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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4 22:2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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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淑梅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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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甘蔗芽

苦菜花,甘蔗芽试读:

俺的故事接着讲

姜淑梅

第一本书《乱时候,穷时候》出来以后,在北京开了个读者见面会。

有个女孩想问俺啥,她叫了声奶奶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说的啥俺没听清。

她这么难过,俺觉得对不起她,就说:“孩子,看俺的书不要哭,不要流泪,事都过去了。要是没有这么多苦难,俺也写不出这本书来。”

俺这辈子跟弹花槌子似的,两头粗,中间细,经历的事太多了。

俺上面有仨哥,大哥比俺大十七岁,二哥比俺大十四岁,三哥比俺大五岁。俺爹跟别人不一样,他喜欢闺女,仨哥他都没抱过,就抱过俺。

俺奶名叫小四,都叫俺四妮儿。听大嫂说,有一天,爹从城里回家,抱俺出去玩。爹是干净人,这是他头一回抱孩子。把孩子抱出去一会儿,他一个人回家了。

娘问:“你抱的孩子呢?”

爹说:“在场里玩呢,那里有很多小孩。”“四妮儿不会走,她咋玩?”“四妮儿开始不会走,走两步坐下了,自己爬起来再走。现在走得可好了,喜得哈哈的。”

娘不信:“四妮儿会走了?”

爹说:“你看看去。”

娘到场里一看,真的会走了。那时候,俺一周岁多,从这个怀里到那个怀里,没大下过地,会走了,都还不知道呢。

从俺家出门,走十步,左边是大井,右边往东十米是大水坑。娘就怕一眼看不到,俺掉坑里、井里。后来,二哥教学,在百时屯庙里办小学,娘让二哥把俺领学校去,就是给她看孩子。

二哥给俺一块石板、一盒石笔。去得晚,书都发下去了,人家都两本书,俺就一本语文。

学校离家近,俺家在道南,学校在道北。学校天天有早课,上算术,上体育,上完课回家吃早饭。他们都去,俺不去。吃完早饭,俺再跟二哥去学校。

学校不收学费,有三十多个学生,有十四五岁的,还有结完婚去上学的,就俺一个小闺女。没谁跟俺玩,也没啥玩的,俺玩语文书。时间不长,书皮就没了,这里掉个角,那里掉一块。

二哥看见俺的书,要打俺手板,没打就把俺吓哭了。

二哥说:“你看看同学的书,谁像你?不知道爱惜书!”

俺怕二哥。

俺不爱学写字,爱念书歌子,第一本语文前几课,俺跟着他们背会了。

二哥考俺:“你背语文。”

俺高高兴兴给他背:天亮了。弟弟妹妹快起来。姊姊说:“太阳升起来了。”妹妹唱:“太阳红,太阳亮,太阳出来明光光。”

二哥笑了,说:“行了。”

背是背会了,拿出来哪个字写黑板上,俺都不认得。

二哥说:“以后念书,用手指着念,比着书上的字写。”

第二回发书,二哥给俺四本书:语文、算术、常识、修身。

这回俺知道学,不祸害书了,还是跟不上趟。

第二册书没学完,俺家搬到城里。把家安排好了,二哥把俺送到女子学校,叫俺上二年级。教俺的女老师一个姓宋,一个姓商。俺没书,还啥都不会,天天挨手板,有时候打得手肿起来好高。

有个同学叫姚桂兰,她比俺大两岁,上三年级。看见俺天天挨打,她把二年级课本送给俺了。有书比没书好多了,但还是跟不上趟。

俺是收了麦子去城里的,到了秋天就说有情况了,八路军要打巨野城,老师学生都逃走,到农村亲戚家去了。从那以后,俺再没上过学。

六十岁那年,老伴死了。大闺女让俺学字,她想叫俺消愁解闷。她爸刚死,俺学不进去。当时她在北京读书,俺知道她心里难过,心想:要是俺会写信多好,能安慰她,逗她开心。再想:闺女叫俺学字,那俺就学着给她写信吧。

那时候,俺住在秦皇岛的旅店里,等着处理车祸的事。店里的服务员没事了,俺说一句话,叫她们帮俺写个字样,俺比着写。写了一遍又一遍,写好了,再往信纸上写。就这样,一次一次求人写字样,一次一次比着写,一封信几行字,俺写半个月,邮走了。

那年,俺给她写了两封信,就停下不学了。

俺胆小。老伴死了,俺就怕黑天,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睡着了就觉得老伴在俺身边躺着呢。还不敢说害怕,怕吓着孩子。两个侄子在大庆开饭店,承包食堂,俺去帮忙,白天干活累,晚上睡得可香了。

老伴去世三年以后,小闺女要生孩子,把俺接走了。给她看孩子的时候,大闺女又让俺学字,俺又捡起来学。

咋能学字快点儿呢?俺想了个办法,自己编快板,让大外孙女给俺写出来。

孩子小,她睡了,俺就比着写;她醒了,俺就抱着她念。自己编的快板,一遍一遍念,就认识了;一遍一遍写,俺就会写这个字了,轻易忘不了。

有一个快板,编完写了很多遍,俺还记得:打竹板,响连环,听我把老人的心愿谈一谈。老太太进花园,手拉花枝想当年。花开花落年年有,人老不能转少年。老婆观罢花园景,转身回到家里边。老婆沙发上坐,孝顺的儿女听我言:娘死了,买张席子三道缠,深深的坑,埋得严。亲戚朋友不给信,不叫他们多花钱。儿媳妇听了这些话,拉拉板凳坐跟前,伸手拉住婆婆的手:娘啊娘,你说这话俺心酸。现在老人都长寿,你老也能活到一百三。等到你老去了世,俺扎金山扎银山,扎童女扎童男。扎个黄牛肥又大,雇上一帮好喇叭。大车小车排成队,俺们披麻戴孝送灵前。

安达卖健身器材的地方都有体验中心,免费做体验,俺也去。排队等着的人多了,那儿的老师就让大家上台演节目。

上台表演那天,俺给这个快板加了几句话:老婆听了哈哈笑,不要不要我不要。好儿女心疼娘,给我买张大锗床。

俺逗笑的话,小闺女当真事了,花一万八千八百元,给俺买了个最好的锗石床。

那时候,俺也自己编歌,让大外孙女写出来,俺学写学唱。唱熟了,俺也到台上唱。

这样用功不到一年,就泄劲了:俺又不考大学,学写字有啥用啊?以后,就放松了,光认字,不写字了。光看书,也有长进,越认越多,孩子的小人书都能看了。

过去平平常常的事,打仗啊、挨饿啊、批斗啊,现在都成了好故事。第一本书出来以后,俺跟辣椒似的,老了老了还红了。

有个记者问:“奶奶,你的梦想是啥?”

俺说:“俺不知道啥叫梦想,俺知道啥叫做梦。写作,出书,是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这回成真的了。”

为了写好第二本书,俺跟大闺女回了一趟山东。那半个月里,俺娘儿俩天天忙“上货”,上回来不少新鲜货。

俺有个打算:只要活着,一年要出一本书,也不用多厚,一本书十多万字就行。

以后,俺还得接着上货,接着讲故事。

老家女人

女老缺

百时屯的人都知道,来云他娘是女老缺。

老缺,就是胡子。

她爹就是老缺,家住孙官屯,出去弄钱,让人在东湖里弄死了。东湖里在巨野东边,听说就是现在的微山湖那片,湖很多。

那年,来云他娘十八岁,大辫子过腿弯。听说爹让人弄死了,她把大辫子往头上缠了几道,骑着马就去了东湖里,给爹报仇。

咋报的仇,百时屯人不知道,她也不说。

在百时屯,来云他娘跟俺娘最好,她比娘大十多岁,但得叫娘二奶奶。两个人经常一边抽烟,一边说话。百时屯的女人里,就她俩抽烟。

她问:“二奶奶,人家女人都不吸烟,你咋学会吸烟的?”

娘说:“二儿子小时候,俺家摊上官司,把俺愁得学会吸烟。”

娘问:“你咋学会的?”

她说:“俺爹叫人杀了,俺总想给俺爹报仇,想不出好办法,愁啊。报完仇,这烟戒不了了。”

来云他娘也裹脚了,裹出来的是大脚,也就意思意思吧。人家都是小脚女人,她这两只大脚往那儿一站,一看就像个母夜叉,说话也粗声粗气的。

她说:“二奶奶,你可不知道,给俺爹报完仇,好人家没谁敢要俺。二十二岁那年,才嫁到百时屯,当后娘,家还穷,没办法。”

嫁到百时屯以后,她生了三个儿子、两个闺女。第一个儿子叫宝仓,生了宝仓,百时屯人都叫她“宝仓他娘”。二儿子叫来云,这个儿子十六岁那年,让她打出去了,十年以后回到百时屯。来云是个穷八路,来云他娘着急了,她给来云说了个媳妇是二婚头。两人结婚三年,没生孩子。一打听,在原来的婆家就不生,人家才休了她。来云想离婚,来云他娘拦着不让,说“休了前妻没饭吃”。

来云那时候已经是章缝区副区长,百时屯人不再叫她“宝仓他娘”,都叫“来云他娘”了。

有一次开会,来云正在会上讲话,来云他娘拄着拐杖进来了,举起拐杖就打来云。事后,她学给俺娘听:“俺不管开会不开会,娘个×,不听俺的俺就打!”

打也没拦住来云离婚,来云后娶的媳妇是他自己找的,新媳妇躲着婆婆不敢见,怕挨打。原来那个媳妇嫁到百时屯的西头时家,两年后生了个儿子。听说,这媳妇死的时候,棺材还是来云给买的。

俺记事的时候,来云娘快六十岁了,爱打抱不平,好骂人,不怕得罪人。土改的时候,也不知咋得罪了农民会会长,要开她的会,斗她。

几个民兵去她家,叫她去开会,她去了。她一走到,民兵就叫她站到中间。她大声说:“叫俺开会,这是要开俺的会呀!奶奶个×,开吧!”

那些人都喊口号:“打倒恶霸!”

她喊:“你屙犁子!屙大牛!”

那些人再喊:“打倒恶霸!”

她喊:“你屙耙!屙犁子!屙大牛!屙大马!”

农民会会长叫儿童团的孩子去尿她,她说:“俺看哪个王八羔子敢尿俺?俺把你的小鸡巴揪下来!”

那些孩子谁也不敢靠前。

农民会会长一看,整不服她,就散会了。

从那以后,她骂会长更起劲了。她儿子来云在章缝当官,谁能咋着她?会长干脆躲着她。

日本人在巨野的时候,爹在县里当过文书。八路军解放巨野以后,章缝区贴出布告,要枪毙他。听说了这事,很多老头老太太去了区政府,要保俺爹,那些人跪在区政府门口。来云他娘领着

爱莲

她娘、大黑孩他娘,进去找区长说理。

听说,来云他娘拍着桌子、瞪着眼睛跟区长说话,不叫区长走。来云知道了,过来劝他娘,衣服袖子让他娘一把扯烂了。

后来区长出来表态说,明天枪毙的没有姜清车,那些老头老太太才起来走了。

三年困难时期,百时屯家家挨饿。来云他娘七十多岁了,没挨过去,一九五九年三月死了。听说,来云他娘死的时候,大辫子还老长呢。爱莲

爱莲比俺大一岁,姓姜,按辈分,她叫俺姑奶奶。

六岁那年,俺去找她玩,爱莲说:“俺家枣没咋丢,俺天天看着。你家枣树这么多,也没人看,都快叫人家偷完了,咱去看枣呗。”

俺说:“行。”

俺两家枣园离得近,俺俩拉着手去枣园看枣。走到枣园,爱莲说:“咱两家没有妈妈枣,坠家有,俺去够坠家的妈妈枣。”

妈妈枣个头不小,又甜又脆,下面有个小圆头,像乳头似的。爱莲爬树快,一会儿就摘了二十多个枣回来。那时候,小孩子也穿带大襟衣裳,她用大襟兜着枣回来,说:“吃吧,姑奶奶。”

俺就是白吃。俺爬树也快,就是不敢偷。

中午回家吃完饭,俺俩又去看枣。爱莲说:“垛家的梨熟了,离老远都能闻见香味,咱俩去偷梨吧。俺上树,用脚跺梨树枝子,你在下边捡,熟的往下掉,生的不掉。”

俺说:“俺不敢去。”

爱莲生气走了,吓得俺躲在炮楼里不敢出来,比偷梨的还害怕哩。

时间不长,爱莲用大襟兜回来十多个梨,又香又面。

爱莲说:“俺在梨树枝子上跺两脚,梨掉下来不少,没捡完,俺就跑回来了。俺看见看梨的四奶奶,四奶奶没看见俺。”

梨没吃完,又不敢往家拿。俺想了个办法,用大麻子叶包上,用土埋上,啥时候想吃,扒出来就吃。十个梨得用十个大麻子叶,俺俩从一棵麻子上往下掐叶,把一棵麻子掐得光秃秃的。包好梨刚埋上,爱莲娘来了。

她娘问:“你掐麻子叶干啥?这棵子不完了吗?”

吓得爱莲离她娘好远,怕她娘打她。

她娘打了点儿枣走了。

爱莲说:“吓死俺了,要是俺娘看见俺偷的梨,少不了一顿打。”

跟俺常在一起玩的,还有菊个,她跟俺同岁,比俺生日大。夏天,菊个天天去瓜园,不能跟俺们玩了,她让俺们去瓜地玩。中午该吃饭了,菊个爹来了,换菊个回家吃饭。路上看见一个浅水坑,爱莲说:“这天热死人,咱去水坑洗洗再走呗,走到家衣裳也干了。”

俺仨穿着衣裳下了水坑。那年爱莲七岁,俺和菊个六岁,坑里的水到膝盖上边,俺仨来回蹚水玩。坑里边有个土井子,菊个掉井里了。爱莲去救她,也掉里面了。

俺得救她俩,看了一圈没人,她俩的小头发辫在水上漂着。俺把左脚使劲往泥里扎,右腿往前,伸过去一只手,摸着爱莲的手,用力一拽,她俩都上来了。上来以后,她俩咯喽吐一口水,咯喽吐一口水,吐了很长时间,回家谁也不敢说,说了就得挨打。

冬天,俺和爱莲、菊个去找二妮儿,二妮儿十三岁。

二妮儿说:“俺从姐姐家拿来一瓶梳头油,俺给你们梳头呗。”

俺仨高兴坏了,都说:“给俺先梳,给俺先梳。”

二妮儿说:“先给小的梳。”

俺比她俩小,二妮儿先给俺梳。她把俺前边的头发剪得齐齐的,抹上梳头油,梳得一绺一绺的。给俺抹完了,俺一照镜子,感觉可美了。

俺四个长这么大,都是第一次梳油头。

第二天,俺四个头脸都肿了,眼睛肿得睁不开了。

娘问俺:“从哪里整的梳头油呀?”

俺说:“二妮儿家。”

俺娘到二妮儿家拿回来梳头油,叫二哥看,二哥说是巴豆油。

那时候,也没什么药,娘煮了蒜瓣水,叫俺把头洗了。过了几天,俺们脸上都褪了一层皮。

爱莲家常住地下党,她爹在单县大孟庄待着的时候,就跟地下党接上头了。后来,八路军和中央军在百时屯拉锯,她爹暗地里帮八路军从各庄敛上来吃的,再偷着送出去。那时候干这样的事,全家人的脑袋都在柳树梢上挂着呢,说不上啥时候掉下来。要是中央军知道了,一家人都得杀光。

有一回中央军撤退,用百时屯的驴驮子弹箱子。爱莲跟着她家的驴走出去老远,再走怕摸不回来,她偷着用柳枝捅驴屁股,驴一会儿就疯了,乱踢乱蹦。中央军生气了,赶紧打发她回家,驴也跟着回家了。

那时候八路军穷,百时屯人编了一套嗑:八路军,不吃香,破袜子破鞋破军装。哑巴火,白打枪,子弹辫子装格挡。

把高粱秸掰断,一截一截的,俺那儿就叫“格挡”。八路军子弹少,有时候把格挡装进子弹辫子。要是探子过来打听情况,一看八路军的子弹辫子鼓溜溜的,就以为他们不缺子弹呢。

有个八路军连长叫李汉杰,有一阵子他们四个人藏在后小洼。后小洼离百时屯三四里地,都是爱莲送饭,一天两次。

那时候,百时屯还有海子墙和海子门,海子墙两米多高,外边是海子壕,水很深,海子门有中央军站岗。爱莲那年虚岁十一,还是小闺女,她从海子门进进出出,谁也不注意。

有一回,爱莲家实在没啥送的了。爱莲娘下地,整回来一捆高粱穗子,地上铺个床单,再用席子圈上。她左手拿个高粱穗,右手拿个二尺多长的青秫秸,使劲抽。高粱穗子还没红,咋抽也不爱下粮食粒,抽下来的粮食粒里一包水。爱莲娘用石头囤窑子砸碎,做了七个小锅饼。

这回送吃的,爱莲没走海子门,她翻过海子墙,脱下褂子把干粮包上。她会浮水,先跳进海子壕。站岗的中央军往这边看,爱莲赶紧往身上撩水,假装洗澡。中央军回头检查别人,她抱起褂子跑进高粱地。

爱莲想:四个大男人,七个小锅饼,不够吃的。她去了自家地瓜地,地瓜还没长好,她专找大个的扒。

中央军的飞机过来了,看见庄稼地里有人,就往下打机关枪,吓得爱莲抓起地瓜秧盖到身上,躺到奶奶的坟上。

飞机飞走了,爱莲用马莲扎上袖口,装上地瓜,还捡了九个子弹壳。地瓜和锅饼给了李汉杰,子弹壳她自己留下了。

听说中央军看见大脚板女人就抓,说她们不是八路军就是洋学生。爱莲不是八路军,不是洋学生,却是大脚板,愁坏了娘。爱莲自己做了一双尖鞋,用裹脚布把脚包上,蒙混过去了。

爱莲听见娘问爹:“咱闺女大脚板,能找着婆家不?”

爹说:“别愁,有一屋就有一主。”

八路军把中央军打跑了,兴姊妹团,爱莲当上姊妹团团长。她领着姊妹团排着队唱革命歌曲,宣传毛主席的政策,叫女人放脚,吓得那些小脚女人没处躲、没处藏。

姊妹团看见小脚女人就摁倒,把裹脚布抖搂开拿走,女人都骂爱莲。

爱莲说:“现在你就骂吧,以后你的脚不疼了,你就不骂俺了。”

爱莲能干,好几年都是模范团员。

新中国成立以后,李汉杰到菏泽工作,他特意来接爱莲,想让爱莲跟他去菏泽上技校,把她培养出来。爹身体不好,种地离不了爱莲;娘孩子多,离了爱莲也不行,两个人都不放她走。李汉杰没办法,找到百时屯的老红军姜来云,让他去讲情,讲爱莲上学的好处。说了半天,爹娘还是不放人。

据说李汉杰当过菏泽的专员,爱莲没找过他。李汉杰退休以后,爱莲看过他一回。

爱莲十八岁的时候,妇女主任姜桂荣给她介绍对象,是百时屯工作组的,叫李庆招。李庆招的爹是共产党,在金乡县当过区长。中央军打进来,他爹撤退了。家中老娘病了,他爹回家看老娘,让中央军抓住,活埋了。新中国成立以后,他家是光荣烈属。这门亲事,一说就成了。

爱莲和庆招要结婚,工作组找到爱莲和她爹娘,想让他们带个头,在百时屯办新式婚礼,也宣传一下《婚姻法》。说了几次,爱莲爹娘同意了。

一九五三年底,百时屯搭了一米多高的台子。结婚这天,十里八里、三里五里的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俺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进,那天也去了。

一上午就听那些干部讲话了,一个人手里拿几张纸,说的啥也听不懂。都讲完话,姜爱莲和李庆招才从后台出来。那时候,百时屯女人都穿大襟的家织布衣裳。那天,爱莲穿的是天蓝色对襟洋布衣裳,庆招穿深蓝色中山装。他俩胸前戴着绿叶大红花,是用红绿纸做的。

一对新人站在台上,台上还挂着毛主席的画像。

那个主事的人喊:“一对新人向后转,给毛主席三鞠躬!”

他后来又喊:“给介绍人三鞠躬!给在座领导三鞠躬!给台下群众三鞠躬!”

鞠完躬就完了,人就散了。

结婚以后,爱莲住在工作组的院里。那儿原来是姓时的地主家大院,药房东屋有个小套间,他们住一间,里边就一张床、两套被。

过了一段时间,爱莲到俺屋里,说要给俺介绍对象,也是工作组的。俺那时候傻,啥都不知道,这还是第一次提亲,脸发烧,害臊得不行。

爱莲说:“那个男人有文化,工作干得好。”

俺说:“那个男人好,你就要了吧。”说完就跑了。

这事就俺俩知道,爱莲没跟俺娘提,就过去了。

当时,工作组有个组长姓郭,入党的事他说了算。有一天,没有外人,郭组长往爱莲的脸上摸了一把,爱莲回手使劲打了他一耳刮子。这一耳刮子,耽误了爱莲。

百时屯管烧香信佛的人叫“会道门”,爱莲爹信佛,经常烧香。开会的时候,郭组长说:“姜爱莲历史问题不清,没资格入党。”

爱莲急了,说:“新中国成立前,俺家私藏过四个地下党。俺一天两顿给他们送饭,都是从海子壕浮水过去,一天穿两次湿衣裳,这是小事。要是中央军知道俺家窝藏地下党,一家人都活不了。一家人的命,还换不来俺的入党资格吗?”

村干部说:“你爹是会道门头子。”

爱莲问:“他是谁的头子?你倒给俺说说!”

他们说不出来啥,可爱莲到了没入上党。二〇一三年秋天,俺回巨野看爱莲,提起入党的事,她还生气呢。

郭组长有媳妇,他看上百时屯小学老师云英,整天追云英,吓得云英看见他就跑。云英没娘,住在百时屯姥娘家,经常下了课跟俺学织布。她有文化,长得俊,说话也好听。

郭组长胡整,上面不光撤了他的组长,还把他开除了。

后来,李庆招到章缝工作,爱莲搬到章缝。李庆招到巨野工作,爱莲跟到城里。国家号召支援农业,她又回到百时屯当农民。“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李庆招是巨野县工商局长,成了当权派,经常挨斗,吓疯了,回家住着。

有一回,城里造反派要斗庆招,爱莲抱着三儿子跟来了。夜里,她把三儿子哄睡,就出门了。

找到开会的地方,她看见庆招在前面撅着,听见里边人批斗他,说他“耳根子软”“驴耳朵”“听人家话”。她一脚踹开门,拾起砖头就砸过去,那个人躲闪一下,没砸着。

爱莲直接问那个人:“你们这是革命还是整人?你走的是谁的路线?俺家门上有牌子,俺是革命家庭。你们把他整成这样不算完,还想咋整?国民党没把他整死,你们想把他整死吗?你们要是把李庆招整死,俺也不活了。”

她拉起丈夫,说:“走,咱回百时屯。谁要是敢再找你,俺用抓钩刨死他!刨死一个够本,刨死两个挣一个!”

全场的人都傻了,没谁敢拦着。

第二天早晨,他们回到百时屯。县城这边都知道,庆招家的是半吊子,没人再招惹。

庆招回到百时屯,百时屯也搭台子,要斗老红军姜来云,把李庆招、姜来运、李素英也整上台,一起斗。

批斗大会刚开始,爱莲几下翻上台,问大队干部:“‘文化大革命’,你革的是谁的命?俺看你革的是共产党的命!没开除李庆招党籍,他是不是共产党员?姜来云、姜来运、李素英谁不是?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的时候,你们都干啥去了?他们打下江山,天下太平了,你们收拾他们,你们到底想干啥?”

大队干部没一个搭话的,待了一会儿,有人喊:“散会,散会。”

准备好几天、费了不少劲的批斗会就散了。

说起过去的事,她跟俺说:“姑奶奶,人家屙到头上,咱扒拉扒拉。实在不中了,就得拼它一家伙。”

这几年,有人问爱莲:“你现在还有那劲不?”

爱莲说:“蹦不起来了。”“文化大革命”过去了,李庆招的病也没治好,七十四岁那年死了。爱莲的六个孩子都有本事,大孙子李锐是书法家,在巨野很有名。

爱莲的三儿子在上海做生意,他给爱莲在巨野县城买了高层。房子装修好了,三儿媳妇找好保姆,让她搬去住。

爱莲问:“是人家伺候俺,还是俺伺候人家?”

儿媳妇说:“人家伺候你呗。”

爱莲说:“那不中,俺就干活儿的命,待着难受。”

爱莲的地还在百时屯,种庄稼、收庄稼她都回去。她住在县城的老房子里,院里有棵柿子树,笼子里养着鸡和兔子。她经常骑着三轮车给兔子割草,弄吃的。鸡和兔子养到过年,杀了,分给儿女。

爱莲衣裳多,孩子们给买的,貂皮都有。她问:“穿上这衣服,俺咋走路?”

孩子说:“用脚走呗,不能用头走。”

爱莲的好衣裳都在包袱里,平常穿的,总是那几件。

小妹

小妹比俺小两岁,小名叫苗个,大名姜秀云,从小爱生病。

过去,百时屯常去算卦的瞎子。娘找来一个算卦的给小妹算算,瞎子说小妹成人不稳,娘半信不信的。

过了几天,又来个算卦的,娘叫俺把算卦的领到家。瞎子还是说小妹不成人,五岁有关口。五岁活过去,七岁、九岁有关口,十二岁、十五岁还有关口。这几个关口闯过去,十八岁这个关口也闯不过去。

第三个瞎子也是这套话,小妹不成人。

这些话把俺娘烦坏了,娘说:“她是个孩子,俺没办法。要是个小猫小狗,俺早把她扔了。”

娘有三个孩子没成人,有的已经伺候得挺大了。小孩子死了,都扔到乱丧岗子喂狗。每次说起小妹来,娘就说:“俺是聪明女人,现在抱着狗食哩。”

那时候,算卦的男人跟女人动静不一样。女人拿一大一小俩木棍敲,叮叮咔,叮叮咔。男人敲小铜锣,“当——抽签算卦”,半天响一声。

前几次给小妹算卦的,都是女瞎子。过了些天,外面小铜锣一响,娘听出是男瞎子,叫俺出去领人,俺就把他领家来了。来的这个人叫王化山,他是曹海的女婿,俺太姥娘家在曹海,娘小时候就认得他。

王化山仔细给小妹批八字,他跟娘说:“你这个孩子十五岁、十八岁有两个关口,都能闯过去,没事。”

这话让娘心里敞亮点儿。

小妹三岁那年,得了伤寒病,好多天不吃东西。二嫂的儿子铁案比小妹大一岁,他也得了伤寒病。

娘请来先生给他俩看病,开了俩药方。娘让人把孙子的药抓回来,给孙子熬药,不给小妹买药吃。爹问起这事,娘说:“反正她不成人,叫她早点儿死了吧。”

小妹很多天没吃过东西,要吃西瓜,铁案也要吃。俺那儿卖西瓜,要一斤切一斤,要半斤切半斤。娘给小妹买西瓜,说:“叫她吃吧,吃了死得快。”

娘不给铁案买西瓜,西瓜凉,怕把他吃坏了。

说也奇怪,小侄铁案按方吃药,死了。小妹没吃一口药,吃了几次西瓜,活了下来。

解放济南的时候,小妹虚岁十岁。子弹、炮弹皮满天飞,小孩都不敢出去玩,她照样出去玩,娘拦都拦不住。小妹说:“枪子有眼,打死的都是那些该死的。”

俺家当时住在济南的避难所,跟瑞蚨祥的银号就隔一道墙,银号就是现在的银行。打起仗来,小妹看见几个人抢银号,砸开锁头进去抢钱,小妹也跟着进去,她拿了两个花玻璃球子,还拿了一把油漆椅子。

家里该买煤了,爹没去买,打起仗想买也没处买,眼看着没烧的了。小妹回家就把椅子劈了,让娘烧火。下午,小妹又去银号,拿回来一个小茶壶、四个小茶碗,还想去把银号的座钟抱回来。

娘说:“不打你是不行了。”摸起棍子要打,叫大嫂拉住了。

小妹不光傻玩,她知道中央军一吹哨就开饭,就到跟前盯着。枪声一响,这些人说走就走,她把吃的装进篮子,挎着就走。

后来飞机往下投吃的,拴在降落伞上。当兵的把吃的装到筐里,小妹在旁边看着他们。有时候枪炮响,当兵的跑了,小妹就把吃的整回家。

小妹听说,打开城门前,营长以上的军官能坐飞机走。她看见有个军官太太穿着旗袍,把孩子扔在胡同里,自己提包走了,那孩子在胡同里哇哇哭。时间不长,那个军官太太提着包回来找孩子,说是让军官走,不让家属走。

今年回巨野看小妹,俺问她:“当年你胆子咋那么大?”

小妹说:“那时候小,不知道害怕,现在后怕哩。电视上演打仗,孩子们说:‘快过来看看,和你们那时候一样不一样?’俺才不看呢。”

新中国成立以后,俺们回到百时屯。家里先买了洋弓,小妹有时候帮着三哥蹬,弹一斤棉花给一斤粮食。生意好了,买驴拉弓,小妹帮着接棉花。家里开药铺忙不过来,三哥去药铺干活儿,洋弓那块赶驴拉弓,接棉花,付棉花,记账,两个人的活儿就小妹一个人干。

时间长了,她练出一个本事,用手一拎棉花,就知道几斤几两,不会差的。来弹棉花的人看了服气,说:“苗妮儿的手就是秤,还用秤干啥?”

不用称棉花,她就能忙过来了。卸了驴,小妹牵到外面,叫驴打滚,歇歇再喂草。

把驴拴好,让驴吃饱喝好了,她才回家吃饭。小妹长得高大,干了一天活儿,二嫂嫌她吃得多,当面说小妹吃饭像猪。

百时屯扫盲的时候,俺是大闺女了,整天在家纺棉织布。小妹白天干活儿,晚上上民校。她脑瓜好使,学啥都快。老师教唱歌,她第一个学会,老师就叫她在前面打拍子,领着大家唱。

十五岁那年,小妹病了。当时俺家开药铺,张先生坐堂看病,他是有名的活神仙。

张先生说小妹肚子里有虫子,叫她吃塔糖。小妹从小就不听话,她不吃,肚子里的虫子越来越多。

那时候俺家人多东西少,有点儿好吃的都分着吃。小妹那份好吃的,不敢吃。要是吃点儿好吃的,肚子就一个疙瘩一个包的,疼得受不了。

张先生说:“俺给你扎一针吧。”

小妹说:“中。”

张先生往她腿上扎了一针。

第二天,小妹拉出来的都是死虫子。她用棍子扒拉开数了数,五十二条,虫子两头都是尖的,七八寸长。

从那以后,小妹啥都敢吃了,肚子也不疼了。

四个瞎子都说,小妹十八岁有关口。

小妹十八岁那年,肚子上长了个疖子。那时候吃药就是喝汤药,小妹不喝汤药,叫这个疖子随便长,长得像大碗似的。她发烧,吃不下饭,疼得龇牙咧嘴的。

后来疖子熟了,都化成脓。大嫂帮她往外挤,连脓带棉花套子,撮出去一铁锨。

挤完脓,大哥往流脓的眼里续了根药捻子,怕封口早,毒气出不来。

三哥经常看着小妹说:“你可真愁人。”

小妹说:“你愁啥?俺还没愁呢。”

十八岁这年,邻居给小妹说婆家,是董官屯的,姓王,男的叫王朝翠,哥仨,他是老三,有个守寡的娘,一说就成了。俺爹在外面做事,娘操碎了心,她给闺女找婆家,就不找在外面做事的人家,两个闺女找的都是种地的。

小妹结婚的时候,娘家穷,没啥陪送的,几身衣裳、搪瓷盆子都是仁大娘给买的。陪嫁里没铺盖不好看,来齐媳妇听说了,把自己的铺盖借给俺家,小妹四天回门,才还给人家。

小妹婆家三间堂屋,四面是山墙,中间没有隔山墙,用方箔子隔着。方箔子是用高粱秸织的,织完了剪出个门,门上吊个布帘。

结婚以后,婆婆住到厨房。

小妹问:“娘,你咋在这儿住呀?”

婆婆说:“在这儿住挺好。”

小妹说:“娘,你得回堂屋里住。你在这儿住,别人看见了,笑话俺。”

婆婆说啥也不同意,说:“不方便。”

小妹说:“自己的老人,有啥不方便的?你嫌不方便,俺回娘家住。”

婆婆这才回堂屋住了。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妹夫出去找活儿干,先去炼钢铁,挣钱少,听说下窑挖煤挣钱多,又去了枣庄煤矿。

小妹的大闺女瑞玲一九五八年生,一九五九年正冒话,她最先冒的话是“窝窝”。白天,家里就她跟奶奶两个人。夜里门一响,她知道娘回来了,她能吃上窝窝了。

那时候在章缝公社姚庄建悬河发电站,小妹出民工。当时,男女劳力工分不一样,男劳力和女劳力又分好几等。小妹力气大,能吃苦,平时干活儿拿女劳力的头等工分,包工时拿男劳力的头等工分。

早晨俩窝窝她吃完,中午给仨吃俩,晚上俩窝窝吃完,一天能剩下一个窝窝。工地还给吃厚锅饼,把地瓜干煮了,用地瓜干面和。要是打夜班,夜里给俩干粮,吃一个剩一个。小妹两三天回一次家,把省下的干粮偷着送回去。

都说是“远了怕水,近了怕鬼”,小妹啥也不怕。董官屯到发电站十二里地,她夜里来,夜里走,两头不见人。

有个王家落户三队,起初借住在小妹家,盖了房子才搬出去。他家孩子多,粮食不够吃,婆婆常给他们送些吃的喝的。日子不好过了,小妹跟婆婆说:“咱自己供不上嘴,帮不上他家了。”

这边不送吃喝,那家女人不愿意了,看见小妹就骂“地主的闺女”“万恶”,小妹抓住她的头发摁倒在地。她家男人看见了,帮着媳妇打人,也把小妹摁到地上。

两口子打一个人,没占到便宜,他们把小妹告到大队,说他们叫地主打了。

有个干部把小妹叫到大队,想替那两口子出气,在大队部院里碰见一个知情人,这个人替小妹挣口袋:“两个打一个,他们咋不说呢?这年头自己家都吃不饱,地主也不能总给你白吃白喝呀。”

队长跟小妹说:“没你事了,快回家吧。”

一九六〇年大年三十,家里还有俩锅饼,她跟婆婆一人一个。大年初一,家里就剩一斤点心,外面一层糖,里面有的是豆沙,有的是枣泥。这点心叫“缀沙”,大队发的,一共十个,小妹吃了四个,婆婆没舍得吃。

家里断顿了,小妹去找大队干部。

她问大队支部书记:“为啥家家都有购粮证,两个月都没俺的?小队说王朝翠在外挣钱,不给。他挖煤,那是建设国家,有错吗?”

支部书记说:“应该给你购粮证,准是让小队伙房扣下了,过了年就给你。”

小妹说:“俺等不到过完年,俺家今天就断顿了。你不给俺弄点儿吃的,俺不走。”

支部书记看看墙根有四五斤白高粱,还有点儿棉花种,他问:“给你点儿粮食不能让人看见,你咋拿?”

小妹脱下外面的褂子,把袖口扎上,支部书记给她装了一袖子高粱,一袖子棉花种,叫她快走。

路上,有人问小妹:“三嫂,你拿的是啥?”

小妹说:“你三哥在煤矿干活儿,人家不给俺购粮证,家里断顿了。俺刚从娘家回来,拿点儿吃的。”

回到家,把高粱倒到磨上,磨成面,又把棉花种在石头囤窑子里砸碎,大年初一有干粮吃了。

那时候,董官屯有句话:“十个人八个贼,谁不偷饿死谁。”小妹也偷。

有一回,三队十个社员去偷二队的麦子,正撸着麦穗,看青的来了。小妹蹲在麦地里不敢动,好几个人让人抓走了。她以为没事了,站起身,让留下来看青的抓住了。一共十个人,四男六女,在大队磨坊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全大队开会斗他们。

大队妇女主任丈夫在外当兵,偷麦子的有她一个。大队长说:“你堂堂一个妇女主任咋还偷?”

她说:“妇女主任不吃粮食也饿得慌。”

散会了,三队队长跟小妹说:“他三婶子,白天斗了你,晚上还得偷,不偷不饿死了?”

以后偷东西,人就少了,两三个人,哪次都不空手回家。只要出门,婆婆就点上油灯等她,看见小妹回来再睡。

有一回婆婆病了,天还没亮,小妹去许沙壶屯请先生。她想抄近道,抄近道就得过沟,她掉进沟里,水一直浸到上半身。找到先生家,跟先生一说,先生让她在路上等,用自行车把她驮到董官屯南门外,她自己先回家,怕路上遇到熟人说闲话。

小妹算账有一套,她也没上几天学,可只要你报出数,她那边口算就出来了。有一回,小妹去公社买烟煤,百十来斤,五块多钱,她早就算出来了。过秤的打算盘,算了两遍都说是七块多钱。

小妹一伸手把算盘扔出去,说:“不会算,用它干啥?”

两个人差点儿没打起来。

小妹说:“你也不用不服气,咱现在就找个人评评理。”

她拉着过秤的找到公社的司务长,那个人管食堂伙食,算账最厉害。

司务长说:“这女的算得对。”

过秤的说:“俺算了两遍。”

司务长说:“算一百遍,没算对,有啥用?人家就该扔你的算盘。”

爹娘不喜欢小妹,小时候嫌她不成人,长大了嫌她不听话。他们最喜欢俺。俺来了黑龙江,就过年过节邮回点儿钱来,大事小情的多亏了小妹和大哥。爹娘岁数大了,都说:“咱不喜欢的傻闺女中用了。”

妹夫去世很多年了,小妹还住在董官屯的老房子里,儿子、闺女过得都好,谁接也不去。

干绝户

二奶奶二十一岁死了丈夫,撇下一个闺女,一岁半。她三寸金莲,没法生活,常年住娘家。

早先娘家嫂子烦她,还能对付着过。后来娶了兄弟媳妇,这个兄弟媳妇看不上她们娘儿俩,总欺负她们。

她娘一看,实在没法过了,就商量二奶奶改嫁。以前女人没了丈夫,但凡有点儿活路,一辈子守寡。娘让改嫁,二奶奶就哭了,娘也跟着哭。二奶奶哭的是:改嫁以后,没谁拿她当人了。娘哭的是:这十多年,闺女低三下四受了多少委屈。

哭了一会儿,二奶奶点头说:“中。”她娘就去找媒人。

那时候,俺原先的二奶奶死了多年,撇下的两个儿子都成家了。媒人给二爷爷和二奶奶说成,他们就结婚了。二奶奶的闺女,让姥娘送到奶奶家去了。

二爷爷是明白人,新二奶奶娶进门,他就把家一打成三份分开了,两个人过得很好。

过了两年,二奶奶的闺女结婚,二爷爷特意陪送了四大件、四小件。四大件是:八仙桌、柜、橱和带两个抽斗的桌子;四小件是:两把椅子、一个皮箱,还有个小饭桌。闺女在奶奶家长大,结婚也从奶奶家走。二爷爷叫人把嫁妆提前送过去,他说:“男方用两乘轿娶亲,嫁妆少了不好看。”

听说,闺女结婚的时候很热闹,有响器吹着。不管咋热闹,二奶奶都不能去,寡妇一旦改嫁,老家人都看不起。

听说,结婚以后小两口过得很好,二奶奶放心了。

没想到,二爷爷得急病死了。那年,二爷爷还不到五十岁,二奶奶不到四十。

二爷爷死了,二奶奶一个人过。有时去闺女家住几天,女婿也常来送好吃的。二奶奶从闺女家回来就夸女婿,说女婿干完地里活儿,回家还帮媳妇干活儿,女人干的活儿他全会。公公婆婆住得远,女婿知疼知热,闺女生了两个男孩,她就操点儿孩子的心。

有一天,女婿哭着跪到二奶奶门前,二奶奶问:“不过年,你磕头干啥?”

女婿说:“你闺女上吊死了,俺对不住你老人家。你老人家想咋出气咋出气,让咋发送咋发送。”

二奶奶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连个闺女也没了,上吊死了。老家的媳妇要是上吊死了、跳井死了,女婿去跪门,经常让岳父岳母打得血头血脸。有的去跪门,还得两个身强力壮的陪着,怕娘家把人打坏了。

二奶奶没难为女婿,她浑身哆嗦着拉起女婿,一滴眼泪都没掉。二奶奶说:“俺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俺闺女没福,她作死呢。孩子,你想咋发送就咋发送。”

跟俺提起闺女,二奶奶一遍遍说:“她太狠了。她明明知道俺这么大年纪了,就她一个近人。她要惦记娘,再大的事,也不能去死。再说女婿那个人,咱巨野县都没这么好的。她不惦记俺,俺哭她啥用?”

俺十二岁那年,从济南回到百时屯,棉花活儿一点儿不会。娘说:“去跟你二奶奶学纺棉花吧。”二奶奶住在里院,俺搬个棉车子就去了。

二奶奶没去过县城,她问:“妮儿,你在城里待过,你见过汽车不?”“见过,济南大汽车、小汽车都有。”“你见过火车不?”“没见过。”“人家都说,坐火车得把孩子看好。要是不把孩子看好,人家就把孩子整走,熬油膏火车。”

俺说:“不知道。”

二奶奶不光教俺纺棉,还教俺唱小曲,给俺讲故事,她的故事可多了。

二奶奶说,贾楼有个闺女不正经,跟一个男孩好,怀孕了。她爹知道了,让她俩哥把她活埋了。俩哥舍不得活埋亲妹妹,就在后院挖个窖,上面棚上盖,里边放上很多麦秸,把妹妹藏在那里,回头跟爹说:“把妹妹埋到东边地里了。”

当爹的脸色煞白,浑身哆嗦,一句话都不说。两个儿子坐在爹跟前,坐到半夜,爹说:“你俩去睡吧。”

哥俩怕时间长了露馅,偷着找媒婆给妹妹说婆家。俺那儿把改嫁的寡妇叫“后婚儿”,他们把妹妹当后婚儿嫁了,天黑以后偷着交给人家。

闺女的爹让儿子活埋了闺女,整天不吃不喝光叹气,就有病了。哥俩看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啥药也不见效,猜出爹的心事,跟爹说了实话,爹的病才好了。

二奶奶还说,她娘家那个庄有个闺女跟男孩相好,她爹知道了,叫哥哥把她腿打断。两个哥哥恨妹妹,嫌她丢人,把妹妹重打一顿,打断了一条腿。那闺女是小脚,腿断了以后,脚尖朝后,脚跟朝前。深更半夜,两个哥哥把她推到大门外,插上大门。

闺女在门外哭,她娘在门里哭。她爹骂她娘,她哥哥也数落她娘:“这是你理料的好闺女!丢人现眼!”

闺女再喊,也没人开门,走投无路了,爬到跟她相好的男孩家敲门。

男孩问:“这是咋了?”

闺女把事一说,男孩的爹心疼了,问:“孩子你饿不?饿了叫你婶做饭。”

闺女说:“不饿。”

男孩的爹收拾好小木轱辘车,铺上一床被,男孩把闺女抱到车上。爷儿俩一个推车一个拉车,连夜去龙堌集,给闺女接骨去了。养好伤,看了个好日子,两人就结婚了。

俺跟着二奶奶纺了一年多棉花。

一年以后,她摸着肚子小声跟俺说:“俺不是绝户,你二爷爷给俺留下根了。”

俺不懂,没法搭话。

二奶奶又摸着奶说:“这儿都下来奶了。”

二奶奶精明一辈子,可她就糊涂这一样。六十岁以后,她总说自己有了,要生了,她的奶有水了。

从前,老家的女人都是在地上生孩子,屁股底下坐块坯头。二奶奶经常拾掇出来一个宽敞地方,搬块坯头放那儿,说是生孩子用。

后来,二奶奶让人送到养老院。七十二岁那年,她死在养老院里。

过去老家有句俗话:“十个好美女,不如一个颠脚儿。”家里有十个闺女,也是绝户,低人一等。像二奶奶这样闺女也没有的,叫“干绝户”。

三嫂

三嫂的乳名叫大寸,比俺小一岁,娘家在巨野县董官屯乡李胡同。

她五个月大的时候,爹发疟子,先冷,冷得哆嗦,盖两三床被也不顶用。后来热,出了很多汗,出汗多了口渴,要水喝。

娘说:“晚一会儿,俺奶完孩子。”

爹抓过孩子就要摔死,三嫂哇哇哭,娘又哭又叫:“给俺孩子!给俺孩子呀!”

奶奶听见了,赶紧跑过来,娘儿俩总算把孩子抢过来。多亏爹刚发完疟子,身上没劲,要不,三嫂的小命就没了。

爹的病好了,三嫂的爷爷领着儿子开粉坊,三嫂还有一个大爷,一个三叔,这个大爷吃喝嫖赌样样都沾。

这天,爷爷和大爷去仓集会上卖粉皮、粉条,拿去的粉皮、粉条都卖光了,钱都装到爷爷棉大袄的兜里,兜里有个专门放钱的皮钱夹。回到家,老头就把棉大袄搭到杆子上了。

黑天,大刘庄唱戏,爹管爷爷要钱想去听戏,爷爷说:“钱在俺棉大袄里,有个皮钱夹,你自己拿去吧。”

爹去拿钱,皮钱夹没了。

爷爷以为自己弄丢了钱,心疼得没法。

第二年,爹看见那个皮钱夹在大哥的孩子手里玩,知道钱让大哥偷走了,要求分家,爷爷死活不分。不分家,没有地,农民没法活。在这个家挣得再多,也不够大哥偷的。爹生气去了上海,也不回家,挣了钱托人往家捎,总捎不到家。

有个人跟爷爷说:“你二儿叫俺给你捎的钱,俺家孩子有病,叫俺花了。俺有了,还给你。”

还有个人回家住几天,连句话也没有,就去关外了。

爹来信,问爷爷:“收到钱了吗?”

爷爷回信,说了情况。两年的辛苦钱打了水漂,爹越想越有气,病死在上海,才二十五岁。

娘听说爹死在上海,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爷爷:“都是你把他逼出去的!你要是分家,你儿不能死在上海!”

爷爷一生气,把小脚儿媳妇和四岁的孙女分出去了,给了娘儿俩三亩地,一亩八分是碱地,一亩二分是沙岗子地。千难万难求人,算是把地种上了。庄稼熟了,长得好的小麦都叫大爷偷着割走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也给偷走了。

三婶跟三叔说瞎话,说寡妇嫂子背地里骂婆婆,骂得可难听了。三叔不分青红皂白,抓住娘狠狠打了一顿。

娘问:“老三,你为啥打俺?”

三叔说:“你骂俺娘,俺就打你!”

娘说:“俺没骂咱娘!”

三叔说:“你骂了,还不承认!”又打娘两耳刮子,打得娘顺着嘴角流血。

大伯子偷她,小叔子打她,没处说理去,娘越想越没法活,就拿个绳子去上吊。哭着在梁上拴好绳子,回头看见床上睡觉的闺女,舍不得了。可不死咋过呀?娘在井边哭了一夜,起早跳了井。

李胡同人早晨起来打水,看见井里有人,赶紧捞出来。娘没气了,脸蜡黄,嘴唇黑紫。

三嫂起来没看见娘,她光着脚往外跑,看见有几个人抬起娘,让娘趴在牛背上,一个人牵着牛,边走边喊:“大寸家娘回来吧!大寸家娘回来吧!”

娘趴在牛背上,吐出来很多水,又活了。活过来,娘满脸是泪,说:“你们不该救俺,不该救俺呀!”

好心人给娘家捎信去,舅赶车来,把娘儿俩接走了。姨姥听说了娘的事,劝娘改嫁,娘答应了。媒人给说了个龙山集的,男方媳妇死了,没孩子。媒说成了,定好日子,男方要来车接人。

那天白天,娘不见了,到处找不着,姥娘急得哭。哭着哭着想起来,姥娘说:“大寸家娘是不是去她爹坟上了?”

舅领人去姥爷的坟上,看见娘在坟下躺着哭哩。大家把娘搀回来,到了夜里,龙山集就来车把娘拉走了。

三嫂想娘了,就去龙山集赶集的人里找娘,找到娘,娘就把她领到家,住五天六天的,不敢多住。女人改嫁,就叫人瞧不起。三嫂跟娘住,都叫她“带犊子”,龙山集的人更瞧不起。

姥娘家是富农,赶上土地改革,家里的粮食都被装进布袋,用车拉走了,牛也给牵走了,还要开舅的会,把他吓跑了。舅是个老实人,当了八路军。当了八路就去打仗,他胆小,又吓跑了,没敢往家来,跑到外地了。

舅当逃兵,庄里知道了,钢枪班的人常来找舅,说找着了就往前线送,不去就枪毙。妗子怕钢枪班找她的事,回娘家了。

姥娘家就剩下姥娘和四个小孩子,吃点儿水都难。井在庄东头,家在庄西头,七岁的三嫂和八岁的表姐到了井边,求人打出水,小姐俩抬着走,歇七八次才能抬到家。

实在没有办法,姥娘把她送回奶奶家。奶奶这边,爷爷已经过世。大爷去偷人家,叫人家告了,被抓走,押到单县监狱里,两年没谁去看他。那时候穷,交通不便,奶奶哭得眼睛都看不清道了。

过了两年,三叔用木轱辘车推着奶奶去看大爷。李胡同到单县一百多里地,娘儿俩蒸了一锅干粮放小车上,起早贪黑走了两天。到了单县,三叔给奶奶找了店铺住下,他先去监狱看看。监狱门口的人说:“他死一年多了,你咋才来?”

三叔哭了一会儿,想起店里的奶奶。他擦干眼泪,回去对奶奶说:“俺哥调到济南罚劳役了。”

罚劳役罪就轻了,奶奶放心了。过了两三年,不见大爷回来,奶奶追问三叔,三叔才说了实情。

到了一九四九年,三嫂十一岁。家里啥吃的都没了,大年初四,三叔带着一家老小十口人要饭去山西。木轱辘车上推着奶奶,放着三床被子、要饭篮子、要饭棍子和要饭碗。

他们白天要着饭赶着路,夜里住庙上,也住别人家的车屋,实在没处住,一家老小睡在道边,夜里下雨,连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到了山西,大娘领着三个闺女,三叔三婶带着两个孩子,三嫂跟着奶奶分头要饭。

有一天,她俩去兵营要饭,看看兵营能不能给点儿吃的。进到兵营,奶奶看见自己的侄子在这里当兵,抓住侄子的手放声大哭,把家里这些年的事连哭带说都告诉了他。

表叔问:“姑,你在哪里住?”

奶奶说:“俺没有常住的地方,哪里都住。”

表叔领着奶奶找了个院,这院本来是地主的,地主走了,空房子很多。这下好了,要一天饭,回来有个屋了。破被在院里晒一天,铺到地上干干爽爽的,躺在破被上看见瓦房的房顶,三嫂心里可高兴了。要饭篮子、要饭棍子、木轱辘车都放在屋里,也放心了。

这一天出去要饭,狗叼住三嫂的右腿,硬是撕下一块皮来,流了很多血。奶奶吓坏了,管主人要了一根筷子,剪了些狗毛,回家烧了,整成面,给三嫂抹到伤口上。

下大雨了,三嫂和奶奶没有饭吃。三嫂怕奶奶年纪大,出门滑倒,她顶着雨出去了。地上刺溜滑,她的右腿钻心疼,疼也得忍着。可能是雨大听不见敲门声,敲了很多门,没几家顶着雨来给开门。

三嫂站不住,靠在门框上求人家:“大娘,给点儿吃的吧。”

人家给点儿干粮,三嫂又跟人家商量:“大娘,你能多给俺点儿吗?俺奶奶还在家饿着哩。”

有的女人再给点儿,有的女人撂下脸说:“滚吧。”那就得赶快走了。

现在,三嫂的右腿还有这块伤疤呢。

在山西要饭要到麦子熟了,一家人才要着饭回家了。有吃的了,奶奶叫三嫂使劲裹脚。奶奶吓唬她:“裹小脚,能找个好婆家。要是大脚丫子,找了有钱有地的婆家,下轿婆婆就把脚丫子给剁了。”

三嫂只好把四个脚指头裹到脚底下,扶着墙用脚后跟走路。裹了不长时间,庄上开会不叫裹脚了,三嫂的脚就放开了。

俺三哥是美男子,十二三岁就有人提亲。那时候俺家有钱有地,可兵荒马乱,俺娘说:“叫他长大了,自己能领家过日子了,再给他娶媳妇。”

三哥长大了,俺家是地主成分,没人给说媳妇了。二十三岁那年,媒人给说了十七岁的三嫂,一说就成了。那时候,地主成分臭得很,有爹有娘的闺女,谁也不嫁给地主家当媳妇。

百时屯的媳妇

以前,百时屯哪年都有两三个上吊的小脚媳妇。

那时候的俗话是:“嫁给鸡跟着飞,嫁给狗跟着走。”脚大了,受气;娘家穷,受气;独生女,受气;针线活儿不好,受气。受婆婆的气,受丈夫的气,有的还受小姑子的气。受气受得没法活了,就上吊。也有吸大烟死的,少。

看见媳妇上吊,得先把她鼻子眼、耳朵眼、屁股眼堵上,把嘴捂上,捂好了再往下卸。要是捂一会儿,这媳妇长出一口气,就活过来了。这边人捂着,那边房顶就上去人叫魂。

叫魂的时候,得敲着簸箕大声喊,小文娘上吊了,就喊:“小文娘,家来哩!小文娘,家来哩!”

两三个人换班喊。十个八个的,能叫回来一个。要是捂不过来,人就下来,不叫了。

有个姓姜的二哥,爹娘死得早,家里穷,三十六岁才娶上媳妇。这个媳妇有点儿缺心眼,结婚当天就哭着说:“俺才十八岁,他都三十六了,比俺大一半。俺五十岁,他都一百岁了,他能活到一百岁吗?”

她这一说不要紧,去看新媳妇的哈哈笑,百时屯一下就传开了。

这媳妇生的第一个孩子叫花牛,都叫她花牛娘。花牛三岁那年拉肚,有人跟花牛娘说:“你给他烧块热砖,叫他坐在热砖上暖和暖和,出点儿汗就好了。”

花牛娘烧了半块热砖,啥也没包,就让花牛坐在热砖上。花牛烫得嗷嗷叫,想起来,他娘摁着不让动。花牛哭累了,他娘说:“起来吧,这回好了。”

去看花牛的人都说,花牛的小屁股烫化了,血糊糊的,下不了地,躺不下去,他娘只好天天抱着。等花牛伤好了,拉屎的时候,顺着屁股沟子往上去。

有个人跟二哥说:“得给孩子看看病。”

二哥问:“咋看?”

人家说:“到济宁医院割开就好了。”

到了济宁医院,两口子光听医生说话了,再看花牛,没了。两口子找了很长时间,才把孩子找着。花牛那年四岁,没见过穿白大褂的,他害怕,吓跑的。

两口子抓住花牛就去手术,孩子不是好声哭:“俺怕!俺怕!”他俩不管不顾,摁在那里就手术了,手术完就回家了。

花牛吓得太狠了,吓出风来。回家的路上,抽风抽死了。

花牛娘又生了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都拉巴活了。

有一家人的婆婆看儿子回来,跟儿子又哭又闹:“你媳妇串门子,没面了,也不簸粮食。俺一说她,她跟俺犟嘴。儿子,今儿你得给俺出这口气。你要是不给俺出气,你不是俺生的,你不是男人!”

这家男人回屋问媳妇咋回事,听媳妇一说,不怪媳妇。他跟娘说:“俺现在就给你出气,插上门打她!”

婆婆看见儿子把媳妇关进屋里,又听见扑通扑通的响声,她高兴了,关好大门,躲出去了。

男人看见娘走了,就唱起来:“俺打枕头转悠悠,俺给俺娘解怨仇。床上坐着活菩萨,谁舍得打你一指头?”

摊上这样的丈夫,谁还上吊呢?

赔钱货

从前的女人,谁要连生几个儿子,都说:“她咋这么好命呀?”谁要连生几个闺女,都说:“她咋净生些赔钱货呀?”

有句俗话说:“谁家生了闺女,粪坑都噘三天嘴。”这可不是瞎说的。

把闺女拉扯大,能干活儿了,就该找婆家了。结婚的时候,俺那儿不兴要彩礼,穷的穷陪送,富的富陪送,都得陪送。

结婚三天回门,婆婆给端出来一个针线活儿筐子,里面有一把剪子、一丈黑布、一丈白布、一板子黑线、一板子白线、两个古鲁子。古鲁是木头做的,做针线活儿用的,相当于东北人用的顶针。针线筐里还有一本书,这可不是让女人看的,里面夹着全家人的鞋样子、袜样子、帽样子,公公的、婆婆的、丈夫的、小叔子的、小姑子的都有。

闺女三天回门,得在娘家住一个月,叫“住对月”。这一个月,得做“满家鞋”,家里几口人,就得做几双。有的闺女不会,就得娘做。有的闺女做活儿慢,娘得帮着做。那时候,有这么一句俗话:“拉巴闺女不当行,还得搭上半拉娘。”

住完对月,回到婆家,婆婆领着做三天饭,婆婆就熬出来了,再也不进厨房。刷锅、做饭,都是儿媳妇的活儿了。

到了婆家,别想闲着。早上起来,要问婆婆:“娘,咱做啥饭呀?”婆婆说做啥饭,就得做啥饭。一天三顿都得问,天天都得问。做饭从早忙到晚,黑天还得纺棉花。

簸粮食、磨面、织布、做针线,都是媳妇的活儿。那时候,没有缝纫机,做袜子、做鞋、做衣服,全是一针一针地缝。这茬袜子和鞋没等做好,脚上的袜子和鞋已经穿坏了。

俺婆婆说:“南京到北京,都是儿媳妇扎古老公公。”“扎古”就是打扮。有了儿媳妇,公公的袜子、鞋、单衣、棉衣,都是儿媳妇做。

过大年更忙。过年的时候,一家人都得穿新袜子、新鞋、新衣裳。过了腊月初十,就得碾穄子,把穄子碾成米,再去磨成面。还得磨些麦子面、高粱面、豆子面,都磨好了,再蒸干粮。

结婚头一年,俺磨了两天穄子面,磨了一天绿豆面,磨了两天高粱面,磨了三天麦子面。听公公说,俺磨了一百三十斤麦子。一天天推磨,呛得俺头上、脸上、身上全都是面。

磨完面,蒸干粮。俺蒸了三锅白馍,蒸了三锅白面菜馍。枣和豇豆煮在一块,煮好了,捣碎,团成枣豆馅,再蒸两锅穄子面的黄枣馍。

用白面和大枣蒸的馍,能蒸出很多花样,叫花糕。有的花糕一层一层的,跟现在一层一层的生日蛋糕差不多,叫花山。花糕正月十五才能吃。

蒸黄枣馍那天,全家人吃了一顿黄枣馍。白馍和白面菜馍蒸出来,婆婆不叫吃,都放到她屋里。

蒸了这么多好干粮,年三十中午吃一顿,大年初一中午吃一顿。以后,吃的就是穄子面发糕,还有黑面饺子。饺子里包的是地瓜叶子和胡萝卜,有盐,没油。剩下那些好吃的,等俺正月初四回娘家了,他们再吃。

大年初二,闺女和女婿回娘家拜年,都是赶车去,婆家给拿一箢子礼,满满一大筐。看着不少吧,可娘家不能留,也就是拿出两样东西,换上两样放进去。有的娘家怕闺女回家受气,多换几样,换得箢子更满了。

正月初四,也有的正月初六,娘家来接闺女,过完十五,正月十六回来。正月十六回到婆家,俺婆家就剩下够吃一顿的花糕了。

闺女生孩子了,娘家得接着赔钱。婆家找人挑两个空盒子,去报喜。生了男孩,往盒子里放本书。生了女孩,往盒子里放朵花。婆家人挑着空盒子去,得挑着娘家满盒的东西回来。报喜得用外人,公公、丈夫都不行。

一九五五年农历十月二十八,俺生下大儿子。去报喜的人,是在俺家常住的三舅。从徐庄到百时屯,走仁桥十七里。河干了还八里地,来回就是十六里。娘看报喜的人年纪大了,怕把老头累着。三舅在俺娘家吃顿饭,回来的时候,盒子里装了二斤红糖,二斤江米,九十九个鸡蛋。

婆婆打开盒子看看,没说啥。丈夫看了嫌东西少,说三道四。

俺十八岁生孩子,人还没发育好,涨奶的时候可疼了,奶上裂出来一个一个口子,疼了十多天。疼痛难忍的时候,丈夫还说长道短,把俺气病了,得了产后风,差点儿没死了。

产后第九天,娘家人送中米。送中米和送年节礼不一样,娘家拿来的箢子里东西再多,也一样不剩,婆家全留下。人家说,“回箢子”底朝上的孩子好养活。

娘来了,给俺拿来江米、红糖、挂面、鸡蛋、白面,满满一大箢子。还有孩子的大棉被、小棉被、小夹被、小衣裳、褯子。俺娘家穷,这些东西全是家织粗布的。人家有钱的,做小被、小衣裳全都买洋布,还买小毯子和小斗篷。

有句俗话是:“做贼的不进五女门。”说的是闺女越多,赔钱越多。谁家要是有五个闺女,家里的东西就赔得不剩啥,贼都不上门了。

俺有个仁表哥在杨庄,俺爹和他舅是仁兄弟。仁表嫂生了俩闺女,生三胎的时候,嫂子在里屋生孩子,表哥在外屋等着抱儿子。孩子生下来,还是闺女,仁表哥破口大骂:“你他娘的不会生别的?你就会生赔钱货!”他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俺大姑和接生婆把他推到门外,把门插上。

到了外边,他还骂骂吱吱,邻居都说他:“女人生孩子最难受,也最怕气。你把你媳妇气死了,撇下三个没娘的孩子,你咋过?”

仁表哥这回不骂了,回家以后躺在床上,一天没吃没喝。

第四胎是男孩,仁表哥、仁表嫂才有了笑模样。

一九四五年,俺在巨野县城住的时候,邻居有个姓杨的,家里有三个闺女。大闺女三十二,二闺女二十八,三闺女二十六,都没找婆家。老杨头对外人说:“都说闺女是赔钱货,俺不给她们找婆家,赔啥?”

这三个闺女都是大个,模样也好,不少媒人来说媒。不管啥样的人家,老杨头都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同意。

大闺女岁数大,她最着急。喂鸡的时候,她故意把高粱和小麦掺到一块,一起撒给鸡。鸡都挑小麦吃,大闺女一边打鸡一边骂:“你挑!你挑!你就使劲挑吧!”

这是说给她爹听的,她爹假装不知道。

还有一次,大闺女给爹送饭,拿了一根筷子。爹问:“你拿一根筷子,咋用?”

闺女说:“人家一个人,咋过?”

老杨头不接话茬,自己又拿了一根筷子,闷头吃饭。

他对老伴说:“想给闺女找婆家,等俺死了吧。只要俺活着,俺不当老丈人。俺拉巴的是闺女,不是赔钱货!”

俺家在巨野住了一年多,杨家仨闺女一个都没找婆家。

傻闺女

爹说,姜家每一辈总有个傻闺女。

俺知道的有三个。

有个堂叔伯二姑,啥活儿都会干,针线活儿好,自己把脚裹得很小,也是三寸金莲,就是说话有点儿潮。

结婚第三天,婆婆说:“从今以后,天天起来梳完头洗完脸,你得到俺屋里问安。”

二姑生气了,自己嘟囔:“你也不是大家大业,好好过日子呗,还问安。”

结婚第四天,二姑带着气走到堂屋,给婆婆问安:“娘你好啊,娘你安,你一夜翻几番呀?翻你个老×圈呀!”

可把婆婆气坏了,原话学给二姑父听,二姑父抓住二姑就打,打完就把二姑送回娘家,要休了她。

大爷爷看见闺女回来了,知道没好事。二姑父很生气,说:“这是你理料的好闺女,俺给你送来了。”

傻二姑知道自己有错,啥也不说。

二姑父说:“进门才三天就骂俺娘,骂得这么难听。”

大爷爷骂闺女:“你太不像样了!”回头对女婿说:“俺得好好管教她。”他叫大奶奶:“快做饭去,叫他姐夫吃完饭再走。”

人没留住,二姑父临走说:“管不好你闺女,你别送。”

二姑在娘家住了十天,大爷爷说:“生了这样的傻闺女,就得豁出来老脸往回送。”

父女俩到了婆家,先看见二姑父,二姑父待搭不理。到堂屋见婆婆,婆婆看见他们父女,把脸一扭。

大爷爷推了一下二姑,二姑往前走几步说:“娘,俺错了,俺再也不敢了。”

大爷爷说:“亲家,俺都给你出气了,她娘打她骂她了,俺也说她骂她了。”

婆婆一声没吭,大爷爷正为难,男亲家回来了。

男亲家说:“听说你来了,俺赶紧往家跑。”

大爷爷说:“亲家,俺闺女不懂事,把你们气着了。”

男亲家说:“没事,一个孩子,咱再理料。”

大爷爷赶紧下台阶:“那你们就多费心,俺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二姑梳完头洗完脸,又去给婆婆问安,婆婆摆着手说:“快出去,快出去,用不着你问安。”

二姑再回娘家可高兴了,她说:“俺婆婆再也不叫俺问安了,挨顿打也合算。”

俺叔伯姐姐婆家姓王,俺叫她老王姐姐。都说老王姐姐傻,俺看不出来,针线活儿她都会。那时候脚小为美,她把脚裹得很小。

她婆婆二十岁守寡,就这娘儿俩。娘儿俩都烦姐姐,不骂她没话说,当狗养着,顿顿吃他们的剩菜剩饭;没有剩饭剩菜,吃磨底上的粮食皮子做的干粮,怕别人看见了,叫她站到门后吃。

姐姐回娘家说:“俺在门后看不清楚,一个干粮还吃出来七个虫子哩。”

后来,姐姐怀孕了,娘儿俩对她好了,再不吃两样饭,也跟她说三两句话。

姐姐生了个男孩,娘儿俩更高兴了。满月时回娘家住,赶上冬天,屋里冷得很,姐姐光怕孩子冷,把孩子捂死了。

那时候,老家的窗户三尺高、二尺半宽,窗格密密麻麻,有八九个一寸宽的缝,多数人家冬天不糊窗户。白天,屋里没有外边暖和,门一天天敞着。晚上,把门关上,八下冒风。屋里冷,不敢让孩子露出头,常听说捂死孩子的事。

姐姐本来就受气,捂死孩子,日子更难过了。

再后来,老王姐夫给土匪带路,让人家打死了。婆婆天天哭,没活几年,也死了。赶上娘家侄子死了媳妇,撇下两个孩子,找后娘怕受气,侄子把老王姐姐接回来伺候孩子。

还有个傻闺女叫小英,她是真傻。

俺老家那儿,谁家死了人,女人都长声长调哭。小英听着好听,哪天都放开嗓子哭一会儿,拉着长声叫唤:“俺的爹呀!俺的娘呀!”

十九岁那年,看见别的女人在外面奶孩子,她说:“俺也有。”解开衣服叫人家看。

爹领小英出去看过病,人家说她的病治不了。

她结婚了,有了新鲜事,看见谁跟谁讲两口子睡觉的事。她爹知道了,狠狠打了她一顿。打完傻闺女,她爹心疼,哭。自从打了她,她再也不说两口子睡觉的事了。

丈夫比小英大十多岁,也缺心眼,可比小英强多了。丈夫来接她,她也知道跟丈夫亲近,坐在丈夫跟前笑:“嘿嘿,大哥。嘿嘿,大哥。”

有一天,丈夫上地干活儿,小英像玩似的打婆婆。她年轻,大个。婆婆年纪大,小脚。多亏有人听见婆婆喊救命,才把婆婆背到邻居家,叫闺女接走了。

婆家娶她,就图意让她生孩子,小英没生孩子,结婚两年就死了。

洗头

以前,老家的女人不洗头。

一岁的女孩,前边留一块头发,叫“囟门毛”。

三岁的女孩,剃头的时候,囟门毛不动。左边留块头发,右边留块头发,预备留辫子。再剃头的时候,一年多留出一圈。头发留得差不多,梳起两个小辫子。

到十四五岁,女孩就不剃头了,长成留头发的大闺女。

男孩也是,第一次剃头留囟门毛,还在后脑勺下“争嘴窝”处留一块头发,那叫“八岁毛”。到八岁,最好赶上狗打架或老婆打架的时候,剃掉这块八岁毛。都说,这样的孩子好养活。

孩子一出生,头顶上就有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东西,娘不敢动囟门,就存下了。以后出点儿汗落点儿灰,就成了黑嘎巴。黑嘎巴有多的,有少的,还有厚厚的一层,都翘起来了。俺那儿管这叫“舅舅屎”,谁的舅舅屎多,就是谁的舅舅懒。孩子三周岁,囟门封上了,娘也敢给孩子梳头了,舅舅屎一点儿一点儿都梳掉了。

女孩十八九岁,就得结婚了。老话说:“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结怨仇。”

过了二十岁不结婚,人家就说:“这是留大闺女种呢。”

当闺女的时候,谁的头发好辫子长,谁好看。结婚的时候,女孩得把头发盘起来,用网子装上,捏扁了插上叉子针。四个叉子针头都有小银花,网子中间还插一支银花。有的辫子又粗又长,也得梳开,盘到后脑勺上。山东天热,黑天睡觉才难受哩。睡觉的时候,就把那支银花拿下来,网子和叉子针都在头上。刚结婚的十多天,俺不敢脸朝上睡,硌得头疼。时间长了,就好了。

天再热,出汗再多,没谁洗头。那些老太太一辈子都没洗过头,都是用刮头篦子刮头。干净人,刮得勤点儿,去去头上的灰;窝囊人,用刮头篦子刮虱子。

男人和孩子还好些,男人和小孩剃头的时候洗头。洗头的时候,啥也不放,真就是用水洗洗。

夏天,男的可以到大坑里洗澡、洗头,女孩子得离大坑远点儿。男人有穿裤子下坑的,还有穿大裤衩子的。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脱了裤子就是光腚。

到东北以后,跟左嫂、宋嫂三家住一间半房的时候,俺第一次洗头。对面屋住的姚嫂是梁山来的,比俺早来两年,她跟东北人学,经常洗头,她让俺仨也洗洗。左嫂、宋嫂都是河南人,她们那里跟俺山东老家一样,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女人不洗头。

俺仨都烧一小锅热水,洗头用的都是面碱。俺和左嫂洗得很好,第一盆水是黑的,第二盆水就不黑了。洗完头的感觉真好,头轻了,脑瓜清亮了,头发好像也少了。头发干了以后,用手一捋,又滑溜又散落。知道洗头好了,俺一个月洗一次。

宋嫂头发脑油大,越洗越脏。她洗了一盆黑水,脸上像糊了一层油泥,俺和左嫂都笑。宋嫂赶紧用香皂洗,咋洗也洗不干净。后来又烧了一盆热水,放上碱,才把脸洗干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俺仨到外屋做饭,对面屋姚嫂也起来做饭。姚嫂摸摸俺和左嫂的头发,说:“洗干净了。”她摸摸宋嫂的头发,说:“你还得再洗。”

吃完早饭,宋嫂又烧了一小锅热水,放上碱。这次,她把头上、脸上、脖子上、耳朵上的油泥都洗下来了,露出细皮嫩肉的脸来。

过去,老家的女人头上都一个味,脑油味和汗味,一辈传一辈,谁也不笑话谁。

不知道老家女人啥时候开始洗头的,现在也都洗头、洗澡了。

月亮地里讲故事

俺家大门外有两个堂屋,东堂屋没院,前面是个小场。这个小场俺家不用,穷邻居没有场的,借给他们用。他们地少,收拾完秋,就没事了。

这个地方平整,有月亮的时候,东西南北离场近的,吃完饭都搬着棉车子,到这场里纺棉花。哪天都有十多个棉车子,纺棉花的全是女人,有五十多岁的、四十多岁的、三十多岁的、二十多岁的,最小的十四五岁。

棉车子响声不大,这帮人有说有笑。会唱吕剧的唱吕剧,会唱豫剧的唱豫剧,会唱歌的唱歌,还有人猜谜语、讲故事、说笑话。有一年八月十五,纺棉花纺到天亮,都说还不困,光顾着说笑了。一、大臭媳妇讲的故事

说的这家两个媳妇,过年过节才能吃上顿馒头,平常吃不到。有一天吃完晚饭,妯娌俩看锅底下火好,和了一块白面团,放到灶坑里。

晚上,妯娌俩和婆婆一起纺棉花,二儿媳妇说:“俺作个诗吧,棉车为题。说个棉车拨,叫声嫂嫂你是听,咱俩办的那个事,不知熟来不知生。”

大儿媳妇到锅门那儿看看,给那块白面翻翻个儿,又去纺棉花。她说:“俺也作个诗吧,也拿棉车为题。说个棉车拨,叫声婶子你是听,咱俩办的那个事,半个熟来半个生。”

公公回家了先进厨房,看看锅底下有没有火,他想吸烟。一扒锅底,东西扒出来,一看,烧得外面有层黄嘎渣儿,老头坐那儿就吃。

婆婆看见老头进院了,进了厨房不见出来,她放下手里的活儿过去看,啥都明白了。她回去说:“俺也作个诗,也拿棉车为题。说个棉车拨,叫声媳妇你俩听,你俩办的那个事,厨房撑死你公公。”二、四妮儿娘讲的故事

说这家孩子死了,两口子都很难受,舍不得扔,就捎信给大爷,请他把孩子扔了。

他大爷来到他家,问:“几个呀?”

孩子娘说:“一个。”

大爷用粪箕子把孩子背走了。

第二天,孩子他娘跟孩子大娘说:“他大爷多不会说话,俺家孩子死了,叫他把孩子扔了,他进门就问:‘几个呀?’死一个还不够俺难受的?”

孩子大娘说:“这老东西真不会说话。你家再死孩子,别让他扔了。”三、俺讲的故事

俺整天在屋里干活儿,不会唱歌,也不会唱戏,就把爹给俺讲的故事,讲给她们听。

王二爱说瞎话出了名。这天,他二大爷说:“小二,人家都说你爱说瞎话,你也给俺说个瞎话呗。”

小二说:“俺可没闲工夫跟你说瞎话,东洼里出鱼了,俺回家拿网抬鱼去。”

他二大爷是个爱打鱼的人,听小二说东洼里出鱼了,赶快回家拿网去东洼了。到东洼里一看,水都没有,哪来的鱼呀?

小二去了二大爷家,进门就喊:“俺二大爷打鱼,叫聚花鱼扎脚了。二大娘你得多烧棉花灰,给俺二大爷用。”

二大娘拿出一个棉套点着,小二又去找二大爷。

二大爷见着他,才想张嘴说他,小二说:“二大爷,你家着火了,快回家救火吧。”

二大爷往家的方向一看,院里冒烟呢,他把网一扔就往家跑。到家一看,老婆子把好端端的棉套给烧了。他不问青红皂白,抓住老婆子就打:“打死你个败家的!”

老婆哭着说:“小二叫俺烧的,说你的脚叫鱼给扎了。”

二大爷这才停手,老两口去找小二。还没等二大爷说话,小二就说:“二大爷,是不是你叫俺说的瞎话?”

王门李氏

从前的女人没名,高庄老李家的闺女嫁到董官屯,婆家姓王,她就是王门李氏。

结婚以后,王李氏连生仨儿子。

这天,姑婆到家里来,说起话来,姑婆说:“你生了仨小子,多好呀。俺家你姐姐不生孩子,整天挨打受气。给她在东山里要了个孩子,小小子,她丈夫喜欢,挺好的,没拉巴活,死了。你姐姐该是挨打受气的命。”

王李氏是个善良人,听姑婆这样一说,她心疼表姐,跟姑婆说:“俺怀孕了,生的这个不管是男是女,送给俺姐姐。”

姑婆听了这话,就给侄媳妇跪下了,王李氏急忙把姑婆搀起来,说:“姑,不用这样。你回去叫俺姐在肚子外边添上东西,叫肚子慢慢大起来。这样有好处,除了自己的丈夫知道这孩子是要的,外人不知道。俺生孩子的时候,你叫姐姐回娘家住,就说孩子见面快,生在娘家了。孩子在你那儿出了满月,她再抱回去。”

丈夫白天给地主扛活,把孩子送表姐,王李氏没跟丈夫商量。丈夫回来知道了,很生气,说:“有爹有娘的,谁舍得把自己的孩子送人呀?”

没过几天,日本人抓劳工,修堌堆寺炮楼。丈夫替地主出工,干活儿的时候,叫日本人打了一顿,气上加气,几天就死了。死的时候,他三十六岁,王李氏三十八岁。

一个小脚女人,拉巴仨孩子,大的才八岁。家里的地本来不多,丈夫死了,亲戚都等着买地呢,以为到了春天吃不上饭,娘儿四个就得卖地吃饭。王家老二就手指着王李氏和孩子说:“俺非得像摘地瓜似的,把你们一个一个摘净!”

丈夫活着的时候,王李氏就要强,生头份孩子找了接生婆,剩下的孩子都是自己捡的。有一回生孩子,她捡起孩子包上,到地里割了一亩豆子,又把豆叶搂起来,才回家吃饭。她小个、小脚,可犁地、耙地、扬场啥都会干。到地里干活儿,小脚费劲,她就做个木头鞋底,在鞋帮里加竹坯。

没了丈夫,她让娘家老爹帮着种种收收,她在家纺花织布,黑天纺一夜,白天织一天,一年四季没脱衣裳上床睡过觉。在俺老家,女人纺花都坐在草苫子上,草苫子是自家编的,有长有短。王李氏的草苫子长一些,实在困得不行了,她就在草苫子上躺一会儿。怕睡时间长了,她总在身子底下放个棒槌,让棒槌硌醒了,她接着干活儿。

从种棉花到衣裳穿在身上,一共七十二道工序,王李氏都会,她织的布又平又密,好卖。

第一年,她一亩地没卖,用织布挣的钱,又买了二亩地。以后织布挣了钱,她还是要地要宅子。一个宅子三分地,她要了两处。董官屯头次土改,给她家定的成分是贫农。后来搞二次土改,她家地多了,定的成分是中农,织布挣来的宅子和地都充了公。

王李氏出门,哪回都干净利落,头上戴着簪子。孩子们也是,只要走出家门,不管多破的衣裳,都干干净净、板板正正的。她就怕孩子没爹了,让人瞧不起。

隔几个月,王李氏去一回章缝李庄,她到那里看四儿子。孩子不知道她是亲娘,叫她“老王姨”。四儿子到了李家,取名李成修。李家过得好,孩子跟着人家比跟着自己享福,她心里还好受点儿。

王李氏娶的第三个媳妇,是俺的亲妹妹。

妹妹结婚以后,王李氏还是那么能干,不上床睡觉。妹妹舍不得,劝了几回,她才上床睡觉。

妹妹结婚三个多月,没见婆婆吃过一次饭。她从生产队干活儿回来,婆婆把饭都做好了,她吃现成的,妹妹越想越不对劲儿。

有一天,妹妹干活儿走了,又偷着回来,她想看看婆婆咋吃饭。回来一看,婆婆面前摆着几个地瓜叶子干粮。叫了一声“娘”,她眼泪就下来了:“你这些天都是这样吃饭呀?”

婆婆说:“咽到肚里一样饱。”

妹妹把地瓜叶子干粮拿走,拿回来几个净面干粮,说:“娘,你吃这,菜干粮中午俺和你儿子吃。你再也不要这样做饭了,别叫俺心疼了。”

上地干活儿,看见丈夫,妹妹问:“从俺到了王家,咱娘就吃菜干粮,你知道不?”

妹夫说:“不是。从俺记事,娘就跟俺两样饭,好的叫俺哥仨吃,孬的她自己吃。”

妹妹问:“你们吃好的,老娘吃孬的,你们也能吃进去?”

妹夫说:“从小娘就打下这个底儿,俺没感觉了。”

妹妹说:“从今以后,不能这样了。”

过年了,亲戚给王李氏拿来的果子,她不舍得吃,叫儿子和媳妇吃。

妹妹说:“人家拿果子是孝敬你的,你自己吃,谁也别给。”

婆婆说:“叫俺自己吃,俺可吃不下去。”

她拿出果子逼着儿子、媳妇吃,他俩不吃,老人家生气了,说:“你们真不吃,咱就放那儿。谁也不吃,叫它长毛,扔了。”

没办法,三口人一块吃。

以后有了孩子,家里有点儿好吃的,王李氏就给孩子留着,让孩子上顿吃了下顿吃。

家里的活儿,她抢着干,光怕累着媳妇。干活儿累了,王李氏也骂:“俺是老办饭的,伺候你一家子。”

骂是骂,一边骂着,一边看着孩子、纺着棉花。

有年春天,黄河北过来一个卖鸭子的,跟她商量,想在她家住两天,借她家的院子卖鸭子。

王李氏说:“啥借不借的,你就住家里吧。”

她家院子大,占地一亩二,董官屯的人都到她家买鸭子。

那时候,母鸭值钱,一只母鸭能换十只公鸭。她想买两只母鸭,又不想占便宜,拿鸡蛋换的。卖鸭子的在她家住了两天,白吃白喝,临走,她又塞给人家俩窝窝。

过了两个月,鸭子长大了,不会叫,家里人知道上当了,卖鸭子的卖给她的是公鸭。王李氏骂卖鸭子的,骂了好几天:“你丧良心!脱不了叫黄河淹死!”

四儿子李成修三十多岁的时候,养父母全没了。养父母供他上学,他中专毕业后,在章缝供销社当会计。三个哥哥怕他在李庄受气,想跟他认亲。

王家大哥找到供销社经理,想请他过话。

有一天,经理问成修:“你是要的,你知道吧?”

成修说:“知道。”“知道从哪儿要的吧?”“东山里。”

经理说:“不对。你家就是董官屯的。”

成修说:“我想起来了,从前有个老王姨,她就住在董官屯,哪年都到俺家去。”

经理说:“那就是你亲娘,你愿意回家看看不?”

成修说:“愿意。”

过了两天,王家买了鸡鸭鱼肉,在家等。那时候快收麦子了,大热天,井里的水很凉,妹妹把鸡鸭鱼肉用凉水泡上,总换水。

经理领着成修来了,成修叫了一声“娘”,落泪了。王李氏拉住儿子的手,也落泪了。

酒桌上,三个哥哥都叫成修回来。成修说:“李庄很好,李庄的人都对我好,我不想回来,搬家不易。以后我常来,你们常去就行了。”

王李氏干了一辈子活儿,七十五岁那年还没丢活儿呢。一九七七年阴历三月十五晚上,她病了。平常晚上,她喝一碗粥,那天跟妹妹说,想喝白面疙瘩汤。

妹妹做好了,王李氏喝一大碗,喝完说难受,家里人赶紧找赤脚医生。现在知道那是心绞痛,那时候不知道。

赤脚医生问了情况,说:“大娘这是吃多了,打一针,吐出来就好了。”

打完针不大会儿,王李氏就不行了。

王家连夜借棺材,当天晚上挖坑,把老人家深埋了。家里人憋着不敢哭,外人问起,就说走亲戚去了。

三样饭

以前,光听说一家两样饭,婆婆给儿媳妇两样饭吃。董官屯有个王家,一家人三样饭。

这家儿子十岁结婚,媳妇是地主家的小姐,结婚十多年不生孩子。老两口着急了,娶了个穷家女,给儿子做二房,传宗接代。二媳妇是花钱买来的,结婚五六年没生孩子,挨打受气,三十三岁有病死了。三媳妇也是穷家女,王家买来的,进门就受气。

王家公公婆婆和儿子一样饭,顿顿吃白面馒头;大媳妇一样饭,吃一半黑面一半白面的馒头;新娶来的三媳妇吃黑面窝窝。

结婚不到一年,三媳妇怀孕了。怀孕以后,吃二等饭,累活儿不叫干。九个月以后,生了个男孩。白天,大媳妇抱孩子,三媳妇干活儿。该吃奶了,大媳妇把孩子抱给三媳妇,吃完奶就抱走。

孩子长大了,管大媳妇叫娘,管亲生母亲叫婶子。不吃奶了,大媳妇就不叫孩子到三媳妇那里去了,她“儿子”“儿子”叫得亲近,啥都不干。活儿都是三媳妇的,哪里干不好,她伸手就打。

有了儿子,大媳妇就不叫丈夫跟三媳妇睡觉。三媳妇聪明伶俐,长得俊,岁数小,丈夫喜欢。哪次跟三媳妇睡觉,丈夫都偷偷摸摸的,大媳妇知道了,就打三媳妇一顿。三媳妇挨打挨骂,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

三媳妇又怀孕了,这次跟上次不一样,她还是吃三等饭,脏活儿累活儿都得干。这次生的还是儿子,大媳妇也抱过去养,该吃奶了抱过来吃奶。长大了,孩子还是管大媳妇叫娘,管亲生母亲叫婶子。大媳妇对老二,不像对老大那样亲近了。

大儿子十三岁结婚,新娶的儿媳妇吃二等饭。三媳妇还是一个人吃三等饭,常年挨打受气,落下一身病,有病没谁管,干不好挨打。

三媳妇三十多岁死了。

两个儿子长大了,懂事了,想孝顺亲娘,人没了,知道是大娘欺负死的,也不能报仇,大娘也是娘,只在鬼节的时候,偷着到坟上多烧些纸钱。

戏迷婆婆

婆婆的娘家在山东巨野龙堌集,她是集上的闺女。她爹管闺女管得严,从八岁裹脚就不叫出去了。她家离戏园子不远,戏园子里敲锣打鼓都能听见。她光想去听戏,不敢去。她爹脾气不好,不听他的,他真动手打。

婆婆嫁给公公时间不长,就进戏园子听戏,她爹管她,婆婆说:“说书唱戏都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俺公公婆婆不管俺,男人不管俺,你管俺,多余了吧?”

她爹气得干瞪眼,一句话说不出来,又不能打她,一看管不了,就不管了,跟她娘说:“人家公婆不管,男人不管,俺也不管了。”

公公脾气好,也是个戏迷,只在焦麦炸豆的时候不准婆婆去听戏。老家有句俗话:“麦熟一晌,蝉老一时。”麦子熟了不割,来一场风,麦穗头就掉地下了。豆子熟了,不快点儿割了拉回场来,来个暴晒,炸得可地都是豆粒子。

割麦子、割豆子的时候,龙堌集戏园子来了唱戏的,白天婆婆强忍着不去,忙场里、地里的活儿。晚上演的戏,俺那儿叫“灯戏”,婆婆得去。她把黑天的饭做好,往锅里一盖就走了。

有时候,公公回来,遇上婆婆出去听戏,公公娘长娘短地骂她,骂也没用。一起纺花的时候,婆婆跟俺说:“他骂,俺跑得快点儿,跑得远就听不见了。”

婆婆说,她常听的戏有柳子戏、山东梆子、河北梆子、两根弦,大洋马、二白腚、十四万,这几个人唱得都好。听的戏多了,只要第一个人出来,往台上一站,她就知道是哪出戏。

俺结婚的时候,婆婆留下二姑,叫二姑给她一家人做棉衣。那时候俺不会做棉衣,俺说:“二姑,俺跟你学。”

俺和二姑在大门洞里做棉衣,婆婆套上牛,把牛眼用布蒙上,让牛拉磨磨面。

外边有人吵架,俺和二姑都听见了。二姑说:“一会儿你婆婆就得过来。”

俺问:“过来干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别说人打架,就是狗打架,她也得去看看。”

小弟叫乱,结婚以后,婆婆叫俺“乱家嫂”。二姑刚说完,婆婆过来了,说:“乱家嫂,你去看着磨,俺去看打架。”

她一边往外跑,一边喊:“你千万别摸箩呀!”

老家有个规矩,新媳妇结婚不过一个月,不能摸箩,说是“摸箩死婆婆”。

打架的打完了,婆婆回来了。

刚结婚那几年,婆婆回娘家就夸俺,说俺是大家主的闺女,懂事,夸俺手巧,啥花都会绣,“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拿起纸来,一会儿就剪成”。

她夸俺,俺不知道。刚结婚那几年,俺光知道害怕了。

冬天不忙了,龙堌集戏园子里常有唱戏的,上午、下午、晚上都有。只要有戏,婆婆一天听三场。听的天数多了,不知为啥哇哇吐,头抬不起来,这才能歇两天。

他们一家人都爱听戏,公公他们白天不去听戏,晚上也要去。刚结婚那阵,丈夫晚上不去,后来也跟着去,家里就剩俺一个人。看完灯戏,晚上十二点。再走三里地,他们到家就快一点了。俺点着火油灯做针线活儿,不敢喘粗气,不敢回头。火油灯怕风,一吹就灭,俺得把洋火放在手边。不敢回头,是怕看见鬼。半夜困了也不敢合眼,不敢躺下,一闭眼就怕鬼来。

火油就是现在的柴油,俺小时候叫洋油。豆油灯和棉花籽油灯,得用劲才能吹灭,可豆油和棉花籽油贵,还得总拨灯捻子,那时候都用火油灯。

他们听戏回来,白天能睡觉,俺得磨面、做饭、刷锅、洗碗、做鞋。这茬鞋还没做好,他们脚上的鞋就穿碎了。

有天夜里,他们听灯戏回来,从路边跑出来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抱住婆婆不撒手,还大声喊:“害怕!俺害怕!”

深更半夜的,可把婆婆吓坏了。

公公把那人的手拽开,女人还喊:“害怕!俺害怕!俺跟你们走!”

公公没办法,就让她跟着回家了,给了她一抱草,叫她在厨房睡。

第二天早晨,那个女人醒过来,要回家,说她家是管庄的。

婆婆说:“天冷,你吃完饭再走吧。”

女人说:“俺家找俺,不知道急啥样呢。”

她又叫俺公公:“大哥,你把俺送到去管庄的路上。”

公公送她,不大会儿就回来了。

婆婆说:“要知道她是精神病人,俺就不怕了。深更半夜,俺以为她是鬼,吓得俺后背一冷一冷的。要不是人多,就把俺吓死了。”

俺心里说:“你也知道怕呀。你常把俺一个十七八岁的胆小女孩扔在家,你知道俺吓啥样不?”

心里这样说,嘴上不敢说。

一九五五年,徐庄娶了三个媳妇。俺家大门外有个石头囤窑子,那天有两个媳妇来用石头囤窑子,赶一块了,俺叫她俩到家坐会儿。

二柱媳妇问:“四婶子呢?”

俺说:“听戏去了。”

二柱媳妇说:“俺听说她老人家爱听戏,她也带你去吧?”

俺说:“一次没带过。”

三嫂说:“俺婆婆赶会、听戏都领着俺。”

二柱媳妇说:“俺婆婆也是,赶会、听戏、看热闹,都是娘儿俩一块去。俺婆婆一年也就听三回四回戏,她舍不得买戏票。”

俺心里不是滋味,也不敢说。

一九五六年这年,老家收成很好,俺家收的粮食大囤尖小囤流的。俺以为这回好了,第二年春天不用吃糠咽菜了。卖粮食听戏,再卖粮食买吃的,囤里的粮食下得很快。没到第二年春天,粮食囤就见底了。

公公说:“吃一肚子糠菜,外面穿得好,那叫‘包皮穷种’。亏了俺不会过,有钱都吃了。要是会过,俺也是个地主,得挨斗。”

那年家里养了十三只老母鸡、两只鸭子、一只鹅,都在下蛋,家里没吃过蛋。俺那儿清明节,是吃鸡鸭鹅蛋的日子。

别人问婆婆:“你家鸡鸭多,寒食能多吃点儿蛋吧?”

婆婆说:“俺一人吃一个。那些蛋卖了,吃盐点火了。”

别人一听就知道,卖了蛋是听戏了。

那时候,俺有大儿子了,分给俺的鸡蛋,俺没舍得吃,放在那里,想给大儿子留着哩。再去找,没影了,叫二小叔子拿走吃了。

天冷了,两个小叔子都没棉裤,冻得像叫花子,婆婆装看不见,还是听戏。

有天,小弟没去听灯戏,俺问他:“你咋没去?”

他说:“冷。”

俺一看,小弟还穿着单裤呢。

俺说:“你给俺看孩子,俺给你做棉裤。”

小弟哄孩子,俺在油灯底下给他做棉裤,一个晚上就做好了。

这帮唱戏的走了,婆婆给二弟把棉裤做上。她说:“俺可不能再听戏了,家里这么多活儿。”

婆婆在家干了十多天活儿。听说龙堌集戏园子又来了唱戏的,她又去听戏了。

俺有个大姑姐,聪明,长得俊,口才也好。俺俩对脾气,她一年住八个月娘家。他们夫妻好,为给姐姐治病,姐夫把地卖了。没啥卖的了,把房子扒了卖。

这年,大姑姐病重,住在俺家治病养病,住了半年,也不见好。婆婆跟俺说:“你姐姐治病没钱了,咱卖二亩地,你愿意不?”

俺说:“别说卖二亩地,咱把地全卖了,只要俺有姐姐,俺也愿意。”

卖了地,姐姐上济宁大医院住院,不见好,就回来了。

姐姐病成这样,没耽误婆婆听戏。有一天,婆婆他们又去听戏了,姐姐说:“以前,咱娘也一天天听戏,把俺一个人扔家,家里活儿多,累死也干不完那么多活儿。她听戏回来,哪块没干好,她不是打就是骂。俺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可她是俺娘,打不得,骂不得,就落了这身病。”

姐姐落泪了,她边说边哭:“有一年,俺病得不会走道了,她去听戏。听戏回来,她说:‘今儿又渴又饿又累。’问俺:‘做饭了吗?’俺说:‘没做。’她说:‘给俺做点儿饭呗。’这次没打没骂,俺挺高兴。下了床不会走,俺爬着做的饭。做好饭,他们都吃,俺没吃,咱娘问都没问。”

姐姐知道自己不行了,一遍一遍跟俺说:“你别跟咱娘一样,别生她的气。她对亲闺女还这样呢,对你这样,已经是好的了。”

俺大儿子一岁半的时候,姐姐死了。

姐姐刚死,他们全家人又去听戏,就俺跟儿子在家。吓得俺实在受不了,去了叔伯大嫂家。大嫂说:“你们娘儿俩就在当门小床上睡吧。”俺娘儿俩在小床上躺下,累了一天,躺那儿俺就睡着了。

丈夫听戏回来,找不着俺娘儿俩,找到嫂子家。他伸手一摸,孩子身上都是大包,问:“这是啥咬的?咋这么大的包呀?”

俺说:“不知道,俺身上也净大包。”

第二天,丈夫跟婆婆说:“娘,这次戏好,也叫她听一回戏呗。”

婆婆说:“中,叫她去吧。”这是俺第一回跟婆婆听戏,也是最后一回。

龙堌集以前的戏园子是露天的,有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高院墙,靠北墙不远,有个戏台子。戏台子上东边一个门,西边一个门,唱戏的从门里进进出出。两个门中间放个桌子,上面放着锣鼓,有一圈凳子,那是敲锣打鼓拉弦的座位。戏台子顶上是灰瓦,脊上有二龙戏珠,伸出来的四个角上画着龙头。

那时候一张戏票好像是五分钱,里边没凳子,都是自己带。婆婆每回听戏,都是从龙堌集娘家拿凳子。

听说头天晚上唱的是《白莲花落凡》,唱得太好了。那天晚上天很热,人很多,里边的人想出去尿泡尿,出不去,蹲下就尿。有人热得受不了,想回家,出不去了。没买戏票的,站到戏园子墙上墙下,墙外边树上也全是听戏的人。

那天晚上唱的是《孟丽君》。俺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一个劲给孩子扇风。抱孩子看完这场戏,累得俺一点儿劲都没了,是丈夫把孩子抱回家的。

俺跟丈夫到东北后,省吃俭用,总催他往家邮钱。俺跟他说:“俺有两个哥哥照顾家,往俺家少邮点儿,你家都指着你哩。要是咱爹咱娘跟弟弟都饿死了,咱在外边混得再好,也没脸回老家了。”

丈夫一个月开支四十三块钱,一分不留,都给俺。对面炕住的俩哥哥,开支自己放着,俩嫂子总跟他们算账,往家寄钱得偷偷摸摸的。

一九六二年农历三月,婆婆和小弟从老家来东北,三个人的口粮五个人吃,根本不够,熬碱、卖碱挣了钱,赶紧买吃的。住到十月,婆婆说啥都要走。娘儿俩来回一趟,光路费就是一百二,给他们买完车票,家里一分钱都没了。

婆婆跟俺丈夫说:“你得再给俺二十块钱。回家以后,俺得到儿媳妇娘家看看。这二十块钱,俺给来顺他姥娘送去。”

俺说:“娘,你要是去俺娘家,你再给俺俩嫂一人捎一块香皂,再捎两个小碱坨。”

丈夫说:“娘你不用捎了,下月开支俺邮吧。”

婆婆说:“俺去送多好看呀。”

丈夫说:“钱都给你了,你让俺上哪儿整二十块钱?”

婆婆说:“你就不会去借呀?”

丈夫到外边借了二十块钱,给婆婆了。

每回给爹邮钱,爹很快就来信。等了一个月,不见爹来信,俺找人给爹写了封信,问婆婆捎的钱收到没有。

丈夫接到爹的信,下班回来说:“大爷来信了。俺给你念念吧。”

俺和面呢,说:“你念念吧。”

丈夫念:“二十块钱我收到了,这是你俩的孝心。家里都好,别惦记。”念完,他把信放在油灯上烧了。

俺赶紧喊:“你别烧,你别烧!”

他说:“俺都给你念完了,你又不认字,留着没用。”

俺以为爹收到钱,这事就过去了。那个月,俺攒了二十多块钱,跟丈夫说:“你再往家邮点儿钱吧。”

他说:“行。”没邮。

第二个月,攒的钱更多了,催他邮钱,他说:“行。”又没往家邮。

俺跟他急了:“咱爹咱娘拉巴你这个儿子没啥用,咱要儿子干啥?”

丈夫笑了,他说:“普天下就没有你这么傻的人!俺为啥不邮钱?给来顺他姥娘捎的钱,咱娘没给。大爷的信里说:‘你婆婆她没来,我也没收到二十块钱。’”

俺说:“这回你给俺家邮三十块钱。”

丈夫给俺家邮了三十块钱。

剩下的二十多块钱,俺拿着上街,买回来吃的、穿的、用的。从那以后,俺再也不催着丈夫给他家邮钱了。他想邮,俺就给;他不邮,俺也不催。男人心粗,经常忘了邮。不知道老家戏园子还有没有戏,那二十块钱,婆婆是不是看戏花了?

刚到安达那些年,俺住在农村,离城里十多里路。从砖厂到电影院,也有八里路。哪个月发的电影票,俺都送人。有一回发的是戏票,俺跟丈夫去看戏,演的是样板戏《沙家浜》。

看完戏回家,婆婆问:“咋这么晚回来?”

丈夫说:“上街看戏去了。”

婆婆的脸当时就撂下了,生气好几天,不理俺。

后来俺家搬到两公里半,在东北石油学院附近。

石油学院常演电影。只要有电影,婆婆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孩子的肩膀去看。

有一次,婆婆病了,三天没从炕上起来。

孩子回来说:“今天晚上,石油学院有电影。”

婆婆不知哪来的精神,起来就吃饭,吃完就去看电影了。

前两天,闺女问:“俺奶奶疼过你吧?”

俺想了想:“疼过俺一回。”

刚结婚那年秋天,俺家种了两块棉花地,好天隔一天拾一次棉花,都是俺和婆婆去。

那天婆婆说:“你先去吧,俺晚会儿再去。”

俺挎着篮子走,一边走一边想:婆婆有啥不能告诉俺的事?俺得去看看。

俺走出半里地,在树荫下凉快一会儿就回家了。一进大门,就闻见香味,俺直奔厨房。婆婆和大姑姐一人一大碗刚煎好的鸡蛋饼,正想吃呢。

俺进屋了,婆婆问:“你咋回来了?”

俺说:“棉花开得不好,明天再拾吧。”

婆婆另拿一个碗,把她碗里的鸡蛋饼分给俺一半,姐姐也把鸡蛋饼分给俺一半。她俩都是半碗鸡蛋饼,俺是满满的一大碗。

那时候,俺家一天三顿高粱面,高粱面窝窝、高粱面糊涂,炒菜就用几滴油,吃得人人烧心。

吃鸡蛋饼的时候,俺偷着扫一眼:姐姐的脸通红,是不好意思的脸;婆婆的脸耷拉着,是生气的脸。俺又高兴又好笑。

闺女说:“这叫疼你吗?”

俺说:“这就是疼俺了。”

依俺看,她连自己都不会疼。天热了,她也不脱衣服,脸上都是汗;冷得轻,都不知道加衣服;常年穿着衣裳睡觉,说又脱又穿的麻烦。

只要有戏听,就是婆婆的好日子。她老人家拿听戏当日子过,也是一辈子。

大姥娘为啥挤眼睛

小时候,俺跟娘回姥娘家。大姥娘家住前院,姥娘家住后院。从大姥娘家回来,俺问娘:“大姥娘咋总挤眼呀?”

娘说:“她早不这样,哭儿哭的。”

丈夫死后,撇下一个儿子,大姥娘拉巴儿子,守了几年寡。后来,俺以前的大姥娘死了,她改嫁给大姥爷,儿子跟奶奶长大成人。长大以后,这孩子跟庄里的一个人一块当兵。当兵一年多,打仗死了。

跟他一块当兵的,挖个坑把他埋了,在坟子上做了记号,给他家送了信。他死的地方,离冯庄七十多里地,他叔和大爷到了坟前哭了一会儿,给他立个小石碑,预备三年后起坟。

三个月以后,坟里有吭吭声,一个割草的半大小子听见了。他回家一说,庄上去了很多人,都听见他在坟里活了,吭吭的。

小石碑上有地址,有个好心人骑马去送信,说:“你家坟里人活了。”

他一家人可高兴了,他叔和大爷赶车去,准备把侄子用车拉回来。骑马送信的人先走一步,等哥俩赶车到了坟地,人家把扒坟用的铁锨都预备好了。还来了很多好信的人,都想看看稀罕事。

他叔和大爷也听见坟里的吭吭声,赶快扒坟。

扒开一看,尸体没坏,一身红毛。

有个人说这是旱毛,说要是他成了精从坟里出来,谁也整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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