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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5 03:1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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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京极夏彦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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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谈百物语.眩

奇谈百物语.眩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奇谈百物语.眩作者:[日]京极夏彦排版:skip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12-13ISBN:9787541151163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厕所之神 便所の神樣

云朵滚滚涌出。

天空是靛蓝,而后转为玄黑。黄昏已过,夜幕低垂,是介于傍晚与夜晚之间的时刻。云的境界处一片亮白,因太阴就在其后。

啊!分不清是澄澈还是黑浊,多么尴尬的色彩。分不清是黑还是亮,多么尴尬的天空。

奶奶哭个不停,吵得我受不了,只好走出玄关。咔啦啦打开门,站在水沟上褪色的木板处。

我仰望夜空。

得再暗一点,否则看不清星星。

今晚月光灿烂,但我其实不想看星星。盯着渗透在天盖上一粒粒的洞孔,总觉得自己渺小至极,忍不住悲哀,想远走高飞。

黝黑的电线杆屹立,一条条多到数不清的电线如吊桥般绕弯延伸,汇聚之处,亮着一盏盏肖似熟透鬼灯球的户外灯。

对面人家已然一片漆黑,唯有屋瓦略略反射月光,形成奇妙的花纹,宛若长虫的鳞片。

这块——

从玄关到马路,横跨水沟架起的短木板底下。

以前有蛇。是长着花纹的小蛇,父亲抓来杀了。虽然恶心,但很好玩。虽然好玩,但很恐怖。快乐的事和可怕的事,并无太大分别。说是以前,也只是去年的事,还是前年?

就在这里吧。

我往下望。

地面一片亮泽。

水沟更是闪耀,约莫有污水流过。水沟两侧模模糊糊不知何物,白天看起来应该是草丛,但现在太黑,瞧不出究竟。

只看得出一根特别细长的草。

脚下的木板有些褪色,从一片昏暗中浮现。肮脏的木板干燥粗糙,沾上灰尘、泥沙与垃圾,在湿润的傍晚与黑夜的景色中,总显得异质。倒也难怪,玄关的灯光,越过我的头顶照亮木板。

是厌恶月光吧,所以才显得粗糙,因此不显得油亮。

电灯与我波长不合,像在太近的地方观看电视。

明明白天没有这种感觉,太阳就是如此强大。

我这么想。

那条蛇也一样,或许是厌恶炽烈的阳光。要不然,怎么会躲在肮脏水沟的褪色木板下?

父亲杀了蛇。

啊啊,啊啊,声音传来。

好像狗。很像狗,但那是奶奶。日复一日,太阳一下山她就哭,放声大哭。

虽然没流几滴泪,却哭个不停。

想必她非常难过。

可是好吵。

莫名感到一阵寂寞。

怎么不去睡?我暗想。一整天,奶奶就坐在起居间的长椅上,尽情哭完,然后上床睡觉,仅此而已。一大清早,她便起床,在设有佛坛的房间念经。她念得很糟,没办法像和尚那样流畅。听不懂在念什么,声音难听,还会走调。

所以,每天早上一醒来,我总会听到鹅叫般的诵经声。

诵经其实没那么吵。

明明拼命祈祷,一到夜里,仍不禁悲从中来。既然如此,干脆别念什么经,我每天都忍不住想着。诵经声干涸,虽然响亮,却是毫无余韵的沙哑声音。奶奶不出门,也许已被电灯的波长烤干。她的头发用油膏抚贴在头上,但皮肤十分干燥。

望着湿润的月下景色,我渐渐陷入这样的情绪。

话说回来,真是吵死了。

明明云间出现空隙,月轮皓皓闪耀,有什么好伤心的?

继续处在夜晚的空气中,连心都会冻结。我背对马路,转向玄关,咔啦啦打开门,踏入脱鞋处。

家中一片朦胧。

隔着玻璃门,看得见起居间的情况,但玻璃上刻着杂乱的花纹,仍是一片朦胧。轮廓成了晕渗的色块。奶奶、墙壁、长椅、桌子、桌上的茶杯和水果,是一切轮廓相互掺和些许形成的色块。只有电视机画面明灭闪动。

大概是开着电灯。不知为何,电视机的音量总是很小,听不清楚。

奶奶的哭声要洪亮许多。

家里有点臭。

是家的气味。鞋柜上铺着蕾丝巾,放着穿毛线背心的丘比娃娃,及贝壳做的狸猫摆饰。狸猫的左眼掉了,每次瞥见我都忍不住想,怎么不丢掉?要是朋友看到,一定会取笑我。

虽然朋友不会发现。

家里的怪味,想必也渗进了丘比娃娃的背心。

背心本来是粉红色,边缘是黄色,现在却变成接近茶褐色。由于褪色,染上古怪的空气。不会错的。

那件毛线背心想必臭得要命。

家里的味道,肯定结结实实浸透在网眼和纤维隙缝里。

毕竟不晓得丢在那里多少年了,也不晓得是谁织的。

不如不要摆出来。

家里很臭,我不愿意找朋友来。

就算朋友来,也只在外面玩,我不会让他们进屋。

我的房间仅有三张榻榻米大小,非常狭小。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房间与房间的通道。

这究竟是什么味道?臭归臭,其实我没那么讨厌。是一直呼吸这个气味生活的缘故吗?由于吞食怪味成长,早就习以为常?

可是,外头清透的空气更舒服。外头的空气会从鼻腔穿过脑袋,令人心旷神怡。

家里的空气,从鼻子吸进去,感觉会一点一滴浸透到体内。虽然心安,却一点都不清爽。

是屋子旧了吗?

是屋子脏了吗?

这是栋木造平房。

朋友家的双层楼房又新又酷,集合住宅和公寓也颇帅气。

而我家总有一种寺庙般的颜色。地板上用图钉铺着塑胶垫,墙上贴着立山的三角旗。外墙是木板,铁皮都生锈了。

所以才会有味道,一定是的。

这是什么味道?

设置佛坛的房内有线香的味道,还有蜡烛的焦味。

摆着衣柜的房间有樟脑的味道,还有类似纸的味道。

浴室充满肥皂和霉的气味。厨房弥漫着水垢和蔬菜的泥土味。

起居间是奶奶的味道。老人的味道,还有饭的味道。不是味噌或酱油,而是煮好的米饭香。

或许是这些林林总总的味道混合而成。

混合在一起,就会发臭。学校和街上没那种味道。不会有线香、樟脑、霉菌、泥土、老人的味道。这些都是在家里才会闻到的味道,浑然一体,如同花纹玻璃门另一头的景色,失去界限。这就是我家的味道吗?

大概就是我家的味道吧。

好丢人。

不过,我并不讨厌。一想到真臭,是家里的味道,尽管丢人,却觉得心安。

莫非已渗透到骨髓里?还有肺和心脏,甚至每一个细胞和血管?

就像丘比娃娃的背心。

我也一样臭吗?

没人这么说过。该不会只是大家都没说?

我脱下父亲不再穿的褐色拖鞋,踏上门框。脚底压在凹凹凸凸的木框上,十分舒服。

木头凉凉的,却也有点温温的。

想到去起居间,奶奶会很吵,我直接前往走廊。

走廊的木板没凹凸不平,一片平滑,带有光泽,会反射灯光。毕竟会擦地板,是已不在的家人们擦的。约莫是全心全意、悉心擦拭吧,木板像贴上一层饴色透明的膜,光可鉴人。

赤脚踩上去,会留下黏黏的脚印。

眼前出现一道纸门,那是设有佛坛的房间。

里面没人,想必是乌漆抹黑。门上糊的纸已旧,整体呈灰色,质感也挺粗糙。弄破纸门会挨骂,但有时就是想弄破。只要戳破一处,便控制不住冲动。

所以经过时,我都尽量不去看纸门。

闻到线香的味道。

奶奶一直在哭,怎么不去睡?

还是狗叫声?也许那是狗。只要救护车经过,附近的狗就会跟着乱吠。奶奶的哭声听起来和狗叫一样。仿佛狗遭碾死般的声音。

愈往走廊前进,屋里愈阴暗。

深处是一片漆黑,而玄关和靠近起居间的地方是亮的。

因此飘散线香味的佛堂前的走廊,犹如处于难辨人脸的黄昏时刻。

经过佛堂,拉上遮雨板的玻璃窗倒映出我的身影,旋即融入无限的黑暗中,宛若只有羸弱轮廓的妖怪。

得开灯才行。

其实我没有特别要干吗。

可是,要去我那狭小的房间,得穿过充满老人味的起居间,奶奶又像狗一样吵,好讨厌。今天我觉得好讨厌,仿佛有什么卡在胸口。我并不是特别讨厌那声音,唯独此刻不想听见。

所以得点灯才行。

那是铺木板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只是走廊的尽头,再过去就是散发霉味的浴室。

紧接着是后门。不是厨房门,而是后门。一出去便是木板围墙,空间狭窄,杂乱长着色彩艳毒不祥、一点都不青翠的草。

就算能挤过杂草丛生的围墙隙缝,来到屋子侧边,围墙之间窄得连狗都难以通行。若试图改道,庭院也仅是一块狭小荒地,晾着晒不干透的衣物,脸盆残骸四散。换句话说,从后门走不到屋前的空地。

推销员或送货员造访无门。

更没办法搬运东西进来。

即使开门,也只能到屋后,所以称为后门。在毫无用处的后门边,放着一台旧式洗衣机,一旁篮子里的潮湿的脏衣物堆积如山。

大概是日间天气不佳,没办法洗衣服。

篮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尽管没闻到味道,但我猜脏衣物上应该沾着汗垢与污垢。

总之举目尽黑,只能摸索。

开关在厕所门旁边。

正中央设有厕所。于是,脏衣物、后门、浴室的味道,全都败下阵来。在黑暗中能够察知的,只有厕所。

得快点开灯才行。

黑暗将被厕所占领。因为散发着味道。

首先是消毒水味。

刺鼻的气味迎面袭来。

洗手水里掺有消毒水,约莫是为了消灭霉菌和细菌。

汲取自来水,特地存放于吊在上头的水槽里,用来洗手。

压一下悬垂的奇怪形状器具前端,水会伴随“啾、啾”声流出来。水量颇小。沾湿手,再用挂在旁边的毛巾擦拭。其实是随便一抹,那条毛巾一定脏得要命。即使换过或洗过,还是脏得要命。

所以,我会去厨房重洗一次。如果是白天,就走到外头,用泵汲井水洗手。

肯定很脏的嘛。

就算消过毒依然肮脏。

不是把用来消毒的药水倒在水槽里吗?

有一点医院的味道。还有个像医院用品的白色平坦脸盆状物,放在由黑铁棒组成、犹如摇摇欲坠楼塔般的铁架上。不过,那脸盆是空的,沾黏着积累的灰尘。怎么不干脆收起来?

锵,脚撞到东西。

是踢到放洗脸台的铁架了吧。

这表示开关就在旁边,我伸出手。

伸到厕所门边。

两个凹凸不平的塑胶突起,开关是上面那个。

咔嚓。

天花板上,分不出冷暖、扭曲前进的微弱电流构成的光球闪烁,好似敲开的蛋,浓稠地推挤开黑暗。

黑暗是被驱逐到后门,或是浴室吧。

但不至于刺眼。那不是眼睛无法适应的变化,仅仅能看到东西而已,实际上依旧昏暗。

好暗,就像梦里一样。

就像在明亮的房间观赏黑白电影,暧昧模糊。

因为是厕所前面。啊,可清楚看到厕所门。消毒水那表面清洁的虚伪刺激气味渐渐淡去。不,还是一样浓,只是厕所的味道太强烈,混合在一起,变成古怪的味道。不再是我家的味道。

好臭。

这薄薄的木门,更深处的廉价薄门后方,便器底下,堆积着许许多多的粪尿,腐败、溶解、蒸发。臭味渗透外泄,爬出来,与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虚伪的消毒水不可能是对手。

况且还以水稀释。

朋友家的双层楼房是水洗式厕所,非常干净,只有除臭剂或芳香剂的廉价气味。不过我家是淘粪式,各种臭味混在一起。

我害怕厕所。

可是大小便无法忍耐,也没办法在其他地方解决,不得不过来。虽然臭、虽然害怕,但其实我没那么讨厌。

或许我是喜欢的。

闻到味道,就会想进来。

会想排便或排尿。

非常不可思议。

厕所的味道,会唤起便意或尿意。一吸进那味道,肉体就会产生反应。

那味道会刺激肠子蠕动,加速血液循环吗?是不随意肌或自律神经之类,凭自身意志无法控制的部位有所反应?再不然,纯粹是条件反射?

我吸一口气。

吸入厕所的味道。

啊!实在忍不住。

尽管又脏又臭,尽管害怕,我仍不由自主要进厕所。尽管又暗又湿,尽管恐怖,但几乎听不到奶奶的哭声,至少不会浮现望见夜空星星的虚渺情感。尽管心脏怦怦跳、背脊战栗,甚至发抖,就是无法不进去。

咔嚓一声,我扳下被手垢摸成黑色的第二个开关。

厕所门变得有点黑,边缘透出黄光,仿佛背后藏着月亮的云朵。厕所门的上下有空隙。咔咔地关不紧,木板干瘦,左右有缝。一开灯,光就会四处漏泄。这味道是从隙缝渗透出来的吧。

非进去不可,非进去不可。

仿佛打一开始我就是为了大便,目不斜视地过来。

其实,我只是不想待在起居间。奶奶在哭,父亲也许在怄气睡觉,其他家人早已不在。

可是,现在不一样。

我想上厕所。

我抓住嵌着木棒的门把。

我家很穷,屋子又旧又脏,厕所门颇简陋。

门没上锁,内侧钉着粗铁丝般、呈问号状的金属零件。

一打开门。

臭味扑鼻。

右边是老旧的陶瓷小便斗,有大茶壶般的花纹。

小便斗里放着两颗缺了一半、弯曲凹陷的柠檬色球状物。

尿在上面,球状物就会愈来愈小。那是什么用途?

学校的厕所也有同样的玩意儿。不知为何,学校的厕所看起来比较干净。

家里的厕所总觉得脏,更让人不懂放置的理由。

我想看看球状物被淋上尿液愈来愈小,最后滚入排水孔的瞬间。

但我没看过。变小后,往往会不知不觉被换掉。

柠檬色球状物散发的味道,一定助长了厕所臭味的不可思议力量。无时无刻不一点一滴挥发。

和小便斗的排水沟涌出的阿摩尼亚刺鼻臭味混合在一起,飘荡、充斥在小小的空间里,形成阴郁的湿气。

这个小房间里充满了那种粒子般的物质。

所以墙壁尽是污渍。

厕所的墙壁是什么材质,我不清楚。

大概是灰泥,但不再洁白。原本日间一片阴暗,夜里益发漆黑,即使开灯,也仅有小灯泡发光。在那种没品的黄光下,只会变成更古怪的色泽,所谓的墙壁不过是沾染掺杂褐、黄、灰恶心斑渍的肮脏平面。

虽然看起来像人脸或动物等形形色色的物体,也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左侧的墙上,钉着前年的月历。

下缘有点破,且褪色变脏,好似百年前的月历。

仿佛遭充斥厕所的气体侵蚀,纸张变质,逐渐风化。

月历上印着一张小狗的照片。

应该是狐狸犬。

我垂落视线,趿上拖鞋。那是双绿拖鞋,右脚边缘有点剥落。灯泡没劲的光线抵达不了地面,膝盖以下昏昏暗暗,辨识不出真正的颜色。宛如泡在浸染墨汁的洗笔水中,浑浊黝黑。

那么,靠近灯泡的上方比较亮吗?倒也不是。

唯独灯泡散发没什么威力的猥琐光芒,周围反而更暗。结着蜘蛛网,想必有蜘蛛出没,也有误闯蜘蛛网的蛾或飞虫尸体吧。厕所的气体凝结成珠,附着其上。

除此之外,当然有别的虫子。

啊,光想就讨厌。

这么暗、这么湿、这么臭,居然还有虫。

随时会从天而降。

朝小便斗中的柠檬色球状物一瞥,我抓住内门。

薄薄的门极轻,一旦打开,肯定臭气冲天。

不出所料,熏得双眼刺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小窗。约莫是为了换气而设,但毫无作用。那是嵌雾面玻璃的小窗,总是只打开一厘米左右,不曾完全打开或关上。那样的隙缝,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出入。即使打开,屋后也堵着木板围墙吧。

大便间的墙壁加倍肮脏。

不仅泛黄,斑渍益发深浓,污垢又更顽固。

木板地正中央是蹲式马桶。那是和小便斗相同花纹的陶瓷马桶,似乎相当老旧,附有木制盖子,却从未盖上。

盖子靠在厕纸盒及放杀蛆毒药的褐色玻璃瓶旁边。

这里的地板恰恰与玄关前的木板一样。

赤脚踩上去,会有凹凸不平的触感。

我望向蹲厕。

在这个大便间,我从没看过上面。

一定有比小便间更恶心的虫子,我几乎都低着头。

正因如此,臭味加剧。臭到要掉泪。

蹲厕底下的深穴堆积秽物,不断腐败、挥发,混合交融,散发出浓浓的不愉快臭气。

一定比灯光更强烈地渗透这世界吧。

好臭啊!

好暗啊!

好脏啊!

可是,我没办法折返。

无法以意志力控制的不随意肌和自律神经等肉体各部位,已对臭气产生反应。

我一脚踏进去,慢慢拉上门。

把门闩往旁边一推,扣起小小的门锁,然后——

跨上蹲厕,秽物的粒子仿佛从脚下飞扑上来。

这间厕所,宛若无底洞,我总有这种感觉。

默默想着,我褪下外裤和内裤,蹲下身。

将我毫无防备的屁股暴露在无底的地狱深渊入口。

世上有更令人不安的事吗?还有更羞耻,或者更可怕的事吗?

思及洞穴里的情况,我不禁毛骨悚然。

人类……

是不是把罪业与恶念、无尽的因缘和烦恼,连同屁啊、粪的一起拉出?

啊啊,太可怕了!

鼻孔吸入臭气。

不管瞅着蹲厕的木盖、厕纸和褐色玻璃瓶,或盯着布满墨迹测验污渍般的恶心墙壁,我总忍不住这么想着,然后视线被厕所中唯一质感不同的东西——

清洁剂的绿瓶子吸引。

这瓶清洁剂极为刺鼻。一打开瓶盖,鼻子就像遭刺中。

想必是用来击败罪业、恶念、因缘、烦恼的强力毒药吧。

喝下肚会死吧。

会痛苦挣扎,吐血而死。

如果死掉,就会被丢弃吧。

会被丢在这里吗?

父亲是把杀死的蛇丢进大便坑吧?即使砸碎脑袋,剥下一半的皮,那条蛇仍不停扭动。不过,一旦丢进这个洞,肯定活不成。瞧瞧,臭成这样,又脏又暗,还掺杂杀蛆的毒药。

死掉的弟弟,不见的母亲,都在里面吗?

要不要探头一窥?

如果探头一窥会怎样?啊,好想窥探。

万一腐烂的母亲、化成白骨的弟弟的脸浮出脏臭浑浊的屎尿之海,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太可怕了,我吓得要命。死掉就罢了,万一还活着呢?惊悚的想法从屁股侵入,完全占据我的身体和脑袋。

唉,我怎么不乖乖待在外面?

既然臭成这样、恐怖成这样,不如眺望星星,为微不足道的寂寞颤抖。父亲,你说呢?奶奶,别再哭了。

啊,我好像秽物。

这样下去,我一定会窥探蹲厕的洞穴。真的就要探出头,实在快抵挡不住诱惑,我不想目睹那么恐怖的景象……

我抬起头。

天花板上——

肮脏猥亵漆黑恶心臭到不行脏得要命有蜘蛛网还有虫子四处窜爬灯泡苦闷地绽放黄光绝不能看的腐烂天花板上,穿华服的小个子老爷爷倒坐着。

露出一副好吓人、好恐怖、好阴森的表情。“罪孽深重啊。”

老爷爷发出污秽的声音。

早知道就别看,我默默想着。扭曲的观音 歪み観音“歪了耶。”我说。“啊?”得到的回答是语尾带着疑问号似的叹息。“没歪吗?”“什么?”

这种时候,孝也总会露出“真是麻烦的丫头”的表情,瞅着我的额头一带。其实,他想看的应该不是额头,而是脸庞,只是我没好好面对他,才会觉得他看着额头。我们身高有些差距。

所以,他露出“真是麻烦的丫头”的表情,纯粹是我的想象。

那根电线杆……我伸手指去。

是商住大楼附近的电线杆,恰恰就位于美语补习班招牌旁。算是软趴趴地弯曲着,还是蛇行?只有一处弯曲,不能称为蛇行吗?

怎样才能弯到那种程度?“没歪啊。”孝也回答。“是直的,没倾斜。你瞧瞧……”

不是和招牌平行吗?“如果电线杆是斜的,那招牌——不,等于连大楼都倾斜。是你的错觉吧?可是,直的怎么会看成斜的?电线松脱的缘故吗?”“不是,电线杆和招牌平行,没有倾斜。只有一处软趴趴地歪着。”“软趴趴?”“就是,呃……”

我没办法确切形容。“喏,在以前的美国卡通片里,要是登场角色撞到铁杆之类的,杆子不是会凹陷成脑袋的形状吗?就是那种感觉。”“什么?”

孝也又露出那种表情瞅着我的额头。然后,他望向电线杆,仔细观察。“以前接收类比信号的电视,有时画面不是会往旁边扭曲?就是那种感觉啦。”“哦,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哪里歪?”

孝也仰望电线杆。“什么哪里歪……”“呃,我看着是直的。会不会是角度差异?”“角度?”“哦,要是真如你形容的那样歪掉,从某些方向看过去也是直的吧?”

高个子的他稍微蹲下,侧着脸,转过上半身。“没歪啊。”“反正我是矮冬瓜。”“不,不是有那种骗人的魔术吗?把弯曲的棒子,像这样摆着,让观众看起来是直的,然后用指头一转说:‘瞧,我弄弯了!’要是观众站在近旁,手法就会曝光,超蠢的。所以……不是角度,是位置问题吗?”

孝也移动到我面前,像是稍微绕行似的走到路旁。“果然没歪啊。”他说。“还是歪的吗?”“什么‘还是’……”

明明就是歪的,不管怎么看都一样。“会不会是错视,或折射?”“折射……嗯……”

是那种弯曲法没错。直到途中都是笔直的,却忽然软趴趴一歪,接着又恢复笔直。但是,没有棱镜要如何制造折射?“喏,就是受到空气、温差之类的影响,有时不是会造成光线折射吗?”“可是,不是那样的。”

我觉得不一样。

倘若是折射,背景应该会一起弯曲,但美语补习班的招牌方正依旧。

更何况……

我往前走。“不管从哪个角度……”

咦?

奇怪。

不管从哪个角度……

看起来都是歪的吗?

我继续往前走。先小跑步前进,然后抬头。接着继续前进,来到电线杆底下,抬头仰望。

是歪的。

果然是歪的。

可是好奇怪,看起来只有电线杆所在的部分空间扭曲。假使电线杆本身是歪的,那它理当和魔术道具的棒子一样,依观察的位置,视觉上会有不同程度的弯曲。

身为观察者的我移动,形状也会改变,然而……

不管从哪个角度望去,弯曲的形状都相同。

换句话说,只能解释为电线杆随着我移动而变化。但电线杆不可能配合我变形。这是不可能的事。

果然是错视吗?就像其实五官凹陷的娃娃,不管从哪个角度望去,都仿佛在回看观者,是一种视觉陷阱吗?

怎么可能?

那是大街上的电线杆啊。“怎么?”孝也问。“没事。”我应道。

分明有问题。至于什么有问题,是我有问题。这种景象违反物理法则,只可能是计算机动画。但又不是二次元卡通,这是三次元现实。

我揉揉双眼,眨眨眼皮。

依然毫无变化。

电线杆软趴趴地扭曲着,可窥见后面招牌上的字。

美语的“美”。“拜拜。”

我看都不看孝也。“喂,你怎么啦?”孝也追问。“哦,我不太对劲。我怪怪的,今天先算了。”

门禁是八点。补习班七点半下课,但我解不开习题,拖延十分钟,没办法继续磨蹭。

天空挂着一轮接近满月的硕大月亮,空气清澈,不可能是折射。“拜拜。”

我挥挥手,意思一下地回头,但没看孝也的表情。

我也没看电线杆。不管是歪或直,横竖有问题的都是我。我快步回家,没跟任何人讲太多话,吃过饭,洗过澡,写完功课,倒头就睡。

一成不变的早晨来临,我一如往常起床,一如往常与家人对话,准备出门上学。

早晨的空气十分空洞,怎么吸都吸不饱。

今天天气很好,视野宽阔。

可望见远方。

爬上坡再下来,就离开住宅区,视野里换成站前的景色。

我想起遗忘的电线杆。

快看到站前圆环了。我在一个相当大的十字路口角落等红绿灯,歪头偷瞄那栋住商混合大楼旁的电线杆。

果然,是歪的。

假装没看到吧。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状。

抵达学校前,我都这么认为。实际上,公交车里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熟面孔的粉领族、上班族、隔壁班的同学。熟悉的情景、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声音。连流过车窗外的街景,也毫无变化。应该没有变化。

亚纪和真美一如往常,操场、走廊、教室一如往常。

唯有孝也担心地注视着我。

这倒是理所当然。昨天的我不对劲,可是今天我已经没事,所以摆出没事的面孔转向孝也。孝也轻笑一下,我以为从此一切太平。

——直到上课为止。

摆好教科书和笔记本,从笔盒拿出自动铅笔后,我又陷入混乱。自动铅笔……

是歪的。

跟电线杆一样,中段软趴趴地扭曲着。

这怎么用啊?

最初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合情合理的感想,接着我当然试着按压。

笔芯正常地出来。

然后,我摘下笔盖,把笔芯倒在笔记本上。

掉出来的笔芯是直的。

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再次把笔芯装回笔管,软趴趴、扭曲的自动铅笔的笔管里。

毫无困难地装进去。

这样就很奇怪了。

笔直的笔芯,不可能顺利装进蛇行的笔管。歪成这样,应该会卡在中间。毕竟笔芯不是软的,而是硬的。

虽然硬,却十分脆弱,稍一施力便会折断。

不,歪成这样,换成绳子或线,也不可能轻易装进去吧?

换句话说,自动铅笔其实没歪。

只不过,在我眼中是歪的。

我把自动铅笔放在教科书上。

得冷静下来才行。

得冷静下来。

我垂下目光。

放在教科书上的自动笔,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笔管弯曲处底下的文字……

看得一清二楚,读得出来。

挪成横的,放在句子上。笔管原本是直的,应该要遮住一整行,我却看得到弯曲部分底下的文字。我读得出来。

这是物理性的弯曲。若是错觉或折射,不会出现此种情况。

应该不会。

如果是光的折射,教科书一样会是歪的,不然说不过去。

即使是错觉,看得到被遮住的地方也很怪。

没错,很怪。

我果然不对劲,否则就是这支笔……

我用指尖旋转自动铅笔,让它滚动。

要是笔真的弯曲,不可能顺畅滚动。

谁都会这么想吧。勉强推动,恐怕会像装方形轮胎的汽车,上下颠簸。

应该是的,然而……

自动铅笔正常滚动。弯曲的笔管滚动着。

明明从我的位置望去,弯曲的模样毫无变化,笔却配合指头的动作在滚动。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现象?太奇怪了,简直疯狂。

我拿着笔,小声问旁边的内藤:“这是歪的吗?”“啊?”

内藤皱起眉,仿佛不懂我的意思。

他不会懂吧,而我也没办法解释清楚。不过,我明白一件事。

把笔看成歪的的人,只有我。

换句话说,是我……

是我疯了。

接下来我完全无心听课。

笔从头到尾都是歪的,我本来有点乐观,觉得隔一阵子就会恢复原状,还放回笔盒,但拿出一看,笔依旧是歪的。我摸摸弯曲的部分,确实是歪的,要用弯曲的自动笔写字,颇折腾人。

或者说,根本没办法写。

写出来的字歪七扭八。

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持住快要错乱的自己,一整天几乎没和任何人交谈。倘若去保健室,大家会为我担心,我不晓得该用什么理由,于是作罢。

午休时间,孝也担心地找过来,但我还是无言以对。

既然在孝也眼中,电线杆是直的,自动铅笔看起来一样是直的吧。况且,这种情况难以说明。就算说明,可能只会得到一句“你好奇怪”。“我不要紧,谢谢。有点不舒服而已。”

我仅仅这么回答。

我沮丧不已,向社团请假,匆匆回家。

母亲带着既困扰又惊讶的表情迎接我。我放弃说明,同样拿身体不太舒服当借口。

进房换衣服,坐在桌前发了约二十分钟的呆后,我钻进床铺。

我想不到要做什么。

似乎睡得着觉。

吃饭喽,母亲叫醒我。不出所料,我睡着了。

醒来的我,未能免俗地处在恍神状态,完全忘记先前的烦恼,连现在是何时都迷迷糊糊,拖拖拉拉地应声“好”,便离开房间。

身体不适的设定早抛到九霄云外。“你没事吗?”母亲讶异地看着我。“怎么,你身体不舒服?”

父亲一如往常,头也不抬。“装病吧?假的啦。”

弟弟总是那么惹人厌。

家中一如往常,可是……

虽然是装病,但也许不是装病。

或者说,会不会揭开来一看,全部只是一场梦?就算当成一场梦,也没什么问题。扭曲的是电线杆与自动铅笔,但现在没有电线杆也没有自动铅笔。在一家人围着餐桌吃饭的景象中,仅仅横亘着完全无异于昨天的平静日常。“应该没事了。”

我应了一句,便开始用餐。

我的身体并没有不舒服,肚子照样饿了。

炸物、炒菜、沙拉。

好好吃哟,妈。

可是啊,不知怎么……吃得有点辛苦。我一直掉菜,或把菜弄出盘子。感觉手麻痹,还是指头在发抖。难道我是真的身体不舒服?

不是的,不是。

筷子怪怪的。

肯定没错。仔细一瞧,其中一根筷子的前端像漫画里的海盗钩爪般弯曲,很难夹。

妈——

我正想开口,顿时僵住。

不对。

是不是……筷子也弯曲?

我再次细看。

前端五毫米处软趴趴地弯曲。筷子应该是木头做的,不可能像这样弯曲吧。

要是折断我还懂,但眼前的筷子前端画出一个半圆。怎么可能变成这种形状?

跟电线杆一样。那么……“这筷子没断掉吧?”

我朝弟弟亮出筷子。

我刻意问“是不是断掉”。

弟弟仿佛看着笨蛋,回答“没有啊”。“怎么?筷子弯了吗?”

母亲关切道。也不是弯……“喏,用洗碗机烘干,有时候会热弯。那筷子用太久了,换一根吧。”“没关系。”

只是有点不顺手,我说。

换别的筷子,发现一样是歪的,该怎么办?

如果不是前端弯曲,而是手拿的部分弯曲,就糟糕了。

这么诡异的筷子不能用,会拿不住。现在这样有点难夹,但勉强能用。

从电线杆的例子来看,弯曲的部位昨晚和今早并无不同。要是弯曲的部位不会变化,维持现状比较好。

虽然有些没规矩,但我以盘就口,或拿正常的那根筷子戳菜,总算用完餐,丢下一句“我吃饱了”,随即回到房间。然后,我从书包里拿出笔盒,检查里面的自动铅笔。

果然是歪的。

一旦弯曲,似乎不会恢复原状。

不,看起来是歪的吗?不对,实际上就是歪的。

只有我这么认为。

去洗澡吧。

我冒出这个念头。

总觉得水很好。没有固定形状,无从弯曲。

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洗掉类似身体污垢的东西,就会有所改变。

虽然不是遭到附身或作祟,净身也不能怎样,不过认为流个汗冲掉污秽,身体还有脑袋可能好转,应该不算离谱吧。

随便啦,我只想清爽一下。

泡进浴缸后,我陷入绝望。

柔软的蒸气蒙蒙升起,待上下起伏的水面平静,我不禁绝望。

水面凹陷,然后隆起。

眼前的热水仿佛被一颗透明的球压住,凹下一个圆洞。而另一头,像被推出凹洞般,形成一座圆形水山。

连液体……都扭曲变形。

不仅仅是热水。

水龙头宛如钻头,呈现拧绞的形状。

不知该说是钻头或弹簧,总之扭曲成螺旋状。

我试着打开水龙头,热水像龙卷风般边旋转边流出,简直是卡通画面。不管怎么想,这样的出水方式,肯定会把浴室喷得到处都是,但水流竟大大弯曲,落到水龙头正下方。

唯独那里是歪的。

也没有水花。仅仅在我的眼中,看起来像这种魔术把戏。

不。

不光是看起来而已,问题就在这里。物理上,水流影响着我。

因为我能碰到如漩涡般旋转的热水。

若是笔直落下的一般水流,就算以这种角度,从这么远的地方伸手,也摸不着热水。

然而,指尖确实触碰到热水。我的手濡湿,感受到热水的温度。确实有水的触感。

可是……

不管是电线杆、自动铅笔,或是筷子,在其他人眼中,形状似乎都十分正常。

那么,这热水的幻觉,旁人看来也只是普通地从水龙头落下吧。

然而,我的手怎么会濡湿?

距离水流约有三十厘米远。

我的手却接到水。

难道……

扭曲的其实是我?

旁人看来……会不会是我怪异地伸长手?

世界不动如山,是我扭曲变形吗?

我身陷整间浴室被旋涡吞没般的迷幻幻影,身躯尚未泡暖,就离开浴室。我努力不去看周围,回到房间,蒙上被子睡觉。

醒来以后,一切都会消失,一切都会恢复原状,这只是一场恶质的梦——

我在脑中念咒似的告诉自己。这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这不可能,根本疯了,是错的。

醒来以后,一切都会结束。

我梦见身体融化,变成像烂泥一样黏糊糊。

岂料从梦中醒来……

状况益发恶化。世界抛弃了我。

门呈现波浪状。

楼梯变成视觉陷阱画。

我扭过身,穿越门口,小心不要踩空,一阶阶下楼,却在厨房忍不住惊叫。“早。”

母亲招呼我。

不,那应该是母亲,可是……

我不认识这个人。那根本不是人类的脸。

脸是浑圆的,整个向外扩张,像透过鱼眼镜头看出去一样。

好比眼睛,完全跑到脸的两侧,根本就是鱼。

鼻子也扁塌,鼻孔往两旁延伸,恍若扑满的投币孔。

下巴不见,嘴唇如手操偶般一开一合。

大概是真正的母亲脸庞的一点五倍大。

太恶心了。我真的要吐了。那是怪物。

任谁都会尖叫出声。

我要跟这种东西生活在一起?“怎么啦?”

声音听起来有些扭曲。

毕竟是从那么丑陋的嘴里发出的,音色当然会变得古怪。连声音都扭曲。

搞什么,这是在干吗?怪物在说话。恶心死了。

我别开脸,发现柱子也扭曲。不只是扭曲,完全呈螺旋状。“我受够了!”

我无法忍受,冲出走廊。

弟弟在走廊上。

弟弟的脸……十分正常。

脸是正常的,但胸膛一带扭绞成一团。

可看到他背后的走廊,胳臂也随着扭曲。

还是很恶心。我要吐了。这根本不是人。

不,更重要的是,假如昨晚我的猜测没错,扭曲的……或许是我。“姐,干吗,你怎么啦?”弟弟出声。

我不想再看到扭曲的家人。

父亲……看起来会是什么样?

我想都不愿想,直接返回房间。

连要回去,也耗费一番功夫。没有水平和垂直的地方吗?

好不容易进到房间,房内却变成无法住人的状态。

书桌像铁皮一样凹凹凸凸,衣柜弯曲成一弯弦月。

窗户也是,宛如倒映在水面的月亮摇摆着。

得换衣服才行,可是衣柜打得开吗?

我提心吊胆地试着开门,打得开。

打开是打开了,要怎么拿出来?

衣服会不会弯曲?

我环顾房间。

一身睡衣没办法出门。

我穿上姑且没事的制服。

连脸都没洗就步出房间。

感觉快晕倒。或者说,我整个人都晕了。“你怎么啦,早饭呢?”乱了拍的声音传来。

光听到声音就够恶心,妈。我不想听到那种声音。

打开如游乐园镜子屋起伏的镜子般的门。

来到街上。

然后街上……

或者说整个世界。

不出所料,拒绝了我。

街道就像达利的画。

不管是道路或电线杆,看起来都一片软烂。

虽然实际上并不柔软,但看起来便是如此。

不仅视觉,对我而言,连走路都艰难。

踉踉跄跄过去。

在这边歪倒。

不时绊跤。

简直就像在挑战极限运动。

仿佛行走在地震之中。

路上行人皆是怪物。

轮廓像捏起麻糬般的老先生。

像弦月的脸。

像螳螂的倒三角。

像叠起来的摄影机蛇腹的人。

扭转的学生。

直角弯折的女人。

延伸到两米以上的人。

像菊石般一圈又一圈盘绕的东西。

屋子、店家、大楼、道路、天空,都一片软趴趴。“西村。”

有人呼唤我。

回头望去,我看到孝也的身体。

只看到身体。我们身高相差很多,平常我不会仰望他。虽然不会仰望,但反正他肯定会露出“这麻烦的丫头”的表情……

孝也的身体上搁着一个怪玩意儿。

一定是脸。五官齐聚中央,无法分辨眼睛和嘴巴。那恶心扭曲的五官糊成一团蠕动着。“你今天挺早的嘛。我要去晨练。”

这什么声音?或者说,这家伙是谁?恶心透顶。

我望着那开开合合、不停咕哝着,疑似嘴巴的物体,终于无法忍受。胃液从空掉的胃袋逆流而上。

我捂住嘴巴。怎么会有这种事?“喂,西村。”

我捂着嘴逃走。

整个世界都扭曲了,没有任何事物是笔直的。上下、左右、前后皆变成旋涡状,每一处都在拒绝我。

倘若扭曲的是我,那我肯定已糊烂得面目全非。如同跳楼的人。

变得像阿拉伯花纹的电线。

像蠕动变形虫花纹的风景。

颜色与形状搅和在一块,不管去到何处,触目所及全教人头晕眼花。毒虫眼中的景色,就是这样吗?迷幻、超现实、立体主义、达达主义,简言之,就是乱七八糟。什么运动、理论、思想,连这些都乱成一团。支离破碎,如堕五里雾,极度危险,切勿混合。

然而,不知为何,只有我自己的模样,看起来是正常的。与其如此,不如干脆和景色融为一体,不晓得会多么轻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拼命跑过疑似人行道的地方,通过疑似车站前的地方。

绿绿软软的是树木吧,那里是公园?

乍看带刺的铁丝网,是入口大门?像现代美术雕塑的是溜滑梯吧?宛如鲸鱼肋骨的……是秋千?

那秋千重复着非常奇妙的运动。活动方式很僵硬、很离谱,却又以一定的间隔重复着相同的律动,想必有人坐在秋千上。

是小孩子吗?我猜测。

反正上头一定坐着融化的麦芽糖般的玩意儿。要转移目光,反倒受那不可思议的律动吸引。

是完整的人形。

是人形。

是人脸。

依体格判断,是五六岁的幼儿。

我踏入一片泥泞、高低起伏剧烈的公园荒地,接近秋千。

那是个古怪的孩童。

不,尽管古怪,他并未扭曲。

至于哪里怪,他的衣物颇怪。罩着面纱,披着长袍。

而且——

长相是大人。体形是小孩,唯独脸庞像大人,还是有些偏大的中年男子。但体态纤细,露出的皮肤白皙,肌理细致,犹如小女孩。

长袍配合律动轻柔飘扬。

啊!

这是观音吧。

刚这么想,古怪的小人便倏然一跳,在我面前着地。

尽管没扭曲,一样恶心诡异。“汝没扭曲?”

是女人的声音。

那个小人仰望着我。

总是被俯视的我有些慌了手脚。“哎呀、哎呀,可悲的姑娘。”

观音这么说。“我是怎么了吗?”“没怎么。”“那是世界怎么了吗?”“没怎么。”“不可能。你知道什么吧?”

观音眯起眼,真的如同佛像。“父母扭曲、弟弟扭曲、心上人扭曲、世界扭曲,全是自我心灵扭曲导致。一切源自遭父母疏远、弟弟排斥、心上人厌恶,汝却不愿正视事实,只看着假象而活。一直以来,汝所见皆为假象。”“啊?”

这个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不管是父母、弟弟或心上人的脸,汝都没仔细瞧过吧?其实汝根本不识得任何人的脸。汝只有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去了解,仅仅是活着。汝一次也没正眼瞧过社会、世界、现实,才会不知道世界的真实面貌。此景,现实也。”“啥?”“过去汝相信的世界,虚构也。”“你耍白痴吗?”

我回嘴,小小观音露出不悦的神情。“什么?”“我说你白痴。”“哦,何出此言?”“这怎么可能嘛。”

根本错得离谱。世界怎么会因为如此俗滥的理由变成这样?

我露出轻蔑的眼神,恶狠狠地俯视观音。没空理这种白痴。“学那种满口甜食的社会心理学家讲些似是而非的歪理,就想解决一切,你根本是三流货!连三百年前的科幻作品编造的理由都像话许多。怎样?你想说我其实是茧居族,过往人生全是妄想之类?这么愚蠢的话,亏你想得出来!”“汝、汝这个遭天谴的!”“吵死啦!”

我恶狠狠地踹了观音一脚,心烦意乱地回家。

观音哭叫着好痛,滚几圈,就离开了。

烦耶。

如同观音说的,我遭到天谴,身体变得软趴趴。

胳臂绕成一圈又一圈,脚呈波浪状扭曲,脸变得像团扇,还像加热过的蜡像般熔化。继续扭曲吧!扭曲得更厉害吧!跟大家一样扭曲吧!

啊,扭曲得好!

这一下,我总算能普通地过日子了吗?怪奇姥 見世物姥

敬太心神不宁。

乘着风隐约传来的飕飕山音与汩汩河音,听起来就像钲鼓与笛声。

当然,那只是风声,离乐队伴奏开始还早。

外头依旧一片幽暗。

但敬太还是在意得不得了。这是六年一次的祭典。

他从没这么兴奋期待过。

祭典结束后,村子便要冰封在雪中。

刚下雪的时候,一朵朵轻飘飘,景象甚是美丽,一旦积雪就十分讨厌。烂糊糊的,掺和着泥土,显得脏兮兮。过了这个阶段,便是一望无际的皓白。不久,积雪超过敬太的个子,层层叠叠,愈堆愈高,成为一堵白墙。房屋、道路、森林、山,一切被覆盖殆尽,景色完全不同。

连门都打不开。

那种时候,敬太总觉得再也出不去。实际上虽非如此,用他仍会陷入不安。

雪是纯白的,却很黑暗。

白天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亮,远望好似棉花般松软,其实是错觉。

雪是湿的,是冰冷的,是黑暗的。

冬季夜里,有时他会觉得是不是将被永远困住?

于是他抽抽搭搭哭起来,感到无比哀伤。天花板的屋顶上的厚雪上的夜空,漆黑得难以置信,且超乎想象的巨大、沉重,仿佛会被压垮。整个家吱吱呀呀地倾轧个不停。

只能罩上潮湿的棉被睡觉。

白天还好。冬季天空一片灰白,一点都不爽朗,但空气清新,偶尔会出现晴朗的蓝天。那种时候,他们会打雪仗、堆雪人。玩耍之际,什么都不担心。因为沉浸在游戏里。

只是,冬季的白昼短暂,蓝天瞬息转为灰色,一眨眼就到傍晚。

霎时,原本有趣的游戏道具雪,变成全然冰冷、可厌、潮湿、黑暗的东西。

屋顶上的雪轰隆隆粗暴落下,冰柱宛如利爪。

濡湿的衣服愈来愈冰,指头冻僵,肚腹深处骚然不安。

于是每到傍晚,敬太往往逃也似的跑回家。

即使坐在地炉旁取暖,松一口气,可是外头……

纯白的雪。

墙壁外头有雪,湿冷又黑暗的雪墙,一层一层团团包围,仿佛要勒住一样,将整个家冻得沁寒。然后,夜晚再度来临。

教人不禁觉得永远出不去。

所以敬太讨厌冬天。然而,敬太居住的村子,将近半年是冬天。春季来得晚,夏季短暂,秋季稍纵即逝,冬季沉重、强大、漫长。春、夏、秋加起来,才勉强拥有与冬天差不多的力量,敬太从小就这么认为。实际上并非如此,但至今他仍保有相同的印象。

冬天好讨厌。

说起来,村里没什么乐子。

玩耍十分开心,但那是刻意去寻乐子,并非有什么好玩的。

山、河、森林、原野和田地都很美,但只是存在而已。树木和草只是生长着,虫子和动物也只是活着。抓虫、爬树、尽情奔跑,确实好玩,不过,那只是在做好玩的事,并非本身多有乐趣。

由于没什么好玩的,孩子们得自行创造。

如果不努力寻乐子,就什么都没有。

必须主动拼命去寻乐子,才会觉得好玩。

大人只会工作。工作是理所当然,不工作无法过活,所以大人会给孩子活下去的粮食,但不会连乐子都备妥。

下田耕种,编织绳子,照顾牛只,煮饭打扫。一天过去,一个月过去,一整年周而复始。这就是生活。

要维持生活实在费力。

父亲不怎么说话。弟弟还年幼,不会说话。母亲太过忙碌,没空说话。

每个人都只是在做非做不可的事。

敬太是小孩子,没有工作。

不过,帮忙做家务会得到称赞,和大人一起工作,敬太不以为苦。他毋宁是喜欢帮忙大人的。然而,那并不好玩。尽管全神贯注会渐渐感到有趣,但和玩耍不一样。

可是,他不觉得难受。

生活本身没有难受或快乐可言。

生活就是这样,天经地义。

虽有不安,却无不满。家里烧着温暖的柴火,三餐温饱,便值得感谢。有家、有床、有饭,这样就足够。

他喜欢父母和年幼的弟弟。

真的没有不满。

虽然没有不满,但也没什么好玩的,这是事实。

没错。

提到好玩的事,顶多就是奶奶坐在地炉旁告诉他的故事。敬太最喜欢听奶奶讲故事。那是好玩的事。

奶奶会讲一些妖魔鬼怪、傻瓜和动物的故事。

妖魔鬼怪的故事很恐怖,傻瓜的故事逗趣又好笑,动物的故事相当有意思。

他总听得哈哈大笑、哆嗦颤抖或心跳加速,这就是好玩的事吧。虽不知是真是假,既然有趣,便不再重要。他不晓得世上有没有山神、田神、座敷神,也没看过山男、河童、野狼,但应该存在于某些地方吧。

山男、河童和野狼,冬天都怎么办呢?

在又湿又冷又黑、被大雪覆盖的山野,要怎么活下去?

不会死掉吗?敬太疑惑。

神是不会死的吧。

人们会在神坛和祠堂,还有雕刻着神像的石头前放上供品,但那些东西没有被吃掉的样子,几乎都被乌鸦啄光,再来就任其腐烂、干涸、崩解。

既然什么都不必吃也无所谓,神是不会死的。就算冷,神也不在乎吧。

可是,动物不会死吗?

会死吧。

牛和马也会死。即使拴在畜舍,按时喂食,悉心照顾,依然会死。小时候敬太曾目睹过马死去的光景。

那么,没有家,也没有人喂食的山野动物,岂不很容易死掉?渺小的动物不可能抵挡大雪。暴露在漆黑的冬夜里,不可能毫发无伤。何况,所有生物难免一死。

奶奶在去年逝世。

全村合力办了葬礼。

埋进土里,献上祈祷。

奶奶像神一样受到祭祀。虽然记得不太清楚,死掉的马似乎也是如此。

一旦死去,就不会再害怕大雪、夜晚,以及冬天。或许是这些死掉的东西慢慢融合在一起,最后变成神?在奶奶的葬礼上,敬太暗暗想着。

奶奶变成看不见的存在,再也听不到奶奶的故事。

真的没有任何好玩的事了。

不过,这也没办法。

只是有点寂寞。“总有一天,爸爸和妈妈都会离开。你要好好活下去。”父亲这么说。敬太许久没听到父亲的声音了。

敬太十一岁,马上就要十二岁了。

他在村郊的分校上学,不过全校只有九个学生。

另外八个都比他小。两个五年级学生,四年级没人,三个三年级学生,一个二年级学生。一年级有两个小鬼头。唯独敬太是六年级。

待讨厌到极点的冬天过去,明年春天敬太便要就读镇上的中学。由于路途遥远,得起个大早。天气温暖还好,冬天怎么办?敬太烦恼不已。

想到冬天,心都要凉半截。

他不愿在冬季天空依然昏黑沉重之际,就离开家里。

更何况,有办法去外面吗?

不会刚踏出家门,随即就被又湿又冷又重的天空压垮吗?

敬太绝不是讨厌上中学,但一想到这件事,便心情郁闷。

他不想踩在又冰又黑的积雪上,留下洞穴般的脚印,形单影只在雪中沙沙行走。他担心能否走得动。

他也不想吸入会把鼻腔深处冻到发痛的冰冷空气。那会让胸口整个冻结,变成透明。

如果刮着风,鼻头、指尖和脚尖,绝对会变得像冰一样。

如果天气不佳,甚至下雪,肯定会遭到活埋。

然后变成雪块。如果独自一人,就不会有床铺、天花板和屋顶来保护渺小的敬太。

他讨厌冬天。

小学生活最后一个冬天近在咫尺。山中红叶早枯黄掉光,田里的稻子全部收割完毕,视野开阔许多。稀疏的风直吹到远方,冬天降临。

可是,不,所以……

敬太不再思考未来。

反正将变成大人,一年一年老去,直到死亡,冬天每年都会造访。既然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想也没用。

相较之下,眼前最重要的是祭典。

他这么认为。

那算是村祭吧。其他村子,似乎每年都会举办夏祭或秋祭,但敬太的村子每六年才办一次。上一次的祭典,敬太还没上小学。再之前的他就不清楚了,毕竟刚出生,没办法。

祭典非常非常惊人。

人数会变成平常的十倍甚至百倍。

邻村,以及更远的村子——

不,包括镇上,会有许多人来参加。那是敬太生平初次看到那么多人,奶奶的葬礼虽然全村出动,依然比参加祭典的人数少。世上的活人仿佛都聚集在此。

当然不可能。

六年级还说这种话,会被当成大傻瓜吧。

村子周围有数不清的城镇,那些数不清的城镇聚集起来,变成国家,而世上有数不清的国家。

这个世上住着难以一眼望穿、几乎是无穷尽的非常非常多的人。

可是——

在当时年幼的敬太看来,犹如全世界的人齐聚一堂般热闹。

那应该是错觉,但敬太的感受千真万确,而且也不算错吧。

平常——

像是无悲无喜,只是平板、默默工作、活着的大人,会大声交谈笑闹。他们涨红了脸,穿上颜色与平常不一样的衣服,又唱又跳,大声喧哗。

敬太极为诧异。

父亲笑眯眯地大声说话。

还有琳琅满目的美食。

四处挂上从没见过的装饰品。拉起注连绳、燃起火炬,祭祀起稻草编成的大人偶,每个地方都改头换面,村子好像不再是村子。

充满活力。

光是这样,敬太便莫名兴奋。

平常——

只听得到鸟叫、风声、大人工作声的村子,此刻却有钲鼓声、笛声响彻周遭。

敬太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

除了佛坛的磬,或神社的铃之外,村子里没有会发出声响的东西。

敬太听过奶奶和母亲唱歌,但祭典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男人也会拉开嗓门儿大声歌唱。钲鼓和笛子响个不停。好厉害、好厉害。

心跳加速。

兴奋不已。

血液仿佛流动起来。

许许多多的人高声欢笑、歌唱、跳舞,好厉害、好厉害。

人们穿着金光闪闪、华丽到难以置信的衣服跳舞。金、银、红、绿,平时看不到的颜色目不暇接地旋转。就像神一样。

戴面具的人、脸涂成白色的人、披着什么的人。

每一个都好像神。

神乐。

伴奏。

神轿。

是活生生的,是活着的。

扑通、扑通、扑通,敬太的心脏随配乐的节奏愈跳愈快。当时他心想:原来世界如此欢快。

祭典好厉害,好欢乐。

好有趣,好好玩。

敬太完全被俘虏。

只有举行祭典的那几天,村子不再是村子。日常作息停止,活着的人全和神明或亡者一样,变成一种缥缈不定的存在。绝对不是死了,毋宁更加生龙活虎,唯独这段时间,仿佛身处不同场所。在变得不是村子的村子里,变得不是人的人,唱歌跳舞、大吃大喝、欢笑喧闹。

大家一直抿着嘴,低着头,成天工作,然后在那几天变得和神明或亡者一样,确定自己活着,又像把什么积存起来,继续沉默、低头,整日工作。

平时不晓得在哪里的神,唯独祭典期间会加入人潮吧。加入其中,融为一体。

多么美妙的日子。

敬太完全着迷。

不必刻意投入,仍乐在其中。

不必刻意去想什么好玩的把戏,一样好玩。

好玩的事降临。

原来有这种情况。

如此美好的祭典,每年都会造访其他村子。

在讨厌的冬季来临前,在冬季不见踪影的夏季里。

可是,敬太居住的村子,每六年才有一次祭典。

是敬太的村子比其他村子穷吗?或者是做了什么坏事的惩罚?敬太相当羡慕每年举办祭典的村子。他问过奶奶,为何是六年?为何得等那么久?“习俗就是如此。”奶奶仅仅这么回答。

不过,由于每六年才一次,敬太村子的祭典,据说比其他村子的豪华盛大。

前一晚还有庙会夜市。

从闹哄哄的人群、从大人之间,敬太窥见许许多多的东西。

糖果、点心、玩具、面具、饰物,等等,全是村子里的店铺没有的、令人觉得棒透了的东西。是比新年的饰物花俏艳丽十倍甚至百倍的东西。

每一样都闪闪发光,光彩夺目,甚至点起好多灯泡。

家里只有四五只灯泡。按下开关,就会变得明亮,但夜晚的势力果然不容小觑。灯光不敌夜晚。尤其冬夜的黑暗,势力更为强大,灯泡微弱的光芒全被吸进去。屋子有墙壁,能容光驻留,若没有墙,即使开了灯,仍会一片黑暗。

然而,夜市挂着好多抵抗黑夜的强力灯泡。

亮得仿佛连自己都要晕开。

还有举动滑稽的艺人。

他们又唱又跳,念着奇妙的语句,发出陌生的声音。那应该是所谓的特技或魔术,年幼的敬太看不明白,大人却指着他们愉快发笑,而且不像在做危险的事,所以他大概跟着一起笑了吧。

有陀螺兀自旋转着溜过绳索,敬太记得十分清楚。

还有会变脸的人。卖糖、卖面具、卖陀螺的,皆为外地人,不知来自何处。

一个像咒术师的老人,发出古怪的低吼,有点可怕。

那恍若在哭。

一切的一切。

始于六年前。

时隔已久,又或许是年纪太小,记忆混杂,变得暧昧不清。有些地方相当明确,但整个回忆犹如一场梦。实际上,敬太觉得那就像一场梦,可能真的是一场梦,视野一片朦胧,夜市的灯泡、伴奏的音乐、绚丽的衣裳全混合在一起。

不过很好玩,唯独这一点绝不会错。

此外,还有一个那不是梦的证据。

就是祭典又要来了。

这不是梦,是真的。

大人们从好几天前就一直在准备,整个村子浮躁不安。

心神不宁的不只敬太。

连父亲都静不下来,做出许多平日不会做的事。

学校也不例外。老师说要准备祭典,不用上课。

由于不必念书,大伙儿开心玩耍,但敬太不想和低年级学生一块儿玩。

因为——

祭典就要来临。

然后,那一天真的到来。今晚便是祭典前夕。

兴奋难耐,心跳加速,实在等不及夜晚。

敬太溜出被窝,望向窗外。

人群尚未聚集。

广袤空旷的村景徐徐沐浴在阳光下,染上色彩。

远山一隅格外明亮,恍若只有那里的云层分开,而后亮光逐渐扩散到山中,一眨眼外头就变成早晨的景色。

变亮了。变亮了。

母亲说,上午便要着手准备。

今天、明天和后天学校都停课,敬太打算从准备阶段就开始帮忙。虽然不清楚要做些什么,但似乎有小孩子能帮忙的事。约莫是帮忙装饰、打扫,或搬东西吧。

父亲说,总之你认真学着。

明年你就是中学生。

父亲这么叮嘱。毕竟每六年才有一次,罕有机会教导。下一次祭典,敬太便是十八岁。十八岁,不再是小孩子,是该负责筹备的年纪。好好学着,没有坏处。

可是,准备工作尚未开始。

离早饭还有两个钟头。

母亲起床了吗?大概已起床,在煮早饭了吧。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一大早就在忙祭典。太早了。然而,敬太十分清醒。明明平日总拖到母亲叫吃饭才会起床。

明明连睡到那时,眼皮都沉甸甸,身体懒洋洋不听使唤。

毕竟是祭典嘛。

敬太凝神细看。

山峦,然后是森林、田地、村子,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空中似乎有乌鸦或鸢在飞。还可能是别的鸟。

那座树林再过去就是神社。

另一端是村子的边界。

置有道祖神的小河,渡过河上小桥就离开了村子的范围。

在通往村郊的树林与田地的边境路上……

那是什么?

有什么在移动。不是马,是人。好几个人。约莫十来个吧。

只见人们推拉着三辆大货车。车上载着旗帜、许多竹竿、草席,以及大木箱。“啊!”

敬太发出惊呼。虽然小声,却十分响亮。

那是怪奇展示小屋。对,是在神社后方森林开张的怪奇展示小屋。那旗帜与六年前看到的一样。就是插起那些竹竿,铺上草席,搭建小屋。没错,没错。

敬太亲眼所见。

两旁是夜市的神社参道,一路绕到神社后头。

不准去。

不行,那是要钱的。

那不是给小孩子看的。

没错,奶奶制止我。不,母亲,还有面粉行的大哥,每个人都阻止我。

别去别去。

只会被吓哭。

那非常吓人噢。

可是……

来哟来哟。

乡亲父老、兄弟姊妹快来瞧瞧。

大人十元,小朋友五元。独眼半价,瞎子免钱。身怀六甲的多一半。

大伙儿来看哟,张大眼睛仔细看,看看这可怜的孩子。

这孩子出生于更北边的虾夷地十胜国,石狩川的上游。

父母的因果报应在孩子身上。

啊啊,啊啊,真想去瞧瞧。

粗哑却气势十足的流利话语随风传来,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到底是展示些什么?好想看,好想看,好想看。

混账!

喝醉的父亲叱骂敬太。

告诉你,那些玩意儿全是骗人的。

靠骗人赚钱,跟小偷没两样。

什么蛇女、熊姑娘,世上哪有那种东西。

即使存在,也不能展示出来。

那是坏事。

不可以有想看的念头,否则会遭天谴。

听着,敬太,那个啊……

那不是能在神明面前做的生意,才会躲在神社后头的森林里。

因为心虚。

因为是坏事。

不敢在神明面前堂堂摆摊。

全是骗人的。

平常不怎么开口的父亲严厉责骂,敬太不禁沉默。尽管沉默,他并未被说服,只是压抑着情绪。若光是想看就会遭天谴,显然为时已晚。父亲给敬太零用钱,告诉他与其去看那种玩意儿,不如去买糖。

于是,敬太去糖果摊买了糖。买了糖。

小登。

对了,他和秤行的小登一起吃糖果。平常根本吃不到甜食,糖果简直是人间美味,两人舔个不停。赞叹着好好吃,好甜,舔得浑然忘我。糖转眼就吃光,然后敬太和小登……

小登呢?

究竟怎么了?

秤行的小登,不是敬太的同班同学吗?他们同龄。因为她说要跟他一起上小学。

可是小登不在了。

不,她始终不在。

五年之间,敬太的学年只有他一个人。

是搬家吗?迁往其他村子?从没在学校见过小登,是入学前就搬走了吗?

不,秤行的叔叔和阿姨都在。至今依然健在。

只有小登不见了。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

她是怎么了?

敬太寻思着,回想起鸟居旁的石狮子。那里有块石头,人群吵吵闹闹地来来去去,听得到乐器声。敬太坐在石头上,跟小登一起舔糖果。

来哟,快来开开眼界。

那究竟在展示什么?真想瞧瞧。

对呀,真想瞧瞧。

两人跑到参道后面。在夜市后方草木丛生的小径上跑着。

当时年纪那么小,而且是夜晚,自己真的做了这种举动?不害怕吗?不,他满不在乎。

因为那天是祭典。

人和不是人的东西混在一起,他觉得不会有事。

父母的因果报应在儿女身上,于是生出这样一个孩子。

啊啊,看到了。

我看到了。

敬太清楚地回想起来。他和小登穿过树木间进入森林,靠近神社后方覆盖草席的小屋,偷偷掀起那块席子。因为没钱,无法从入口进去。不,即使有钱,也进不去。他没有五元那么多钱。

然后……

不,就到这里。

他只能回忆到这里。没错,敬太和小登一块儿去怪奇展示小屋后面。他们掀起草席。

在那里,里面……

敬太脱下睡衣,换上常服,前往厨房。

母亲果然已睡醒,在炉灶旁生火。“妈,小登……”

母亲回头,一脸疑惑。“小登怎么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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