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邮件夜航(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8-05 01:45:16

点击下载

作者:圣埃克絮佩里,白秀敏

出版社:哈尔滨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南方邮件夜航

南方邮件夜航试读:

圣埃克絮佩里小传

1900年,安托万·德·圣埃克絮佩里出生在一个传统的法国家庭。父亲于1904年去世,他和弟弟以及三个姐妹,在里昂附近的家族城堡中,度过了一段田园诗般美好的童年时光。最初,他在勒芒的一所耶稣教会学校接受基础教育,后来去了瑞士弗里堡的圣·让学院读书。服兵役期间,他违背家人的意愿,成为一名飞行员,并在19

2

3

年退役之前,一直飞法国和北非之间的航线。因为无法适应文人的生活,加上与作家路易斯·维尔莫兰的关系破裂,他重新回到了自己最爱的职业——飞行。1926年,他加入拉泰科埃尔航空公司,后来又进入邮政航空公司,成为该公司的首批先驱飞行员,承担起了开拓邮政航线的重任。他们利用早期的飞机,从遥远的非洲殖民地飞向南美洲,其间经历了危机重重的境况。在摩洛哥的朱比角这个小小的机场外站,他担任了中途站站长的职务,其职责就是从敌对部落里拯救受困的飞行员。在那儿,他写下了《

南方邮件

》,此书于1929年出版,刚一上市,就受到了广泛的好评。后来,他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履职。重返法国之际,他带回了写好的手稿《夜航》,同时也带回了他的未婚妻——美丽但喜怒无常的孔苏埃洛·桑辛。931年,《夜航》获得了费米娜文学奖,就此奠定了他在文学界的地位。飞行和写作是圣埃克絮佩里一生中不可分割的两个要素。但他并不是一个模范的飞行员:他对于飞行检查不甚关心,而且在操控飞机的过程中常常陷入遐想。1193

5

年,他试图打破巴黎至西贡的飞行纪录,却在利比亚的沙漠遭遇了他职业生涯中几乎致命的坠机,他神奇般幸存的故事情节出现在了《人的大地》一书中。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由于他的年龄已不适合飞战斗机,于是就在侦察中队飞侦察机,直至19

4

0年法国投降。在美国疗养期间,他写下了短文《给一个人质的信》和《小王子》。《小王子》这部谜一样的儿童文学作品使他享誉全球。在此之前,他还以自己的战争经历为蓝本写下了《战争中的飞行员》。1942年,该书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占据了美国图书畅销榜的第一位。但在法国,这本书却遭到了维希政府的封杀。同时,他拒绝支持戴高乐,也受到了自由法国支持者的诽谤。受困于此,再加上不幸的婚姻,他竭力说服了地中海地区的盟军指挥官,允许自己再次飞行。1944年

7

月,他失踪了,人们猜测他驾驶的飞机可能被一架德军飞机在海上击落。南方邮件

第一章

1

无线电发报:

6

时10分。图卢兹通告沿途各机场:法国至南美洲邮航班机5时45分已于图卢兹起飞。

天空清澈如水,星辰沐浴其中,铺陈其上,夜幕随之降临。撒哈拉沙漠在月光下连绵起伏。我们额头上的灯盏散发着青白色的光,柔化了周围的一切,又把它们包容进自己天鹅绒般的光晕中。沙漠像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毯子,脚步落上去悄无声息。我们光着头走在这里,终于摆脱了太阳的残酷暴晒。这个栖息之地,这个夜晚……

但是,我们真的能够信任这份平静吗?信风无休止地吹向南方,像我们的手轻抚丝绸那般拂过这片海滩,沙沙作响。这风与欧洲大陆的风有所不同,欧洲大陆的风是旋转而来,又渐渐远去,而这里的风却是一直压在我们头顶,如同疾驰的列车遭遇到的顶头风一样,残暴无情。有时,它们会在夜间袭击我们,风势是如此之强,我们甚至能够御风飞行。面朝北方的时候,我们会有一种被风吹起的感觉,感觉自己逆风而上,飞到那些无人知晓的目的地。风速太快了,令人不安!

太阳,一如既往地带来了白天。摩尔人一直很安静,偶尔会有几个摩尔人壮着胆子摸到西班牙堡垒边,打着手势进行交流,他们手里的枪就像玩具,丝毫没有威胁。这是从幕后看到的撒哈拉,这些野蛮部落的神秘面纱已经被揭开,变成了毫不起眼的玩偶。

我们面对面住着,破坏着彼此的形象。但事实上,它已经被扭曲得不成样子了。在这片沙漠,我们并不觉得孤独,那是因为只有回到家乡,我们才能够准确地知道这次流放的距离究竟有多么远。

我们既是摩尔人的俘虏,也是自己的俘虏。我们很少会冒险走出五百码外,因为那里是未受教化的蛮荒之地的入口。我们最近的邻居就是五六百英里外的锡兹内罗斯城和埃蒂安港,它们身陷撒哈拉沙漠,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苍蝇。因代码和电文中有对它们的点名批评,我们记住了它们的名字,但我们之间却横亘着深深的沉默,如同深邃的星际空间。

但今天早上,外面的世界起死回生了,它通过沙漠中的两根天线触摸到了我们。无线电发报员给我们传来一份莫尔斯码电文,通告了每周一次的航班:

法国至南美洲邮航班机已于5时45分从图卢兹起飞。句号。将于11时10分经过阿利坎特。

是图卢兹在说话,这个小心肝!这个大头目!这个遥远的神啊!

十分钟后,电文经由巴塞罗那、卡萨布兰卡、阿加迪尔传到了我们这儿,并且,马上就要传给达喀尔。沿线三千多英里的所有机场站都高度警惕。傍晚,接近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又收到了另一份电文:

邮航班机将于21时到达阿加迪尔,21时30分飞往朱比角,携带米其林照明弹。句号。朱比角站准备机场常规照明。句号。按命令与阿加迪尔保持联络。签署:图卢兹。

我们所在的朱比角监测站位于撒哈拉沙漠边缘,从监测站望出去,我们就像是在追寻一条遥远彗星的轨迹。

南方终于有了响动。

达喀尔呼叫埃蒂安港、锡兹内罗斯城、朱比角:紧急传达邮航班机信息。

朱比角呼叫锡兹内罗斯城、埃蒂安港、达喀尔:自11时10分经过阿利坎特后没有消息。

哪一片天空听到了飞机的轰鸣?从图卢兹到塞内加尔,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倾听它的声音。2

图卢兹,清晨5时30分。

机库的大门敞开着,迎接着寒夜里呼啸的狂风,机场专用汽车在机库门前停了下来。几只五百瓦的灯泡,把机库里面的物品照得清清楚楚:轮廓分明,线条死板,看上去又脆又硬,就像游乐场货摊上的展品。机库的弧形拱顶下,人们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停滞其间,经久不散,寂静之中充盈着不绝的回音。

机身的钢板灼灼放光,引擎上的油污也被仔仔细细地擦掉了,飞机看起来像新的一样。机械师用造物主般细致精巧的手指擦拭着钟表。现在,他们可以离开自己的艺术品了。“赶快,喂,赶快。”

一包包邮件塞进了飞机的肚子里,看不见了。有人在飞快地清点:“布宜诺斯艾利斯……纳塔尔……达喀尔……39包。对吗?”“对的。”

飞行员套上了自己的衣服——几件毛衣,一条围巾,一件皮质飞行服,还有裘皮靴子,但他昏昏沉沉的身体无比沉重。有人在叫他:“喂,快点。”可是,他的双手被高度仪、手表和地图支架塞得满满的,很不方便,厚手套里面的手指也很不灵便。他费力地抬高自己的身体,钻进了驾驶舱,就像钻出水面的深海潜水员。一旦他坐稳,一切就变得轻松了。

机械师爬上来对他说:“630千克。”“好。乘客?”“3位。”

他没做检查就记了下来。

机场主管转身对着地勤人员。“这个整流罩是谁上的锁销?”“我。”“罚款20法郎。”

机场主管仔仔细细地做了最后一番检查。一切都已就位,梦幻芭蕾即将上演。飞机稳稳地停在机库的帷幕里,五分钟后它将飞上天空这片舞台。丢弃的那个锁销像一截受了伤的大拇指,在地上微微颤动。这些五百瓦的灯泡,这些犀利严肃的表情,还有这钢铁般的纪律都将为这架飞机保驾护航,它将从这个机场飞到另一个机场,一直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甚至飞到智利的圣地亚哥。这是弹道导弹般精准的科学,而不是碰运气的概率。因此,不管是风暴、轻雾、龙卷风,还是意想不到的气门弹簧、摇臂杆,甚至活塞的问题,都必须考虑在内;快速列车、货轮、远洋轮船,都将被它赶上、超越,远远地抛在身后。它将以创纪录的时间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圣地亚哥。“准备起飞!”

一张报告单递到了飞行员贝尼斯的手上,他的战斗即将打响。他看到——佩皮尼昂:晴,无风;巴塞罗那,暴风雨;阿利坎特……

图卢兹,清晨5时45分。

强劲的机轮死死地抵住轮挡。螺旋桨鼓起的强风把身后二十码内的草坪吹得叶底上翻,宛若溪水奔流。贝尼斯的手腕轻轻一动,就能掀起这股强风,再轻轻一动,就能将其收起。

声音在怒吼,油门越来越大,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浑厚,变成了坚实的咆哮声,把飞机紧紧地包裹其中。但飞行员的内心却认为这声音、这油门的气势还不够。终于,他觉得满意了,一切都符合他的要求了,他想:“可以了。”头顶,乌黑的整流罩像榴弹炮一样默默地瞄着天空。黎明前的大地、黎明前的一切景色,都在螺旋桨之外的地方不住地颤抖。

飞机迎着风慢慢滑行,飞行员把油门杆向后拉。飞机受到螺旋桨的牵引,向前疾冲出去。刚刚进入充满弹性的空气,飞机就遭遇了几次颠簸,颠簸缓解之后,机轮下紧绷的地面就像传送带一样伸展开来,隐隐闪现。飞行员对空气进行测量:最初是无法感知,随后是液体般流动,现在则是固体般静止不动。他让飞机逼近这里,借力上升。

机场围界的树木从视线中消失不见了,地平线出现在眼前。从六百英尺的高度望下去,仍然看得到居民区。还有玩具般大小的羊圈、粉刷一新的房子和笔直的树木,它们全都矗立在那里,享受着森林的浓密绿荫给予的庇护。

贝尼斯调整着后背的角度和肘部的准确位置,让自己更舒服一点。身后,低低的云层模糊了图卢兹——就像火车站的顶棚一样,让你看不清车站的面目。飞机还在努力爬升。慢慢地,他紧张的情绪缓和了,只需轻松地掌控着手上的力量。手腕轻轻一抬,他就能让飞机摆脱一团团气流,那些家伙就像一个个海浪,把他抛起来颠簸着。

再过五小时,就能到阿利坎特,日落时分能到非洲。贝尼斯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他想:“这里一切就位。”昨天,他才乘坐夜间快车从巴黎返回,多么奇特的假期啊!但他对这个假期的模糊记忆仅剩下令人抑郁的尘事喧嚣了。现在,他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不过,他以后还会遭遇这些繁杂琐事的,即便他不在现场,这些东西也挥之不去。现在,随着黎明的到来,他觉得自己宛若新生,正在全力以赴地去创造崭新的一天。“我只是个工人,运送非洲的邮件,”他这样想着,“对每一个刚刚开始创造世界的工人来说,每一天都是一个新世界的开端。”“我已经把一切办妥……”他回忆着住在公寓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书卷用报纸包好;信件要么烧毁要么收好,家具也都盖上了薄毯。每个物品都从原来的位置上拿开,单独重新放置,于是,内心的喧嚣也就没了意义。

他像准备旅行一样为第二天做准备。他把第二天的火车之旅当作美洲之旅。但是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了结,这让他欲罢不能。忽然间,贝尼斯觉得轻松了。他发现自己如此脆弱,如此平凡。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害怕。

卡尔卡松机场在他身下飞逝而过,应急跑道清晰可见。这是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十万英尺的高空,它看起来就像是放在盒子里的玩具。羊圈、房子、运河和道路,这一切都只是人类的玩偶罢了。不过,这倒真是个泾渭分明的世界,像个棋盘一样;每片田野都有篱笆,每个花园都有围墙。在卡尔卡松,每一位女帽制造者都在重复着她祖母的生活;谦逊的人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人类的玩偶整齐地收纳在陈列柜里。没错,展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毫不掩饰,铺展开来的地图上秩序井然地陈列着一座座城镇。但是,慢吞吞的地球却在此时此刻把这一切都向他推了过来,犹如潮汐般汹涌急剧。“现在,我独自一人了。”他沉思着。阳光如冰一般明亮,斜斜地扫过他的高度表表盘。他踩一脚方向舵,整个景观就倾斜起来。金属般的阳光笼罩着富含矿物质的土地,生物界全部的柔和、芬芳和虚弱都消失不见了。不过,这身皮革套装的里面,却是贝尼斯温暖而又脆弱的肉身。厚厚的手套里面,是一双不可思议的手,这双手最了解吉娜维芙,最了解该如何用自己的手指和手背去爱抚她的脸。

西班牙到了。3

雅克·贝尼斯,今天你就要像圣主一样,平静地飞越西班牙。熟悉的景象将不断地出现在你的面前。胳膊肘轻轻一带,你就能穿越那儿的暴风雨。巴塞罗那、巴伦西亚、直布罗陀会向你扑面而来,却又一闪而过。如此甚好。你会收起卷好的地图,还会把用过的文件堆放在身后。但是,我还记得你第一次飞邮航班机之前踟蹰的步伐,还记得我给你的最后几条建议。拂晓时分,你将把人类的梦想揽入你的臂弯,你柔弱的臂弯;你还将带着这些梦想去克服千千万万无法料想的困难——就像在厚厚的大衣里摸索一件小小的首饰。他们已经告诉过你了,这些珍贵的邮件比生命还宝贵,而且非常脆弱,一个小小的失误都有可能让它们化为灰烬,飘散风中。我异常清晰地记得战斗打响前的那个夜晚:“那么,接下来呢?”“你要尽力确定佩尼斯科拉海滩的位置。但是要注意那些渔船。”“还有呢?”“还有,从那里到巴伦西亚,你可以轻易地找到应急着陆跑道。我已经用红笔把它们标出来了。如果情况糟糕透顶,你甚至可以在干燥的河床上降落。”

绿色台灯的光影下,在面前铺开的地图上,贝尼斯仿佛又回到了学校。但是今天,导师却把地图上每一个点的鲜活秘密都揭开了。这片陌生的土地展现出来的并不是死板的数据,而是真正的田野和鲜花,是真正的海滩和沙子——田野里有一棵树,你必须小心!黄昏之际的海滩,你必须避开那些渔民。

雅克·贝尼斯,现在,你已经明白,我们永远都无法了解格拉纳达或阿尔梅里亚了,更无法了解阿尔汗布拉宫。我们只知道那里有一条河流或一座橙子园,但我们无法知晓它们默不作声的谦逊之中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听着——此处天气良好的话,你就可以直接飞过去。但是,如果天气很糟糕,你就要降低飞行高度,左转,沿着这条山谷飞。”“沿着这条山谷。”“这条航线能让你飞回到海岸线。”“通过这条航线飞回海岸线。”“注意引擎。在崖壁和岩石丛中,要注意引擎。”“如果失速怎么办?”“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一点。”

贝尼斯微笑起来。年轻的飞行员总是充满了幻想:一块岩石像后掷的投球一样飞掠过来,自己被击中了;一个小孩儿跑了过来,会有人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像推保龄球那样把他推出去的……“可是,不会的,老伙计,不会的——你要坚持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从这些幻想中摆脱出来。”

贝尼斯对于这种新奇的学习体验感到十分满意。年轻的时候,《埃涅阿斯纪》也没有教过他能把自己从死亡之中拯救出来的秘诀。导师捧着西班牙地图的手指毕竟不是占卜者的手指,它不知道哪里有危险,哪里有宝藏,也不知道这片草场上会有美丽的牧羊女。

想想吧,客栈房间里的台灯发出的光多么柔和啊!这柔和的黄色的光线,就像能够让大海归于平静的海面浮油。窗外,风声呼啸。这个房间却是风暴世界中最安静的岛屿,这里是漂泊者的客栈。“来杯波特酒?”“好。”

飞行员的房间,是临时寓所——我们经常要一遍遍地“白手起家”。晚上,公司通知我们:“某飞行员调任塞内加尔……调任美国……”当天夜里,你就必须离开自己的港湾,收拾好自己的箱子,把你的照片和书籍从房间中清理出去,你所留下的痕迹不能比鬼魂留下的痕迹更多。有时候,当天晚上你还要释放出雄性的武器,让某个年轻的女孩筋疲力尽——不要跟她讲什么道理(因为她总是很倔),只要让她疲惫不堪就好了。在接近凌晨三点的时候,放下她,让她轻轻地入睡,同时自言自语地说:“她接受了这个现实,虽然她哭了。”但这绝不是承认了自己的抛弃,而是确认了她的悲伤。

雅克·贝尼斯,接下来满世界游荡的岁月里,你学到了什么呢?开飞机吗?飞机飞得多慢啊,就像是在坚硬的水晶里钻出一个洞。飞过一个城镇,还要飞过下一个城镇,但你无法去了解它们,只有在落地之后,你才有机会去深入地了解它们。但对你来说,那些城镇就像宝藏一样,都只是昙花一现,瞬间就会被时间冲走,犹如被海水淹没。最初的几次飞行之后,你觉得自己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你总是渴望找回那份早已泯灭的稚嫩童心呢?第一次休假的时候,你拉着我一起回访我们的寄宿学校。现在,贝尼斯,我正在撒哈拉,等待着你的到来。但此刻,我正满怀忧郁地回忆着那次对少年时代的回访。

白色山墙的房子矗立在松树林间,窗户一扇接一扇地打开。你对我说,这里是我们最初学习写诗的自修室。

我们远道而来,身上厚厚的大衣曾经拖曳着走过整个世界,但我们流浪的灵魂却始终关注着自己的内心。当我们抵达陌生的城市,总是会箍紧下颌,戴好手套,身着全副护具。那里的人们从身边川流而过,却没有人愿意触碰我们;我们把法兰绒的长裤和棒球衫都留在了我们驯服过的城市——留给了卡萨布兰卡,留给了达喀尔。但是在丹吉尔,这个睡眼惺忪的小城,我们却可以光着头走路,不需要任何护具。

我们回来的时候,此时的我们身体健壮,对自己长大成人的肌肉感到无比骄傲。我们战斗过,遭罪过;我们穿越了没有边界的战场,还爱过几个姑娘,偶尔还玩玩抛硬币定生死的游戏——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忘却对惩罚和留校的可怕回忆,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毫无畏惧地去听每周六晚公布的那次分数。

门廊上先是低声私语,接着就有人叫喊,最后就是年迈之人的脚步在奔跑。他们来了,裹在金黄色的灯光里,脸颊如羊皮纸一般苍白,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光芒:他们兴高采烈、对我们热情迎接。突然之间,我们就明白了,他们早就知道我们会脱胎换骨的:以前的校友总是会迈着雄壮有力的步伐,回来宣告复仇——这已是传统。

我的握手刚劲有力,你,雅克·贝尼斯的目光直白坦荡,但他们对此却毫不惊讶。没有任何的拖沓,他们把我们当成男子汉来招待,而且立刻就拿来了一瓶他们从未提及的陈年萨默斯葡萄酒。

大家坐下来吃晚餐。暗淡的灯光下,他们围拢在一起,像是偎在壁炉边上的农夫,直到此时,我们才意识到原来他们是如此的软弱。但他们的软弱就是他们对我们的纵容啊:在他们眼里,我们往日的懒惰都只是小孩子般的缺点,但那种懒惰却会让我们变得道德败坏,甚至堕落——对此,他们只是一笑而过。过去,他们一度要压制我们的那份骄傲,现在也成了褒奖,美其名曰“高贵”。

甚至连哲学老师在当天晚上也做了不少奇怪的表白:“笛卡儿的全部体系可能都是建立在预期推理之上的。”“帕斯卡……帕斯卡是冷酷无情的,因为无论他多么努力,在有生之年,他还是不能解决人类自由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哲学老师曾经诚挚地警示我们不要相信决定论和泰纳。他曾经以为,对我们这群初出校园涉足生活的毛头小子来说,尼采会是我们最头疼的敌人。但现在,他却承认自己的这种偏好是有罪的。尼采……他本人甚至都会对尼采感到不安。事情的真实性?他也不确定,他为此感到担心。接着,他们就开始向我们发问,因为他们一直老实本分地待在这里,而我们却从这个温暖的庇护房里突围了出去,一头扎进了生活的狂风暴雨中。现在,我们不得不回答他们:天气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会成为她的奴隶,就像皮拉斯?还是成为她的刽子手,就像尼禄?非洲真的像地理老师教的那样吗?我们可以说那里只有遍地的垃圾和碧空蓝天吗?(鸵鸟是怎么回事,它们闭上眼睛就是自我保护吗?)雅克·贝尼斯,你只是低头不语,但无论你掩藏了多少秘密,老师们都能从你嘴里撬出来的。

他们还想听你讲讲飞行中的兴奋和刺激,讲讲马达的嘶吼;他们还想知道,为什么过去我们就连在夜晚偷偷修剪蔷薇花丛都会觉得很幸福,而现在却对生活颇不满足。然后就该你讲卢克莱修或《传道书》了,而且你还要给出一些建议。时间充足的话,你还要给他们解释为了能在沙漠地区坠机之后维持生命,一个人应该带多少水和多少食物。你急匆匆地向他们提出了最后的几句忠告——那是能够帮助一个飞行员从摩尔人手里逃生的秘诀,从熊熊大火中生还的条件反射。他们不断地点头,虽然仍旧非常焦急,但已经消除了疑虑,甚至感到无比骄傲,因为是他们为这个世界输送了新生的神奇力量。现在,他们终于能够亲密地接触这些英雄了,这可是他们一直传颂的古往今来的英雄之流啊,触摸到了这样的英雄,他们就可以死而瞑目了。他们甚至谈到了恺撒的少年时代。

但是,为了避免他们心理不平衡,我们也谈起了一些令人失望的事情,以及在飞行失败后被迫休息时所体会到的那种痛苦。看着最年长的那位老师沉浸在沉思之中,我们感到十分痛苦。我们补充说,可能唯一的真理就是:和平只存在于书本之中。但是,老师们早就知道这些了。他们了解生活的艰辛,他们已经身不由己地成了别人的历史教科书。“不过,你为什么要回这里来呢?”贝尼斯,你没有回答,不过这些老教师,他们彼此之间的眼神交流透露出了他们对于人性的了解,他们想到了爱情……4

从高空俯瞰,地球是光秃秃的,毫无生机。但是当飞机下降的时候,它就给自己着上了色彩:森林铺开了它们的着装,山丘和峡谷连绵起伏,像是呼吸时起伏的胸腔。贝尼斯飞越了一座高山,那里山峦起伏,犹如侧卧巨人的胸膛,几乎擦到了他的飞机翼尖。

现在,更近了,地球就像是桥下的急流,疯狂地加速冲过来。井然有序的世界变成了山崩地裂,房屋和村庄从平滑的地平线上撕裂开来,飞掠过他的身畔。阿利坎特机场的着陆跑道在他的眼中开始抬升、倾斜,然后平稳、就位。轮子低掠而下,摩擦着跑道,像在油石上磨刀。

贝尼斯爬出驾驶舱,双腿很沉。他闭上了眼睛,满脑子依旧是天空和引擎的呼啸声,四肢还在随机器的颤动而微微颤抖。然后,他走进办公室,慢慢地坐下来,把墨水瓶和几本书推到一边,把612航班的飞行计划抽到身前。

图卢兹至阿利坎特:飞行时间5小时15分。

他停了下来,太累了,不由得走了神。他听到了含混不清的声音传过来,不远处有女人在喊叫。福特汽车的司机打开车门,微笑着向他道歉。贝尼斯严峻地看着四面的墙壁、门,和那个司机——所有这一切都与原来无异。接下来的十分钟,他就卷入了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争吵之中:他们的手抬起来,放下,又抬起来。一切仿佛虚幻。只有那棵树,门前的那棵树,已经见证了三十年。三十年来,它一直是个旁观者。

发动机:无异常。

机身:轻微向右倾斜。

他放下笔,自言自语地说:“我累了。”于是,不变的场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琥珀色的灯光照出了不同寻常的景色:片片牧场和阡陌分明的田野;右边是一座小村子,左边是一小群绵羊,笼罩它们的是蓝色天空的穹顶。“还要有一座房子。”贝尼斯想。他蓦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能够感受到这样的乡村,这样的天空,这样的大地!把它们修建在一起就是一个家园啊!一个井然有序的家庭庄园啊!如果把所有的事物都安置在那里,那么,这个合而为一的完美视野里,就没有潜在的危险,也没有一丝瑕疵。而他,就能够安安稳稳地居住在这片完整一体的景色之中了。

老太太都是这样的:她们站在自己书画室窗口的时候,就会觉得世界是永恒不变的。草坪清新鲜绿,园丁慢吞吞地浇花,她们的眼睛则紧紧地盯着他那令人宽心的后背;打磨过的地板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蜡的味道;房子里的一切宁静而温柔……日子就这样溜走,随着风,随着太阳,随着暴雨,遗弃了薄命娇弱的玫瑰花。“该走了,再见了!”于是,贝尼斯再次起飞。

他钻进了暴雨中。暴风雨像破坏者的鹤嘴镐一样,敲打着机身。他穿越过很多次暴风雨,这一次他也一定能穿过去。贝尼斯认为这很简单,他的想法紧密地配合着他的行动。这山间的下旋风不住地吞噬着他,该如何从这山间爬升出去?该如何看透这黑暗滔滔的夜,跳上密密匝匝的暴雨形成的幕墙,飞到海面上去?

突然传来一阵颤动。有折断?飞机突然向左倾斜。贝尼斯用一只手把它往回拉,接着是两只手,接着是全身的每一块肌肉。“万能的上帝!”飞机像铅锤一样坠向地面,贝尼斯无能为力。他马上明白了:下一秒,他就会被抛出这个突遭毁灭的家园——驾驶室。田野、森林、村庄旋转着向他扑过来。烟!烟的幻影,是烟的样子啊!羊圈翻着跟头从天空划过……“哎呀!见鬼!要死了!”他一脚踢中了踏板,一截缆索放开了。操纵杆被卡?损坏?不,根本没坏。一点问题都没有。脚后跟轻轻地一磕,就拯救了整个世界。但是,死神何其亲密!

亲密接触?这一秒,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满嘴的怪味和满身的臭汗。哎!那个突然闪现,逃出生天的缝隙啊!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回归于幻想——公路、运河、房屋,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人类的玩偶罢了。

一切都结束了。天空清澈明朗。天气预报曾预报,“天空晴朗,疏云,有卷云”。管他什么气象学,等压线,还是鲍尔森教授的“云系”理论,反正这就是个阳光灿烂、适宜度假的好天气。不错,巴士底日,法国的国庆日!“在马拉加,今天有户外嘉年华活动!”他们是这样告诉他的。马拉加的每位居民都在自己头顶三万英尺的地方拥有一片令人自豪的纯净天空。天空中渐渐升起了几缕卷云。水族馆一样的天空硕大无朋,却从未如此光彩夺目。就像午后海湾上的赛船会:湛蓝的天空,湛蓝的大海,还有湛蓝眼睛的船长穿着湛蓝领子的运动衫。到处都是节日的光辉。

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也就是说三万封信都已平安送达的时候。航空公司还在不停地向你灌输:珍贵的邮件,比生命还宝贵;三万对情侣靠这些活着;爱人啊,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当夕阳散落出它的余晖,飞行员就要到了。贝尼斯的身后,云层是那么厚,从它们山间的据点盘旋着搅动而来。在他的身前,是一片阳光镶边的陆地,温柔的牧场,森林茂密的绿荫,还有波涛起伏的海面。

等他飞抵直布罗陀的时候,夜幕就该降临了。在那里向左转个小弯——朝着丹吉尔的方向,就会把贝尼斯从欧洲拉出去,欧洲大陆就像一块巨大浮冰,在他身后漂浮而去。飞过褐色土地上矗立的几座小城,就到非洲了。再飞过几座被褐色沙土埋了一半的小城,就到撒哈拉了。今晚,贝尼斯将在撒哈拉的上空目睹大地安然入睡。

贝尼斯的情绪不高。两个月前,他还在去巴黎的路上,在征服吉娜维芙的路上。但昨天,他就收拾完了残局,回来担责。这些平原、城镇,以及远去的灯光都落在他的身后,他把它们彻底抛弃了。再过一小时,丹吉尔的灯塔就会在他前方闪亮。到那时,雅克·贝尼斯才有足够的时间重温旧梦。

第二章

1

我必须回过头来,讲一讲过去两个月里发生的事儿。否则,再往下要说的话可能就没什么意义了。我将要描述的这些事情,它们最后一波微弱的涟漪也终究会耗在扩大它的同心圆上,就像是湖泊的水,一次次覆没她们沾染过的生命。当这些事情在我心里激起种种情感的时候,我先觉得心酸,不甚了了,最后变得麻木,甚至觉得温馨。直到最后,一切都歌舞升平。在这个地方,所有关于吉娜维芙和贝尼斯的回忆,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残忍的折磨;一念及此,就会有阵阵的悔意袭上心头。

两个月前,他还在回巴黎的路上。但是,离开了那么长时间,在巴黎已经很难找到家的感觉了——人的感觉终归不会只有一种。雅克·贝尼斯又一次回到了这间公寓,身上的制服仍然散发着樟脑球的味道。他拖着迟缓笨拙的身体晃来晃去,到房间的角落去检查先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的行李箱,看看它们是不是有不平稳的迹象。这个房间很空,白色床单和书本的魅力还没能赋予它柔和的氛围。“嘿……是你吗?”他开始呼朋唤友。他们则大声惊呼,向他表示祝贺。“你回来了!我们都快把你忘干净了!”“是啊,我回来了。什么时候见见面?”“呃,今天,哎呀,我们太忙了。那么,明天?明天,我们去玩高尔夫,一起来玩吧?不想来?那,好吧,那后天吧。一起吃饭,八点钟准时。”

他进了歌舞厅,外套也没有脱。他像个探险者,步履沉重地走在那群花样舞男中间。眼前的这群人把自己禁锢在这片小场子里,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就像水族馆里的金鱼——他们咕哝着甜言蜜语,跳着舞,往来饮酒。在这个无聊至极的场所里,只有贝尼斯一个人保持着理智。但他僵硬的双腿却像挑夫的腿般沉重,他的思维也变得迟钝了。他一路挤过几张桌子,朝一个空位子走过去。女人的目光一碰到他的眼神就立刻躲开,他眼中的冷漠浇灭了她们眼中撩情的灼光。年轻的男子灵活地躲着,让他通过——就像是夜间,只要警官过来巡逻,哨兵手指上的烟卷肯定会丢掉。

每次回来,我们见到的都一样,就像布列塔尼的水手回来,发现他们风景如画的村庄和忠贞不贰的爱人一点儿都没有变老——永远都是老样子,就像孩子图画书里面的插图。当我们看到这一切被命运安排得井然有序,且没有变化的时候,就会被笼罩在无法言表的恐惧之中。贝尼斯打听一个朋友。“哦,他呀,还跟以前一个样。不过,生意做得一般般。哦,你也知道,那个什么……这就是生活!”所有人都成了自己的俘虏,被看不见的缰绳牵制着。可是贝尼斯不一样,他是一个逃亡者,一个可怜的孩子,一个浪荡世界的马戏人。

两度寒暑,朋友们脸上的皱纹也未见增多。他认出了站在吧台一头的那位女士,她的脸上闪现出强颜欢笑后的淡淡疲倦。男招待还是原来的那个。贝尼斯害怕他会认出自己,似乎只要他一叫出自己的名字,就能让死去的贝尼斯、折翼的贝尼斯和在劫难逃的贝尼斯重新复活一样。

返回的途中,老旧熟悉的景象在他周围渐渐林立,像监狱一样。而撒哈拉沙漠和西班牙的岩礁就像舞台上的戏服,渐渐隐去。终于,跨过边境线,到了佩皮尼昂——这片青青草原滋养着的土地,太阳在草原上徘徊,拉出长长的几条斜斜的光线。每过一分钟,这些光线就会变得更破碎,更脆弱,更透明,就像金色的法衣散落下来,最后消失在尘土中。在这片蓝色的天空下,他凝视着柔和的、暗绿色的泥土和安静的河床。引擎空转怠速,他对着这片海沉降。这里,一切都是那么平静,那么坚固,像一堵墙,坚不可摧。

在机场去火车站的车上,对面的这几张面孔,表情僵硬,不苟言笑,他们的手掌无比沉重地放在膝盖上,刻满了命运和岁月的印痕;迎面走来的那些农民,步履蹒跚地从田里回家。年轻的女子,一遍遍地绝望,却强忍着心理的极限,等待万人丛中的那个男子。一位母亲正把孩子放在臂弯里摇晃——她已成了这个孩子的俘虏,再也逃不掉了。

什么样的回归方式能比这更具亲和力?这位飞行员没有行李,就这样双手插在衣兜里,踱着步子回家了。对他而言,还有什么道路能比这更贴近万物的灵魂呢?在这个永恒不变的世界里,要延长一块田地或是挪动一堵墙壁可能都要耗费二十年的法律纠葛,但他在非洲的两年生活却景观多变,犹如海潮一般,一波一浪尽显不同。现在,他终于回到了这片——唯一的,且永恒不变的——故土。可是,在这片坚硬土地上驻足的,却是一位忧伤的天际来客。“这里的一切都没变……”

他一直担心会看到物是人非的景象,但是一切都未曾变化却又让他心痛不已。与人相见、拜访老友的预期安排让他感到茫然和厌倦。相见不如怀念!脆弱的友谊,因为分离而放下,却在心里留下了伤痕,也留下了一种找不到宝藏埋藏之地的奇异感觉。他的飞行常常会证明这样的友爱是何其自私。有一天,撒哈拉的天空布满星辰,伴随着这些星辰,他想到了脆弱不堪的友谊,它们如此遥远却温暖,掩映在天色和黑夜之下,像一颗颗种子萌生在心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站在自己的身后,凝视着沉睡中的自己。他靠着飞机,面对着沙漠的曲线和天际线的缺口,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像个牧羊人一样,守护着曾经的爱情。“我就是为这个回来的。”

有一天,贝尼斯写信告诉我:“我不想谈论回家这件事。我以为自己能掌控局面,但我的情绪还是出卖了我,但又没有一种情绪是清晰的。我就像个基督教徒,却在奔向耶路撒冷的路上迟到了一分钟。我的渴望,我的忠诚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冰冷的石头。这是一座城镇吗?不,这是一堵墙。我又想离开了。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飞行吗?我们是一起飞的。穆尔西亚和格拉纳达就在我们身下,我们并未降落,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埋在土里的珠宝,几个世纪以前,潮水退去,它们就被遗弃、被堆叠、被风干,又被陈列。引擎声越来越厚重,淹没了所有的声音。但在这背后的寂静之中,景色却在静静地流淌,像一缕青烟。我们在高飞之处倍感寒冷,连那些城镇也都像结了冰。你还记得吗?“我还保存着你递给我的那些小纸条:“‘注意奇怪的咔嗒声……如果声音持续变大,就不要飞过海峡。’“两小时过后,在我们临近直布罗陀的时候,你又递过来一张。“‘继续等待,到达塔里法之后再飞越——那样更容易些。’到了丹吉尔的时候,你又写到‘准备提前降落,场地偏软’。“不必再多说了。有了你的这些话,一个人就能掌控世界。你简洁的指令让我在工作中感受到了策略的强劲有力。丹吉尔,这座简陋的小城,是我的第一个战利品,第一个征服之地。一开始只能从上面往下看,从远处看。接下来,在下降的过程中,就可以看到茂盛的草场,看到房屋和花丛。我正在把一座沉降的城市向上拉,还赋予了它魔幻般的生机。突然,我有了一个巨大的发现,五百码以外的田地里,一个阿拉伯人正在弯腰犁地。我向他靠近,把他也纳入了我的掌控之中,那才是我真正的战利品,我的梦想,我的创造。我抓获了一个人质,非洲是我的了。“两分钟后,我站到了草地上,觉得自己很年轻,好像置身于能让生命得以重生的某个星球上。在这个全新的气候里,在这片土地上,在这片天空下,我就是一棵年轻的树。我迫不及待地伸展着因飞行而变得麻木的身体。我费了很长的时间,灵活多变地调整了自己的步伐,都是为适应飞行员的生活而做的准备,所以,当我落地之后,再次跟影子合为一体的时候,我不禁想笑。“又是春天了!你还记得那个细雨后的图卢兹的春天吗?充满生机的清新空气围拢着万事万物。每个女人都隐藏着秘密——口音、手势,甚至是沉默的样子。一切都让人觉得满意。而且,你知道我的状况——我又要匆忙离开了,去寻找另一个模模糊糊猜得到却并不确定的地方。因为我是一个占卜师,枝枝杈杈的触角颤抖着,我带着这些触角走遍了广阔世界,直至找到宝藏。“不过,你告诉我,我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当我从窗口俯视这座城市的时候——这里有我的朋友,我的渴望,还有我的记忆,可是为什么我会感到如此绝望?为什么这一次我找不到生命的源泉了,而且觉得被迫远离了宝藏呢?我被承诺的那个模糊不清的诺言又是什么呢?又是哪个隐匿的神灵食言了呢?”“我找到源泉了。你还记得吗?那就是吉娜维芙。”

读到贝尼斯的这句话,我闭上了双眼。吉娜维芙,我再一次看到你了——还是那个小姑娘。你十五岁,我们十三岁。在我们的记忆里,你怎么可能长大呢?你一直都是个脆弱的小孩儿,每当有人提起你,我们就没办法不想起芸芸众生中的那个小女孩儿,你就是那个小女孩儿。对此,我们也觉得很惊讶。虽然在别人的眼中,你已经是一位成熟的女士,但远在非洲的深处,你仍是贝尼斯和我幻想着能够与之订婚的那个小女孩儿。十五岁,你就做了妈妈,最年轻的妈妈。在别人还光着腿在树丛中玩耍的年纪,你就已经需要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摇篮了,已经需要给小公主准备一个玩具了。那些长辈未曾料到,天才如你,竟能如此谦逊、全然一副居家女人应有的生活姿态;但在我们眼里,你却永远活在童话里,你是通过一扇魔力之门——就像化装舞会和孩子们的舞会上的门一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你化装成了妻子,母亲和仙女。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你就是仙女。在那厚厚的古墙之内,你就住在那座饱经沧桑的房子里面——房子的窗户修砌得很平滑,像射击孔一样。我看见你倚窗而立,仰望月亮。皓月初升,大地沙沙作响,那是蝉翼的振翅声,是青蛙肚子的咕咕声,是牛群归来的脖铃声。明月再升,村子里时有丧钟之声响起,向蟋蟀、麦田、蚱蜢通告着令人难以接受的死亡讯息。你探出身来,为那些仍在忙碌的人感到焦虑,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期待更令人感到恐惧。月亮仍在上升,猫头鹰飞出来,发出找寻伴侣的叫声,叫声尖厉,犹如丧钟;地面上,流浪狗聚在一起冲着它不住地吠叫。月亮仍然在上升。你牵起我们的手,让我们和你一起倾听,因为这些全都是大地的声音,令人宽心,饱含善意。

你住在那座房子里,它的泥土外墙里住满了生命,是它们在护佑着你。你签下了如此多的契约——同菩提树、橡树、木棉树,于是我们把你称作它们的公主。夜晚降临,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你的脸色也越发温柔。“农户们已经圈好了牲畜。”这是远处马厩的灯光告诉你的。一声钝响传来,你说:“他们关掉了水阀。”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最后,晚上七点钟的快速列车疾风骤雨般穿越了黑夜,逃出了我们的家乡,把你内心所有的不安、动荡和彷徨一扫而光——就像带走了卧铺车窗里那张凝视窗外的脸。接下来,要去餐厅吃晚餐了。餐厅太大,灯光又太暗,于是你就变成了夜之女王——我们总是在暗处窥视你:你静静地坐在大人们中间,坐在镶边的餐桌中间,微微前倾,头发恰好置于灯罩金色的光环之中。于是,你在灯光之中加冕,成为我们的女王。在我们看来,你永远都不会变,你和万事万物是如此亲密,所以你就在万事万物之中,连同你的思想和你的未来。你就这样成了我们心目中的女王。

但是,我们想知道你有没有痛苦,想知道我们能不能把你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直到你窒息。因为我们感觉到你心里装了一个人,我们迫切地希望能把他公之于世。我们希望能把自己的柔情和痛苦都呈现在你的眼前。贝尼斯把你揽入怀中的时候,你的脸红了;他把你抱得更紧的时候,你就泪光盈盈了,但你的双唇却不会扭曲变形——像老太太哭泣的时候那样。但贝尼斯却告诉我你的眼泪来自溢满热情的内心,它们比钻石还要珍贵,饮下它们,他就会长生不老。他还告诉我,你的灵魂隐藏在你的身体里,就像住在水下的仙女,他知道一万个能够把你带出水面的咒语,还确切地知道谁才是那个让你泪流满面的人。这样,我们就能把你从你的爱人身边偷走。但是当我们要带你走的时候,你却笑了起来,这笑声让我们倍感沮丧,就像一只鸟,只要获得片刻的自由,它就会立刻飞走。“吉娜维芙,给我们念一首诗吧。”

你很少念诗,但我们却认为你无所不知,因为我们从未见你对什么事情惊讶过。“给我们念一首吧。”

你读了,却让我们了解了这个世界,让我们感到了生命的回归,但我们的感受不是来源于这首诗,而是源自你的智慧。爱慕者的绝望和女王的泪水,都被同一种魔力转化了,转化成了平静与安稳。听着你的声音,一个人即便死于爱恋也会无比平静。“吉娜维芙,真的会有人为爱而死吗?”

你停了下来,沉思。显然,你在寻找答案:蕨类植物、蟋蟀,抑或蜜蜂?于是你回答:“真的,蜜蜂就是为爱而死的。因为这是天命,必须是这样的。”“吉娜维芙,什么是情人?”

我们想让你害羞脸红。但是你没有。你迈着如月光般轻盈的脚步,凝视着池塘中月亮的潺潺倒影。我们想,对你而言,情人就是那道月光吧。“吉娜维芙,你有情人吗?”

这一次,你肯定要脸红了吧?可是,没有。你毫不拘谨地微笑着,摇了摇头。在你的王国里,一季有鲜花,一季有果实,但四季都有爱——生活,就是这么简单。“吉娜维芙,你知道我们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吗?我们会让你惊叹不已的。我们会叫你——弱女子。弱女子,我们会是你的征服者。”我们向你解释什么是生活——征服者满载荣耀凯旋,把自己所爱的人变成情人。“那就让我们来做你的情人吧。爱奴,给我们念首诗。”

但是你却不念了,把书放到一边。突然之间,你就认定了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棵树,能感受到自己的生长,也能感受到身体里那颗向着阳光迸发的种子。这是必然的,也是至关重要的。我们都是童话中的征服者,但你却来自你的蕨类植物、你的蜜蜂、你的山羊和你的星辰。在寂静的深夜里,浮华的生活在你的四周汹涌澎湃,也在你的内心,从头到脚地澎湃。但是,你却在浮华之中倾听着属于你的蛙鸣与鸡啼,你用自己的自信之力掌控住了神秘莫测的命运。

月亮越升越高,该去睡觉了,你关起了窗户,月光就从窗格后面照进来。我们想说,你关起窗户,就是关掉了整个天空,囚禁了月亮和满天星辰。现在,各种各样的陷阱和欲望都已经找过我们了,我们会偷偷地把你拉到海洋深处,直达我们饥渴的本性正在呼唤我们的地方。“……我已经找到源泉了,我需要它为我洗去征尘。就在这里。至于其他的……我们常说,到处都有女人让我们去爱,但是我们还是拒绝了她们,把她们抛到外星球去了,她们只是我们心中的一个过客。但是,吉娜维芙……你还记得她吗……我们说过,她是‘住’在我们心里的那个。我一次又一次发现,她就是让我们觉得万事万物都有意义的那个人,陪在她的身边走遍全世界我都会觉得像在家里一样轻松自在……”

对贝尼斯而言,吉娜维芙就是整个世界上万事万物的使者。她既是千万次决裂的导火线,又是千万次和解的协调人。她带他重回七叶树,重回林荫大道,重回汩汩喷涌的生命之源。但一次又一次,万事万物又把自己使者的秘密牢牢锁起来了。我们熟悉的那座公园再也无人打理,无人修整,无人美化,像美国人的公园一样。此刻,铺满路面的枯叶暴露了小巷的无序与混乱,被遗弃的手绢见证过爱人自此缓行远去的脚步。于是,公园就成了陷阱。2

她从未提起过她的丈夫赫林,但是今天晚上,她却告诉贝尼斯:“雅克,这次晚宴可真是无聊啊,他们就是一群暴民。如果你能留下来,我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赫林一如既往地慷慨激昂,甚至有些过了头。可是,为什么当他和吉娜维芙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把全部的华丽辞藻都弃之脑后了呢?她冷冷地盯着他。他所炫耀的只不过是伪装的品格罢了——与其说是爱慕虚荣,倒不如说是自我安慰:“亲爱的伙计,您的观点很有道理啊。”一听到这些,吉娜维芙就扭转头:那装腔作势的姿态、说话的腔调和演绎的直率让她觉得恶心。“服务生,来支烟。”赫林打了个响指。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张扬,如此兴奋,就像被电击过似的。这是在餐馆里,可是他却像是站在指挥台上,对整个世界颐指气使。刚刚说完了几句话,脑袋里就会蹦出另一个主意来。于是,他又说了几句话,服务生和餐馆的总管就忙成一团了。

吉娜维芙半笑不笑:这种政治晚宴为何存在?过去半年,这种对政治的心血来潮为何会出现?赫林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足够强大,表达起自己的态度来不吝辞藻。如此一来,他就能撤身回来,自恋地欣赏着自己的潇洒身姿。

她抽身离开他们的闹剧,走到贝尼斯身边:“回头的浪子,给我讲讲沙漠吧!……你什么时候才能一直待在家里呢?”

贝尼斯看着她。在这位妇女陌生的面具背后,他看到的还是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那个冲着他微笑的十五岁的小姑娘。掩藏秘密的孩子总会低下头,但这细微的动作恰恰背叛了他……吉娜维芙,此时此刻,我又想起了那段咒语:我要把你拥在怀中,紧紧地抱住你,抱得你生疼,你就会哭,你就会变回原来的你……绅士们都靠在吉娜维芙的身边,展示着自己挺括的衬衫,大献殷勤——仿佛女人是通过这场天花乱坠的口舌之争就能够赢到手的奖品。她的丈夫当时也格外努力地想要展示出自己的魅力。当他发现别人都想得到她的时候,就对她重新审视了一番——为了取悦于人,她穿了一套晚礼服,光彩照人,优雅高贵,却露出了潜藏着的名妓风情。她想:他就是被这种庸俗吸引了。为什么她就得不到全身心的爱呢?别人只是爱她的身体,她的思想却被永远地置于黑暗之中。男人爱她就像爱音乐,爱奢华。 她只有靠才智去愚弄他们,或是表现出多愁善感的样子,男人才会需要她。但是, 她所信奉的、她所感受的、她心知肚明的却是另外的事情——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她爱孩子,她善解人意——这些都被弃在了暗处,无人问津。

黏在她身边的每个男人都会变得低声下气,对她的委屈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对她本人则生出悲天悯人的神情。每个人似乎都对她说过:“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男人。”而且他真的这么认为。但是这些却毫无意义,唯一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可能就是——跟她上床。

爱,在她的心中并不常常出现——她没时间想这些。她想起他们刚刚订婚的那段日子,情不自禁地面含微笑。赫林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她。(他肯定已经忘了吧?)他想跟她说说话,想要驯服她,占有她。“不行,真的不行。我没时间……”那时,她走在小路上,走在他的前面,紧张不安地用木棍轻轻敲着树枝,打着一支歌曲的拍子。潮湿的土壤散发出好闻的气味,树枝把雨滴洒落在他们的脸上。她不断地说:“我没时间……没时间的!”首先,她必须赶快到暖房去照看她的花。“吉娜维芙,你真是太残忍了。”“是的,我知道。看看我的玫瑰花。看它们开了好多花啊!真是太美了,压低了枝头的花朵啊!”“吉娜维芙,让我亲亲你吧。”“当然啦。为什么不呢?你喜欢我的玫瑰花吗?”

男人都喜欢她的玫瑰花……一切都过去了。“可是,真的,我的小雅克,我并不伤心。”她向贝尼斯倾过身子,“我记得……我是个怪怪的小女孩儿。我给自己创造了上帝。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感到绝望,就会耍小孩子脾气,就会哭上整整一天。但是,只要夜晚的灯一灭,我就会祈祷让我的上帝朋友出现,‘看看我遇上了什么事吧。我太软弱,我毁了自己的生活,却无法弥补。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你比我强大。你该把这一切整顿有序。’然后,我就去睡觉了。”

没错,这世间有太多的事情不可靠,但这不可靠的事情之中又有太多的事情要遵从她的意志。她主宰着书籍、花草,还有朋友,而且跟他们签订了密约。她知道每一种微笑背后的含义,也掌握着走进每个人心灵的唯一钥匙。“啊,是你啊,我尊敬的占卜家……”或者在贝尼斯进来的时候,她就会说:“坐下吧,远归的浪子……”世间万物无不和她保持着秘密的联系,那是她用自己细致入微的洞察力串联起来的。于是,最最纯洁的友谊就这样被污上了种种的罪恶之名。“吉娜维芙,”贝尼斯对她说,“你仍旧主宰着一切。”

她只要把桌子向后推一推,或者拉出一把椅子,满心欢喜的朋友就能找到家的感觉。多么漫长的一天啊!这份友谊会带来什么?它会摧毁一切吗?弥漫的音乐和破败的花朵中,隐藏着一股悄无声息的骚动。但吉娜维芙还是能够不动声色地让自己的神志重归平静。贝尼斯感受得到这个曾经爱过他的小女孩儿内心是那么遥不可及,她防卫得是那么得体……

但是,有一天,她的世界彻底坍塌了。3“我要睡一会儿!”“什么!要睡觉!快起来。孩子都喘不过气来了。”

她一下从睡梦中惊醒,跑到小床边。孩子睡在那里,脸烧得发亮,呼吸短促但平静。吉娜维芙半醒不醒地,似乎听到了拖船一样急促的喷气声。“真累啊。”三天了,孩子还是这样。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弯腰看着孩子。“你为什么说他喘不过气?为什么要这样吓我?”

她吓得不轻,到现在心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我以为是呢。”赫林回答说。

她知道他在撒谎。一旦遇上突如其来的烦心事,他就不能一个人独自承受,总会让她一起分担他的痛苦。当他自己难受的时候,太平世界就会让他觉得无法忍受。可是,她已经不眠不休守了三个日夜,她需要休息。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种什么样的状态。

她一次次原谅了他的欺骗,毕竟那些话……真的没什么要紧。但他在睡觉这件事上斤斤计较就实在是太可笑了!“你真是蛮不讲理,”她只能自我安慰着,然后再温柔地加上一句,“你就是个孩子。”

她蓦然转过身来,问护士几点了。“两点二十。”“哦……两点二十!”吉娜维芙重复了一句,似乎有什么事情急需要做,但事实上却没有。她能做的只有等待,就像滞留在旅途中一样。她把床铺抚平,又把药瓶整理好,然后摸了摸窗户,头脑中纠缠着无法触及的思绪乱麻。“您应该睡一会儿。”护士提议说。

一阵沉默。她再一次被滞留旅途的感觉压抑着。外面的风景倏忽变幻,但她却无法触及。“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一直拿他当个宝贝……”赫林又开始演说了。他想让吉娜维芙可怜他,可怜他这个被悲伤击垮的父亲。“求求你了,出去找点事做,”吉娜维芙轻声地劝诫他,“你还要赴一个商业约会呢,快走吧。”

她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但他还在安抚着自己的忧伤。“什么,你还能想到这个,这种时候……”“这种时候,”吉娜维芙想,“可是……”真是前所未有的时候啊!她迫切地需要做清洁。花瓶被人挪动了,赫林的外套就搭在椅子上,书架上布满了灰尘……敌人已经大举攻过边境线了。这是厄运的隐约前兆。她要对这种厄运进行反击。一尘不染、闪闪放光的各种摆设,各就各位、秩序井然的桌子椅子,这才是现实该有的美好一面。对吉娜维芙来说,一切健全的、整齐的和闪光的东西都能护佑她抵抗死亡的暗袭。“情况会好起来的,他是个坚强的小伙子。”医生一直这样说。那当然!你看他睡觉的时候,用力地握起拳头,紧紧地抓住生命不放。他看起来瘦小,但是却坚韧。“夫人,您该出去,活动下手脚,”护士又在说了,“我晚些时候再出去,不然的话,我们两个要崩溃了。”

说来奇怪,看护一个小孩儿竟然会把两个女人都累得疲惫不堪。这个孩子紧闭双眼,呼吸短促,正在把她们拉向世界的尽头。

吉娜维芙走了出去——避开了赫林无休止的演说。“我最基本的义务……你的傲慢……”她理解不了这些言辞,感觉昏昏欲睡;但是有些词,比如“傲慢”,或多或少让她有些惊讶。为什么要说“傲慢”,在这里说这些话做什么?

医生对这个年轻的女人感到很好奇,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她还像护士一样精心地给他打下手。他非常羡慕她对生活的这种热爱。对吉娜维芙而言,能够看到医生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并不是因为他能够给予自己安慰——他什么也没说过。而是因为,当医生在场的时候,孩子的身体状况一清二楚。在医生眼里,任何严重的、暗藏的、不利的症候都能清晰地表现出来。在与幽灵抗争的战斗中,这是多好的护佑啊。

两天前的手术就是这样。赫林呻吟着跑进了休息室,她不得不留下来。医生穿着白大褂走进了卧室,带来了当天最镇定人心的力量。他和她一起开始了这场电光火石的战斗。只有简略的语言和命令:“麻醉……扎紧……碘酒……”声音低沉,冷酷无情。突然,就像贝尼斯在飞机上一样,她感觉到灵光一现:他们最终会成功的。“这一切你怎么能看得下去?”赫林对她说,“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妈妈。”

一天早晨,当着医生的面,她就瘫倒了,滑到了沙发脚下。她醒过来的时候,医生没有说一句鼓励或希望的话,也没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同情。他严肃地看着她,说:“您太累了。这太荒谬了。我建议您今天下午必须出去。不要去剧院——那里的人头脑太迟钝,缺乏理解力——但是要做点类似的事情。”他暗想:“我还真没见过这么过分的事情。”

外面的林荫道上出人意料地凉爽。她一路走来,回忆着自己的童年,记起了树木和平原这些普普通通的事物,体会到了一种深深的安宁。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她有了这个孩子,这些事情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却又再简单不过,这本身就是最明白无误的事情。她一直照顾着这个小孩儿,把他置于一切有生命的生物中,让他跟它们一起生长。她当时的体验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她感到自己……对的,就是这个词,只能是这个词——聪明。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觉得自己与万物同在,觉得自己就是和谐万物中的一个。那天晚上,她一直站在窗边。窗外的树木生机勃勃,高耸入云,正从地下吸吮着春天的养分;她也一样充满生机,孩子就在身边,轻柔地呼吸着——这轻柔的呼吸就是世界的脉搏和动力。

可是,过去的三天,是怎样的浩劫啊!就连开窗、关窗这样细微的动作都会给孩子带来危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用手指抚摩着瓶子、毯子,还有孩子。也不知道这样的举止在这个黯淡的世界意味着什么。

走过一家古董店的时候,吉娜维芙想起了自己客厅里的那些摆设,它们就像陷阱,专门吸引着阳光。任何能够留住阳光的东西,任何表面上能发光的东西都能给她带来快乐。她停下来,欣赏起一只水晶玻璃瓶里面的无声微笑——那是罕见的陈年葡萄酒闪耀出来的微笑。在她微弱的意识里,光线、健康和生命的定数混合在了一起,她奢望着用这反射的阳光来照亮孩子沉睡的房间,让它像一颗金色钉子一样挂在那里。4

赫林又开始进攻了。“什么,你真是没心没肺,竟然跑出去消遣,还去光顾什么古董店!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真是……”他搜索着词汇,“唉,真是太荒谬了,太让人不敢相信了,真不配做妈妈。”下意识地,他就从他一直挥舞着的那个红盒子里抽出一支香烟来。“……太自私了……”吉娜维芙听着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心里却在想:“他会点燃那支烟吗?”“真是……”赫林继续不停地说,却一直把真相保留到了最后,“真是……当妈妈的在外消遣享受,孩子却在呕血。”

吉娜维芙的脸立刻变得如同死一般惨白。她想要冲出这个房间,可是他却堵住了门。“待在这儿!”他声嘶力竭,话说得飞快,就像一头野兽。他先前独自承受了那份痛苦,现在要让她付出代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