去。”

我们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一个健康的村妇——他的儿媳,送来了一罐牛奶。他的儿子们也一个一个走进来,向我道了早安。我向他说道:“看你一家人丁兴旺,儿子们多魁梧!”

老人说:“是的。”他正咬下很小一块干硬的白糖,“他们对我和我的老婆子很好,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他们都和你一起住吗?”“都和我一起住。他们自己愿意,也就这样一起住了。”“他们都结婚了吗?”

他用手指着费加说:“就是那一个不结婚,再就是瓦夏,他年纪还小,他还可以等几年。”

费加仍像第一次我来的时候那样倚在门边。“结婚干什么?我现在就很好。”费加反驳道,“我娶老婆干什么?难道要我同她像狗一样吠叫不成?”

老人继续说:“你呀你……我知道你!你手上戴着几个银戒指……你的鼻子总喜欢嗅老爷家的丫头们……‘够了,别不要脸啊!’”老人戏用了丫头的这句话,继续说,“我太了解你了,你这个公子哥儿!”“别的女人有什么好处?”“别的女人能干庄稼活儿,”霍尔郑重地说,“别的女人能侍候丈夫。”“我要干活儿的女人做什么?”“你是爱用别人的手捞油水。我的儿子,我们太了解你了。”“好啦,既然是这样,就给我娶亲吧。怎么样,怎么你又不吭声了?”“够了,够了,磨嘴皮的。我们磨得老爷不安了。我总会给你娶亲的……先生,你不要生气。孩子嘛,不懂事,还没有长大成人啊。”

费加摇了摇头……

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霍尔在家吗?”卡里内奇双手捧着一大把野地里的草莓走进来,这是他专为自己的朋友摘下来的,霍尔热情地欢迎他。我惊异地看着卡里内奇,说实话,我真没料到,乡下人也这样“殷勤”。

这天我出去打猎,比平常晚了四小时,以后的三天我是在霍尔家里度过的。我对这两个新朋友感兴趣。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得到了他们的信任,他们和我谈话时的确没有拘束。我也很高兴听他们谈话和观察他们。两个朋友一点儿都不像。霍尔是个积极务实的人,有行政头脑,一个理性主义者;卡里内奇则相反,他属于理想派或者唯心主义者、浪漫主义者,充满热情,富于幻想。霍尔懂得现实,也就是说,他建房子,积攒点儿钱,跟主人和政府的各部门搞好关系;卡里内奇穿着草鞋,勉强度日。霍尔生养了一个顺从和睦的大家庭;卡里内奇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他惧怕老婆,他们一个小孩儿也没有。霍尔对主人鲍卢台金先生看得很透,卡里内奇则崇拜自己的主人。霍尔很爱卡里内奇,给他保护和帮助;卡里内奇不仅爱霍尔,还很尊敬他。霍尔的话很少,面带微笑,心中有数;卡里内奇说起话来,虽然不像夜莺歌唱那样动听,可也像工厂里活泼的工人那样充满热情……但是卡里内奇的天赋优越,霍尔自己也是承认的。例如,卡里内奇能念咒止血、压惊、制怒,驱虫避邪,他的手灵巧,蜜蜂都听他指挥。霍尔当着我的面请求他把一匹新买的马牵进马圈,卡里内奇也心甘情愿、认认真真地执行这个老怀疑主义者的请求。卡里内奇接近自然,霍尔接近人和社会。卡里内奇不爱议论,一味盲从;霍尔居然也玩世不恭,笑对人生。霍尔见多识广,我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比如,我从他讲的一个故事里知道:每年夏天开镰以前,一辆不大的特殊马车会到村子里来,上面坐着个穿长袍、系腰带的人,贩卖长柄镰刀。若是现钱,每把镰刀他只要纸币一卢布二十五戈比,甚至半卢布;如果赊购,就要纸币三卢布,甚至银币一卢布。所有的农民自然都向他赊购。过了两三个星期,他又到这儿取钱来了。那时农民们刚收割完燕麦,有钱还债了,便同商人一起去酒馆,在那里付清欠款。有些地主本想自己用现金把镰刀买来,再按商人的定价把镰刀赊账卖给农民,结果农民并不满意,甚至显得灰心丧气,因为他们失去了这样的乐趣:用手弹着镰刀,听了又听,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对那个骗人的商贩问上二十来遍:“小伙子,这镰刀不怎么好吧?”买小镰刀时也是这样,差别只在于女人们插手这件事,以至有时商贩为了她们的利益,反而不得不敲打她们。但女人们吃苦头最多的情况还是卖破烂。纸厂原料的供给商委托一些县里叫作“雄鹰”的特殊人物来收买破布。每个“雄鹰”从商人那里领到二百来卢布纸币,下乡来寻找“猎物”。他们虽然名为“雄鹰”,但与这种高尚的飞禽品性不同,甚至相反,不是公开、勇敢地进攻,而是使用狡猾、诈骗的手段。这样的“雄鹰”将大车留在村子附近的灌木丛里,自己悄悄来到农家后院的后门,装作一个过路人或者随便闲逛的人。女人们敏锐地“嗅”到他的到来,就偷偷地出来接头,匆忙中双方讲好价钱。只为几个铜板,女人们就不仅将各种破布卖给了“雄鹰”,而且常常连男人的衬衫和自己的裙子都卖掉。近来女人们认为从自己家里将大麻、特别是“麻布片”偷出来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于是“雄鹰”的业务就大大地扩展和改进了。丈夫们也学会了,只要有一点点动静,只要从远处听到“雄鹰”来了,便迅速有力地采取挽救和预防措施。真的,这不是很可气吗?卖大麻是他们男人的事情,他们确实也卖大麻,但不是在城里卖,而是卖给下乡来的商贩,因为在城里卖,还得自己想法拉去,由于没有小秤,只好四十把算作一普特,要知道,什么是一把?俄国人的手掌,特别是他“用劲”的时候,是很有分量的!我是个没有经验的人,没有在乡间长住过,是个“外来客”(像我们奥廖尔省人说的),但也听到很多这类故事。霍尔并不总在说话,还问了我许多事,他知道我常去国外,他的好奇心就更加强烈了……卡里内奇也不甘落后,不过他问的多是自然风光,山川、瀑布,以及高楼大厦、大城市之类;霍尔感兴趣的是些关于行政、国家的事情。他问得很有条理:“他们那里也和我们这儿一样,还是不一样?……老爷,你说说吧!”在我说的时候,卡里内奇惊叹道:“啊,我的上帝,有这种事?”……霍尔则沉默不语,紧锁浓眉,只是偶尔说道:“我们这里行不通,那倒是好事,这是秩序。”我不能把他提的所有问题全都转述出来,也没有必要,但是从我们的谈话里,我得出一个信念,大概是读者怎么也意料不到的信念——彼得大帝表现的主要还是俄罗斯人的性格,这正好在他的改革中表现了出来。俄罗斯人如此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坚强,以至不惜破坏自身许多东西。俄罗斯人对过去关心不多,而是勇敢地向前看。什么好,他就喜欢什么;什么合理,他就追求什么;至于它来自何方,他都不管。俄罗斯人用自己的健全思想取笑德国人的枯燥推理。但是德国人,用霍尔的话说,是个很有趣的人种,他应该跟他们学一学。由于自身地位的特殊性,即实际上的独立性,霍尔同我谈论许多别人说不出来的事情。按农民的话说:“用别的杠杆也撬不出来,用磨盘也磨不出来的啊!”他的确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跟霍尔交谈,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了俄罗斯农民简单、聪明的语言。他的知识相当广泛,又具有特色,但是他不能看书,卡里内奇却能。霍尔说:“这个游手好闲的人认识字,有文化,他养的蜜蜂不会死。”我问霍尔:“你让你的孩子们看书识字吗?”霍尔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有费加能。”“其他孩子们呢?”“其他孩子们不能。”“那为什么呢?”老人没有回答,而是转换了话题。虽然他很聪明,但有许多偏见或成见,例如,他内心深处轻视女人,高兴时,也拿她们开心,甚至戏弄她们。他的妻子老而多嘴,整天不离火炕,骂骂咧咧,唠叨不停。儿子们对她满不在乎,但儿媳们在她这个厉害的婆婆控制下,简直害怕得要死。难怪一首俄罗斯民歌里有一段婆婆们的唱词:“你哪是我的儿子?你算什么丈夫!你不打妻子,你不打新娘……”有一次,我本想为他们的儿媳讲好话,想引起霍尔的怜悯心,但刚说了几句,他就很平静地打断我:“你何必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让女人们去争吵好啦……替她们拉架,反而更糟,把手弄脏了不值得。”有时厉害的老婆子从火炕上爬下来,将看家的狗从过道里叫唤进来,嘴里嘀咕着:“这里来,这里来,狗啊!”她用那火钩子打狗瘦的背脊,或者站在席棚下面同过往的人们“吠叫”(这是霍尔的用语)。但是她怕自己的丈夫,就遵照他的吩咐,爬到火炕自己的铺位上去了。但特别有趣的还是听霍尔和卡里内奇在谈及主人鲍卢台金时的争论。卡里内奇道:“霍尔,不许你在我面前碰他。”霍尔反驳道:“可他为什么没有给你做靴子呢?”卡里内奇道:“靴子嘛!我要靴子做什么呢?我是个农民……”“我也是农民,你看……”说着话,霍尔抬起了一只脚,给卡里内奇看那只像是用象皮制成的靴子。卡里内奇答道:“你可不是我们的穷哥儿们。”霍尔道:“哪怕给你一双草鞋也好,你可是陪伴他打猎啊。大概一天要一双草鞋吧。”卡里内奇说:“他给我买草鞋的钱。”霍尔道:“是的,去年赏了你十戈比银币。”卡里内奇苦恼地背过身去,霍尔却开怀大笑,笑得连他的小眼睛都完全消失了。

卡里内奇唱歌相当好听,同时还用三弦琴伴奏。霍尔听着听着,突然歪起头,吊起嗓子来,他的歌声充满着怨恨。他特别爱唱一支歌:“命运呀,我的命运!”费加总不放过揶揄父亲的机会:“怎么,老头儿,又发牢骚了?”但是霍尔仍用一只手托着腮,闭着眼,继续抱怨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别的时候,没有人比他更勤快实干了。他永远不停地张罗着什么:修理大车,支起倒了的围墙,检查马具。但他并不特别讲究清洁,有一次我提起这件事,他答道:“屋子里应该有点儿住人的味儿。”

我反驳他:“可是你看看卡里内奇的养蜂场多清洁!”

他叹息了一声,说道:“否则蜂就活不了,老爷。”

另外一次,他问我:“你有世袭的庄园吗?”我应了一声:“有。”他又问:“离这里远吗?”我说:“约有一百俄里。”“老爷,你住在自己的庄园里吗?”“是的。”“大概玩玩猎枪的时候更多吧?”“是的。”“好极了,老爷,你尽情地去打松鸡吧,但是村长要勤换一些。”

第四天傍晚,鲍卢台金先生派人来接我。我舍不得跟老人分别。我同卡里内奇坐上大车。我说:“再见了,霍尔,祝你健康。费加,再见了。”他们也说:“再见了,老爷,再见,别忘了我们。”我们坐着车走了。晚霞烧红了天空。我看着明亮的天空,说:“明天会有好天气。”卡里内奇不同意我的看法:“不,明天要下雨。你看,鸭子在那里戏水哩,草的气味也太浓了。”我们的车进了树林。卡里内奇低声唱着歌,他坐在驾驶台上颠簸着,一面不停地望着天空的晚霞。

次日,我离开了鲍卢台金先生好客的家。猎人叶尔莫莱与磨坊主妻子

傍晚,我带着猎人叶尔莫莱一起外出“守猎”……也许并不是所有读者都知道什么是“守猎”,先生们,听我道来。

春天,在日落前一刻钟,我们带着猎枪,不带猎犬,到密林里去。我们先在密林边缘附近寻找一块地方,观察好四周,检查好猎枪的雷管,跟同来的伙伴悄悄地互递眼色。一刻钟过去了。太阳落山了,树林里却还明亮;空气清新透明,鸟声唧唧喳喳;青草欢快地闪烁着绿宝石般的亮光……你等待着。树林里渐渐昏暗下来;红色的晚霞慢慢溜到树根和树干上,越升越高,从低矮的、几乎光秃的树枝移到静止不动、正在入睡的树梢……现在树梢也开始变暗了,天空从胭脂色逐渐变成蓝色。树林的气味变浓了,温暖的湿气在微微地散发,吹进来的风在你身边渐渐地停息。鸟儿也渐渐地入睡——不是所有的鸟一下子同时入睡,而是分门别类地相继入睡:苍头燕雀最先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是红胸脯知更鸟,接着就是专吃种子的“燕麦麻雀”。树林越来越昏暗了。树儿正分别地被黑暗包围和吞噬,蓝色的天空羞怯怯地露出第一批星星。鸟儿都睡了,只有红尾巴的小啄木鸟还在昏睡中不时地吹着口哨……一会儿它们也都沉静了。等了一会儿,我们头上又一次响起了黄莺洪亮的声音;柳莺在什么地方凄凉地叫着;夜莺第一次吊起嗓子来。我们等待得心急如焚(但只有猎人们能理解我的心情)。忽然间,万籁俱寂中响起一阵特别的鸟鸣声,传来整齐地拍打翅膀的声响,一只黄鹤姿态优美地低垂着长长的嘴从黑暗的桦树林里飞出来,迎着我们的枪弹。这就是“守猎”。

就这样,我同叶尔莫莱一起出去“守猎”了。可是先生们,请原谅,我还得先把叶尔莫莱向你们做个介绍。

他年纪四十五岁上下,又高又瘦,鼻子细长,额角狭窄,眼睛是灰色的,头发蓬乱,宽嘴唇上总挂着讥笑。此人冬天和夏天都穿着德国式的淡黄色土布长衫,扎着一条宽腰带,穿一条蓝色灯笼裤,戴一顶由多块羊羔皮拼凑缝制的棉帽,这顶礼帽是一个破产地主在高兴时送给他的。他的宽腰带上系着两个布袋,一个在前面,被巧妙地分为两半,分别装着火药和霰弹;一个在后面,用来装野味。至于棉絮,需要时叶尔莫莱可以从自己这顶看来是“取之不尽”的棉帽里取出来。他本来很容易把卖野味得来的钱掏出来买一个子弹盒和火药袋,可是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依然照老办法装弹药。旁人见他巧妙地避免霰弹与火药从布袋里漏出或混合在一起的危险,就觉得很惊奇。他用的是单筒猎枪,装的是燧石扳机,而且开火时猎枪习惯“残酷地”往后退,因此叶尔莫莱的右脸总是比左脸肿。用这支猎枪打中鸟,这是机灵的猎手都无法设想的,可是他就能打得中。他有只很好的猎犬,取名瓦列特卡,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叶尔莫莱从不喂它。此人有一套理论:“我想喂狗,但狗是聪明的动物,自己会找到食物。”的确如此,瓦列特卡虽然过分干瘦,甚至连冷漠的过路人见到了也会感到吃惊,但它还是活着,而且活得很久,甚至在十分穷困的情况下也没有一去不回,也从未表示想离开自己的主人。曾经有一次,这只狗在青年时候被爱情引诱,出走过两天,但不久它那股傻气就消失了。瓦列特卡最显著的特征是它对待世上的一切无比的冷漠……如果不是讲狗,我就要用“绝望”这个词了。它平常坐在那里,把自己的短尾巴蜷曲在自己的身体下面,皱着脸,不时地哆嗦几下,却从不微笑。众所周知,狗具有微笑的天赋,而且笑得非常可爱。

这只狗的外貌极其难看,凡是闲着手不干事的仆人,都不会放过恶毒讥笑它的机会。可是对所有这些讥笑甚至打击,瓦列特卡都以惊人的冷淡和麻木忍受着。它特别讨厨师的喜欢,但当它露出不只是狗才具有的弱点时,即被厨房里温暖的香气所引诱而把自己饥饿的嘴脸伸进半开的厨房门时,厨师就立刻放下工作,带着喊叫和咒骂追赶它。打猎时它不知疲倦,嗅觉敏锐。如果偶然追到一只受伤的野兔,它就十分高兴,藏在绿树底下的阴凉里吃完那只兔子,连一根骨头也不剩。它吃的时候,有礼貌地远离叶尔莫莱,怕主人用一切已知的和未知的方言骂它。

叶尔莫莱归我邻村一个老式地主所有。老式的地主们不爱“野鹤”,坚持吃家禽。也许在不平常的情况下,比如在生日、命名日或选举的日子,老式地主们的厨子才会着手用这种长嘴的野鸟做菜肴。但是厨子自己也不大知道怎么做,不由得要犯俄罗斯人固有的毛病,头脑发热,于是在这些“野味”上面加些莫名其妙的作料,使大部分客人带着好奇心和注意力观看这些端上来的美味佳肴,却不敢动口品尝。主人命令叶尔莫莱每月一次供给厨房两只鹧鸪和两只野鸡,但允许他随便住在哪里和如何生活。人们都拒绝他,把他看成不适宜做任何工作的“废人”,像我们的奥廖尔那里说的那样。火药和霰弹自然不供给他,这里遵循的正是他不喂给狗食物那样的原则。叶尔莫莱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无忧无虑,像鸟那样,相当爱唠叨,外表上意志涣散,行动笨拙;他极爱喝酒,待不惯一个地方,走路时刷刷的步子很快,身子左右摇摆,正因为刷刷的步子很快,身子左右摇摆,一昼夜能不费力地走五十俄里。他有各种各样的离奇遭遇:他常在沼泽地、树林里、树上、屋顶上、桥底下过夜,不止一次被禁闭在阁楼、地窖和柴草房里,时常失去猎枪、猎犬或者最必需的衣物,还时常被人长时间地毒打——可是过了一些时候,他总是穿着衣服,背着猎枪,带着猎犬,走回来了。虽然他几乎经常处在良好的心境中,但不能说他快乐。总之,他看起来是个怪人。叶尔莫莱喜欢同好人唠嗑,特别是在端着酒杯的时候,但也不会持续多久。常常这样,他突然起身就要走。“你到哪里见鬼去?天已经黑了。”“我去恰蒲里诺村。”“你干吗非要走十俄里路去恰蒲里诺村呢?”“到农民萨甫龙那里过夜。”“就住这里过夜吧。”“不,不能在这里。”说着,他就带着瓦列特卡在黑暗中穿过灌木丛和水洼,走了。可是农民萨甫龙恐怕不会放他进自己的院子,也许还要挡住他的脖子往外推,一边说:“你不要来打扰正派人。”可是谁也比不上叶尔莫莱在以下几方面的高超技能:在春汛的水里钓鱼,用双手捕龙虾,凭嗅觉找野物,引诱鹌鹑,驯养鹞鹰,唱着《魔笛》和《杜鹃飞迁》捕捉夜莺……可是不会训练猎犬,他耐性不够。他也有妻子,他一礼拜只回家看妻子一次。他的妻子住在东倒西歪的破碎茅屋里,艰难度日,吃饱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总之,她过得很苦。叶尔莫莱这个无忧无虑、心地善良的人,对待妻子却残忍、粗暴,在家里总是一副威严可怕的样子。他可怜的妻子不知道怎样去奉承他,只要他眼珠一瞪,他妻子便哆嗦,用最后的一戈比买酒给他。当他神气十足、四肢摊开在火炕上开始酣睡时,妻子小心翼翼而又关怀备至地把自己那件羊皮袄盖在他身上。我也不止一次发觉他无意中流露出的那种冷酷和凶暴,我不喜欢他咬死那只被打下的飞鸟时的面部表情。可是叶尔莫莱从不留在家里超过一天。可是他在自家以外的地方就又变成了“叶尔摩尔卡”,方圆一百俄里内,别人都这样叫他,他自己有时也这样叫自己。最末等的仆人也觉得自己比这个流浪汉优越——也许正因此对他相当友好,一些农民起初都喜欢追捕他,像追捕田里的一只兔子一样,但后来又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了他,当知道他是个怪人以后,也就干脆不去动他了,还给他点面包吃,同他交谈……于是我雇用了这个猎人,一起来到伊斯塔河岸大的桦树林里“守猎”了。俄国许多河流,像伏尔加河那样,岸的一边是山,另一边是草场,伊斯塔河也是这样。这条小河蜿蜒曲折,河道奇特异常,犹如一条蛇在爬行,直的河段没有超过半俄里长的,而且从某一段河岸陡峭的山丘往下眺望,十俄里路以内,大小堤坝和池塘、一个个磨坊和菜园都历历在目,它们有爆竹柳的林带环绕,被密密麻麻的绿色果园环抱。伊斯塔河里的鱼多得不得了,尤其是胖头鱼,乡下人大热天从灌木丛的树荫下出来用手就可以捞到。小山鹤沿着岩石的河岸呼啸着来回飞翔;岩岸上到处有清澈、寒冷的泉水。成群的野鸭游到大小池塘的中央,谨慎地环顾左右;鹭鸶竖立在树荫里、河湾里、悬崖峭壁下……我们“守猎”约一小时,打死了一对黄鹤,希望在日出以前再试试我们的运气(在黎明前也可以“守猎”),便决定住到离我们最近的磨坊里过夜。我们走出树林,下了山冈。伊斯塔河翻滚着深蓝色的波浪。夜色变浓了,潮气逼人。我们敲了一下大门。狗在院里叫开了。里面传来了一个沙哑的、睡意蒙眬的声音:“谁呀?”“是打猎的,让我们进去住一夜。”里面没有回答。“我们给钱。”“我去告诉主人……这些该死的……你们不得好死!”我们听见这个打工的进屋去了。他很快就回到大门旁边,说:“不。主人不让你们进来。”“为什么不让呢?”“就是因为你们是猎人,他怕你们把磨坊烧了。你们身上带的是弹药呀。”“这真是胡说!”“前年我们一所磨坊就烧掉了。几个鱼肉贩子在这里过夜,就这样着了火。”“那怎么办,老兄?总不能让我们在外面过夜吧!”“那是你们的事了。”……他走开了,靴子发出噔噔的响声。

叶尔莫莱声称要给他一点儿厉害看看。但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还是到村庄里去吧。”但是这里离村庄有两俄里路远……我说:“就在这里过夜。今夜外面暖和,磨坊主人会卖给我们麦秸。”叶尔莫莱也只好服从。于是我们又敲起门来。又传来那个工人的声音:“你们究竟要什么?已经说了,不行。”我们向他说明我们的需要。他又进去同主人商量,并且同主人一块儿出来了。旁边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磨坊主人出现了,此人高个子,长着肥胖的脸,牛头似的后脑勺,又圆又大的肚子。他答应了我的请求。距离磨坊百步远有一个四面敞开的小棚。那个工人给我们送来了麦秸和干草,他还在河边草地上放好了茶炊,蹲在地上,用力地吹起来……煤炭呼呼地燃烧,照亮他年轻的脸。磨坊主人跑去叫醒妻子,他自己到底还是请我们进屋里睡,但是我宁愿留在露天里睡。磨坊主的妻子给我们拿来牛奶、鸡蛋、番薯和面包。很快水开了,我们就喝起茶来。河上升起一股暖气,没有风;四周有布谷鸟的叫声;磨坊的车轮发出微弱的声音:水珠从转动的轮盘上往下落,水穿过堤坝的闸门的缝隙漏出来。我们生起一堆篝火。叶尔莫莱在火里烤土豆,我也就趁机打起瞌睡来……压低的轻声细语把我惊醒。我抬起头。篝火前,磨坊主妻子坐在一个放倒的桶上,正在同叶尔莫莱谈话。我从她的衣着、举止和言谈就已经知道了她是地主家的女仆——既不是村妇,也不是小市民,但只是现在,我才细看了她的脸。她看上去有三十来岁,消瘦苍白的脸还保存着美貌的痕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尤其使我喜爱。她把胳膊肘支撑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脸。叶尔莫莱背对着我坐在那里,向火里添加木片。

磨坊主妻子说:“热尔杜星村家畜又得了瘟疫。伊万神甫家的两头奶牛都倒下了……”

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家的那几头猪呢?”“还活着。”“真希望能送我一只小猪崽。”

磨坊主妻子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叹息了一声。

她问道:“和你同来的这位是谁?”“科斯托马罗地方的一位老爷。”

叶尔莫莱把几根松树枝投进火里,松枝立刻和谐地噼噼啪啪地烧起来,白色的浓烟直冲他的脸上。“为什么您丈夫不放我们进屋呢?”“他害怕。”“这个大肚皮……亲爱的,阿丽娜·蒂莫菲叶芙娜,您拿杯酒给我。”

磨坊主妻子站起身,消失在黑暗里。叶尔莫莱轻声地唱起来:

我常去找情人幽会,

穿破了所有的靴子。

阿丽娜一会儿就拿着一小瓶酒和一个杯子回来了。叶尔莫莱欠起身,画了个十字,一口气便把酒喝了。“我爱!”他加了这个“爱”字。

磨坊主妻子又在桶上坐下来。“阿丽娜·蒂莫菲叶芙娜,看来你总生病?”“总生病。”“怎么这样?”“每天晚上被咳嗽折磨。”

叶尔莫莱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老爷大概睡着了。阿丽娜,你不要去找医生,那会更糟糕。”“我当然不去。”“可以到我家做客。”

阿丽娜低下了头。

叶尔莫莱继续说:“那时候我将把妻子撵走……真的。您真得来呀!”“你最好把老爷叫醒,你看,叶尔莫莱·彼得洛维奇,土豆已经烤熟了。”

我那忠实的仆人却满不在乎,他冷冷地说:“让他睡大觉吧。跑累了,倒下就睡着了。”

我在干草上翻了身。叶尔莫莱起身走到我跟前,说:“土豆已经好了,请吃吧。”

我从敞棚里走出来,磨坊主妻子从桶上下来,正想走开。我同她谈起话来。“这磨坊你们租了很久了吗?”“从圣三节起已经是第二年了。”“你丈夫来自何处?”

阿丽娜没听清我的问题。

叶尔莫莱便提高嗓音,重复了一句:“你丈夫是哪里人?”“是别列夫市人。他是别列夫的小市民……”“你也是别列夫的小市民吗?”“不,我是主人家的……曾经是主人家的。”“谁家的?”“是兹魏尔科夫老爷家的。现在我已经自由了。”“哪位兹魏尔科夫?”“亚历山大·西莱奇。”“你不是他夫人的丫头吗?”“您怎么知道的?我就是。”

我带着同情心和加倍的好奇心看了看阿丽娜。“我认识你家老爷。”我继续说。“您认识?”她轻声回答,低下了头。

应该告诉读者我因为什么带着这样的同情心看着阿丽娜。我在彼得堡的时候,偶然认识了兹魏尔科夫先生。他当时占据相当重要的地位,以精明能干著称。他有一个好动感情、好流眼泪、好发脾气、庸俗不堪、养尊处优的肥胖妻子,他还有一个被溺爱的傻儿子——一个真正的小少爷!兹魏尔科夫先生本人的外貌也很少给人好感:宽大的四方脸上,狡猾地眯缝着一对老鼠似的眼睛,拱起一只又大又尖的鼻子,鼻孔敞开地露在外面;剪短了的斑白头发像鬃毛一样竖立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之上;薄薄的嘴唇不住地颤动着,勉强地微笑着。兹魏尔科夫先生平时站立的时候叉开两条细腿,把一双粗大的手插在口袋里。有一次我同他两人坐着马车出城。我们畅谈了起来。兹魏尔科夫先生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精明能干的人,开始用“真理之道”教训我。

最后他尖着嗓子对我说:“你们所有的青年对一切事情随便发表议论;你们对自己的祖国知之甚少;先生们,俄罗斯对你们是陌生的,情况就是这样……你们只喜欢读德国书。譬如你现在对我说的那件事,也就是那件关于地主家仆人的事……好,我不反驳,你说的都好,但是你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兹魏尔科夫先生大声地擤着鼻涕,吸着鼻烟。“现在我对你讲一件小事,你也许对它感兴趣。”兹魏尔科夫先生咳了一口痰,然后说,“我妻子是怎样的人,你是知道的。大概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更良善的女人了——你会同意吧。她让自己的丫头们简直过人间天堂一样的生活……但是我妻子为自己定了一个规矩:她身边不留出嫁的丫头。丫头出嫁——这本来就不合适嘛!如果生了孩子,那么她怎么还能好好伺候夫人、细心观察夫人的嗜好和习惯呢?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心里想不到这些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应该这样看问题。比如有一次,我和妻子经过我们自己的村庄,离现在大概有十五年了(怎么对你说呢,我不撒谎),看见村长有个非常好看的女儿——一个小女孩,她的举止和仪态就流露出一种当丫头的素质。我妻子对我说:‘科克(你知道,她叫我‘科克’),把这个小姑娘带回彼得堡,我很喜欢她。’……我说,好呀,就带走吧。村长自然给我们跪下了,他决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好运……可是小女孩当然是愚蠢地哭了。这对她,开始时的确很可怕,离开父母和家嘛……总之,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可是很快她就对我们习惯了。起初把她放到女仆们住的下房,当然要教她。你能想到吗?那小女孩学什么都很出色。我妻子就是对她偏心,宠爱她,最后,不收别人,单收她做自己的贴身丫头。你听我说……应该说句公道话,我妻子过去没有过、根本没有过这样的丫头:殷勤,谦虚,听话——简直是一切都合乎要求,因此我妻子过分地溺爱她,给她穿好衣服,让她跟主人一桌用餐、喝茶……你想,待她还要怎样好呢?就这样,她在我妻子身边伺候了十来年。忽然有一天,阿丽娜(她的名字叫阿丽娜)居然不经禀报,走进我的书房,扑通一声跪在我脚下……我坦白地对你说,我一向就受不了这个。一个人任何时候也不应该忘记自己的尊严啊!我问她:‘你有什么事?’她说:‘老爷,亚历山大·西莱奇,求您开恩。’‘什么事呢?’‘请允许我出嫁。’说实话,我当时很惊讶:‘傻丫头,你不知道夫人身边没有别的丫头吗?’‘我以后照旧伺候夫人。’‘胡说!胡说!夫人是不留出嫁的丫头的。’‘玛拉尼娅可以替我。’‘请你不要瞎想了!’‘听老爷的话……’说实话,我简直气死了。可以说,从来没有什么比忘恩负义更叫我生气了。也不必对你解释……你知道我妻子是怎样的人:她是天使的化身,有说不尽的善良。即使是坏人,也会可怜她的。我把阿丽娜撵出书房。我想,她也许以后能醒悟过来,我不相信世人真会这样忘恩负义。谁料想,半年以后,她居然又来向我提出同样的请求。说实话,我当即就气得把她撵走,威吓她说,我要告诉夫人。我真生气了。但谁能想象,过了不久,我妻子含着眼泪来到我书房,那种难受的样子让我吃惊,甚至使我害怕。‘发生了什么事?’‘阿丽娜……’不说你也明白……我说出来害臊。‘不能吧……谁呢?’‘你的贴身仆人彼得,小彼得。’这个更使我气炸了。我这个人……不喜欢含糊……彼得没有错。惩罚他也可以,但我认为他没有错。阿丽娜……嗯,嗯,这里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当然就立刻吩咐把她头发剃光,让她穿上粗布衣,送她到乡下。我妻子失去了一个好丫头,但也没有法子,因为家里不能没有秩序!毒瘤最好一下子割掉……现在你自己判断去。你知道我的妻子。她呀……她呀……毕竟是个天使……她离不开阿丽娜,阿丽娜也知道这个,可是她不知羞耻……啊?你说……这还有什么可说!无论如何,没有法子。至于我本人,那个姑娘的忘恩负义长时间使我痛心,使我生气。无论你怎么说,良心和感情——在这些人身上是找不到的!俗话说,狼无论怎样喂,还是想去树林……这是前车之鉴!我不过想对你证明……”

兹魏尔科夫先生没有把话说完就转过头去,很气派地把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以压住内心不由自主的激动。

读者现在大概明白我同情地看了看阿丽娜的缘故了。

最后我问她:“你嫁给这磨坊主多久了?”“两年了。”“是吗?难道老爷允许吗?”“已经有人赎我出来了。”“谁呢?”“萨魏利·阿列克谢伊奇。”“他是谁?”“他是我丈夫。”

叶尔莫莱暗暗地微笑了一下。“难道老爷对您说到过我?”沉默了好一会儿,阿丽娜添了这一句话。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话。磨坊主在远处喊她:“阿丽娜!”她站起来,走了。

我问叶尔莫莱:“她丈夫人好吗?”“还不错。”“他们有孩子吗?”“有一个,但死了。”“怎么,磨坊主喜欢她吗?他为她赎身花了很多钱吧?”“我不知道。她认字,这对他们的生意……那个……有好处。所以他喜欢她。”“你早就同她认识吗?”“是的。我以前常到她主人家去。那庄园离这儿不远。”“贴身仆人彼得卢什卡你认识吗?”“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吗?怎么能不认识。”“他现在在哪里?”“去当兵了。”

我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我问他:“她的身体看来不好吧?”“什么呀,不好……明天‘守猎’一定会有收获。您现在不妨睡一觉。”

一群野鸭在我们头上呼啸而过,我们听见它们落在附近的河面上。天完全黑了,开始冷了。树林里夜莺在鸣叫。我们钻进干草里,睡着了。从草莓泉水到伯爵管家

八月初的天气常常炎热得令人受不了。在这个季节,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就是最果断、最有兴趣的人也无心外出打猎,就是最忠实的猎犬都要开始“舐猎人的靴跟”,也就是像得了病似的,一步一步地跟在后边,眯缝着眼睛,过长地伸出舌头。对主人的叱责,它卑微地摇着尾巴,带着困惑的表情,却不肯往前走。我正是在这样的一天外出打猎了。我早就想坐在阴凉处休息一会儿,但一直勉强坚持着;我那只不知疲倦的狗也早就接连不断地在灌木丛里乱窜了,虽然它并不指望这种狂热行动能有什么好结果。这种闷人的炎热最后迫使我考虑保存我们的最后一点儿体力。我勉强走到伊斯塔河那里,我宽大为怀的读者已经熟悉它了。我从陡峭的河岸上下来,踏着潮湿的黄沙,向附近闻名的“草莓泉水”的方向走去。这股泉水从河岸的一道裂口里涌出来,裂口渐渐变成一条不大但很深的山谷。在二十步远的地方,潺潺的泉水带着欢快的喧闹,流进伊斯塔河。山谷两边的斜坡上,小橡树丛生。泉水旁绿草如茵,阳光几乎从未照到冰凉的、银色的泉水。我走到泉水旁边,草上放着一个桦树皮做的勺子,那是过路的乡下人留下公用的。我畅饮了泉水之后,躺在阴凉处,向四周看了一眼。伊斯塔河由于泉水的流入而形成一个河湾,河湾因此永远荡漾着涟漪。河湾附近有两个老人背对着我坐着。一个身子骨相当结实,高个子,穿一件墨绿色的、整洁的长衫,在那里钓鱼;另一个又瘦又小,穿着一件带补丁的常礼服,还不戴帽子,膝上放着一只装有蠕虫的瓦罐,偶尔用一只手摸白发苍苍的小脑袋,仿佛想以此遮挡太阳。我仔细地打量了他,认出他是舒米希诺村的斯交布什卡。请允许我把这个人介绍给读者。

舒米希诺村这个大村庄离我的村子有数俄里远,那里有一座石头砌的教堂,是为纪念科兹玛与达米安两位圣徒建造起来的。教堂对面曾经是地主老爷宽阔华丽的宅第,宅第周围是各种附属建筑与服务设施:下房、厨房、作坊、马厩、停车棚、柴草房、浴室与澡堂、临时厨房、客房与招待所、养花的温室、公用的秋千以及其他或多或少有益的建筑。在这些豪华的住宅里住着富家地主,他们一切如常,生活顺心如意。但忽然在一天清晨,所有这些财富被火烧光了。老爷们迁移到别的地方去了,这里的庄园也就荒芜了。广阔的火烧场变成了菜园,有的地方砖头瓦砾成堆,原来的地基还留下一些残迹。后来,他们命人用大火里没有烧坏的一些木头临时搭起一个小茅屋,又把十来年前买来建哥特式凉亭的那个木板盖在上面,让园丁米托洛方同他的妻子阿克西娜和七个孩子住在那里。他必须给一百五十俄里以外主人家的餐桌供应瓜果和蔬菜;阿克西娜负责看管从莫斯科用大价钱买来的奥地利“狄洛尔”种牛。可惜这头奶牛已丧失了生殖能力,因此,从买来以后就没有提供过牛奶。此外,一只有凤头的灰色公鸭也交给她照管,这算是“老爷”唯一的家禽了。小孩们因为年纪小,主人没有指定任务,不过也实在管不住他们的懒惰。我曾在这个园丁家里住宿过两三次,顺手拿过他菜园里的黄瓜,这些黄瓜(上帝知道为什么)甚至在夏天就很大,口味很差,瓜皮又黄又厚。在他家里我曾见过斯交布什卡一次。除了米托洛方一家人和一个管教堂的耳聋的老人格拉西木(他为了基督寄住在一个独眼士兵妻子的小屋里),地主家再也没有一个仆人留在舒米希诺村,因为我想给读者介绍的斯交布什卡既不能被认为是主人,也不能被认为是家仆。

任何一个人在社会上总有他的某种地位,也总有某种关系;任何一个家仆,如果不是领薪水,那也总要得一份所谓“口粮”。斯交布什卡根本得不到任何补贴,跟谁也没有亲属关系;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世,他似乎没有过去;谁也没有谈到过他,人口普查也未必把他登记入册。背地里有过传言,仿佛他什么时候当过某人的贴身仆人,但他是谁,从哪里来,是谁的儿子,怎么会投奔舒米希诺村成了这里的“臣民”,怎么竟有一件不记得从何时起就穿在身上的、掺有毛料的棉布上衣,住在何处,靠什么生活——这些谁都一无所知,而且,说实话,这些问题谁也不感兴趣。特洛费梅奇爷爷熟悉所有家仆四代以上的家谱,但他也只说过此人一点儿情况。记得他说过,“斯交巴”是一个土耳其女人的亲戚,这个女人是已故的老爷阿列克谢·罗曼南奇旅长远征归来吩咐用辎重车载回来的。在节日里,按俄国古老的习俗,主人家普遍地施舍与招待盐面包、荞麦馅饼、绿葡萄酒——即使在这些日子,斯交布什卡都没有露面入座、就餐、喝酒、鞠躬,没有吻主人的手,更没有在主人眼皮底下为主人的健康一口气喝下管家的胖手给斟满的一杯酒,甚至未必有一个善心人从这个可怜人身边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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