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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5 02:4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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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瓦当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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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世界上去

到世界上去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到世界上去作者:瓦当排版:Cicy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9-01ISBN:9787506396592本书由天津中作华文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我还没有准备好,已在世上走一遭。——题记上篇PART ONE出师表

星期天下午,王小勇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找到我,一屁股坐在我床上。刚开始我以为他来找我下棋,后来才明白,他是来告诉我班主任崔大杂碎老师死了。我一听就高兴地拍起了巴掌,随后,又自作聪明地问:“你是不是来找我放爆仗?”

王小勇把头一摇:“不对不对,反其道而行之。”我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建议与我合送一只花圈。“为什么?”我大惑不解。“你想啊,崔大杂碎生前最恨谁?”“那还用问?当然是咱俩啦。”“是啊,你想他到了那边,能不找我们报复?他要是化成鬼,天天缠着我们不放,那多可怕?”

王小勇这样一说,我的心里直发毛。尽管我不怕死,甚至有时候还偷偷憧憬。但我想死得好一点,不愿被自己不喜欢的人勾去。

王小勇继续开导我说:“我们给他送个花圈去,表示一个意思,他呢就不好意思再找我们的麻烦了。”“也是,真有你的!”我向王小勇挑起大拇指,然后就去找爸爸要钱。

我爸爸是临河城中心百货站的土产仓库班班长,说是班长,整个仓库也只有两个人。原先只我爸爸一个人,后来又来了个臭美的女人,和我爸爸年龄差不多,叫任红梅。我们去的时候,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刚领了一只蜂窝煤炉子出去,任红梅正在低头织毛衣,我瞥她一眼,屁也没放。“你可不是撒谎?”爸爸盯着我看,想从我脸上看出破绽。“死人的事还能撒谎?”我和王小勇一起拍着胸脯。“难得你们这么懂事。”爸爸点点头,掏出二十块钱,“一个花圈也就三十块钱。你出十五。”他指着王小勇说,王小勇点点头。爸爸又对我说:“剩下的五块给我拿回来。”

我应了一声,心想:先花了再说,傻瓜才给你拿回来呢。

人民医院后门口有条“棺材街”,这是我给它取的名字,真名倒忘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太平间,这条街上就全都是卖殡葬用品的商店。

我们随便奔着其中一家去,门口招牌上写的是“长寿店。”“出去出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长寿店的胖老板一看见我们,就摇着扇子把我们往外赶。

王小勇把眼一瞪:“我们买花圈!”“哦?”

胖老板这才收了扇子,满脸堆笑,给我们介绍起生意。屋子里的花圈五颜六色大大小小林林总总,还有纸人、纸马、纸丫鬟、纸汽车、纸飞机、纸别墅、纸家电……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如果我们有钱,一定会给那狗日的多买一些。谁都知道他贪财又好色。可惜我们都是穷光蛋,最后,我和王小勇一嘀咕,对老板说:“你也别废话了,三十块钱能买哪一个?”

老板一听,从墙角拖出一只直径一米左右的,这是最小的一种,上面还挂着半条挽联。老板一把撕了去,没让我们看清上面的字。“你这是不是用过的?”王小勇问。“怎么可能呀,天地良心。”胖老板也拍起了胸脯。“怎么上面有土?不是新的?”我拿手指在纸花上抹了抹。“我的小祖宗,这个又不是瓜果梨桃,要那么新鲜!”

我们不跟他计较,是这么个东西就行。谁不知道花圈拉到火葬场,烧一部分,剩下的就再卖给花圈店。胖老板文房四宝齐全,就是不会写毛笔字。我便自告奋勇抓过毛笔写下“伟大的崔有岁同志永垂不朽!”一行不怎么遒劲有力的大字。崔老师名讳有岁,可我们都管他叫崔大杂碎。“杂碎”在我们这儿可不是一个好词,是人很下流、差劲的意思。最后那个感叹号,声泪俱下直淌到桌子上,淌到了正认认真真地扶着纸边的王小勇的手上。王小勇反应极快,手像一块抹布抖了起来。仿佛碰到的不是墨汁,而是一只死人的手。死人的手,冰冷的手。死人的手,永远保持一个姿势的手……

掸去花圈上的尘土,花圈焕然一新。交完钱,王小勇扛起花圈,活像是美猴王扛着一树水蜜桃。一路花枝乱颤来到殡仪室,殡仪室里正在发丧,响着难听的哀乐,一群男女老少披麻戴孝正抱作一团哭成个蛋。我们一看横幅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你是不是弄错了?”我问。“怎么会?我听班长说的。”班长乃官方人士,说话应该不虚。

王小勇又加了一句:“不是弄错了,肯定是死错了。”“那是怎么回事?”“要不,我们去病房问问,说不定还在穿衣服呢。”

王小勇净胡说,可我就相信他,因为我也不懂啊。

于是,我们又扛着花圈去了病房。路上碰见几个医生和护士,看也不看我们,想必是司空见惯了。一进病房楼大门,正好和一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可爱慈祥永垂不朽的崔有岁崔大杂碎老师。簇拥着他的,正是班长等一帮舔腚包。“妈呀!”我们扔了花圈,抱头鼠窜。

事后我们才弄明白,崔大杂碎那天阑尾炎手术刚好病愈出院。王小勇东西耳朵南北听,把出院听成了“出殓”。

这下可把我们害惨了。崔大杂碎重返讲台第一节课,就用红粉笔在我和王小勇的脸上各打了一个叉,以示枪毙,随后把我们轰出教室。这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早已习以为常。

我们倚在教室外面的墙上,有说有笑,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脸上,别提多舒服。我看见隔壁四班的门口也站着一个学生,而且是个女生,只是她的脸上没有粉笔叉。“李珍!”王小勇叫了一声,那女生回头来,报以妩媚的贱笑。她披散着头发,一副十足的浪像。

王小勇朝李珍走过去,他们像特务接头似的说了两句。然后,王小勇向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刘小威!”王小勇介绍道。“见过。”那女孩咯咯笑了两声,伸手给王小勇擦去脸上的红叉。我等着她来给我擦,然而这愿望很快落空了。王小勇伸出他的脏手往我脸上一抹,李珍又咯咯笑了:“越描越黑!”

她笑起来真难听,像一只抱窝的母鸡。

我们三个穿过教学区的月亮门,向操场那边走去。这时,崔大杂碎从教室里出来,冲着我们的背影吠叫起来。我们懒得理会,这狗日的,早晚小爷找你算账!

操场上有几个班在上体育课,打篮球的,踢足球的,摸爬滚打上蹿下跳的,很花哨很热闹,还有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孩在围着操场慢跑,他那孤单的身影吸引我不由多看了两眼。穿过泥地操场,我们来到院墙边,砖垛缺棱少角,很适宜攀爬。王小勇示意我先上去,然后他托着李珍的屁股,我在上面拉了一把,李珍也上来了。李珍的手很软,像什么来着,我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比喻,她已经把手抽走了。装得像个淑女,可谁不知道她是一个婊子。李珍又把王小勇拉了上来,其实王小勇根本就不需要她拉。王小勇上来以后,他俩仍然手拉手,云中漫步般地跟在我后面。他们早就是一对了,可我一直不知道。

我们沿着学校的院墙向南走到头,然后往西拐到另一堵院墙上,这堵墙里面就是人民医院。一条脏兮兮的小河从医院里流出,水里漂浮着各式玻璃瓶和塑料瓶,还有一对胖大肥美的连体婴儿,像两根拧在一起的油条。恶臭扑鼻,苍蝇乱舞。黝黑的水面上照出我们三个人的人影,他们两个走得小心翼翼,手拉得更紧了。拐过一个直角,眼前豁然开朗,金秋的田野扑面而来,胸怀顿时为之大开。

我们依次下了墙,又跳上田埂。天空万里无云,地上稻浪翻滚。农民们正在辛勤忙碌,收割的裹着红头巾,推车的光着膀子,身上淌着汗水。还有一条花狗,兴奋地跑来跑去。镰刀雪亮,稻香清苦。这大好的收获的季节,唯有我们游手好闲。这时候,队形变成了王小勇和李珍在前面,我在后面。如同一个老人跟在儿子和儿媳妇后面,显得那么多余,那么狗屁不是。走到一座废弃的低矮的水泵房前,他们停了下来。水泵房破烂的门窗都大开着,里面有一头蜗牛似的水泵和一张烂草席。他们两个相视而笑,低头钻进泵房,并把门关上。我背过身去,茫然地注视着眼前无边的稻浪,隐隐听见镰刀收割发出整齐的沙沙声。过了一会儿,身后的门吱扭一响,王小勇提着裤子从泵房里出来了,嬉皮笑脸地回头指了指里面:“该你了!”

我脑子里没反应,呆头呆脑地进去。李珍闭着眼睛,双腿叉开,气喘吁吁地躺在草席上,上衣捋到胸部,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和半截乳房。光线突然变暗惊动了她,她条件反射地睁开了眼。我的心一阵狂跳,刚想弯腰看看她双腿间那团蝙蝠似的阴影到底是什么,她却猛地双脚蜷起,冲着我的胸口来了一招兔子蹬鹰:“滚!”我没防备,被直挺挺地蹬出门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王小勇哈哈大笑起来。李珍也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咯咯乱叫。“呸!奸夫淫妇!”我破口大骂。

李珍穿好衣服,也到放学的时间了。我们三个往回走,还是他俩在前面,我在后面。有人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放起火来,浓烟裹着稻香弥漫了半个天空。我痴痴地望着上升的烟火,仿佛自己整个人也被带走了。我觉得我迷恋这一切,是因为这里面有值得我迷恋的东西,虽然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绝不是一团火一团烟那么简单。烟火呛得我眼睛和嗓子火辣辣的,很难受,又很舒服。一边很难受,一边很舒服。

我们没有再回学校,而是穿过医院后门直接来到大街上。又一群死者的家属正在号哭,简直是噪音。望着那些悲伤可怜的人们,我忽然领悟到了一个道理:原来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有人死去。于是,我便茫然起来。我在心里暗自祈祷:但愿我死的时候,没有人对我这样大喊大叫。让我安静,让我随烟火上升,让我云一样飘动,岁月一样摇曳着远去。“拜拜!”王小勇对李珍说。“拜!”李珍扭扭屁股走了,屁股上两块湿湿的泥印。我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说起王小勇和李珍的相识,才叫有趣。那时候每当课间休息,男生们喜欢在厕所里举行尿墙比赛。厕所墙上画满了淫画,写满了淫诗。男孩们在小便池上站成一排,个个踮着脚,撅起屁股往上滋尿。厕所的红墙碱化得很厉害,一脬尿浸上去,眨眼工夫就干了。沙沙响动中,砖粉簌簌地落下。有那么一个孩子,我忘了是谁,反正不是我,是我也不承认——一激动尿了自己一脸,引得一阵狂笑。我记得自己最好的成绩,大约尿了一米六高。王小勇最厉害,站在小便池上,一咬牙一使劲,尿流居然忽忽悠悠随风越过了两米高的山墙。接着,就听见隔壁女厕所那边“啊”的一声尖叫,这边的男生嘎嘎乱叫,一哄而散。

只有王小勇做贼心虚,躲在里面没敢出来。就听见外面一个女生问:“妈的,谁干的?”

一群男生异口同声地回答:“王小勇。”

王小勇心里那个气,真恨不得钻到茅坑里。这时,他又听见外面那个女生喊:“死不要脸的臭流氓,有本事滚出来!”

男生们起哄:“王小勇就是牛,一尿尿到墙外头!王小勇就是牛,一尿尿到墙外头……”“当里个当!”我也跟着凑热闹。“听不见,骂不着,骂着你妈的小屄毛!”王小勇捂上耳朵,愣是死活不出来。

那女孩急了,瞅瞅旁边有个空空的大花盆,弯腰抱起来冲着厕所入口墙上大大的“男”字就来了个司马光砸缸——轰隆一声,缸没破,年久失修的单层墙垛却塌了一个大窟窿,王小勇提着裤子惊魂未定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一个显然发育过早的女孩怒目圆睁地望着他。这个女孩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李珍。“是你尿的我?”她瞪着一双杏核眼,一只手捋着湿漉漉的头发,还不停地放在鼻子上闻闻。

饶是王小勇艺高人胆大,当时也结结巴巴:“不是我,墙……墙怎么倒了?”“不是你是谁?臭流氓!”“你看见了?”

李珍把眼睛一闭,使出“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功夫,“就是你就是你……”一口气说了十六个“就是你”。“好男不和女斗!”王小勇从碎砖头上迈过来,转身就走。“站住!你赔我!”李珍嚷嚷着,她也不知道赔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吃了亏,不能就此罢休。

王小勇在前面跑,李珍就在后面追。“嗷——”观众们继续起哄。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出了学校,王小勇穿黑,李珍穿红,两个人就像一黑一红两匹小马驹,四蹄翻开,蹁跹并驰,渐渐消失在薄雾初透的城西平原上。

到了放学时,两匹马驹回来了,安详而友好地排坐在学校门口的小摊前,肩膀靠着肩膀,亲亲热热地合吃一碗凉粉,那样的恋栈。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瞠目结舌,向着王小勇暗挑大拇指。看李珍那副小鸟依人的样子,王小勇一定是已经“赔”了她,至于赔的什么,别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就是王小勇,我心目中的英雄。

然而王小勇很谦虚,他从来都不把自己当英雄,相反,他总是提起另外一个人。

他说:“赵义武才叫英雄,赵义武胆子大!”“怎么个胆子大?”“他差点就坐了牢。”

虽然是差点,但已经足够让我崇拜的了。“等见了你就知道了,”他说,“改天我领你见见赵义武。”

王小勇至少这样说了七八遍后,终于有一天,我们正走在大街上,他一把拽住从身边过去的一辆自行车的后座,大喊一声:“义武哥!”

车子停下了,一个身穿方格衬衫喇叭裤,留着长头发,身材瘦瘦的小青年回过头来。看样子有二十岁左右,嘴角还留着两抹小胡子。“这是刘小威,这是义武哥!”王小勇忙着给我们介绍。“义武哥,你好!”我热情地伸出手去。赵义武冷漠地点点头,他的手很冷、很硬,像一截生铁,一触即已闪开。我立时对他肃然起敬。

赵义武是东方铸铁厂的铸造工,他们厂里专门生产一种面包形状的铁锭。据赵义武说,铁锭是煤矿上用的。赵义武白天上班生产,晚上下班就把铁锭裹在工作服里往外带。一斤生铁两毛八,一块铁锭十公斤,能卖五块六毛钱。据说赵义武最多的一次卖了一百块铁锭,王小勇羡慕地对我说:“你算算能卖多少钱?”“五百六!”那个年代,这可是一个天文数字。王小勇习惯性地夸大其词,我都没听出来。一百块就是两千斤啊,赵义武怎么弄得动?“你就别管了,”王小勇嘿嘿一笑,“鸡不尿尿,自有它的道!”

不光赵义武一个人,他们厂里百分之八十的工人都这么干。厂里发现以后,管理得更严了,公安局抓了几个,开除了好几个,给赵义武弄了个留厂察看。这样一来,赵义武的工作只好转移到地下。

王小勇代表我们俩提出入伙的请求,赵义武未置可否。

王小勇把我叫到一边,我们两个给赵义武合买了一盒两块五的“云门”烟,他才勉强同意。“赵义武这家伙心黑,也忒狠,他爸爸就是被他打死的。”王小勇私下里跟我说,“无论什么事,都不要和他对着干,没好处!”

赵义武从小没有母亲,父亲是临河城里出名的酒鬼,喝醉了酒经常揍他,一边揍嘴里一边还振振有词:“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拿皮带抽,拿棍子打,高兴了还拿烟头烫,弄得赵义武身上整天青一块紫一块。有一次打得赵义武实在没处躲,弯腰抄起一个板凳回敬了过去。那板凳是枣木做的,又硬又沉,板凳角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他爸爸的太阳穴上。老爷子咯噔一声就倒下了,跟电影里的假死似的。那年,赵义武还不满十五岁。

赵义武有一次喝了酒,苦笑着对我们说:“他打我无数,我只不过打了他一次,就成了大逆不道的不孝之子!谁想到他妈的那么不经打!”

我们三人的分工是,赵义武把铁锭放在车间后面的地沟里,我们从东墙外的地沟口钻进去取。所获利益,他自己分一半,我们俩分一半。“义武哥仗义!”王小勇讨好道。

赵义武没理这茬,而是对我说:“你别觉得亏,铁是谁的?不是我的吗?”“我没觉着亏!”我感到很委屈,叫起来,“我什么时候觉着亏了?”“老实点!”我的脸上挨了一巴掌。“你!”我捂着生疼的腮帮子,敢怒不敢言。“算了,义武哥!”王小勇赶紧打圆场。

我知道赵义武不喜欢我,他曾单独和王小勇说起我:“我看你这朋友不行。嘴唇薄,不厚道,文绉绉一副书生气,将来要是犯了,他一定先投降!”

这让我更觉冤枉,他不知道我能把水浒一百单八将的绰号全部背下来,他不知道我最崇拜的就是杀富济贫、忠孝节义的英雄好汉。

我们第一次合作共得十二块八毛,赵义武独分六块四,我和王小勇各得三块二。王小勇花了三块钱去给李珍买了一个红色的人造革钱包,李珍噘噘嘴:“怎么是空的?”气得王小勇要跳河。

我又添了一块四毛钱买了一套自己早就想买的《封神演义》。“你这个书呆子!”王小勇骂。金缕玉衣

王小勇骂得没错,我就是喜欢看书。有诗为证:逃课贪玩只因懒,偷铁换钱为买书。我甚至在新华书店里偷过书,王小勇也偷过,他在前,我在后。

那天,我们本来没想偷书的,只是闲极无聊,路过新华书店随便转转。

时间是中午,书店里没有别的顾客,一男一女两名店员背对着正门,坐在角落里边烤火边打情骂俏,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这对贱人的轻慢激怒了我和王小勇。那时候,书店还没有实行开架售书,书都摆在玻璃柜台里面,有一节柜台的拉门没有拉上。王小勇吹着口哨,手在柜台上磨着磨着就探了进去,慢慢摸出一本《中华武术》,将它裹在衣服里。我不甘示弱,学着他的样子,也把手伸进去,掏到厚厚一本《世界名著故事》。柜台的橱窗玻璃险些把我的手划伤。尽管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但还是跟在王小勇后边,佯做若无其事地顺着柜台的拐角,一点一点地蹭到门口。然后,我们两个目光一对,撒丫子就跑。我边跑边想象着那两名店员发现之后的反应,后悔和恐惧渐渐涌上心头。

那时我还没学《孔乙己》,不知道偷书不算偷。我走马观花地把那本书翻完,一度想把书送回去,又怕书店正好逮住我不放。想来想去,我决定把书送给同班好友郑成,因为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喜欢看书。我提起笔,在那本书的扉页上写下七拼八凑的两句话:

赠挚友郑成:

书是人类力量的源泉,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培根·刘小威

我们的教室墙上里就挂着这句名言,因为我平时看杂书多,王小勇一高兴就管我叫刘培根。“送你一本书。”我把郑成叫到学校花池后面,从书包里掏出那本书。

郑成看见那本书眼睛一亮:“真的?”“当然是真的了。”

郑成把书拿过去,翻到最后面看看定价:“四块钱!这么贵!”那时候的书大多一两块钱。“是你买的?”他突然问。

我含混地点点头:“嗯,那当然了。”“在哪儿买的?”“新华书店。”“新华书店?不对!”他翻到最后一页,给我看,“怎么没有售书印呢?”

我心里扑腾一下,忘了这一码事。“这书你是不是偷来的?”“不是不是!”我惊叫起来,脸却红了。“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这个郑成脸色一沉,跟我拽起来了,“我不要偷来的东西,你拿走吧!”他把书往我手里一塞,我没接住,书掉在了地上。

郑成走了,我把书捡起来。站在那里想了半天,最后把写有赠言的扉页撕下来,把书塞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郑成的母亲和我妈是远房表姐妹,名字叫什么我还真说不上来,只知道喊她彩姨。因着这层关系,我和郑成认识得最早,来往也最多。我们俩都喜欢看书,还合订过一种叫《故事大王》的杂志。常常一本书两人轮流看。看完以后,我就开始给别人讲。同学们都管我叫“故事大王”,当然也有管我叫“吹牛大王”的。可我知道,郑成肚子里装的故事比我还多,只是他不愿意讲,这和我正好相反。我喜欢一大帮人围在我身边的感觉,我常常信口开河,没影儿的事情也说得和真事似的。

郑成比我强多了,他不但喜欢看故事,自己还动笔写故事,他甚至不声不响地在《故事大王》上发表了一篇故事。讲的是他妈妈在世的时候,如何对他好,冬天常常把他的脚揣在自己怀里暖着。妈妈去世后,自己如何想念她,做梦都想着能给妈妈暖暖脚。

当时,彩姨刚刚去世不久。彩姨常年患有哮喘,这年冬天突然一口气没上来,死了,年仅三十七岁。

郑成把那本发表有自己的故事的杂志藏了起来,谁也不给看。他为什么这样做?我百思不解,如果换成我肯定会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你这样下去,将来没准儿会成为一个故事家的。”那时候,我还不清楚故事家其实就是作家。我说这话时,心里隐隐泛起几分对郑成的嫉妒。郑成当时的表情很严肃,并没有丝毫喜悦,相反倒有几分伤感。“我这个儿子太内向了,要是跟小威似的就好了。”有一天,郑成的爸爸来串门,忧心忡忡地对我父母说。郑伯伯是东方铸铁厂的老锻工,据说他是整个厂里唯一不盗窃的工人,厂长大会小会表扬他,什么爱厂如家啦、甘当老黄牛啦、革命的螺丝钉啦。“还是郑成好啊,老实稳重。”妈妈一半谦虚,一半真心实意地说,“小威成天给我们惹祸,打扫都打扫不过来。

初中一年级元旦,学校里举行讲故事比赛,每个学生都可以报名。郑成没有报名,也没有老师认为他能行。我自然不会放弃这样出风头的机会了。故事的题目是临时抽签产生的,我抽到了“母爱”这个题目。我想起了郑成写的那篇关于母亲的故事,就凭着记忆把它背了出来。我声情并茂,娓娓诉说,当讲到郑成——也就是“我”做梦给妈妈暖脚的地方,眼泪泫然而下。我看见台下的女老师和女同学们纷纷掏出手绢擦眼泪,老校长也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擦眼镜,擦完了眼镜又擦眼泪。我偷偷扫了一眼郑成,他嘴巴张得老大,愣在那里。我的故事讲完了,掌声如同潮水一般把我淹没了。

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林丽美红着眼睛问我:“刘小威,你没有妈妈吗?”

我的脸一红,结结巴巴地说:“有……有……讲故事嘛,讲故事……”这时,郑成已经不见了。

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死了妈妈的是自己,不是郑成。

好多年过去了,我才意识到:讲述别人的不幸近乎无耻。当时,我却为此沾沾自喜。

我凭着一个别人的故事,获得了那次比赛的一等奖。这是我一生荣誉的顶点,也可以看成是耻辱的顶点。从那之后,我和郑成的友谊也宣告破灭了。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恐怕谁也不认识谁了。

林丽美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事情的真实情况,狠狠批评了我。她后来在我的操行评语中写道:“该生想象力丰富,语言表达能力强,但不够诚实。”

一针见血。

我想,一定是郑成揭发的,从此对他怀恨在心。我并没想到,班里不是只有我有那本《故事大王》。

一天下午放学后,郑成跟在我身后。虽然我俩同岁,但他长得瘦瘦小小,比我矮半头。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褂子,背着一只破旧的黄书包,头发乱糟糟的。真应了那首歌里唱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我站住,他也站住。我回头去看,他忙扭头去看墙上的壁报栏,嘴里还念念有词。“神经病!”我暗骂。马上要到街心公园了,公园前面两条岔路,我家向左,郑成家向右。这时,郑成突然喊了起来:“刘小威,等等我!刘小威,你站住!”

我愣愣地站住,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腮帮子鼓鼓的,显然是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气说出口:“我们和好吧!”

望着他饱含期待的眼睛,我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居然恶狠狠地冒出这样一句话:“去你妈的!”

说完,我转身就跑,甚至没敢看郑成的表情。我跑出老远,仍能感觉到郑成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跑到自己家胡同口,里面正好有个女人走出来,我的头嗡的一声:“彩姨,饶了我,饶了我!”身子一软,就要跪下去。

那个女人“啊”了一声,扶住我:“这是谁家的孩子?”

那个女人我从来没见过,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彩姨变的,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铸铁厂后面有一口大水塘,水塘与护城河相通,水质清澈透明。夏天到了,我和王小勇、赵义武经常抱着西瓜下塘游泳。我们拿着西瓜当水球抛来抛去,玩腻了就用“铁砂掌”劈开,掰得四分五裂。吃完了西瓜,将西瓜皮随手一丢,它们漂浮在水面上,像一双双绿底红拖鞋,实在好看。

赵义武的水性真好,一个猛子能扎一二百米,他从水塘的北岸下去,直到南岸冒出头来。这个塘里已经快盛不下他了。

有时,他在远处猛地沉没下去。湖面渐渐变得很静,我和王小勇一起喊他,没人回答,只有岸边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聒噪着。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天突然就阴了下来,蝉声顿时也低了,漫天乌云,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我们都感到有些害怕。突然,一个大水花从我身边冒了上来,吓得我惊叫起来。正是赵义武,他脸憋得锃青,狂笑着,脖子上的筋一跳一跳的,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雪白雪白。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样子总让我感到由衷的恐惧。

这似乎是赵义武最高兴的时刻。他自己也承认:“潜水会上瘾,一次比一次想在水下待的时间更长。”“怎么样才能在水下待得更长?”我问。

他想了想,诡黠地笑笑:“身上绑上块大石头,就这样——”说着,他“咕咚”一声又沉了下去。这次,他果然比上次待的时间更长,只是没有动地方。因为他身上绑上了石头。

赵义武再次浮出水面,我问他:“水底下有什么?”

他兴致索然地抹了一把脸:“没什么好看的,除了水还是水。”

对于这个答案,我深感失望。赵义武沉溺于潜水行为本身,而我则是对水下的世界充满好奇。我喜欢潜水,但只能潜很短的一会儿,而且不敢动。我曾经在水下壮着胆子睁开眼睛,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苔藓般的绿色包裹着我丑陋的身体。远远地,游弋着几点亮光,是一群小鱼。我想把它们看得更清楚一些,怎奈肺活量不够,只得探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时,我满以为在水下已经待了一天一夜一年一辈子,我认识的人都已老死,国家不知道发展到了哪朝哪代。可出来时太阳还挂着原先那个地方,真叫人失望。我每次都下意识地想自己哪怕再多待一会儿就死了,然而每次都仍然活着。

一片浮萍,一朵莲花,都足以让我感世伤怀。一只小虾游过我身边,我一把抓起它,囫囵个扔进嘴里。“生吃鱼来活吃虾,生吃鱼来活吃虾……”王小勇嘟嘟囔囔地游了过来,仰面朝天地躺在水面上,学鲸鱼从鼻孔里往外喷水。“扑通!”水面上泛起一个大水花,那是赵义武又在挑战自己的极限。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水面上,金色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我昏昏欲睡。

水塘的西边是一片深水区,传说那里有一眼古井,芦苇长到那里突然断开了。从岸边高处可以清楚地看见,那里有一个又圆又大的黑印。可就在深水区的中央,悬浮着一座小小的茶壶盖形状的孤岛,青石累累的崖壁上猎猎晃动着丛丛蒲草,透露出几许神秘几许苍凉。传说那里曾经死过一个人,还有的说得更神,说那里通着海眼。总而言之,那里是我们玩耍的边界,谁也不曾去过。

可是,有那么一天,我和王小勇突然吃饱了撑的跟赵义武打起赌来,问他敢不敢到那深水里去。

赵义武先是一怔,随即笑道:“那有什么不敢?”“我们赌一把吧。”王小勇说。“赌什么?”“赌王老六家的一只烧鹅!”我流着口水。在临河城,王老六家的烧鹅赫赫有名。皮薄酥脆,色香味俱全。

王小勇说:“外加一瓶啤酒!”“好,一言为定!”

赵义武说着挥动双臂向那边奋力游去,游到芦苇消失之处,翻了一个跟头就沉了下去,水面上冒出一连串泡泡。

过了很久,水面上没有一丝反应,我和王小勇面面相觑,都不由得心生恐惧。毕竟那个地方谁也没去过,远远望去,那边黝黑的水面就让人心里发毛。我们甚至开始后悔跟他打这个赌。

然而事实证明我们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我们再次举目望去的时候,惊讶地看见赵义武正站在那座孤岛上跳跃着向我们挥手:“喂,你们看,这是什么!”他高举着右手,一道清泠泠的寒光耀得我们睁不开眼睛。

赵义武的手上戴着的是一枚戒指,上面生满了绿色的铜锈。“哪来的?”我和王小勇齐声问。“下面来的。”“下面?下面是什么?”

赵义武说,他一个猛子扎下去,下面居然是一座好大的宫殿,宫殿里躺着一个穿着金盔银甲的死尸。他本来想把那件铠甲剥下来,可没有力气,只好把他手上的戒指摘了下来。“什么铠甲?”我问。“金闪闪,亮晶晶的。”赵义武说。“金缕玉衣!”我脱口而出。“什么?”轮到他们两个一起问我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了,几年前,在一年一度的秋季物资交流会上,一个来自南方的马戏团带来一具据说是西汉时期的古尸进行展览,古尸身上就穿着这样一件金丝和玉片编织成的衣服。“王小勇?你忘了,我们一起去的呢!”

在我的提示下,王小勇也想起来了。

每年到了秋冬交会时节,临河城中心广场上都会支起一顶顶插有五颜六色彩旗的帐篷。那是一个个流动马戏团,一年一次把欢乐带给临河城的人民。腰缠蟒蛇、身着泳装的女人当街吆喝,对面的台子上,几个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女正在起劲地跳着大腿舞,嘴里嚎着“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哦,哦,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在一口巨大的铁桶中,表演空中飞人的车手把脚底的风火轮磨得噌噌响,前排的观众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头戴花帽的小丑转动手里的佩铃小鼓,逗引笨拙的狗熊跳舞。机灵的猴子抢过一个孩子头上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飞快地爬到栏杆的顶端,隔着丝网向外面的路人龇牙咧嘴。那个丢了帽子的孩子,只哭了一声,就被一个赤脚攀刀山的好汉吸引过去。而另一边,身穿黑色绣花紧身衣、手持一根长竹竿的杂技演员正在表演走钢丝,她跳起来打一个劈叉,露出猩红的裤衩。“千古奇观,二元一位!千古奇观,二元一位!”

这个尖利、半男半女的声音来自帐篷门口一只落地式收音机模样的箱子,箱子口朝外敞开,里面一颗硕大的人头。没有身子,只有一颗头。这颗人头满头金发,鼻子硕长,挤眉弄眼吐舌头,一刻都闲不住。舌头上还打着银钉,每次吐出来都引起人们的惊叫。

我和王小勇绕过守门人,偷偷掀起网墙,钻进黑漆漆散发着呛鼻气味的油布帐篷,立刻被一片嘈杂淹没。我们走进去不久,就看见我爸爸,他正趴在一名舞女的大腿下,望着她的红色三角裤口涎直流。

爸爸看见我们,毫不含糊地笑笑。

我们装作没看见,没理他。“你爸忒好色了!”王小勇趴在我耳朵上说。“滚吧,”我将他推开,“不好色叫男人吗?你爸说不定更好色!”“说的也是,可惜我爸早他妈的死球了!”王小勇若有所悟。

那具千年古尸,静静地躺在一口玻璃棺材里。身穿一件金光耀眼的衣服,只露着一双干枯的鸟爪,一张近似骷髅的脸和两只黑洞洞的眼窝,根本分不出性别。所有裸露的地方都呈现出黯淡的古铜色,残存的皮肤紧紧箍在骨头上,像是一层玻璃腻子。手持电喇叭的艳丽小姐介绍说,这是汉代的一位王,身上穿的是用三千六百片玉片、一千八百克金丝做成的衣服。她指指棺材旁标签上的字:“喏,这就是国宝中的国宝金缕玉衣!”

这件金缕玉衣深深地吸引了我,它上面的每一个玉片,都像一面小镜子,折射出不可思议的光。那比头发还细的金线,仿佛并不真的存在,而是一缕缕光束。即使后来我知道了那只是一件用铜丝和玻璃制成的赝品,仍然不能将它从记忆里剥离出来。它那迷人的光辉,似乎在隐隐召唤我。“要不,你们两个跟我一起下去,我们一块把那件你说的什么衣,对,金缕玉衣剥下来,我们就发了。”喝着啤酒,吃着王老六烧鹅,赵义武的眼里闪着光。

我和王小勇都一哆嗦:“不,我们不去。”“胆小鬼,”赵义武叹了一口气,“可惜我一个人办不了。”

我们三人达成协议,谁也不能把池塘下面有宝贝的事情说出去,不然的话,用赵义武的话来说就是——“不得好死!”

这个毒誓彻底封住了我们的嘴,从那以后,我们三个人之间也不再谈论水底下的事情。

那天,我们上了岸,光着身子坐在水塘南边的闸口上吃西瓜。骄阳把我们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仿佛是古代英雄的塑像。我们托着红沙瓤西瓜,边吃边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女人身上。“女人每个月都会流血。”赵义武说。“这我知道,”我不懂装懂,“原先我家和对门的四奶奶家共用一个厕所,她每次拉完大便,坑里都一摊血。”

赵义武和王小勇都笑了:“妈的,我说的是那个地方。”

赵义武说着捡起一根木棍,在旁边泥地上画了一个光着屁股的女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大圆圈套一个倒三角形,很像毕加索那种风格。然后,他把树棍往那个女人两腿间——也就是倒三角中间有力一戳,很流氓地说了一句:“日!”

我和王小勇都笑了,我感觉那根木棍就是我的那玩意儿,它一下子就直了。学了生理卫生课,我知道它是海绵体做的,能伸能缩,就是不能折叠。

赵义武最喜欢的女人是我的语文老师兼级部团支书林丽美。林丽美一米六五的个子,身材健美,喜欢穿一件红裙子,胸前鼓鼓囊囊的两个肉团,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啧啧,别提多带劲了!”

然后,他又指了指王小勇和我:“你俩,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王小勇喜欢李珍!”我嚷起来。

王小勇捶我一拳:“一边去!”

赵义武赞许地点点头:“嗯,那是个骚货!”

接着,他又问我:“你呢?”

我没有勇气把我的心上人说出来,只能绕着弯说:“我喜欢眼睛大大的,瘦瘦的,爱蹦爱跳的。”

当时,正好有一只蜻蜓落到我的脚尖上,赵义武说:“我知道了,你喜欢蜻蜓。”

王小勇觉着赵义武给他出了气,扯着脖子笑了起来。从那以后,他只要是一看见蜻蜓就说:“刘小威,你媳妇来了。”

我倒觉着赵义武说的没错,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就像一只蜻蜓。

吃完了西瓜,赵义武躺在水闸上,由王小勇摁着他的腿,做仰卧起坐。他一口气做了七十个,然后他又给王小勇摁着腿,王小勇只做了二十五个。我在旁边哈哈大笑,把王小勇气火了:“你笑!有本事你也做做,你还不如我呢!”“做就做,你怎么知道我不如你?”我将汗衫一脱,光着膀子躺在太阳晒了一天滚滚发烫的水泥板上。

王小勇使劲摁着我的脚脖子,“别给我摁断了!”我说。他嘿嘿一笑,力道却丝毫不减少。我做了二十个就没力气了,可是我想到不能让赵义武看笑话,就咬紧牙齿拼命坚持着,“二二、二三、二四——二五!”王小勇把手一松,我的身体又翻了上来:“二六!”“这个不算!”王小勇说,“这是耍赖皮!”“谁说不算?”我高兴地嚷着,我知道自己不是为战胜了王小勇兴奋,是为战胜了内心里对赵义武无时无刻不在的畏惧。

王小勇起身冲着水里撒尿的空,赵义武把我拉到一边,说要交给我一个任务。我以为要我单独行动,心里顿时很紧张。没想到,他是要我给林丽美捎个信,请她明天晚上看电影。电影演的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票提前都买好了。

我一愣:“你怎么不让王小勇去?”“他干这事不合适。”

我想不出自己怎么就比王小勇合适,但得到赵义武的信任,还是很高兴。加上赵义武连唬带吓,最后欣然接受下来,学着霓虹灯下的哨兵打了一个敬礼:“请首长放心!”

第二天早晨头一节课就是语文课,讲的是臧克家的《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什么乱七八糟,我都被绕晕了。我耐住性子,一个劲儿地冲林丽美笑,笑得她莫名其妙。下课后,我跟在林丽美屁股后面。她回过头来,一脸狐疑:“你有事吗?”“有,有……”我结结巴巴地说,“林老师,有人让我给你送电影票。”

林丽美一愣,看着我手里的票:“谁?”“他不让我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林丽美鼻子里“哼”了一声:“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你告诉他,有本事亲自来找我,支使个吃屎的孩子算什么能耐?”最后又说,“还有你,从小不学好,长大了还不知道什么样呢!”

我被她训得灰头灰脑,垂头丧气地回去交差。赵义武一听,想了半天,脸上露出了笑容:“哦,她这是考验我有没有这个勇气,我接受考验!”

下午放学时,赵义武在学校门口拦住了林丽美:“请问,您是林丽美老师吧?”

林丽美打量着这个戴墨镜、穿花褂喇叭裤的青年,说话的声音都沙哑了:“我……我是林丽美,你是哪位?”

赵义武摘下墨镜,两只胳膊往胸前一抱,微微一笑:“我是东方铸铁厂的,我叫赵义武,今天晚上想请您看场电影,电影的名字是……”

没等赵义武说出“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林丽美立刻想起了上午的事,条件反射般地喊了起来:“我不去!”

她这一喊,把周围人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赵义武胸有成竹地说:“就这么说定了,七点不见不散。”说着,他把电影票硬塞到了林丽美的手里。

林丽美像被烫了一下,手一抖,把票扬到了他脸上:“滚!臭流氓!”声音都发颤了。说完,甩着大辫子,扭着屁股跑了。

赵义武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回头看见我和王小勇在那里偷笑,恶狠狠地把眼一瞪:“笑什么笑?”

不光我们两个,周围的人都在笑。众目睽睽之下,赵义武把手里的两张电影票狠狠撕成碎片,冲着林丽美的背影大声说道:“等着吧,我早晚把你给办了!”。

林丽美没有回头,但一定是听见了,因为她跑得更快了。当时在场的人们都听见了这句话,大家都很兴奋。这么漂亮的一个大美人,谁不盼着把她给办了?

一个多星期以后的一天,晚上十点多,林丽美放了晚自习,骑着自行车回家,一路嘴里哼着:“金梭啊银梭,日夜在穿梭……”经过一片小树林,刚好唱到“看谁织出最美的生活”时,车胎突然放炮了。她连忙下车,蹲下去看,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她想喊,刚喊了一声,嘴巴就被捂住了。那人抱起她,猿猴一般跳跃而去。到了树林深处一片缓坡上,将她放倒在地。黑暗中,林丽美看不清对方的模样,脑海中却回响起了赵义武的那句威胁:“等着吧,我早晚把你办了!”一阵剧痛过后,她昏迷了过去。

凌晨四点,林丽美在薄雾中冻醒过来,哭泣着,提着先被恶人撕破又被露水打湿的裙角,只穿着一只鞋跑回家去。林丽美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膝下只有她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平日里疼爱有加,见到这情景,直吓了一个半死。林丽美只知道哭,问她什么也不说,不喝水也不吃饭。老两口从女儿裙子上的血迹中明白发生了什么,免不了捶胸顿足跳脚大骂。“谁干的,你倒是说呀!”老头子气急败坏中给了女儿一巴掌,女儿的哭声骤然停止。她两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墙壁,夫妇俩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仿佛上面写着凶手的名字。

这天傍晚,城关派出所就要下班的时候,一对老年夫妇带着一个眼睛红肿的姑娘走了进来。除了出差办案的,当官的和老干警也都已经回家了,只留下一个刚从公安学校毕业的实习生值班。实习生一听“强奸”立刻来了兴致,他知道这是一出大案。在叫受害者填写登记表时,他在一旁不停地问着一些专业性很强的问题:“你确定被强奸了吗?强奸可分好几种啊,有接触说、插入说、射精说,他是只接触了还是插入了?还是那个……那个啥了?”要知道,他可是学法律的呀。

林丽美被强奸的那天,正好是赵义武的二十岁生日。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西关饭店直喝到十点多,然后又去十字街玩了十盘台球。赵义武真是玩啥啥行,下象棋他能让我个车马炮,打台球他能让我和王小勇俩一起上。

那晚的战况势均力敌,我和王小勇还想再玩,赵义武却将手一摆:“不玩了,结账!”

虽然是自己过生日,可赵义武的情绪却不高。他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很吸引人,过了多少年,我才明白那其实就是忧郁。他常常陷入忧郁中,这时,我们看他就完全像是一个陌生人。刚才喝酒的时候,他甚至说了这样一句话:“活着真长。”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消瘦又彪悍的年轻人分明是一个忧郁的诗人。如今我年事已高,总结过去,终于理解了忧郁是什么——忧郁是青春的美德!

我们走出台球房,邮电局的挂钟刚好敲了十二下。我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二天黄昏时分,我们三个照旧坐在那座旧水闸上吃西瓜。这时候,一辆警车呼啸着从西侧的土坝上开了过来。我和王小勇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见赵义武把半拉西瓜往地上一扣,爬起来就跑。警车擦着我们的身边飞驰而过,掀起的灰尘蒙住了我们的眼睛。赵义武一看跑不过去,转身向河畔奔去。警车嘎的一声停住,两个警察动如脱兔地冲了过去。赵义武慌不择路,跳进了干水渠,没跑几步就被芦苇绊倒,两名警察追上去将其摁倒,铐起来带走。

进了派出所,赵义武等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连喊冤枉。“不是你干的你跑什么?”“我……我偷了厂里的铁,我以为你们是为这个。”“呵,还有盗窃,这可真是意外的收获。”年轻的大学生警官充当记录员,唯恐引不起别人注意。

负责主审的老警官把桌子一拍:“再说一遍,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

赵义武说:“昨天晚上我过生日,不信有王小勇、刘小威作证。”

因赵义武这句话,我和王小勇被传唤进派出所,还没进门,早已吓得哆里哆嗦。“昨天晚上,你俩和他在一起了?”“没……没有啊。”我们相互对望。

赵义武瞪大了眼睛:“你!我们不是在一起喝酒,最后还去打台球了?你们赢了五盘,我赢了五盘!”“没有。”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你们这俩狗东西!王八蛋!”赵义武愤怒地冲我们大骂。“老实点!”实习警察狗仗人势地狠狠踢了他一脚,然后对我们说,“小狗日的们,还不滚蛋!”毫无疑问,他已经出徒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犹豫着是否把它讲出来。一个声音却一直在鼓励我,讲出来吧,憋在心里更难受。那我就趁着激动的劲儿讲出来吧,但难保将来不后悔。

其实,在赵义武被抓之前,我们就很少合伙偷盗了。我和王小勇都觉着赵义武又毒又狠,不想再和他搭伙,开始瞒着他钻过地沟来偷。有一次,刚好碰见他在里面,大家都很尴尬。可是,赵义武并没有说什么。

有一次,我们偷懒,不愿意带着货钻地沟,两个人抬着一块铁锭,喊声:“一、二、三!”直接把一块铁锭隔着墙扔了出去。“咕咚”,墙外一声闷响,紧连着一声惨叫:“妈呀,我的头啊!”然后就沉寂了。

我和王小勇吓得拔腿就跑。穿过火红的高炉车间,几个正在做工的工人抄着扳手、铁钳叫喊着跑过来:“干什么的?”“别让小偷跑了!”我偷眼一看,还好中间没有郑伯伯。我们慌慌张张翻过半人高的防火墙,一头扎进铸铁厂西墙根的下水道。我们蹚着齐膝深的污水,顾不上躲避蚊虫和蝙蝠的袭击,跌跌撞撞、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明亮的井口,争先恐后地爬了出来。这才发现置身于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辆汽车几乎是从我的脑袋上碾了过去。我们在大街上魂不守舍地逛了半天,直逛到马路牙子上晒出柏油来。那个声音一直在我耳朵里像一只小手晃动,我渐渐听出了那是一个男孩的声音,稍稍带着一点苍声,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我们倚在电影院壁报栏前的栅栏上,无心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电影海报。最后,我们四目相视,彼此试探着说:“回去看看?”

我们回到铸铁厂东墙外的小马路上,小马路上没有人,我们这才稍微有些轻松。走到地沟桥上,看到地上一片暗红的血迹,血渗到了沥青里,已经凝固了。血迹旁一米左右,有一道硬物撞击产生的白印,那块铁锭已经不知去向。我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我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死是活,倒是那声尖叫从此便时常从梦里响起。我想那人一定死了,我杀死了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人。

我们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铸铁厂,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去偷。不,我记错了,后来还去过一次……

那天从派出所回来,我和王小勇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惶恐。我们觉着对不起赵义武,相约从此谁也不再提起他,想从此将他忘记。就像那个墙外的声音,只要忘记就等于没有发生。

在我的想象当中,赵义武经过严刑拷打,最终被判流放到遥远的西伯利亚。肯定不是西伯利亚,反正是很远很蛮荒的一个地方,要么就塔克拉玛干吧。林丽美得知这个消息后,放弃了工作放弃了家庭,义无反顾地陪伴他流放。因为,是她陷害了赵义武。我被自己的想象感动得直流泪,这个故事其实来源于我偷来的那本《世界名著故事》,准确地说来自车尔尼雪夫斯基和他的情人奥莉加。

那年我刚十五岁,已经知道了车尔尼雪夫斯基,是不是很牛逼?秘密发芽“你爱我吗?”李珍第N次问。“那还用说。”王小勇永远嬉皮笑脸。

李珍用力把他推到一边:“我的肾不行了,你割个肾给我吧。”“真的?”

王小勇二话没说,就跑到医院里,嚷嚷着找医生割肾。

李珍拽住他,哈哈大笑:“亲爱的,我逗你呢,逗你呢。”

王小勇捂着腰说:“我知道了,和你在一起,谁的肾都好不了。”

有段时间,王小勇和李珍几乎天天做那事,致使李珍怀了孕。王小勇管我借钱去和她打胎。我身上只有十块钱,就都给了他。王小勇不知道从哪里又弄了点钱,带着李珍去临县的山城医院。

我把他们送上汽车。王小勇的表情少有的紧张,尽管这样他还是试图把李珍逗笑,也借此掩饰自己的恐慌。隔着玻璃,我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只看见李珍非但没笑,反而恼羞成怒,恶狠狠地揪着王小勇的耳朵,将他的脑袋使劲往玻璃上掼,王小勇的脸紧紧贴在玻璃上,五官都压扁了,活像一只比目鱼。尽管如此,他还不忘伸出舌头,眨着眼睛冲我做鬼脸。车子一晃一晃地开走了,连同王小勇的那张怪脸。我怀疑他们很可能就此逃之夭夭,不再回来了。“要是那样就好了。”王小勇后来咬牙切齿地告诉我:李珍当时一边哭,一边和那个医生眉来眼去。后来,她又去了几次,她第三次打胎是医生种下的种。医生免费给她做了手术,还给了她五百块钱的营养费。“真的假的?”“那还有错!”

李珍拿着这钱请我们去西关桥边的西关饭店吃了一顿,那时候西关饭店可是临河城数一数二的好所在。我们点了满满一桌子菜,旁边的人们都在看我们,眼睛里分明在说:看看这几个小流氓!王小勇喝醉酒掀了桌子,手和脸上都被碎酒瓶子划出了一大片血。

李珍掏出手绢去给他擦,反被他一把推倒在地:“滚到一边去,臭婊子!”

李珍从地上爬起来,一跺脚:“王小勇,好,我这就滚,有本事别来找我!”

结果还是我带着王小勇去包扎,在医院里。王小勇头上缠着绷带,像一个光荣负伤的战斗英雄。“我算明白了,古人云: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啊。这辈子,你这个朋友我算是交定了!”他使劲攥着我的手,摇晃着,眼睛里热泪滚滚。“别说的好听,李珍呢?”

王小勇一听,豹眼圆睁:“那个婊子,我……我他妈的和她一刀两断!”

他右掌一挥,做了个抽刀断水的动作,结果牵动了伤口,疼得“嗷嗷”叫了起来。

王小勇不愧是条好汉,为了筹钱给李珍堕胎,他竟然去卖了一次血。要知道他不过才十六岁。“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王小勇说,“我爸当年就是卖血卖死的!”随后,他又问我:“你说精贵还是血贵?”

我还沉浸在对他卖血壮举的震惊中,茫然地摇摇头。“200cc血100块钱,400cc200元。可堕个胎,需要220。我算过了,血比铁贵,精比血贵,一滴精十滴血。可惜,精没处卖。”

他这一套理论,把我弄得目瞪口呆。在这方面,王小勇绝对是我的老师,男女之间的事,我多半是从他那里学的。没过多久,他还教会了我很实用的一样本领。

那一天早晨,王小勇找到我,神神秘秘地宣告他有一项重大发明。但他在告诉我之前又要我发誓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因为我们是好哥们儿,我才跟你说,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

在我对天发誓之后,王小勇终于吐露了这个当时在我听来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重大发现。我一会儿称其为发明,一会儿称其为发现,实在是因为我也弄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一件玩具还是一种游戏。

我起先根本不相信,王小勇急了,就亲自给我示范。我看见他把手伸进自己裤子里,摸索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脸涨得通红,喘气的声音也粗了。“搞什么鬼?”我一把扯下他的裤子,他“啊”的一声惊叫,手本能地松开了,一团亮晶晶的液体笔直地射了出来,直射到三米外的墙上,把一只绿头苍蝇钉死在那里,成了一块琥珀。“我的天!”我的心怦怦直跳。“你也试试,保证很恣!”王小勇气喘吁吁地来解我的裤子。“我不!”我跳起来,躲开那一只湿漉漉的手。

我最终没有禁得住诱惑。事后,我们并排躺在学校墙外的田野里,仰望着蓝天白云。王小勇问我:“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说出两个字:“害怕。”“哈哈!”王小勇心满意足地笑了。我这才明白过来,他无意间的这个伟大发明在快感过后带给人的是深深的恐惧,现在我和他一起分享了这种恐惧,他自然轻松了许多。

长大成人以后,我才认识到手淫绝不是一种恶习。相反,它是一件多好的玩具,一项多么伟大的发明,它抚慰了多少贫乏无知的少年,还有那些像我爷爷一样风烛残年的老人、那些像我父母一样同床异梦的夫妻、那些像赵义武一样孤独的囚徒、那些像我一样不能得到自己所爱的人的人……它是一件多好的事,不说利国利民,也没有损公肥私,相反它损己利人。手淫的好处说不清。不信的话,黑夜里你掀开全世界的屋顶,就会发现,手淫的人比做爱的人还要多出三分之一,为什么还多三分之一呢?因为做爱的人也会偶尔手淫,就像偷吃零食,而手淫的人却往往做不到爱。

从这点上来看,我真要感谢王小勇,可当初却险些被这个玩意儿吓死。多少个心旌摇曳的夜晚呵,混合着甜蜜的恐惧、滚烫的战栗……亲爱的,我忍不住喊出你的名字,又赶紧抹去。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安静地等一等,很快就要轮到你出场了。为了防止情绪失控,我必须强忍着冲动,把你的名字轻轻轻轻地压在舌根底下,像压住一块水果糖。随着它缓缓地融化,我身体里漫过一阵妙不可言的沉醉。

王小勇对面的病床上躺着一个清瘦的少年,头发被刮得干干净净,一张秀气的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像个和尚。”我低声说。

王小勇摇摇头:“不,像个尼姑。”

这个少年我们一时也分不清性别。给他陪床的是一个头发灰白、容貌憔悴的中年男子,身上穿的衣服打着好几个补丁,坐在床边,不断地用那双脏手抹眼泪。我们看着有些面熟,终于想起来了,他是我们学校附近一个收破烂的。我和王小勇还偷过家里的酒瓶卖给他。认出了父亲,孩子也就对上号了。这个孩子和李珍一个班,学习顶呱呱的,是学校里有名的“三好学生”,因为长得白,生性羞涩,像个女孩子,大家都管他叫白面。真名倒让人给忘了。

我们问:“他怎么了?”“白血病。”那个愁容不展的男人有气无力地答道。“啊?血疑!”我们都叫起来。

那时候,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合演的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正风靡一时,里面的女主人公幸子得的就是这种病,我们就以为这种病的名字叫“血疑”。

王小勇只在医院里待了一天。学校发起给白面捐款的活动,我和王小勇又去偷了一次铁,把得来的十五块钱全捐了出来。我们再次去病房看他的时候,正碰见李珍和他们班的同学一起来。“你,你怎么来了?”王小勇问。

李珍抛了个媚眼:“我正想问你呢。”“我做好人好事。”王小勇说。“歇着吧!”李珍冷笑着,她的笑已经很专业化了。

王小勇住院时,《血疑》已经放了三遍。

放第一遍的时候,我上小学五年级。当时,整个临河城只有几家单位有彩电,我常去的是临近的工会俱乐部。一间大活动室里坐满了人,最前面的坐在水泥地上,再后面的坐在椅子上,最后面的站着。四扇窗台上也站着人,双手攀着后面的防盗窗,蝙蝠似的倒挂在那里,其中就有我。

电视每晚放两集,放完大约九点来钟。那天晚上,电视演到幸子发现自己得了白血病,企图自杀,被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是她的男朋友光夫及时制止就结束了。说实话,这个电视人物关系有那么点乱,我看不大明白,只是图个热闹。出了工会俱乐部往南走,我遇见了一个穿红衣服的漂亮小女孩。这个女孩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回。有几次她就倒挂在我对面的窗户上,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我对她印象颇深。那天晚上,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走着,走到路灯底下,她突然站住了,待我走到近前时,对我说:“我认识你,你是三班的。你叫什么名字?”

她个子比我还高,落落大方,而且说的是普通话,一点不像我和身边的人那么老土。我立时自惭形秽,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叫刘小威,你呢?”“他们都叫我小玲玲。”她笑起来很调皮。“小玲玲?”我的头一下子大了。那个传说中梳着一百零八个小辫,能打一百零八个旋子的小玲玲?“刘小威,你多大?”“十二。”“我十一。”她咯咯地笑了。

我们结伴而行,我正好经过她家门口。“明天见!”她冲我摆摆手。“明天见!”我一路小跑跑回家,兴奋得睡不着觉,真希望幸子永远不死,电视能演上一百集、一千集、一万集……

小玲玲和我做同班同学是升初中以后的事情。读小学时,我和王小勇、郑成都在三班,小玲玲在一班。我们认识不久,就到了“六一”少年儿童节,学校文艺大汇演。小玲玲唱《达坂城的姑娘》,跳新疆舞,辫子飞舞,裙子旋转,金光闪闪,脖子扳来扳去,引得全场掌声雷动。那时她刚刚从新疆转学过来不久,便立刻红遍了全校,一举成为所有男生心中的偶像。紧接着,我和王小勇登台献艺,表演唱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的主题歌《万里长城永不倒》。我像根电线杆子似的戳在那里清唱,王小勇则表演自创的武术,时而“雄鹰展翅”,时而“鹞子翻身”,一个不留神从台上栽了下去。台子只有一米来高,人虽然没事,台下的观众却笑开了锅。我赶紧不唱了,飞身跳下舞台,扶起一瘸一拐的王小勇,两个人在众人的哄笑中慌里慌张地跑出了大礼堂。

我和王小勇的此举,成为多少年的笑柄,一对艺苑新星就此淡出舞台。

话说小玲玲家门口有一棵巨大的桑树,一个人抱不过来,至少有五六十年的历史,我爷爷说他小时候就常在树下乘凉。每年五月几场春雨过后,树上桑葚累累,红得透紫。这时候,全城的孩子们都爬到树上摘桑葚。最多的一次,我数了数,足足有五十多个。站在树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小玲玲家院子里的情景。她家院子里有一个自来水龙头,有一次我有幸观赏到她洗澡的情景。她甩掉书包,将裙子从下面往上捋起,兜过头顶脱下来,只穿着一件红色的小裤衩。她端了一盆水,从头到脚浇下去,裤衩紧紧地贴在身上,一对小乳房微微上翘。男孩们吹起口哨,纷纷起哄,有的还摘了桑葚往院里扔。小玲玲扔了脸盆就冲了出来:“哪个王八蛋,有本事,你们给我下来!”“有本事你就上来!”

男孩们耀武扬威。

小玲玲说:“上就上,有什么不敢!”甩甩辫子,就往上攀。

刚才吵得最凶的也是扔桑葚的那个孩子见她真上来,就赶紧往高处爬,小玲玲就在后面追。小玲玲爬得可真快啊,她比松鼠还灵活。

两个人越爬越高,那个男孩慌不择路,一脚踩空,从树缝中掉了下去。“妈呀,救命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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