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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4 19:4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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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司汤达

出版社:广西民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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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

红与黑试读:

出版宣言

经典之重与阅读之轻

有一位文学史家说每当他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时候,就深刻地感到能与陀氏同处一个时代是一件幸福的事。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不能与这样美妙的文字相遇,那他真是错过了。

这就是经典的魅力。人类文明已有几千年的历史,祖先给我们留下的著作浩如烟海,然而那些处于文化颠峰的经典之作,毕竟是有限的,但它们的价值却不可估量。它能使我们沉潜而不浮躁,清醒而不虚妄,它能以精神之光驱走人生中的黑暗。

可是在这个浮躁喧嚣的社会中,“沉重”的经典却有些不合时宜,繁忙的现代人再没有余暇研读大部头的名著。我们没有了夜晚看星星的时间,必灵的宁静也就离我们远去。在这个时代,充斥着文化快餐。

我们不要去谴责这个文化消费的时代,相反,我们要考虑的是使名著——这些最灿烂的精神之花——如何适应这个时代的阅读需求,如何在今天依然散发光芒,照亮人类的心灵。

既然这个时代不能承受经典之重,那就不防来享受一下阅读之轻吧,于是就有了这一套“轻经典”。

所谓“轻经典”:

其一,这是一套名著精缩本,名著由“厚”变“薄”,由“重”变“轻”了。这是为了使读者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获得尽量多的信息,也是为了使文本更晓畅、好看。当然,这种改编是在忠实原著风格、保持故事完整性的基础上的。

其二,我们提倡轻松阅读,希望读者在面对名著时,要去掉“虔敬”之心、“高山仰止”之感,希望读者把各种“成见”和“定论”放到一边,以轻松消遣的心态走入名著的世界,尽情地享受各种新鲜动人的故事,结识各色人物,与他们一道去体验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新鲜”而“轻松”地阅读才能体验到阅读的趣味。

前几年流行这样一个调查:如果你不得不一个人到荒岛上去,那你会选择带什么样的书陪伴。我们希望不必到荒岛上,就是在这喧嚣而忙碌的现实生活中,你也会选择我们这套“轻经典”。

作品导读

红与黑

于连·索黑尔是小城维立叶尔一个锯木匠的儿子,漂亮、聪明、喜欢读书并有着超人的记忆力。他厌恶贫穷的生活,崇拜拿破仑,具有强烈的平民意识。在封建王朝复辟时期,他苦习拉丁文、背诵《圣经》,想通过教会实现自己的野心。正是他的才能,使他很快成为德·瑞那市长家的家庭教师。然而,强烈的自尊使他不甘忍受屈辱,为了证明自己,他引诱美丽、善良、单纯的德·瑞那夫人,意外的是,他们后来竟真心相爱。可好景不长,一封寄给市长的匿名信,迫使于连离开小城,进了贝尚松神学院。院长彼拉神父欣赏于连的才能,在于连被教会内部斗争排挤出神学院时,他将于连带到巴黎,介绍给权倾朝野的德·拉·木尔侯爵做秘书。侯爵小姐玛特儿专横任性,却被于连高傲的个性所吸引。于连也为她的美貌所倾倒,但高贵的玛特儿喜怒无常,使于连苦恼万分。后来在一位俄国王子的帮助下,于连用计谋占有了玛特儿。正当他们为能合法结婚而同侯爵针锋相对地斗争时,德·瑞那夫人在忏悔神父的威逼下,给侯爵写了一封中伤于连的信,使于连的锦绣前程彻底毁灭。于连愤怒地回到维立叶尔,在教堂里向他挚爱的德·瑞那夫人开了枪。知道真相后的于连,在法庭上,出于对德·瑞那夫人的愧疚,不计后果地把真实的自己展现出来,站在平民的立场上猛烈地抨击贵族和资产阶级的丑恶。他最终拒绝玛特儿的援救,被判处死刑。《红与黑》是一首下层社会旋律激昂的战歌。它讲述的是一个下层青年要改变地位,要获取成功而不惜一切手段,与社会抗争的故事。《红与黑》源自法国的两个真实的案件。

1828年10月,司汤达在法院公报上读到一起谋杀案的报道:格勒诺布尔神学院的青年学生昂图瓦纳在一个律师家当家庭教师,勾引了学生的母亲。事情败露后,他逃到一个贵族家,还是当家庭教师,又把这家人的女儿诱奸了。一个女仆揭发了他的丑事,他被神学院开除了。绝望之下,他来到律师夫人每天必去的教堂,向她开了两枪然后举枪自杀。不久,司汤达又读到一则消息:一个叫拉法格的巴黎木匠,因为妒忌杀死了自己的情人。

司汤达受这两个案件启发,灵感忽至,在短短几个月里就写出一部长篇的初稿。小说原名《于连》。但司汤达一直不满意,因此书稿在案头搁了许久。到了1830年的一天早晨,司汤达忽然自言自语地说:“就叫《红与黑》吧,怎么样?”书名就这样定了下来。

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司汤达没有明确解释。研究者悉心揣摩,认为主要有三重意思:一是书名高度地概括了小说所描写的历史时代:“红”是法兰西共和国和帝国时期军服的颜色,象征着如火如荼的革命年代,“黑”则是教袍的颜色,象征着由教会势力控制的王政复辟;二是书名高度地概括了主人公的雄心和结局的矛盾。“红”表示教堂里洒下的鲜血,“黑”则表示当教士向上爬的途径;三是书名浓缩了主人公的悲剧。“红”象征教堂的煌煌烛焰,预示可以由教会这条道路发达,“黑”则象征了凄惨的结局。不管哪种说法,都表明一点:像于连这样有天赋、受过教育的下层青年,在过去可以通过红军服建功立业,改变人生,在现在却只能借助黑教袍向上爬。《红与黑》被公认为欧洲文学皇冠上最为璀璨精致的艺术宝石之一。但这颗宝石绚丽的光泽为人所知却充满了传奇色彩。《红与黑》在心理深度的挖掘上远远超出了同时代作家所能及的层次。它开创了后世“意识流小说”、“心理小说”的先河。后来者竞相仿效他这种所谓“司汤达文体”,使小说创作“向内转”,发展到重心理刻画、重情绪抒发的现代形态。司汤达也因此被称为“现代小说之父”。100多年来,《红与黑》被译成多种文字广为流传,并被多次改编为戏剧、电影,主人公于连也成了世界人民熟知的一个名字。

作者简介

司汤达是19世纪法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三十几岁开始发表作品的他,给人类留下了巨大的精神遗产:数部长篇,数十个短篇或故事,数百万字的文论、随笔和散文、游记。

司汤达本名亨利贝尔,1783年出生于法国格勒诺布尔市。父亲是一个资产者,但却拥护王权与教会,头脑里充满了贵族的观念。司汤达的家庭教师是一个神甫。这个神甫对他进行严格的贵族式教育,禁止他与一般的儿童玩耍。他母亲属于意大利血统,生性活泼,思想较为自由开放,能够用意大利文阅读但丁等人的作品。但她在司汤达七岁时便逝世了。对他影响最大的是他的外祖父,司汤达的外祖父是一个医生,思想开放,是卢梭和伏尔泰的信徒,拥护共和派。司汤达少年时期经常住在外祖父家。在那里,他阅读了大量的名作。

司汤达的童年,是在法国大革命的疾风暴雨中度过的。1796年至1799年,他在格勒诺布尔的中心学校上学,那是一所新兴资产阶级建立的新型学校。司汤达在那里系统地学习了新思想、新知识,对法国文学和唯物主义哲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1799年,他来到巴黎,原本投考著名的综合工艺学校的他受革命形势鼓舞,加入了拿破仑的军队。1800年,他随拿破仑的大军到了意大利的米兰。因为米兰人民长期遭受奥地利的统治,所以视拿破仑的军队为救星。米兰人对法国革命的热情和米兰的优秀文化传统,对司汤达产生了很深的影响。这也是他后来长期在米兰居住、写作,并以米兰人自居的原因。

1806年到1814年,司汤达随拿破仑的军队转战欧洲大陆。1812年拿破仑军队从莫斯科大撤退时,他担任后勤军官。长期的斗争实践,他坚定了共和派的观点,更加憎恶腐朽没落的封建贵族与教会的黑暗统治。在脱下戎装,投身于文学创作后,他的笔锋总是指向贵族和教会,揭露他们的腐朽,抨击他们的统治。

1814年拿破仑下台,波旁王朝复辟。司汤达离开了祖国,侨居意大利的米兰。在这里,他对意大利的爱国人士抱以极大的同情,与争取民族解放的烧炭党人来往密切。他的行动,引起了统治意大利的奥地利军警的注意。当1821年意大利革命失败,许多爱国者身陷囹圄时,他被警察当局作为烧炭党人的同情者而驱逐出境。直到1834年,作为法国驻教皇辖下的奇维塔韦基亚城的领事,他才再度回到意大利。

司汤达从1817年开始发表作品,处女作《意大利绘画史》是在意大利完成的。不久,他首次用司汤达这个笔名,发表了游记《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1823年到1825年,他陆续发表了后来收录在文论集《拉辛和莎士比亚》中的多篇文章。此后,他转入了小说创作,1827年创作《阿尔芒斯》,1829年创作著名短篇《瓦尼娜·瓦尼尼》。他的代表作《红与黑》于1829年动笔,一年后脱稿。1832年到1842年,尽管经济拮据,疾病缠身,但他又连续写作了长篇小说《吕西安·娄凡》(又名《红与白》)、《巴马修道院》、长篇自传《亨利·勃吕拉传》,以及数十篇短篇小说。

直到1842年3月23日逝世,他手头还有好几部未完成的手稿。

他的墓志铭上刻着:活过,爱过,写过。

作品链接

《红与白》(1834-1835年)

通过主人公的爱情故事和政治活动,来展现法国这一时期的社会风貌。据说“红”象征主人公吕西安·娄凡的共和派身分,“白”则象征保王党,因为法国王室的标志是白色的百合花。《红与白》这篇小说中主要表达的是个人的世界观问题,其主题是揭露复辟时期和七月革命之前窒息和摧残着各种优秀人物的反动社会。

作者着力渲染的是官场的腐败,选举的黑幕。其表现的广度与力度,在19世纪的文学作品中很难见到。因此有人称这本书为“十九世纪最重要的政治小说”。《巴马修道院》(1839年)《巴马修道院》可称为意大利狂想曲。作品在法兰西帝国与欧洲神圣同盟对垒的背景上,用热情豪放的旋律,表现了一个民族对自由独立的追求,一个英雄对正义,对爱情的向往。小说讲述了19世纪初期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小庄园的生活,通过虚构的人物艾尔纳斯特·褚努斯四世,使我们了解了复辟时期欧洲君主专制制度下的生活,刻画了一些典型的丑陋形象。

比起司汤达的其他小说,这部小说算得上一部“生活的颂歌”。它充满了欢乐,充满了浓郁的诗情,但也充满了政治上的对比和讽刺。《阿尔芒斯》(1827年)

这是司汤达的第一部小说。主人公流亡贵族奥克塔夫爱上了表妹阿尔芒斯,两人经过曲折而复杂的恋爱终于结合了。婚后一个星期奥克塔夫就宣布自己要去为解放希腊战斗,在即将到达希腊时,他服毒自杀了。他留下一封信告诉妻子,自己原来没有性能力。小说是一幅法国王朝复辟时期贵族阶级生活的风俗画。从其反映社会现实的创作意图来说,《阿尔芒斯》可以说是《红与黑》的前奏。

1 家庭教师

小城维立叶尔可算是法朗士——孔德省最美丽的城市之一了。红色尖顶的白色房屋,疏疏密密地坐落在向阳的山坡上,被一丛丛茁壮的栗树掩映着。杜伯河在山坡下奔流,由于这丰沛的水力资源,维立叶尔市建起了无数间小锯木厂,加上这里生产著名的缪鲁士花布,所以自拿破仑失败后,这座小城便渐渐繁荣富足起来了。

于连·索黑尔的父亲,是维立叶尔众多的锯木厂厂主之一,是个粗暴贪鄙的小人。于连自小生得文弱,稍大以后,不能像他的两个哥哥在锯木厂中帮助干活,因此成了他父亲的眼中钉,挨打挨骂如同家常便饭。父亲的拳头,常常打得他头晕目眩,鲜血直流。他少年时代的生活,充满了恐惧和屈辱。

幸运的是,他深得当地一位退役老军医的宠爱。如果说老军医对他的爱心,使他得以逃脱父亲凶狠的老拳,摆脱了锯木匠家的穷困,树立了最初的信仰。从而走向新的生活,那是毫不过分的。

老军医参加过拿破仑在意大利所有的战役,据说还攻击王室,是个自由党人。为了让于连能有时间跟他学习拉丁文和历史,他像是雇用了于连;付给老索黑尔整天的工钱。在他临死时,他把自己的嘉禾勋章和三四本书,都赠给了于连。在这些书中,于连最喜爱的是卢梭的《忏悔录》、拿破仑《出征公报节略》和拿破仑口述的《圣爱伦回忆录》。他将这三本书视为珍贵的经典,他的心整个投入了,为了书中的教诲,他可以赴汤蹈火,即便失去生命,也心甘情愿。

他小的时候,曾经见过龙骧队的骑兵路过他的家乡,骑兵身上那白色的长袍,银色的头盔以及垂在身后的长而黑的鬣毛,都使他发狂;后来,老军医给他讲述的拿破仑的战斗故事,又使他热血沸腾;拿破仑的辉煌,已经招引他小小的心热望将来投身军界。

但是,几年之后,维立叶尔修建了一座教堂,那华丽壮观的建筑使小城的人大开眼界,于连更是惊叹不已。特别是,为了这座教堂,当地很有威望的裁判官和年轻的神父打了一场官司,经历了许多风波,结果裁判官竟几乎失去乌纱帽!难道裁判官不如一个年轻的神父有权势?不,只因年轻的神父常去贝尚松省朝见主教大人,主教大人是他的后盾。这件事给于连的印象太深刻了。

他不再提拿破仑的名字,他要当神父。他手不释卷,刻苦地学习拉丁文,一本《圣经》竟能倒背如流。当地的老教士西朗神父十分惊讶,对于连另眼相看,宁肯放弃睡眠,一夜一夜地教他学习神学。在西朗神父面前,于连做出一副十分虔诚的模样,俨然是天主最忠实的信徒,可谁知道,他灵魂里深藏着不可动摇的决心——发财!哪怕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也要发财!他眼见四十岁左右的神父们,每年薪俸高达十万法郎,是当年拿破仑手下名将收入的三倍,他怎能不见异思迁呢!入伍和当神父只是途径不同,目标却是一个。

他十八岁的时候,生活道路上出现了转机。维立叶尔市市长德·瑞那先生为了要挫败暴发户贫民寄养所所长哇列诺先生的骄傲,决定以每年三百法郎的薪金聘请于连做他三个儿子的家庭教师,教授拉丁文,以显示他的高贵。

当于连的父亲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非常气恼,因为在他看来,家庭教师不过是富人家中的奴仆——和奴仆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对他是莫大的羞辱!但是,在老索黑尔粗蛮的驱赶下,他不得不夹着个小小的包裹,怯怯地走向市长的宅第。

是老军医给他讲战斗故事时不断重复的口头语:“投军去!”唤起了他的英雄气概,使他挺直了脊梁,加快了脚步。但是,当他看见德·瑞那先生的住宅时,怯懦又一次缠住了他的心。住宅外面,围着一道铁栅栏,大门也是铁的,在于连眼里,这是何等的不同寻常!他的脚下越发慌乱。

他面对铁门,不敢抬手去按门铃,正在这时,耳边响起温柔轻快的问话声:“孩子,你来这儿有事吗?”

他吓得发抖,很快地转过脸来。面前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那双温柔的眼睛将他紧紧吸引住了。他更惊讶她的美丽。他忘记了羞怯,甚至忘记了来这儿的目的。直到那位美丽的女人将问话又重复了一次,他才回答:“夫人,我是来做家庭教师的。”

这个女人正是德·瑞那夫人。她看到这个乡下青年的窘态,禁不住笑了,像少女似的充满了真诚的欢乐。自从她的丈夫德·瑞那先生跟她谈起要给孩子们请家庭教师的事,她心里增添了多少忧虑!那个会拉丁文的乡下人,一定蓬头垢面,穿着又肮脏又褴褛的衣裳,说不定还会打骂她的孩子。现在,他站在面前了:穿着雪白的衬衫,十分清洁,面容苍白,眼睛温柔动人。在她充满幻想的心灵里,竟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是一个假扮男装的少女吧?“先生,你真的懂拉丁文吗?”“先生”二字使于连大出意料。有生以来,他从未见过一个女人衣着这样漂亮考究,脸庞又如此秀丽,而这位女士竟甜蜜地称他为“先生”!他受宠若惊。“是的,夫人。”“你会骂我的孩子们吗?”“骂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你会好好地待他们?答应我,好好地待他们!”

德·瑞那夫人异常快活。在她平静的生活中,孩子们是她心中的大事,一向由她自己照管。她害怕新来的教师太威严太厉害,让她的孩子受委屈,而于连却像少女般的怯懦、妩媚,这真令她高兴。她竟不由自主地又问一次:“先生,你真懂拉丁文?真的吗?”

于连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刻钟以来,他未曾见过的美丽温柔的夫人、壮观的宅院、华丽的客厅,都使他如在梦中。听了这句话,他从梦中醒来。他极力摆出一副冷酷的神态:“是的,夫人,我懂拉丁文,而且不比教士差。他很谦逊,有时称赞我,说我比他强呢!”

德·瑞那夫人发现他脸色不对,走近他身边,轻声说:“你不会打他们,即使他们没有学好功课。对吧?”

这几乎是恳求。于连闻到了德·瑞那夫人身上的香味。对一个乡下人说来,这是怎样的感受啊!他脸红了,不由自主地叹口气,声音也微弱下来:“别担心,夫人。我会服从你的。”“我的大儿子十一岁,”德·瑞那夫人的心绪,全然平静了,“他可以做你的朋友呢!他是个讲理的孩子。有一次他父亲只轻轻地打他一下,他就病了一个礼拜。”

于连心想:“昨天父亲还打过我!和有钱人家的孩子相比,差别多大呀!”他说:“夫人,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走进陌生人家里,我很害怕。我请求你的保护!我没进过学校,家里太穷了,我的人格是好的,我永远不会有坏念头。”

说完这番话,于连觉得心里轻松了,他甚至能仔细端详德·瑞那夫人的容貌了。这个女人风韵天成,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成分,纯真得像一个二十岁的少女。他忽然想去吻她的手,又有些害怕。他想道:“我是个低能儿吗?不中用到这种地步?连一个会对我有益的动作也不敢做!吻她的手,可能会减少她心中对我的轻蔑。”近几个月,他去教堂时,不时听到姑娘们称他是“美男子”,这给他增加了勇气。他听见德·瑞那夫人似乎仍在谈论有关她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他脸色苍白,尽力克制自己,呐呐说道:“我对天发誓,夫人,我不会打你的孩子!”说着,他大胆地拿起德·瑞那夫人的手,送到唇边。

德·瑞那夫人大吃一惊。这时正值盛暑,她的手臂赤裸裸的,只有薄薄的纱巾遮盖着,当于连将她的手举到唇边时,可以看见她赤裸的胳臂。她早就应该生气,现在太晚了!

德·瑞那先生听到他们的谈话声,摆着长官的架子,从工作室走出来,对于连说:“在孩子们没见到你之前,我要和你谈谈。”

这位市长先生头发斑白,前额宽大,相貌瑞正,从他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态里,令人不难看出他胸襟的狭隘、智慧的稀少。有人断言,他的才能仅限于及时地收讨欠债,至于他欠别人的,则归还越迟越好。早年间,他用自己规模很大的制钉厂赚来的利润,盖起这座堂皇的住宅,但自一八一五年以后,他便讳谈自己是工业家了,因为他当上了维立叶尔市的市长。

他领于连走进另一间屋子,关上房门,自己坐在一张靠背椅上,非常庄严:“教士先生说你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我们都会尊重你的。如果你干得好,将来会得到我慷慨的帮助。从今以后,你不要和你家里人以及你的朋友们会面,因为他们不适合我的孩子们。”

他将第一个月的薪俸三十六法郎给了于连,转身问他的夫人:“仆人们见过他了吗?”“还没见过。”“太好了!请你先穿上这件吧。”他把自己的一件燕尾服递给于连,“你身上的短衫,在这里是不合适的。现在我们到服装店去,让他们重新装扮你。”

一个小时后,于连穿了一身黑衣,面目一新。他快乐得像个孩子。到德·瑞那先生家才两三个小时,可就像过了几年一样,他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知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便说:“先生,穿上这身新衣裳,我有些不习惯。如果可以,我想到我的房间去。”“你觉得这位新来的教师怎么样?”在于连到给他安排的房间去了以后,德·瑞那先生问他的夫人。

德·瑞那夫人自己也不明白是出于何种动机,她隐瞒了自己对于连的真实感受:“见了这个乡下人,我一点儿也不像你那么高兴。你越尊敬他,他越傲慢无理。看吧,不出一个月,你就不得不撵走他。”“撵走他,我不过损失百十个法郎,但维立叶尔的居民们都已经知道德·瑞那先生的少爷们有一位家庭教师。这是很值得的。”

于连被介绍给他的学生们。在他向三个孩子发表了简短的讲话后,他说:“我想你们都知道什么是背书吧?以后我要常常让你们背诵功课。现在,请先考查我是怎样背诵的吧。”他将一本《圣经》交给德·瑞那先生的长子,“请你随意掀开一页,告诉我其中任何一行起头儿的一个字,我就可以背诵下去,直到你叫我停止。”

孩子翻开书本,随口念出一个字,于连便接着背诵下去,流利熟练,像说法语一样轻松。德·瑞那先生又得意,又惊惶,孩子们睁大了眼睛,一会儿女婢和厨娘也都挤到客厅门口了。厨娘大声说:“我的天主,这小教士多漂亮!”

德·瑞那先生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他忘记了考查于连学问的深浅,只想从记忆中搜寻出几个拉丁字,以显示自己对拉丁文并非一无所知。终于他念出了罗马诗人贺拉斯的一行诗,但孩子们并不理会他,他们的小心眼儿里只有于连,他们的眼睛只盯在于连身上。

令德·瑞那先生得意非凡的是,于连背诵《圣经》时,恰逢暴发户贫民寄养所所长哇列诺先生来访,接着本专区区长也来拜访,他不失时机地将自己的家庭教师介绍给他们,并且称于连为“先生”。

当天晚上,市长先生的亲朋好友,争先恐后地来市长家里观看这个奇迹。

于连的名声,在维立叶尔很快地传播开了。几天之后,德·瑞那先生担心有人会把于连抢走,他要求于连跟他签定两年的聘约。于连冷淡地谢绝了,他认为聘约只能约束他而不能约束德·瑞那先生,这是不公平的。

于连很懂得接人待物,方方面面他都应付很好,当然,对拿破仑的崇拜,他再也不敢提起了。

2 德·瑞那夫人

于连是个很好的家庭教师,孩子们和家里的其他人都喜欢他,但在市长家中,他却感到一种置身上流社会的仇恨和恐惧。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很难说请。有几次,德·瑞那先生举行盛大的晚宴,他心里都涌动着一股仇恨的情绪,他极力克制,才掩饰过去。在圣路易节的晚宴上,粗俗的哇列诺先生成了中心人物,于连大为气愤,他逃到花园里,咒骂道:“哇列诺当了贫民寄养所所长后,他的家产猛增了两倍三倍之多,这是有目共睹的贪污!他赚钱都赚到孤儿弃婴身上了,真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这种仇恨情绪还针对德·瑞那夫人,因为德·瑞那夫人异常美丽,他倾慕,他也仇恨。他觉得德·瑞那夫人是他生命航道上的一座暗礁,说不定何时会让他遭遇天顶之灾。他努力克制自己,尽量不同她说话,少和她说话,以期让她忘记初次见面时他吻手的热情。

德·瑞那夫人却暗暗关怀着他。她从使女口中得知于连的衣物极少,不得不到外面找人快快洗好脱下的衣裳,否则就没有更换的。她的慈善,促使她要送给于连一些小礼物,但又不敢,这使她非常痛苦。在她看来,于连是她智慧方面的欢乐,这种欢乐,纯洁清白。于连的贫穷,搅乱了她平静的心,她忍不住请求德·瑞那先生给于连买一些替换的衣物。然而,德·瑞那先生认为,无须给一个服务很好的人送礼,当于连怠慢职务需要激发他热情时,才有必要送礼。

德·瑞那夫人觉得这样为人处世十分可耻,以前她还没有发现他的丈夫这样吝啬。渐渐的,她对于连的贫穷不但不耻笑,反倒滋生了同情之心。

她是一份极大的产业的继承人,小时候便被阿谀奉承包围着;她又是一个单纯、热情甚至富有殉道精神倾向的人;所以不注重金钱,而更注重精神生活。但命中注定,这辈子她不能不和爱财如命的德·瑞那先生相处,也不能逃离这利欲熏心的社会生活。于连的出现,像春风掠过她的心田,使她感受到甜蜜的乐趣和新奇的迷人的向往。他们相处一段时间后,在于连种种笨拙的举止中,她发现了趣味和妩媚,对于连某些粗鲁的举动,她也不再厌烦,而愿意慢慢改造他。有时她很辛苦地倾听于连讲一些极普通的琐事,她边听边欣赏于连两道像弯弓似的黑眉。她觉得只有在这个少年教士心里,才有慷慨、高尚和仁爱。她悄悄地同情他、赞扬他。

有一次,他们带着孩子一同散步。她挽着于连的胳臂,紧紧地偎依着,还称于连为“我的朋友”,这使于连觉得奇怪。

散步结束时,她眼睛低垂,红着脸说:“我的姑母给了我许许多多财产……我的孩子们读书有惊人的进步……请接受我的一点儿心意,你用这几个金路易买几件衬衫什么的。不过……”“请说,夫人。”于连道。

她的脸更红了,同时垂下头:“请不要让我丈夫知道。”“夫人,我出身低下,但绝不卑劣。”于连停住脚步,眼睛里迸射出恼怒的火星,挺胸昂首,显出一副傲慢至极的神态,“你怎么不想想,我能接受吗?在有关我薪俸的问题上,有任何事情隐瞒德·瑞那先生,我就连一个仆人也不如了!”

他的盛怒,使德·瑞那夫人脸色惨白,浑身战栗。她忍受了斥责,更加敬重他。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她藉口要弥补她无意中给他蒙受的羞辱,对他小心翼翼,更加顺从了。为此,她很快乐。于连的气恼消了些,但德·瑞那夫人的殷勤里,没有一点儿合他口味的东西。他暗自说:“有钱人就是这样!他们污辱了你,以为可以再用些狡猾的小伎俩来弥补。”

德·瑞那夫人终于忍受不住,将这件事情告诉她丈夫了。当然,她只说想送给于连一点儿小礼物,由于措词不当,被拒绝了。德·瑞那先生觉得受了严重的刺激:“怎么?一个奴仆身分的人拒绝了你,你居然能够忍受?”“你怎能用这个低贱的字眼儿称呼他!”德·瑞那夫人生气了。“为了保持我们的权势地位,尊卑分明是很重要的。我再次告诉你:在这个家里生活的人,只要不是贵族,是接受工钱的,都是你的奴仆!我要让于连先生知道这点,再给他一百法郎。”“好的,亲爱的。”德·瑞那夫人声音颤抖着,“当心,千万别当着仆人的面给他。”

德·瑞那先生答应着,去找于连。他心想,一百法郎,这可是个大数目。

德·瑞那夫人倒在一张椅子上,用手遮住脸,痛苦得差点儿晕过去。“于连又要受委屈了,这都是我的错!”一种对丈夫怨恨的情绪,在她心中开始滋长了。

她不知道她丈夫是怎样和于连了结这桩事的,再见到于连时,她紧张得浑身发抖,心脏像被什么紧紧压迫着,竟说不出话来。她拉起于连的手,紧紧地握着。“唉,我的朋友!对我丈夫的行动,你满意吗?”

于连满脸苦笑:“怎么不呢!他给了我一百法郎。”

德·瑞那夫人很怀疑他的话,注视着他,突然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请挽住的我手臂吧!”

她到维立叶尔的书店里,给儿子们买了价值十个金路易的书。她知道,这些书都是于连渴望读到的。

书店使于连大开眼界。有生以来,他从未到过这种没有信仰的地方,丰富多彩的书籍,令他沉醉不已。自此以后,他便不时地耍一些小手腕,诸如为给孩子们练习发议论找题材啦,让孩子们见识多种不同的著作啦,劝诱德·瑞那先生购买了许多新书。这一次次小小的成功,他很喜欢。有了书,他精神上便有了寄托。

他讨厌那些来拜望市长的客人们。他们谈古论今,背诵家谱,无聊至极。无论是专区区长、哇列诺先生或者市长家别的亲友,只要碰见一件事,不论大小,就要不失时机地高谈阔论一番。在于连看来,那些高论,既牵强附会,又脱离实际,毫无意义。如果说,这些人的谈话中还有于连感兴趣的东西,那就是一些被他们嗤之以鼻或愤怒鞭挞的事情。他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暗骂:“怪物!笨蛋!”

德·瑞那夫人发现:在客厅里,在客人面前,于连的神态虽然十分谦恭,在他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智慧的优越神情,信心十足,显然没将那些客人放在眼里。可是,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哪怕一分钟,于连也会显得奇怪的不安。这使得德·瑞那夫人心绪撩乱。女人的本能告诉她:这种窘迫,绝不是爱情。

于连最初的导师老军医曾跟他说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如果出现沉默,那是男人的过失。每当于连想起这句话,便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以致和德·瑞那夫人单独相处时,十分痛苦。他该说些什么呢?他有自己幻想的世界,那里充满夸张的情调、无根基的楼阁,都是些想入非非的东西。因此,除了沉默,便别无选择了。被这种痛苦残酷地困扰着,他的神情越来越阴沉可怖。他蔑视自己。有时为了摆脱困境,他强迫自己找些话来说,结果更不妙,他只能说些滑稽可笑的事儿。不幸的是,他越狼狈,反而越狂妄。

自从拿破仑失败以后,在外省,人人都变得谨小慎微了,风流的举止,殷勤的言辞,都从日常生活中消失了,大家都怕失去自己的位置。人们更加苦闷,除了念书种田,很难找到其它的欢乐。

德·瑞那夫人自幼在耶稣圣心会的女修道院中长大,十六岁便嫁给了德·瑞那先生,一向不知爱情为何物。最早跟她谈起“爱情”问题的人,是她的忏悔神父,那是因为哇列诺先生屡屡追求她。神父告诫她,“爱情”是最渺小最不值一提的事情。她对“爱情”的印象坏极了。在她看来,所谓爱情,就是淫荡,是人世间最丑的事。由于偶然的机会,她也曾看过几部小说,她觉得书中描写的爱情故事,都是稀奇古怪的,甚至有背情理,违反自然。由于对“爱情”的无知,她很幸福。她关注于连的一切,不断地为他做些小事情,于连几乎占据了她的心,但她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春天的时候,德·瑞那先生带领全家人移居到凡尼。他醉心于模仿当时宫廷中的生活方式,每到春光明媚时,便要到乡村一享踏青的乐趣。在凡尼他买下一座古老的宅第,宫殿式的,有四座小小的塔楼,一个很漂亮的花园。花园四周长着许多黄杨树,成了宅第的天然屏障。

德·瑞那夫人这次到乡下来,觉得乡村景致格外新奇,心情也格外好。他们到凡尼的第三天,德·瑞那先生因为公务回维立叶尔了,德·瑞那夫人雇了几个工人,修筑了一条沙石小路。小路环绕果园,直通大胡桃树下,早晨,孩子们可以在小路上散步,免得露水打湿他们的鞋袜。这本是于连的建议,德·瑞那夫人马上采纳了。她很快乐地和于连一起指导工人们干活。

她很惬意。每天同孩子们在果园里散步、赛跑、逮蝴蝶,听于连讲蝴蝶的奇异生活,他们还把可怜的蝴蝶用针钉在一张很大的绘图纸上——这也是于连的主意。

他们有话可谈了,而且可谈的事情太多了,简直没有中断的时候。虽然他们谈的都是些极天真没什么意义的小事,但他们都深深感受到谈话的快乐。

德·瑞那夫人不知不觉间开始注意自己的衣着了。每天都要换两三次衣服,就是在维立叶尔参加盛大的舞会或者去赴晚宴,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精心打扮过。来凡尼赴宴的朋友们都惊讶地发现她更年轻美丽了。在她,并非为了某种目的,这样做完全是出于高兴,几乎未加思索。这期间,她只回过维立叶尔一次,原因仅仅是去买从缨鲁士运来的夏季服装。

回到凡尼时,她带来了一位少妇——德薇夫人。这是她的亲戚,是她少年在修道院读书时的伴侣,也是她最知心的朋友。

于连很快就发现,德薇夫人也是他的朋友。他领她到沙石小路上,站在大胡桃树下,眺望凡尼优美的风景。有时他同两位女友爬上山坡,几乎爬到长满橡树林的悬崖上,欣赏四周陡峭的绝壁,看茂密的树林顺着山坡向下延伸,一直到山脚下的河岸上。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幸运儿!他有自由的身体,有他从前做梦也没想到的奇遇——当了德·瑞那少爷们的家庭教师,如今正领着两位女友陶醉在美丽的大自然中。这种自由的感觉,从到乡村以后他就有了。他离开了许多男人嫉妒的眼睛,摆脱了那么多的压抑和束缚,在山野间篷勃地发展着自己的生命力。他领着孩子们追赶蝴蝶时,他也像孩子们一样快乐,幸福。德·瑞那先生常常住在维立叶尔,很少到凡尼来,这样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读书了。以前,他只能在晚上偷偷地读,还要煞费苦心,把蜡烛藏在一只大花瓶里,免得烛光照到窗帘上。现在,晚上他安心睡觉,白天除了给孩子们上课外,其余时间都可以尽兴地读书。他拿着书,到岩壑间高声朗诵,他觉得书是他行为的惟一主宰,是他的眷恋,他的幸福和慰藉。

盛夏来临时,晚上他们到一株茂盛的大菩提树下乘凉,这已经成了每天不可或缺的节目。那棵树离住房较远,繁密的枝叶遮住了星空,树荫下黑沉沉的。一天晚上,于连谈兴很浓,为了博得两位女性的欢喜,他字斟句酌,讲到得意处不由自主地挥起手臂来,那只手,恰恰碰到德·瑞那夫人搭在椅子背上的手,德·瑞那夫人的手很快缩回去了。于连想,假如这只手不缩回去,他应当紧紧挨住,这是“责任”。现在这只手没有放回原处,所谓“责任”的想法也就变得可笑了,甚至触动了他的自卑感,他心中原有的欢乐立即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他看见德·瑞那夫人时,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正面对一个仇敌,要跟她交锋,分出胜败。他无心陪两位少妇闲谈,也无心教孩子们读书。他自己看书,从书本中获得力量,寻找精神上的支撑。他又一次见到德·瑞那夫人时,决心形成了:要获取胜利的光荣!今天晚上,一定要让她把手送到他的手里,他要紧紧地握住它。

那晚,天气闷热,大块儿大块儿的阴云笼罩着夜空。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只有燠热的风古怪地飘动着,像是预示着大雷雨即将来临。

他们坐在大菩提树下,德·瑞那夫人坐在他身旁,德薇夫人又坐在德·瑞那夫人身旁。而于连则一心想着如何达到自己的目的,说不出一句有趣味的话来。他想:“也许有一天我会和一个人决斗,难道我也是这样怯懦吗?”

他迟疑,他没有信心。有几次,他希望会突然有什么事情降临到德·瑞那夫人身上,使她离开这里。他极力遏制自己的企图,压抑自己,结果恰恰相反,在他心里反倒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这力量在他心里涌动着,使他的声音完全嘶哑了。不久,德·瑞那夫人的声音也颤抖了。

房间里的钟敲过九点三刻了,于连仍然不敢采取任何行动,他对自己的胆怯十分恼火。他想:“等十点钟吧!十点,我一定行动。否则,回到寝室,我要打破我的脑袋!”

钟又敲响了。钟声飘进他耳中,每一声都在向他挑战,都在他心头久久振荡,使得他的身子也不由地跳动一下。最后一响,更有力地振荡了他的心。他向身旁伸出手,将德·瑞那夫人的手抓到手中,但那只纤细的手缩回去了。一时他不知所措,本能地又把那只手抓住。他为自己的勇气而感动,同时觉察出那只手像霜雪一样冷,这给了他不小的打击。那只手用力往回缩着,最终还是被他握住了。

他的心沉浸在莫大的幸福中。他并不爱德·瑞那夫人,而是因为他终于从可怕的精神折磨中解脱出来。他有话可说了,他的声音又响亮又有力。德·瑞那夫人可惨了!对于连不屈不挠的进攻,她毫无准备,她屈从了,心中无比地激动、惶恐,她的声音也变了,以致德薇夫人以为她病了,建议她回房里休息。

于连吃了一惊,假如德·瑞那夫人回客厅去,他又要像这一整天一样备受折磨之苦了。那只手,在他手里的时间还太短,不足以保证他刚刚得到的胜利。

德·瑞那夫人听了女友的话,已经站起身,但她感到于连的手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她只得又坐下了,说话的声音简直半死不活:“我觉得,真的,我有点儿不合适。不过,园子里空气新鲜,对我会有好处的。”

这句话,使于连坚信了自己的胜利。他心满意足,兴奋极了,他精神上的苦恼彻底消除了,无需任何做作,便信口开河,高谈阔论起来。不过,他心中仍有一丝虚弱之感——他怕德薇夫人独自回客厅去,因为他已经看出德薇夫人有些疲倦了。如果只剩下他和德·瑞那夫人面面相对,他该怎样呢?刚才,凭着一股突如其来的疯狂的勇气他握住了德·瑞那夫人的手,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别无所求了,同时他的能力也发挥到极限。此时,如果德·瑞那夫人轻轻责备他一句,他也会无力自卫,成为一个战败者。他刚刚取得的胜利,也就随之失去了。

幸而,他挥洒自如的谈话得到了德薇夫人的欢心,使德薇夫人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不再把他看做一个粗鲁笨拙、枯燥无味的大孩子,所以没有提前离去。

德·瑞那夫人什么也没有想,任自己的手被于连攥着,听天由命,就这样让他攥下去。听当地人说,他们身边这棵大菩提树,是中古时期英勇的查理王亲手植的,今天,能在这棵大树下乘凉,她觉得是自己最幸福的时刻。她听着露珠滴落在叶片上的轻响,听着树叶相互磨擦发出的有点儿凄哀的响声,觉得这都是音乐,她细心地玩味着。有一次,一阵风过,把桌子上的一只花瓶吹落,滚到了她的脚下,她不得不抽出手,站起身将花瓶放回桌上,但她刚刚重新坐下,便把手交给了于连。这毫不犹豫的动作,不啻说:“这件事,我们达成默契了。”可惜,于连没能意会到。

这天夜里,德·瑞那夫人沉溺在恋爱的甜蜜中,久久难以入睡。她丝毫也没想到应该责备自己,这是怎样的天真啊!于连却酣然大睡。一整天,骄傲和怯懦都在他心中激烈地搏斗着,他太疲累了。

第二天早晨,他已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仍像平时一样读他心爱的拿破仑的《出征公报节略》,早晨钟响,他才下楼到客厅去。这时他才影影绰绰地想起一些什么,轻轻地自言自语道:“应该向这位夫人说,我爱她了。”

在客厅里,他遇到的不是他期待的那双多情的眼睛,而是德·瑞那先生严厉的面孔。德·瑞那先生从维立叶尔回来已经两个多小时了,一直不见于连带领孩子们读书,心里很不高兴。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恼,脸色十分难看,把一句又一句粗鲁刻薄的话掷向于连。开始,于连对这些责备并没在意,后来才觉得无法忍受,他突然用很尖厉的声调说:“我生病了!”

这种声调,足以刺伤比维立叶尔市长更能容忍的人。德·瑞那先生本要让于连立即滚蛋,但是他马上想到:“这个傻小子,在维立叶尔已经有了好名声,如果我让他滚蛋,哇列诺马上会聘请他的。”

德·瑞那夫人站在一旁,她丈夫那些话一句句地刺进了她的心窝。早餐后,她挽起于连的胳膊,请于连陪她去花园里散步。她温情脉脉地靠在于连的手臂上,轻声细语地跟他说了许多话。于连只是敷衍着,后来突然发现德·瑞那夫人靠在他的胳臂上,表现出一种极明显的多情姿态,这使他非常厌恶,他猛地抽出自己的胳臂,将德·瑞那夫人推开。

德薇夫人注意到这无理的举动,也看见自己的朋友两眼闪出了泪光,她对于连说:“先生,何必生气呢,忍一忍吧!你应该知道,谁都有不冷静的时候。”

于连盯她一眼,那冷酷的眼神中显露出高度的轻蔑。

德薇夫人吃了一惊,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可怕的复仇的欲念。她对自己的朋友低声说:“你的于连真凶!他让我害怕。”“他有理由生气。”德·瑞那夫人说,“他教书很好,你看,孩子们进步多快!只一个早晨没给孩子们上课,能说明什么呢?”有生以来,这是德·瑞那夫人第一次公开反对她丈夫的做法,报复的念头已经开始在她心中涌动。

于连心中的怒火快要喷发了,他憎恨所有有钱的人。在继续的散步中,两位夫人都热心地劝尉他,他却一言不发。他神情阴郁,面色灰白,毫不掩饰自己的傲慢。这使两位夫人十分窘迫,羞恼染红了她们的双颊。

德·瑞那夫人为了改变这沉闷的气氛,努力寻找新的话题。她说,德·瑞那先生这次从维立叶尔回来,为的是向一个佃户买玉米秸。凡尼的居民们,习惯用玉米秸做为床上的草垫子。德·瑞那先生接受了这种代用品,他正指挥园丁和仆人撤换楼里各个房间的草垫子,代之以玉米秸。

当于连得知德·瑞那先生已经带领人去二楼时,脸色骤变。他马上把德·瑞那夫人拉到路边,离德薇夫人远远的。他说:“夫人,请救救我吧!只有你能拯救我。我坦白地告诉你,我有一张肖像,藏在我床上的草垫子底下。”

德·瑞那夫人听了这话,脸色苍白,理所当然的,她产生了某种联想。“夫人,在这个时间里,只有你能到我的卧室去。在靠窗子那边的草垫子底下,有个小小的纸盒。去找找吧,不要让别人看见。”

德·瑞那夫人见他这样焦虑,只觉得浑身发软:“盒子里藏着的是肖像吗?”

于连看出她神情沮丧,便很聪明地利用这点,他故作神秘:“夫人,我还要请你赐给我第二个恩惠:求你不要看这张肖像,这是我的秘密。”“一个秘密!”德·瑞那夫人情不自禁地重复着,声音微弱得几乎难以听见。

她自幼生长在富贵的家庭里,所接触的人个个铜臭熏天,金钱是他们傲视他人的唯一资本,但她却有一颗天真烂漫的心,纯洁、率真,接人待物与上流社会里的达官贵人夫人小姐们很不相同。此时,她的心被爱情占据着,但于连的话却伤害了她,非常残酷地伤害了她。“一个小纸盒子,乌黑光亮的。”她说着,走开了。

她向三楼走去,面容惨淡,要不是去完成于连的委托,可能她早已昏死过去。

在于连卧室门口,她听见德·瑞那先生和仆人们说话,她吓了一跳。幸而,德·瑞那先生很快地带着仆人们又去了孩子们的房间,她快步进屋,将于连床上的被褥掀起,伸手向草垫子底下一摸,果然触到一个扁扁的纸盒子,她抓住便跑开了。“看来,于连有爱人了。盒子里的肖像就是他爱人的。”

她坐在休息室里的一张椅子上,恐惧和妒忌深深地折磨着她,她几乎要病倒了。

这时,于连突然走来,从她手上夺去小盒子,连一句致谢的话也没说,便跑回自己的卧室里。纸盒里珍藏的是一张拿破仑的肖像。他点起火,将肖像连同纸盒烧掉了。他面色惨白,懊丧极了:“拿破仑的照片一旦被德·瑞那先生发现,他该怎样的愤怒!何况在肖像后面,我还写下了我的倾慕,我的向往。现在,我的信仰毁灭了。我的信仰就是我的财富,我是为它而活的……我的上帝呀!”

他眼看着肖像和纸盒化作灰烬,散出最后一缕青烟。

一个小时后,他下楼了。高度紧张的精神得以松弛,加上自我怜悯,使他变得温顺多了。他遇见德·瑞那夫人,便抬起她的手,带着他从未有过的诚恳与真挚,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德·瑞那夫人心花怒放,脸红起来,但与此同时,她伸手将于连推开了。于连的妒嫉与愤怒又涌上心头,自尊受到了刺伤,他呆立着,像个傻瓜。他不屑地想:“你不过是个有钱的贵妇罢了!”

他又回到楼上自己的卧室,看见仆人正往外抱草垫子,当他看见德·瑞那先生在那里指挥时,他心中的愤怒喷发了。他突然冲到德·瑞那先生跟前,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更阴郁。德·瑞那先生站住了,惊疑地望着仆人们。“先生,你认为你的孩子们跟任何教师读书,都能像现在这样大有进步吗?”于连不让德·瑞那先生有回答的时间,紧接着说:“如果你认为没有,那么你为什么责备我,说我耽误了孩子们的功课?”

德·瑞那先生尚未从惊惧中清醒过来,但他从于连充满神经质的腔调里已经明白:于连口袋里可能装着薪俸更好的聘书,他一定就要离开这里了,否则,他怎敢如此放肆?“先生,”于连越说越生气,“没有你,我不会饿死的。”“你这样三心二意,真让我生气!”德·瑞那先生说。“先生,这不能怪我。当着两位夫人,你对我说了多少污言秽语!你想想吧。”

德·瑞那先生以为于连是要求增加工资,这不啻是要割他身上的肉,他痛苦得心脏都要撕裂了。

于连深知德·瑞那先生的秉性,猜得出他正想些什么,这更增加于连的愤怒,他几乎是疯狂地喊起来:“离开你的大门后,先生,我知道上哪儿去。”

德·瑞那先生听了这些话,仿佛看见于连已经被哇列诺先生奉若上宾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忍受着最痛苦的手术。“好吧,先生。我们依你的要求,从下月起,你的薪金提为五十法郎。”

这倒使于连大出意外,他只想笑,刚才还在身体里膨胀的怒气,已经无影无踪了。他想:“这个猪猡,他比我想象中的还不如!对这个卑贱的家伙说来,这是他最好的道歉方式了。”

德·瑞那先生心中恨恨地想:“唉,这是一百六十八个法郎了。这笔钱是哇列诺先生让我花的,一定!在他承办的孤儿给养问题上,我要警告他几句,无需客气。”

于连离开德·瑞那先生,走出府第,沿着山坡走进一片森林里。他打了一个大胜仗,真的打了一个大胜仗。这使他忐忑不安的心得到一些宁静。他想:“我现在的薪金是五十法郎了。德·瑞那先生是在很害怕的情况下才这样大方的,他怕什么呢?”

他在一块大岩石的阴影里歇息一会儿,又往山上走。站在高处,仰望天穹,俯视田野,都给他一种非同一般的感受。有几只苍鹰从他头顶上的陡壁飞出,在天空静悄悄地飞翔,画出一个个大圈子。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苍鹰飞翔时展示出的悠闲与力度,令他神往。

他羡慕这力量,羡慕这孤独。

这是拿破仑的命运。

有一天,难道这也会成为他的命运吗?

3 小风波

那天晚上,直待天黑,于连才下楼到花园去。由于白天被一次次强烈的情感激动着折磨着,他的精神非常疲惫。

他仍旧坐在老位置上,靠近德·瑞那夫人身边。在黑沉沉的夜色中,他也能看见德·瑞那夫人那只白嫩的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距他很近。他犹豫片刻,决定去握住那只手,结果真的握住了,但那只手忽然又缩回去。从缩回的快速来看,他猜想德·瑞那夫人生气了,他莫名其妙,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敢说话,因为他听到德·瑞那先生正在向这里走来。他只好继续他堂而皇之的毫无意义的谈话。

德·瑞那先生高谈阔论时,他又想起早晨对他那些粗鄙的责备,他心想:“这家伙,财运亨通,事事如意。让我嘲弄他一下吧——我要当着他,把他妻子的手据为己有。他给了我多少羞辱啊!是的,我一定这样做。”

虽然在穷锯木匠家长大,但他生性不安分,在他野心勃勃的心灵里,总是隐秘地燃烧着一种兴风作浪的热情。他把注意力放在那只白嫩的手上,一定要达到目的。

德·瑞那先生正在谈论维立叶尔的政界,十分恼火。市里有两三个工业家,近两年发展很快,比他还要富有,他们在市民选举中,故意跟他唱对台戏。他义愤填膺,但只赢得一个听众——德·瑞那夫人。

于连听了他这些屁话,气坏了,这促使他更快地采取行动。他把椅子移近德·瑞那夫人,两把椅子几乎靠上了。幸而夜色如漆,谁也不能发现他这一举动。他大胆地把手贴在德·瑞那夫人的胳臂上,那胳膊裸露在衣服外面,他感受到那肌肤的细腻。这使他有些魂不守舍,忘情地将嘴唇也贴了上去。

德·瑞那夫人全身颤栗起来。她丈夫离她仅有几步远,这太可怕了。她赶忙把于连轻轻推开一些,同时把手递过去。德·瑞那先生仍在慷慨激昂地咒骂那些一文不值的小人和发了财的过激党,于连乘此机会,在德·瑞那夫人的手上印遍了热情的吻——至少在德·瑞那夫人看来,那些吻都是发自真心的,都是热情的。

这个可怜的女人,还在念念不忘那张肖像。那是证据,证明于连已经爱上了别的女人。她虽然还不承认自己爱于连,但心里却明明爱上了。白天于连不在家的时候,她曾焦急地等待,思前想后,非常痛苦。她自言自语道:“我在恋爱吗?是的,我接受了于连的爱情。我是个结了婚的人,又爱上了别的男人,这怎么行?但是,我一分一秒也不能停止对他的思念,这强烈的痴情,对我的丈夫从不曾有过。他还是个孩子,对我只是尊敬。我的痴情也许不久就会消失。这种感情,对我丈夫会造成伤害吗?也许不会。我和于连谈的都是些异想天开的事,而丈夫是讨厌这些话的,他只关心自己的事业。”

她觉得于连贴在她手上的嘴唇充满热情,她从未得到过这样动人的吻。这使她忘记了于连可能还爱着另一个女人,刺心的痛苦消失了,她不再疑神疑鬼。一种从未梦想过的幸福,降临到她身上,她充满了爱情的欢悦和疯狂。

于连也陷入甜蜜的痴迷中,暂时忘记了隐秘的野心,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不可阻挡的美的力量在身上浸润。他好像置身于一个飘渺的梦境里,温柔、甜美、暧昧,那么离奇,几乎与他的性格格格不入。他轻轻抚摸着德·瑞那夫人的手,觉得美妙极了。菩提树在夜风中沙沙的轻响,杜伯河在远处忽明忽暗的闪光,更浓化了他心的沉醉。

然而,在他说来,这只是欢娱,不是刻骨铭心的爱情。一回到卧室,他就将德·瑞那夫人忘得一干二净,心中只有那三本他最喜爱的书了。每当读这三本书时,他都有一种幸福感。他对宇宙的种种观念,对社会上诸多事实的困惑,在书中都有令他心服口服的阐释,这三本书支配着他的全部行动。

他读了一会儿书,想:“我打了一次胜仗,是的,还应该乘胜追击,把这个妄自尊大的绅士的傲慢彻底粉碎,这才是拿破仑的作风。他在退却,正是时候。他责备我荒疏了孩子们的功课,那好,我请三天假去看望我的朋友福格。如果他不允许,我就再次要求解除聘约。”

他就这样决定了。

德·瑞那夫人难以入眠,于连印在她手上的热吻,给了她动人心魄的幸福感,久久难以摆脱,以致使她觉得自己虽然年近三十,却没有真正地生活过。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跳出来:通奸!这是人世间最卑鄙最龌龊的事情,令人厌憎。这个念头一出现,她对爱情的憧憬顿时蒙上了厚厚的污垢,她仿佛看见未来的恐怖,看见自己成为被众人唾弃诅咒的对象。这种痛苦,她毫无经验,几乎使她失去理智。她想,应当向自己的丈夫坦白,说她恐怕爱上于连了。她应该告诉他。要不是她忽然想起结婚前夕姑母的一句赠言,也许她真这样做了。姑母告诉她:“不要轻信丈夫的宽厚,妻子向他坦陈自己的秘密是很危险的。”姑母的话对吗?她绞缠着自己的手,痛苦极了。

她忽而想着于连从她手中夺过装有肖像纸盒子的焦急神情,担心于连情有所钟,不会爱她;忽而又想着“万恶淫为首”,由于通奸会演变出种种别的罪恶,好像明天她就会被带上枷锁,押解到维立叶尔广场上,当众宣布她的罪状。她的痛苦不断增加,那颗柔弱的心灵已经难以承受了。

睡梦中,她发出惊恐的呼喊,把女仆都惊醒了。她从迷乱中稍稍清醒,不知自己刚才喊些什么,是不是泄露了自己罪恶的隐秘。为了控制自己不再糊糊涂涂地说出疯话,她让女仆为她读报纸。当听完《每日新闻报》上一篇冗长枯燥的社论后,她渐渐冷静下来,决定再见于连时,要持冷淡态度,不许他得寸进尺!

第二天清晨,于连很顺利地从德·瑞那先生那里得到三天假期。动身之前,他想见德·瑞那夫人一面,他多希望能再次抚摸那只美丽的手!他在花园里等了许久,德·瑞那夫人也没有露面。

他哪里知道,德·瑞那夫人早在二楼百页窗后边悄悄地窥望着他。在经历了痛苦的一夜后,虽然已做出贞洁的决定,此时她又陷入矛盾中。她白皙的前额贴在窗玻璃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在花园里匆匆徘徊的于连。终于,她理智的决定被感情的冲动吞没了,她急忙走下楼来。

于连一看见她,便大步迎上去。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她显得那样艳丽,绣花披肩勾勒出她肩头和胳臂秀美的轮廓。于连贪婪地注视着,他整个的心都在欣赏她的美,倾慕她的美,以至忘记了表示应有的问候。但他意外地发现德·瑞那夫人的态度是冰冷的,而且分明是要显示她高贵的身分,这使他大为惊骇。

笑容从他唇边萎谢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出身和地位,在一个贵族女人眼中,他算得上什么!瞬间,骄矜和愤怒取代了他脸上的笑容。他强烈地憎恶自己,为了等候德·瑞那夫人,他延误了动身的时间,何苦来!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他想:“我真是个傻瓜!我应当按照我一贯的认识,仇视这个圈子里的一切人,跟他们对抗到底。一颗石子坠地有声,因为它自身的分量。我什么时候才能养成良好的习惯,能恰如其分地同他们打交道:如果我尊敬自己,同时也获得他们的尊敬,我就应该让他们知道,我虽然贫穷,为了他们的金钱在出卖我的知识,但我的心要比他们寡廉鲜耻的心高尚得多!”

他心绪的骤变,使他脸上的神情也出现了剧烈的变化,那是怎样的傲慢与凶狠!

德·瑞那夫人见了,吓得周身颤抖。她原来只打算在于连面前表示出冷淡和疏远,不料于连误会了,更没料到他会如此激怒。接下来的场面便很尴尬,早晨见面时的寒暄都无从说起了。

于连还很清醒,他很快决定不告诉德·瑞那夫人他要去看望福格,以表示他根本不看重他们之间的情谊。他向德·瑞那夫人行了一个礼,转身走了。

德·瑞那夫人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精神顿时萎顿下来。于连的眼睛昨夜是那么友好,现在何等傲慢!恍惚中,她看见她的长子从花园深处跑来,告诉她:“我们放假三天,于连先生旅行去了。”

听了这话,德·瑞那夫人觉得心脏被猛然一击,几乎破碎了,一股致命的寒颤攫住了她。

她多么不幸!昨夜她曾做出一个聪明的决定,但这个决定完全无用了。现在的问题不是她如何拒绝于连的追求,而是于连可能一去不返,她永远失去他了。

早餐桌上,德·瑞那先生也在为于连的突然请假而困惑,他说:“我猜想,这个年轻乡下人的口袋里,一定装着别人的聘约。不过我已经付给他六百法郎的年薪,谁要请他,哪怕是哇列诺先生,在这个数目面前也会犹豫的——每年都要支付这笔钱呀!于连先生说要去同一个朋友商量商量,他那个朋友是个穷困的工人。你瞧,咱们这样厚待他,得到的是什么?”

德·瑞那夫人暗自想道:“直到这时,我丈夫还不知道他是怎样伤害了于连的心。他也认为于连要离开我们了。我该怎样想呢?唉,一切都成定局了!”

为了不在人前流泪,躲避德薇夫人没完没了的询问,她佯装头痛,回卧室去了。躺到床上,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于连不在的日子,她像是被浸泡在苦水中,实在无法忍受——她真的病倒了。

三天以后,于连回来了。

德薇夫人对她说:“今晚不要再去花园了。你病得这样厉害,不能再着凉了。”

德薇夫人的劝告没有被接受。她穿上漂亮的透明袜子,从巴黎新买来的小巧的皮鞋,还穿了一件用艳丽时髦料子作的新衣。直到这时,德薇夫人才不再怀疑:她在恋爱,她可怜的朋友。

她见到于连,苍白的脸顿时容光焕发,她死死盯住于连的脸,美丽的眼睛里坦诚地流露出焦思的渴望。她要求于连把旅行的经过详细告诉她,盼望于连能明白表示是留在她家呢,还是另图高就?

于连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不想就这件事说些什么。

德·瑞那夫人终于忍受不了几天来的煎熬,声音战栗着,问他:“你忍心抛下你的学生,到别处高就吗?”

于连惊奇地发现德·瑞那夫人的眼神和声音不同寻常,他想:“这个女人爱上我了。可谁知能持续多久呢?暂时的软弱一过去,她又要自责。假如她知道我不离开这里,又会对我摆出骄傲的面孔了。”他说:“如果离开少爷们,我会痛苦的。他们是世家子弟,教养有素,我爱他们。但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有他的责任,也许我会离开这里的。”他说到“世家子弟,教养有素”时,内心十分反感:“在这个女人眼中,我当然不是‘世家子弟,教养有素’。随她去吧!”

德·瑞那夫人又一次陷入痛苦之中。如果她稍有处世的经验,便不会如此被动。

在于连外出旅行的三天里,一些维立叶尔的朋友来凡尼聚餐,他们争先恐后地祝贺德·瑞那先生挖掘出一个神奇的人才,他们对于连由衷地称赞无以复加。一个会背诵《圣经》的人,特别是拉丁文的《圣经》,不可思议,太令人震惊了!全维立叶尔的市民都崇拜于连,这种崇拜,甚至会延续到下一个世纪!

如果德·瑞那夫人将这话告诉于连,再说些恭维的话,把自己对他天才的崇拜也让他知道,于连的自尊心一定会获得满足,他也就会变得温存和悦了。遗憾的是,德·瑞那夫人没有说——她不知道这些话能取悦于连。

天黑后,他们照例到大菩提树下乘凉。于连仗恃前两次的胜利,握住了德·瑞那夫人的手,并且把嘴唇凑近她裸露的胳臂上。德·瑞那夫人没有拒绝,而且用她的优雅、美艳向他显示了种种柔情。

于连并不快活。自从拜访了福格之后,他变得心事重重了。他的这位朋友已经摆脱了原来的困境,正在做很赚钱的木材生意。福格很看重他的智慧,建议他们合伙来赚钱,当时他虽然以自己将来要献身教会为借口谢绝了,但这条致富之路,却使他觉得自己的原订计划不那么有把握了。他入神地琢磨这件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德·瑞那夫人的手。

他这无意间的动作,使得德·瑞那夫人刚刚平静的心重又动荡起来。如果德·瑞那夫人确信他的爱情,她会调动自己贞洁的力量拒绝他;现在恰恰相反,德·瑞那夫人时时刻刻害怕失去他。恋情使德·瑞那夫人失去理智,她看见于连收回的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便不顾一切地握住了,好像这样于连就不会离她而去。

于连何等聪明,仅凭这个小动作,就知道德·瑞那夫人不敢再轻视他了。他想:“这个小场面,如果能让她那些贵族朋友们看见该多好!以前她对我的轻蔑,都被我报复了。我应该做她的情人,可天知道她有过多少情人!现在她看中了我,一定因为我容易到手。”他又想:“我要做她的情人,以后我发了大财,有人要是耻笑我当过微贱的家庭教师,我就可以告诉他们,是爱情使我接受这个位置的。”

他移开自己的手,又伸过去重新握住德·瑞那夫人的手,握得很紧。

夜半时分,他们起身回客厅去,德·瑞那夫人依偎在于连胳臂上,轻声问他:“你离开我们吗?真的要走吗?”

于连叹息一声,说:“真的,我应该走。我犯了一个错误,夫人,请原谅,我爱上了你!请想想,对一个立志献身教会的人说来,这是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德·瑞那夫人听了这话,简直有些失魂落魄,她靠在于连身上,羞红的脸已经感受到于连脸颊上的温热。

这一夜,德·瑞那夫人心神愉悦,陶醉在高尚的精神欢乐里。她结婚多年,从未享受过爱情的快乐,从未体验过此时此刻心灵上那种新鲜奇妙的感觉。她幸福极了。她对自己说:“我们的感情是纯洁的,高尚的,永远不会做出越轨的事情。我们就这样交往,很快乐。他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4 策略

于连虽然赢得德·瑞那夫人的欢心,但他对她依然心存敬畏。德瑞那夫人美艳高贵,她身上的那件衣服,在巴黎也会是极出色的。为了达到目的,于连非常精心地设计出自己的行动策略,他想,这样才会万无一失。

第二天早晨,他走进客厅,只有德·瑞那夫人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其他人还没有下楼。有机会能单独相处,哪怕是短暂的,他们也很高兴。德·瑞那夫人问他:“除了‘于连’,你还有其他名字吗?”

按照当地的习俗,这样的问话,不乏谄媚的成分。不料,却把我们这位乡村的野心家难住了。很简单,这意外的局面,是他那个行动策略中没有的。如果不存在他精心设计的方案,以他的才智,应付这样的局面毫无问题。他的举止忽然笨拙了,笨拙得让人发笑。

德·瑞那夫人一向对他都是宽容的,处处原谅他,不但不认为他的笨拙可笑,反而认为这正是他的诚实之处,是可爱的。在她心目中,这个年轻人什么都好,大家都崇拜他的天才,只是胸怀不够坦白。德薇夫人不只一次对她说:“于连的神情让我不放心。他时时刻刻都在沉思,很有心计。这个人很阴险,你要当心。”这话,她当然不能接受。

没能得体地回答德·瑞那夫人的问话,于连觉得这是自己的不幸是不小的耻辱。他想:“应当洗刷这个耻辱,否则我就不是我了!”

乘着德·瑞那先生他们还没有走进客厅,他上前一步,在德·瑞那夫人的嘴唇上粗鲁地吻了一下。

这个吻,太不合时宜了!德·瑞那先生他们已经走到门口,他们的秘密几乎被人发现。德·瑞那夫人以为于连发疯了,这愚蠢的举动,使她想起了曾经苦心追求她的哇列诺先生,她又惊惶,又恐惧。她想:“如果我们俩单独在一起,他会怎样呢?”

道德的旗帜在心头升起了,爱情暗淡了。

她很谨慎,身边总带着一个孩子,以为这样就有护身符了。

于连当然不肯放弃自己的诱惑计划,他变得神经过敏,每次注视德·瑞那夫人,都会自以为是地从她的眼神中发现一些问题,于是便做出某种不得体的举动。他昏头昏脑,不知道自己已经变得令人讨厌了。

德·瑞那夫人对他的笨拙、胆大妄为虽然深为震惊,但依然是宽容的,她为他辩解道:“这是一个聪明人对爱情的羞怯,他六神无主了。”这种解释给她带来无法描述的欢乐,她又想:“这说明他从未被爱过,我没有情敌——难道真是这样吗?”

这天,早餐后,德·瑞那夫人在客厅里会见来访的专区区长。休闲时,德·瑞那夫人喜欢刺绣,这些天她正在绣一块毯子。德薇夫人坐在她身旁,正是大白天,我们的野心家却觉得有机可乘,他伸出穿着长靴的脚去压德·瑞那夫人的脚。那只脚上穿着透明袜子和从巴黎新买的鞋,很引人注目,专区区长先生的眼睛斜睨多少次了。

德·瑞那夫人怕到极点,一抬手故意将剪刀和线团碰到地上,想藉此遮掩于连无礼的举动,让别人以为于连早已看见剪刀落下伸脚去阻挡的。

剪刀跌断了,德·瑞那夫人埋怨于连道:“你比我先看见它掉下来,应该接住才对。你的热心,只是很重地踢了我一脚。”

这番解释,能骗得过专区区长先生,却骗不过德薇夫人。她想;“可惜!这个漂亮的年轻人,举止很不得体。这类错误,是不能原谅的。”

德·瑞那夫人也不得不斥责于连了:“小心点儿!我命令你:小心!”

对自己的愚蠢,于连也很不满,但他更注重对德·瑞那夫人所说的“我命令你”应如何理解,他该不该为此生气?他想:“你当然有权命令我,但只是在有关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上,说到爱情,我们是平等的。人们不处于平等的地位上,是不能相爱的。”

他烦得要命,讨厌自己,也讨厌德·瑞那夫人。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黄昏时分,一个荒谬的欲念出现在他脑海里,他迫不及待,要告诉德·瑞那夫人。晚上到花园乘凉,人们刚刚坐下,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他便凑到德·瑞那夫人耳边,说:“今夜两点,夫人,我到你的卧室去。我有话对你说。”

他战栗着。他知道近来自己干了一连串的蠢事,他在德·瑞那夫人心目中的形象可能被彻底破坏了。现在他冒着极大危险采取这个步骤,可以说是孤注一掷。倘使被拒绝,他将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或者干脆永远不再见这位夫人了。

他恍惚听见德·瑞那夫人极其愤怒地说了一句什么,语气中不乏对他的轻蔑。他藉口有话要对孩子们讲,离开了菩提树下。他苦恼地想:“为什么我不能想出高明些的招数,让德·瑞那夫人给我一些爱的表示?我确信,现在她是属于我的。”

他定下的约会使他烦恼极了。他确信德·瑞那夫人不再宠爱他,甚至开始鄙视他了。悲观失望使他心绪异常恶劣,他觉得受了深深的屈辱。如果让他放弃计划,那是不可能的。他殚精竭虑,设想出一个又一个聪明的行动,片刻之后,又觉得全都荒唐可笑。

府上的大钟悠悠敲了两下,他知道最困难的时刻到了。他忘记了刚才他提出约会时德·瑞那夫人是怎样气愤,只知道让他就此止步是不行的。他想:“我已经告诉她了,两点钟我要到她卧室去,假如我失信,她一定讥笑我,说我是乡巴佬的儿子,又粗鄙,又不会干风流勾当。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怯懦无能之辈。”

他站起身,为自己的勇气感到骄傲,他从来还没碰上这样令他困扰的事情呢。他打开房门时,浑身颤抖,双膝发软,不得不把肩膀靠在墙上。

他赤着脚,轻轻走到德·瑞那先生房门前,侧耳一听,德·瑞那先生鼾声阵阵,他不由地有些失望——他再也找不出不去践约的藉口了。可是,去德·瑞那夫人的卧室里干什么?不知道。他又昏乱,又恐惧,实在拿不定主意。

他还是行动了。他很痛苦,比走上死亡之路还要痛苦若干倍。

他踏上短短的走廊,德·瑞那夫人的卧室在走廊尽头。走到了,他用战栗的手打开房门,门柄发出了吓人的声响。

室内昏蒙蒙的,一只小蜡烛在壁炉下面闪动着微弱的火苗儿。德·瑞那夫人躺在床上,一看见他,立即从床上跳下来,喊道:“该死的!”

他精心设计的种种诱惑手段,一时间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只想着,这么美艳的女人,如果得不到她的欢心,做为一个男人就太无用了。对德·瑞那夫人的喝斥他置若罔闻,他跪在她脚下,亲吻她的双腿。她又庄严又冷酷地向他说了一些什么,他都没听清,眼睛里满含着热泪。

德·瑞那夫人看见于连像鬼魂似的闪进屋里时,心中就感受到死亡的恐怖,这会儿更为强烈。她用力将于连推开,推出去很远。她深知自己正站在危险的悬崖上,有一步控制不住,自己的名声就会不可收拾。她的愤怒是真实的。但她看到于连在壁炉旁绝望地哭泣时,她的心碎了。她扑过去,一头扎进于连的怀抱里,顷刻间,在这个世界上,这个男人已成为她的一切了。

当她看见从窗帘缝隙透进微许的晨光时,便催他离开。她说:“上帝啊,咱们干了什么!如果让我丈夫听到一点儿风声,我什么都完了。”

做为胜利者,于连再也不笨拙了,问她:“你后悔吗?”“唉,我恼恨极了!”德·瑞那夫人真诚地说,“但我不后悔认识你。”

于连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有必要表现出一种英雄气概,他故意做出种种不谨慎的小动作,并且一直等到天明,在德·瑞那夫人一再催促和恳求下,才离开。

他回到自己房间里,心想:“我的上帝,幸福,爱情,就是这样的吗?”他渴慕的东西,他计划猎取的东西,终于到手了,他是胜利者;他一向习惯于有所追求的生活,现在还渴慕什么呢?他又觉得空虚。

德·瑞那夫人呢,心里依然剧烈地矛盾着,她细细回味着夜间发生的一切,快乐没有减少,同样,悔恨也没有减少。

5 疑虑

第二天早晨,在餐桌上,于连非常稳重,没有做出任何使德·瑞那夫人不放心的举动。

德·瑞那夫人却仍旧沉浸在刻骨铭心的爱情中,她不能抑制自己不去看于连,看了便想起昨夜柔情缱绻,脸便红了,一直红到眼角。她又觉得自己在战栗,越想掩饰反倒越狼狈。她忽然对于连的稳重起了疑虑,想:“我比他大十岁,比起他来,我老得多。我的天!他不爱我了吧?”

饭后,他们到花园去,她握住于连的手。那么紧,于连惊讶了,无限温情地注视着她。因为他觉得她很美,很动人。这一眼,使她颇感安慰,虽然没有完全清除她的疑虑——这疑虑造成的不安,使她无暇唤起对丈夫的愧疚。

德·瑞那先生对妻子的变化浑然无知,德薇夫人却明察秋毫,她相信自己的朋友就要跌入爱欲的陷阱中了。对友谊的忠诚,使她义不容辞。她情深意切,又十分坦率,向自己的朋友描述了这种放纵是多么危险,甚至不惜摆出某些丑恶的传闻,让朋友警醒。

德·瑞那夫人一心想找机会和于连呆在一起,对朋友的劝告充耳不闻,好几次她一反温柔的本性,差点儿让德薇夫人住嘴,别再嗦。

她开始讨厌自己的女友了。

德薇夫人并不放弃自己的责任,晚上在大菩提树下乘凉时,很巧妙地让自己坐在了德·瑞那夫人和于连之间,阻止他们暗中传情。

德·瑞那夫人大为扫兴。她本要在夜幕下紧紧握住于连的手,把它拿到唇边,给它一个吻,现在连说一句话都不方便了。

她很早就离开花园,回到自己卧室。昨夜于连曾来这里,对他的大胆冒犯,她给予了严厉的斥责,今夜他还会来吗?如果不来,那将是她的悲哀。她等待着,又忍耐不住,悄悄走到于连房门前,窃听里面有没有动静。她不敢走进去,从小她就熟知外省的民谚:“这是天下耻辱中最大的耻辱。”炽烈的感情烧灼得她痛苦已极,但她不能不谨慎小心。她回到自己卧室中等待着,忍受苦刑的煎熬。

于连对他所谓的应尽的“责任”,是非常忠实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德·瑞那夫人面前表现他的勇气与人格,才不致受到鄙视。

钟声敲过一点,他轻轻溜出卧室。

楼里的人都已沉入梦乡,他蹑手蹑脚穿过短短的走廊,走进德·瑞那夫人的卧室。

这个夜晚,他们在一起比昨晚更加欢乐。美中不足的是,德·瑞那夫人总是对他们年龄上的差异,怀有深深的不安,她觉得这个事实太令她难堪了。她不停地问:“我比你大十岁,你怎么会爱上我呢?”

在外省人的心目中,谈及爱情,年龄的差异会成为人们感兴趣的话题,但于连头脑中没有丝毫这种观念。德·瑞那夫人一再提及,反倒使他的心产生一种安全感,帮助他消除了认为自己出身低贱的自卑。他不再把为了完成一次胜利做为目的,因而抛弃了昨夜的虚伪,享受到爱的欢乐。他的欢乐也感染了德·瑞那夫人,她对自己的情人渐渐有了些把握,也快乐了。

几天以后,于连彻底抛弃了假面,恢复了年轻人的全部热情和赤诚,疯狂地坠入爱河里。他暗自说:“必须承认,她有天使般仁爱的心,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美丽的女人了。”

他不知不觉间放弃了所谓“责任”的意念。在他们纵情地畅游爱河时,他甚至于向她吐露了真情,道出了自己的种种忧思。他的坦白,使德·瑞那夫人芳心大慰,她想:“这么说,我没有情敌了?”

她问他,纸盒子里的肖像是谁?为什么他那样珍重?

他发誓说,那是一个男人。

她觉得幸福极了,甚至怀疑这幸福的存在——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过。“唉,”她暗自说,“如果我早认识他十年该多好,那时我是很漂亮的。”

于连一直不这么想。他对德·瑞那夫人的爱情,完全是野心促成的,是一种占有的欣喜。他那么贫穷,被人贱视,能得到这么高贵、慈善、美丽的情人,早已超出他的奢望了。在他忘记自己的野心的时候,他会满腔热情地欣赏自己的情妇,甚至欣赏她的衣服、帽子,贪婪地闻着她衣服上的香味儿。

他的热情,得到他情妇诚恳的赞美和回报,他从中感受到一种极端的柔情,他万分感动。他一向是爱面子的,这时也不由地向德·瑞那夫人承认,对许多贵族圈子里的礼仪他完全不懂。在德·瑞那夫人看来,能在诸如此类的小事情上指导这个有才能的青年,是道德上的享乐。专区区长先生、哇列诺先生不也在称赞他的天才,说他是有远大前程的青年吗?能对他有所帮助,当然是好事。

德薇夫人走了,离开了凡尼。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猜测得很准,很清楚自己的朋友和于连之间发生了可怕的事。她尽力劝告过,警戒过,但自己的朋友头脑已然发昏,毫无用处。她绝望了,只得避开。她没有说离开凡尼的理由。德·瑞那夫人恋恋不舍,流下眼泪,转瞬间,又很快意:德薇夫人一走,她就可以整天和于连在一起了。再没有人碍眼,这是多么幸福!

德薇夫人走后,于连确实从情人的怀抱中得到了更多的爱恋,但每当他独自一人时,他的朋友福格要同他合做木材生意的建议便来烦扰他。当家庭教师决非长久之计,他的前途在哪儿?

一天黄昏,夕阳已经沉落在树林后面,他和德·瑞那夫人走到果园深处,在一条木凳上坐下。这里远离尘嚣、宁温的树荫间飘着果树的甜香,令人沉醉。他望着眼前的美景,忽然又触动了心事。他想:“这美好的时光,能持续多久呢?”他需要选定一个职业,这是关系到他一生进取的重大问题。他的童年已经被葬送了;由于贫困,他青春的初期也还暗淡无光。他大声说:“啊,拿破仑才是上帝派来帮助法兰西青年的人物!现在谁能代替他?没有他,那些穷苦的青年怎么办?即便一些比我富有些的青年人,他们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同样没有足够的钱去从事伟大的事业!”说完,他深深地叹息一声。

德·瑞那夫人锁起眉头,脸上忽然罩了一层冷漠。她觉得于连的想法很俗气,那是属于仆人们的。她富有而有教养,于连是她的情人,自然和她是一样的。她爱他甚于自己的性命,他还考虑金钱干什么!

于连并不了解她的心事,但那冷漠的神情使他回到现实中来了。他更靠近她,努力为自己做了一番解释,并说这不敬的言论,是他在去看望福格的路上听说的。

德·瑞那夫人脸上仍是冷漠的:“对了,以后你不要和这种人混在一起了。”

应该说,于连的话把德·瑞那夫人吓住了。她所生活的上层社会里,常常有人说:“重新出现罗伯斯庇尔是很可能的。现在下层社会青年的觉悟太高,一旦出现革命,法兰西又将成为一个恐怖世界。”于连的言论,说明他正是被上流社会视为洪水猛兽的青年,这使她恐惧,忧虑。

于连从她的冷漠中,看到了他们浪漫爱情中的裂痕。他想:“她善良,温柔,对我的爱也是强烈真挚的,可惜,她生长在敌对的阵营里。她们这类人是害怕我们的。假如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拿着和我们同样的武器,他们还能战胜我们吗?如果我战胜了,当了维立叶尔市长,我会对付神父和哇列诺先生他们的诡计的。”

他现在不敢无止无休地沉溺在理想的梦境中了,变得比以往沉静,也不那么热烈多情了。他忽然觉得每晚去德·瑞那夫人的卧室去幽会,是很不谨慎的,应该让她到这里来。一个家庭的女主人,在夜间走动,即便被人发现,也有多种理由可以解释。

不过,他这里有些书,是从福格那里得到的,做为一个准备将来献身教会的青年人,拥有这些书,很不本分,但这些书每晚都给他带来很多的快乐,他不想让约会打扰这份快乐。

感谢德·瑞那夫人!她竟用少有的宽宏大度,谅解了他对这些不合时宜的书籍的兴趣。趁此机会,于连大胆地提出一些问题,那都是当地上流社会里发生的大事和琐事。经过德·瑞那夫人的耐心讲解,他才开始深入地了解这个社会。维立叶尔充满阴谋诡计的政治生活,也才落下纱幔,展现在他眼前。

德·瑞那夫人惊奇地发现,于连提出的许多问题都是极幼稚的,任何一个十五岁的上流家庭的孩子都了若指掌,他却一无所知,但在得到解答后,他发挥的见解却惊人的聪明。德·瑞那夫人觉得这个年轻人,有无穷的潜力,他的天才是无庸置疑的,定是将来的伟人。她对于连说:“我能活着亲眼看到你功成名就吗?事业和名位都在等待你,宗教和王朝都需要你这样的天才人物。”

九月间,维立叶尔喧腾起来。某某皇帝要驾幸这座小城。

德·瑞那市长事不宜迟,忙着筹备各种接驾的工作,特别要组织一支威武华丽的仪仗队。

无论贵族还是发了财的自由党人,都不肯错过这光荣的机会,千方百计要成为仪仗队的成员。有趣的是,德·瑞那夫人异想天开,她想让于连脱下那长年在身的阴沉沉的黑衣裳,穿上天蓝色制服,配上军刀,骑在马上,哪怕一天也好。她打通了专区区长,又打通了别的有关人员,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为于连购置了仪仗队员的全副装备。

仪仗队刚组织好,又传来消息,某某皇帝不驾临维立叶尔市内了,要去距市区很近的布雷·列俄修道院,参拜保存在那里的圣克里蒙遗骨。德·瑞那先生又急忙筹备盛大的宗教仪式,四处寻找教士。

皇帝这次临幸,给维立叶尔的市民们留下了许许多多谈资:皇帝的豪华马车呀,安地主教是多么年轻啊,德·拉·木尔侯爵赏给农民的一万瓶酒啊,仪仗队长的坐骑在礼炮声中不幸受惊啊……而人们在客厅、在咖啡店里,谈得最兴高采烈的是,锯木匠的儿子于连·索黑尔居然也混进光荣的仪仗队里。这是为什么,许多世家子弟和有钱的自由党人都未能得到这种荣幸?一位富有的印花布厂主做出了解释:“高贵的市长夫人就是这件丑事的策划者!你们看小索黑尔美丽的眼睛呀,看他那鲜艳的脸蛋呀!还让我说什么?”

6 上帝的惩罚

他们远离飞散在维立叶尔街头巷尾的流言,重返凡尼。

一天,德·瑞那夫人的小儿子司达尼忽然病了,开始只是有些寒热,几天后,越来越重了。

德·瑞那夫人日夜守护,心灵渐渐不安。她认为这是上帝对她的惩罚,是她为非法的爱情付出的代价。她犯下的罪恶多么大,应该跪在上帝面前深深地忏悔!

她在修道院读书时,就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对上帝无限热爱,无限敬畏,现在,她害怕上帝了。她的灵魂每时每刻都在痛苦中挣扎,仿佛撕裂成两半。沉重的负罪心理,几乎使她失去理智,总是在虚幻中折磨自己。她憔悴不堪,常常失眠。

于连也很爱小司达尼,很关心孩子的病情。有时他劝慰她几句,反倒使她大为愤怒。她要向上帝和世人承认自己犯下的滔天大罪,以挽救那总是处于昏迷中的小生命。于连恳求她:“千万不要说出来!如果你还爱我,就不要声张。这样做,不能使我们小司达尼转危为安。”

于连不知道自己的话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德·瑞那夫人认为,她应当仇视于连,才能减轻自己的罪愆,平息上帝的震怒,否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但是,她能仇视自己心爱的情人吗?做不到。不只是儿子的病折磨着她,对于连的爱与恨也折磨着她。“离开我吧!离开这座房子!你在这里,我的儿子不会康复的。”她低声说,“我犯了大罪,一直执迷不悟。现在上帝在我儿子身上惩罚我了。他是公正的。这是他抛弃我的第一个信号,我还会受到更重的惩罚。”

于连注视着她充满虔诚的脸,深深地感动了。这张脸上,没有丝毫的造作和夸张,都是发自真心的。他想:“这个不幸的女人!她以为她爱上了我,才使她的儿子受苦受难的,可是直到现在,她爱我犹胜爱她的儿子。在这崇高的感情面前,我不能再犹豫,不能再怀疑。惭愧得很,我怎么竟能激起这样伟大的爱情?我穷困,缺乏良好的教养,甚至笨拙粗鲁。她是多么宽宏大度,多么高尚啊!”

大夫天天来,小司达尼却病得更重了。

一天夜里,德·瑞那先生来看望儿子。孩子正在高烧,小脸通红,已经认不出自己的父亲。这场面,让人看了实在痛心。

忽然间,德·瑞那夫人扑通跪在丈夫膝前。

于连在一边看见,万分心急。她不顾一切了,她就要向她丈夫供认自己的罪状了!这会把她自己彻底毁掉!

幸亏这疯狂的举动,让德·瑞那先生只觉得厌恶。他抬脚就走,一面说:“再见,明天见!”“别走,你听我说。”德·瑞那夫人叫道,“杀害儿子的凶手是我。我给了他生命,现在由于我,他的生命要失去了。在上帝眼里,我犯了杀人大罪。我要惩罚我自己,毁灭我自己,也许这样才能得到上帝的宽恕。”

如果德·瑞那先生有正常的想像力,对事情的关键就会有所醒悟。他说:“异想天开!完全是异想天开!于连,天亮就派人请大夫来。”说完,抬脚就走。

德·瑞那夫人想要抱住他的腿,却被他躲开了。德·瑞那夫人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于连慌忙上前扶她,她神智已经不清,双手痉挛着推开了于连。

她的头斜倚在孩子的小床上,一动不动,像是完全失去了知觉。“她是绝顶聪明的,极端的痛苦使她丧失了理智,因为她认识了我。”于连想,“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现在应该决定了。……离开她吗?她正处于极端痛苦中,我狠心离去,让她独自受罪吗?她丈夫不会照顾她的,只会粗鲁地对待她。她会发疯,从这个窗口跳下去。……也许她会向她丈夫吐露真情,或者向教区里那个阴险的马士农神父忏悔!天哪,她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不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

德·瑞那夫人忽然睁眼睛,说:“你快走开!”“只要我知道怎样做会对你有些用处,我宁肯十次百次牺牲我的生命。”于连说,“我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爱你,我的天使!从这一刻起,我开始崇拜你。你所有的痛苦都是因我而起,我要离开,于心何安!我还是个人吗?亲爱的,假如我离开,你会向你丈夫说出一切的。这是我担心的。他会污辱你,把你赶出家门,让整个维立叶尔、整个贝尚松都谈论你的丑行,你永远也洗不掉这可怕的耻辱。……”“这正是我想得到的!”德·瑞那夫人叫道,“受苦会让我心里好受些。在世人眼里,屈辱也许是公开的惩戒,但这是我可以做到的最大牺牲,或许上帝因此格外恩典,让我的儿子能活下去。你能指给我另外的办法吗?比这更痛苦的,我一定勇敢地接受。”

于连听了她的话,十分感动:“让我也受到惩罚吧!我也是个罪人。我到德哈卜苦修院去隐居吧,那种刻苦古板的生活,也许会使上帝赦免我。……天哪,我恨不得能代替小司达尼来承受那些病痛。”“啊,你,原来你也这样爱他!”德·瑞那夫人站起身,投入于连的怀抱。

顷刻间,她又恐惧地把他推开,跪下说:“我相信你,我唯一的朋友。如果你是小司达尼的父亲,我爱你超过爱他,就不是可怕的罪恶了。”“你允许我留下来吧!”于连说,从今以后,我将把你当作姐姐一样爱你,好吗?这是唯一合理的办法,可以平息上帝的愤怒。”“我呢?”她站起身,双手捧着于连的头,凝视着,高声说,我能把你当作兄弟吗?能像爱我的兄弟似的爱你吗?我办得到吗?”

于连泪流满面。他哽咽着,跪在他情人的面前说:“我服从你,不管你如何命令我。我现在已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办才好。如果我离开你,你一定会走上毁灭之路;如果我留下来,你一定会认为你的儿子因我而病,你也摆脱不了自责的痛苦。这样试试行吗?我离开七八天,到你指定的地方去过孤独的生活,比如去布雷·列俄修道院去。但是你必须发誓:我不在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向你丈夫招认什么。”

她看出他的诚意,允许了。

他走了两天,又回来了。

是她派人将他唤回来的。她对他说:“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用你的眼睛命令我保持沉默,让我遵守誓言是不可能的。没有你,一点钟好像比一天还长。”

上帝是慈悲的,终于宽恕了这可怜的母亲。小司达尼渐渐脱离了危险期,病情明显好转了。

经受了这一段灵魂煎熬,德·瑞那夫人认识到自己罪恶深重,爱情的明镜碎裂了。

她失去了心灵的宁静。

像她这样纯真善良的人,不能没有懊悔,但她又不能割断爱情。她时而生活在天堂,时而在地狱。于连在她身边时,她犹在天堂;于连不在时,她犹在地狱。在她敢于纵情欢娱时,她对于连说:“你比我年轻,是我诱惑了你,你的罪过上帝是可以赦免的;我是不能饶恕的。冥冥中,我已经看见了地狱的烈火,我害怕。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如果罪恶可以重犯,我会重犯的。于连,你呢!你幸福吗?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吗?”

于连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种充满自我牺牲的爱情。在前一段他同德·瑞那夫人的爱恋中,怀疑和自尊始终折磨着他,现在怀疑和自尊彻底消失了。他挚爱德·瑞那夫人,又崇敬她,他知道自己不是兼任情人的仆人时,便疯狂地投入爱情的震撼中。他在变化,改变了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情感——不再是欣赏她的美貌,占有她的骄傲,他献出了自己的爱情。这爱情中,有一股纯洁的气息。

他们的恋情燃烧得更加炽烈,他们疯狂,他们快乐,只是,再也找不到先前那种甜蜜的宁静、没有阴影的喜悦和自由自在的幸福了。他们的欢爱,总是不时地被一种罪恶的恐惧侵扰着。有时,德·瑞那夫人会忽然喊起来:“啊,上帝!我看见地狱了!”

她痉挛地抓住于连的手,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像长春藤贴在石墙上:“多可怕的刑法!我罪有应得。”

于连绞尽脑汁,想使这个激动的灵魂平静,都无济于事。当德·瑞那夫人终于沉静时,于连明白,这时她已独自把悔恨承担起来,她不愿意伤害她心爱的人。于连感动至极,禁不住泪流满面。

7 匿名信

一次偶然的接触,把我们的野心家和德·瑞那夫人推进了是非的漩涡。

出于对于连的不满,德·瑞那夫人的女仆爱利沙,向哇列诺先生泄露了女主人的风流韵事,她还似乎不经心地加了一句:“于连先生毫不费力就把她征服了。在夫人面前,他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老样子。”

这位聪明的爱利沙,做为德·瑞那夫人身边的人,这句话当然是有的放矢。

哇列诺先生果然激怒了。

整整六年,他追求那个全省最出色的女人,在维立叶尔无人不知。他的殷勤,他的关怀,他的诱惑,换来的只是轻蔑。德·瑞那夫人曾在大庭广众让他面红耳赤。这个骄傲的女人,如今竟把一个穷锯木匠的儿子、一个小教书匠当做情人,这让他何等难堪,何等刺痛!

当天晚上,德·瑞那先生在收到从城里寄来的报纸信件的同时,也收到一封长长的匿名信。信中很详细地告诉他,最近他的家里出了什么丑事。

于连注意到德·瑞那先生读这封由浅蓝色信纸写成的长信时,神情极不平常,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并且不时抬起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他还注意到,整个晚上,德·瑞那先生心神不定,情绪恶劣。他试图转移市长的注意力,故意请教布果尼省名门大户族谱中的一些问题,结果也没能使市长的脸上出现一丝笑容。

夜间,大家离开客厅时,于连找个机会向德·瑞那夫人轻声说:“今天晚上,我们不要会面了。我确信,那封长信是匿名信,是有关我们的。你丈夫已经起了疑心。”

不容德·瑞那夫人分说,他立即走回卧室,而已把门反锁上。

德·瑞那夫人误以为于连不想见她,那些话不过是吓虎她的。到了约会时间,她照例来到于连卧室,但门锁着。她摇动门柄,弄出很大响声,于连在里面早把灯吹熄了。

次日清晨,厨娘奉德·瑞那夫人之命交给于连一本书,书中夹着厚厚的一封信。这是多么轻率的举动,把于连吓着了。

信上的字迹十分潦草,一反德·瑞那夫人平日书写十分工整的习惯,有些词句出现了语法错误,可见她写信时心情多么缭乱,多么激动;特别令于连感动的是,信上有几处字迹是模糊的,显然是被泪水润湿过。他不再责怪她的轻率,一种崇高的感情驱散了心头的惧意。他心中充满温情,读着德·瑞那夫人的信:今晚你不愿见我吗?有许多次我怀疑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你,特别是你的灵魂深处。有时你的眼睛,使我畏惧,我害怕你。这是真的吗?伟大的上帝。假如你真的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倒希望我的丈夫发现咱们的私情,将我禁囚在一座乡间监狱里,让我离开我的孩子们,永远不见天日,直至老死。也许上帝愿意这样惩罚我,可是你,我最亲爱的,不就太不近情理了吗?你不爱我了?是不是厌倦了我的痴情,我的痛悔以及我对神明的亵渎呢?你愿意看到我的毁灭吗?有一个最简便的方法:去吧,拿着这封信,让全维立叶尔的人都知道;或者更简单,将这封信交给哇列诺先生就行了。告诉他,说我爱你!不,还要告诉他我崇拜你;我的生命是从认识你那天才真正开始的。你给予我的幸福,是我在最富于幻想的青年时代也不曾幻想过的。再告诉他,为了你,我情愿牺牲自己的生命和灵魂。哇列诺先生并不理解“牺牲”二字的意义,但你要跟他说,让他生气,让他气急败坏。你告诉他:我蔑视一切挑拨是非的无耻小人!无庸置疑,亲爱的朋友,假如真有一封匿名信,一定是这个讨厌的家伙一手炮制的。六年来,他采用各种可笑的手段不停地追求我——用他粗鲁的声音,傲慢的神气,甚至制造惊马的险情取悦于我。我隐隐感到,我已经最后一次把你抱在我的怀里,今后,我们的幸福将不再会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你反对我这个说法吗?若是冷静地考虑一下,这种结局早已定了。我们商量商量吧,明天,不论是否真有匿名信,我都要告诉我的丈夫:我收到一封匿名信。这封信,将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藉口,使你能离开这里,回到你父母身旁。亲爱的,我们要分离十五天,甚至一个月。我相信,你将和我同样痛苦。但这是消弥那封可恶的匿名信所能产生影响的唯一办法。别担心,为了我的缘故,这不是我丈夫收到的第一封匿名信。上帝,这多么可笑!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使我丈夫知道那封匿名信的作者是哇列诺先生。我毫不怀疑,是他写的。你离开这里后,要住到维立叶尔去。我也要想办法,让我丈夫回城里住一阵子,让那些愚蠢的人们知道,我和我丈夫仍然感情很好。到维立叶尔后,你要多结识朋友,哪怕是自由党人。我知道,会有许多夫人小姐追求你。千万不要同哇列诺先生吵架,更不能像有一天你说的——要割掉他的耳朵。恰恰相反,对他,要客客气气。要使人们相信,你可能要到哇列诺先生或者别的人家去当家庭教师,这是最重要的。因为我丈夫最担忧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你留在维立叶尔,我们还能偶尔见上一面。孩子们都爱你,他们会去看望你的。我跪下求你:待人温柔些,恭敬些,不要动辄摆出一副轻蔑的神气。你要知道,他们都是我们命运的裁判者,唉,结局将会如何呢?……我头晕脑胀了。下面,就由你来制作我将收到的匿名信了。为了减少你的麻烦,信我写得很短。你准备好胶水和小剪子,将你看到的字,从书报上一个一个地剪下来,贴到我送给你的蓝色信纸上。这封信,算是哇列诺先生寄给我的。内容如下:“夫人,你的所作所为,都被人知道了。由于我对你残存的友谊,我奉劝你断绝和那个年轻乡下人的来往。如果你聪明地听从我的忠告,德·瑞那先生就会认为他从别处得到的密信是假的。你的秘密攥在我手心里,你发抖了吧?夫人,从此刻起,你要检点,在我面前放规矩点儿。”怎么样,这是哇列诺先生讲话的腔调吧?你贴完这封信后,离开屋子,我将和你相会。我要到村子里去,回来时面带愁苦——我现在就愁得厉害。当然,因为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我会装出蒙受了巨大打击的颓丧模样,把这封信交给我丈夫。我说这是一个陌生人给我的。亲爱的于连,我是一个坏母亲。我已感觉不出“母亲”这两个字的伟大含意,因为我心里只想着你。现在,我失去你的时间就要来到了,我已经看见我们分手的时刻。记住吧,在你怀抱里度过的幸福时光,是我愿意拿生命来交换的——可能我还要牺牲得更多呢!

于连花费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把匿名信贴好。

他刚走出卧室,在走廊上碰见德·瑞那夫人领着三个孩子正要下楼。他把信交给她。她的神情那样安闲,仿佛毫不在意。她的镇定和勇气,使于连惊讶。

她问道:“胶水干了吗?

于连想:“前一阵那个被懊悔折磨得近乎疯狂的女人,哪儿去了?真是个奇迹!”“假如这件事结局很糟,我将一无所有。”她的语气仍是那样平淡,“把这些东西藏到山里,也许有一天我要靠它生活呢。”

她交给他一个镶着玻璃的红色羊皮匣子,里面装着金子和一粒粒钻石。“你们去散步吧。吃午饭时再回来。”说着,她亲吻三个孩子的脸,她在司达尼的小脸上动情地亲了两次。

于连呆呆地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转身走开了,走得很快。

8 德·瑞那夫人的胜利

德·瑞那先生读完那封可恶的匿名信后,觉得他的生活整个儿变了调子,痛苦又可怕。早年间,他几乎参加一次决斗,要是那次未遂的决斗成真,让一颗子弹穿透他的胸膛,他也会比现在痛快些。

他翻来复去琢磨这封匿名信,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女人的笔迹吗?哪个女人会写这封信呢?”

他把认识的维立叶尔的女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很难确定怀疑的对象。他想,这封信的真正作者也许是个男人,他只不过借女人之手而已。这个男人是谁呢?在他的熟人当中,有一半是嫉妒他的。应当问问我的妻子去。他刚刚站起身,便用手敲击自己的前额道:“天哪!我第一个小心提防的,就是她。现在,她是我的敌人!”

他觉得自己被人嫉妒,是有充足理由的。除去令人羡慕的市长头衔外,在维立叶尔他有一所漂亮的房子,最近,皇上在那里睡过觉,给了他不朽的荣光;在凡尼,他有一所别墅,白色墙壁,绿色窗扉,装修得十分舒适;还有他的财产,他出色的妻子……啊,妻子现在成了出卖他的敌人!疯狂的愤怒立即将他包围了。他一会儿气恨别人,一会儿气恨自己,这真是可怕的一夜。

他忽然庆幸自己没有女儿。他说:“谢天谢地!当我惩罚这个罪恶的母亲时,不会妨碍我儿子们的前程。我会出其不意地抓住这两个贱人,当场杀掉。他们的生命,可以洗刷我的耻辱。”他想,法律是维护我的,教会是维护我的。倘使弄糟了,法院里的朋友们也会拯救我的。

他找出自己的猎刀。

猎刀很锋利,令他想到血。

想到血,他又怕了。

他想,我可以把这个下流的教师饱打一顿,然后踢出大门,但这样一来,这件丑闻将传遍全省,报纸也会狡猾地诽谤我,我的名字将会在巴黎的报纸上出现!上帝啊,这是一个多可怕的深渊!德·瑞那这古老光荣的姓氏,将陷入嘲笑的泥淖中,永远不得再生。假如我外出旅行,我得更名改姓,放弃代表我荣誉和权利的姓名,天哪,真是惨痛至极!

假如把我的妻子羞辱一番,然后赶出大门,又会怎样呢?她会去投奔贝尚松省城里她的姑母。那个豪富的老妇人,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全部财产交给她,那时,她会带着于连去巴黎生活。一定是这样的!维立叶尔人终有一天会知道这一切的。

可怜的德·瑞那先生,思前虑后,总是拿不定主意。

书桌上的灯光已经暗淡了,窗外渐渐明亮了,最痛苦的一夜就这样熬过去了。

他走到花园里,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稍稍安定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冷静地做出决定:不把这件丑闻声张出去。否则,他的朋友们都会兴奋得发狂的。他忽然叫道:“不能!绝对不能和我的夫人断绝关系。她对我太有用了。”

一个居心叵测的想法,在他心里萌动了,但是要实现这个想法需要坚强的意志,否则劳而无功——他休想分得妻子将会继承的巨大财产。可惜,他缺少的恰恰是坚强的意志。他有自知之明。“如果我留住妻子,时间一长,必有碰上我对她失去耐心的时候,很自然的,我就会拿这件事攻击她。”他自言自语道,“她生性高傲,绝不肯就范。我们就会动起火来,弄得不可收拾。这是很可能的,我明白。假如那时她还没有继承她姑母的遗产,唉,人们将怎样嘲笑我啊!她爱她的孩子,得到遗产后,她会全数赠给他们。那时,我就成了维立叶尔的大笑话,人们会说:‘真可怜!他竟不知道报复他的女人。’这样看来,我根本不去证实这件丑事,这才是聪明的做法。好,我紧紧闭上嘴,什么责备的话也不对她说。”

但是,他受创的虚荣心却不停地折磨他。在维立叶尔的游艺场和贵族台球室里,历来是议论和传播这种风流韵事的所在。当弹子停下来时,那些擅长说笑话的人,总是毫不留情地拿被愚弄的丈夫来取乐。有一天,他也会成为取笑的对象吗?太残酷了!他说:“嘿,她为什么不突然死去呢?我就不会成为笑柄被人取笑了。”

很快地,他又回到原来的思路,想证实这桩丑闻。他想:“能不能这样做呢?半夜里,人们都睡熟的时候,我悄悄到于连门前,洒上薄薄的米糠,那么,第二天早晨我就可以从脚印上辨明真假了。”“不行!”他突然疯狂地叫道,“那个狡猾的女仆爱利沙,一定会觉察的,她会弄得人人皆知——我是嫉妒的。那才可笑呢!”

在很长时间里,他犹犹豫豫,反反复复,也没能想出一个能证实他不幸遭遇的好办法。

在小路转弯处,他看见了他希望突然死去的那个女人。

德·瑞那夫人去凡尼的教堂望弥撒,刚从村里回来。祈祷的时候,她几次想到她丈夫会把于连杀死,像是打猎一时失手造成的,还把于连的心挖出来,逼她吃下去。这使她惶恐不安了好一阵子。

当她看见她丈夫在小路转弯处出现时,心想:“我的命运,可能就在这里决定。一刻钟以后,恐怕我就没有和他谈话的机会了。看他怎么想吧!这不是一个聪明而又理智的人,我应当先行一步,猜出他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他有权决定我们的命运,但愤怒已使他成为一个瞎子,我要用我的才智引导他。伟大的上帝,我应当有冷静的头脑,有足够的才能,可它们都在哪里?”

奇怪得很,当她进了花园,走近她丈夫的时候,好像鬼使神差似的。她立刻变得沉着冷静了,她甚至注意到她丈夫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她知道,他大概一夜不曾合眼。

她将事先准备好的匿名信交给了他,当然,信封已经拆开。

他并不看信,只是用疯狂的眼睛盯着她。

她不以为然,说道:“有一件讨厌的事,要麻烦你。刚才我从公证人的花园后面经过时,一个脸色灰暗的男人给了我这封信。他说,他认识你,你曾经帮助过他。我请你替我办件事:立即把于连先生送回他父母那里,不要耽搁。”“于连”二字她说得也许太快了,因为她还不能克服必须说出这个名字时的畏惧。

德·瑞那先生看了这封信,一声不响。他已经疲惫不堪了。他想,又是一次污辱!人们用各式各样的方式嘲弄我,每次都是为了我的妻子。

他很想发作一番,很想用最粗野的话骂妻子一顿,但是妻子将继承姑母巨额财产的前景,像股无形的力量,遏止了他愤怒的爆发。他把信揉作一团,大步走开了。

几分钟以后,他又回到德·瑞那夫人身边,这次他镇静多了。“赶快拿主意吧!辞退于连。”德·瑞那夫人立即说,“和他解约。多给他些钱,作为补偿。他学识丰富,哇列诺先生、专区区长先生,他们家里都有孩子,都会聘请他的——他不会受到任何损害……”“说这种话!你真愚蠢!”德·瑞那先生叫道,声音很可怕,“人们怎能指望女人富于理智呢?你从来不关心怎样叫做正确地接人待物。你冷淡、懒惰,还意志薄弱——家里有了你这样的女主人,该是多么不幸……”他一直说下去,说了很久,直到把胸中的怒气从嘴里吐出来。

德·瑞那夫人没有阻止他,当许多污言秽语喷落到她头上时,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在这次痛苦的谈话中,她始终保持头脑的冷静,因为这将决定她能否继续同于连在一个屋顶下生活。

后来她说:“先生,我最宝贵的名誉受到了玷污,我是以一个受了凌辱的女人的名义在说话,请你注意。由于这个年轻的乡下人,我受到了最严重的污辱,先生,当我读这封下流的匿名信后,我就决定了,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必须离开你的府第,不是他,就是我。”

德·瑞那先生恨恨地说:“你愿意被人诽谤,好叫我丢人现眼。你要这样做,维立叶尔的许多人也要看你的笑话。”

德·瑞那夫人立即顺水推舟,说:“这倒是真的。人们嫉妒你的发达,因为你理财有方,知道怎样安顿你的家庭和城市……这样吧,我让于连告假,叫他到木材商朋友那里住上一个月。”“千万不能这样。”德·瑞那先生的态度格外镇定,“你不要跟他说这些,你一说,他就会动火。你当然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脾气多暴躁。”“是的,他虽然有学问,毕竟还是一个乡下人。我们的女仆爱利沙继承了一笔小小的遗产后,愿意嫁给他,他拒绝了——这不啻是放弃了一笔稳定的收入,真傻!他辩解说,爱利沙常常悄悄地去哇列诺先生那里。”

德·瑞那先生兴奋地竖起眉毛:“什么?是于连告诉你的吗?”“他向我表示过,他不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来往。”“我却不知道!”德·瑞那先生又愤怒起来,“怎么,爱利沙和哇列诺之间还有一手吗?”“亲爱的朋友,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德·瑞那夫人含笑道,“那时,维立叶尔的许多人都以为在我和哇列诺先生之间,已经形成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到我们家来,他还没有感到不安。”“那时候我是有过怀疑的。”德·瑞那先生气恼地用手敲着脑袋,叫道:“可你一点儿也没告诉过我呀!”“哇列诺先生是你的座上客呀,为了他一点点虚荣心,我能让你们吵嘴失和吗?再说,维立叶尔的上流女人,哪个不曾收到他几封献媚的信呢!”“你收到过吗?”“收到很多。”“马上把这些信拿来。”德·瑞那先生神气十足,仿佛突然高大起来,“我命令你!”“我会保存好的。”德·瑞那夫人温和地笑笑,“当你不暴跳如雷时。我会给你看。”“我马上就要看!”德·瑞那先生像是疯狂了,其实从昨晚看了匿名信到现在,他从未这样高兴。“见鬼!快拿给我。”“你要发誓。”德·瑞那夫人十分严肃,“不要因为这些信和哇列诺先生吵架。”“我要把他贫民寄养所所长的职务撤掉。信在哪里?”“在我书桌的抽屉里。你不发誓,我不会交出钥匙的。”

德·瑞那先生叫了一声,向妻子的卧室跑去。

他找了一把斧子,把妻子桃花心木的写字台敲碎了。这张桌子,是从巴黎运来的,非常名贵,平时他若发现上面有一点点污迹,也要小心擦掉。

这时候,德·瑞那夫人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她一口气跑了一百二十级楼梯,登上楼顶,朝山上一片大树林中凝望。她眼中噙着热泪,自言自语说:“毫无疑问,在那棵大山毛榉下,于连一定在等候这好消息呢!”

她从楼顶下来,她丈夫仍在生气。她说:“我重申我的意见,应当让于连去旅行。他自以为很懂礼貌,每天向我说一大篇恭维话,都是粗俗至极的,也不知他从哪本小说上找来的……”“他从来不读小说!你不要以为我是瞎子,家里的事情我都不知道。”“就算他没读过小说。如果在爱利沙面前他也说这套粗俗的恭维话,哇列诺先生一定会一清二楚。”“噢!”德·瑞那先生一声大叫,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那封用字母贴成的匿名信,和哇列诺写给你的信,信纸都是一样的!”

德·瑞那夫人心里彻底踏实了。她装出一副被这重大发现所征服的惊讶神情,退到客厅深处,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她胜利了。她把自己和于连从这件麻烦事中成功地解脱出来了。

下一步,她要阻止德·瑞那先生去找哇列诺先生谈判。

她有充足的理由,而且她考虑到谈话的技巧,所以态度十分从容,她说:“你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匿名信是哇列先生写的,就去找他大吵大闹,岂不太傻了?先生,说实在的,你长时间以来都处在被人嫉妒的氛围中,可这又怪谁呢?只怪你太有才干了。你把维立叶尔管理得井井有条,你的住宅和别墅引人注目,我带给你可观的嫁妆,特别是,我还将从姑母那里得到巨大的财富。这一切,都使你成为维立叶尔首屈一指的人物……”

德·瑞那先生脸上开始露出了笑容。他补充道:“还有我高贵的门第呀!”“你当然是本省最出色绅士之一,有朝一日,你还会成为贵族院的议员呢!正因为这样,你要息事宁人才好。一八一六年,你曾参予几桩逮捕案,有人跟你结了仇,他们正等着某个藉口,向你报复呢!如果你和哇列诺先生谈起他的匿名信,这无异于是给你的仇人可乘之机!唉呀,让我怎么跟你说好呢!”

德·瑞那先生颇受感动:“我以为你早已不关心我了,早已放弃了对我的友谊。”“你怎能这样想?我是你的伴侣,十二年了。但今天这件事,你要明确表态。”德·瑞那夫人一派忧愤,但装得不很像,“如果你不尊重我的意见,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去姑母那里过整个儿冬天。”

这句话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使德·瑞那先生终于拿定了主意。

在演出德·瑞那夫人自己策划的这场戏中,有两次,她不禁怦然心动。十二年来,眼前这个男人曾是她的朋友,现在目睹他的痛苦,不知不觉间触动了她的同情心。但是,真正的爱情是绝对自私的,她只能把戏演到底。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那凌乱不堪的景象吓她一跳。名贵的写字台成了斧头下的牺牲品,她保存信件的美丽小匣子破碎了,地板上的镶木也被掘起了几片。她气忿地说:“他对我竟没有一点儿怜惜之心!”

她对德·瑞那先生有限的同情心,刚刚获得胜利的喜悦,都烟飞云散了。

午餐前,于连领孩子们散步回来了。

吃完正餐,仆人端上点心水果后,德·瑞那夫人很冷淡地对于连说:“你曾经向我表示,要回维立叶尔住些日子,德·瑞那先生同意了,你可以随时开始你的假期。为了不使孩子们浪费时光,每天我们会派人将他们的作业给你送去。”“是啊,”德·瑞那先生补充道,“给你七天假期,不能再多。”

于连注意到德·瑞那先生的神情十分郁闷,当客厅里只剩他和他的情人时,他说:“好像他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呢。”

德·瑞那夫人迫不及待地向他述说了上午发生的种种事情,最后说:“晚上我再详细说吧。”“好个邪恶的女人!”于连想道,“是什么样的本能使她们能如此巧妙的欺骗我们呀?”

他有些冷淡,对她说:“我觉得你有时明白,有时糊涂,刚才你所做的一切,值得钦佩!但今晚我们见面,你以为是谨慎的吗?你应该知道,爱利沙是如何忌恨我。”“她对你的忌恨,很像你对我的冷淡。”“就如你所说吧,但无论如何,我总该保护你的。万一德·瑞那先生问到爱利沙,哪怕只问一句,爱利沙就会滔滔不绝地讲出来。你怎么知道德·瑞那先生不会拿着猎枪藏在我卧室附近呢!”

德·瑞那夫人很不以为然,像一位高贵的少女,傲慢地盯着于连:“怎么?没有勇气吗?”

于连冷酷地承受着德·瑞那夫人的目光:“即使我自卑,我永远也不会怀疑我的勇气。夫人,请看事实吧。”

他本要走开,又转身握住德·瑞那夫人的手,深情地说:“你怎会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在残酷的离别前,我能在柔情中向你道别,是我的快乐呀!”

9 离别

按照德·瑞那先生的吩咐,于连回到维立叶尔后,只能住在他漂亮的住宅里,以避免别人知道他家里发生的事情。

于连先去看望教他神学的西朗神父。

这一年来,在教会内部激烈的斗争中,西朗神父失势了,不但被免职,而且被逐出长老会。城里的自由党人乘机拉拢他,为他提供宽敞的住房,他谢绝了,自己租了两间小屋住下来。他的藏书太多,将两间小屋塞得满满的,几乎无落足之地。

于连愤愤不平,他要让维立叶尔的人知道,教士的居住环境是不应该这样简陋的。他到父亲的锯木厂挑选出十二块松木板,扛在肩上,穿过全城最热闹的大街,扛到西朗神父的住处。他又借了木匠工具,做成几个书架,将西朗神父的藏书——清理,陈列在书架上。

西朗神父快乐得流出泪水,说:“我以为世俗的虚荣已经使你变坏了,参加什么欢迎皇上的仪仗队,多孩子气!现在功过相抵了。可是,你会因此得罪不少人。”

于连回到维立叶尔不久,专区区长先生、哇列诺先生,便相继来拜访他,并邀请他出席他们家里的宴会。他们的谈话有共同之处:德·瑞那先生付给家庭教师的薪俸太低了,他们情愿每年多付二百法郎,而且不像德·瑞那先生那样小气——一月一月地付;他们按季度付,永远先付钱。于连的回答很谦恭,很巧妙,又很含混,使他们不知所云,这使他非常高兴。

遵照德·瑞那夫人的叮嘱,他出席了许多宴会。他娴熟的拉丁文、背诵《圣经》的超人记忆力,经过一次次当众表演,使维立叶尔的上层社会为之叹服,人们部称他为“奇才”,再也没有人指责他混入迎接皇上的仪仗队了,反倒认为他正是汲取了当初轻浮的教训,才取得了今天的成功。

他成了维立叶尔引人注目的人物。全城的人都知道哇列诺先生正在跟市长争夺这位青年学者,但不知最后胜利属于谁,大家都关心这场争夺战的结局。

对此,于连无动于衷。他憎恶这个贫民寄养所所长的装腔作势。所长头上斜戴的希腊便帽,口中叼着的极大烟斗,胸前纵横交错的粗金链,都令他联想到暴发户浅薄的炫耀,何况还有那封该诅咒的匿名信!他想的只是怎样狠狠地揍所长几棍子,又不会被送到法庭上。

一天早晨,他正在卧室里,突然被人从后面蒙住了眼睛,吓他一跳。

他睁眼看时,啊!德·瑞那夫人站在他面前。

德·瑞那夫人带着孩子们刚刚回到城里,她让孩子们和从乡下带来的小兔子玩耍,自己三步并做两步,抢先来到于连的卧室。

短暂的相会,也使他们感到无比的甜蜜。

当孩子们抱着兔子来看他们的朋友时,德·瑞那夫人早走开了。

于连热情欢迎所有的孩子,包括那只小白兔。他真的喜欢他们,被天真的喧嚷包围着,他觉得好像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家。近些天来,维立叶尔上流社会庸俗污浊的空气,使他作呕,他早已忍受不住了。

他向德·瑞那夫人叙述了这些天他的生活,以及去各家赴宴的所见所闻。当他说到哇列诺夫人每次等他都要涂脂抹粉时,德·瑞那夫人开心的大笑起来,说:“我确信,她要俘虏你的心呢!”

午餐大家吃得格外香。有孩子们在身边,他们俩不敢过分亲热,但孩子也增加了他们的幸福感。

孩子们与于连小别重逢,都说不出的兴奋。哇列诺先生要多付二百法郎让于连去教他的孩子的消息,他们也知道了。大病之后脸色仍然苍白的司达尼,问他母亲:“我的银餐具,加上我喝水的高杯子,共值多少法郎?”“为什么问这个呢?”“我要卖掉,给于连先生。让他跟我们住在一起,免得‘上当’。”

于连感动得流着热泪去亲吻司达尼的脸,德·瑞那夫人更是涕泪涟涟。

于连把司达尼抱到大腿上,给他解释“上当”的正确含意,并列举了两三个生动有趣的例子。司达尼说:“我懂了。狐狸是个谄媚者,它哄骗乌鸦嘴里的乳酪,掉到地上它吃了。乌鸦上当了!”

德·瑞那夫人靠在于连身上,热烈地吻着小司达尼,快乐得发狂了。

这时,门开了,德·瑞那先生走进来。他那张郁郁寡欢的脸,立即驱散了室内欢快温馨的气氛。

德·瑞那夫人的脸色苍白,她觉得如果此时她丈夫兴师问罪,她便再也无法否认什么了。

于连很机警,立即向市长先生讲述了小司达尼要变卖银餐具的故事。他态度自然,声音响亮,遗憾的是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德·瑞那先生并没有愉快起来。

德·瑞那先生有个习惯,每逢听到人说起“银子”二字,便要紧锁双眉,他的看法是:“人们向我提起这种金属,常常是一出戏的序幕,接下去,我腰包里的钱就往外流了。”

另则,刚才他亲眼看见他不在时家里人活泼幸福的气氛,对虚荣心极强的他来说,极不甘心。当德·瑞那夫人称赞于连教给孩子们新知识时,他对于连的怀疑增加了。他想道:“是的,我明白了。他使我的孩子们讨厌我。在我的孩子们眼中,他比我可爱得多。但我毕竟是——一家之主!这年头儿,合法的权威被丢进粪坑里,可怜的法兰西呀!”

德·瑞那夫人细心地观察她丈夫的神情以及对自己的态度,没有发现异常之处。她提出要上街购物,而且要在酒楼进午餐。她的提议,使刚从乡下返回城里的孩子们心花怒放。

全家人一起出行,于连陪同。在第一家百货商店里,德·瑞那先生说要拜访几位朋友,单独行动了。

从朋友家出来,德·瑞那先生已知道全城的人几乎都在议论他和于连的事情,当然,这些议论并不牵涉风化道德,只是猜测于连是拿六百法郎的薪俸继续留在他家呢,还是拿八百法郎,去哇列诺先生家中任教?

不巧的是,在一位朋友的客厅里,他遇上了哇列诺先生,而哇列诺先生竟肆无忌惮地在这个问题上嘲弄了他。

他知道,这个没有教养的暴发户,他几年前的同党,终有一天要跟他决裂的,而争夺他的家庭教师,只是小小的挑战。这个家伙,为了个人的前途,没有丝毫顾忌,他参加各种社会活动,高谈阔论,无所不为。他的无耻行径,不只惹恼了他们的政敌,也伤害了德·瑞那先生。为此,德·瑞那先生和教区的马士农神父都曾责备过他。他反倒变本加厉,更加积极地活动。他三次去贝尚松,寻找仕途上的靠山;每次邮车,他都要发出几封信;另外,借深夜来客的手,他还送出过秘密信件。经过一番努力,这个邪恶的坏蛋,已经投靠上福力列代主教,而且接受了特殊使命——他的政治事业,已经开始一个新的阶段。

对这个无耻之徒,德·瑞那先生毫无办法。他的虚荣心和爱财心同样强烈。在诸如圣若瑟慈善会、圣母会、圣餐会等义捐名册上,哇列诺先生总是像小偷一样慷慨解囊,名列榜首;他呢,德·瑞那先生,只能列在最后一行。他向别人辩解,说自己的收入少,得到的只是含而不露的嘲笑,而教堂执事对这样事情是从不开玩笑的。

德·瑞那先生走上酒楼时,心里是酸涩的。他看到孩子们是那样兴高采烈,更加重了这种感觉。他说:“看来,在这个家里,我是多余的了!”

秋天和冬天的一部分转眼就过去了,德·瑞那一家离开凡尼别墅回到维立叶尔。

德·瑞那夫人没有料到,她不在城里的这段时间,人们已经对她的爱情议论纷纷,而且这已成为全城的一件大事。

不久,上流社会的某些人士开始气忿,为什么公众的舆论对德·瑞那先生的家庭几乎毫无影响?几天后,一批正人君子忽然一改往常的庄重,他们掩饰着心里的幸灾乐祸,找到德·瑞那先生,说些藏头露尾神秘兮兮的话,故意引起他的疑心。

哇列诺先生自然不甘人后,他把被德·瑞那夫人解雇的女仆爱利沙,安插到一个高贵的受人敬仰的家庭中去。不久,爱利沙忽发奇想,找到老教士西朗做了痛心的忏悔;接着她又去找马士农神父做了同样的忏悔。爱利沙的居心十分清楚,是要说出于连和德·瑞那夫人的私情,向他们投诉。

西朗神父你是爱护于连的。在于连从凡尼返城的第二天凌晨六点钟,他就派人把于连找来,对于连说:“我不追问你什么;我命令你,你也不要向我说什么。我要求你:三天之内离开此地,到贝尚松的神学院去,或者到你的朋友福格那里去,他不是给你准备好一个美好前程吗?一年之内,你不要回维立叶尔来。”

于连沉默着。他琢磨的是,若不反对西朗神父给自己精心安排的计划,自己的尊严是否会受到伤害?西朗神父不是他的父亲,可现在俨然在执行父亲的权力,要安排他的前途。

西朗神父竭尽全力想说服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于连满脸谦恭,却一言不发。

于连告辞时,向西朗神父说:“明天这个时候,我希望能见到你。”

他赶快回到德·瑞那府上,把这意想不到的情况告诉德·瑞那夫人。他发现德·瑞那大人神情萎靡,完全陷入一种绝望的悲哀中。

刚才,德·瑞那先生和他的夫人做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德·瑞那先生性格软弱,加之他的夫人是贝尚松省庞大资产的继承人,他一直把她看做一个高贵的天真无暇的人。他坦白地把外面奇异的传闻告诉她——维立叶尔的舆论,在非难他们了。舆论当然是荒唐的,而嫉妒使一些人失去了正确的判断力。这无庸置疑,但他们怎么办呢?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德·瑞那夫人曾设想让于连接受哇列诺先生的聘请,留在维立叶尔。那时她是那样简单,那样胆怯。现在的她,不同于过去的她了,她致命的情欲和悔恨,使她变得聪明了,现实了。当她丈夫向她诉说城里有关她的种种传闻时,她立刻感觉到离别的痛苦刺着她的心。她知道,现在离别已势所难免。

她想:“于连离开我之后,又会投入他野心勃勃的计划中去。对一个才能超群而又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再自然不过了。我这么富有,却无力维护我的幸福!他那么可爱,一定有不少女人会爱他,他也会爱人家的。他会把我忘掉,天哪,我是多么不幸!……早知如此,当初我应当收买爱利沙,给她些钱,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惜,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恋爱的狂热占据了我全部的心思。我要毁灭了。怨谁呢?上帝是公正的。”

当于连把西朗神父可怕的要求告诉德·瑞那夫人时,他没有听到任何他想像中的抗议和反对,他非常惊诧。但是,他看到了德·瑞那夫人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让热泪从那双美丽温柔的眼睛里流出来。

德·瑞那夫人找来剪刀,剪下一束金发,郑重地放在他手中,说:“亲爱的朋友,我们要坚强。我不知道今后我将怎样生活。如果再发生一次革命,贵族会全部割断喉咙,我丈夫因为杀死过一个农夫,也许要流亡他乡。如果我死了,请你答应我,要照料我的孩子,要把他们教育成体面的人。我恳求你……把你的手给我。我的朋友,再见吧!”

于连早已做好准备,会出现悲痛欲绝的场面,结果竟是这样简单的告别,但他仍然十分感动。他把德·瑞那夫人紧紧拥在怀里,说:“我会离开你的,因为他们希望这样,现在你也希望这样。但是我们不能这样就算告别了。我走后第三天夜里,我要回来看你。”

德·瑞那夫人望着于连走出客厅的背影,眼中的泪水禁不住潸潸滚下来。

于连爱她,真的爱她!否则不会说还要再来看她的。她那刺骨锥心的痛苦,顷刻间变成了由衷的欢乐。这种欢乐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的。

从这一刻起,一切难题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了,可以再见于连的美好希望,驱散了她心中的种种烦闷。她变了。她的行为犹如她的面容——尊贵,高雅,坚定,完美,谨慎。

不大工夫,德·瑞那先生从外面回来。气势汹汹的,他把两个多月前收到从邮局寄往凡尼的匿名信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妻子。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我要把匿名信拿到游艺场去,当众宣布它的作者是哇列诺这个坏蛋。我把他从乞丐堆里挑出来,把他造就成维立叶尔最富有的资产阶级中的一个,他竟恩将仇报!我要当众羞辱这个坏蛋,然后和他决斗!否则我怒火难平。”“我的上帝!我可能要做寡妇了。”德·瑞那夫人暗想,“如果我不阻止这场决斗,可能就会成为谋杀丈夫的凶手了。”

她巧妙地利用了她丈夫的骄傲和虚荣心,终于使他明白,当前最重要的是对哇列诺先生表示更多的友谊,而且要把爱利沙请回来——对德·瑞那夫人说来,重见自己的祸根,当然需要勇气和谋略。

德·瑞那先生经过再三考虑,接受了夫人的劝告,但仍有一件事烦恼着他。当前人们正在议论纷纷,如果这时于连去哇列诺家任教,对他的名誉实在不利。如果于连能去贝尚松或者底茸的修道院,那就好了。他怎么能让于连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经过这次谈话,德·瑞那夫人心如止水,像一个有决心的男人,服用了麻醉药之后,已经厌倦了生活,除非有人唆使,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引起他的兴趣,令他有所作为了。正像路易十四临死前说的:“当我为王的时候。”这是多么值得羡慕的豪言壮语!

第二天清晨,德·瑞那先生又接到一封匿名信。这封信里,充满了最粗野的脏话,极尽辱骂之能事。德·瑞那先生分析,准是仇恨他的下属人员写的。他的怒火又升起来,勇气也膨胀起来——他要跟哇列诺决斗!立刻就去!

他离开家,到街上的枪械店里,买了两支手枪,吩咐店主装上子弹。

德·瑞那夫人对丈夫再次要决斗的决心,甚为恐惧。她提醒他,决斗的结果,可能把她抛到寡居的悲苦深渊里,而她绝不愿意让这样的不幸降临到自己头上。

她把自己和丈夫关闭在一个房间里,苦口婆心地劝阻他,丝毫无效。在德·瑞那先生看来,这封匿名信已把他逼到绝境,他无路可退了,只有铤而走险,捍卫自己的名誉。

德·瑞那夫人不屈不挠,最后她成功了。

她想出一个好主意:为了使她丈夫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她建议给于连六百法郎,做为他一年在修道院里的伙食费。德·瑞那先生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办法,但他很心疼这六百法郎,他一次又一次地诅咒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请家庭教师?这个倒霉的念头简直糟透了!

他忽心生一计:可以跟于连讨价还价,少出些钱,同样可以让于连拒绝哇列诺的招聘。能省下一笔钱,使他颇感安慰。当然,这不能让他的夫人知道。

德·瑞那夫人却为难了,不知道怎样才能向于连说清楚。难道她能说,为了照顾她丈夫的面子,让于连牺牲八百法郎的薪俸,再接受她丈夫的一些补偿吗?

对此,于连很不以为然。“你放心。我从来没打算接受这个坏蛋的聘请,这个念头儿从没闪过。你已经使我习惯于生活在优雅高尚的气氛中,哇列诺家的恶俗粗鄙,会把我窒息死的!”

德·瑞那夫人感动极了。

摆在于连面前的残酷事实是,去修道院要一笔钱,他曾想把这笔钱攒出来,目前他那可怜的积蓄是远远不够的。他想出一个变通的办法:接受德·瑞那先生赠予的金钱,但他要签署一张借据,说明五年之后,连本带利一次归还。他的骄傲,使他这样做了。

德·瑞那夫人有一笔现金,约几千法郎,埋藏在山间一个洞穴里。她把这些钱取出来,交给于连。她浑身战栗着,害怕于连会误会她的心意,气愤地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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