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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4 17:5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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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克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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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宗政变24小时

唐太宗政变24小时试读:

序章 李世民构陷太子以争储位

“知道么?杨文干反了!”

大唐武德七年五月,一个令人惊骇莫名的消息在位于铜川县北的玉华山中悄悄传播开来。

杨文干是否造反,怎么造反,原本也没什么干碍,毕竟自大业十一年以来这近十年里天下到处都有人造反。这些人拉家带口建国称制,哪个没有几十万人马的身家?最后还不是一个个被大唐收拾得服服帖帖?这样的情势下,就算再怎么凑巧,杨文干也不至于成为传闻的主角——毕竟在如今的大唐,比他抢眼球的主角实在是太多了。但是当皇帝陛下“凑巧”在玉华山仁智宫摇着蒲扇敞着胸怀乘凉的时候杨文干要造反,问题可就严重多了。

况且传闻当中还有更加可怕的内容,据说杨文干此次造反的幕后主使来头颇大,竟然是如今坐镇京城监国摄政的太子殿下。

据说,这件事情便是被东宫两名卫率统军率先揭破的。这两名下级武官一个叫乔公山,一个叫尔朱焕,东宫左卫率韦挺命他们给庆州的杨文干运送一批甲仗军器,他们却径直跑来了仁智宫,向皇帝奏报了此事。

谣言在不经意间传播着,然而却在一步步得到证实。

六月初一,皇帝突然将整个仁智宫防务委诸秦王负责,自己带着身边的嫔妃和近臣在一卫宫兵的护卫下进入玉华山深处“行猎”,说是行猎,但看宫里的女官内侍们那副匆忙惊慌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逃难。四天以后皇帝才在秦王的劝说下回到行宫,打了几天的猎,猎物没猎到几只,皇帝的白头发倒是一下子多了不少。

六月初五,皇帝敕使飞马驰回长安,三天后,原本应该在京城监国的皇太子李建成素服免冠,面色苍白地出现在仁智宫。

据内侍称,皇帝此次动了真怒,在行宫大殿当中怒责太子忤逆不孝,太子建成惶恐不能自辩,在御前以头触地连连请罪,额头磕得一片鲜血淋漓,皇帝最终命将太子暂留封号拘于别殿,每日仅以粗粮清水供给。

翌日,前任庆州刺史司农寺卿宇文颖衔敕离宫,据说是带着太子的手令去招降杨文干。

然而宇文颖这一去便没了消息,仿佛世间自始至终便没有出现过这么个人般。

六月廿四日,更加令人惊惧的消息传来,杨文干终于在庆州正式起兵造反,据派出去的斥候回来禀报说,杨文干在庆州向附近州郡发出檄文,称皇帝无道,太子却是有德的明君,要发兵扶太子正位,号召天下有德有识之士景从响应。

据说太子前年在山东任命的那一大堆刺史太守如今一个个都在蠢蠢欲动……

行宫内的秩序勉强还在,但人心却越来越不安,毕竟谁也不知道杨文干是否真的会来攻击皇帝的御驾。

所以当行宫里多嘴的内官泄漏出消息说陛下紧急召见秦王的时候,仁智宫上下没有一个感觉到惊讶。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动刀动枪的事情,除了秦王,陛下还能倚仗谁呢?“天策上将军、尚书令、左右十二卫大将军、雍州牧秦王殿下奉敕觐见——”

尽管自己自大唐立国以来便拥有了自由出入宫禁行走御前的特权,李世民这一次还是郑重地等到值日的殿中省官员将自己几个比较重要的职务一一唱毕,才正正衣冠走进了行宫大殿。“儿臣叩见父皇!”

李世民从容不迫地跪了下来,却没有急着磕头——他知道不必的。

果然,他的生身父亲,那个坐在大唐皇帝位子上,用“武德”两个字作为自家年号的六旬老人摆了摆手,说道:“起来吧,平日都不叙这个礼的,何必偏要在今日装腔作势?”

皇帝的口气当中带着几许调侃的笑意,词锋依旧锋利若斯,历来睿智英明的他,此刻大约也一眼便识破了次子那隐藏在谦恭外貌下的几分兴奋!只是话语之中无论如何讥讽,宠溺无奈的味道总觉得更浓一些。

然而谢过皇帝恩典的秦王李世民自己却十分明白,今日的事情已经绝不再是一个父子间的玩笑。即便他自家能将此事当作玩笑,那些在身后幕中对他殷殷期盼着的人们却万难再将此事当作一个纯粹的玩笑。他们流了太多的血,流了太多的汗,他们已经等待了太久。“益州那地方,你觉得怎么样?”皇帝在沉默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后终于开口了,问出的却是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李世民愕然,他曾在心中设想了无数种问对方略,却万万没有料到坐在丹墀上的皇帝天子李渊一张嘴居然问出这么一句与庆州和杨文干没有任何关系的话来。好在他虽没真正去过益州,那里的大体情形也还算心中有数,不至于在老父面前张口结舌答不上来。“益州号称物阜民丰沃野千里,实则言过其实。孔明在《隆中对》中奢谈那地方如何如何丰硕膏腴,据儿臣看不过是想当然的书生之见罢了。他是从史记和汉书里看来的,实际上益州的发达繁茂是秦末时候的事情了。然而自汉以降,均轻视益州民生,到三国时那里已是一片凋零景象。其后两晋南北朝以来地户亩虽有所恢复,然则数百年未经战乱,百姓两手只能握锄头,不复能操戈矣。故而父皇初据长安,蜀地便传檄而定,实在不是地方高门惧怕我李家的威势,而是益州兵弱,无力与我争雄!”

李渊凝视着自己这个名震宇内令天下豪杰胆寒的次子,心中百味杂陈,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开口问道:“庆州的杨文干反了,你知道了吧?”

李世民略微沉吟了一下,便知道这时候只能实话实说,便沉着答道:“儿臣前日也派出了斥候,通往庆州和铜川两个方向的驿道已经被封锁,马岭水浮桥两侧也放了警戒线,看来杨文干这次确实是不想活了。”“今早彭原尉杜凤举急叩行宫,说的是同一件事情,庆州总管府的骑兵已经出现在宁州境内,这事情看起来似乎确实假不了了。朕意你领一府卫军出木波堡警跸,防文干进犯行宫,这些年多大的疑难局面你都一一化解了,如今这点小阵仗,想必不会捉襟见肘吧?”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今日成败便在自己的应答上了,他面带微笑地抬起头,对皇帝道:“文干不过一无能竖子,如今竟敢为此大逆不道之事,父皇随便遣一将军讨之便可,何必如此张皇。儿臣总天下兵马,若建旌持钺出于庆州,只怕天下都要震动,刘贼(指刘黑闼)灭后,人心安定未久,恐怕不宜再如此大动干戈!”

是啊,秦王一出,天下震动……听着自己这个一向狂妄自大的儿子以自己独有的模式表现着他所谓的“谦退”,皇帝心中暗自苦笑,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一听到鼓角争鸣便浑身亢奋,被诸侯反王们蔑称为“唐童”的小子居然对攻伐兵戈毫无兴致了呢?或者换句话说,他现在又开始对什么东西有兴趣了呢?又或者,是自己现在又该赏赐他一点什么新的东西了呢?

自己赏赐他的,应该是他感兴趣的东西吧!

或者,是如今局面下,他对什么感兴趣,自己就必须赏赐他什么吧!“若仅仅是一个杨文干,你说的或许不错,然则……”李渊略带无奈地开口道。

话锋一转,皇帝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语气也转为流利:“……然则此番文干作乱,背后牵扯着建成,而建成虽然已在囚笼之中,但他监国日久,三省六部九寺十二卫都有他用的人,地方州郡情况更为复杂,便拿京畿一道而言,杨文干虽不足惧,李艺的天节军却近在咫尺。建成毕竟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大唐皇帝,其号召影响,与杨文干不可同日而语。这件事情,只怕还是由你亲自去办,我这个父亲也才放心些……”

说到此处,李渊的语速又慢下来了,仿佛在犹豫,又仿佛在决定什么极难确定的事情。

抬头看着自己面前这个英武俊秀、挺拔硕立的儿子,皇帝终于缓缓继续道:“等你办完了这件事情回来,朕便颁制中外,立你为太子……待行驾回到长安,告祭过宗庙和社稷,你便可正式搬进显德殿了。”

李世民心中终于长出了一口大气,转了几个弯子,老父亲终究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不过朕不是隋文帝,朕也不想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李渊冷冰冰地说道。

李世民错愕地抬起头,却见皇帝略带些嘲弄地翘着胡须,目光炯炯地盯视着自己道:“朕准备封建成为蜀王,建邑益州。你方才也说过,蜀地兵弱,他日你登了基,他这个哥哥能够向你北面称臣当然最好;如若不能,你讨伐起他来也还容易些。”

李世民顿时哑口无言,这个愈老愈聪明的老皇帝,一开始问了自己一番关于益州的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原来落子的地方却在这里。先让他自己说出来“益州兵弱不能战”这样的话,再用这话来堵自家的嘴……父亲果然是父亲,不管儿子如何聪明,总归跳不出父亲画出的圈子。“儿臣奉敕!”他垂下头,始终不敢注视父亲那目光炯炯的双眸,沉声答道。

作为皇帝跟前唯一随驾的宰相,封伦这两天颇有点雾里看花的感觉。

杨文干造反的消息在行宫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皇帝面敕秦王率兵征讨叛军,又紧急召见各部随驾大臣和长孙顺德等卫军将领,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司农寺卿宇文颖都召见过了,自己这个宰相却被晾在一边无人理会,封伦心中自然不是个滋味。两次请求觐见皇帝都“忙”,他索性拂袖回到自家在行宫内的居所别院读书品茗,管他外间天翻地覆。

然而偏偏有那一等不识时务的人色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倒也令他颇吃了一惊。

此人一进门便满面带笑:“德彝公好自在,如今内外惊惧天下不宁,唯独阁老这里却是一方净土,当真难得!”

封伦带着满面愕然的神情看着那被仆从引进来的披着深黑色大氅的丑陋文士,赫然正是在东宫担任太子洗马的魏徵。

在这个大唐父子相疑君臣不安中外不宁的敏感时候,魏徵悄悄潜入行宫私谒宰相,太子究竟想要做什么?“玄成来此何意?”眨眼之间,封伦便镇定了下来,冷冷问道。“某来为阁老结善缘,送富贵……”魏徵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答道。

作为大唐的开国之君,李渊并非一个喜欢独裁专断的孤家寡人。这位出身关陇八大军事贵族的柱国之后毕竟是从杨坚杨广父子的“圣躬独裁”时代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对于君主独裁制度的弊病,他有着极为深刻清醒的认识。然而此次太子涉嫌谋逆的重大事件,却使他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恐慌情绪当中。

从派遣宇文颖为敕使去庆州到召李建成来行宫,从暗中命宰相裴寂调整长安防务到明确颁诏授权秦王征讨叛逆,这一次他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随驾的中书令封伦几次请见都被他以含糊其辞的理由敷衍了过去。其实在他的心里,将近一个月以来始终在回避着一个令他痛苦万分的问题,那就是究竟是否要废掉太子更换储君。

他对李建成这个未来的继承人基本上还是比较满意的——最起码在此次杨文干案件发生之前还是这样。李建成宅心仁厚、治政谨慎、思虑清明,任何时候都不会意气用事,确实是个坐江山的好人选。更何况立嫡以长是儒家的千古大法,李建成坐上这个位子,原本是不应该有任何人稍存异议的才是。

然而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自武德建元以来,明里暗里,朝内朝外,立秦王为太子的呼声就始终未曾停止过……

第一个提出这种悖逆礼法的建议的,大概就是那个居心叵测的魏国公李密了。魏国公身为归顺的反王,自家又不能谨慎小心,自然是落不了好下场。

第二个触这个霉头的,便是那个在太原元从功臣当中排位仅次于裴寂的刘文静了。他原本也是自己信任看重的宰辅重臣,然而最终却还是不免步李密后尘死在这个事情上……

再后来世民定河东、战武牢、收洛阳,战功显赫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古今官号无以相赠。那时候究竟有多少人私下里来劝自己立世民为太子,李渊已经记不清了,反正除了裴寂和陈叔达之外,萧瑀、封伦等朝廷重臣都有份,或直谏或暗示,总之都是那个意思。

秦王功高,功高不赏。

若不立世民为太子,以他当时的境遇,确实已经“功高不赏”了啊……

记得淮安郡王李神通当时便这样站在寝殿里冷冰冰地告诉自己:“陛下若不立二郎,则陛下身后,其必死无疑!”

最终呢?

最终自己还是没能说服自己,最终世民获得了一个凌驾于诸王三公之上的殊荣——天策上将军,却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

做皇帝的人,才华固然难得,心性却更加重要。作为储君,用人行政要老成练达,不能太任性,建成在这方面,一向做得不错。

但是军事上呢?

李渊苦笑了一声,建成的文治和世民的武功要是能够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该有多好……

自己也就不必如此烦心了。

他不想召见大臣,陈叔达秘密回京去协助裴寂掌控大局了,行宫里随驾的宰相只剩下封伦一个人,而他会说些什么,会怎么说,李渊几乎不用问也能知道。

但是,世民做了太子,对大唐而言真的是最佳选择么?“陛下,中书令封伦在殿外请见!”殿中伺候的小黄门怯怯地走到丹墀下禀报——皇帝此时的心情不好,封阁老又在外面不依不饶非要见驾,可难为死了他们这些在殿中当值的内臣。

皇帝沉默了片刻,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迟了半晌方才叹气道:“请封阁老进来吧!”

小黄门出去不久,封伦迈着方步从殿外走了进来。“臣封伦觐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封伦伏地叩头。

李渊疲惫地摆了摆手:“德彝免礼,坐吧!”

封伦在偏席坐了下来,刚刚坐稳,皇帝便开口问道:“记得武德四年你和萧瑀一同上疏要朕立世民为太子……”

封伦在席上欠了欠身,答道:“是!”

李渊点了点头:“当时朕没有答应,现在看来,或许当时答应了,便不会有今日之窘!”

他顿了顿,道:“朕意待回到长安,便祭告天地祖宗,废建成储位,立世民为东宫太子。你是中书令,这两道大礼制书,还需你亲自来拟就。”

封伦看了皇帝一眼,语气淡然地道:“陛下,请恕中书省不敢奉敕。”

李渊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皱起眉头道:“为何?”

封伦低下了头,含含糊糊答道:“国家赏罚制度,干系社稷之重,非万不得已不能轻予夺,请陛下慎重!”

李渊大觉奇怪:“既然你不支持世民为太子,那几年前为何又与萧瑀上疏动议?”

封伦微微一笑:“陛下,那时候是因为秦王有盖世之功,而其官爵已至太尉,功高若不能赏,则天下震动百官不服,故而臣方有此议。而当时陛下以天策上将号加封秦王,尊贵已极;而今太子无大过,秦王无大功,陛下夺太子之位以授秦王,又有何名义?太子因何罪受罚?秦王又因何功受赏?这些事情说不清楚,祭告天地的大礼敕文如何拟就?”

李渊板起脸道:“建成此刻便在行宫后闭门思过,杨文干谋反,他有幕后嫌疑。即便他没有造反的罪,但命东宫卫率为反贼杨文干输送甲仗物资,怎能说无大过?”

封伦点了点头:“若坐实了太子谋反的罪过,只怕非但储位不能保,连性命也留不下,陛下到时候是要给天下人和新太子一个交代的。”

李渊呼吸一滞,随即释然道:“朕之所以令建成面壁思过,其实便是已然宽宥了他。只不过此番乔公山、尔朱焕二人叩宫告变,杨文干又起兵造反,朕若不对其稍加惩戒,又如何面对天下臣民?秦王那里,又如何安其心?”

封伦笑了笑:“陛下是仁爱之主,臣自然理会得。然而此事关键,毕竟不在秦王。太子是否有罪,这是陛下第一件要查明的事情,恕臣直言,这件事情当中陛下最应该查问清楚的人,陛下却似乎并未详细查问明白。若陛下不问明白便以含含糊糊的罪名处置太子,只怕非但太子不服,百官也不会服气!”

李渊看了看封伦,若有所悟地道:“你是说朕应该对乔公山和尔朱焕详加查问?”

封伦点了点头:“正是!”

李渊沉思片刻,板起脸道:“然则建成已经请罪,王珪、韦挺也都自承有罪,虽说此事是杨文干不该越过朝廷兵部直接向东宫行文索要甲仗在先,但东宫左卫率违背制度私自调运盔甲兵器给庆州总管府却是实有其事。既然如此,朕还有必要对两个八品末吏穷追不舍么?”

封伦点了点头:“东宫向庆州私运甲仗,臣也信得及,毕竟兵部四司受天策上将府直辖,杨文干一向亲近东宫,日子不太好过。臣以为这些事秦王也未必知情,不过是那些郎中和员外郎看主官脸色刁难边将的惯用手法罢了。臣在前朝为官多年,这里面的情弊多少还知道些。陛下龙兴之前为太原留守,和兵部的这种官司恐怕也不曾少打。不过臣建议陛下问问乔尔二人,倒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哦?你倒是说来听听,还要问二人什么?”李渊不禁好奇起来。

封伦面色严肃地道:“臣想问问二人,究竟是什么促使他们在中途改道行宫,叩阙告变!”

李渊闻言一愣。

封伦叹了口气:“陛下圣明烛照,如果说太子要造反,动机何在?陛下百年之后,太子就是大唐之主,他为何要造反?这一层关系,难道乔尔二人想不明白?他们难道就不怕这一次告不倒太子,日后太子坐了帝位,再来报这一箭之仇?人情谁不爱其死,事物反常即是妖。”

封伦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到皇帝的眼睛里突然透射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彻悟之色。

李渊沉默了半晌,突然间一笑:“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缓了缓神,道:“前日元吉向朕请命,要去招讨杨文干,朕没答应。如今看来,有些事情让齐王来做可能还要更好些。”

他顿了顿,神色冷然地道:“只是,这却要等秦王伐庆州露布报捷以后再说……”

武德七年六月廿六日,秦王府两名护军将领秦叔宝、程知节挥军击破百家堡,降一千八百人。次日清晨,天策上将军的杏黄大纛出现在庆州州治之外。李世民没有攻城,实际上,他的兵力也实在太少,根本不够破城之用。

正午时分,城外的唐军将一封署名大唐秦王的劝降书射进了城中。“秦王”这两个字确乎在大唐军中有着非同凡响的魔力,劝降书射进城中不过短短一个半时辰之后,庆州城门大开,在大半守城军士震山般的欢呼声中,李世民骑着一匹乌鬃马在尉迟恭、段志玄和侯君集三名将领的护卫下泰然自若地接管了庆州。

然而李世民未能生擒杨文干,这位大唐庆州兵马总管在举城归降的前一刻在几名带头的将军校尉的逼迫下拔刀自刎。庆州总管杨文干造反所引发的惊天波澜,便在李世民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手段下片刻间灰飞烟灭……

但是,李世民万没料到,自己不过到庆州打了个转,仁智宫里的局面便翻转了过来。他于七月初一率出征的宫卫回到玉华山仁智宫,却扑了个空,皇帝以及随驾人等已经于前一日轻车启程绕道泾州回转京畿,事先竟未曾通报他这个奉诏征讨叛逆的天策上将军。更加令他和众将僚又惊又恨的,是高高挂在仁智宫宫门之上的三颗人头,那是此次叩阙报告逆案有功的乔公山、尔朱焕、杜凤举三人的人头。这三颗挂在高杆上的人头仿佛在冲着李世民冷笑,笑得他浑身颤抖手脚冰凉。据说在齐王的严加审讯下,乔公山、尔朱焕终于供出是杜凤举指使他们,来仁智宫诬陷太子造反的。

乔、尔两个线人也还罢了,彭原县尉杜凤举乃是天策府司马杜如晦的远房堂弟,是天策府兵曹参军事杜淹年轻时留在族外的风流种子,原本他答应了杜淹,此次事情完结,便帮助杜凤举恢复族籍的。他怎么也不曾想到,自己走之前还好好的局面,转眼之间便成了这副模样。

他顿了顿,脸上神色缓和了些,道:“这三个人死了,线索便断了,父皇是摆明不欲追究此事……”

大唐的秦王在这一刻猛地闭上了眼睛,右手抚胸,一阵急促的喘息,侯君集抢上一步,扶住了李世民,却听他口中喃喃自语道:“……我们太心急了……还要咬着牙忍下去才是……”

武德七年七月初七,民间传说当中的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日,大唐皇帝李渊法驾还都,太极殿大朝,他在殿上下敕夷杨文干三族,同时严词训斥了违制向杨文干输送甲胄兵器的皇太子李建成,却并未当殿宣布废黜太子的决定,反而将东宫中允王珪、太子左卫率韦挺远发邛州,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同时被发遣的还有秦王的心腹幕僚天策上将府兵曹参军杜淹。原本牵扯太子的谋逆大案,处置的时候却捎上了秦王的僚属,满朝文武都对皇帝这莫名其妙的决定暗中诧异,便是一向亲近太子疏远秦王的尚书左仆射裴寂都是一脸愕然,反观坐在右班首席的秦王,却是一脸从容,仿佛此事压根与他无关一般。大唐武德七年六月惊动天下震撼朝野的杨文干造反案,便在这看似不是结局的结局当中落下了帷幕。这一日,距武德九年六月四日还有一年零十一个月。

第一章 遭皇帝猜疑,李世民即将被废

牢狱之灾

“哗!”

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当头淋下,遍体鳞伤的张亮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终于从昏厥状态中苏醒了过来。他费力地睁开了青肿不堪的双眼,好一阵才适应了地牢中昏暗难以辨物的光线。此刻他浑身上下连条亵裤都未着挂,赤条条地被几条大粗铁链子挂在半空中。他毕竟是武事上历练过来的人,稍一留神就已明了自身伤势。肋骨折了六根,浑身上下有二百余道鞭痕,几乎找不到完整的皮肤,嘴里的牙齿已经被打掉了三颗,脚踝骨已经粉碎,能否医好就要看运气了。胸腹之处有五处炙伤,是火筷子和烙铁烙出来的,大小各不相同。此刻浑身伤处火辣辣揪心般疼痛,不必问,刚才那盆雪水中必是放了盐的。

此刻坐在炉火旁烤火的年轻人一边翻动着插在匕首上的牛肉一边轻轻地笑道:“想不到,你这猢狲却真真有一把狠骨头。如何?盐水竹笋烧肉的滋味可还消受得?”

张亮虽然身上痛楚,灵台的一点清明总算还在,他吃力地转过头对那华服青年说道:“齐王殿下,张亮身为天策车骑,虽官职卑微,却也是陛下亲简的朝廷命官,不是寻常贩夫走卒。朝廷有礼制,刑不上大夫,殿下如此折磨微臣,恐怕于朝廷脸面上不大好看……”他伤势实在太重,饶是转头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浑身还是骨骼咯咯作响,痛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李元吉回过脸冷森森看了他一眼,嗤笑道:“张亮,你少在这里与本王泛酸文掉书袋,本王奉的是父皇口敕,特旨询问你这乱臣贼子,不要说大理寺和刑部,便是正牌子御史大夫也管不着。刑不上大夫?你看看自己这模样,你他娘的也配?少废话,你若是不想多吃苦头,就把让你到东都招募私兵图谋大逆的幕后主使供将出来,本王保你无罪有功,也甭在天策上将府当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劳什子车骑将军了,只要你肯招供,本王举荐你到并州做行军副总管。”

齐王最后一句话让张亮立时又出了一身冷汗。

太子与秦王之间的储位之争日益炽烈,这一点连傻子都看得出来。朝臣之中,或拥太子或举秦王,派系分明;在外领兵的将军们却多态度暧昧。东南道行台左仆射荆州大总管赵王李孝恭及他身边的行军副总管李靖都从未在储位问题上表过态,张亮受命三次拜访李靖,各种手段用尽,奈何这个老油条滑如泥鳅奸似鬼,嘴里一句实诚话也套不出来,就是秦王亲自拜访,老东西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仿佛全然忘了当年秦王的救命之恩。

至于赵王李孝恭,态度就更加暧昧了,侯君集甚至猜测他已经投靠了东宫,只不过一直也没查得实据。

灵州总管任城王李道宗素来与秦王交好,不过所握兵马远远不及李孝恭和李靖,幽州总管燕王李艺是东宫一脉,他的情况与李道宗仿佛,虽地位尊崇兵权却并不重。

最难捉摸的就是那个坐镇并州手握十余万大军兵权的并州行军总管李世勣(jì),此人虽是李密降将,却素来以忠忱著称,李密、当今皇帝天子李渊、大唐储君皇太子李建成以及自己的主公秦王李世民均对此人的忠忱不二赞不绝口。忠忱归忠忱,李世勣从未参与过朝野党争储斗。武德元年他的故主李密谋大逆受诛,李世勣自身禄位丝毫未损,为李密收尸送葬不仅未曾引起当今皇帝猜忌,还博得了个不忘故主的美名。此人权柄极大,又极受李渊信任,他若是倒向了东宫,情势对秦王就太不利了。自武德七年以来秦王一直暗中活动,图谋出洛阳以避祸,暗地里实际上还是存了一个日后以东都为根本号召天下的心思。秦王总天下兵马多年,与军方的关系一向不错,然而若并州的李世勣向太子效忠,被关中和并州一西一北夹在中间的东都,对于秦王以及天策上将府众文武臣僚而言恐怕就再不是避祸福地,反倒是困住苍龙的牢笼了。不过对于这一点,张亮心中总还是有些拿不准,李世勣一个泥腿杆子出身的外姓将领,征战十几年几乎丢掉了半条性命才换来了如今的禄位,他怎么敢在这个敏感当口贸然卷入皇室家事?他活得不耐烦了?

但若非李世勣向东宫表了忠心,齐王又怎敢口出大言推荐自己去给李世勣当副手?虽说齐王向来信用低劣陋鄙,但事情委实干系重大,若是李世勣彻底归顺太子,秦王落败几乎已成定局。自己此刻再死保秦王,日后史书一笔,当脱不得一个“愚”字。可是此刻若是脱口供出秦王,背主求荣的骂名着实受不得。若是元吉的诺言能够兑现倒还罢了,但齐王偏偏又是个没信用的……一时间张亮心中天人交战,元吉的话竟不能回,只呆呆垂头不语。

元吉见他这番模样,心知刚才真真假假一番话,已经初步瓦解了张亮的心理防线,心中暗笑:“就你这鸡鸣狗盗的模样,还想去李世勣手下混饭吃?兵凶战危,吓也吓死你……”他微微笑了笑,说道:“你不妨仔细斟酌,若是仍然执迷不悟,本王便一刀切了你的卵子送你进宫去当内侍。刘文静身为太原元从之臣,贵为门下掌印,功勋地位比你如何?看看他落得了什么下场,再想想自己,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了……”

说罢,这位帝国亲王将插着牛肉的刀子向后一抛,泰然自若地踱出了牢门。

两仪殿(上)

武德九年正月的长安,笼罩在一片肃杀寒冷的空气里。凛冽的北风吹来了塞外草原上浓浓的腥膻之气,也吹来了南方战场上徐徐北飘的淡淡烽烟,夹杂在其中的,则是帝都京师皇权之争的浓烈血腥味……

秦王派遣天策府车骑将军张亮暗结关东豪杰欲图不轨,如今被齐王殿下拿在大理狱中的消息不胫而走。自两年前庆州行军总管杨文干暗结甲兵公然造反导致东宫宏义宫同时遭斥之后,大唐朝廷里的气氛再次因为太子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的储位之争而变得剑拔弩张起来。“据并州总管李世勣密报,洛阳方面并无异动。臣以为值此元岁,政局不当有大的动荡,目下长安人心浮动,皆言山东将反。陛下留意,刘黑闼方平不久,山东尚未彻底安定,国家尚未可称承平一统。此刻对洛阳发大兵,恐非智者所为。臣恳请陛下三思……”

坐在两仪殿龙椅上的大唐帝国开国之君李渊默默地倾听着殿下站立的尚书右仆射宋国公萧瑀的陈奏。他眼睑低垂,静静地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缓缓开口道:“玄真,时文的意思你都听明白了?你是个什么看法?”

尚书左仆射魏国公裴寂慢吞吞地躬身行了一礼,开口说道:“萧相的话虽不中听,道出的却是目下的实情。洛阳本是秦王率兵取来,一应大小文武官弁均是秦王一手提携任用的。说句公道话,这批人虽出身天策上将府,但用兵行政,俱是相得益彰。二殿下在用人方面,颇得陛下之教。秦王派出一两个下人去那边招募些许护卫私兵,也不足为奇。长安城内,有长林军士两千两百名,秦王府虽在谋臣战将上占得些许便宜,但与长林军相较,未免略显势孤。如今京师局面一触即发,也难怪秦王不安。此事可大亦可小,但不管怎么处置,洛阳要稳定,山东已经安定下来的局面不能再乱,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陛下使齐王审问张亮,却殊非妥当,张亮若是矢口否认也还罢了,张亮若是招了,太子仁厚,或可为秦王遮掩一二,但齐王却万万不会,到时候付诸朝堂公议,陛下的家事就变成了国事……”

萧瑀仰起头打断了裴寂的话:“陛下,臣不同意裴相之见,陛下乃天下共主,古人云天子无私事,陛下的家事原本就是国事。秦王藩卫大唐,受命于陛下,天策上将府位列三公之上,招募些许护卫,又有何大惊小怪处?陛下请恕微臣愚昧无状,秦王有大功于天下,陛下先前也曾许以储君之位,后未践约本已有亏,如今却以欲加之罪惩处有功之王,而数年前文干谋逆,陛下却听之任之不加理会,以国事而论,陛下公道何存?以家事而论,陛下厚此薄彼,又何以对秦王?”

萧瑀越说越快,声调也越来越高,全然不顾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砰!”皇帝一巴掌拍在了御案上,龙眉倒竖道:“萧瑀,你的记性应该不错吧?朕甫登基,便册封世民为秦王,武德元年,朕就授世民尚书令,领右翊卫大将军,掌管尚书省,至今未曾易人。同年底,朕给他加右武候大将军、太尉,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整个关东悉由他做主。转年又拜左武候大将军,兼领凉州总管。武德三年四月,又加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那一次,是你去宣的敕,你应当记得吧?武德四年二月,朕以世民功高,古官号不足以称,加号天策上将,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位在王公上,增邑户至三万,赐衮冕、金辂、双璧、黄金六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在我大唐,除了朕之外,还有哪个曾有这等尊荣?武德五年,加左右十二卫大将军。我大唐的文武显禄都给他加尽了,朕犹觉不足,年前又授他中书令。萧瑀,你倒是说说看,朕还要怎样才算不‘薄’了世民?”

皇帝怒形于色,萧瑀却仍旧不慌不乱地磕头道:“陛下,爵以功赏,职以能任。陛下对秦王的恩赏,是用来酬劳秦王平定天下的开创之功的,秦王若无功,陛下也不会因为他是皇子便滥加赏赐。然而秦王之能惠在天下,陛下若为大唐的江山社稷计,当立秦王为储君,如此百年之后大唐天下方可太平无事。”

李渊双眉紧蹙,冷冷道:“萧瑀,你究竟是朝廷的宰相还是天策府的属吏?你若是觉得在尚书省做得个右仆射委屈了你,朕就命你到秦王府去做个长史如何?”

裴寂轻轻咳嗽了一声,上前说道:“陛下息怒,时文这个老脾气,陛下最清楚了。别的臣不敢断言,但萧相对朝廷的忠心对陛下的赤诚,老臣还是敢保的。”

皇帝看了看他们两人,又看了看站立一旁半晌一句话都没说的中书令赵国公封伦,挥袖道:“德彝留下,你们都先退出去吧……”

裴寂和萧瑀对视了一眼,缓缓退出了两仪殿。

李渊瞥了封伦一眼,说道:“你说说吧,这次的事情,朕当如何处置?”

封伦抬头看了皇帝一眼,问道:“陛下现在是否还有易储之念?”

李渊站起身来绕着御案转了两圈,神情凝重地答道:“世民确乎是个才力超卓之人,用人用兵,满朝文武无人能及。然而储位关系大唐江山运祚,朕数次应允世民以储君之位,又数次自毁前言,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封伦沉吟了一下,答道:“陛下所虑者,是怕秦王成为大唐的炀帝。不过据臣下观之,秦王似乎没有炀帝身上那种养于深宫的娇气,炀帝也非庸碌无能之主,皆因好大喜功贪图奢华,否则也不致有亡国之灾。秦王戎马倥偬多年,用人用兵,首尚实践,这一点决非炀帝可比。所以臣下以为……”“所以你就以为,世民若为皇帝,不会是隋炀帝那等昏君,是不是?”皇帝打断了封伦的话,反问道。“是,臣是这样想的。”封伦老老实实答道。

皇帝微微笑道:“这就是裴寂的过人之处了,在这一点上,也只有他才明白朕的心思。”

他顿了顿,叹道:“世民自幼聪颖过人,这些年来征战沙场,更是为我大唐立下了赫赫战功,而朕所虑也恰恰在于此。世民以军事见长,以军功受赏,用以治军必为良将,用以治国,则有穷兵黩武败坏江山之危。“朕遍览诸史,凡文官治政之朝必国祚绵长,凡武将秉国之代必社稷崩坏。秦始皇千古一帝,崩后仅仅四年,秦亡而天下乱。汉武帝一代圣君,逐匈奴而民生凋敝,耗尽了文景之治积攒下的国铢库帑。秦历六代仁爱恤民之主方得天下一统,汉经高惠文孝四朝天子励精图治方得富庶,大唐方立,四方诸侯未平,天下黎民待哺。所以上遭突厥南下,朕欲迁都以避,非朕软弱,朕乃是不愿我大唐南方未平又树北方强敌。“隋末炀帝无道,群雄并起,天下苍生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至今战创未平,灾荒四起饿殍遍地,天下此刻需要一位仁爱文德的皇帝来与民休息。建成在军事上虽略逊于世民,但多年来监摄朝政并无大的过失疏漏,且生性仁厚友爱,非世民、元吉可比。朕百年之后,建成即位,则天下可多得数十载安宁,待国库充实小民富足,后世子孙自有坚刚雄略之主扫荡突厥扬我大唐天威;若朕龙驭之后,世民即位,那么数年之内,北疆必然烽烟四起,如今连年征战,国库本来就入不敷出,山东诸州诸郡方平,百姓流离失所者众多,不要谈赋税,就是能安定下来朕已经心满意足了。朕不是不愿意打仗,而是我大唐现今实实打不起仗!”

皇帝长篇大论,说得略感口干,喝了口宦官奉上的热茶,继续说道:“总之,我大唐未来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让百姓休养生息的文官朝廷,而非一个连年征战不休的武将朝廷。这才是朕不愿让世民晋位储君的根本之因……”

封伦从座席上站起身来到殿中央跪倒叩头道:“陛下远虑,非人臣所能猜度,微臣钦佩之至。既然陛下圣心已定,就宜早日明示秦王,以息其争储夺嫡之心;更宜明示太子,以安储君之意。”

李渊皱了皱眉头,缓缓道:“现在让朕拿不定主意的,倒不是告不告诉他们,而是如何处置世民。为保全他计,也为了让建成日后能够顺利即位登基,朕必须及早削夺他手中的兵权。可是如今四海未定狼烟未平,朕还指望世民能在安定天下上助建成一臂之力呢。现在若是削了他的兵权,实在可惜了。”

封伦想了想,答道:“陛下若是左右为难,臣下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愿为陛下解忧。”

李渊眼睛一亮:“哦,说来听听……”

封伦道:“说来也简单,请陛下下敕礼部备大封拜礼,封秦王于洛阳!”

李渊一怔,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封秦王于洛阳?”

封伦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地重复道:“对,封秦王于洛阳。”

两仪殿(下)

两仪殿里的气氛凝重肃穆,皇帝天子在御案旁负手站立了已经有差不多一袋烟工夫了,面色阴晴不定,似乎内心正在激烈交锋。封伦仍然不卑不亢地跪在殿下,神情安然自若。偏殿里的水漏滴答作响,大殿外凛冽的北风号叫着自广场上空席卷而过,天空中铅云密布,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撒将下来。

洛阳古称洛邑,周平王二年始为东周都城,前后五百一十五年。

秦末群雄并起,经八年混战天下复归一统,汉高祖立朝于洛阳,后迁长安。王莽篡汉,光武中兴,定都洛阳,是为后汉之始。

后汉末年宦臣弄权何进受诛,西凉刺史董卓进京,不久便废弃洛阳挟天子及群臣前往长安。

魏文帝延康元年,曹丕率魏庭迁都于洛阳。自此魏、西晋、北魏诸朝皆以洛阳为都,前后一百三十八年。隋大业元年,炀帝于仁寿宫登基继皇帝位,该岁岁末,炀帝登邙山,以邙山之南、伊阙之北、浬水之西、涧河之东为兵家必争之地,遂于次年三月命尚书令杨素、纳言杨达、将作大匠宇文恺营建东都。

大业十四年,宇文化及弑炀帝于扬州,越王杨侗在洛阳登基称帝,太尉王世充独揽朝政。明年,王世充废杨侗为璐国公,自立为帝,国号大郑,定都洛阳。武德三年七月,大唐秦王李世民率诸军出谷州,战于慈涧,王世充败守洛阳。李世民遂遣行军总管史万宝出宜阳拒龙门、刘德威自太行东围河内、王君廓自洛口断郑军粮道。同时,世民遣黄君汉独领一军攻洛城,扫荡黄河南岸。九月,李世民与王世充再战于邙山,斩首三千余,郑将陈智略被俘,王世充仅以身免。嗣后筠州总管杨庆遣使请降,荥、汴、洧、豫九州亦相继来降。武德四年二月,秦王率军进青城宫,与王世充三战于北邙。缚斩八千人,进营城。五月,世民率军破窦建德于虎牢,缚建德至洛阳城下,王世充大惧,率官属二千余人诣军门请降,自此千年故都归于唐室。

经过数代帝王的营造经略,洛阳城池坚固,物厚民丰,又地处中原,毗邻大河,已成为具备极高军事价值的战略要塞。唐郑之战基本是以洛阳为中心展开的。此战亦是天下定鼎之战。洛阳之战前后历时一年之久,其惨烈程度及凶险程度都是唐军自太原起事以来所仅见。关键时刻若非秦王力排众议径自分兵往拒夏军并一战而胜,唐军在洛阳城下几乎功败垂成。

正因为洛阳城乃是李世民一手得来,又全力经营数年之久,因而皇帝才对封伦的建议慎之又慎。一旦封李世民于洛阳,大唐必然会出现东西两都一君一王互不相制之局。李渊最担心的事,莫过于刚刚归于一统的天下因弟兄争位再度兴起波澜。一旦大唐陷入内战,突厥必然乘机南下,各路被大唐军威强压下去的反王及其余孽再死灰复燃,局面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沉吟半晌,抬起头问道:“一旦封秦王于洛阳,朕百年之后,如何可保世民向建成拱手称臣?”

封伦抿了抿嘴唇,说道:“陛下只想到了秦王会不服新君,却为何偏偏没有想到新君能否容忍秦王在洛阳据地封王呢?诚然,太子仁厚,行事向来稳重端慎,绝不会做出诛杀自家兄弟的事情来。然则齐王却难保不起杀念,到那时,满朝文武,又有谁人对新君的左右之力大于齐王?所以臣以为,封秦王于洛阳,陛下有两大隐忧。”

李渊点了点头:“不错,朕既担心秦王会做唐之刘濞,也担心建成和元吉会耐不住性子贸然兴兵伐洛。世民久历兵事,这一层自不待言。所以朕才只提了一件。”

封伦叩了一个头:“恕臣愚钝,臣以为这两件事皆应未雨绸缪。秦王封于洛阳,若举兵反叛,恐天下无人能制。太子和齐王若是兴兵伐洛,师出无名,必败于秦王之手。如此天下亦是秦王囊中之物,陛下又何必多此一举,徒使百姓备受刀兵烽火蹂躏之苦!”

李渊失笑道:“明明是你出的主意,如今却质问起朕来了,德彝,你好大的胆子……”

话虽如此说,李渊却笑吟吟地并未真个动怒,挥了挥手,命封伦继续说下文。

封伦也跟着凑趣般笑了笑:“陛下天纵英才,微臣的心思,怎逃得过陛下法眼……臣以为,若封秦王于洛阳,应裁撤天策上将府,恢复亲王常制,勒定亲王护军数目,此其一也;加李世勣山东道行台尚书左仆射,封鲁国公,陛下百年之后新皇加封鲁郡王,嘱其世守河东,此其二也;封齐王于凉州,但不予兵权,加任城王李道宗为陇右道行台尚书左仆射,此其三也。有此三策,可保陛下百年之后天下不乱……”

李渊听毕,半晌未曾发话。封伦的建议的确高明,封秦王于洛阳,却削去了天策上将府凌驾百官之上独立议政独立掌军的绝大权柄,勒定亲王护军数目,李世民的军权即被削去大半。授李世勣山西河东军政全权,封公晋王,将秦王的封地夹在李军与关中之间,以李世勣之能,足以钳制得李世民动弹不得。封齐王于凉州,却不给兵权,授素与秦王交好的任城王李道宗地方军政全权,既能稳稳弹压住素来不甚安分的李元吉,又能避免他对坐镇长安的李建成施加影响蛊惑挑唆。三管齐下,确能保得自己身后天下不起刀兵,只要内战不兴,大唐的天下稳稳传承下去就有所保障。

然而他忧心的是,削去了天策府议政调兵之权,一旦北方强夷突厥南侵,仁厚敦儒的建成于兵事素非所长。而能征惯战的秦王又没有了调兵之权,到时候相互牵制,虽说避免了兄弟交兵,却耽搁了抗敌大计。封伦的办法虽说应付内忧有余,消弭外患却稍嫌不足。

他想了半晌,挥挥手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兹事体大,朕还要仔细斟酌再三,你先退下吧!”

封伦也不再多说,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倒退着徐徐退出殿外……

寒士潦倒

封伦缓步出了玄武门,在随从的扶持下上了自己的马车,说道:“回府!”

戴着宽沿大帽子的车夫抖动手中的缰绳,两匹通体雪白半根杂毛皆无的骏骥缓缓挪动脚步,沿着北门御街由慢而快跑了起来。

按制宰相入朝可带三十六名从人护卫为仪仗,唐制草创,许多地方还不甚正规,因此朝中除了首辅裴寂之外,萧瑀、封伦、宇文士及等台阁辅相都是坐一乘马车往来于宫阙之间,便是太子和两位尊贵无比的亲王,进宫面君也不过骑着马带两个随从罢了。

长安街头的建筑物不断自马车两侧晃过,封伦却全然无心赏看,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适才的廷议奏对上。从头回忆到尾,自觉无甚纰漏之处,一颗悬着的心到此刻方才放了下来。太子秦王争夺储位,都城长安局面诡异莫名,他身在帝侧总领中书省,行事说话半步都差池不得。说起来他也是堂堂大唐宰相帝国重臣,但是无论是皇帝、太子还是秦王,哪个都不是他这个中书令惹得起的角色。尚书左仆射裴寂支持太子,右仆射萧瑀属意秦王,这是全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情。也正因为如此,他这个貌似中立的中书令的意见才会在李渊那里颇受重视,也正因为如此,太子和秦王也才会花费了大力气来拉自己。自己既然哪边都得罪不得,也只能两边虚与委蛇,只是这种游戏过于危险,犹如赤脚行走在钢丝之上,一个不慎,立时便要身陷不测之地。

他正自闭目沉思,却听得一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诡异地在耳边响起:“封阁老好一副仙风道骨,陛下恩典金殿独对,想必主上和阁老都受益匪浅吧?”

几乎是转瞬之间,封伦浑身上下已被冷汗浸湿,他愕然抬头望向眼前这个驾车的车夫,这才发现这车夫的背影看起来比往常雄壮了许多,斜眼瞥了车下的贴身随从封裕一眼,却见封裕两只盯着车夫的眼睛中显露出无尽的惧意。封伦虽说也颇为惊惧,但多年练就的宰相城府毕竟不同于凡夫俗子,哑然失笑道:“堂堂天策府骠骑将军,竟然屈尊来给老夫驾辕,德彝何德何能?竟得侯将军如此谦尊……”

侯君集隐藏在大帽子底下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封相客气了,您如今乃是圣驾之侧一等一的大红人,堂堂中书宰辅,陛下今日将裴相国和萧相公都遣了出来,却独留阁老在殿内,这等恩眷,恐怕除了太子和秦王,连别个皇子都未得享过。君集一个小小护卫骠骑,给封阁老牵个马赶个车,又有什么不体面处?”

封伦微微笑道:“君集不必多说无用之言,尽管道明来意,封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封相痛快!”侯君集赞了一声,“君集此来,别无他意,只是想打听一下封相适才在两仪殿中和陛下都说了些什么,也想知道知道裴萧二位相公适才都说了些什么。”

封伦笑了笑:“秦王此次好不鲁莽,张亮之事,险些让主上回护秦王的一片苦心付诸流水。适才金殿上,两位老相国虽意见相左,却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希望主上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封某总算不负秦王所托,答应秦王的那件大事,今日封某已经办完了多半。就待陛下圣裁了……”

侯君集大帽子底下的眉头皱了起来:“阁老今日真的向皇帝进谏了?”

封伦点了点头:“是,封某适才建议主上封秦王于洛阳,并痛陈利害,此言若虚,让封某兵解而死,永世不入轮回!”

侯君集大喜:“封相果然是真丈夫,今日之惠,秦王异日必然有所厚报……”

封伦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请君集转告秦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封某虽以言语打动了主上,但主上却并未最后下定决心。如今之计,是要想办法封住贵府车骑张亮的嘴,只要他不开口,陛下一旦决断,秦王的东行之计即可成功大半。若是张亮熬不得刑,说出什么不相宜的话来,那时就算主上有心回护秦王,朝堂之口悠悠,恐怕他老人家也有心无力。张亮虽小,却负街亭之干系,君集务必将封某的话转达秦王。”

侯君集点了点头:“封相放心,良言句句在耳,君集不敢耽搁,此刻就回禀秦王。大恩不言谢,以图后报。封相保重!此番君集得罪了贵驾侍,还望恕罪……”

此时车子已然转上了朱雀大街,在一处店面外停了下来,侯君集跳下车,冲着封裕微微一笑道:“劳烦尊驾送你家阁老回去,贵府车夫不出申时必然回府,不必担心……”说罢甩下车子和傻呆呆立在一旁的封裕,扬长而去。

封伦望着侯君集远去的背影,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叹了口气道:“回府吧……”

侯君集下车之际,太极宫北门禁军屯署统领右监门将军常何带着随从刚好转过街角。他一眼就看到了停在赵家铺旁的封府马车,不觉大吃一惊,心中暗想莫非封相国捷足先登了?定睛瞧时却见马车缓缓驶动,辘辘而去。他心中疑云大起,暗自思忖方才那下车之人的身形好不眼熟,依稀便是天策府的侯君集。他是武将出身,胸中颇少心机,想了半晌,未得要领,摇摇头苦笑一声:“这些大人物的事情,与我何干?”迈步向这赵家铺行来。

管家常安走在前头,伸手撩开了门帘子,伺候着常何进了店门,放下帘子高喊道:“赵家的,我家主人到了,还不快快看茶?”“来嘞——”随着一声清脆娇啼,一个打扮朴素的明艳妇人急匆匆从二楼奔了下来,边走边念叨道:“大统领常来常往,也不事先打个招呼,不是要小妇人好看么?”

这妇人手脚极为麻利,一错眼间左手上变出一个黄杨木的托盘,上面摆着一个三彩的茶壶四个泥杯;右手上拿着一块抹布飞快地擦着桌凳,转眼之间已是收拾停当,蹲身一个万福行礼道:“大统领安康,小妇人伺候不周,还望大统领大人大量,不要跟小妇人一般见识。”

这妇人生得面如满月,唇若红莲,虽已是双十年纪,犹自丰艳胜人。这赵家铺的掌柜赵一郎下世三年有余,店铺里全靠这寡妇王氏打理,生意倒也不坏。王氏年轻守寡,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长安街头恶少时常前来骚扰挑拨。也亏得这王氏一个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应付自如,能在这鱼龙混杂的长安街肆之中安分营生且守身如玉。一年多以前一个姓袁的江湖方士给王氏看相,顺嘴胡诌王氏有一品夫人之相。早就仰慕王氏美貌的常何听说之后便托人来求亲,奈何王氏贞心似铁就是不肯应允,常何虽是当朝命官,却也畏于物议清流不敢造次相逼。

此次常何再见到王氏,未免面上有些尴尬,清咳一声道:“老板娘,多次叨扰,常某这番先行谢罪……”

王氏急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常将军说的哪里话,您是官身,身价尊贵无比。我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败柳之身怎么敢亵渎您老人家?您一片诚心,是我不识抬举没这个福分罢了……您若是再要客气,可是折杀我这小妇人了……”

常何讪讪一笑:“老板娘,你和常安多次提起的马先生现在何处?”

王氏脸上一红,低声道:“实在对不住您老人家,事先不知道您要来,马先生午时多喝了几杯酒,此刻在楼上歇息呢。”

常何愕然,常安脸上却变了颜色:“老板娘,你好不识抬举,我家主人专程来访那姓马的穷酸,你却让他喝醉了酒躲起来不见。却是什么道理?”

王氏苦笑了一声:“将军息怒,若说这个马先生,为人最是放浪不羁的。不怕您笑话,原先在我舅舅店中,喝醉了用上好的黄酒来洗脚。这个人什么都好,学问也好,就是贪那两杯马尿,此刻酒意正酣,睡得正实着,若叫醒了下来,恐他酒还没醒,唐突了常大统领,那可就是死罪了。”

常何哈哈大笑道:“酒是好东西,常某亦时常以醉为乐,这个马先生,倒是与常某脾气相投,却也难得。老板娘,不妨事的,你只管唤他下来,有何不周之处,常某绝不怪罪。你告诉他,我是个带兵的老粗,斗大字识不得半箩筐,平素里最敬重的就是读书之人,万万不会轻忽怠慢。”

王氏垂头踌躇道:“大统领容禀,您不知道,这个马先生喝醉了酒喜欢乱骂人,原先在博州刺史达奚大人幕里助教,就是因为喝多了几口黄汤,口无遮拦乱骂起来,惹恼了达刺史,官也没得做了,这才落魄到长安来……”

常何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喝醉了大骂刺史?有趣有趣,今日常某倒要见识见识这位不凡的马先生。老板娘,无论如何请你通禀一声,就道太极宫禁军统领常何专程来拜,请马先生无论如何赐教一面!你放心,不妨事的,常某被人骂得多了,让有学问的人骂上一骂,也是常某的荣幸……”

王氏推搪不过,无奈只得站起身来福了福,说声:“请常老爷稍候片刻……”转身施施然上楼去了。

常安不解地道:“老爷,读书人哪里没有,这等不拘小节不识尊卑的醉汉狂生,见他作甚。此次是奴才疏忽,只听王媪一面之词,便撺掇了老爷来。咱们回去吧……”

常何“啪”地敲了常安的头一下:“你懂个屁,读书人多了去了,没有真本领,哪个敢当面骂一方司牧?这等奇人岂可错过?你没看方才封阁老的车子就停在门口么?秦王府的侯君集也刚刚离去,能让封相和天策府同时来拜的人物,又岂是你这不识字的狗奴才能解的?刘玄德还能三顾茅庐,我就等这么一会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楼上传来“咣当”一声铜盆坠地的声音,一个高亢清越的男声叫道:“什么长河短河?出了渭水就是大河,谁听说过什么劳什子长河?扰了我的清梦,不见……”

常何和常安对视一眼,主仆二人神情怪异,面面相觑……

左右逢源

封伦回到府邸,刚刚下车府内家人便上来回话,有客来访。封伦眉头微微皱起,来者是谁已然心中有数。他缓步走入中门,也不换衣裳,伸手接过仆人递过的茶水漱了漱口,迈步进了正房客厅。屋内客座上,东宫洗马魏徵正自摇着扇子安然稳坐。

封伦哈哈一笑:“多日不见玄成了,听人说你领了太子谕去了山东,何时回的京?今日又是哪阵香风把你吹到老夫这里来了?”

魏徵起身施了一个礼:“阁老取笑了,魏徵飧食储君侧之微末小吏,若无天大样事,怎敢不揣冒昧擅闯大唐宰相府邸?”

封伦哈哈大笑,用手点着魏徵道:“玄成当世豪俊,入枢拜相也是迟早之事。你来我这蜗居,闲话少叙,说说来意吧!老夫洗耳恭听。”

魏徵把扇子合拢,面色沉静地道:“封相何等睿智之人,岂能不知下官的来意?适才两仪殿议政,裴相萧相都被屏退,皇帝留封相独对一个时辰之久。这消息现在恐怕已经传遍了内廷,秦王府必定已经知道了,东宫又怎会得不到消息?下官别无他意,只是想问问封相,张亮一案,圣上准备如何处置。”

封伦头也不抬,端过下人奉上来的茶,掀开盖子吹了吹浮叶,却并不喝,旋即放下杯子,反问道:“玄成,太子的心意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只是你们这些太子近臣的心思老夫却摸不透。你不妨说说看,这件可大可小的案子,你魏徵以为应当如何决断?”

魏徵的面容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太子是君,魏徵是臣,魏徵就算再执拗,断然不敢做越俎代庖之事,还请阁老说个明白,陛下是否已然决定抚平波澜不予深究?”

封伦抬起头注视了魏徵片刻,淡淡点头道:“不只主上,连裴老相国也是这个意思。”

魏徵闻言眉头大皱,叹道:“事情果然如此,当真荒谬绝伦……”

封伦含笑道:“玄成何出此言?陛下爱惜秦王,却也绝无鄙薄太子之意,何谓荒谬绝伦?”

魏徵正颜道:“阁老侍奉两朝见多识广,当知天子家事琐细皆干社稷。皇帝身负九鼎之重,若要大唐江山稳固,或太子或秦王,总要有个了断。圣心既定,终归要裁抑一个以安天下。若是陛下决意择秦王为储君,就应当明诏授其东宫之位。若是陛下并无易储之意,就当废秦王干预军政之权,限其封邑,去其羽翼。似此等既不易储又不裁抑秦王,固然是陛下一番拳拳爱子之心,却恐怕太子秦王无一能得全首领,如此处置,岂非荒谬绝伦?”

封伦哈哈大笑:“玄成不愧是山东豪俊,胸中果有宰相机枢,一番鞭辟针针见血。所谓英雄所见略同,老夫虽不是什么英雄,久在帝侧参与朝政,却也不是不识大体之人。玄成放心吧,张亮一案,陛下虽不会深究,却也不会全然姑息秦王置之不理。方才朝上,封某正式向陛下建言,封秦王于洛阳,裁撤天策上将府,恢复亲王常制。主上虽未当场应允采纳,却也意动,至多不出一个月,陛下必有明敕。”

魏徵听了封伦的话,低垂眼睑沉吟片刻,嘴角浮现出了一个微笑:“阁老果然是宰相风范,晚生佩服之至。不过魏徵不才,还要多问一句,除了建议陛下封秦王于洛阳并裁撤天策上将府之外,阁老还向陛下谏了什么?”

一句话把封伦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稳了稳心神,敛容说道:“玄成此言,是疑封某另有所图么?”

魏徵面色转为肃穆,凝重地摇了摇头:“封相请恕晚生无理,兹事体大,封相所言若不能让晚生以为合理,纵然是三位相公亲口证言,魏徵亦不能信。”

封伦面溢怒色:“玄成,我以礼相待,你也勿要欺人太甚,何谓所言合理?”

魏徵起身长施一揖:“魏徵无礼在先,这里先行谢罪!”

礼毕他也不归座,便站在厅中侃侃言道:“封相容禀,魏徵度事,常常以己揣人。封秦王于洛阳,削天策府权,对别个管用,对多年领兵在外征伐攻杀的秦王却是无用的。洛阳乃两代东都,物厚民丰,王世充据之多年,诸侯不能下。晚生就是想问问,除此之外,封相还向陛下建议了什么制约之策。”

封伦哑然失笑:“玄成果然英雄了得,好罢,明说了吧!老夫建议陛下授李世勣山东道行台尚书左仆射,加封鲁国公,待太子登基后晋封鲁郡王,总领河东军政全权。”

魏徵点了点头,随口又问道:“封相没打算把齐王赶出长安去?”

一时间封伦感觉自己脊背上的肌肉一阵不受控制地痉挛,他甚至怀疑东宫已然在太极宫里安插了密探。换了旁人,此刻早已吓得瘫了,封伦毕竟宰辅多年,城府非寻常人等可比,此时只是微笑着瞥了魏徵一眼,说道:“玄成,须知不管怎么裁抑秦王,在军事上十个太子二十个齐王加起来都不会是秦王的对手。李世勣虽现下中立,却绝对是个世故圆滑之人,陛下万年之后,新君施仁政以待天下,则逆反者天下共诛之,新君若听信谗言暴虐滥杀,则天下虽大,昼夜翻覆亦非难事……”

魏徵哈哈大笑:“阁老不必惊惧,齐王若不出京,武德后天下不宁,这道理凡社稷之臣无不明了。如此封相所言魏徵才敢听信,请恕晚生无礼了。”

至此魏徵躬身告退,临出大门回头说了一句:“阁老留步,裴相为左,阁老为右,我大唐鼎盛之日可期了……”说罢上车绝尘而去,只剩下封伦一个人站在府门内捻须沉思。“这话两年前你便说过一次了……”望着魏徵乘坐的马车渐行渐远,封伦心中冷冷说道。

大唐上党县公比部郎中长孙无忌默默地听完了侯君集的叙述,半晌未发一言,手中拿着一部未读完的《尚书》闭目沉思。侯君集也不着急,不动声色地小口喝着盏中的酒,外面天寒地冻大雪纷飞,饶是他多年从军打熬的好筋骨,几个时辰下来也有些吃不消。两盏老酒下肚,半边身子才暖和过来。长孙无忌挥手命下人撤下壶盏,吩咐道:“没有我吩咐不要进来,若有客来访,除房杜二位大人外一概挡驾,就说我受了风寒,正在静养。”“君集,天策亲军目下编制如何?随时可听调用的又有多少?”这位秦王妃的嫡亲兄长闭目抚须问道。“天策亲军卫目下辖骠骑、车骑二府,皆上府编制,两府共计兵卒两千四百二十一人,除去病废司给者其中随时可听调用者约合两千人。”侯君集不假思索地答道。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叹道:“我手上秦王府三府护军约合三千人马,殿下亲自掌管的玄甲亲军虽骁勇能战,也不过千人之数。东宫六率近一万八千,仅在长安内城就有六千之众,齐王府护军三千,左右长林共计军士二千有余,所差近倍,差距过大。即使不将南北衙卫军计算入内,大王亦无胜算。若不能出洛阳号召天下,一切休提。”

侯君集皱了皱眉头:“辅机兄担心封伦所言不尽不实?”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为了能远避洛阳,两年来我们费了多少心思?封德彝不会在这个事情上做假,除非皇帝下定决心诛杀秦王,否则给个天做胆他也不敢欺你。我所担忧者,东宫耳目众多,太子齐王乃盟方同体,在朝中内廷势力庞大,陛下耳根子又软,一旦有变,我们会措手不及……”

侯君集垂头沉思片刻,说道:“辅机兄,若是先发制人在长安动手,我们有几分胜算?”

长孙无忌苦笑了一声:“敌众我寡,谈何胜算?一旦禁军插手又或是陛下颁布明敕,我们连长安城都冲不出去。”“不是这样算法!”侯君集一脸不以为然,“就算张亮所约东援不能成行,我们在长安还有六千兵马。太子齐王加在一起就算有两万三千兵马,内城总共能容得下多少人争战?我们就算只有千名勇士,若是能得地利天时,一样可把局面反转过来。”

长孙无忌闻言浑身打了个冷战:“你的意思是说潜入太极宫内设伏?”

侯君集冷然道:“这件事情我谋划了不止一日了……”

长孙无忌大摇其头道:“你当真糊涂,且不说这个能否成功,仅只太子齐王一宫一府两万多兵马以外围内,我们就算挟持了皇帝又能如何?诏敕不出宫城,等于废纸一张。太子虽说懦弱敦儒,却也是乱世储君,你当东宫就那么死板,静等着皇帝那道传位遗诏?我们能想到的,魏徵那假道士一样能想得到。”

侯君集冷冷一笑:“论军力我们在下风,可是若论统军之力,我们就稳居上风。我们虽然只有六千人,但忠诚勇武能征惯战的战将一一数来,丘行恭、丘师利、公孙武达、尉迟敬德、程知节、秦叔宝、张士贵、张亮、张公谨、齐善行、薛万均、刘师立、段志玄、庞卿恽、罗君副、李孟尝、独孤彦云、郑仁泰十数人之多,太子齐王麾下武将虽人数众多,除薛万彻和谢叔方二人外余者皆不足虑。一旦内城战端甫发,人心惶惶满城大乱,两万多兵马中唯有这几个人要费些周折,余者只需一道矫敕,立地可降。我们六千人有十余员久战骁将统领,或战或走,机动自如。所谓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若是凭借人多就能取胜,我们这些人早就随着殿下埋骨在武牢关前了。”

长孙无忌用手拍了拍额头:“君集说的是,是我糊涂了。若论谋臣武将之力,就连当今朝廷都比不得天策上将府,何况东宫齐王府?如此一来,我们在长安就不是没有一搏之力了……”

他顿了顿,说道:“不过怎么说这也是一步险棋,非万不得已不能用之。能够力争远避洛阳以待关中当然是最好,殿下也是这个心思。然而万事未雨绸缪总归不会错,择个好时机,将天策诸将一一调到府中独统一军。王府护军三千分为六队,调六员骁将统领,如此一旦事机有变,我们可随时待机而动!”

侯君集不耐烦道:“你们文人就是麻烦,办大逆不道的事情,还要择个黄道吉日么?拖拖拉拉何时是个尽头?咱们说干就干,我今日请示大王,明天就调人过去,此事宜早不宜迟……”

长孙无忌摆了摆手:“君集少安毋躁,这事固然紧急,却万不能草率。你或许不谙朝局,我为比部郎中,多少比你要清楚些,如今张亮事发,案子尚未审结。此时内廷东宫,长安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天策府。此时若有动作,无异于授人以柄。正因为这件事干系太大,我们更要多加个小心,万万草率马虎不得!《周易》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办大事首重机密,否则你我的性命事小,若是连累了秦王,我们就万死莫赎了。”

侯君集怔怔看了长孙无忌一阵,叹道:“唉,你们文官说起话来,总要绕这许多个弯子,真个费劲。罢罢,就依你,此事宜早,否则若是万一图穷匕现,恐怕就来不及了。将军们接掌印信兵权熟悉队伍,总要花费十几日工夫。”

长孙无忌笑了笑:“君集放心,此事我今晚就给秦王回禀,至于时机么,总归不会误了大事就是!”

侯君集叹道:“这么紧要的关口,大王还有心思参禅烧香,真真令人匪夷所思……”

长孙无忌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殿下虽然自幼好佛事,却绝非梁武帝等人可比,你没发觉么?若没有大事,殿下平日里是从不去灵感寺的……”

北门统领

马周揉了揉兀自隐隐作痛的额头,满脸通红地对着两眼血丝的常何作了个揖,讪讪道:“书生酒后无状,让常公见笑了……”

常何熬了一宿,此刻疲倦已极,一边强忍着睡意一边应道:“马先生不必客气,咱老常虽是武将,平日里却最是敬重读书人。这赵家的平日里总在我这管家耳边念叨先生大名。何况昨日中书辅臣封阁老和天策上将府侯大骠骑先后造访先生,可见马先生学问广大非凡。常某不才,虽在朝奉职,肚子里的墨汁却着实有限得紧。不怕先生笑话,我平日里上个奏表陈个本章,屡屡出丑,真把老常家的人都丢尽了。今日前来拜访,别无他意,就是想请先生屈尊到寒舍就馆,常某必以师礼待先生。”

马周苦笑了一声:“落魄书生,空有手脚却不能稼穑,空有诗书却仕途蹉跎,怎当得常公如此谬赞?”

常何哈哈大笑:“马先生太客气了,常某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二,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马周笑了笑:“常公但讲不妨,马周定当倾尽所知。”

常何皱着眉头道:“前些日子,皇帝题了几个字赏给我,这几个字我是认识的,可就是不知道这几个字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怕您笑话,我这人平日里就好在同僚面前得个面子,也就不好意思去问别人。先生学问渊博,定能解开老常胸中疑惑。”

马周奇道:“当今天子御笔题字,这可是旷世殊荣,不知陛下题给常公的,竟是哪几个字?”

常何讪讪地自袖子里抽出一个纸卷,双手展了开来,递给马周道:“我请家中的管账先生抄了来,请先生过目。”

马周接过这张便笺,在烛影下注目观瞧,却见上面用工楷严严整整写了四个大字:“不识忠勇”。

马周几乎掩口失声,他强忍着笑意问道:“恕学生不恭,常公敢是请贵府的先生们解读过这四个字了吧?”

常何略带点惶惑地点了点头:“不瞒先生,老常虽说近些年一直守卫宫禁,早年却也是个厮杀汉子,在疆场上从来没做过孬种模样的。好端端的,主上怎会对常某下如此四字考语?这幅字乃是御赐,回去我就供起来了,可是每每看到,便有剜心之痛,还望先生有以教我。”

马周摆了摆手:“常公不必诸多烦恼,这幅御赐手书尽管悬挂供奉,这四个字的意思极好。李大将军在前敌多年征讨,恐怕也难得陛下用此四字嘉奖!”

常何闻言,眼中顿时绽放出一丝喜色,迟疑着道:“先生的意思是说,皇帝这四个字并非指斥常某不够忠勇?”

马周哈哈大笑:“常公说笑,这四个字是有来历的。‘不识忠勇’四字典出《孝武皇帝御札》,说的乃是汉武帝身边的车骑将军程不识。这位程将军曾率军镇守雁门多年,与飞将军齐名,治军严谨,忠勇可嘉。元光五年,有人告发程不识谋反,武帝指斥他说:‘朕素晓不识忠勇,岂竖子可间?’‘不识忠勇’这四个字,就是这么来的。后来王莽篡汉,光武中兴,汉末董卓倡乱三国争霸,长安屡遭战火荼毒,如今天下所存孝武皇帝御札手记仅余两部,一部存于太极宫显德殿,另外一部存于洛阳,乃是前朝杨老相国奉敕督造东都时迁去的,教我读书的先生当中,有一位姚老夫子原先在越国公幕中供职,有幸得饱一览。”

谜题破解,常何面上顿时一扫晦暗颜色,哈哈大笑道:“不凡不凡,马先生果然是有大学问的人,看来常某这一遭真是来对了。”

马周却似另有所思,一边沉吟一边摇手道:“常公,皇帝这四个字,韵义古朴自不待言,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深意呢。”

常何一怔:“另外的深意?”

马周点了点头:“不错!这位程不识将军,在孝景末年孝武初年长年担任未央宫卫尉和长安的中尉,手握京畿卫戍兵权。其职任与常公何其相似!皇帝饱览诸子遍读五经,随随便便写这么几个字给常公,似乎不大可能……”

常何呆了半晌,说道:“我一个镇守玄武门的五品武弁,似乎也不算多么重要的角色吧……”

马周目光一霍:“玄武门?那应该是太极宫的北门吧?”

常何点了点头:“北门禁军屯署是我和敬君弘共管,虽说我的品秩略高,却也还当不得皇帝如此器重呀!何况皇帝以前从不直接封赏我们这些微末将陴的。这一次我只当是皇帝厌我,惶惶多日不得要领。今日先生一番解读,我这颗心才放了下来,只是却更加糊涂了……”

马周心中悚然而惊,大唐宫室不宁,太子秦王争储,这消息他在关外便早有耳闻。他入长安已然多日,方知这座天朝帝都白日里虽然熙熙攘攘颇为锦绣,但一入夜便分外肃杀严整,兵丁巡骑往来察视络绎不绝,实是戒备森严。看来帝室内乱已是迫在眉睫。李渊身为天子坐拥天下居于重兵保卫的内城皇宫里竟然也不放心自身的安危,简直荒谬绝伦。如果说长安城如此紧张真的是因为太子和秦王争夺大位的话,那朝局就真的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父子兄弟之间猜忌到这种份上,委实让人胆战心惊。

他长出了一口大气,微笑着道:“常公不必多虑,圣眷临身,自然是福非祸。不过如今的长安,时局乖谬,风雨欲来,常公为人行事,确乎要多加几分小心了……”

宰相裴寂

满朝文武皆知,裴寂这个宰相当得不易。大唐弓刀立朝以武事平天下,裴寂这个宰相的文治之功自然不值一提;不过治理偌大的一个国家,四处都是军事,八方要用钱粮,天下大乱,饥民四起,野有饿殍,从太原起事至今九年以来,他这个“萧何”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竟也勉强对付了个出入相抵四面光鲜,委实不得不让人佩服其周转营生之能。裴寂能理财,这一层即使素不相能的秦王李世民也从不讳言。百官言其不易,却并非因为他擅长财务民政,乃因其乖巧通达,他很会处理和皇帝天子李渊之间那种既是君臣又似兄弟的关系。

裴寂虽出身豪门,却并不富庶。他是蒲州桑泉县人,祖父裴融做过司本大夫,父亲裴瑜当过绛州刺史。虽说是官宦世家,然而裴寂父母早亡,自幼孤怙无依,不得已在族中几个堂兄家中趁食,也说不尽那白眼森森世情种种。自十四岁出仕以来,历任蒲州主簿、左亲卫、齐州户曹参军、齐郡郡丞、御史台侍御史、民部驾部承务郎。大业七年,年近半百的裴寂方才出任太原郡通守兼晋阳宫副监。这一番仕途变迁宦海倾腾,裴寂委实受益匪浅。

隋炀帝大业十一年,卫尉少卿唐国公李渊受炀帝命出任太原留守,兼知关右诸军事。此事无论是对其时的大隋来讲还是后来定鼎立国的大唐来讲都称得上是影响深远。即使对于裴寂这个在宦海当中苦苦挣扎了数十年的小人物而言,李渊出镇太原一事也毫无疑问乃是其一生运道命数之关键所在。

能得与后来的皇帝天子嬉戏为友,当其时也并非什么难事,其中缘故或许是因为李渊本人生性豁达爽朗结交广泛,否则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四海豪杰来投了。李渊早年的朋友极多,且不拘贵贱不论出身。不过,能够在李渊太极加冕登基称帝之后还被这位九五至尊视为良师益友的人,环顾天下却只有这个每日里寡言少语的裴玄真。皇帝天子虽结交不以贵贱,但任人行政却绝不苟且,朋友归朋友,禄位归禄位,他自己就经常以此训诫几个儿子:“官职品秩爵禄,乃朝廷公器、百姓疾苦之所系,不可轻予夺;前朝之吏久历政任庶务娴熟,非草莽杀伐之士可比,庶不知政,故不可以亲用之,贵而久柄,故不可以疏弃之。”

然而对于裴寂而言,自从结识李渊之后,其仕途却一改往日的晦涩艰难。大业十三年唐公建大将军府于太原,任命裴寂为大将军府长史,赐公爵三等,封于闻喜。义宁元年,裴寂升任大丞相府长史,赐爵魏国公,食邑三千户。恭帝逊位,唐王揖让,裴寂率众进言:“桀、纣之亡,亦各有子,未闻汤、武臣辅之,可为龟镜,无所疑也。寂之茅土、大位,皆受之于唐,陛下不为唐帝,臣当去官耳。”皇帝登基,他这拥立的第一功臣当即被任命为尚书右仆射,且特敕尚食奉御。

裴寂治政谨细,武事上却是其一短。武德二年,刘武周率黄子英、宋金刚屡犯太原,裴寂请缨挂帅,李渊授其晋州道行军总管,得以便宜从事。裴寂到军,接阵大败,部卒死散略尽。仗打成这个样子,换了别个将军脑袋早搬家了,皇帝也真关照老朋友,轻轻数落了几句也就让他官复原职了。只是从此之后,多了一分自知之明的裴寂再也没提过带兵的请求,李渊也刻意回避了他这一短处。经此一事,足可见其人在皇帝心中地位之重要。

也只有裴寂,可以在太极宫宫城下钥四门落锁之际陪着身着便服的皇帝在长生殿内秉烛对茗促膝长谈。“那年劝进的时候,你往那里一跪,几句话说得声泪俱下词真意切。朕当时就想,你们这些从太原就追随着朕的老弟兄,朕永不相负!谁知道到头来朕还是不得不忍痛诛了刘文静……”李渊感慨万千地叹道。

裴寂没接皇帝的话茬,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淡淡地说道:“既为君臣,兄弟情分就须置于朝廷公义之后。天子的家事,就算是再亲的亲兄弟也须回避,这一层不消说!”

皇帝转过身看了这位老朋友一眼,摇着头道:“若不是文静不顾大局一意胡闹,建成世民兄弟二人之间怎会弄到如此地步?朕杀他是不得已,望他九泉之下莫怨朕不顾昔日情分!”

裴寂笑了笑:“陛下做了九五之尊,自家门里的事情却还是看不破。太子和秦王之间是生死之争,不管有没有肇仁在后面撺掇,这场争斗都是免不了的。秦王多年领兵在外,功勋卓著;上马治军下马治政,手中权柄过大,又笼络豪杰广结人心。坐在他那个位子上,若想在陛下百年之后不被新君猜忌无异痴人说梦。太子虽仁德,有这么一个军功卓著的弟弟坐在身边怎能安心?”

皇帝皱起了眉头:“那你的意思呢?”

裴寂抬头直视着皇帝,毫不畏惧皇帝那炯炯的目光,淡淡答道:“臣的意思,今日在两仪殿里都说明白了,除此之外,臣再没别的意思了……”

皇帝吁了一口气,裴寂虽口上不说,态度却是显而易见的。“你还是心中埋怨朕优柔寡断,这一层朕心知肚明!”他冷冷地道。

裴寂叹了口气:“太子秦王,同是陛下骨肉,陛下也难……”

皇帝哼了一声:“其实,两年前杨文干倡乱,朕若是就此废了建成,立世民为太子,恐怕现在就没有这许多麻烦了。”

裴寂低垂的眼睑微动了动,却再没说话。

皇帝长叹了一声:“世民这些年征战在外,性情变得孤僻冷漠了许多。朕就是武功起家,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做将军的,饮血无数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世民若是登基,断没有建成元吉兄弟的活路。所以朕一直不肯易储。这才蹉跎到今天,朕不断给他加恩,就是希望能够补偿他。谁想到朕刚刚授世民中书之权,他就弄出这么一桩尴尬事,他的心也未免太急了吧?朕还没死呢……”

裴寂站起身避席跪下,磕了一个头道:“陛下息怒,秦王自感功高震主,情有可原。但是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现在却万不能继续犹豫下去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劝朕杀了世民?”

裴寂又叩了一个头,说道:“陛下即使不杀秦王,也须削去其亲王爵位和天策上将封号,罢免其本兼各职,使其再无拥兵扰政倡乱之能,如此方能彻底杜绝陛下百年之后我大唐陷于内乱之后患……”

皇帝沉吟半晌,问道:“你能断定朕百年之后建成登基会放过世民吗?”

裴寂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垂拱九重抚有天下,自可预作安排!”

说罢,他又反问了一句:“况且,陛下既有此惑,何不直接问问太子?”

皇帝瞳孔猛地一阵收缩,怅怅然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

太子建成

魏徵一大早赶到东宫显德殿,却见原东宫太子中允王珪早已候在殿上,不禁大喜过望,上前深深施了一礼道:“叔玠何时到京的?我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得到,早知道你回来了,我定然第一个登门造访,一壶老酒秉烛夜谈,岂不畅快?”

王珪急忙起身避席笑道:“玄成又来耍我,哪个当得起你魏徵这等大礼。我昨天夜里才回到长安,城门已经落锁,幸亏刘弘基是我的旧识,这才开城门放我进来。否则这一宿在城外露宿,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是吃不消喽……”

魏徵叹道:“一年半啦!”

王珪点了点头:“是啊,一年半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算人者天亦算之,这报应来得倒也痛快。接到太子教谕,不明就里,这一路上我都心绪不宁。直到昨天进了城,才算明白了个中原委。哈哈,秦王殿下天纵聪明,恐怕当初构陷太子逼死文干之时,也没有料到今日之事吧?”

他微微笑了笑,问道:“拿到张亮的口供了吗?”

魏徵叹了口气:“齐王办事,还是不能让人十分放心。张亮身居天策车骑,自非等闲之辈,不让他绝了念想,他怎肯轻易招供?”

王珪叹了口气:“若论起人才,宏义宫可谓得天独厚。房玄龄和杜如晦,哪个不是胸怀锦绣的经天纬地之才?可惜明珠投暗,终归没个下场。段志玄程知节尉迟恭秦叔宝,这都是战场上一等一的猛将,如今宁在秦王府打杂也不愿改换门庭,又何其可悲?”

魏徵摆摆手正欲说话,却听得门厅外一阵笑声传来:“我来迟了,不恭得紧,让两位老师久候了。”随着话音,大唐帝国皇太子李建成施施然缓步走了进来。

王魏二人急忙起身避席,李建成左手负在背后,摆着右手含笑道:“两位老师不必多礼,各请安坐,我巳时要过两仪殿觐见父皇,趁着时候还早,过来听听两位老师叙话。”

两人这才注意到太子今日打扮得不同寻常,头戴衮冕,白珠九旒,红丝组为缨,打横插着一根犀簪,两缕青纩顺双耳勒下,在下巴处打了一个朝凤结,里面穿着白纱内单,外面罩着一件玄色裳,上印青黑色火、山二章,腰间系着一条金钩革大带,左右佩戴瑜玉双佩,腰后飘着两根赤色大绶,足下蹬一双加金涂银扣饰的步云履,腰间悬着鹿卢玉具剑。

魏徵皱起了眉头:“陛下召见,殿下可知是为了何事?”

建成缓缓落座,斟酌着词句道:“昨日老相国那边传过消息来,大约是为了二弟之事。”

王珪捻着胡须问道:“老相国传过来的究竟是何等消息,殿下可否详细解说一二?”

建成点了点头:“也不算多么意外之事,父皇昨日在两仪殿与相公们议事,商议张亮一案的处置。萧相一意维护二弟,触怒了父皇,所幸未曾降罪。后来父皇留封相独对,封相建议父皇封二弟于洛阳,收其兵权裁撤天策上将府。这是魏老师探得来的消息,不过昨夜父皇却又召老相国入宫彻夜奏对,似乎是决意要将二弟的亲王爵位削去,贬为庶人。”

魏徵闻言以手加额道:“如此我大唐社稷安矣!陛下圣明烛照,这真是千古圣君之举……”

王珪看了魏徵一眼,却垂头默然不语。

建成笑道:“叔玠有什么话,但讲不妨,这里伺候的人都是心腹,不虞泄露机密。”

王珪抬起头来,双眉紧锁着道:“主上天纵英才,宽厚仁爱,就是心太软。在储位之事上,正因为陛下圣心总是不够坚定,这才引来秦王觊觎大位希图天下的逆志。臣是在想,陛下这一番确实下定了决心么?这一层若是摸不透,玄成此番恐怕又要空欢喜一场了……”

魏徵闻言沉吟片刻,长叹道:“叔玠所言确有道理,可我总是觉得,如此良机,若是错过,就委实太可惜了。秦王只要兵权在手,就始终是殿下的心腹大患,一旦陛下龙驭,局面就危险万分了。此刻我们占尽上风,若是还不能当机立断,一个蹉跎误了大事,后世史笔如铁,难免要笑话我们这些人临机迟疑误国误君了!”

建成缓缓扫视了这两个位居东宫首席的文臣一眼,淡淡说道:“老相国说,父皇现在不担心别的,唯一担心的,就是异日他老人家龙驭之后,我们能否善待二弟及其臣属。老相国带给我两句话,建成觉得至关紧要。”

王珪和魏徵对视了一眼,同时追问道:“愿闻其详。”

李建成缓缓说道:“以仁厚得天下,以仁厚治天下……”

王珪一拍大腿:“臣也这么想,秦王待太子不仁,太子不能待秦王不义!否则东宫、宏义宫,在陛下面前还有什么差别?只要陛下看到太子能够以长兄的气度襟怀为秦王开脱罪责,老人家也就不必担心龙驭之后秦王会有性命之虞了。裴相主掌中枢多年,果然不愧枢臣风范。”

魏徵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殿下体现兄长襟怀,何不摆下筵席,约请秦王过府饮宴?传到陛下耳朵里,岂不更加欣慰?”

李建成笑道:“有二位子房助我,天下何事不可成?”他看了看天色,说道:“不早了,我要赶去两仪殿见驾了。请秦王赴宴之事,就由魏老师安排吧,时间就定在今晚,两位老师慢慢用茶歇息,细务待我下朝慢慢商议。”说罢起身离席,王珪魏徵急忙避席相送。

东宫与太极宫虽同在一座皇城之内,相互之间相连通的长乐门却是封死的,皇太子乘舆出了显德门和重明门便折向西,沿着皇城横道行约数百步转向北,转由玄武门进入太极宫,绕过双飞檐的紫宸主殿,转过临湖、神龙、甘露、长生诸殿,便来到了皇帝与内廷枢臣议政的两仪殿。

李建成下了乘舆,按照规矩解下腰间的鹿卢玉具剑递给迎上来的黄门内侍,迈步上了几阶台阶,向站在门口的内侍省少监赵雍道:“监国皇太子儿臣李建成奉敕见驾,恭候父皇敕见!”

赵雍躬身向建成行了一礼,转身小步跑进殿内,不多时跑了回来,高声尖嗓喝道:“传陛下口敕:召皇太子上殿见驾!”

李建成口称谢恩,快步上了台阶,整理了一下袍服冠冕,步伐放缓,躬着身走进了两仪殿。

大殿中光线略有些昏暗,大唐皇帝李渊端坐在丹墀之上的龙椅上正在看奏章,旁边除了负责宣敕的内侍监黄文廷再无他人。李建成撩袍跪倒叩头:“儿臣奉敕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表,左手揉着隐隐发痛的太阳穴,挥右手道:“平身吧!”

李建成谢恩后站起,抬头打量了一下父亲,原本俊朗清癯的脸上此刻泛着几缕苍白,眼圈黯淡内陷,似乎睡眠不足。他开口道:“父皇一身系天下安危,国政劳顿也还要保重龙体,切不可过于操劳,以伤天下臣民拳拳之心!”

李渊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他拿起奏表道:“山东这次蝗灾,魏徵处置得还算妥当,历亭周围的几个郡都安定住了。崔元逊上表,请敕免去三郡百姓一年钱粮,你怎么看?”

李建成垂头思忖了片刻,抬头答道:“历亭彰南是刘贼造逆之地,人心向来不稳,崔元逊是降将,口碑不好,郡县乡里多有不服者。何况王小胡啸聚勇众,隐匿乡间,也在图谋不轨,欲为刘贼复仇。现在朝廷南疆未定,北方突厥猖肆,中原断断不能再有反复。儿臣以为,应允准元逊所请,加恩免去历亭、深州、兖州、瀛州、铭州、饶阳六郡三年税赋,以抚慰百姓,恢复生产,使土地有所驰养,庶民得以生息!齐鲁临海,可改户课为盐课,如此则数年之后,此道或为朝廷财源之重亦未可知。”

李渊微笑点头:“说得不错,另外御史台谏劾诸葛德威广揽钱财荼毒地方,应予诛戮以戒百官,魏徵对此未置一词。你怎么想?”

李建成毫不犹豫地答道:“书生之见不足为考,诸葛德威人品败坏尽人皆知!但山东初定,若此时诛戮刘贼旧人,劳神两载方得抚定的诸道郡县历时又要岌岌可危。儿臣以为,德威在地方确实不利抚民,不如诏其归朝追加禄位善加抚慰颐养天年,可参照李密先例,授禄不任职,养起来就是了。那年若不是四弟鲁莽诛了建德,当不复有刘贼之乱。殷鉴不远,万不可重蹈覆辙。”

李渊轻轻拍了拍御案:“说得好啊,这才是谋国之论!治大国如烹小鲜,为君者更要恤民力、慎征伐,乱世方息,天下亟待安定。这个时候朝廷若是仍持黩武之策,则大唐也将仿秦隋,朕所不忍见啊!”

他又笑了笑:“你与世民久有不和,可是你们兄弟俩对抚平山东道郡的主意却是如出一辙。这岂不奇怪?”

说罢他随手又捡起一本奏表,说道:“你看看吧,这是天策府呈来的表!”

黄文廷急忙接过皇帝手中的奏表,快步走下丹墀,来在李建成面前,双手展开奉上。

李建成接过奏表,赫然入目的是房玄龄那一笔规规整整的汉隶,题头书着“臣王世民上抚平山东策要”几个大字,展开来读时,通篇八百余字,其中要义,与自己方才所言一般无二,只是并不针对六郡,也非单说诸降将个人处置,言辞恳切,笔意油然。

看毕,他缓缓合上表卷,双手奉还黄文廷,对父亲道:“只要是实心为国之人,所见大多略同。二弟天资聪颖,多年在外掌军,务实多于务虚,儿臣能想到的,他自然能够想到。父皇所谓兄弟龃龉,事出有因,儿臣也不多作辩解,不过若论国家大政,儿臣与二弟并无分歧。”

皇帝哈哈大笑:“也不尽然,在如何防范突厥南下一事上,你和世民的意见就相左,这也是实情啊!”

李建成含笑答道:“儿臣主张迁都,是因为南方局势已定,关中险要,却是以西防东,防不得北。目下国库紧张饷帑不足,要和突厥进行持久之战恐不可得。若论速战,中原军力目下不可与塞外骁骑相比,迁都也是无奈之举。汉高祖天纵之才英明神武,却也有白登之耻。汉初四帝,皆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以国耻而养民力,这才有得兵强马壮的汉武盛世。倘若逞匹夫之勇滥用民力妄兴征伐,恐怕大唐外患未愈内忧又起,北疆乱而天下不宁……”

李渊摆了摆手,含笑道:“好了好了,朕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突厥的事情,你也不必长篇大论。在这件事情上朕会权衡左右,这是国策,朕不会轻下论断。”

他长嘘了一口气,沉下面孔道:“张亮一案,你也听说了吧?你是怎么想的?”

李建成撩袍跪倒,叩头道:“父皇,这个案子不能再继续审下去了,再继续审下去,会审得百官惊惧,朝廷不宁,会审得父皇伤心兄弟伤情,皇家体面无存……”

皇帝面无表情地站立起身,负手走到丹墀的台阶上,淡淡应道:“哦,你这么看?这个案子牵扯到了秦王和天策府,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朕心里自然明镜一般。那年处理杨文干的事情,情形大约差不多吧?”

李建成叩头道:“前年儿臣用人不淑,险些造成塌天大祸,父皇仁慈,未曾降罪儿臣。所以儿臣希望此次张亮一案,陛下能够比照前事处置。”

皇帝回过头,利刃般的目光在李建成身上扫来扫去,寒声问道:“你要朕赦了世民?不再追究此事?”

李建成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父亲道:“正是,张亮谋逆一旦坐实,必然牵连世民。二弟在外征战多年,功勋卓著。纵有小过,不应掩其大德!君臣父子、兄弟手足之间,有什么话不能摊开来说的?若为一点点小事就伤了父皇的君臣之义父子之情,何其不值得?儿臣以为,此事二弟纵有过失,父皇将他传至内廷,训斥一番也就是了。切不可将此案置之朝会公议,那样的话,于大唐损一功王良将,于父皇则痛失爱子,亲者痛仇者快,无人受益却殆害天下,此事万不能为……”

李渊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长子,似乎忽然间不认识这个大唐帝国的储君一般,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化了的雕像。

大变将至

封伦气喘吁吁地从门下省政事堂赶到两仪殿,通报了职名手捧圭板低头碎步走进殿中。一进大殿他便感觉到气氛不大对头,偌大的两仪殿里静得可怕,连根针掉落到地上都能够听得见,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他再也听不到别的多余的声音。李渊一只手托着下颌正在沉吟,他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跪下叩头道:“臣封伦奉敕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没有像往常一样命他平身说话,缓缓站起身,脚步飘忽地绕过御案来到封伦面前,立定了问道:“今日政事堂会议,是谁主持?”

封伦磕了个头,答道:“是裴相主持,秦王殿下昨夜偶受风寒,告假了!”

李渊点了点头:“今日议政,都议了些什么?”

封伦伏地答道:“一件是山东诸道受蝗灾荼毒甚重,臣等公议,拟请陛下选一能员赴鲁督政,总揽诸郡县民政及大河河务漕运;另外一件是凉州总管任城王的奏表,突厥入冬以来驱牛马部落南下就食,月余以来数次扰我边防,任城王兵力捉襟见肘,防不胜防。据天策府的北骠斥候回报,自去年五月以来,东西突厥颉利突利两可汗三番密晤,所议不详。据臣等拙见,恐怕突厥各族又在密谋南犯,须早作防范才是。”

皇帝一愣,刚想似往常般询问:“此事秦王怎么看?”却又及时省悟,抿住嘴唇思忖半晌,问道:“去山东的人选,你们议定了么?”

封伦叩头答道:“臣等以为若要抚定大局,非派一大员前往不可,若论治政,非裴相不足以膺其重。然则中枢政务繁巨,陛下须臾离不得裴相。所以臣等公议,以萧相为最佳人选。”

皇帝淡淡一笑:“在这个时候把那个倔强书生发遣到山东去,你们想的好主意呀……”

封伦浑身一颤,却听不出皇帝究竟是赞赏还是讽刺,只好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皇帝沉吟了一下,说道:“你们议的那个不作数,朕意已决,在大河以东设山东道行尚书台,统管六郡。按照东南道行台的成例,由齐王遥领行台尚书令,由左武候大将军并州行军总管李世勣遥领行台左仆射,由原东宫太子中允王珪实任行台尚书右仆射,原铭州辞世诸葛德威升任光禄少卿,进京述职,崔元逊擢山东道行台尚书左丞,其余四品以下人事,王珪可自行擢除罢黜,不必经吏部及台阁复议。”

他迟疑了一下,问道:“李靖走到哪里了?”

封伦强自压下胸中的不安,叩头答道:“应该快到了,总不出这两日吧!”

李渊点了点头,道:“那恐怕等不及了,你回去拟敕,李靖兼领璐州道行军大总管,节制蒲州、太行兵马!命霍国公柴绍为陇西道行军总管,率军屯秦州,授任城王李道宗加安北都护府都护,全权节制西北诸路军马,三路军马限一个月内完成准备部署到位。所有后勤粮秣补给供应,由尚书省裴寂全权负责。”

封伦心中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证实。

以往各路大军的调动运作,包括前线后方之间的往还呼应,皇帝极少直接插手。一般来说像这种军事调动,都是皇帝直接下敕给天策上将府,然后由秦王召集由天策府诸将和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几省掌印的宰相组成的联席会议商议决策。而且平日里调拨兵马,也从来没有给将军们加官进爵的先例。此次调动,皇帝不仅圣躬独裁,而且一句都没有提到位在六省三公之上的天策上将府,还给李靖加官进权,并指明要他去接收原本归属秦王直接节制的蒲州兵马。后勤重任每次都是尚书省主管,但每次都是兼任尚书令的秦王直接和分任左右仆射的裴萧两位宰相直接商议部署,此次皇帝却绝口不提秦王,并且把素来支持秦王的右仆射萧瑀撇在一边,直接指定由左仆射裴寂全权负责大军后勤事宜。种种反常布置,均明白无误地表明皇帝对执掌兵事多年的秦王李世民已经彻底失去了信任。

还未等他回过味来,皇帝冷森森的声音便又传入耳中:“第三道敕,拜齐王元吉门下侍中,加司空衔,与宇文士及共掌门下省。”

至此皇帝的帝王心事已然一览无余,封伦除了叩头应是,再不敢多言。大唐为政较隋代为宽,宰相有较为独立的行政之权。左右仆射在朝中地位尊崇,其意见态度也极受尊重;中书令主掌诏敕起草拟就,门下侍中主掌封驳,在大多军政要务中,皇帝总要充分听取三省长官意见建议才会最后拿定主意,轻易不会独断专行。不过此番事情涉及皇权根本社稷承嗣,皇帝既然不愿臣子们参与其中,向来乖巧通达的封伦自然不会去自找没趣。

李渊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这三道诏敕,务必今日发出。还有三道诏敕,你回去准备,明日在早朝上公布。”

封伦愕然抬头,正碰上李渊那冷漠得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目光,他急忙垂下头来应道:“恭聆陛下敕谕!”

皇帝来回踱了两步,缓缓开口说道:“第一道敕,裁撤天策上将府,原府中所属吏员,一体归并东宫;三省六部御史台九寺五府十二卫重新任职,明诏天下,令相关人等不必惶然,赏功罚过,朝廷自有法度律令,勿须多虑。若有借机生事蛊惑人心谋大逆者,朕决不宽恕。”

他回到御案后,伸手接过内侍奉上来的茶盏喝了一口,继续说道:“第二道敕,

秦王世民

,自太原元从以来,屡立战功,遂生骄纵逆父背主之情状。前次克洛阳,所得财物宝器,其中饱私囊邀买人心,用心险僻。自开天策府视事总兵以来,该王不思皇恩父德,平日里暗藏甲士私结豪俊,更遣宵小之徒窜于河东豢养乌何预图不轨。朕数次宽恩教化而其不能收敛行迹,实负朕恩多矣。朕闻当天下者不得以私情辜社稷,全宗室者不能以小功而掩大害!着敕废秦王为庶人,免去其所兼太尉、尚书令、中书令、左右十二卫大将军、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及雍州牧等职,去其天策上将尊号,苟全性命终身不得离京。”

仿佛一个雷霆打将下来,封伦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体似筛糠,晕晕乎乎地答了声“是”,却禁不住冷汗一层一层冒将出来,连中衣都湿透了……

皇帝慢慢透了一口气,道:“第三道敕,太子建成,素性仁德惠爱,监国多年绩业卓然,着领尚书令,总领政事堂会议。诸臣事太子当如事朕,如有怠慢轻忽,朕当严惩。”

李渊说毕,叹道:“德彝,你也不必过于惶恐,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身在中枢,有些事情两下里都避不开,朕也能谅解得。太子仁爱贤德,你放心就是了。这三道敕旨,你回去准备,明早太极殿大朝,朕就要诏示天下了。”

封伦叩头应是,颤声答道:“陛下若无其他旨意,臣此刻便去中书拟敕了……”

李渊点了点头:“你去吧!”

冷冷注视着封伦脚步踉跄地步出大殿,皇帝眼中的寒意愈浓,森然对随侍一旁的黄门开口道:“传朕口敕,召北门禁军屯署常何、敬君弘即刻进宫见驾!”

常何受了敕命,出了大殿便打发敬君弘去北衙准备,自己却出了玄武门便翻身上马,沿着御街一路打马飞奔,直出皇城回府而去。

正自捧卷对茗的马周被慌慌张张闯进来的常何吓了一跳,愕然道:“常公何故如此慌张?”

常何挥手屏退了侍女,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咕咚咕咚灌了个痛快,放下茶碗,用袖子抹着嘴喘息着道:“先生,出大事了,适才皇帝召我和老敬两仪殿见驾,传了三道口敕,一道命我传敕刘弘基自即刻起封闭长安城门,全城戒严;一道命老敬尽起北衙兵马警卫宫禁封锁宫城;最后一道最是吓人,命我率禁军包围宏义宫,严密监视警戒秦王动向!”

马周闻言颜色大变,追问道:“都是口敕?有废黜秦王的明诏么?”

常何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听皇帝的意思,中书省此刻应该就在拟就诏书,大约不出明日,便见分晓了。”

马周继续问道:“明日有大朝?”

常何点了点头:“明日早朝,皇帝召所有在京六品以上文武官员太极殿听诏,估计就是这件事情!”

马周双眉紧锁,放下书本负手站起,却并未走动,在原地站了约一盏茶工夫,一句话没说。

常何有些着急:“马先生,我此刻急着去给刘弘基和高士廉传敕,耽搁不得,你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听听。”

马周缓缓坐入椅中,淡然说道:“常公且暂勿惊惧,你奉皇命办差,陛下既有口敕,你照办就是了。只一条千万切记,你率兵围宏义宫,诸人尽可阻其出入,不妨事的;不过秦王若要离府,你务必网开一面不要阻拦,这一点至关重要,常公若想日后免去杀身之祸,千万谨记!”

常何脸都吓白了:“马先生,这不是玩忽职守么,说重一点这是欺君呀,皇帝若是较起真来,这是要掉脑袋的呀!”

马周摇了摇头:“常公,天子家事,不能以常规度之。秦王失势,就在眼前,但说下天来,他也仍然是当今皇帝的亲生骨肉。他若要离府,你强行拦阻,双方难免刀剑相向。且不提秦王府内精兵如雨猛将如云,真正动起手来常公恐有性命之虞。即使常公能够侥幸占得上风,万一军中失手伤了秦王,皇帝暂时可能会嘉奖常公忠勇,但父亲心疼儿子乃是天理,转过身来难免对常公滋生怨念,早晚掀将出来,常公恐怕就危险了。汉武帝一代雄主,生平极少顾念亲情,戾太子一案仍教他痛彻心扉,一相一将就此种祸,汉武帝这出了名的无情之主尚且如此,何况当今向来顾念亲情回护儿孙,日后反过头来,恐怕常公里外不是人呢!”

常何苦着脸道:“可是若是秦王就此遁去,我项上人头岂不是即刻就会搬家?”

马周笑了笑:“秦王若是真的连夜逃离长安,皇帝或许会有些许不悦,或许会贬一贬常公的官职也未可知。不过只要常公言辞恳切将不欲伤残天家骨肉的居心据实禀上,马周担保常公性命无忧。常公身居要职,掌管禁军兵权,这本来就是个要命的差事,如今事机紧急,只能两害相衡取其轻了。”

常何踌躇左右,双眉紧锁,一语不发。

马周轻叹一声:“常公待我以士,我必不误常公!”

常何脸上一红,讪讪笑道:“先生勿怪,不是我不相信先生,事体太大,不容常某不掂量仔细。我听先生的就是。”

说罢,他回转身大步而去……秦王世民

宏义宫秦王府内乱成了一锅粥,在战场上浴血厮杀了多年的将军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怒不可遏,都身披战甲佩戴着兵刃聚集到银安大殿前。

一脸虬髯的程知节高声怒骂道:“奶奶的,朝中出了奸臣了,秦王在外征战这许多年,打下一大片花花江山,如今不仅没份坐江山,连性命都保不住么?这是什么狗日混账道理?老程我第一个不服!”

尉迟恭冷冷瞥了程知节一眼:“老程你他娘的嚷个屁,在这里叫唤算什么本事?府外就是北衙的几千禁军,有本事你冲着他们去嚷几嗓子,看看能不能让他们闻风而散……”

段志玄见程知节额头上青筋暴起怒目横眉,知道这老兄素来鲁莽,深怕他受不了尉迟恭的激真的一个人冲出府去,急忙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闲心在这里斗嘴,就算要出去,也得秦王发令,咱们天策府法令森严,没有号令,哪个擅自动作小心秦王砍了你们的脑袋!”

说罢他对尉迟恭道:“敬德,你也淘气,明知咬金最受不得激,你还逗他,仔细挨鞭子!”

大殿内,几个文臣武将围坐在大唐帝国的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身侧正在声气急促地劝说。“殿下,反了吧,再犹豫就什么都来不及了,此刻府外的禁军人数还不多,一旦刘弘基的城防军也开过来,我们就一点胜算也没有了。”长孙无忌脸色惨白地劝道。

侯君集声音嘶哑地道:“大家都在外面,只要大王一声令下,今天晚上就能让长安城变作一座血城。我们手中的兵力虽说不多,但都是忠勇善战之士,只要我们先发制人,未尝不能翻转局面。”

李世民原本白净的脸庞今天有点微微发青,他静静地听着长孙无忌和侯君集的劝谏,手上端着茶盏缓缓捻动着,却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天策府司马杜如晦缓缓开言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今日若不能当机立断,就只有眼睁睁看着天策府被朝廷解散,那时候,恐怕殿下想做富家翁亦不可得。”

天策府长史房玄龄也道:“陛下的敕旨现在还没到,不等于永远不会到。以当今风格,现下中书省可能正在草拟诏敕。殿下今天告假,中书省的封德彝如今恐怕即使有心也传不出消息来。克明所言乃是至理,我们这些人只要归隐田园,谅太子齐王等人也不会迫之太甚,甚或还有招揽之心。但是大王一旦失去兵权政柄,下场就堪虞了。当今皇帝在一日,殿下安危或许还有保障,一旦太子登基,殿下的路就算走到头了……”

外面的人声逐渐嘈杂起来,李世民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长孙无忌道:“魏徵下来的请帖收在你那里吧?”

长孙无忌愕然,不明白李世民此刻怎么突然想起此事,迟疑了一下答道:“是,就在我身上。”

李世民点了点头:“带上,吩咐门下备车,准备随我去东宫赴宴!”

说罢,他也不顾周围诸人惊讶诧异的目光,长身站起,缓步走到门口,亲手打开殿门,站到了大殿外的台阶之上。

此时大殿前的广场上被灯笼和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台阶下黑压压站立的将士兵丁的目光齐刷刷全都集中到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亲王的脸上。李世民负手傲然挺立,严厉肃杀的目光冷冷扫视着殿外诸将。本来就是寒冬腊月,被秦王那冷森森的目光一扫,即使是最豪勇无畏的程知节、尉迟恭、秦叔宝等将军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在目光着体的那一瞬间,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手脚僵然不听使唤。

李世民嘴角浮现出一个自信而冷酷的微笑,淡淡说道:“都回去吧,把尉迟恭和程知节拉到马房,各抽二十鞭子!”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大家的念头,现在我没时间给你们解释,但我要你们明白!我是朝廷册封的天策上将,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莫怪我军法无情!你们都是跟随我征战多年的人了,这个规矩,不用我再仔细解说了吧?”

大殿外的气氛骤然一紧,所有的人都感到说不出的压抑愤懑,一时间,虽是群情汹涌,广场上却陷入了地狱般的沉默和寂静之中……

一辆皂顶黄盖的马车在诸军众目睽睽之下自角门驶出,沿着角墙缓缓驶至正门台阶下停稳。那车夫傲然坐在车上,伸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酒葫芦,用右手拔下了塞儿,举头狂饮,竟视四周各擎刀枪缓缓逼近的禁军武士如无物。

浑身甲胄披挂整齐的常何抬手阻止了军士们继续向前逼近,他分开人群,催马来在马车之前,拱手对那车夫道:“君集兄别来无恙,常某失礼了!”

侯君集咧了咧嘴,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塞上塞儿,将葫芦塞回怀中,漫不经心地道:“老常如今发达了嘛,带得这许多兵马!当真是大将军八面威风,嘿嘿,厉害厉害。听说北面现在又不大安定,你是准备去任城王那边报道讨伐颉利还是准备去打梁师都呀?”

常何老脸一红:“君集兄取笑了,秦王功高盖世,天下敬服,若非受了陛下口敕,常某有几颗脑袋敢带兵骚扰王府?我本是一介武夫,唯知遵上令行事而已!君集兄也是在刀丛箭林中滚过来的人,当能谅解兄弟的苦衷。”

侯君集点了点头:“这几句话说得地道,算你老常还是个有良心的汉子。适才侯某言语中多有得罪,老兄海涵……”

常何讪讪一笑:“君集兄堂堂天策府骠骑,怎么纡尊降贵做起车夫来了?”

侯君集目不斜视地答道:“惭愧,替秦王驾辕,乃是车骑将军府张亮独享的殊荣,如今他坏了事,被齐王殿下拘押在天牢,才轮到侯某获此荣幸。等他回来,这个活计还是他的,我若是和他争,他敢拿刀子捅了我呢!”

正说着,却见秦王府的两扇大门在一阵刺耳的轴动声中缓缓打开了,两名天策亲兵一人提着一盏灯笼大步走了出来,靴子上的马刺狠狠敲击着门外的青石板地面,分左右侍立在大门两侧。紧接着,头戴玄色冕旒的李世民带着长孙无忌自大门里阔步走了出来。

常何不敢怠慢,急忙甩镫离鞍下了战马,单膝跪倒行礼道:“末将太极宫北门禁军屯署统领右监门卫将军常何,拜见秦王殿下!”

李世民垂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常将军不必多礼,请起!”

常何站起身来,一脸谦恭地问道:“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站在一旁的长孙无忌不冷不热地接道:“常将军,殿下王驾所趋,难不成还要提前向将军报备不成?”

常何面容严肃起来,理也不理长孙无忌的调侃和讥讽,拱手躬身道:“殿下容禀,常某领陛下敕命保护殿下及王府众人安危,职责在身不能玩忽,还请殿下体谅末将。”

李世民微微一笑,摆手道:“辅机不要多言,常将军是个厮杀汉子,他奉了上命,不容违逆的!”他转回头对常何道,“太子殿下今晚在东宫设宴,专程请我过去叙话,现在时候已然不早,再迟恐怕就不恭了!”

常何脸上露出迟疑神色:“不瞒殿下,常何受命,保护殿下安危,殿下若是离府,末将的差事就很难向陛下复命了!”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本王也不愿意让将军为难,可是太子是君,我毕竟是臣,储君设宴相邀,我总不能连太子殿下的面子都置之不理吧?常将军是个聪明人,当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常何脸上露出迟疑神色,旋即说道:“若殿下不计较末将身份卑微,常何失礼,愿陪同殿下一同前往东宫赴宴。”

长孙无忌脸现怒色,正欲出言呵斥,却被李世民挥手阻止。他微笑着道:“如此甚好,常将军可带上若干军士,与本王同往东宫。”

常何哈哈大笑:“笑话,殿下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殿下若想出城,常某手下这些娇生惯养的御林军能拦得住么?若是和殿下对阵,末将的兵就是再多上十倍也不够瞧的。天下谁人不知秦王殿下英雄盖世信誉卓著?末将连一兵一卒也不用带,只身跟随殿下赴宴,也算全了常某的职守。”

李世民点了点头:“好汉子!就依你!”

常何回过身叫道:“赵柱国!”

一名浑身上下披着鱼鳞铠的将弁催马上前,也不下马,就坐在马上拱手行礼道:“末将在!”

常何一脸肃容地道:“我随殿下前去赴宴,你在这里约束军士不得擅动,只要府内没有异动,绝不可妄加打扰!”

赵柱国也不多说话,拱手道:“末将领命!”

常何点了点头,回身向李世民躬身道:“请殿下登车驾,末将骑马在后面跟随。”

李世民笑了笑,俊秀挺拔的双眉豁然展开,说道:“辅机骑马,常将军随本王登车!”

常何一怔:“殿下,这恐怕不大合适,末将身份卑微,怎能与殿……”“这是王命!”李世民丝毫没有听常何把话说完的意思,淡淡地打断了他。

常何尴尬地咽了口唾沫,躬身垂头拱手道:“末将遵命!”

第二章 太子东宫设宴,李世民设计自饮毒酒

禁中暗棋

封伦回到中书省,一进大堂先要了一块巾子擦汗,边擦边对着一班侍郎等省内郎官说话:“诸位老兄见谅,主上有几道急敕要草就,时候不早,需尽快办妥复命。”

众郎官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搭他的话茬,静等着他出言吩咐。

封伦要了一盏热茶,喝了两口,说道:“上命在山东六郡设行台,由齐王遥领尚书令,李世勣遥领行台左仆射,王珪领行台右仆射,实任到差,总领行台政务;诸葛德威晋光禄少卿,来京述职。另外崔元逊升任行台尚书左丞,这个也是敕内明旨。李靖兼璐州道行军大总管,节制蒲州、太行兵马;平阳君领陇西道行军总管,率军出秦州;任城王加西北都护,以备北边,尚书省裴相总理粮秣;齐王殿下加司空,兼领侍中。这三道敕命务必今天拟就发出,诸位老兄务必辛苦,尽早拟就交门下阅核用印。”

一旁的首席中书侍郎杨恭仁诧异道:“阁老,这几道敕诏,除了齐王殿下的可以直接草就,其余两道都须通报尚书省吏部备案,即便从简,也须待秦王殿下到省正署,今日就办齐,恐怕事机过于仓促了吧?虽说上命阁老与我都可代王正署,总归是于礼不合!何况齐王晋三公又拜相,这是要通知礼部先行准备封拜大礼的,一时之间哪里来得及?”

封伦摆了摆手:“陛下严令,这三道敕令必须今日发出,耽搁不得,杨公笔下向来敏捷,此事就托付杨公了!”

说罢,他竟不再理会诸人,缓步踱入内室。

众人见这位中书令如此反常,都诧异得目瞪口呆,位居中书舍人的颜师古和李百药对视一眼,悄然跟入内室。“朝局将有大变!”面对着两个知心下僚,封伦不再隐瞒,坐在主席上叹着气道,“皇帝还有几道敕旨,不能让外人与闻。一个是裁撤天策府,一个是废黜秦王尊号及本兼各职,再有一个是太子总领政事堂会议。这个不能给外人透露,你们既是进来了,就一起参详参详吧!”

颜师古面上波澜不惊:“我和重规都已经猜到了!自张亮被执,此事已初见端倪。阁老打算如何料理此事?”

封伦皱眉道:“我还能怎样料理?陛下此时已经召见常何和敬君弘,想必敕旨发出之前,京城防务和宫城宿卫上也会预先布置,甚至可能今夜就命禁军囚禁秦王也未可知。此次陛下决心笃定,看来再无迟疑更改!这一遭秦王怕是躲不过了!”

李百药微微一笑:“如此震动朝局的大举动,陛下调动卫军预先布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若就此认定陛下此次心意笃定,恐怕为时还早。”

封伦一怔:“重规,你有何见识不妨明言,都到这个时候了,也没什么可掩掩藏藏的了!”

李百药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话题,我和颜公议过多次了。表象云云,皆不足信,前年的文干倡乱,所示恐怕才是陛下的真性情真心意……”

上次在朝堂之上,萧瑀当面提出杨文干案,封伦还不觉得如何,如今李百药再次提起,封伦这才悚然而惊……

武德七年六月,大唐皇帝李渊到宜君仁智宫避暑,太子留守长安,秦王齐王扈驾。东宫将弁尔朱焕、乔公山中途告变,指太子令庆州总管杨文干招募私兵意图谋反。皇帝惊怒交集,一边召李建成孤身进谒,一边派兵加强仁智宫的宿卫。当时太子手下人中不乏昏才怂恿太子起兵据长安,多亏了李建成清明在躬,宁愿只身赴御前请罪也不愿叛国背父,也多亏了当时就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封伦冒死直谏,这才为太子洗清了干系。李百药此刻提起此事,语义极为明显,皇帝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人,何况事情牵扯到自己的亲生骨肉,自是更加谨慎仔细。

封伦兀自沉吟,颜师古道:“阁老,还有一事,似乎做得不大妥当!”

封伦一愕:“师古请讲!”

颜师古道:“如此大事,理应知会杨公才是,这种事情,多一个人便多一分思绪,多一支笔便少一分担待……”

颜师古话语不多,却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之人,封伦拍了拍额头,自嘲道:“是我老糊涂了!”他抬头叫上侍从,吩咐道,“速请杨公内堂叙话!”

颜师古和李百药对视了一眼,均知两位中书堂官参议机密,自己不便在场旁听,于是向封伦告了个罪,隐入题壁之后。

杨恭仁一脸大惑不解的神色自外堂匆匆进来,施礼道:“相公,敕旨已经拟就,刚刚送去门下省副署回文!还有什么要追嘱的,现在追回来还来得及!”

封伦哈哈一笑:“杨公,我请你单独内堂叙话,不是为得那几道敕旨。现下有一件天大样事,愚兄心中头绪纷繁,不得要领,特地请杨公来商议的。”

说罢,他将李渊处置秦王加恩太子的三道旨意一一复述了出来。复述毕他拍着手道:“如此震动朝局的大事,敕诏如何用言,真是难杀我这粗通点墨的伪书生了……”“这有何难?”杨恭仁一哂,不禁对这位实质上掌管中书制命之权的宰相大人起了几分轻视之心,他清咳一声道,“主上的敕命语义何其明确?虽说事体紧要不好措辞,我们也不妨执笔直书,不用那些平常藻饰太平功德的行文规矩,简单明了语义透彻即可。”

封伦连连点头:“杨公说得不错,一事不烦二主,索性此事杨公就代劳了吧!封某这点才情笔力,委实接不得如此宏文要敕。”

杨恭仁点了点头:“这有何难,来人,笔墨伺候……”

封伦因焦急惶恐而皱成一团的五官终于稍稍舒展开了一点,肌肉松弛的腮下,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车驾在天街上辘辘前行,此刻宫城已经戒严,巡逻甲士警卫兵丁一队队一伍伍往来络绎,遇到车驾也不闪避,当头喝问口令,多亏了常何就在车内,车驾才得以顺利进入宫城。“两年了吧?”李世民忽地叹了口气,问道。“是,快两年了!”常何恭恭敬敬答道。

李世民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说道:“当时调你出掌北门禁军屯署时的情形,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啊!那时候我还在想,常何这个莽撞贼,会不会有一天把我也拦在玄武门外呢?”

常何哆嗦了一下,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殿下,老常这条命,当初便是你和侯兄弟从藏山山沟里捡来的,又是你带着众兄弟从窦建德的万马军中抢回来的。若是没有殿下和敬德大哥,我这二百来斤的分量早就扔在武牢了,哪有今日的风光体面……”

李世民摆了摆手:“还好东边并不知道你这浑人居然也有这么一段故事,否则他就是拼了命也不能对你出任北署统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若非杨文干的事情刚过,太子殿下兀自战战兢兢不敢多干朝政,这个位置,咱们还未必争得下来呢……”

常何忍不住问道:“此番大难临头,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他顿了顿,说道:“只要殿下一句话,我可以立刻打开玄武门放天策亲军入宫,就是长林门,凭着平日吃酒混来的人情我也能叫开。”

李世民默默注视着前方星星点点的灯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敬君弘那里,功夫下到什么程度了?”

常何抿了抿嘴,答道:“老敬也是两军阵前九死一生滚过来的人,他嘴上不说,心里面其实一直佩服秦王的战功。其实当兵的破开肚子肠子全都一个模样,一样的刀头舐血,一样的厮杀,谁不愿意跟着能打胜仗的统帅出战?”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问道:“有些话,能和他说透了么?”

常何想了想:“恐怕还得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殿下放心,我有把握能够调动全部禁军,老敬要是不吃敬酒,我几句话就能剥了他的军权。”

李世民摇了摇头:“常何你记着,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背叛自己的亲生父亲,我是大唐的秦王,我没有造反的心,你们也不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朝局险恶,政情汹涌,被自己的亲哥哥猜忌到这个份儿上,我不多作一手准备,就是坐而待毙。我不怕死,但是即使死,我也要死到战场上,刀丛剑拢、尸山血河之中才是勇士长眠之地。我绝不愿意死在自己的亲兄弟从背后射来的冷箭之下。”

常何愕然,唯唯点头道:“殿下是被太子和齐王一步一步逼入绝境的,这一层满朝文武内外军民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世民点了点头:“所以说我不能造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董仲舒这千古之论说得精到,就算父皇听信谗言,就算大哥三弟不仁不义,就算全天下人都支持我李世民,我也不能和自己的父亲、兄弟刀兵相见,你明白么?”

这个高深莫测的秦王满嘴的纲常仁义,常何不禁坠入云山雾海之中。“敬君弘那边,你还得加把劲,不管事情结果如何,只要局面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多作点准备总没什么坏处,用钱的话,你直接找辅机便是。”李世民这后面追加的一句话让常何更加糊涂了。

李世民冷不丁又问了一句话,让常何浑身立时打了个冷战。“那个新请回来的马先生还顶用?学问行么?”

马周到自己府中,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天光景,李世民便问了起来,看来这位秦王殿下的侦骑暗线果然是无孔不入无所不能。常何不敢迟疑,老老实实答道:“这位马先生新来,学问见识是极好的,只是还不敢让他参与机密!”

李世民点了点头:“那是个狂生,在长安没什么背景势力,身家也还算清白。既然请来了,帮你理理文案写写奏表也是好的。此次你遣人来王府送信,很好,不过此事太过危险,我晚些时候得到消息不打紧,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却万万不能让人发现,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我不召你,你千万莫来!”

此时车驾辘辘驶过承天门,他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问道:“今日长生殿宿卫是谁?”

常何心中突地一跳,叹了口气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就是陛下,今晚也不一定住在长生殿的!除了今日当值的侍寝少监,恐怕没人知道陛下今晚的行踪。”

李世民放下帘子,闭上双眼默默养神。他不再说话,正在外面驾车的侯君集却悚然而惊,适才在王府,若不是看秦王态度坚决,他就真的调动军队大动干戈了。可是如今想一想,虽说宫城内有常何这个内应,但此刻皇帝正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预防宫变,连他今夜的寝宫在哪里都不清楚,这一仗的把握委实太小了些,且不说负责城防的刘弘基麾下近四万府兵以及三万元从禁军,就是东宫内的两千长林恐怕就不易对付。一旦关键时刻李渊现身,一句话就能让参与谋逆的诸多天策府兵将灰飞烟灭……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疑惑起来,这个秦王满口父子兄弟,还把尉迟恭和程知节两个人每人打了二十马鞭,可是此刻却又公然要常何收买敬君弘,甚至打听皇帝的寝宫宿卫情况,似乎心中在转着什么可怕的主意……

东宫夜宴

已是掌灯时分,两仪殿里兀自灯火通明,大殿内外被左右千牛卫警戒得滴水不漏气象森严。从中书省到这里不过数百步的路程,封伦和杨恭仁却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到,宫城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即使随身带着中书省的通行钥信,也仍然要接受十二卫岗卒的盘查询问。最麻烦的是,所有掌管岗戒的武官均要向今夜总管太极宫警卫的北衙副统领敬君弘回报并等候复命。封伦身为中书掌印,禁军将领校尉大多识得他,也不敢无礼怠慢,但关防印证却丝毫不肯通融假缓,一边赔着笑脸给两位中书阁臣赔礼,一边诉说下官卑弁奉上命行事的无奈。这么一路走下来,区区咫尺之遥,两个人竟然走出了通身的大汗。

李渊坐在御案后静静地看毕了三道即将震动朝野惊骇天下的敕旨,点了点头道:“不错,拟得很好,门下省向来审慎,能在半天里将手续办全,可见你们是用了心的。德彝,这一遭中书省空出一个正职,你说说看,谁补上来较为妥当?”

封伦伏地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今日这几道要敕都是中书侍郎杨恭仁一手拟就操办,臣实不敢贪冒同僚之功。杨恭仁自入中书以来,勤慎兢业,恪尽职守,有古大臣之风范。故此臣以为,所缺中书令一职,非杨恭仁不能当其任。”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啊,朕虽说垂拱九重,下面的情形,倒也还略略知道些。不论哪个衙署的长官,将下属劳绩记在自己头上均已成惯例。下僚们也都习惯了,身为下属,自然不好说上官的不是。我大唐立朝未久,这等龌龊规矩纵容不得。朕现在无暇分心,待腾出手来,总要整顿一番才是。你封伦赞杨恭仁有古大臣之风,朕看你不肯讳冒他人之功,又当殿举贤,也有先贤风范,朕若不加赏赐,倒显得朕不识贤愚了!”

他拍了拍御案,说道:“这样吧,封德彝尚食奉御,杨恭仁由礼部叙礼,择吉日与齐王一道领绶入阁,就这么定了。”

两人急忙跪伏谢恩,杨恭仁感激地看了封伦一眼,却见封伦谢完了恩面带惶恐地说道:“陛下,我大唐之所以能在前隋崩坏之际续嗣天下,最根本的一条就是赏罚分明秩序井然。臣之所以荐举恭仁,是因为其人向来以朝廷为念且劳而有绩,陛下擢升其品秩拜其相位,是欲使其进而奋发效力社稷,而臣下忝居帝侧尸位中书,数年来未有寸功于朝廷,岂能领此人臣极致之赐?望陛下能以大唐社稷为公器,不以私恩加赐微臣,此乃朝廷之幸,社稷之福!”

李渊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的目光在封伦身上注视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这话说得近乎于圣人了!恭仁,德彝执掌中书多年,其枢臣胸襟宰相度量,你还得多学学呀。就刚才这一番话,政事堂诸人中,也唯有德彝说得出来。好吧,德彝,朕就收回成命成全于你,杨恭仁拜中书令,与你同列。你这番勤慎奉公的心肠朕记下了,你就放胆为政治庶,只要你能一直照着你今天这番话做下去,位列三公是早晚的事。”

两人再次伏地叩谢,封伦那颗高高悬起的心此刻终于放了下来。

天牢内的气氛阴森恐怖,齐王李元吉冷笑着对张亮道:“你大概不知道吧?你所誓死追随的秦王殿下,我那可怜的二哥,现在已经被北门禁军软禁在府中了。今天下晌的时候,宫内传来了陛下的敕旨,李靖即将去接收你们家秦王苦心经营训练多年的蒲州精骑。本王将拜门下侍中,领司空衔。你不是傻子,当知道这些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你为秦王遮掩至今,他也不曾来探视于你,这就是你们所谓爱下如子体恤将士英明神武的二殿下。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么苦撑下去,于你究竟有何好处?”

张亮偏过头瞥了齐王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殿下,这么些日子了,你刑也用遍了,话也说尽了!你还不明白么?张亮官职虽然卑微,却也是朝廷制命,我虽是天策府的车骑将军,做的却是朝廷的官。张某就算万死,也绝对没有谋大逆的念头。秦王何等雄才伟略,他就算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怎么会差遣我这等不入流的小官去做?说句不好听的话,天策府里什么样的人才没有?我这份才情胆识算得老几?殿下,不是我狡辩,你就算真的要问大逆案子,也找错人了……”

这个张亮如此狡猾惫懒,气得李元吉真想一刀砍了他的脑袋。他强自压住胸中的怒火,咯咯笑道:“你敷衍得本王好啊!我倒还真不知秦王府中居然还有你这号食古不化顽劣透顶的人物。也罢,今天我跟你明说了罢。今日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明日早朝,皇帝就要颁布敕旨,我那威风凛凛的二哥,从此就再也不是什么劳什子天策上将秦王殿下了。你也是读过书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当知道‘庶人’二字是什么意思。一个被削夺了兵权和爵位的李世民,真的值得你用自己的性命去保他么?你自己仔细思量好了,明日秦王一旦被废,你的案子就算是定案了。你去河东招募私兵之事,现在长安已是人尽皆知。如果不是秦王谋逆,那么就是你在谋逆。你说得不错,你这么个芝麻绿豆官儿,就凭那几斗米的俸禄,谋逆,你也配?嘿嘿,你没得到秦王半点好处,却白白为他担待了天大的罪名,你自己想想究竟亏不亏?”

张亮叹了口气:“殿下,我知道您想让我说什么,可这是大理寺天牢,在这里说谎,那是欺君之罪呀。殿下,就去洛阳那点子事,我早就说清楚了,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您这么一吵吵,仿佛真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我要是真的顺着您的意思满嘴胡诌攀东咬西,皇帝他老人家知道了还不得凌迟了我?我劝您还是省省心吧!没有的事情,我断然不会胡说,我虽名为将军,在天策府实是一个赶车驾辕的马夫头儿而已,您说秦王殿下派我去干谋逆的勾当,这说出来谁信?明知是自取其辱的事情,我劝您还是收收手的好,否则在皇帝面前,恐怕您老人家面上也不好看不是!”

李元吉勃然大怒,用鞭子指着张亮道:“好,好,果然是个铁嘴钢牙的猢狲!来人啊,把这畜生的心给我剖出来,本王今晚要用它下酒……”“慢!”一个不卑不亢的声音自李元吉背后响起。

李元吉愕然回身,看了身后的人一眼,脸上立时浮现出不屑的神情:“崔善为,你少来多管闲事!”

大理寺卿崔善为容色平静地道:“殿下容禀,张亮乃是钦命要犯。殿下乃此案主审,如何询问尽可自专。不过该犯的生死只有陛下才有最后裁决之权,殿下若要逆职越权,请恕大理寺不能从命。”

李元吉满面怒容地看了崔善为半晌,又看了看几个在上官面前唯唯诺诺不敢抬头看自己的狱吏,心知此刻杀了张亮终究不妥,恨恨地道:“那好,本王就听你的,其实今天本王杀了他是死,待明日父王的明敕下来他照样是个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不同,也罢,既然你崔堂卿固持成法,本王也不坏规矩,就留他这条命到明日吧!”

说罢,这位齐王殿下转身出了牢门,沿着甬道石阶悻悻而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崔善为缓缓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般道:“朝廷有法度,早死一日,晚死一日,实在是大有不同啊!”

说罢,这位廷尉大人亦跟在齐王后面一步三摇地去了,竟看也不看被锁链吊在牢中的张亮一眼。

此次东宫夜宴,太子布置得极为隆重,筵宴地点竟破例设在了平日宫中节庆款待群臣的承恩殿。为了着重凸显对自己这位军功卓著的弟弟的尊崇与重视,李建成特意调来了尚仪局的几名司乐和整套宫乐为筵宴奏曲。十八名貌若鱼燕的宫女身着华采四溢的服饰随着乐声缓缓起舞,当真是一番天朝盛世的瑰伟气象。更不提由内侍省尚食局司膳亲自掌厨制作的精美膳食,当真是陆地牛羊海底参鳗天上鲲鹏应有尽有,窖藏百年以上的美酒足足开了五坛。就连满腹心事无心饮食的李世民都不得不承认,东宫这一番虽说是鸿门宴,表面功夫却实在是做足了的。

秦王竟然如约赴宴,这也着实出乎东宫诸臣的预料。皇帝即将下敕废黜秦王,此事对太子及其属臣早已不是秘密。王珪、魏徵等人知道,就在此刻,右监门卫已将秦王府包围了个水泄不通。虽说早就料定秦王今晚很难再有什么心情前来赴宴,表面功夫却还是要做足的,因此魏徵照样将宴会安排得完善妥帖。也亏得如此,否则若是待李世民王驾到了再现行准备可就出大丑了。

对于常何跟随秦王赴宴,李建成似乎早已料到,根本连问都没问,就给这位御林军总管在下首席安排了一个座位。

令李世民颇感意外的是,在宗室当中与皇帝交情最深的淮安郡王李神通赫然在座。

李神通自几年前因“三王拱秦”公案被皇帝罚俸之后,便与天策上将府少有来往,今日坐在承恩殿里,却不知究竟是太子的意思还是这位著名的草包郡王又改换门庭了。

李世民坐到自己的客席上,冲着坐在对面的李神通一拱手:“王叔安好!”

李神通眯缝着一对小眼睛迷迷糊糊地还礼道:“还好,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结实,过得去。”

说罢,他抬起头和李世民对视了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

李世民这才放开心怀,转过头去与李建成叙话。

双方似是有默契一般,对长安城内目前厉兵秣马紧张肃杀的情形只字不提,尽挑一些正经却又不涉敏感朝局的政务来说。“王老师此次主政山东,可谓临危受命。文官统管六郡,大唐立国以来还未曾有过这样大的司牧呢。山东民情复杂,盗匪未靖,粮赋固然无从谈起,就连地土也尚未均实。二郎经略关东很有些时候了,有什么奇谋妙计不妨说出来听听,或对王老师有所裨益!”李建成端着酒盏,一双清澈宁静的眸子凝视着坐在主宾席位上的李世民道。

李世民微微抿了一口盏中的美酒,笑道:“王公乃是政务娴熟的干吏,哪里还要小王多嘴献计?山东是殿下打下来的,也是殿下抚平的。此次天灾民变,又是玄成一力弹压处置的,先贤比比,小王就算有什么小算计,又怎敢拿出来献丑?”

李建成摇了摇头:“二弟,你不必在这里装神弄鬼,我是读过你给父陛下的抚平山东策要的,煌煌巨论,字字珠玑。如今我代王老师诚心实意问计于你,怎么,你腰里揣着宝贝还不肯献出来么?”一句话说得殿内诸人都不禁莞尔,连自进殿以来就一脸不愉之色的长孙无忌的嘴角都带出了些许笑意。

李世民看了看太子,又扫视了王珪、魏徵等人一眼,将盏中的酒一口气喝干,面带笑容道:“其实在现在这个时候,武牢以东基本没有什么政务可言。”

话一出口,众人都是一怔。王珪捻着胡须皱眉问道:“没有政务,陛下何必在山东六郡另设行台?秦王此言何解?还望殿下明言以释之。”

李世民哈哈一笑:“王公不必尴尬,且听小王慢慢道来。自古所谓政务者,无非钱粮、刑狱二事耳。一个事关朝廷仓廪,一个干系社稷安危。但是此刻河东大战方息,人口凋零土地荒芜,朝廷不仅不能去征粮赋,甚至还要想办法赈济,这钱粮一项,三年内是无从谈起了。再说刑狱,山东盗匪猖獗不假,但根本之因是因为生计无着饥民四起。人若是饿着肚子,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王小胡虽然还隐匿在野,然则羽翼已失,就算复起,不过流寇而已,我料他无能为也,王公虽是文官,制他亦绰绰有余。实际上现在河东那些命案和盗案,大多是因粮食而起。河东百姓苦于战乱久矣,此时若是行严刑峻法,恐怕适得其反,反倒便宜了王小胡之流。汉高祖入关中,与百姓约法三章,因百姓苦秦久矣。故此虽缘不同实理同,河东两到三年之内不能以法治之,一个宽字乃是治政要义。故此刑狱二字,自然也就谈不上了。所以我说,现在河东,实在无政务可言。”

一番话不禁说得王珪悚然动容,就连李建成目光之中也透出了热切的神色,他饶有兴致地催问道:“二郎,你继续说,我早料到你肚子里憋着什么宝,却想不到这个宝居然还不小!”

李世民似乎也讲出了兴致,他拿起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说道:“其实说山东没有政务,不过是个比方而已。陛下之所以要在山东单设行台,就是为了恢复生产做养百姓,以备日后万一与北面开战,武牢以东不再是朝廷的累赘,甚至希望那时候山东能够成为关中的粮仓。如何恢复将息呢?这个题目绝大,小王以为乃是山东行台的一等要务。”

他沉了沉,继续说道:“当年我初破建德,曾经有人建议我经略蓬莱以取海盐。现在朝中也有一种说法,想改山东户课为盐课。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因为收粮食收不上来,所以想改别的道道从那个地方弄钱。以小王之见,这个办法是可取的,但是却不是急务,海盐之利,利在民部,而眼前的田土粮棉之弊,却是直接危及大唐社稷,一近一远,诸公当晓得取舍!”

王珪连连点头:“秦王殿下说得不错,目下让百姓安分务农做养田土之业,乃是根本之计。”

李世民也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山东战乱多年,土地荒芜者极多,人丁也稀少。自大业年间以来,炀帝大修运河,导致大批自耕者倾家荡产,河东土地绝大部分辗转流落到一些地方豪强手中。庶民百姓手中的田土越来越少,由于战乱,豪强手中的田土越来越多,租息也越来越高,众人不堪盘剥,这才揭竿而起酿就乱源。建德之乱、黑闼之乱,皆起于此。所以若要铲除山东的乱源,非从田土入手不可。”

王珪长叹道:“殿下此真乃谋国之言,若要山东稳定不酿祸乱,终归要小民富足私廪殷实。可惜朝中诸公皆急功近利,行竭泽而渔之策,长此以往,山东难平。齐鲁不定,则天下不宁!”

太子闻言,脸上一红,笑道:“真是惭愧,看来坐在长安,终归难知下面实情。若不是今天二弟剖析就里,我这个太子恐怕每天还坐在显德殿里空言论道呢!”

李世民笑道:“殿下谦虚了,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擒获建德时未及见此,未能在山东因地制宜妥善抚治,这才导致黑闼复起,贻社稷之忧。父皇虽未因此罪我,臣弟心内实在难安。”

李建成摆了摆手:“二郎这话我却不敢苟同,此一时彼一时。你初战建德之时,洛阳未破,王世充尚且据东都坚城以拒天兵,当时你的心思都在军事上,郑夏两军相总倍于王师,稍有不慎则有全军覆没之虞。你那时候若是分心考虑民政,恐怕如今关东之地,还是反王割据呢!甚或朝廷危殆,郑夏联军兵临太原亦未可知。”

李世民叹道:“这是大哥体恤弟弟的一片私心,我自己却不能这样想!那时候我总领关东军政全权,未能一举安定冀鲁,毕竟有负陛下和太子的一片殷切之心。”

魏徵沉吟许久,此刻终于出言发问道:“我在山东待了三个月,亲眼见到了那里的情形,与秦王所说并无二致。只是我想请教殿下,若要解决田土难题,殿下胸中可有定策?”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玄成问得好,田土干系微妙,轻不得也重不得,若是立时变革土地属划,惹恼了那些当地豪强,恐怕塌天大祸立地而起,若是视而不理,恐怕……”

说到此处他猛然顿住,身体前倾,一手扶住案几,一手紧紧捂住了腹部。众人顿时愕然,李建成关切地问道:“二弟,身子不舒服么?”

转眼之间,李世民的脸色已变得惨白,斗大的汗珠不住地自额头上滚落,两眼圆睁,眼角布满了血丝,颈部青筋暴现。他嘴唇发紫,紧咬着牙关,似是强忍着极大的痛苦一般。

早已看出不对的长孙无忌迅即离席来到秦王身边扶住了他,焦急地问道:“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坐在对面的淮安王李神通双手据案直起了上身,一对原本无精打采的小眼睛精光大绽。

此刻众人早已惊得呆了,一丝不祥的味道悄然掠过魏徵心头。太子也放下酒盏离席走了过来,伸手要搀世民。便在此时,目光逐渐开始涣散的李世民再也忍耐不住,“哧”的一声,一道色泽鲜红亮丽的血线从他已然转青的嘴唇间喷涌了出来……

天颜震怒

长生殿里灯光昏暗,从内侍到宫女一个个浑身颤抖面带惊惧,今天奉敕侍寝的德妃尹氏罗衫半掩地坐在龙榻一侧的偏席上,玉白无瑕的面容上充满了尴尬怨愤之色,狠狠地盯视着匍匐在地的长孙无忌,只是迫于盛怒之下的李渊那凛冽的天威不敢插嘴搭话。却也难怪德妃愤恨,长孙无忌这个官职卑微爵禄不显的末等勋戚,竟敢在宫门下钥之后连夜越过重重宫禁直接谒见皇帝,把正在榻上与德妃共享人伦欢畅的李渊硬生生拉了起来,也令她不得不衣衫不整地在皇帝的寝宫内面对外臣,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她立时便会成为整个六宫的笑柄。

皇帝也极为恼怒,他原本白净的脸上如今面色赤红,两道髯几乎根根竖起,连问话的声调也变得忽高忽低,显是方寸已乱。“长孙无忌,你说的可是实情?秦王真的是在东宫与太子饮宴的时候中毒吐血吗?”皇帝的声音嘶哑而沉闷,那一丝丝强自掩饰的颤音里似乎蕴涵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威压与风暴。

长孙无忌似乎丝毫也感受不到皇帝身上那令人濒于崩溃的愤怒情绪,叩头哭诉道:“陛下,臣有几个胆子敢妄言欺君,禁宫统领常何今日奉敕保护秦王殿下安全,一同到承恩殿饮宴,殿下宴中口喷鲜血不支倒地,他是亲眼得见;况且其时东宫前太子中允王珪,太子洗马魏徵均曾在座,也是亲眼得见;宫内尚仪局的几位司乐也是亲眼得见;淮安王当时也在座,秦王中毒后,便是他帮助臣下将殿下扶持回到宏义宫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臣下有几颗脑袋,敢欺君罔上信口胡言?”

皇帝沉默良久,方才开口继续问道:“世民现在情形如何?传侍御医了么?”

长孙无忌又叩了一个头答道:“未请圣敕,不敢擅传宫医,目下秦王府两名主事司医正在给殿下诊脉,王妃恐司医力所未逮,这才命臣下冒万死连夜进宫请示陛下传敕尚药局遣宫医前往王府为殿下诊治,臣下入宫之时,殿下还在昏迷之中,神志尚未复苏。”

李渊闻言拍案叫道:“糊涂,人命关天,庶民百姓尚知此理,何况是朕的儿子?世民性命悬于一发,都这个时候了还讲那些个繁文缛节做什么?朕就不信,你就是以王命传教尚药局,还有哪个奉御直长敢不听命?人都这个样子了你们还要循规蹈矩地走程序,世民的性命就断送在你们这些腐儒的手里了!”他叫得声嘶力竭,额头上青筋暴现,自杨文干造逆以来,他身边的内侍宫女极少见到皇帝发这么大脾气,就是德妃,也被皇帝须发冲冠怒目圆睁的狰狞模样吓得花容失色,浑身筛糠般颤抖。

长孙无忌哭道:“陛下容禀,不是臣下迂腐,今日禁军兵围宏义宫,举朝震惊。若不是常统领亲眼得见秦王殿下东宫遭鸩不敢怠慢,臣此刻纵然想进宫谒见陛下也只有望宫门而兴叹的份儿了,更不必说用王命传教宫医了。本来臣下是要冒死试一试的,王妃严令相阻。王妃言道,殿下此时身陷嫌疑之地,凡事尤其不能逾矩,未得陛下首肯传敕,就算府内司医本领不济,也只能将就……陛下……”

说到此,这位戚臣伏地痛哭失声,喉头哽咽,竟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心中对李世民及王妃长孙氏的顾虑已是洞若观火,此刻秦王府人心惶惶朝不保夕,府外数千禁军枕戈待旦,就算此时长孙无忌以王命将尚药局的门砸开,人心势利,那些个宫医恐怕也不愿意大半夜爬起来去为这么一位即将失势倒台的亲王看病。他强压下那股突然间涌上来的愤怒悔恨情绪,走到御案旁,伸手取下一杆笔,随手拿过一张白笺,急匆匆在上面写了几个字,从内侍手中接过自己的随身小玺在上面印了一下,用两根手指头捏起便笺递给长孙无忌道:“这是朕的手敕,你拿着它这就去尚药局,告诉他们,若是不能保住朕的儿子的性命,从奉御到医佐,朕一个也不饶,他们一起为世民抵命!去吧!”

长孙无忌双手过头接过李渊的手敕,哽咽着道:“臣代殿下和王妃谢陛下天恩!”

皇帝眉头又皱了皱,这个时候,连谢恩的话他听起来都觉得刺耳,看着长孙无忌从廊柱旁缓缓退了出去,他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谢恩?朕还像个父亲吗?”

转瞬之间,他又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对着今夜负责长生殿宿卫轮值的内侍省少监周甫道:“传敕常何、敬君弘警跸宫城,命内仆局立刻准备銮驾,朕要立刻动身,前往宏义宫探视秦王。”

此刻东宫已经乱成了一团,皇太子李建成面色铁青地坐在显德殿里怒目凝视着长身站立在大殿中央的魏徵,两道浓重英挺的眉毛剑一般竖起,两只充斥着血丝的眸子中杀气凛凛。坐在侧席的王珪、薛万彻、冯立本、谢叔方等文武臣属人人均为魏徵捏了一把汗。但此刻储君盛怒之下威势赫赫,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插嘴发话。“魏老师为建成一片苦心孤诣,建成岂能不知?然则国家有法度,朝廷有律令,魏老师此举,是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如今秦王在东宫被鸩的消息恐怕已经传遍了长安,父皇应该也已经得到了消息,你倒是说说看,如今局面,教我这个长兄如何自处?此番众目睽睽之下,秦王吐血跌倒,恐怕我们就是跳进大河,也难洗清罪孽嫌疑了。魏老师是我东宫砥柱,外人不知详情,定然以为魏老师是受我之命铲除秦王,不管我如何在父皇面前辩驳解释,恐怕都是自取其辱而已!”

魏徵冷冷一笑:“殿下少安毋躁,请听魏徵一言!”

李建成突然挥拳捶着书案双眼垂泪道:“现在再听你的解释又有什么用?我们忍辱负重苦心经营出来的大好局面,就被你今晚这急于求成的鲁莽举动毁之一旦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魏徵脸现怒容道:“殿下若不想将此事撕掳一个清楚明白,此刻就可命侍卫将魏徵拿下送到陛下面前问罪,魏徵若皱一皱眉头便不是真男儿。此刻殿下若不能凝神静气清明在躬,我们苦心经营了两年多的局面就当真要被二殿下这拙劣简单毫无花巧的鬼蜮伎俩毁去了……”

李建成浑身一震:“此话怎讲?”

魏徵长叹了一口气:“魏徵就算再愚钝,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此下下之策。不错,我是曾经劝说过殿下,趁着秦王羽翼不丰圣眷凉薄,早作定计除此心腹大患。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秦王败亡在即,只要拖到明日,秦王在朝中的势力就将被连根拔起,我又怎会连这一日都等不得?今日筵宴,虽是我一手安排布置,可用的却全都是东宫的乐厨舞侍,我是否在秦王的酒菜当中下过鸩,什么时候下过鸩,殿下只要找下面的人来问问就再清楚不过了。”

王珪长叹一声:“适才我们都吓得懵懂了,应该趁着当时秦王还在府中之时就地诊治,总要撬开他的牙关看看他的舌头才好,或许真如玄成所言,那口血是他自己咬破舌尖喷出来的也未可知。”

魏徵一脸的懊悔沮丧:“说到心术城府,我们这些人痴长了这许多年纪,竟让一个年方而立的小娃娃当面耍弄,真叫人惭愧汗颜无地呀……”

薛万彻一脸严霜地说道:“秦王既已年近而立,就算不上是小娃娃了,二位老师也不必如此自责。秦王的狡猾善谋,天下皆知,这么多路反王都败在他手下,可见其人不可小视。现在事已至此,懊悔沮丧都没用了,咱们还是商议一下下一步如何应变吧。”

李建成此时方才清醒过来,站起身来向着魏徵长身一揖:“适才建成乱了方寸,对魏老师恶言相向,还望老师海涵。”

魏徵苦笑一声:“这也怨不得殿下,我早先便说过决绝的话,此时又身处嫌疑之地,殿下初逢大变,一时心急,魏徵当能体谅!”

冯立本按着刀柄站起身道:“现在东宫所有禁军侍卫都已经进入戒备,左右长林也整装待命,是否出动应变,就等殿下一句话了。”

王珪摇了摇头:“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谨慎小心,切切不可乱了方寸慌了手脚。若是事情果真是秦王巧施诡计,那么他就绝对死不了。只要秦王不死,我们就还有向陛下解释陈述的机会,事情不怕查,一查就能查清楚。此刻最怕查办鸩案的绝不是我们,恰恰是秦王。况且秦王明日就将被废,今日太子却在东宫当着众目睽睽之下药鸩秦王,此事过于不合情理。陛下此时盛怒之下或许虑不及此,但是只要他老人家一旦冷静下来,立时便会发现这其中的蹊跷之处。所以此刻我们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此时长安全城戒严,弓已上弦刀已出鞘,犹如一个浸透了油的柴堆,只要崩上去一个火星子,立刻便是冲天大火。那时候我们是谋逆,秦王却可以以靖逆为名调动全城兵马来剿灭我们。兵事上我们素来羸弱,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智者所不取……”“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处置?”李建成失声问道。“等!”魏徵语气笃定地道,“等到陛下召见太子,等到陛下下敕调查此事,现在局面混乱,秦王就好从中浑水摸鱼;局面稳定,秦王的阴谋就会自行败露。所以稳定对我们有利,乱局却对秦王有利,这个‘乱’字,可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啊……”

王珪捋了捋胡须道:“干等也不是个办法,须得给老相国送个信儿,让他心中有数,以备陛下垂询。只是此事还要机密些才好。”

魏徵点点头:“我这就去裴相处报个消息!”

王珪摇了摇头:“你去恐怕不妥,你是干系中人,你这两天不能出宫,随时准备接受陛下询问。你一出宫。好多事情恐怕就说不清楚了!还是我去吧,我刚领了山东行台左仆射的差事,向老相国去问计请行,合情合理……”

功臣心路

“媳妇长孙氏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秦王嫡妃,长孙无忌的妹妹长孙氏在李渊走进寝殿的那一刻还守坐在自己的丈夫榻边,见皇帝进来,急忙起身上前跪倒施礼。

李渊看了看这个未着铅黛的清秀媳妇,叹了口气:“多时不见,你憔悴多了!”

长孙氏眼中含泪,面上也有泪痕,容色却从容镇定:“秦王患了急症,媳妇要在身边侍奉,未及迎驾,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摆了摆手:“不妨事的,你起来吧。世民怎么样了?”

长孙氏缓缓站起走回榻边道:“自吃酒回来,一直腹痛难忍,呕了许多血,发了一阵疯癫热,如今睡了多时,还不见苏醒。”

皇帝走近床边,定眼仔细观瞧,却见秦王李世民仰卧在榻上,面容憔悴,嘴唇上满是青紫痕迹,中衣上血迹斑斓,显是还未及换下。虽是昏迷,鼻息却时缓时促。

他指着嘴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长孙氏垂泪道:“自从回来,腹内疼痛难忍,他又不肯出声,便死命强忍,拉着我的手不叫传宫医看脉,连舌头都咬破了。我见他晕厥,晓得不好,这才命家兄连夜闯宫,惊动陛下,实在罪该万死!”

皇帝这才注意到她皓白如玉的右手及腕上如今布满着一块块青紫瘀伤,显是李世民剧痛之中紧紧攥住她的手挣扎之故。想及此处,李渊喉头一热,几乎淌下泪来。他招了招手,叫过尚药局奉御韦天成问道:“诊过脉了?秦王现下情形如何?”

韦天成浑身一抖,跪了下来:“陛下容禀,秦王殿下脉象奇特,寸关沉滑,表里不疏,脾胃不和伤及五脏,不似寻常症状。倒像是……”

皇帝严厉地瞥了他一眼:“倒像是什么?直说,不要和朕在这里吊医书。”

韦天成哆哆嗦嗦斟酌着词句道:“倒像是吃了什么伤胃气损肝脾的冲撞东西,这东西在西域叫结环草,中土却是没有的。这草本身也能入药,妇人吃了可以固本培元以健胎气,男子吃了也不妨事的,不过这结环草里若是和了朱砂和天竺大麻,就变成了剧毒之物,吃下去暂时不会发作,总要等到七八日上,五脏方会慢慢坏烂不治……”

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秦王就是吃了这东西了?有法子医治没有?”

韦天成赶紧磕了个头,回话道:“陛下洪福齐天,殿下的体质特殊,肠胃里天生容不得脏东西,吃下去后不多时便起了反应,呕血逾升,虽大损元气,于殿下却是件幸事,这几味药未及大作便随着血水排了出来,故此只要多将养些时日,便不碍了。只是这段时日殿下不能吃硬东西,总要流食为佳,水要多喝,臣下等还开了几副健胃疏脾协调阴阳疏通表里的方子,十几副药吃下去,就有望大好了!”

便在此时,长孙氏忽地娇呼一声:“殿下醒了!”

横卧在榻上的李世民,缓缓睁开了双眼……

李渊几步走到榻前,却见李世民的目光由涣散渐转清明,眼中浮现出慌乱尴尬之色,嘴唇艰难地动了几下,声音嘶哑地说道:“劳动父皇御驾,儿臣……”

皇帝摆了摆手:“你乏了,不要多说话,静养些日子,御医给你把过脉了,不碍的。外面的事情不要多想,自有朕给你做主。”

李世民挣扎了一下,似乎是想爬起来,却没挣动,苦笑道:“儿子平生要强,如今却动弹不得了。这里病气重得很,陛下不能多留,还是请驾及早回宫的好!”他嘴上有伤,这几句话说得含混不清,皇帝只听明白了个大意。

他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是在东宫饮宴的时候突然发病的?”

李世民浑身一抖,拼命用胳膊撑起身体,气喘吁吁地道:“儿臣自从打洛阳便落下这么个病根儿,只是父皇和大哥不晓得而已,这些年来发作几次,都不大碍的,没想到此次在承恩殿当众出丑了。”

李渊默默看了他片刻,温言道:“朕知道你很惶恐,不必如此,也不必为了回护他人骗朕,御医已经给你把过脉了,朕心里明镜一般。你放心吧,此事朕当给你个公道。”

李世民喘息着摇着手道:“千万不可,父皇,如今朝局不宁,四海方安,不宜再生波澜……儿臣身处嫌疑之地,有的时候也实在是难,只是无论如何,还请父皇不要深究此事,人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若是北方强敌晓得我朝诸多尴尬事,恐怕……咳……咳……”话未说完,他已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渊伸手拉住了李世民的手,抚着他的背长叹道:“看来位在宏义宫,你也活得不易!小民百姓尚且能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偏偏做了天子,家中事务就如此难断。看来你留在长安,终归难保全性命,罢了罢了,待你身子大好,还是带着天策上将府去洛阳吧,朕若不在了,你可独建天子旌旗,仿梁孝王故事。国家有召,你还可为国效力。即使兄弟不睦,也可保得一家老小的性命……”

李世民此刻已咳得说不出话来,连谢恩都谢不得,只顾在床上以头触床沿,眼中的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涌将出来……

李渊走出秦王寝殿,挥手招过常何道:“即刻撤去包围王府的禁军,你去东宫传朕口敕,秦王素来不善宴饮,以后太子不要再拉他去喝酒。”说罢,面无表情地登上御辇,起驾还宫。

片刻之后,寝殿内只剩下了秦王夫妇二人,李世民忽地睁开双眼,长长出了一口大气,喃喃自语道:“这一遭,咱们算是暂时躲过去了;只是不知这样的天劫,我们还能躲得几回……”

长孙氏嫣然一笑:“躲得过去就躲,躲不过去的,终须面对!天将降大任于殿下,这点儿磨难,又算得了什么?”

李世民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两道泪水自眼角经鬓角悄然流下:“有的时候,我真恨自己生在这帝王之家,累得你也整日里担惊受怕,过不得一天安生日子。父皇说得不错,小家小户尚且能够和睦相处,偏偏我们这些个天皇贵胄整日里争来斗去,为的不过是太极殿里的那把座席,想起来当真无趣得紧。”

长孙氏起身换了一块热巾子给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温言道:“陛下不是允准我们去洛阳了吗,到了那边,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李世民摇了摇头:“我太了解父皇了,他今日早些时候还下定了决心要罢黜我的王爵和天策上将府,如今不是也改了主意么?天知道他这个主意能撑到什么时候?我今天这番举动,实是没法子之下行险一搏,或许能够暂时瞒过父皇,却绝瞒不过裴相国和王珪、魏徵他们。京城局面险恶,我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偏了偏头,道:“要不,让辅机先行护送你和承乾离京吧,你们先去东都,我嗣后便来和你们会合。你们走了,我才安心一些……”

长孙氏微微一笑:“没有了你,天下虽大,哪里是我们母子的安身之所呢?难道说你不在了,我们还能苟活在世间么?我自幼读书不少,也听哥哥说了许多古人的事情,历来党争,从来没有哪一方能够心慈手软的。既然身在无情无义的帝王之家,我和乾儿就都得认命了……”

李世民突然之间奋力坐起,捶着床榻道:“你知道么?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了和大哥争夺皇位的心,我最后悔的就是那年杨文干的事情轻启战端,弄得自己如今骑虎难下进退失据。我身上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殷切期望,他们指望跟着我封公拜相飞黄腾达,指望着我要一日能够坐上太极殿那张无聊透顶的御床,指望着我使他们的后辈代代受惠……可父皇就是不喜欢我,不管我立下多少战功,也不管我多么得军心民望,父皇就是不肯选择我做继位人。大唐的天下大半是我流着血淌着汗风里来雨里去一刀一枪用命换来的,可是坐天下的却不是我,永远不可能是我,仅仅因为我比大哥晚生了那么几年……”说到这里,平日里英武神朗的秦王早已满面是泪泣不成声。

长孙氏充满爱怜地望着这个及近三十的大男孩,轻轻抚着他的发髻道:“这也是战争啊……殿下是天下人公认的无敌统帅,怎么会惧怕一场战争呢?这场战争虽说是在长安城里,可它终归是战争啊!殿下以前的敌人是战场上的反王,如今的敌人却是自己的兄弟,是太子,是齐王,甚至,还有养育了殿下的父皇……殿下啊!你要早点坚强起来才是,妾身和你的孩儿,还要靠你庇护呢……”

李世民一脸惊愕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妻子,她凝视自己的目光中充满了温柔、爱恋与信任,一时间,满面横流的泪水仿佛凝固住了,时间仿佛也凝固住了……

息事宁人

大唐武德九年正月廿四一大早,太极殿外的广场上便站满了前来参与中朝的文武官员。二王争储,京城局面复杂,更有传言称今日李渊要下敕罢黜执掌天策上将府兼领朝廷军政全权的秦王李世民,故此很多人心中均惴惴不安。此刻早朝时间已过,却仍不见太极殿大门开启,众人更加惊疑,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时近卯晨交际,内侍省少监赵雍徐徐从偏殿中走了出来,站定道:“诸位大人请少安毋躁,陛下此刻正在南省政事堂与相公们议事,有口敕着各位大人太极殿外候旨……”

文武百官闻言不禁面面相觑,政事堂宰相会议从来没有皇帝参与的先例,皇太子或掌政亲王若是没有皇帝特敕不兼省务亦不能参与。大凡根本政务,均由政事堂先行会议决策然后上报皇帝裁决实行。偶有大政,皇帝也会召集相臣们共同商议,但那是君臣议政,地点当在两仪殿,且会议参与之人由皇帝临时指定,未必三省长官全部参与。从来没有皇帝亲自驾临政事堂与宰相们同堂议政的规矩。

随朝见驾的民部侍郎赵文英凑上前问道:“赵公公,相公们怎能如此托大?怎能让陛下亲自到政事堂议政?君臣议政,当在两仪殿啊!”

赵雍眼角微微动了动,笑着说:“相公们在政事堂议政,陛下是去听政。至于合不合规矩,那可就不是我们这班奴才能知道的了……”

赵文英看了看左右,见没有人注意,压低声音问道:“太子和秦王也在么?”

赵雍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都不在!齐王殿下倒是在呢!”

赵文英闻言顿时愕然呆住……

此次参与政事堂会议的,除李渊之外,尚书令秦王李世民因病告假,由尚书省左仆射裴寂和右仆射萧瑀代表尚书省参与,中书省由封伦和刚刚升任中书令不到十二个时辰的杨恭仁与会,门下省则是由齐王元吉和宇文士及两位侍中参与。

政事堂屋子本来就不大,李渊的龙床摆进来后就越发显得狭小局促。今日皇帝破例亲临门下省,所谓的“议政”自然也就改成了实质上的“听政”,宰相们平日里议决国家大政的权力也就自然变成了述政之权。“……皇太子身居东宫正位,承嗣社稷乃礼法当然。于此朝局将现明朗之际,太子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在宫宴上下鸩药杀亲弟,此事未免太不合情理,臣以为此事必须详加查证。若断定太子鸩秦王之事属实,当有实据;否则糊糊涂涂处置了此事,不仅太子不服,百官不服,就是天下臣民,心亦难安!此事事关朝廷大政,若处置不善,则有动摇社稷安危之虞。”

裴寂话语不多,却字字千钧,封伦等人细细一咂摸味道,顿时觉得这番话里学问深广,虽是在为太子鸣冤叫屈,却只字未提秦王如何,就算日后查出太子下鸩是实,旁人从他今日这番话里也挑不出半分毛病来。众辅臣心中暗自钦羡:“难怪这老匹夫位居首辅始终圣眷不衰,当真老谋深算,利害得失,都被他计较到骨头里去了!”

尚书右仆射萧瑀的说法却一如既往地明确直白:“陛下往日向来以太子文德彰著仁厚无欺为人君之据,然则今日看来也不尽然。太子果无欺乎?据臣所知,自从张亮被执以来,东宫诸臣日夜弹冠相庆,皆云昔日文干之仇今日始得相报。昔日罪臣王珪,未奉圣敕便私自回京,与在朝诸公多相合纵,也不见太子申斥责备。反倒巧言令色,为其谋得山东道行台左仆射的要差。恕臣直言,太子殿下才略如何暂可不提,其人性阴柔,伪仁善,颇似前隋炀帝未登大宝前模样。无才之人或可以人力补之,无德之人,却断不能为九州之主。”

齐王闻言冷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萧相兀自大言不惭,却死死揪着太子的小辫子不放,恐非君子所为吧!你说的那些个事情,都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来的,有几件握有实据?王珪出任山东道行台,也是父皇亲简,这你也有话说?我倒纳闷了,这大唐天下,究竟是陛下说了算还是你萧相说了算?”

李渊轻轻拍了拍桌子,不悦地道:“今日你们议政,就事论事则可,若是你们一味相互攀扯攻讦,朕就不听了。今天议政议的是张亮之洛案和东宫鸩酒案如何审结的事,别的多余的话就都不要多说了!”

他板起面孔对齐王道:“你新入中枢,懂得什么?萧瑀在朝多年,素以礼法人伦著称于世。他说话虽不中听,却句句皆是良实之言,他一片赤诚忠忱朝野皆知。你也是亲王,怎么连尊重朝廷重臣的礼数都不懂?此番朕不与你计较,如若再犯,朕就不轻恕了!”

李元吉平日虽然桀骜不驯,在老爹面前却不敢太过放肆,喉头哽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放厥词。

宇文士及看了看皇帝,悠然开口道:“陛下,臣以为这两案确乎应当审结了。如今京师人心浮动,百官不宁,朝野难安。这两个案子分别牵扯到秦王和太子,震动委实太大。不管是东宫还是天策上将府,都不是臣子们能够罔议的,张亮之洛,事迹确凿,但没有其他佐证硬说是谋逆,恐怕秦王不服。东宫鸩酒,太子叫屈,秦王却表示不欲深究,似乎也别有内情。若依裴相所言,将两个案子一一抖落出来审个清楚明白,恐怕没有数月半载下不来。这里面涉案的人太多,地位太高,大理寺和刑部审不了。说句实在话,这两案非三省长官同审不足以震慑涉案人等,而定罪,则只能由陛下运匠心圣躬独断。这么一来,举朝政务就全都耽搁了。”

皇帝沉吟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不审了?”

宇文士及干脆地道:“两案关键并不在于审而在于断。皇家内务,外臣还是愈少与闻愈好。”

皇帝哈哈大笑:“你倒干脆,一股脑儿全都推到朕怀里来了。所有的事情都要朕一个人拿主意,朝廷设宰相何用?”

这一下将在场的所有人等都扫了进去,众人不禁面面相觑,皇帝的这个话里头隐隐约约带出几分责备的口气,这个时候进言,可是要格外地小心了。

杨恭仁毕竟初入政事堂,许多规矩还不甚明白,当时上前两步说道:“臣以为这两案应该区别处理,张亮之洛一案已经几近审结,陛下也已经指定了此案主审,接着审下去就是了。东宫鸩酒案,可暂不牵扯太子,拿下负责筵宴安排的东宫洗马魏徵及一干人等详细勘问。若是果然案涉太子与秦王,再奏陈陛下,由陛下亲审两案,如此则三省不必张皇,政务也不会耽搁了……”

说起来,杨恭仁所说的法子确是秉公之论,齐王虽拿下张亮拷问至今,并未牵扯秦王;如此拘捕魏徵,也算对秦王有了个交代,却又不必涉及皇太子。只不过在场诸人个个心怀鬼胎犹豫踌躇,事涉东宫与天策府的储位之争,一个不小心就会结怨种祸,萧瑀和裴寂又分别偏袒一方各执己见,他这个刚上任的中书令骤发宏论,难免会让封伦、宇文士及等人心中暗暗不快。

李渊点了点头:“恭仁的见识倒是不差,不过朕所关心的,并非此二案如何审理辨明是非,而是审明了如何处置?若是张亮谋逆是实,如何处置秦王;若是东宫鸩酒是实,如何惩戒太子;若是两案均属实,那么又当如何?朕今天到门下来,实是想在这个事情上听听你们宰辅们的意见。”

杨恭仁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方才众人闪烁其词,实是在回避此刻皇帝提出来的这个棘手问题,自己一个不留神,竟然将这么一个尴尬万分的烫手山芋接到了手中。此时皇帝问话,不能不答,但这件事无论怎么答都不合适,太子秦王二足鼎立,哪个都不是他这个刚刚升上来的正三品中书令得罪得起的人物。若是只有皇帝辅臣在场,说说也就罢了,但此刻齐王却以侍中列席,他那张大嘴巴举朝闻名,经他添油加醋传将出去,日后连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因此他嗫嚅了几声,竟是连一个完整的字都没挤出来。

封伦叹了口气:“陛下这一问,恐非人臣所能回。皇太子是储君,乃我大唐未来的九五之尊;秦王是亲王,又是功勋赫赫位列三公之上的天策上将。此二人虽然涉案,毕竟是君;臣等虽位居三省中枢,毕竟是臣。君父之过,臣子不可轻议,更遑论惩戒处置了!”

齐王此刻听得老大不耐烦,叫道:“父皇在此,君前论政,有什么事情议不得?要我说,事情简单之极,若是秦王谋逆是真,便罢黜秦王;若是太子下鸩是实,便废太子;若是二者皆是实,就两个人一并惩处,这样父皇秉公,朝廷严法,天下无人不服。”

李渊一听见齐王说话便蹙起了眉头,冷笑道:“你说得倒是轻松畅快,罢黜秦王,谁来替朕领兵征伐?废了太子,朕万年之后大统谁来承续?两个一起惩处了,谁来当储君,你么?”

这番话语气极为严厉,李元吉浑身打了个冷战,立时住口。

在一旁静听的封伦听了李渊这番话,灵窍中仿佛现出一隙之明,他避席撩袍跪倒奏道:“陛下,臣以为这两个案子都不能再审了,涉案之人均是朝野瞩目的陛下家人,不管审出个什么结果,到时候终归扫的是皇家体面朝廷威严。皇子之间的嫌隙纠葛,说到底乃是陛下的家事,本不足为外人道,臣等更加不敢妄议僭越。”

李渊哈哈大笑:“又来了一个推脱责任的,德彝,这些话宇文士及方才也说过了,你却又来啰唆一遍,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你就不怕朕现在就降罪于你,事君不诚推诿搪塞尸位素餐,要知道,这也是罪呀!”

封伦不慌不忙叩了一个头,不卑不亢地答道:“臣不是推诿搪塞,臣以为此二案不能继续审下去,原因有三。案情重大,涉案人品秩高贵,若不顾一切全然抖将出来,有伤国家体面,此其一也;东宫和秦王府属僚众多,朝臣中也多有阿附相从者,案子审得清也好,审不清也好,均会令众臣惶遽朝野不宁,审得急了,万一张亮和魏徵胡乱攀咬起来,更是要兴起大狱震动天下,此其二也;此事不论谁是谁非,陛下将之付诸朝野公议,将开外臣干预帝室内务之先例,陛下天纵英明神武盖世,然则后世子孙若有性情腼腆羸弱者,则必有权臣当道乱政,陛下乃开国之君,当为后世立矩,皇家内务,外臣不容干涉,此其三也!”

他说的头两条倒也没有什么,李渊歪在坐席上含笑倾听,待得他说到第三条,皇帝不禁悚然动容,坐直了身躯静静地听他说毕,沉思良久,方叹了口气道:“这话说得透彻,朕却没有虑及!有的话你这个外臣还是不太好说,朕直说了吧,两案关系大位谁属,若是如今开了这个朝臣公议影响立储的先例,那么若干年后,恐怕就有强梁相臣干预皇家承嗣社稷兴替。我大唐不是汉家天下,用不着霍光,更不需要董卓、曹操之流。”

宇文士及至此心中暗自长出一口大气:“陛下英明,封相所谏,实是谋国之言,愿陛下能善加雅纳,止刑狱息百官之惑,立规矩安后世之忧,如此我大唐天下,方能鼎盛兴旺绵延万年……”

裴寂沉默良久,说道:“德公所论,确是万世之论,老臣收回前议。”

萧瑀抬起头,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终归没有说出话来。

李渊看了裴寂一眼,叹道:“很多事情,虽为人主,亦不可自专。张亮一案就此了结,朕也不愿再深究东宫鸩酒之事。至于秦王之洛建天子旌旗一事,既然你们另有他见,今日就暂时缓议。时候不早了,百官在太极殿外已经候了两个多时辰了,你们随驾上朝吧……”

张亮终于走出了阴森恐怖的天牢,在那里被拘押了二十余日,几乎受尽了折磨。当他被两名从人一左一右搀扶出来的时候,几乎不能自行站立。街道上的雪还没有融尽,房头瓦檐上仍挂着一片片白,凛冽的朔风打着旋儿往他单薄的衣服里面灌去,他打了个冷战,两腿一软几乎摔倒。

一只厚重有力的大手穿过肋下,稳稳地搀住了他,他抬头一看,诧异地道:“君集兄?你……”

侯君集潇洒一笑,道:“闲话少叙,先上车吧!”

一进车厢,张亮顿时觉得浑身一暖,车外虽仍是天寒地冻,车里却暖融融仿佛另一番世界。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间外表寒酸朴素内里却极尽奢华的车厢,四壁上铺着厚厚一层黄毡,玄色的棉布帘子遮挡着车窗,座子上垫着一张白色虎皮,上铺一层兔绒,绒毛极软,摸上去光滑柔软舒服之极。座子边上生着两个暖炉,炭火正旺。

侯君集也坐了进来,将门关上,在前壁上敲了两下,车夫会意,甩动马鞭抽了一下,车身一动,轱辘轻转,马车在甬道上缓缓前行。“殿下的亲王乘舆不能用,那是违礼逾制的事情,这个时候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好犯规矩。不过依照殿下的吩咐,这辆车里的一切布置都是依乘舆里面布置的,除了比乘舆略略窄了些,几无差别。”

张亮两眼一酸,两行浊泪淌了下来:“难得殿下如此关怀我这个无用之人,此次差事没办好不说,反倒险些将殿下牵连进来,我真是百死不能恕疚了!”

侯君集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背:“说起来也多亏了你这一身硬骨头,李元吉那个黄口小儿才没能抓住咱们殿下的把柄,此次不是你的过失,你在狱中受尽酷刑也不肯牵扯殿下,此事如今已经在天策府中传开了,弟兄们无人不钦佩呢。事情过去了,不要多想了,陛下下敕放你出来,连车骑将军的禄位都赏还了,这一遭苦,你也算没白白经受。走吧,等回到宏义宫,殿下和辅机房杜诸公,还等着给你摆宴接风呢!”

车外风又紧了几分,街道上的积雪已被铲除干净,马车过处,只留下两道湿漉漉的车辙。武德九年的正月,便在这般抽人筋骨的严寒中过去了……

北寇南来

突厥大举南下的消息在长安城内传开,已经是三月底的事情了。此前朝廷虽有多路兵马调动符令移迁,消息总归只在省部台司间往还,还不至流传到民间。但一入三月,灵州西南几个州郡南下躲避战火荼毒的百姓就开始在长安城中络绎出现。一时间流言四起,民间纷纷传言突厥此次南下不同于去年,京城东北方向的延州、北面的庆州、西北的原州均已失陷,任城王已然兵败被俘。

这些日子为了配合前线军事,裴寂和萧瑀索性就吃住在省里,左右暖阁临时收拾了一下,暂充两位相公的卧室。长安以北,屯扎着李道宗、李靖、柴绍三路九万多兵马,泾州燕王李艺的天节军也正在日夜兼程赶来。赵王李孝恭所率领江淮军主力六万人自荆州沿汉水一路北上,也在星夜驰援。目下唯一没有抽调的机动兵力只有洛阳屈突通所率一万玄甲骁骑和四万步卒以及并州总管李世勣手下的六万河东军。大唐自立朝以来从来没有同时调动过这许多的兵力投入到一个战略方向上去,将近二十万人的粮秣供给,着实把尚书省忙了个手脚朝天。

四月初一,自年初以来一直闭门静养的秦王李世民病愈上朝,当朝请命欲率三千亲卫出泾州策应协调诸路军马,称誓将颉利逐归漠北。皇太子李建成却当廷拦阻,称此番突厥南下不似大规模军事行动,无需亲王挂帅出征,且秦王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也经不得如此的奔波劳碌。李渊斟酌再三权衡左右而不能定议,最后直到散朝,也未能议出个子丑寅卯。

虽说李世民在朝上诸多慷慨激昂之举多是伪饰,但天策府内开起军务会议来却是半点也不含糊。毕竟北寇大兵压境,一个不慎,颉利真有可能兵临长安。天策府的军务会议悖逆常规,一般都是由房玄龄主持会议,众将各抒己见,最后由司马杜如晦拿定主意。而作为天策上将的秦王李世民却往往静静旁听,从不搭言。“据斥候的回报,北方三郡出现的突厥铁骑均是颉利的部属,为数均在数万之间,至于其他部落此次是否随从南下,就不得而知了。”张亮调息了两个月,身子刚刚大好,此番作为天策亲军首席探马参与会议。

杜如晦摇了摇头:“数万不行,到底是多少万?这个不弄清楚,前方这个仗恐怕没法子打。”

张亮摇了摇头:“除了知道出现在庆州的那股突厥骁骑约摸有三万多之外,另外两路就不清楚了,我还在等最近派出去的斥候回报。不过估算一下也就大概清楚了,此番三郡被扰,却均是在城郭之下示威即退,未曾攻城。这就说明敌军兵力不足以破郡,故此三路敌军,每一路兵力应当都不超过三万之数。如此计算,此次突厥总共出动军马当在十万以内。”

侯君集端着酒盏沉吟道:“前几日夏州刺史李昌逃了回来,他是太子的家人,此次是弃城而回,据说在显德门外被挡了驾。太子不让他进东宫。照他的说法,有数万突厥骑兵自夏州南渡无定河,目前我们消息太少,无从判定这股骑兵是否就是骚扰延州的兵马。更加可疑的是,位于灵州腹地的原州和庆州被袭,可是灵州和怀远却始终没有消息传来,这就怪了,颉利从什么地方渡的大河?”

段志玄皱着眉头道:“会不会是沿贺兰山西麓南下在兰州附近渡过大河,然后向东直扑原州?”

杜如晦摇了摇头:“叔宝刚从平阳驸马那边回来,突厥若是自兰州渡河,霍国公不会没有丝毫察觉。”

尉迟恭抚着髯道:“就算三路贼寇总共十万兵力,长安以北的兵力也足以应付。最头痛的就是敌军来路不明,莫名其妙就插入我三路军马间隙之中。若是不能探得突厥的进出路途,我们就不能断定其确切数目,只要隐匿行踪,突厥援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长安附近。这帮子北夷来去如风以战养战,根本不考虑后勤补给粮秣器械,委实难以揣度其行踪。”

杜如晦扭头看了看以拳支下颌坐在王座上闭目凝神静静倾听诸将意见的李世民,道:“我们今日议论军务,并不是要就眼前局面议论出个结果。目前朝中局面险恶,我们议的是,假如陛下降敕召秦王挂帅出征,这一仗应该怎样来打。”

段志玄笑道:“殿下打了多少年的仗了,这点小局面还用我们这些个大老粗来多嘴么?不管突厥南下走的是哪条路,夏州都是至关紧要之地,可先令任城王分兵数千夺回城郭固守待援,驸马爷出秦州向北,李靖沿洛水北上援延、庆!赵王的兵一到立时接管驸马爷现下的防区,太行兵马自汾州出延北戒备。不管颉利从何处来袭,这般局面,他手上没有二十万骑兵恐怕支撑不了半个月。不过这么打仗未免太过中规中矩,极没意思……”“你们想过没有?”李世民忽地睁开了原本合拢的二目,用带着金石颤音的声调冷冷地问道,“此番颉利南下,为何不再效法去岁南侵围困城池重镇?反而袭扰京北?既然颉利能够荼毒三郡,那么自泾州直插陇东渡过渭水威胁畿辅也并非做不到。他为何不取此策?左右已经来了,又何必在意这一小步?他此次南犯,既不攻城略地亦不趁我军尚未集结严整分而击之,这又是何故?”

众将面面相觑,李世民这几问几乎句句都问在了节骨眼上,均是颉利此番南下不合常理之处,只是知道不合理是一回事,要解得此惑,却绝非易事。

李世民叹了口气,目光中神采闪动,缓缓说道:“已经学会预作演练了,看来,颉利可汗此次所图,恐不在小……”

一代名将

永清禅院在蒲州之西,离城约六里许,蒲州扼大河之颈,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永清禅院建于隋开皇初年,曾一度毁于战火。武德五年秦王平郑灭夏,率军回师之时途经蒲州,王驾行辕就设在永清禅院处,李世民见禅院殿墙破败墟烬比比,当即下令命地方官吏拨款重修。武德八年突厥南犯,大唐数路大军云集大河之北,秦王以天策上将身份出蒲州提调诸军,又在这里驻驾。当其时由李世民召集的各路军马高级将领军务会议就是在永清禅院的偏殿里开的。李靖和屈突通此番是二次重游了。

屈突通是前隋重臣,开皇年间就官拜右武候车骑将军,大业年间参与平灭杨玄感之乱,厥功甚伟,右迁左骁骑卫大将军,被炀帝委以关中重任。曾令李渊东征大军在河东城下无功而返。后千折百回始得归唐,皇帝谓之隋室忠臣,以兵部尚书和蒋国公高官厚爵笼络之。武德元年为平薛轨父子,秦王李世民建大元帅府,年逾花甲的屈突通再披战袍,出任大元帅府行军长史。薛氏父子败亡之后,珍宝堆积如山,诸将皆相争夺,屈突通却勒止部卒分厘不取秋毫无犯。皇帝闻之对他更是器重,对面称曰:“公清正奉国,著自始终,名下定不虚也。”后秦王平灭刘武周、宋金刚,屈突通再任行军长史,指挥谋划,运筹帷幄,绩业斐然。秦王伐郑,屈突通以本官兼任陕东道大行台仆射,于阵前大破王世充军,生擒郑将陈智略。武德四年武牢之战前夕,李世民委屈突通率部围困洛阳之重任,直至窦建德兵败,王世充也未能分出一兵一卒往援。洛阳破后,老将军论功第一,被授以陕东道大行台右仆射之职。李渊几次欲将其召回长安出任刑部尚书,他却以素不习律法为由每每辞谢。数年来屈突通一直镇守洛阳统率大唐军中最精锐的玄甲精骑。此时老将已然年近七旬,此番却又披挂上阵率亲卫奔波百里前来蒲州与新任璐州道行军大总管李靖会商军务。

比起屈突通,李靖的年纪略小一些,八月十四的生日,还差四个月才到五十五岁。李靖的家世虽不算显赫,也是官宦世家,其祖李崇义曾任殷州刺史,封永康县公,其父李诠事隋为赵郡太守。李靖的舅父乃是赫赫有名威震天下的大隋开国名将韩擒虎,然而他的声名鹊起,却是在归唐之后,在赵王李孝恭麾下任长史期间。武德三年,开州蛮夷冉肇则叛唐起兵,李孝恭初战失利,李靖独率八百精骑冲其营垒大破之,后又于险隘处布设伏兵,斩杀肇则,俘敌五千余。活了五十岁罕有建树的李靖于此战一战成名,获得了李渊的信任。武德四年二月,唐军伐梁,皇帝授李孝恭夔州总管,授李靖夔州行军总管,兼任孝恭行军长史,并下明敕:“三军之事,一以委靖!”

在李靖辅佐下,李孝恭将巴蜀子弟尽数招入幕府为官,轻松安定川中。武德四年九月,李靖亲率周师,趁江水暴涨之际沿三峡顺水东进,以实击虚,连破荆门、宜都,月余即进抵夷陵城下。李孝恭与文士弘一战失利,李靖趁文军忙于劫掠之际率军从侧进击,歼敌近万,获舟舰四百余艘,夷陵遂克。李靖却并不喘息休整,率五千人马直袭江陵,先克外城,复收水城,缴获千余舟舰。李靖命将士弃之江流,舟舰顺流漂下,来援梁军见之,以为江陵已破,遂不复往。萧铣坐守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只得自缚请降。李靖佐赵王伐梁,两月而功成国灭,皇帝颇为赞许,诏封李靖为上柱国、永康县公,赐物两千五百段,并擢其为检校荆州刺史,授命安抚岭南诸州,并特敕许承制拜授。是年十一月,李靖率大军翻越南岭抵桂州,岭南之地,九十六州,遂传檄而定。

武德六年,辅公祏据丹阳反叛,李渊拜赵王为元帅,李靖为副元帅,征讨叛逆。李靖率黄君汉等水陆并进,杀敌万余,冯慧亮败逃。李靖挥军丹阳城下,辅公祏大惧,弃城而走,被执,江南悉平。因李靖功高,李渊专设东南道行尚书台,授李靖为行台兵部尚书,并极口赞叹:“靖乃铣、公祏之膏肓也,古韩白卫霍何以加?”

从李靖的骄人战绩上可见,其年纪资历禄位均与屈突通不可比,但其在大唐军中的地位却远高于屈突通。据闻李渊在平灭辅公祏之后宴赏群臣时感叹:“大河上下,二郎征讨;江南半壁,药师涤荡。得将如此,朕复何憾?”事实也确如李渊所言,如果说长江以北的战事主要得益于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江南则全仗这个当年险些被皇帝一念之差砍了脑袋的李靖,他在几年内东征南伐,硬生生为大唐帝国开辟出半壁疆土。

也正因这层关系,屈突通虽然封着国公,又是两朝重臣,对李靖却也极为恭敬谨奉,丝毫不因禄位悬殊而轻忽怠慢。

两人此刻正对着一幅手绘的地图神情凝重地商议军务,几十名下级将弁叉着手跨步站在两人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任城王分兵守夏州此举极为高明,灵州和夏州两地皆为紧要关隘,其余地方都有长城阻隔,突厥全部人马都是骑兵,断难逾越。只要守稳了这两处豁口,就能阻敌援军南下。任城王那边的军情未必比我们清楚,但如此处置却是万不会错的。”屈突通抚着花白的胡须说道。

李靖消瘦硕立的身形一动都没动,负着双手垂目沉思,颔下刚刚剃过的胡子茬在夕阳下泛着青光。李靖早年原本是个身材挺拔容貌俊秀之人,最是风流自喜,人进中年之后虽不复少年轻狂,却也能够善加保养,肤色白皙面容清秀,三绺长髯更是飘飘似神仙中人。但这些年在外征战,肤色晒得黝黑不说,为了带兵,一副漂亮的胡须也毫不吝惜地剃了个精光。此刻从外表看起来,这个浑身裹着甲叶子老丑黑粗的汉子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美男子的翩翩风范!

他忽地抬起头问道:“定方,延州方向和庆州方向的斥候还没有回报发现敌骑行踪么?”

站在偏殿门口的一个青年将领上前一步朗声答道:“回禀大将军,目下十伍人已经回来了六伍,均未曾发现突厥人踪迹。根据发现的马匹粪便风干程度来看,突厥人经过这些地方至少也是十几天以前的事情了。”

李靖伸手摸了摸额头,点头道:“这就对了!看来此番颉利可汗中原之行,确乎兵行险招了!”

屈突通眉头皱了起来:“药师,你有所悟了?”

李靖伸手指着地图道:“老将军请看,夏州在东,灵州、怀远在西,长城一线我们守得稳稳的。若是突厥大举南下,我们即使抵挡不住被破开个口子,总也能知道敌人是从哪里进来的。从来没有这般敌骑突入腹地我们却没有丝毫觉察的道理。老将军再想,延州被突厥袭扰是三月十四,庆州遭袭则是三月十八,迟了四天,原州告急是三月廿四,又迟了六天。最奇的是,敌人并不攻城,只是在我城池四周游走示威然后撤走。根据斥候打探的结果,这几拨兵马每股人马都在三四万之间,决非没有破城之力。可是为什么他们就是不攻城呢?”

屈突通沉吟片刻,道:“会不会是因为去年在太原坚城之下吃足了苦头,此番学了乖,只肯劫掠却不敢攻城了?”

李靖摇了摇头:“我们派去长安的人还没有回来,夏州弃守究竟是什么日子的事目前还不得而知。不过就眼下的情形,我倒也猜出了个八九分!他妈的,李昌这狗崽子若是此刻在这里就好了,我就不用这么踌躇犹豫了!”

屈突通又看了看地图,喃喃道:“三路敌军,只有骚扰原州的敌军打出了颉利可汗的王旗,颉利既然在那边,看来此次敌军的主力应该在贺兰山南路一带渡河过来的。”

李靖笑了笑:“老将军,我派出的斥候仔细勘察了庆州和延州城外的马蹄印记。蹄铁形状特别,一望而知是颉利可汗的贴身卫队金狼铁骑的装备。所以说,此次在三城外出现的突厥,全部都是金狼铁骑。”

屈突通立时变色,金狼铁骑是突厥骑兵中的精锐之师,最是骁勇善战。不过似乎数量不多,以往与突厥接触,出动一两万金狼铁骑就已经很吃不消了,此番竟然一下子出动了最少八到九万。这仗几乎不用打也知道结果了。

李靖笑了笑:“若是颉利可汗手中真的有十万金狼铁骑,去年太原之战他就不会铩羽而归了!嘿嘿,老将军,所以我猜……”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话语,转过脸扫视了一遍站立在身侧的将弁们,声音略略有些发颤地继续道:“……此番颉利可汗确实来了,来路我们已经知道了,就是夏州,只不过,颉利可汗此番没有裹挟大军前来,他身边,只有至多三万名精锐的金狼铁骑。骚扰三州的,全是这一支人马而已……”

赵王心事

赵王李孝恭回京已五天了,只在四月初八被李渊召见了一次,大致询问了一下南方诸道的情形和此番北御突厥的方略,便温言嘉许赏尚食奉御,从李孝恭进承天门到出承天门,前后总共还不到一个时辰。皇帝虽说加了恩赏,却不过是个虚荣,倒是在不经意间随口一句“此番回京,就多住一段日子吧”,将他带来的数万江淮军尽数由东宫左车骑冯世立接掌,并明敕十日内出秦州受霍国公平阳驸马柴绍节制。此外更让李孝恭大惑不解的是,李渊连他实任数年的东南道行台左仆射一并免去,却仅仅不轻不重地抚慰了一句“宫室不宁,朕欲大用卿,且定心安居,不日将有后命”!

李孝恭此番进京,用心颇为微妙。年初的张亮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已将太子和秦王之间势如水火的龃龉之态曝之于世。此番突厥寇边,李孝恭料定太子不会坐视秦王借此机会再掌兵权,是以虽明知北方兵势不弱,仍旧匆匆领兵北上勤王。他肚子里自有一番计较,李渊对手握兵权的外姓将领素来猜忌心极重,以李靖鼎定南方之功,始终屈居己幕,官不逾四品,爵不过县公,李世勣赐了国姓才实领一道。宗室之中,秦王李世民以下,领兵经验最丰富者莫过于他这个皇帝的堂侄,任城王李道宗虽说骁勇,终归年少轻狂,难堪大任。故此他此番进京雄心勃勃,欲以郡王之尊出庆州提调诸军。怎料的见了皇帝,没说几句话手中兵权东南政柄便被剥得干干净净。朝局如此诡异莫名,他不禁有些后悔此番勤王未免失之草率了。

他在外带兵多年,又在东南建制开府,手下谋臣武将不在少数。自去年李靖率师北调之后,他便起用邓州人岑文本检校荆州刺史,实授考功郎中。岑文本也是名宦之后,曾在南梁任中书侍郎,为人最是聪慧敏捷,尤善文墨,其手书工楷,连李渊都赞不绝口,称:“王右军以下,楷无出岑氏!”此番来京,别的僚属他一个没带,却独独携此人同行。

李孝恭虽身居王爵,对岑文本其人却极为器重,因此一听说他回府,立刻正冠肃袍出正厅相见。“景仁,魏玄成怎么说?”

岑文本面带微笑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避席见礼,道:“大王何必如此心切,朝局虽惶惶不宁,却也不致大王如此牵挂!”

李孝恭自失地一笑:“关心则乱,此次勤王,本王是作茧自缚了!”

岑文本摇了摇头:“还不至于。京师局面固然紧张,也还没到图穷匕首见的份儿上,只要谨慎小心,大王本是陛下至亲,无大碍的!”

李孝恭叹了口气,继续追问道:“你去访魏玄成,他可有说法?”

岑文本沉吟了一下,说道:“玄成说得很明白,长安以北,需一功勋卓著干练老成的大将坐镇提调诸军。以如今情势,自是非大王莫属。太子也持此议。不过陛下心中,似乎另有定算。”

李孝恭倒吸了一口凉气,沉声问道:“什么定算?”

岑文本道:“玄成没有明说,不过他倒是透漏了一则内廷消息出来,确乎令人心惊。”

李孝恭面色微微一变,问道:“是何样消息?”

岑文本迟疑着道:“据玄成讲,此次讨北,秦王殿下也好,大王也罢,都不是陛下心中的最佳帅选。秦王自不必说,他想再如去年般领兵符出京,太子和齐王那边万万不会应允坐视。大王向来负责南方的战事征讨,此番率南军北上,千里勤王,士卒疲惫,兵法云必厥上将军,是以我江淮劲旅此番只能以为后备,不能做前方主力。前方四将,任城王向来骁勇善战,但毕竟年纪太轻;柴嗣昌能征惯战,全仗勇武过人临阵身先,大略上却非其所长,故而这帅印恐怕不是屈突通来掌就是药师为之,眼下情形,似乎药师的机会多些!”

李孝恭怔了怔,苦笑道:“既如此也好,我也就不和药师争功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若我率兵开赴前敌,药师碍于过往情面,提调不便,陛下虑及于此,调兵不调将,这也情有可原。只是好端端的何必免去我的东南道左仆射之职,这可倒好,不让我到北方去打仗,连荆州也回不去了。唉,圣心高远,非人臣所能测呀!”

岑文本皱了皱眉头:“大王,还有一则消息,文本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孝恭摆了摆手:“你我还有什么顾忌的,但讲不妨!”

岑文本斟酌着词句道:“据玄成听得的消息,天策府对此次讨北的帅印势在必得。几日前秦王曾进宫造膝密陈,言道赵王在外开府日久,东南半壁一手抚定经略,虽无不臣之心,却也不可掉以轻心。东南道军政大权其一手操控,时日一久,纵使赵王自己不生异心,恐其左右亦有宵小之辈怂恿蛊惑。此番未奉朝廷敕诏即率数万大军北上勤王,虽是一片忠心拳拳,也不得不防其异变。因此建议陛下夺了大王的兵权政柄在京赋闲荣养,对内巩固朝廷根基,对外保全功臣晚节!”

李孝恭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牙切齿道:“我素来没有得罪过他,他为何要在背后如此害我?”

岑文本躬身施了一礼:“大王明鉴,文本正是因玄成所言过于荒诞离奇,且内中颇多疑团不可解,这才犹豫再三,玄成的说法,文本以为不可信!”

李孝恭深陷眼眶之内的双眸眯了起来,语气平淡地应道:“哦?不可信。却是为何?”

岑文本从从容容开言道:“秦王与大王争帅印,此事应当不假。然而此时京师政局动荡,太子齐王对他虎视眈眈。满朝文武虽亦不乏对天策府心怀同情恻隐之人,大多却不肯得罪东宫和皇帝殿。秦王在外征战多年,其势力多在关外地方,京里党羽粤援却寥寥可数。相公当中萧相和宇文侍中心向秦王,裴相、杨相和齐王心向东宫,封德彝态度持中不偏不倚,还算势均力敌。然则下面的三省六部九卿十二卫就不同了,太子监国多年,这下层的尚书监卿侍郎舍人将军都督,绝大部分都是东宫拔擢之人。所以现下秦王远比太子更盼粤援。多帮衬一个人就多一个盟友,多得罪一个人就少一分生机,秦王乃是有大智慧之人,怎会勘不破个中三昧?此其一不可信也!”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大王虽在外统兵,又掌一方政柄,毕竟还未到尾大不掉的地步。多年以来陛下都明敕大王将兵事委于药师,固然是用药师精于战阵弓刀之长,又何尝不是令大王与药师相互制衡以防患于未然?陛下对大王虽难免存此猜忌,却毕竟不是昏聩之主,大王一片赤胆忠心,陛下岂能不知不察,单凭秦王殿下没有丝毫真凭实据的一面之词枉作处断?即使秦王真的如此构陷大王,恐怕陛下万难轻信。疑惑之中夺去大王的兵权也就罢了,何必连东南道行台的差事也一并除去?这不是打草惊蛇么?当今何等精明,怎会作如此愚蠢之处置?此其二不可信也!“如今三王争储夺嫡长安不宁。对陛下而言,恐怕真正在外领兵日久大权独揽尾大不掉的恰恰是秦王殿下自己。秦王位居天策上将三公之首,身兼尚书中书两省掌令,节制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兼领陕东道、益州道两大行台,举手便可提调天下兵马,这才真个是让陛下和太子夙夜忧心寝食不宁之‘尾’。秦王聪明绝顶之人,岂能虑不及此?此刻天策府最怕的就是被人以为权柄过大难于制约。秦王以此来构陷大王,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此其三不可信也!”

李孝恭默默听了半晌,脸上神色却是越发凝重了,待岑文本说罢,他叹了口气,道:“景仁,你所见虽有些道理,然而单凭这几点就说魏玄成打诳语恐怕亦不足取。玄成乃楷悌君子,从来不以伪词自饰,何况假言欺人?年初张亮之洛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举朝震惊,陛下差点因此废秦王为庶人。若非恰于其时东宫鸩酒案发,秦王此刻早已身在囹圄。几年以来,二殿下及其臣属日盼夜望的,便是能够离开长安这片是非之土,远赴东都另作他图。年初张亮案结,陛下本来已经允诺秦王率天策府东迁洛阳,据闻陛下甚至允秦王在他身后自建天子旌旗,仿梁孝王故事;只是不知为何,陛下至今未下明敕,秦王也就至今未能成行。所以此次突厥南侵,天策诸臣当弹冠相庆。只要秦王能够如去年般出蒲州提调诸军,便是入海的蛟鲵出笼的鸿鹄。故此本王率勤王之师抵京陛见,他便以为本王此番对扫北帅印存了觊觎之心,于是便在陛下面前以含糊莫测之辞极尽挑唆蛊惑之能事,怂恿陛下削去本王的兵权和东南仆射实权。景仁试想,今上猜忌外臣,非宗室不得委以重兵,这些年来,北方诸郡都是二殿下打下的,南方半壁却是本王率军征讨得来。宗室之内,除却本王外再无第三人能与二殿下争这帅印,秦王焉得不忌本王?”

岑文本愕然,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说出话来。对李孝恭的猜测揣度,他颇有些不以为然。虽说江南半壁确实是赵王率军征伐而来不假,但大多都是总领军事的外姓将领李靖之功,这一点无论是李孝恭幕中还是朝廷中枢乃至当今皇帝均心中有数。故此李孝恭的战功实则全然不能与李世民相提并论,就连数年来居灵州守卫朝廷北部防线的任城王李道宗实际上在武事上都要胜过赵王一筹。只不过这一番话虽是实情,却不能对李孝恭明言,毕竟这位王爷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

李孝恭负着手在厅里转了两圈,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他冷冷笑道:“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自谨慎小心不欲害人,却被人以为软弱可欺,真真可恼。有些人此刻自己身上还未曾清爽,却偏偏还要往别人身上泼污水。也罢,我又有何惧?大不了见招拆招就是了,都是刀丛剑拢中滚过来的,谁又能比谁高明?他与太子的争斗,本来没有我什么鸟事,如今既然欺到我的头上来了,大不了便斗上一斗,倒要看看最后是谁追悔莫及……”

岑文本大惊失色:“大王,万万不可,皇子争宠夺储,乃天下第一大家务事,也是天下第一大忌讳事。为人臣者应谨守臣节退避三舍,万万不可牵涉其中,否则灾灭将生祸不旋踵啊!”

李孝恭双目一眦冷冷笑道:“这是别人找上门来,须怪不得本王!”

岑文本苦口劝道:“大王,秦王于药师有救命之恩,然则药师却几次三番拒谢其招揽。与臣子而言,对天家骨肉事避而不闻乃是大节,也是大智。且不说卷入其中若万一不幸押错了宝辅错了主后果堪虞,就算辅佐有功,新皇登基免不得论功行赏,之后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为君者最忌霍光这样的臣子!这些都是后话,可暂且不提。就说眼前,当今陛下最恨外臣参与天子家事左右社稷承嗣。刘文静贵为门下纳言掌敕诏之封驳,皆因牵涉帝王家事竟显戮于市;杜伏威堂堂一方诸侯,入朝为郡王之爵,仅仅说了一句‘李家诸子,唯服世民一人’,便被陛下赐死。前车可鉴,大王务必三思而后行啊!”

李孝恭微微一笑:“景仁何必如此张皇?刘文静和杜伏威之死皆是自取其咎。陛下明明戒于前隋之事不肯废长立幼,他们却不识好歹屡屡欲使二殿下身登大宝,这不是自取死路么?圣上心意如此明白清楚,他们看不到,死不足惜!太子是嫡长子,居皇储之位九年有余,监国摄政并无差失,自是大唐正朔,掐准了这一条,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岑文本摇了摇头道:“大王万万不可作此想。国家社稷兴替之事不是儿戏,乃是动辄将有千万颗人头落地的大勾当。刘文静和杜伏威确乎都是因为秦王被陛下诛杀的,然则燕大王李艺却是因心向太子,对秦王不敬而得罪,受陛下申斥,不得不离京赴燕。秦王虽有诸多不是,终归是当今陛下的亲生儿子,这一层万万不可忘却。他自兄弟之间,就是闹得再不堪,终归血脉相连,天大的事情可能也会高高举起轻轻撂下。然则若有外臣牵涉其中,可就不这么简单了,说起来,丢官弃置贬斥边陲,已经是大幸了!”

李孝恭摆了摆手:“李艺骄横跋扈,朝中早就不满。再者说,他自己也不愿久居长安。这边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地盘,住着不自在!何况刘文静是太原元从功臣,和陛下亲如手足,只因属意秦王继承大位便身首异处,李艺一个归朝反王,得罪了亲王,却不过是打发回原籍镇守边关,禄位不减,爵位也没削去,在陛下心中,究竟哪个儿子的分量更加重一些,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明白!”

岑文本叹了口气:“大王,这些事情说来说去,外人是断难料理清的。此刻长安城内,不知有多少人正在图谋这天下第一事,争当从龙之臣。大王此刻参与进去,已经太迟了,不管大王支持哪一边,终归会得罪另外一边。而哪一边也均非大王所能够得罪得起的。大王此刻来助太子,太子登基,论功行赏大王比得了王珪、魏徵?恕文本说句不好听的话,对太子而言,就是薛万彻、冯立本,恐怕也比大王要贴心得多!大王白白得罪了秦王,却什么也换不回来,何其不值?您仔细想想,您如今已是郡王,太子登基,能封您个亲王不成?”

李孝恭哈哈大笑:“景仁未免轻看了本王!你说得不错,我本来就已是王爵,禄位上早已无所求了。只不过思来想去,万万咽不下胸中这口恶气!太子待我也没多么好,但是秦王此番的小人行径鬼蜮伎俩,委实令我愤恨难平。我为国事请缨前敌,他却为私利在我背后施放冷箭,此等人品,着实令人齿冷。他若是当了皇帝,满朝文武,天下臣民,就都没有好日子过了!就是为天下计,我也不能袖手。”

岑文本苦笑了一声:“大王既然打定了主意,文本也不再多嘴相劝,只是希望大王务必谨慎,千万莫要介入陛下家事,万事持正以恒,终归不会错的!”

李孝恭冷冷笑道:“景仁放心,本王还有这么点自知之明!究竟是传位给太子还是传位给秦王,陛下就算病得脑子糊涂了也不会来问我。没人问我我自然也不用多话。不管谁登基,都是陛下的儿子,干我这个侄子何事?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情要做,也算以牙还牙了!”

岑文本皱起眉头道:“何事?”

李孝恭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笑道:“让李世民这辈子都别再想去洛阳……”

第三章 突厥精骑来袭,李世民欲借机脱离京城

平阳驸马

夕阳西下,秦州城外的旷野之上,尸骸残肢比比皆是;四处流淌的血水漫过了大地上应时生发的新芽,将方圆数里之内的田埂、山冈、丛林覆盖在一片惨烈绚丽的红色之中。大战方息,受伤却尚未毙命的士卒发出一阵阵令野狗都为之心悸的呻吟呼号,让那些几个时辰前在战场上也未曾有过丝毫恐惧迟疑的将士们不禁两股战战,负责清理战场救治伤员的步卒强忍着翻涌不止的肠胃将一个个早上还生龙活虎的战友们搭上绳床运往城内救护之所。

柴绍重重透了一口气,理了理身上略有些散乱的甲叶子,催马继续缓缓前行,默默倾听着跟在身边的统军吕通述说军情战报。“目下清理斩获贼首一千零八十九级,获口外战马一百三十二匹,银鞍三副,金鞍一副,大纛四面,其中一面绣有金色狼头。其余弓弩箭矢弯刀矛刺数目还未曾报来。“我军战殁一千八百五十七人,伤者不详,岷州统军府别将张振升殉国,统军校尉李肃、周简、宇文肱殉国,校尉杨郅断一股,少将军肩胛中箭……”

柴绍摆了摆手:“哲威那点皮肉之伤就不用具禀了!杨郅是恭仁相假子,左腿被贼断去大半,终生为废人。宇文肱是侍中大人的亲侄子,此番也战殁沙场,跟他们比,小子那点苦痛根本不算事。”

他长叹了一口气:“一个生俘的也没有吗?”“是!”吕通黯然应道。

柴绍笑道:“突厥兵甲之利,数年之内,我们恐怕难追骥尾呀!”

吕通凑趣般笑了笑:“也不尽然,此番恶战,全歼入寇之敌,斩首千余,杀了一个特勤三个俟利发。我军损伤虽重,却也算不得伤筋动骨,毕竟对面的是天下最悍勇的金狼铁骑,这等战果,已是大胜了!”

柴绍摇了摇头,伸手止住两名正在运送伤员的士卒,探身掀开绳床上的麻布,赫然见一个浑身甲胄都已被鲜血浸透的骑兵队正仰卧于上,身上插了十几处箭镞,箭身已被斩去。头上有一道刀伤,草草用战袍里衬上撕下来的布帛包扎了一下,显是裹扎得过于匆忙,未能止住血流,伤口处的红色斑痕透过布帛已然洇了出来。他皱了皱眉头,翻身跳下战马,伸手入甲,从自己的战袍内衬上撕了一条布下来,重新给那队正裹扎了一番,这才挥手命两名士卒将伤员抬走。

他复翻身上马,边行边道:“这一战我军兵力十倍于敌,仅骑兵就出动了四千,才勉强打成这个样子,委实不值得夸耀。这股子贼军胆子太大,孤军深入竟敢擅闯我重兵腹地,可见突厥牙庭上下,直视我大唐军如无物。我们虽说打胜了,也只不过全歼来犯之敌而已,连一个活的都不曾拿到,颉利主力的位置我们就终归不能知晓。战死近两千,还是未能弄清楚敌军虚实,这样的胜仗,我实在是提不起兴致向朝廷表功。”

吕通叹了一口气:“突厥人悍勇非常,天下皆知。想要在战场上拿一个活口,确实不容易。话又说回来,颉利主力位置这等军机要秘,非统军大将恐不能知,那个特勤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恐怕只有生俘他详加询问才能探知,其他人阶级太低,抓住了也无大用处!”

柴绍点了点头:“这却也说得是!不过秦州乃京西重镇,仅城内驻军就多达四万,如此重要的战略方向,颉利却仅派来千余人。就算是骚扰一下以为佯动,这兵力也未免太少了一些。看来药帅所料大致应当不差,颉利此次前来,所挟军力确实捉襟见肘。此番虽未能明白明确敌军主力方位,但突厥的总兵力却也不难推测出来,这一仗,也不算白打了!”

吕通点了点头:“若是颉利麾下兵马足够,此番进犯秦州,兵力至少要有万人,一个特勤仅率千骑就敢进犯重镇深入腹地,胆子委实太大了点!”

柴绍沉吟了片刻,说道:“军机重大,不可迟延。向朝廷发的告捷表暂且不忙,但派去蒲州向屈帅通报战况战果的信使最迟今日戌时就要出发。这段路途不近,两日内要让屈帅那边知道我们这边的情况。药帅此刻应该已经率军北进,我们联系不上他,就不费这个神了!”

吕通皱眉道:“若是知道药帅此刻的具体方位,联系上他却也不是难事!他即使率军北进,终归要向西走,比起屈帅那边,距离似乎还要近些!”

柴绍摇了摇头:“按照前次他派人快马传来的用兵方略,我只知道他此番率一万精骑出蒲州西北,越过中条山,连渡大河和洛水,自庆州、泾州、原州之间穿插向北,向灵州方向运动。除此之外,确切的行军路线和宿营地点进军目的我都一无所知。此刻派信使去追他的大军近乎妄想,好在敌军情形与他的猜想相去不多,他是老军务,就算我们不通报他,这边的消息他最迟两天以后就能得知。”

他顿了顿,说道:“最急的不是这个,目下军情紧急,战机稍纵即逝,大的方略既定,就容不得拖延迟误。”

他顿了顿,问道:“今日参战的骑兵折损几何?”

吕通答道:“总共战死一千一百二十四人,战马死了七百五十三匹。只是今日战况实在惨烈,剩余的人马不经休整恐怕难以再战了!”

柴绍垂头沉吟了片刻,又问道:“城里总共还有多少匹马?”

吕通默算了下,答道:“总管府各监厩共有后备战马一千一百四十四匹,役给府拉车的役马八百匹,走骡五百五十匹,再加上城内达官富户家的车马,估计能够凑齐三千匹之数。”

柴绍点了点头,下令道:“你这就回城传我的将令,战事紧急,都督府要征集全城马匹听用,此事务必在今晚亥时之前办理妥当,所有征集来的马匹一律以粟米拌黄豆喂饱,也是亥时之前办妥,不得迟延。”

吕通大声唱喏,正欲打马回城,却被柴绍挥手止住。他有些惑然地望着主帅,却见这位大唐帝国头号驸马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传令行军长史许文通,自六府骑兵中挑选五千精壮耐劳之士,带足七天的干粮和水,今夜亥时随我出城,另外另选步卒万人,由你和右武卫将军史大奈统领,明日出秦州北略。你传完了令,到我府内来一趟,行军路线用兵方略,须得面授机宜!”

吕通又唱了一喏,见柴绍再无别的吩咐,这才拨转马头打马绝尘而去……

柴绍紧锁的眉关下那一对深邃漆黑的瞳仁远远地向着西北方望去,心下暗自计算着里程,良久,心中叹道:“突厥人以马背为家,在马上就能憩息补充体力,这一节却绝非我中土骑兵所能企及的了……五千骑兵,防守两百里长的河岸,这个险冒得可不小,就算吕通和史大奈昼夜兼程,也要七八天才能赶到。可是不冒这个险,李屈两帅蒲州军务会议所议定的破敌方略就不能实现,然则……李靖此刻又在哪里呢?”

草原之主

颉利可汗盛怒之下将整整一羊皮袋子的塞外烈酒掼在石板之上,皮袋登时迸裂,四处飞溅的酒水淋了报信的俟斤阿史德乌没啜满头满脸。颉利站起身来,嘴角胡楂上兀自挂着些许油汁酒渍,他挥动着双手骂道:“该死的麻贺咄,他破坏了我的全盘计划,由于他的愚蠢和鲁莽,一千名金狼勇士被唐军杀死了!好在他战死了,否则我一定要亲手一刀一刀把他的肉割下来烤着吃掉!”“可汗,麻贺咄特勤是中了唐人的埋伏,柴绍足足调动了四千骑兵和一万步兵来围攻他的儿郎,我们的勇士是战斗到最后一刻才死去的,他们没有一个人向唐军屈服,他们没有辱没金狼勇士的荣光。”阿史德乌没啜答道。

颉利可汗咬着牙道:“柴绍,一千名勇士的血,我定要你用十倍的代价来偿还!”

阿史德乌没啜抹了抹脸上的酒渍,说道:“可汗,柴绍的事情不妨慢慢计较。两个月来,我们对大唐的北部防线进行了多次试探性进攻,除了夏州之外,别的战略据点似乎都有重兵防守,可汗,看来此次南进,还要仔细筹划才好!”

颉利可汗冷冷一笑:“重兵防守又如何?唐军虽然人数众多,但个个怯战惧死,不肯效死命。两月以来,我们袭击了起码十个大唐州县,这些州县的驻扎唐军总兵力恐怕不下十万大军。结果如何呢?这些唐军没有一个敢于从坚固的城墙后面走出来和我们决战,在我们的大军面前,他们只敢龟缩在城墙后面向我们射箭。乌没啜,这不是兵力的问题,这是勇气和战略的问题。”

阿史德乌没啜疑惑地道:“这是勇气的问题,这我理解,可是这怎么会是战略的问题呢?如果我是唐军的将军,固守堡垒恐怕仍然是最明智的选择。在旷野上,唐军那些羸弱的步兵将成为我们金狼勇士屠杀的对象。而我们目前没有南朝人那样大型的攻城器械……”“你没有说错,乌没啜,”颉利可汗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在我们的大军面前,固守城池是唐军最好的选择,所以这一次我们没有白来。尽管在整条防线上我们并没有发现明显的弱点,但是这两个月来,我们已经找到了唐军整个方略中的破绽。这个破绽对唐军而言是致命的,只要我们利用这个破绽倾尽全力来打击李渊,那么这位长安的主人此生将再也没有勇气背叛我们。”

见阿史德乌没啜仍然大惑不解,颉利可汗笑道:“你想想看,当敌人全部都龟缩在城墙后面的时候,那么城墙之外的山脉、大地、河流、草原又靠谁来守卫呢?如果我们不去理会那些羁绊住我们步伐的石头堡垒,不理会兰州、原州、庆州、泾州、延州这些重兵屯集的要塞,以十万铁骑向原州和庆州的中部穿插,越过陇州和武功,渡过渭水攻击长安的话,你认为坐在城里的李渊来得及调动京师周围的军队回援吗?”

阿史德乌没啜眼睛一亮,随即又迅速黯淡了下去,苦笑道:“可汗,那些守卫城池的胆小鬼会回过头来从背后偷袭我们的,我敢肯定,他们会这样做的。”

颉利可汗冷冷道:“不错,如果我们受困于长安坚城之下,这些胆小鬼无疑是会这样做的,但是,如果我们的行动足够迅捷,我们的包围网足够严密,李渊就不可能向这些城池派出求救信使,长安城内总兵力应当不超过四万,以我们的力量,只要两天,城内守军的斗志就会丧失殆尽,也许我们终归不能踏平长安,但是迫使李渊再次向我们称臣,还是做得到的。”

阿史德乌没啜沉思了片刻,说道:“可汗,要达到这一目的,恐怕仅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突利可汗和拓设他们的帮助。”

颉利可汗挥舞了一下马鞭,冷笑道:“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此次中原之行,长安以北的地形和布防情形我们均已了如指掌,就凭这个,我们不难说服什钵苾和社尔,还有那些鼠目寸光的部落首领们,只要我们的铁骑出现在长安城外,我敢保证,李渊那个胆小鬼会立刻遣使向我们表示臣伏。哪怕这种臣伏只是一种姿态,是南朝人惯用的诡计,在我们强大实力的震慑下,李渊也必须拿出足够优厚的条件来支撑,我要的并不是一个化为废墟的长安城,我要的是每年都能够给我们提供丰厚的金银、美酒、牛羊、布帛、粟米的长安……”

他顿了顿,目光中透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继续道:“更何况,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要让李渊离开长安,中原已经重归一统,如果我们不趁着现在李家的几个儿子互相争斗的时候让这个新的王朝陷入混乱,总有一天大草原会再一次向这个庞大的帝国臣服……”

阿史德乌没啜却未必能领略他这番话的用意,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道:“可汗,李道宗并不是一个头脑冷静的年轻人,我们的兵力比他少,没有必要和他硬拼。”

颉利可汗摇了摇头:“李渊的这个侄子是个很有勇气和谋略的人。但是他手中的兵力也是有限的,在分兵收复夏州的同时,驻守灵州的部队数目不会超过两万五千人,而且大多数都是步兵,这样的实力是不足以与我们相抗衡的。我们既然来了,这灵州城无论如何也要扰上一扰,否则其他诸州郡的守军将领会抱怨我们厚此薄彼的。”

说着,颉利可汗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酷的笑容:“李道宗毕竟不是李世民,他没有资格获得我们的额外关照,去传我的命令,再休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所有的勇士全部上马,我们的目的地是——灵州城!”

阿史德乌没啜单膝跪倒左手过肩,应了声是,正欲转身去传令,忽地似是觉察到了什么,神色一变,耳扇甫张,眼神里全是凝重和紧张。

颉利可汗神色微变,扭转头疑惑地望着东南方,若有所思!

此刻,大地的震颤越来越明显,连四周正在随意啃吃野草的战马也都一匹匹竖起了头,警惕地向四周扫视。

一名斥候骑兵飞也似的跑了过来,单膝跪倒,气急败坏地叫道:“禀告可汗,东南方五里之外突然出现大股唐军骑兵,数目约在万人上下。”

颉利可汗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喃喃自语道:“一万骑兵?却是从哪里突然钻出了这样一支骑兵来?”

那名斥候答道:“统军将领还没打探到,只是这支骑兵全部佩轻甲,不似寻常唐军的重甲骑兵。旗子上写的汉字是‘唐’和‘李’。”

颉利可汗的眼睛眯缝了起来,冷然自语道:“难道是李世民?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虽说搞不清楚敌人的内情,但这一场硬仗看来是在所难免了。他翻身上马,伸手从马鞍上拔出了自己的佩刀,高叫道:“勇士们,上马,南方的胆小鬼来送死了,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金狼勇士的厉害吧!”

众军将轰然应诺,一场不期而遇的血战拉开了序幕……“玄真,建成与世民,毕竟都是朕的亲生骨肉。难不成为了江山社稷朕就真的不顾念父子亲情了?你也是做父亲的人,若是你和朕易地而处,你当如何?”李渊有些懊恼地抱怨道。

裴寂叩了一个头,说道:“陛下不杀秦王,朝廷内外均谅解得,但封秦王建旌旗于洛阳,却绝不可行。自秦以来,天下一统四海归一,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岂有不受唐主诏令宣敕之王?陛下若如此处置,恐致大唐天下东西分裂刀兵不息。还请陛下三思!”

李渊哂道:“然则朕百年之后,如何能令建成关爱世民不以刑伤?朕允世民之洛,就是不愿看到朕身后兄弟之间骨肉相残的事情发生。若是不令双方皆有所顾忌,难道朕还能让这两个目下斗得你死我活的畜生自己回心转意不成?朕之所以这样处置,说开了就是朕现在这两个儿子哪个都不敢信。”

裴寂坚持道:“即使如此,也断不能使秦王将整座天策上将府原样搬往洛阳,天策府军政分立,各司其职,俨然是一个小朝廷。文官如房玄龄、杜如晦者,若逢盛世皆是贤良臣子,若逢乱世其能当不亚于萧、曹。再加上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恭等不世良将,秦王若为不轨,谁能治得?”

李渊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也罢,朕这一番就依了你,你即刻去宏义殿宣达朕敕,将房、杜二人调离天策府另行委任,这两个人是文官,就在世民身边亦无大益。留着那些不识字的武夫,当足保世民一家性命了!”

裴寂应诺,复问道:“若是二人效法程知节不肯奉诏又当如何?”

皇帝冷笑道:“如若二人胆敢抗敕,就立地擒拿至大理寺问其欺君之罪!去吧,放心,朕料世民就算不肯,此刻也断然不敢抗敕的……”

兄弟君臣

大唐监国皇太子李建成正襟危坐在东宫显德殿内的正座之上,大殿内除了几个贴身侍候的内侍臣外,只剩下坐在偏席上的齐王李元吉和一个掌管东宫门钥禁卫刑罚的太子率更令王晊。太子位居储君之位九年有余,身周鸿儒参佐,万事无论大小,均有经士在侧时刻匡助赞画,帮助出谋划策,因此锻炼得涵养极好,此时虽听得大为不悦,面上却不肯带将出来。倒是齐王在一旁不住冷笑,笑得王晊战战兢兢汗流浃背。“我倒未曾料到,尉迟敬德竟是个不爱钱的将军。他还说了些什么?你不必忌讳,大可原话复述!”李建成轻轻晃着盏中的茶,温言道。

王晊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躬下身躯回禀道:“当时尉迟敬德连个客席都不肯给卑臣让,他就那么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上说,他是个粗人,自小没读过书,家里祖上八代也从未出过读书做官的,是恰逢天下大乱,自己又有把子力气,这才扛槊投军,几次都差点死在沙场之上。若不是遇到秦王殿下,此刻怕是早已和刘武周埋在一个坟茔里了。秦王救了他的命,古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个道理他虽出身行伍倒也明白,是以这辈子打定主意要用这条性命报答秦王。自从入朝以来,他并无片甲之功于太子殿下,怎敢当得殿下如此丰厚的赏赐?他若是受了太子的赏赐不助太子,便是受人钱财却不与人办差,贾人尚且不屑为之;若是收了赏赐私下里为太子效命,就是对秦王本主怀了二心,徇利弃忠的小人,太子殿下重金收买来了,又有何用?”

李建成听毕微微笑了笑:“话虽粗了些,却也不无道理。看来武人倒也并不全是争权逐利之辈,倒是我们小看了他了。”

李元吉冷笑道:“大哥也忒仁厚了些,人家这是拿着棍子公然打你储君的脸,你居然还能甘之如饴!尉迟恭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天策府一个屠狗杀彘的莽夫罢了,竟然就敢这等倨傲无礼。王晊再怎么说也是太子家臣东宫詹事,他就敢连个座位也不让?他这不是轻慢王晊,是压根没把你这个未来的大唐之主放在眼里。这种人属狗的,你愈是看得起他他就愈是蹬鼻子上脸。大哥你好言好语送金银珠宝他不要,二郎的鞭子却挨得蛮惬意的。嘿嘿,要我说,对这种货色废什么话,直接打杀了就是,谅父皇也不会重责。”

李建成瞪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管管自己那张嘴巴吧,否则早晚挨参。别看尹阿鼠打了杜如晦就觉得天策府中个个都是好欺负的。尉迟敬德在军中号称万人敌,一匹马一杆槊纵横军阵杀人如麻,上一遭若是尹国丈遇上的是他,恐怕就有再多家丁护卫都是自找难看。就算他把国丈的脑袋拧下来,有二郎护着,父皇也不会真的处置于他。上一遭程咬金抗旨,二郎跑到长生殿跪着说了几句话,父皇便轻轻放下了。这人是个武夫,若是没有十足把握,还是暂不理会为好,否则没的惹来一身晦气,反为不美!”

李元吉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我就不信,他那些个战绩,多半倒是自己吹出来的罢了!洛阳之战我也在前敌,来来回回只见他在二郎身边转悠,二郎身边亲卫数千,哪里用得着他来保护?里里外外,也不曾见他杀得多少贼人。我看他也多半是徒有虚名。”

他这话说得连王晊听着都不禁想笑,且不说尉迟恭之勇举世闻名,就是这位齐王殿下自己,也是领教过的。两年之前李渊校场观兵,这位亲王殿下不顾身份亲自下场与尉迟恭比试技艺,结果被尉迟恭空手走马夺槊,且连夺三次,颜面尽失,此番犹坐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贬低尉迟恭的武技。说起来,这位殿下脸皮之厚,在宗室子弟里也算得独一无二了。

李建成听得也连连皱眉,虽说王晊是自己的贴心近臣,却也不便当着他的面直斥这位品秩高贵的亲弟弟。他叹了口气,岔开话题道:“看来二弟在用人上确实高明,尉迟恭本是脑后生具反骨之将,竟被他调教得如此服帖,不弃不渝,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就自愧不如!”

李元吉笑道:“大哥,不是弟弟说你的不是,二郎之所以能够管住手下这些桀骜不驯之徒,全凭心狠手辣这一条。洛阳城破之时我就在军中,他杀单雄信等人的时候,眉头都不眨一下。当时那么多将军跪在那里求情,黑压压满堂甲胄,他竟视若无物。你看他平日在朝中满口仁义道德一副谦谦君子面孔,出了京满不是这么回事。在军中他竟是个霸王。大哥,你若是在这个狠字上输与了他,迟早要吃大亏。”

李建成转过头看了看元吉,长叹一声道:“马上得天下可,马上治天下则天下必乱!这是为政者的常识。为君者若不能德才兼修,如何能为天下表率?执政者若不能恩威并用,如何震慑文武群臣?只是如今不在其政,难为其事。父皇春秋鼎盛,我此刻若是太过嚣张扬狂,父皇必定以为我与二郎同样人了。二郎在军事上没得说,只是太不懂得收敛韬晦。父皇尚且在位,他便自顾自在天策府中做起小皇帝来了,又怎怪得父皇疑忌?”

李元吉哼了一声:“那年多好的时机,我在府中伏下甲兵,只需一声号令,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秦王殿下?早变了一堆肉泥了!”

李建成变色道:“你还敢提那件事?当时父皇在侧,且不说若是伤了父皇,你我便是悖天理灭人伦的畜生。就算父皇毫发无损,当着老人家的面杀掉二郎,即使父皇不治我们大逆之罪,而因此事生出点什么病症来,旁的不说,‘孝悌’这两个字,我们此生就再也莫提了!”

李元吉苦笑道:“大哥,你是要做皇帝的人哪!怎能这般畏首畏尾?只要二郎一死,父皇难道还能把皇位传给别个么?只要大位在身,什么忠义廉耻孝悌,不都是你一句话的事么?大哥平时何等聪明睿智,怎么一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就犯糊涂呢?你也是带过兵历过战阵的,临阵犹豫反复,丧失了战机,最后丢掉的就是身家性命呀!”

李建成摆了摆手:“这个话题我们暂且不议也罢,这个尉迟敬德看来不是一个用禄位前程羁绊的人。也罢,既然他不肯背主,我们也就不勉强了!父皇驱逐了房杜,就是断去了天策府的两个文胆,剩下那些个武将终归只懂得厮杀,朝情政略,就非他们所能解了!”

李元吉大摇其头道:“太子这话,臣弟不敢苟同。朝廷储位之争,虽不像边关战事般凶险,却也断不可忽视武将的作用。历来得天下者,尧舜以下,臣弟还未曾听闻有不动刀兵以德化四海的。成汤嗣夏,无士卒之力桀焉肯善禅?武王伐朝歌,牧野一战血流得能漂起棒槌。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除却宋襄公外哪个不是用刀把子说话?若无百万甲兵,始皇帝安得一统?韩信若不失兵权,一世英雄又怎会死于深宫妇人之手?曹孟德若仅空口白牙,其子又怎能篡汉?”

以齐王肚子里那点墨水,竟然能够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王晊倒也吃了一惊,他沉吟了一下,说道:“齐王殿下此番所言,倒是句句皆是金石良言,殿下还要深思才是!”

李建成点了点头:“仅仅调开两个文臣,还不足以制约二郎,天策府内多军将,且多能征惯战之士。这批人跟着二郎,终归没个好下场,也实在可惜。为国家社稷计,还是把他们一一调开才好,一来削去了秦王羽翼,二来也为国家保全了一批人才!只是还应找个合适的机会才是!”

齐王元吉呵呵一笑:“大哥,我没有你肚子里那么些个弯弯绕。这个尉迟敬德既然不肯归顺我们,留着迟早是个祸害,嘿,臣弟做事讲求干净利索。皇帝殿内豫让、荆轲、剧孟、郭解之辈甚多,此事也不用再多商量。最迟明日晚间,总要除了这个大患才好。”

说罢,李元吉站起身向太子行了个礼,径自离席而去。

王晊看了看忧形于色的李建成,劝慰道:“殿下不必太过忧虑,齐王的话虽说粗鄙了些,也还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李建成的脸色沉了下来,冷冷说道:“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说得倒是头头是道,他做得了么?此番赠金于尉迟恭,本意只是投石问路,我本来以为宏义宫那边经历张亮一事,众臣将总归有些离心背德。尉迟敬德攻伐之术虽佳,节操却不堪一提。而今看来,连此人都不肯在这个时候背叛,二郎这个小朝廷,依旧还是铁板一块呀!”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不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太子,自幼随父皇习学兵事,自太原起事十余年来也曾多次独领一军,又岂不知兵权之重要?我所忧虑者,不在于手上无兵,东宫六率,加上左右长林和齐王府亲护军,我们的兵力数倍于宏义宫,是足够用的了。可是我们手上目下却没有能够将兵的将,这一层顶顶要紧。战场上厮杀不同于当庭比武,兵力多寡并不是实力的全部,天策府久经沙场的战将数十员,由这批人统领的数百亲兵队伍,其实力绝不亚于战场上的一支万人大军。老四虽说也号称上过前敌,毕竟没有真正统率过兵马,他所谓的带兵出征,不过是游山玩水罢了,所以这一层他并不明白。”

王晊听得目瞪口呆,不禁问道:“既如此,殿下何不对齐王明言?”

李建成无奈地笑了笑:“虽说老四现在和我捆在一辆车上,可他毕竟也是父皇的嫡系血脉,若是我和世民拼一个两败俱伤,同时失去储君之位的话。那么无论是立嫡还是立长,四郎将是唯一的选择。有些话,目下还不能跟他说得太透。他想的那些个法子都是旁门左道,而且过于阴狠,最起码现下局面,我还是不过多参与的好!”

王晊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明白太子对这位才具拙劣的“自家兄弟”竟然也抱着极大的戒心。

却听李建成继续说道:“其实想要调开天策府的这些个武将也并不困难。只是因年初的鸩酒一案,父皇现在对我也颇有些顾忌。因此现在这个机会虽好,却不能立即加以利用,着实有些可惜。只要父皇能够恢复对我的信任,又何需用遣江湖刺客暗杀夜袭这种笨办法呢?老四愿意试试,我倒是不反对,不过表面上总要撇清一下,否则这个大嘴巴吵嚷出来是奉太子令谕行事,那我岂不是作茧自缚?这样的蠢事不能做,说到底,谁当储君都是父皇说了算。世民虽说望高权重,没有父皇的首肯,他既进不了东宫也去不了洛阳。我自受封监国以来,素以仁孝为本,不事张扬恭守本分,也正因为此,虽然二弟功高,却始终不能取我而代之。无论是嗣位还是治国,仁孝二字都是根本,失了这两个字,君者不君,臣者不臣,父者不父,子者不子,兄者不兄,弟者不弟,最终结果就是国者不国天下大乱。前朝炀帝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这一层不仅我们想得到,就是陛下,也从无一时一刻能忘怀……”

王晊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唇,躬身应道:“殿下英明……”

天策上将

“这是一个再明白无误的信号,房杜二公一去,天策府立时少了两根脊梁骨,大王等于断了两只臂膀。诏敕里竟然连‘不得再事秦王’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皇帝究竟存的是什么心思?这不是生生逼着我们造反么?在这个时候下这种诏敕,明明是压根就不打算放我们去东都,看来此番出蒲州提调诸路军马的事情也彻底泡汤了。”长孙无忌苦着脸叹息道。

天策府军谘祭酒张公谨不动声色地道:“舅爷说这些都是没用的,目下不是揣摩陛下心意的时候。陛下心意如何,我等大可不去管他,难道说陛下要我们全部自尽,我们也恭敬奉敕么?走洛阳也好,出蒲州也罢,其实目的都是一样的,两个字‘离京’罢了!房公杜公虽去,只要殿下无恙,天策上将府就仍然是掌国之征伐位列六省之上的头等衙署。眼下还没到事不可为的地步,当务之急是要议一议我们原先的离京方略究竟还有几分实现可能,这个方略若是真的已经不能再用,我们也得订出新的方略。离京有离京的方略,留京有留京的方略,大事上大王拿主意,我们只需拟定细务就是!”

侯君集冷然道:“弘慎所言不错,是走是留,大王一言可决!”

坐在宏义殿主位上的秦王李世民见三名心腹臣属的目光都转向了自己,不禁微微一笑,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笺,递给侯君集道:“这是屈突老帅自蒲州发来的急件,是讲述李靖主持的蒲州军务会议详情及所定大致方略的,你们先看看吧。”

三个人接过来一一传阅,信笺极短,转眼之间已经看毕,长孙无忌脸色变得惨白,张公谨凝眉沉思,侯君集轻轻叹道:“看来,李靖此役已是成竹在胸,出蒲州的事情,再也休提了!”

李世民轻轻吐了一口气,说道:“你们的眼睛都盯着京城里面,我却更加关心北方的战事。李靖不愧名将之称,从判断敌军情形到下定战略决心,时辰极短。我料颉利这一遭恐怕是要吃点小亏了,不过李靖手上就那么点兵,想把颉利可汗留下却是万万不能。你们大概在想,李靖这一仗打胜了,我们借此番征伐的机会离京的大计就彻底泡汤了,是不是?”

三个人相互对了一下眼神,均未答话。

李世民似乎也没打算听他们回话,自顾自说道:“目前你们的心思都放在朝局上了,北方如此严重的军情,你们谁也没往心里去。这也难怪,不离开长安,始终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都有这种感觉,何况你们?可是你们谁也没意识到,就在此番的北线军情里,既蕴藏着我大唐自立国以来第一遭大的外患,同时也暗含着我们摆脱京城险恶局面的一线生机。老子云祸兮福之所倚,正是谓也!”

侯君集苦笑道:“三万敌军,就算是金狼铁骑,也未免太少了点,李靖和任城王的兵力虽说不强,但有屈帅在背后给他撑腰,大大小小打个胜仗绝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恐怕殿下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又要打个折扣了!”

李世民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我们且假设李靖所料不差,颉利此番身边只有三万金狼军。你们且告诉我,这位可汗大人不远万里带了这么点兵马到长城以前究竟干什么来了?仅仅是骚扰边郡破坏我朝春耕来了么?这个答案傻子都不信,颉利似乎还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是以本王以为,颉利此番,是打探虚实窥测路径熟悉地理。以我和刘武周、宋金刚交手的经验而言,突厥人做事情向来讲求效率,这等没有利益可言的事情他们会做?如此看来,突厥的大规模入侵,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此番颉利可汗回到漠北,恐怕最迟不出三个月,突厥大军必然大举南来!北方诸部落联手,其总兵力当在十五万到二十万之间。这原本还算不得什么,令我忧惧的是,颉利可汗现下对我大唐北部防线已全然明了,我们的兵力配备城防守备再无秘密可言……”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抬起头扫视了三个心腹臣子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此次,突厥大军将置我怀灵庆原泾夏诸州于不顾,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内直扑长安城下……”

宏义殿内鸦雀无声,三名臣子面面相觑。长孙无忌是文官,不懂军务,饶是如此,也被秦王李世民的大胆推测震骇得面如土色。侯君集和张公谨两个武将却立时命人取了长安以北的军事布防图来,两个人默默研看着,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李世民不提倒还罢了,他这一提倒是真惹出了一个朝廷北边防御上的大破绽。自隋以来,对北部诸夷一直采取和亲和塞防的策略,大唐定鼎立朝之后延续了隋时的御边之策。因此长安以北虽时刻保持着十万以上的兵力,却绝大多数都集中在怀远、灵州、夏州、秦州、泾州、庆州、原州等城墙坚厚稳固的郡城里,但可机动调配迅速驰援各地的骑兵却不多,且配置分散。

灵州都督任城王李道宗麾下四万军士,却绝大多数是步卒,骑兵只有四府。太行道总管任瑰麾下两万人马,只有三千轻骑。秦州总管驸马柴绍手上兵力三万八千,骑兵近万,这是北方最大建制的一支骑兵部队。此番赵王李孝恭进京勤王,所率四万江淮军中有五千精骑,再加上去年太原之战北上增援的李靖部一万江淮骑兵以及屈突通统率的一万玄甲精骑,长安周围可供调用的骑兵倒也有将近四万五千人马,总数虽与突厥动辄出动的十几万铁骑相去甚远,却也仍然称得上是一支大军。无奈这四万多骑兵如今分属六名品秩不低的将军统率,每名将军麾下最多不过万骑,最少的只有三千余骑,且兵员素质、马匹装备、甲胄弓矢、刀矛护具均非制式,战力也差别颇大。屈突通所率玄甲精骑是李世民苦心经营多年又经历东征之役刀剑锋镝磨砺出来的精兵,士气旺盛、装备精良、战技娴熟、久经沙场,可谓当之无愧的唐军精锐;而李靖麾下江淮骑兵虽然在马匹装具上略逊于玄甲军,但其平日操练强度临阵战技战力却毫不含糊,这支平略南方战争中磨砺出来的骑兵是天下仅次于玄甲精骑的精兵;李道宗守长城数年之久,其麾下骑兵数目虽然不多,但多是久历战阵的老兵,作战经验却极为丰富,面对突厥铁骑进退自如阵法森严。除去这三支兵以外,柴绍麾下和任瑰、李孝恭麾下的骑兵就显得稍弱,兵员大多是欠缺实际作战经验的新兵不说,平日的操练以及马匹装具武器配备都要逊色颇多。因此大唐朝廷此番集中在长安以北的部队虽然不少,可机动的兵力却仍显捉襟见肘。若是此番东西突厥两可汗当真集中十五万到二十万塞外骑兵联军南下越过北部诸郡直取长安,以目下的兵力对比而言,朝廷实是连一成的胜算都难保得。

张公谨用拳头支着地面沉声说道:“必须在三个月内统一京畿周围兵马的提调之权,尤其是骑兵,战端一启必须集中使用,否则力分则弱,中土士卒在长途奔袭驰援上远逊塞外铁骑,再加上互不统属各自为战,到时候恐难应缓急。”

侯君集立直了身躯道:“这就是了,北方战局如此,纵使此番我等不能如愿离京,一旦突厥大军南下,陛下终归还是要起用殿下。举目朝中,德行谋略威望功绩堪堪能够统一提调数路大军齐心戮力拱卫京师者,舍殿下更有谁人?我猜殿下的意思,还是要再忍一忍再等一等,到时候就不是殿下求着朝廷放行了,而是朝廷求着殿下出掌军符。那时候殿下只要提一句将房公杜公调归天策府建制,陛下断无不允之理!”

长孙无忌于兵事戎机虽不擅长,这一层却是早已想到了的。他掰着手指头算道:“不只如此,一旦事态危急,朝廷上下但求破敌,其心之切,恐不下于今日我们离京之意。斯时不仅房杜二公要归府治事,就是兵马、财饷、器械、粮秣、胄甲之需,但凡我们提出,尚书省断无推诿搪塞之理。大王自建天子旌旗于洛阳,必得人财齐备兵甲充足方能与朝中的太子鼎足而立。这一遭若是我们不能一次把东西要全了,以后再想要可就难了。”

坐在王座上的李世民却似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话,目光幽深若有所思,半晌方才出言道:“你们适才所说,都不为错。若能如此,当是上天眷顾。然目下我思虑所及,却不在此。我所忧虑者,突厥大军一向动作机敏来去如风,此番又熟悉了长安北方诸道郡县的地理路径,一旦南犯,必然是雷霆万钧之势。恐怕朝中尚未议决,突厥联军已抵长安城下。那时纵然本王登坛拜帅,亦不过京都城守而已。还有,即使我来得及出蒲州建行辕,以目下的京畿兵力,无论是勤王还是与突厥决战都远远不够,必得从河东方向和河北方向抽调勤王之师。到时候李世勣和李艺是否听调,就在两可之间了!”

侯君集冷然道:“殿下放心,是时京师危急,不能共赴国难之臣,留之何益?殿下就是斩了他们,陛下和朝廷也断不会怪罪羁言。我想京城被围太子危难,那李艺当不会全然坐视,李艺尚且如此,何况李世勣那滑头的老匹夫?”

李世民点了点头,低沉地“唔”了一声,算是认同了侯君集的见解。

侯君集低头想了想,说道:“殿下所虑我们还不曾离京突厥就已经围城,那确是大不幸事,当其时莫说殿下不能抛下阖城臣民独自突围逃走,就是殿下狠得下这个心背得起这个骂名。陛下和太子也万万不会应允殿下离京以号召天下的。就是三省的相公们,恐怕也都担心大王此去一去不返。到时候大王手握重兵在关东坐视突厥荼毒关中,陛下与太子死国难而殿下坐收渔翁之利。虽说殿下万不会这么做,但陛下、太子、齐王以及朝中的大王公卿大臣们却不能不作此想!所以说一旦拖到突厥兵临城下,我们的东行大计恐怕就没什么意义了。”“君集所言,亦不尽然!”在一旁端坐凝听的长孙无忌语气晦涩地道,“君集这是只见其一未见其二,只识其弊未识其利。拱卫京畿之战一旦开始,不管大王是在长安还是在蒲州,必然会被陛下暂时授以提调全国兵马之权,大王如在外,自不待言;就是在内,如能借此机会将京畿城防兵权及禁军兵权抓在手中,待突厥大军退去,何事不可为?”

侯君集和张公谨对视了一眼,不由得为这位天策长史王妃亲兄思路之敏捷深感钦佩。侯君集心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和长孙无忌已经暗中商议过多次在长安城内骤起发难以武力胁迫李渊下诏改立太子的计划。每次这位长孙大人均面露不忍言不忍闻之色,其时侯君集还暗笑文人软弱无用。没想到此番最先一个想到利用到手的兵权在京城内搞风搞雨的恰恰就是这个软弱无用的文人!

长孙无忌却似并没有留意侯君集和张公谨的神色,自顾自掰着手指头算道:“大王兼领左右十二卫大将军,除天节、天纪二军之外,天下当无大王不可提调之兵。唯可虑者,东宫六率、齐王府两赴护军总计万人有余,左右长林两千两百卒,常何手下北门禁军约一万八千,刘弘基手上京兆府城防军约三万五千人。这几支兵没有陛下的圣敕,殿下平日是不能提调的。然而一旦京师被围危殆,殿下被委以军事上的全权,便可借守城为名对这些军兵进行提调整编重新建制,以殿下的手段以及天策府中众将的将兵之力,待得突厥兵退之时,长安城里就再非现下这般局面了……”“如何退兵?”李世民淡淡地问道。“……”长孙无忌愕然语塞。

李世民笑了笑:“自太原起兵以来,我所历者大大小小不下百余战,却从未遇到过此番这般凶险的局面。朝廷里的争斗掣肘固然可虑,却绝非眼前最难缠之事。面对二十万突厥联军,即使倾我大唐举国之力亦不易应对。就算此番朝廷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要抵御二十万塞外铁蹄也颇为吃力,何况目前长安局面微妙朝氛诡异,举国兵力分散统属不一,宫内又有太子齐王牵制掣肘,这个仗不用打,结果不问可知。”

他站了起来,在书案前踱了两步,怅然道:“内未安而外何以攘?这个局面下开战,对朝廷实在是太不利了!”

长孙无忌想了想,答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臣虽不懂兵戈之事,然于大略,却也有一愚之得。突厥大军南来,若是步步为营层层叩关,则朝廷当有从容布置的余地,如此殿下率天策出庆州、蒲州或秦州提调天下兵马的大略当能顺利实施。若是突厥置我北方州郡藩镇于不顾,千里奔袭直下京都,那么只需我们固守长安五到十天,各地勤王之师将云集京畿。是以突厥此战,贵在速战速决,否则其败局定矣……”“辅机没带过兵,说错了也不怪你!”李世民笑道,“这是兵书上说的道道,不是不管用,要分对谁用,怎么用!打仗这回事,要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因时应势,因地制宜,因人顺变。颉利可汗此次南犯不领大兵,就是为了减轻后勤方面的压力,以保证队伍来去自如。此番他熟悉了长安以北的山川河流地理路径州郡府县,也探知了朝廷北塞防御体系的虚实。去年的太原之战,突厥人到现在还在后悔不该放弃其一向擅长的快速机动野战而坐困坚城之下。长安城防比之太原坚固数倍不止。颉利可汗就是再愚蠢此番也不会重蹈覆辙,所以说他率联军直下长安的目的,就是将我北方各路兵马引出防御工事,之后再和他的无敌骑兵在无险可守的渭水平原之上进行战略决战。那时候父皇、太子和我都被围困在城内,敕令不出京兆。勤王兵马虽多,却令出多门统属不一,没有统一的指挥和提调节度,即使天下郡县均派出勤王兵马,也不过几十万乌合之众罢了,正好让颉利可汗以相对优势之机动骑兵各个击破。”

他苦笑了一声:“目下距长安最近的是柴绍,他的马步军七日之内可抵达渭水,屈突通自东入关勤王,最少要十天,任城王南来要半个月,李世勣和李艺最快也得二十天上下。各路军马没有统一节制,日夜兼程驰援长安,赶到了也是疲兵,突厥铁骑只要分出八万余人日夜围城,我城内守军就根本无暇他顾。哈哈,十万突厥大军在长安城下吃得饱饱的,精神头养得足足的,反客为主以逸待劳。柴绍统带的几万人马用不了一天工夫就会被突厥人割麦子一样一片片割倒。屈突通、李道宗、李艺、李世勣,二十几万勤王大军全都反过来变成了远道而来的客军,兵马总数虽多,却逐次投入战场,犹如为火添油。等到颉利打垮了屈突通,大唐的天下,就全都押在李世勣的身上了!”

长孙无忌脸色已经变成惨白颜色,斟酌着词句道:“突通老帅久经战阵,麾下又有天下闻名的玄甲精骑,虽说没有殿下坐镇,也不至于一战即溃,只要他能撑上几天,任城王、燕王和李大将军的军马就到了,那时候……”

李世民摇了摇头:“没用的,屈突通久经战阵,却绝非颉利可汗的对手,突厥骑兵的机动性、剽悍、骁勇和王窦之流绝对不可同日而语。老将军虽说是老军务,径直面对突厥铁骑,这却还是第一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间挺直了腰板道:“所以,实则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最迟于五月上旬出庆州提调诸军预作战争准备,这样我们就能够争取到两个月的处置余地。要么我们就只有坐以待毙了!等进了六月再节度诸军,时间就不够了。我们唯一能够预先采取的对策就是派出一支偏师出泾州略武功,与长安城互为掎角之势,确保颉利可汗不能放手合围京城,争取能够拖延十天到半个月时间……”

正说着,大殿门外忽然传来了尉迟恭略带沙哑的声音:“末将尉迟恭,请见大王!”

李世民望了望宏义殿的大门,嘴角浮现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整整袍服重新坐下,挥手道:“敬德进来吧!”

尉迟恭今日穿着颇为正式,头戴一顶软翅青巾,身上穿一件月白色的汗褂,外罩一件紫色青须五爪花蟒袍,腰间束着一条李渊御赐的宽板鱼带,足下登一双皂青色快靴,腰间的宝剑乃隋宫至宝“泰阿”,原本是皇帝赐给秦王做三军司令之用,后天策府立,李世民典军名正,便将这上古神兵赐予了数次在乱军之中救得自己性命的尉迟恭作为随身佩剑。

尉迟恭躬身行了礼,站直了身形道:“大王,如今东宫那边一步紧似一步,步步进逼毫不容让,不是末将多嘴,时局不宁,您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王妃世子和我们这班鞍前马后追随殿下多年的臣属们打算打算了!”

一句话说得殿内几个人面面相觑,李世民笑着摆了摆手:“这里没有外人在,不必拘泥礼数,坐下说话!”

尉迟恭也不客气,略略谦谢一下便在张公谨的下首坐了,向他和长孙无忌、侯君集欠了欠身,权作见礼。

李世民轻轻抚了抚唇上的“一”字形胡须,微笑道:“敬德今日似乎是满腹忠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呀。也罢,你就说说看,本王当如何打算?”

尉迟恭神色肃然地追问道:“今日在场的都是大王的亲近信任之人,某家说话也不避讳。敬德别无他意,就是想问问殿下,太极殿外那口大铜鼎的分量,您究竟有没有心思知道?想不想问上一问?”

李世民眉棱骨不动声色地耸动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道:“一口破鼎,有什么稀罕处?问与不问,都没什么打紧!”

尉迟恭嘿嘿一笑,黑中带红的面庞泛着一丝寒意:“恕臣下无礼,殿下若是有这份心思,敬德跟着殿下拼死拼活效命沙场这么些年也不枉了。日后大王抚有天下,某家就算不能高官厚禄,至不济百年之后灵位图形也能效光武名臣般跻身云台垂享后世香烟!殿下若是无此大志,敬德跟着殿下也没什么出息,倒不如规规矩矩回去种地,守着婆娘和娃娃了此残生,也免得一腔热血做了刀下之鬼,后世史书再留下个‘叛臣逆将’的名声,那就真的不值了!”

李世民哑然失笑道:“谁说敬德不读书?不读书竟然晓得这许多的典故,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敬德,这一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尉迟恭嘿嘿笑了两声,道:“不瞒殿下,话是某家自己的话,汉光武帝云台二十八将的典故,是司马大人给某家讲的。至于叛臣逆将什么的,嘿嘿,那是上次与大家共宴时从玄龄相公那里听来的。”

李世民讶然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些了?那个‘问鼎’的典故又是谁教你的?”

尉迟恭咧嘴笑道:“殿下也忒看不起某家了,尉迟恭毕竟也是定杨可汗驾前重将,刘公虽无帝王之命,毕竟也是一方诸侯,幕中有学问的人还是不少的。问鼎的典故,是那年跟着宋王打齐王和裴寂的时候金刚大哥说给某家听的。”

他顿了顿,说道:“某家今天之所以有这一问,并非对大王不忠。而是某家以为现下局面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大王若再顾念父子兄弟之间的那点子骨肉亲情,恐怕用不了多久,众兄弟就要追随大王同做刀下之鬼了!”

李世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漫不经心地道:“局面虽然不妙,也不至于危言耸听吧?房公杜公能奉敕出府,自然就能应诏而回。这件事情是裴相国的首尾,他毕竟是文人宰相,有些事情处理起来毕竟书生气浓了一些。若是大哥谏言,首先要调离的便是君集、志玄、敬德、叔宝、知节、行恭六将,二公的文章学问虽好,关键时候毕竟当不得矢马弓刀。”

尉迟恭脸上肌肉颤动着狞笑道:“殿下说的一点不错。嘿嘿,太子殿下的更率令王晊,昨晚夜造臣府,送来黄金五十斤,彩缎一百匹,渤海进贡的珍珠两百粒,外加一副精工打造的黄金锁子铠甲。嘿嘿,当真是大手笔呀!”

李世民闻言,连头都没有抬,嘴角浮现出一丝似喜似慰的微笑。侯君集却两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长孙无忌,这位皇亲国戚的目光里,此刻充满了惊惶和恐惧……

峡口鏖兵

峡口集距扼守长城关隘的灵州要塞八十余里,距大河一百二十里,是大河南原之上一处不起眼的小镇子,总共不过七十余户人家,然其地理位置却极为特殊。峡口集是距长城最近的集市,中原和口外的商旅多在这里歇脚打尖,集子里的马市是灵州军事禁区内唯一可以合法交易马匹的地方。因此人烟虽然稀少,峡口集平日熙熙攘攘却也小有繁华。峡口集得名于镇西十二里的野狼坡,这野狼坡实则是一片高地,上下二十余里寸草不生砂石遍地,峡口集恰好位于野狼坡与中条山北麓之间,故而得名。也就是这个荒无人烟的野狼坡,大唐武德九年四月廿四日,由突厥可汗颉利亲自统率的将近三万金狼铁骑与大唐永康县公、上柱国、璐州道行军大总管李靖所率一万江淮骑兵在此展开了一场空前惨烈的骑兵会战。

江淮骑兵的编制较普通唐军为小,全军共计十府,每府千人千马,皆为中府编制,只有作为李靖贴身护卫亲兵的荆州亲卫府是上府编制。江淮军的战马远不及突厥骑兵乘骑的塞外战马雄壮骠悍,冲击速度也相去甚远,其所长在于善跋涉耐远途,从蒲州跨越数百里奔袭灵州,还能保有相当余力。凡物有其利亦必有其弊,耐久力稍胜一筹的另一方面便是负重能力大打折扣,江淮军的马具装备甲胄兵刃无论从质地上还是从性能上与突厥骑兵都难相抗衡。普通骑卒身着皮甲,挎一柄略带弧度的斩马刀,佩戴一副坚韧度较高的拓木弓,箭壶中的箭是唯一不打折扣的物什,每个骑兵的箭壶中都满满当当插了三十六支狼牙箭。李靖和各府的统军将军披挂的是通用的明光铠,却全是为了指挥节度便利。

作为此次北线防御战的前敌最高节度大将,对于敌我双方的战略态势对比,李靖心中明镜一般。唐军与突厥军不仅仅在数量和质量上差距甚大,即使在双方的临战状态上,唐军也处于绝对的劣势。突厥铁骑虽是客军,毕竟已经在附近盘桓了数月有余,地理环境早已熟悉,且接战之前已经足足休息了半日有余;唐军虽是主军,却是从长江一线临时抽调北上,几乎所有士卒都是长这么大头一遭来到大河以北,更何况连续行军三日三夜,人未离马马未卸鞍,是地地道道的疲惫之师。唐军唯一可恃者就是隐秘行军突然出现在阵前,颉利可汗及其左右不明虚实心存顾忌,更无法判断是否随后还有援军。颉利可汗虽然历来飞扬勇决,但此番毕竟是率轻师孤军深入,四周强敌环伺,稍有不慎就有全军覆没之虞。

唐军突然出现,确乎在突厥军的意料之外,待全军上马作好了临战准备,野狼坡上最高的地势已为唐军占据,几名原先布置在上面充作警哨的斥候兵飞也似的驰回本阵,有一个跑得稍稍慢了些,远远的一支狼牙箭自背后透胸而过,带出了一蓬血雾。死尸的脚挂在马镫里拖回本阵,扬起了一路烟尘。

颉利可汗恶狠狠地注视着军容严整井然有序的唐军阵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朝着身边的俟斤阿史德乌没啜使了一个眼色,阿史德乌没啜会意,纵马出阵,勒住缰绳用汉语高叫道:“对面是大唐哪位将军?请出来说话!”

李靖刀削斧刻般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深吸了一口气叫道:“击鼓!”

咚咚的战鼓声陡然间在空旷的原野之上响起,让所有阵前的将士心中骤然一紧。击鼓进军!阿史德乌没啜有些诧异地眯起了眼睛,自己问话对方非但不答,竟然擂起战鼓,连个照面也不愿意打就要开战。对面的唐军人数不多,战意何以如此强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唐军前军两千余骑已然开始缓缓前进,骑兵们动作统一地拔出了马刀向天挥舞,齐齐扯着嗓子高叫“杀——”,人数虽然不多,声音却极响亮高亢,一时间,鼓声、两千匹马蹬踏大地的声音都被这震人心魄的喊杀声淹没了。

阿史德乌没啜虽然略感惊疑,却并不畏惧,眼前这点骑兵,还不够金狼铁骑半天吃的。

就在此刻,就在唐军中军的左右两翼,突然之间驰出了两支轻骑,这两支骑兵绕过高坡,分两个方向斜刺刺向突厥军阵的两翼杀去。

两翼的骑兵杀出阵位并不奇怪,让阿史德乌没啜略感有些别扭的是这两支骑兵杀出阵位时的速度。速度就是骑兵的生命,骑兵在战场上的机动优势以及强悍绝伦的冲击力全赖远高于步兵的速度。没有了速度,骑兵就发挥不出任何的优势。然而骑兵的速度却绝非说有就有,不经过一段距离的加速,骑兵的速度所能造成的冲击效果将大打折扣,甚至可能根本就发挥不出来。这两支骑兵自野狼坡最高点两翼一露头,阿史德乌没啜立即断定,不管这两支轻骑总共有多少人,必然是在坡后突厥大军的视觉死角里经过了起码数百丈距离的加速才杀出来的。速度虽不算快,但金狼骑兵要想将马速提高到同等程度却同样需要百余丈的加速,双方阵线之间距离空间也不过四百余丈的距离,恐怕速度还没提升多少,两军便已遭遇。阿史德乌没啜这才明白过来,击鼓也好,前军出阵也好,高声喊杀也好,都不过是为了掩盖坡后两支偏师加速的马蹄声而已。他心中暗自冷笑,看来对面统军的唐将倒是略通骑兵的奥妙,只是双方实力相差悬殊,这种小伎俩根本不能扭转强弱之势,这种局面下如此轻率用兵,未免也太莽撞了点!

这两支轻骑阵列不若前军般齐整,每骑之间拉开距离较大,士卒们都塌着腰低伏在马背上,几百丈的距离,几乎眨眼之间就还剩下不足一百五十丈,金狼军的骑士们早已搭弓在弦,只待唐军全军进入射程。便在此时,唐军阵中又是一阵急促的战鼓声,随即“呜——呜——”的号角声响起,随着这令人心动神驰的号角声,一面明黄色镶着龙纹边页的大纛在野狼坡最高的地方竖了起来,那里恰恰是唐军中军所在处。

一时间,颉利可汗和阿史德乌没啜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突厥阵中所有通晓汉家文字的特勤和俟斤们都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刃弓矢,全然没注意到两翼来袭的轻骑恰于此时马头略偏,向突厥军阵的两侧略去。

那大纛上光溜溜什么饰物都没有,只简简单单用楷书工工整整写了五个玄色大字:“天策上将军”。

旷野上仍然是敌寡我众,眼前的唐军骑兵也仍然就这么多,背后五十里远的灵州城也仍然没有什么异动,四月下旬的天气,风沙虽大,阳光却也仍然温暖和煦,一切似乎都与方才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一股彻骨的寒气却在突厥大军之中悄悄地蔓延开了,上至君主下至士卒,都被这自野狼坡高坡背后传过来的莫名的寒气感染得高度紧张起来。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那杆刚刚立起来不久的大纛上那微不足道的几个楷字而已。

只有颉利可汗和少数几个灵台尚且清明的将领才注意到了,在大纛一侧,唐军又打出了另外一面将旗,旗号上的字样远较大纛为多,写的是“天策长史璐州道行军大总管李”。

阿史德乌没啜催马驰了回来,对颉利可汗道:“应该是李靖的骑兵,我们在长安的线报传回的消息,三个月前,唐廷正式发布了李靖任璐州道行军大总管的任命!”

颉利可汗阴沉着脸“嗯”了一声,开口道:“他什么时候又做了李世民的行军长史了?”

阿史德乌没啜摇了摇头:“那就不清楚了!我们最后一次接到长安线报是在夏州,最近两个月的消息,回到牙廷之前恐怕我们无从得知。”

望着两翼正在来回游走射杀己方士卒的唐军骑兵,颉利可汗握紧了双拳道:“现在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关心的是这个李世民究竟在什么地方?他手上有多少军马!”

阿史德乌没啜疑惑地道:“这个李靖不会是在虚张声势吧?”

颉利可汗冷然道:“你了解这个李靖吗?他是唐军中的元老宿将,在唐军平灭南方的战争中是指挥十余万军马的统帅,他的军队为李渊打出了中原以南的半壁江山。在大唐军中,他的地位甚至比李世勣和屈突通还要高。这样一个战功卓著的将军,除了李世民,还有谁有资格用他做幕僚?”

阿史德乌没啜迟疑了一下道:“这个李靖,原先似乎一直在赵王李孝恭行军总管府做长史!”

颉利可汗笑了笑:“你认为以李孝恭的身份和高傲,他会做出打着别人旗号来壮胆子这样丢面子的事情吗?”

他“锵”的一声将弯刀擎在了手中,狞笑道:“李世民的大军究竟是否就在附近,我们和这个李靖打上一仗就完全清楚了,就算是面对号称在中原没有对手的李世民,草原上狼的子孙也不会有丝毫的畏惧!”

背后一刀

“在南方待了这许多年,戎马倥偬,终日与刀剑锋镝为伴,朕看你的身子骨倒似比原先好得多了!有什么调养之道,不妨说来听听!”李渊笑眯眯地对赵王李孝恭道。

李孝恭脸上堆着笑欠了欠身,恭敬答道:“臣早年文弱,都是吃了娇气的亏。这些年在外带兵,太阳晒雨雪淋,吃伙房大锅里的粗饭,骑在马背上打瞌睡,说来也怪,幼年时落下的胃气弱的老病根竟不知不觉地去了。这却也算不上什么调养之道!”

皇帝哈哈大笑:“虽如此,却也说得实在!进京快一个月了吧,住得可还惯?”

李孝恭答道:“蒙陛下爱惜,臣这些日子休养得极好,只是平日里公务繁忙,乍一闲下来,浑身上下倒还有些不自在呢!”

皇帝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你的心思朕知道。此番北边用兵,实出于不得已。朕没允你再挂帅印,是另有一番计较的。”

他顿了顿,说道:“今年是朕登基的第九个年头了,虽说天下鼎定,却也还难称得天下太平。北方的外患固然是朕一块心病,毕竟是边事,然则河东的盗匪不靖,却实实叫朕难以安寝。窦建德死了几年了,人们还念着他的好,这说明了什么?一是窦建德虽是一方豪强,确有其过人之处,其他反王不可比;二是朝廷的施政有误,吏治不清政令难行,地方百姓腹有怨言。山东这个地方,确实需要一个镇得住的人去好好整饬一番了!”

他端起酒盏,浅浅地抿了一口,道:“北边嘛,任城王虽然年轻,但治军多年骁勇善战三军宾服,屈突通侍奉两朝谨慎老成,李靖精通兵略善谋攻伐,三人联手,军事上的事情,朕不太担心。可东边目下要紧的却不是军事,而是政治。李世勣是老军务,有他坐镇,即使再有竖旗造反者,朕也不担心。可是河东地方千里,仅粮盐两项,经营好了就不得了,能抵小半个国库的岁入。朕虽派了王珪去治理庶务,终归还不大放心,那个地方,总得有个德望资历均可服众的家里人去坐镇才好。”

李孝恭端着酒盏的手略有些颤抖:“陛下的意思,是想让臣出守河东?”

皇帝凝视着他道:“朕现在设了从二品的山东道行台,以李世勣遥领左仆射,王珪为右仆射。可是朕还想设一个更大的行台,统领晋、冀、鲁、豫诸州郡军政事务,就叫河东道大行台,洛阳以东,淮河以北,悉署理之。这个行台和原来的陕东道大行台一样,与朝廷尚书省同级。你出任河东道行台尚书令,正二品,由裴、萧两位政事宰辅遥摄左、右仆射,李世勣任尚书左丞兼行台兵部尚书,正三品,王珪为尚书右丞兼行台民部侍郎,正四品。其他的人事,你可自行权衡酌定,可先任命,再向朝廷尚书省吏部报备。”

李孝恭这一喜确实非同小可,虽说他在荆州任东南道行台尚书左仆射,但东南道行台不过从二品,且省内只设了一个兵部尚书,乃专为李靖而设。此番出任河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在品秩上一下子与担任朝廷尚书令的秦王李世民一下子拉平了,且听皇帝语气,可仿中枢六部制分设各部,除了吏部礼部干碍朝政礼制不能另设,其余四部均可自行任命尚书。更加让他怦然心动的是,裴萧两位政事堂宰相分任自己的两个副手,虽说不能实际到任,却也是极大的荣耀之事。他又想到眼前皇帝对秦王颇为不喜,看这意思,恐怕年内秦王权势便将不保。到时候空出一个尚书令的位子来,太子监国自是不能兼领,齐王顽劣,做个侍中都是摆设,总领百官总理朝政的尚书令说什么也不太可能落在他头上。宗室之中,只有自己军政全能,又实任与朝廷尚书省平级的河东道行台尚书令,到时候进政事堂荣任首辅,不过咫尺之遥而已……

李渊哪里想到转眼之间这位赵王已经转了这许多念头,他叹了口气,道:“朕以秦王功高,欲封秦王于洛阳,允其自建天子旌旗,又恐他军功太甚遭朝野猜忌,他心里也不安。所以朕将免去其所任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一职,把河东几十个州郡划出来由你统领。秦王及其所属天策上将府统领函谷关以西洛阳以东晋阳以南许昌以北的几个州郡作为封邑,这个地方另设一道,就叫关外道,直属于天策府。朕把你放在东都的东边,是希望你能够妥善安抚百姓节度诸军,若是关中有什么大事,也能与朝廷相呼应!朕的这一番苦心,你能明白么?”

李孝恭眼珠子转了转,答道:“陛下圣心远虑,臣下等皆不能及。不过秦王殿下天生聪颖敏慧过人,函关以东,有殿下与臣坐镇,陛下大可高枕无忧。”

李渊淡淡应道:“哦!你这么看?”

李孝恭道:“是,臣昔日伐南之前,曾往秦王处辞行,其时殿下将讨王窦。当时秦王殿下对臣言道:洛阳为关外重镇,东连齐鲁,西下函关,北眺太行,南俯荆襄,实为兵家必争之地。自古以来,得洛阳者得天下,汉光武帝、魏文帝莫不如此。王世充一狂妄匹夫,坐据洛阳尚能问鼎天下,只要洛阳在手,不愁天下不定。”

李渊默默地听着,半晌没有搭言,良久方道:“你此番回京,去拜访秦王了么?”

李孝恭垂下头去,以掩饰略有些得意的眼神,答道:“十天前就去了。秦王对陛下封国建旌之事极感荣宠。称必将善自经营河洛,以不负陛下厚恩。”

李渊问道:“他很高兴?兴致……很高?”

李孝恭恭恭敬敬地说道:“是,不仅是秦王殿下,整个天策府上下人人都面带喜色,都盛赞陛下隆恩厚德呢!”

李渊直视着他问道:“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呢?”

李孝恭一怔,随即坦然道:“秦王殿下经略河洛有年,身边左右文武,以山东豪俊居多。这些人留在长安,本来就是因为秦王是主,他们并不喜欢关内的水土。此番听说能够出关回到家乡去,且可以继续追随独建天子旌旗的秦王殿下,当然多感畅然。臣看他们的意思,在京师待得似乎颇不如意,去了洛阳,这些人恐怕就不愿意再回长安来了!”

李渊沉吟良久,淡淡说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建河东行台之事,两月之内朕就有明敕,你回去准备准备,不要张扬。长安局面复杂,你自小心谨慎就是!”

智深若海

“常公既用在下为幕宾,马周自当竭诚用事以报常公知遇之恩。如今京师局势一日紧似一日,常公身负皇城宿卫重责,断然撇不开这天下第一难缠的家务事。于此性命交关的当口,常公切不可再对周有所疑忌提防,内刚则外严,里疑而患生,如不能推心置腹,穷书生就算留在府中,恐也无益于常公。”

马周短短几句话,立时让常何闹了个大红脸,他讪讪笑道:“我请先生来本就是为了商议大事的,又怎会猜疑先生?马先生是饱学之士,常某是个粗人,这些日子里若是有什么事情得罪怠慢了先生,还望先生海涵则个。”

马周摆了摆手:“常公不必和我兜圈子了,马周自入幕数月以来,承常公以士礼相待,又有什么委屈处?如今时局不宁,朝政维艰,我只问常公一句话,还望常公据实相告。”

他转过身来,二目炯炯地凝视着常何,一字一顿地问道:“东宫和宏义宫,将军究竟站在哪一边?”

一句话把个堂堂帝国皇城禁军统领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面色极为尴尬地看着马周。

马周冷然笑道:“此事关系你我的身家性命,常公切勿再以虚言相对。常公若是信得过马周,便请实言相告,若是信不过马周,也请言明,马周即刻离府,如此两不相误,其善大焉!”

常何愕然半晌,爽然大笑道:“先生言重了,我既待先生以士礼,又怎会信不过先生?只不过事体重大,牵涉诸多,常某位分非常,先生不问起,倒还真不敢轻易言及。”

他用手捋了捋胡子,坦然道:“不瞒先生,自从常某就任北军以来,太子曾数次对常某流露出招揽之意,我并未回绝!不过,我追随秦王殿下多年,一直效命鞍前,秦王和尉迟将军曾在武牢乱军之中救过常某性命,就是玄武门禁军屯署统领之位,也还是秦王殿下提携才得任之。所谓知恩图报,即使秦王殿下失势,常某也断断不会落井下石,妄做小人。”

马周缓缓坐回了坐席上,皱着眉头说道:“常公是如何回复太子的呢?”

常何笑道:“我对东宫来人道:‘请太子放心,常某既是大唐的臣子,自当效命陛下与储君,需关照处,不消说的,自当尽心尽力!’”

马周追问道:“如今太子与秦王势同水火,一场萧墙之祸就在眼前,常公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呢?”

常何苦笑道:“我职位卑微,又能如何打算?我虽应了太子,却从未做过背叛秦王的事情。秦王虽有大恩惠于我,却并不真正信任我,前番我陪同他前往东宫赴宴,话里话外还在敲打我呢。马先生,说老实话,我手中的兵权虽紧要,终归是个五品末吏。似这等帝王家事王子之争,断然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别说我管不了,就是当真让我管,我也不敢管。无论是太子还是秦王,捏死我都不过举手之劳。我谁也得罪不起,实指望能够外方边塞领兵,躲开京城这个是非圈子,不过看来无论是陛下还是太子秦王恐怕都不会同意。留在京里,一旦事起,除了做缩头乌龟,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马周瞥了常何一眼,心知这个外表粗豪不文的将军实际上心细如发,直到此刻仍然不肯对自己交底。他心里明白,却也不故意说破,神情恳切地道:“恕我直言,别个躲得开,常公却是躲不开的。常公身负宫廷宿卫之责,掌管禁军兵权,无论是太子还是秦王,要谋大事都不会放过常公。”

常何叹道:“但愿陛下能够允准秦王赴洛阳,如此便能消弭一场塌天大祸了。”

马周摇着头道:“将军此乃一厢情愿。陛下在太子和秦王之间举棋不定左右摇摆,早已是朝野皆知的事情。封秦王于洛阳,固然是两全其美之策,然于大唐社稷而言却是饮鸩止渴之策。今上在位或许还能隐忍弹压,一旦今上龙驭归海,还有谁能阻止大唐天下四分五裂?这是明摆在那里的事情,谁还看不明白?就算陛下不听太子齐王的一面之词,裴寂、封伦、宇文士及等政事堂诸相公的意见,陛下恐怕不能当耳边风置之不理吧?更何况还有赵王、淮安王、窦公等勋臣外戚,这些人就算不向着太子,为江山社稷计,也绝不会坐视陛下重蹈前汉分封覆辙而缄口不言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更何况河东镇守李世勣刚刚当上山东道行台左仆射,坐席还没坐热,就又来了一个亲王凌驾于上,他心里能舒服么?这些边将的意见也许不受重视,然则滴水汇成江河,陛下就算心意再坚定,能抵得住这些大王公爵宰相将军的齐声反对?陛下毕竟不是汉孝武皇帝那样的刚愎独裁之主。说到底,出洛阳号召天下,不过是秦王殿下的一个美梦罢了!”

常何越听越是心凉,他声音略带些嘶哑地问道:“那秦王岂不是已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么?”

马周的神情凝重了起来:“秦王若是真的就此放弃抵抗任人鱼肉,他就不是纵横天下十余年不败的天策上将了!”

他叹了口气,语调沉重地道:“这些日子里,我在常公书房之内遍览了自义宁元年以来大丞相府及尚书省发下来的所有邸报。秦王率军征伐,数次皆悖常理,出其不意,从而变不可能为可能。武牢战窦建德,直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位殿下平日里虽说谦恭下士,每临战阵却其志如刚,虽千军万马亦不可夺。没有这份坚毅果决,秦王也不会成为太子储位的最大威胁!”

常何听到此处脸色已然变得惨白:“你的意思是说,即使秦王不能出洛阳,也不会束手听命于太子,反而要拼死一搏弄个鱼死网破?”

马周冷笑道:“秦王若是没有这种打算,当年又何必费尽心机将常公安排在玄武门禁军屯署这样的要害位置上?要知道,一旦京城内乱,不要说太子令秦王教谕,就是陛下圣敕没有将军你的点头都出不了皇城。也就是说,一旦京城乱起,太极殿、显德殿、宏义宫、齐王府无论哪一方离开了将军你谁也控制不了局面。秦王殿下毕竟是军功受赏武事娴熟,无论行事布局,均在要害处预先做眼。这一层太子殿下虽说也看到了,终归迟了一步。虽说目前在朝局上太子取攻势秦王取守势,但太子的攻势,却未免过于文绉绉了些……”

马周说得惊心动魄,常何却反而一扫方才的惊惧神色,双目之中精光闪烁,语气沉涩地道:“马先生似乎已经算定了秦王在皇城之内有所图谋了?”

马周冷笑道:“这些日子敬君弘将军于府中走动颇多,想必就是秦王殿下委将军招揽的吧?”

常何浑身的汗毛都直立了起来,他此番才算真正领略了这个醉酒傲太守的穷酸书生胸中的见识城府。他来府中几个月,每日只见他吟诗作画抚琴弄箫,却不想自己自以为机密的诸事没有一件瞒过他眼去。马周的文采风流自不必说,这份洞彻万物的明达干练着实让人心折。

他强自按捺着心中的惊慌起身拜道:“常何身处危境,做事不得不万分仔细,如有得罪先生处,还望先生海涵。”话语中虽略带尴尬惊惧,倒是透了几分至诚出来。

马周叹了口气:“将军何必如此,圣人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君,机事不密则害成。’马周一介书生,常公身负重任,怎能贸然轻信?”

他顿了顿说道:“如此说来常公实际上坚决站在秦王一边了?”

常何点了点头:“正是,不欺君,不悖主,常某别无选择!”

马周沉思半晌,拍案叫道:“好,承将军看重,穷书生此番便与常公共担这天下第一凶险的大事。如今诸事已现端倪,大祸为期不远,我们需早作谋划,未雨绸缪!”

常何愕然道:“虽说局面险恶,可如今朝廷内外都在为北面的军务焦心操劳,文武大臣还眼睁睁盯着御北的帅位。陛下允了秦王出洛阳独建天子旌旗,也毕竟还没有真个反悔。如今便说局势不可为,是否为时过早呢?”

马周叹了口气:“恐怕一点都不早了。数日之前中书省明发圣敕,调天策上将府长史房玄龄、司马杜如晦离府另行委任。这是东宫重新向宏义宫宣战的一个明白信号,一刀下去,便斩断了秦王的左膀右臂。房杜二人乃是天策府的文胆,此番不得不奉敕出府,诏敕里甚至写明‘不得再事秦王’。太子棋步虽缓,却是步步紧逼。秦王殿下周旋腾挪回转的余地恐怕不大了!”

常何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说,太子是想将秦王身边的文臣武将一个一个调开,使得秦王即使东归洛阳,也不过是孤家寡人而已,从此对朝局再无掌控能力?”

马周冷笑着摇了摇头:“秦王纵横天下十余年,这等手段岂能困得住他?只要他在洛阳登高一呼,四海豪杰必然纷纷往投。只要出了长安城,秦王的声望威名在长江以北如日中天。只有在京兆府,他才落在下风。太子虽说久居京师,毕竟不是不出宫门的纨绔之辈,这一层道理不会看不明白。他这么逼迫秦王,有另外一层道理在里面。”

常何道:“难道待得秦王势孤,再用手段除之?”

马周哂道:“那是齐王的如意算盘,太子若是肯行此下策,他就不是太子了!”

见常何大惑不解,马周微笑着解说道:“太子毕竟是储君,正位东宫,是名正言顺的帝位承嗣者。他不会也不能采用非常之策在今上面前解决掉秦王,那样将会败坏他宽仁德化孝敬严慈友爱兄弟的好名声,也会影响陛下对他的看法。如果太子真的这么做了,会让陛下对其彻底失望乃至切齿痛恨,那样只会便宜了在一旁阴附太子觊觎帝位的齐王。这样的蠢事,太子万万不会做!对于他来讲,既然自身的位子是正的,那只需逼着秦王走到邪路上去,他以正压邪,以众凌寡,不损名声不堕威望,也丝毫不影响自己的地位。后世史笔如铁,也仅会斥秦王为汉之吴、楚,至于孝景帝杀吴世子晁错苛诸王事,直如太史公者,也不过一笔带过而已!哈哈,太子殿下的主意虽说拖沓了些,却也不可谓不高明啊!”

常何此时方才想通其中的关节,秦王征伐多年功高盖世,莫说太子还没登基,就算是已然正位太极宫,也不能无罪擅诛有功亲王为朝野非议后世指斥。因此太子要除去秦王最直接的手段便是逼迫秦王自己谋反,那时候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率兵平乱,不管面对满朝文武还是当今陛下,他都是大唐的忠臣孝子,而秦王则是叛国家背父兄逆人伦的千古罪人。秦王势力虽大,却多在关东陇西之地,京兆一带基本上全都是太子的力量,在长安开战,太子是主,秦王是客,就算李世民有通天彻地之能,在这种局面下除了束手就缚或是兵败身死,恐怕不会有第三种结局了。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相互之间竟然算计到这等地步,常何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浓重的厌恶之感。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秦王殿下忍了这么久,难道就不会继续忍下去么?”

马周摇了摇头:“凡做大事者,行事皆有所求。秦王之所以忍耐,盖因如今京城局面形势对他不利,他不得不克制自己对太子步步退让。这在兵法上有二解,一曰示弱,示敌以弱,使敌对己不加重视,误导敌军错判局势;二曰蓄势,蓄己之势,势成则发,一鼓而不可挡。然则秦王若是真的等到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的时候,即使想再作反击也不可得了。如是秦王能求一世富贵尊荣已是万幸。可是我朝这位二殿下十余年来戎马倥偬英雄了得,别人做得富家翁,他却万万做不得!”“这又是为何?”常何饶有兴味地问道。

马周叹了口气:“我没见到过这位殿下本人,不好评述。仅从朝廷邸报中所见,这位秦王殿下外表虽是谦和爱下善纳雅言,骨子里却是一个秉性刚烈疾恶如仇之人。他待人宽和,待己却颇为严苛,内里极为自负。如此宁折不弯之人,怎么会走韬晦保首领这条无趣之路呢?有句俗话说得好,最了解你的人便是你的敌人。太子既是秦王的兄长,又是秦王的敌人,天下最了解秦王脾气禀性的,除了他更有谁人呢?”

常何沉默半晌,问道:“如此说来,秦王被逼在京城内起兵,只是迟早之事了?”

马周语气断然道:“不是迟早,两月之内,京城局面便将地覆天翻!”

常何大张着嘴,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迟疑了半晌方才口齿艰难地问道:“如今局势未明,秦王或走或留未定,先生何以说得如此肯定?”

马周长叹了一声:“太子布局,步步审慎,注重全局计较细节,可谓滴水不漏;然则秦王治事用兵却截然相反,诸事只抓关键。这也难怪,太子驾前能用事者,不过王珪、魏徵、韦挺、薛万彻等寥寥数人而已;秦王麾下,文有长孙房杜,武有侯张尉迟,无一不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顶尖人才。这些人追随秦王日久,根本不用吩咐,一句差遣一个眼神,便能将诸事料理得妥妥帖帖。秦王根本无须诸事亲躬。太子长于治政却拙于驭兵,治政靠的是为政审慎丝丝入细,驭兵讲求的却是当机立断沉稳果决。太子注重全局,就难免忽略重点,临机之时就难免多所犹豫,宫变如同阵战,一个犹豫就可能葬送三军性命,在这一点上,秦王绝非太子可比。”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秦王目下之所以按兵不动静观时局,就是因为陛下圣心未定,还有一层可能是因为北方军事未安。一旦北方军事局面现出端倪,陛下不让秦王离京的心意稍加明略,继续等下去就无异于坐以待毙了!目前陛下在等北方的军报,一旦李靖和屈突通的捷报传来,秦王离京节度诸军就变得再无必要,如此秦王离开京师的最后一分指望也就告破灭。那时秦王除了当机立断发动兵变诛杀太子齐王逼迫陛下退位,就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常何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他掏出块帕子擦了擦额头,问道:“诛兄杀弟,迫陛下退位?这……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秦王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将出来?”

马周冷冷一笑:“社稷之事,何事不可说,何事不可为?古来成就大功业者,又有哪个受礼制伦常羁绊?魏武帝若奉圣人之言,曹丕安能篡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仁义可以之治天下,却不可以之得天下!殷鉴不远,常公又何必拘泥于妇人孺子之见?”

常何咽了口唾沫,强自稳了稳紊乱的心神,问道:“如果李靖和屈突通兵败,那么陛下就会再次起用秦王以天策上将身份出京提调天下兵马了,那京城之变,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马周长长叹了一口气,答道:“是啊!李靖若是徒有虚名,则京兆可免去一场血光之灾;李靖若果真不愧名将之称,不出两月,长安……将成一片修罗杀场……”

第四章 李建成巧布局,李世民干将遭斥

狼坡血战

一抹残阳挂在远方的天际,将天和地同染成了动人心魄的红,几朵云被落日的余晖渲染得如天火般绚烂多姿。在逐渐暗淡下来的苍穹之下,血腥惨烈的杀戮战场正在吞噬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人、一匹马,在战争的风暴中显得如此脆弱,如此微渺,转瞬之间,无数的灵魂便从大地上飘起,化为怨气,化为杀戾。颉利可汗自继汗位以来所历战阵不尽其数,与中原诸雄互争短长亦非一日,武德八年南征,兵锋直抵李唐发迹之地晋阳城下,是役亦曾与号称中国精锐的天策玄甲精骑正面交锋。然而就算是那场让他铩羽而归之战,也未曾令他有这等心动神驰的感受。

唐军的骑兵阵布得令人不解,背山而阵,出现在野狼坡正面的骑兵总数不超过五千人,中军不过三千人之数,两翼的骑兵也不过两千余人。左中右三军之间始终留有五百步到八百步之间的间隙。作为机动性较强的骑兵而言,这种阵线平滑的战阵不易发挥骑兵的速度和冲击力,然而李靖所在护纛中军承受了金狼军数次势道迅猛的冲击,兀自岿然不动。

颉利可汗眯起了双眼,他已然看出了门道。

每当金狼骑兵冲上高坡,唐军的前沿阵列就会自动向两翼侧向机动,而布于阵后的一千二百中军护军均一手持矛一手擎重盾,突厥军驰上高坡,速度自然减缓,在唐军的矛阵前不易发挥骑兵的冲击力。而撤向两翼的唐军骑兵却充分发挥短弩的强大杀伤力,毫不停歇地在远距离上予敌侧后部队以大规模杀伤。因此往往突厥骑兵的冲击仅仅能够维持一个波次,后力难继。每当突厥骑兵冲击失利退下高坡,撤向两翼的唐军骑兵就会迅速驰回原有阵地,将阵线补齐。而此刻高坡之后就会出现数百矛骑,以补充在方才的战斗中损耗了的中军护军。

而左右两翼游动的两支唐军却始终不与突厥军正面交锋,只是远远地牵制袭扰,令金狼军始终难以从侧翼包抄野狼坡后路威胁李靖的中军。

颉利可汗冷冷一笑,李靖的战法虽然可称高明,但那是在突厥骑兵始终不敢动用主力与其交锋的前提下方可奏效,否则两军实力相去悬殊,再高明的战术也无法拉平这一差距。若不是他始终顾忌着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李世民,才不会让李靖撑到现在。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远方连绵不尽的小山脉中,颉利可汗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吹起号角,今夜我们生擒李靖,让他去与温彦博做伴!”颉利可汗狞笑着下令道。

呜呜的号角声在战场上空响起。两万名突厥骑兵挥起战刀,催动胯下的剽悍战驹,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野狼坡方向杀去。

金狼骑兵分为三军,两翼各五千骑兵,中军突击兵团则有万人之多。两翼的骑兵分左右向野狼坡两侧迂回,中军则全力突破李靖的中军护军夺取大纛。战术虽不出奇,但从兵力上来讲,却绝非李靖目前部署在野狼坡正面的部队所能够阻挡的。一旦实力展开,两翼的袭扰游击也好,中军的列阵防御也好,均不能继续奏效。反倒有被突厥铁骑分割包围逐个击破的危险。

李靖端坐在马上,长长出了一口大气,沉声下令道:“命左右两翼向中军靠拢,给苏烈打旗语,准备决战!”

说罢,他“锵”的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刀,高叫道:“将士们,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在此时,是男子汉大丈夫,便随我李靖杀敌立功,胆小怯懦者,我不杀之敌亦杀之!今日一战,有进无退,不闻金擅退者斩!全军听我将令:前进——”说着,他两腿一夹马腹,催动战马,率领中军护军缓缓开动,在高坡之上展开队形,以高凌低扑了下来。

翌日,李世民捧着手中的联衔奏表,额头上青筋暴起,强自压抑着心头的愤怒和恐慌道:“父皇明鉴,若是敬德真个要谋逆造反,当年在武牢,他兵符在手军权在握,只需一念之差,儿臣便再无缘重返慈躬膝下,就是大唐江山,恐怕也难逾函关一步。无论是归郑还是归夏,以敬德之武勇,封爵将不下国公,又何必待得天下鼎定,再来做此大逆不道肇祸毁身之事?更何况表中所言诸事,均系捕风捉影空穴来风,并无半点实据。如此一份参劾奏表,四弟不仅不予以驳斥封回,却呈上来亵渎父皇圣听,儿臣实实不解齐王的用意究竟何在!”

李渊冷冷一笑:“你说得头头是道,辩驳得也言之成理。不过御史台总朝廷上下风宪,纠劾百官勘视文武,其权虽不重,便是政事堂宰辅亦不能过问。你虽是亲王,却也不能越权追究。元吉现掌门下侍中,他既然将此弹劾奏表呈将上来,或觉得兹事体大,涉及朝廷重臣天策亲将,须得朕亲自甄别判定,也不为多事。尉迟恭为刘武周降将,其心素来不稳,朕向知之,不过因其戎马功刀不无劳绩,故权且容之。这个奏表朕看过了,正是因为没有实际证据,朕才留置不发,反而给你看看,也给你提个醒,要你多留一分心思,提防自家臣属生事。如今朝廷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看。若是下面的人行事不当,牵累了你,朕一味袒护回庇,又何以对天下臣民?”

李世民跪下磕了一个头,强忍着胸中愤懑道:“儿臣体谅父皇一片苦心。如今边疆军情紧急,朝野不宁,于此内外不安之际,朝廷正当善自抚慰功臣良将,以收四海之心。唯有上下一心,突厥敌寇方不能窥我之隙加以利用。万不可自相猜疑轻起党争,孩儿不肖,却还知社稷之重重于族阀之私,敬德虽是降将,然其武略过人忠勇可嘉,于征伐之际厥功甚伟。若是朝廷以此不实之词轻加刑狱于有功之臣,势必使天下豪杰寒心,我朝方立,如此毁人心防社稷之事,万不可行!”

李渊摆了摆手:“罢了,你的心思朕明白,朕给你看这个奏表,本就是不予追究其人。你也不要疑持书御史和你的弟弟。若说尉迟恭对朝廷对朕没有二心,你的弟弟就更不会有二心。只是平日里你还要好生约束手下人少生事端,否则真个折腾起来,朕免不了要秉公处断,于你面上也不大好看!”

他叹了口气,问道:“去洛阳的事情,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李世民浑身一震,答道:“儿臣没有准备。”

李渊瞥了他一眼,“哦”了一声,略带讥刺地问道:“没有准备?朕听说如今天策府上上下下都在打点行装,恨不能早一天离开京师这片是非之地,怎么,他们准备,你反倒没有准备?你不愿意走?还是你到现在还在惦记着显德殿那个位子?”

李世民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己的父亲,眼中数点泪光闪动,强自保持着平静道:“父皇,自入长安以来,父皇数次许儿臣以东宫之位,儿臣百般推辞,不敢应就。儿臣虽不贤,却也粗知长幼有序之大义,太子是君,儿臣是臣,君臣位分早已在立国初年定制成礼。除非儿臣不想再做大唐的臣子,不想再做父皇的儿子,否则儿臣万万不敢存悖逆之念。天下乃大唐之天下,儿臣之洛为朝廷打理关东也好,留在长安终生不再过问政务也罢,皆出自父皇恩典。”

李渊听毕,笑了笑道:“还算你自有一番见识!”

他顿了顿,说道:“朕知道,你向来是个好孩子、好弟弟。只是这些年领兵在外,身边围着你的人太多,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也是难免之事。其中一些人自然是好的,还有一些人用心恐怕就未必那么光明正大。这些人巴望着跟着你能够攀龙附凤封公拜相,这却也难怪。天策府就像朕登基前的大丞相府,自领一方不受朝廷节制。日子久了也难免有人生出别样心思。朕既允了你去洛阳,就不会反悔,不过,天策府的编制品秩要加以裁抑,你到洛阳后,天策上将府就是你的王府制府,位在尚书省之下,总领天下军务的权力朕要收回。你不必担心,朕会划出洛阳周围的几个州郡作为你的封邑,专设一道,就叫关外道。该道不设行台也不设都督,由你的天策府直接统辖。”

李渊短短几句话间,李世民浑身上下冒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恭恭敬敬地跪在丹墀之下,毕恭毕敬地垂着头,唯恐一抬起头,就被父亲看到那隐藏在目光最深处的惊惧和不满……

第一勇士

涂节再次握紧了怀中的淬毒短刀,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死死盯住了那个在榻子上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的男人。这是他此行的目标,大唐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号称帝国第一勇士的尉迟恭。

原本以为这尉迟恭大小也是个将军,又是唐军最高统帅秦王的心腹爱将,府中的戒备防卫就是再次也不会次到哪里去。因而在来之前,涂节早就设想好了数种不同的行刺模式以及脱身之计,还做了万不得已同归于尽的打算。他算计了半天,却万没料想来到尉迟恭府中竟会遇到如此令人惊疑令人尴尬的场面。

尉迟恭的府第不大,却也有五个庭院二十多间屋子。作为武将,这样的府第确乎算不得奢华,不过,再怎么简朴,也不至于寒酸到连一个仆从都没有的地步吧!可偏偏涂节现在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整个尉迟府里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所有的灯笼烛盏都点着,把个将军府照得跟白昼几无区别。然而在这样一个府第里,除了那位躺在床上做春秋大梦的尉迟将军和尴尬地伏在屋檐上进退两难的刺客涂节之外,竟然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人来了。没有仆从、没有管家、没有随侍、没有马夫、没有亲兵,也没有丫鬟使女老妈子,甚至连原本应该有的尉迟夫人及其三个儿子一个兄弟都看不到。仿佛这么大的府第里,亘古至今便只有这位尉迟将军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里面一般。

将军府的大门大开着,中门大开着,后门大开着,角门也大开着,就连库廪的门也大开着。就在这么一个连长安最不入流的偷儿都能来去自如的环境里,尉迟恭睡得兀自踏实沉稳,那鼾声也打得颇有韵律节拍。涂节原先想好的种种潜入方案竟然一个都没用上,按说此刻他过去随手一刀就能结果了尉迟恭的性命,偏偏他却产生了一种大事不好的感觉,似乎有一种沉重之极的威压悬在他头顶,只要他挪动半步便能招来灭顶之灾。

也难怪他心里惊疑,尉迟恭的睡相也着实诡异了些。就那么斜斜地躺在榻上,连衬甲的页子都没解下来,怀里抱着一杆黑沉沉足有一丈长短的铁槊,脚下还穿着骑马时才穿的毡靴。“泰阿”宝剑就悬在榻边的幔帐之上,随手就能够摘取下来。这哪里是睡觉,分明是随时提防着有人刺杀的模样。

涂节就算再笨也能看得出情形不对。这位尉迟将军显然是早有防备,此刻十之八九是在装睡。

他眼珠子一转心下便有了计较,随手从身边取下一块瓦片,挥手向院中掷去。“啪嗒”一声,瓦片在当院摔得粉碎。

再看那尉迟恭时,却见他仿佛被什么惊了一下,震天响的呼噜停歇了下来,在床上懒懒翻了个身子,嘴里喃喃梦呓道:“太子送……金银……齐王却来偷瓦片……奶奶的,龙生九种,果然种种……不同!弄坏了……屋子,就是有齐王庇护,某……家也……要你照价赔偿……”

涂节提心吊胆地在房檐上等了半晌,却不见尉迟恭起身出来,倒是那骤然停歇的鼾声又渐渐响了起来。

涂节叹了一口气,心中暗自苦笑,看来今天自己势必要无功而返了……“不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数落你,你看看自己做的那些个事情,哪一件能够真正拿得上台面?又有哪一件真的做成功了?你是皇子,是亲王,是门下省掌印的宰相,不是鸡鸣狗盗之徒!尉迟恭勇冠三军驰名天下,就你派去的那些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刺客就能奈何得了他?你不是撺掇着持书御史给父皇陛下了一道诬他谋反的奏表么?又如何了?还不是被父皇照原样发给了二郎?你呀你呀,何时能出点有用的主意做点有用的事情?”李建成恼火地对着齐王李元吉抱怨道。

李元吉不服气地道:“殿下,弟弟费尽心机,为得谁来?你登基做了皇帝,弟弟我也还是亲王,你不登基做皇帝,弟弟我照样是亲王。刺杀尉迟敬德,与我有何好处?不全都是为了殿下吗?对付宏义殿那边,根本就不能用什么正大光明的法子。你和人家讲君子道德,人家却和你耍市井无赖,我的好大哥,你怎么可能斗得过人家?不把这些个规矩条框打破,我看你我迟早要死在二郎手里!”

李建成冷冷笑道:“你还有脸说二郎市井无赖?人家可没有想出派刺客刺杀和无凭无据地诬告别人这样的鬼蜮伎俩来!”

李元吉冷哼了一声:“那年他诬蔑杨文干谋逆,难道也是光明正大的手段么?”

李建成登时语塞。

坐在一旁的魏徵插言道:“齐王的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有其道理。殿下莫看秦王在人前一副仁厚君子模样,无论是文干谋逆案还是东宫鸩酒案,其手段都不可谓不阴毒狠辣。自国朝定鼎以来,太子所面对的都是朝廷政务长安百官,然而秦王所面对的却是关外群雄天下反王。治国当以道德仁义为本,征伐却凭法术诈力为心。秦王殿下的仁爱谦和不过是表面上的功夫,其狠辣果决才是内中根本。殿下不可不防!”

李建成微微一笑:“你们说的都不错,不过只要我们步步为营,二郎就休想离开长安。长安城内,无论是政援还是军力,我们都占据着上风。只要把二郎留在长安,他就不过是一个空有一身武勇的匹夫,取之易矣!”

魏徵拧眉道:“二殿下就算留在京师,恐亦不宜轻视。他毕竟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大王,用惯了刀子的人,未必不敢在应该用舌头用笔的地方继续用刀。一旦二殿下犯了癫狂,天策府一班人马在京城内作起乱来,恐怕亦不好应对。”

李建成笑道:“魏老师不必忧虑,若二郎真个起兵作乱,那才当真是天助我也!”

他的脸色阴郁了下来:“宏义宫内二郎所能调之军马,不足三千,我们手上东宫六率,左右长林,人马过万,就算不能灭了二郎,却也足以自保。何况太极宫禁军一万八千,长安城防军数万之重。再者,二郎起兵必然是倡乱,只要父皇一道圣敕,宏义宫军卒降者免罪,怕不立时土崩瓦解?那时候我们奉敕讨逆,就名正言顺了!说实在的,我此刻最盼望的,就是二郎能在长安城里和我耍耍无赖,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拿这个好弟弟怎么办呢!”

说着,这位大唐帝国监国皇太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容……

终极对手

站在宏义殿里,侯君集才愕然发觉今日所谓的“议事”竟然只有李世民和自己两个人而已。他一边行礼心中一边纳闷,秦王从两仪殿一回来就命人知会自己宏义殿议事,却不知是什么事情这般紧急。不过从李世民除了自己谁也不知会来看,似乎事关重大机密,不欲使人知晓。

他正自胡思乱想,却见李世民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在偏席坐下。“今天叫你过来,是想听听你的见识。”李世民嘴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说道。

侯君集稳了稳心神,应道:“请殿下明言。”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长安局面复杂,我自不惧他,只是敌我难明,这一层着实让本王踌躇难解。临阵对决,总要分清敌友才好用兵,否则纵有良策,也无异于自蹈死地。我只想听你说一说,如今长安城内,谁人可为盟友,谁人是敌手对头。”

侯君集心中顿时一凛。他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大王问的是朝廷省中还是……”“我问的是长安城内,不是内廷三省!”李世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

侯君集怔了怔,抬头看了李世民一眼,却见这位秦王殿下目光炯炯,正盯着自己,急忙一揖,脱口答道:“大王位在天策上将,居诸王公上,故而环顾天下,有资格做殿下盟友的,不过四五人耳。赵王、任城王、燕王、李靖、李世勣这些实权人物大多不在京中,只有赵王目下逗留京师动向不明。虽说没有明确消息表明赵王是太子的人,但是臣私下和张亮议过,这位王爷狡猾圆通,顺风即倒,如今大王在京师处在下风,万不能指望他来雪中送炭;再者,他的兵权和威望全在东南一隅,即便是盟友,在长安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他顿了顿,说道:“朝廷中枢,萧相公、宇文阁老、陈阁老都是可以信赖的盟友。只是他们手中都没有兵权,纵使有心,也断难帮得上什么忙。尚书省六部、九卿、御史台情况就复杂了,这些官员品秩不高,平日自然谨慎小心,轻易不敢卷入宫闱之争。除了大理寺卿崔善为曾在张亮一案时对我们施以援手外,别的人此刻大多都在观望风向,若是朝局对我们有利,他们就会倒向我们,若是朝局对太子有利,他们就会倒向太子。”

李世民点了点头:“崔善为是正人,他不是站在我们一边,他是站在朝廷一边,所以他那个不算。你似乎没提到封德彝?”

侯君集点了点头:“是,这个人臣拿不大准,说他是友,总觉得隔着一层;说他是敌,他一直以来却又心向大王。此人没有萧相的耿直,也没有宇文公和陈公的诚挚,臣下觉得,这个人心性太深,城府颇严,欲谋大事,还是避开他为妙。否则万一事情败在他身上,反为不美。”

李世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道:“继续说!”

侯君集应了声是,道:“长安城的兵权,主要握在七个人手里,大王自己是一个,统领城防的京兆都督刘弘基,统领玄武门禁军的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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