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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5 0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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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芥川龙之介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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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作品选集·译言古登堡计划

芥川龙之介作品选集·译言古登堡计划试读:

芥川龙之介小传

芥川龙之介(1892年3月1日—1927年7月24日),日本著名小说家,号澄江堂主人,俳句雅号我鬼。与森欧外、夏目漱石被并称为20世纪前半叶日本文坛上的三巨匠,亦是新思潮派代表性作家。出生于日本东京市京桥区(现中央区明石町),父亲新原敏三从事牛奶生产销售行业,有两个姐姐,长姐在龙之介出生前一年病死,享年6岁。其母在生下龙之介7个月后精神失常,因而他被送往母家芥川家,交由其舅母抚养。在11岁时母亲亡故,第二年被其舅父芥川道章收养,改姓为芥川。芥川家历史悠久,在江户时代是代代侍奉德川将军家饮茶的士族。家中有茶室,族人好艺术、表演,家中文化气息浓郁。

传说芥川的名字是缘于他在龙年、龙月、龙日、龙时出生,可惜现今留存的资料上并没有标明他的出生时间。虽然在户籍上登记的名字是“龙之介”,但他在芥川家、府立三中、一高、东京大学等相关名册上记载的名字却是“龙之助”。龙之介本人并不喜欢“龙之助”这个称谓。

1898年,芥川进入江东寻常小学开始了求学生涯。从府立第三中学毕业时获得“多年成绩优秀学生”的称号,升入第一高等学校。同期入学的还有久米正雄、松冈让、佐野文夫、菊池宽、井川恭(后改名为恒藤恭)、土屋文明、涉泽秀雄。并于1913年升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

1914年2月与一高时的同学菊池宽、久米正雄等人共同创办《新思潮》。并且以“柳川隆之助”(部分书籍上标注的是隆之介)的笔名发表了阿纳托尔·法郎士的《巴尔萨泽(Balthazar)》、威廉·勃特勒·叶芝的《春之心脏(The Heart of the Spring)》的译作,直到10月废刊为止在《新思潮》上连载自己的首部小说《老年》,由此展开了自己的作家生涯。

1915年10月他以“芥川龙之介”的名义在《帝国文学》上发表了其代表作之一的《罗生门》,经同窗松冈让的介绍拜入夏目漱石的门下。

1916年《新思潮》第四次复刊,在其创刊号上登载的《鼻子》受到夏目漱石的赞誉。同年,龙之介以英文系第二的成绩毕业,毕业论文为《研究威廉·莫里斯》。同年12月经畔柳芥舟、市河三喜等人的推荐,芥川担任了海军机关学校的教官,负责英语教学。与此同时,他努力投身于文学创作中,于次年5月发行了首部短篇小说集《罗生门》,并于12月发行了个人第二本短篇集《烟草与恶魔》。

1917年3月辞去在海军机关学校的工作,转而供职于大阪《每日新闻》,专心创作。

1919年3月12日与友人山本喜誉司姐姐的女儿塚本文结婚。

1921年作为海外视察员到访中国,在北京时曾与胡适会面,于7月回国。在这场旅行结束之后,芥川的身体每况愈下,患上神经衰弱、肠黏膜炎、失眠等疾病。并于1923年赴汤河原町进行温泉疗养。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的作品数骤减,并且作品风格逐渐偏向于私小说。最终在晚年写成了《齿轮》《河童》等作品。

芥川与妻子育有三个儿子,长子芥川比吕志、二儿子芥川多加志、小儿子芥川也寸志。其作品《孩子的病》讲述了多加志小时候生病时发生的一些事情。比吕志最终成了演员;多加志是他三个儿子中最有志向从事文学创作工作的,但于1945年死于缅甸战场;也寸志则最终成了作曲家。

1927年对于芥川来说是个多事之

,1月先是姐夫因涉嫌纵火烧毁房屋以骗取保险金而卧轨自杀,芥川不得不照顾其遗孤;再是4月在《文学的,过于文学的》专栏上与谷崎润一郎展开激烈争论,谷崎主张“故事的趣味性”,而他则主张“故事的趣味性并不能决定小说的质量”,在这场争论中芥川尤为称赞被称为“写故事却又没写像样的故事”的作家志贺直哉。同时,芥川与其秘书平松麻素子在帝国宾馆殉情未遂。并于7月24日完成《续西方的人》之后,服用从齐藤茂吉处获得的安眠药自杀。谥号懿文院龙之介日崇居士,葬于东京都丰岛区巣鸭的慈眼寺。

芥川的自杀引起了整个社会的轰动。在死后他的影响力也丝毫没有减弱。

1935年芥川龙之介自杀去世8年后,他的好友文艺春秋社长菊池宽设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学新人奖“芥川赏”,现已成为日本最重要文学奖之一,与“直木赏”齐名。

1950年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将其作品《竹林中》与《罗生门》合二为一,改编为黑白电影《罗生门》,斩获日本首座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从此日本电影正式走入世界舞台。

芥川的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在12年的创作生涯中,共写了148篇小说,55篇小品文,66篇随笔,以及大量的评论、游记、札记、诗歌等,在其初期还翻译过一些西方文学。曾尝试写作长篇小说《邪宗门》《路上》,却始终未完成。他认为生活和艺术是完全相反的,在创作时秉持着把生活与艺术分开看待的理念。因此他在描写以及表述上相较其他作家更为鲜活。晚年时,志贺直哉那种写故事却又主要是描述心境的小说,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以至于他完全否认了自己以往所创作的具有故事性的作品。自杀半年前发表的《海市蜃楼》就被指是受到志贺直哉《焚火》的影响。

其作品风格在前后期有巨大变化。初期多以历史背景及宗教背景的作品知名,以描写人类内心阴暗面、利己的一面为主。例如《罗生门》和《鼻子》均是根据《今昔物语》中的故事改编;《孤独地狱》《烟草和魔鬼》等则是取材于佛教相关以及近世天主教传入日本背景下的故事。中期则是秉持艺术性至上的理念,撰写了《地狱变》等文,并且挑战长篇《邪宗门》。晚年则多见与生死相关的作品,这可能与他个人在晚年的心境有关。《一块地》等作品,和初期相比已经算是以现代为背景的作品了,却在文坛上得势的无产阶级风潮下批判为资本主义作家,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着手创作起了自白式的自传,比如《大道寺信辅的半生》《点鬼簿》。其晚年的代表作《河童》中通过描写虚构的河童世界来痛批人类社会,向当时的人们提出质问。《齿轮》则被人们认为是他晚年生活的真实写照,并让人怀疑他是否在那个时期就已经患有偏头痛。在他留给妻子及友人的遗书中记载了自己的自杀动机“对未来只有隐约的不安”,这样的病态心理在他晚年的作品中均有表现。

日本文学评论家吉田精一在评论时说:“他的文学可以看作是大正时期小市民知识阶层的良心、感觉、神经、趣味等经提纯而获得的结晶。他的创作是他学识与才华的化身。评论家中村真一郎指出说:“芥川作品的一大魅力在于对人复杂的情感思想的描写。”并盛誉他的文学作品“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开拓了一个不曾有过的领域”。芥川的作品即使是放到今天来看,也仍旧是能引发人们对社会、对人性的反思。

芥川龙之介主要作品列表

—老年《老年》(1914)

—羅生門《罗生门》(1915)

—鼻《鼻子》(1916)

—芋粥《山药粥》(1916)

—手巾《手绢》(1916)—煙草と悪魔《烟草与恶魔》(1916)

—さまよえる猶太人《浪迹天涯的犹太人》(1917)

—戯作三昧《戏作三味》(1917)

—運《运气》(1917)

—道祖問答《道祖问答》(1917)

—偸盗《偷盗》(1917)

—蜘蛛の糸《蜘蛛丝》(1918)

—地獄変《地狱变》(1918)

—邪宗門《邪宗门》(1918)

—奉教人の死《基督徒之死》(1918)

—枯野抄《荒野抄》(1918)

—るしへる《路西法》(1918)

—犬と笛《狗与笛子》(1919)

—きりしとほろ上人伝《圣·克利斯朵夫传》(1919)

—魔術《魔术》(1919)

—蜜柑《橘子》(1919)

—舞踏会《舞会》(1920)

—秋《秋》(1920)

—南京の基督《南京的基督》(1920)

—杜子春《杜子春》(1920)

—アグニの神《火神阿耆尼》(1921)

—藪の中《竹林中》(1922)

—神神の微笑《诸神的微笑》(1922)

—将軍《将军》(1922)

—報恩記《报恩记》(1922)

—トロツコ《斗车》(1922)

—魚河岸《鱼河岸》(1922)

—おぎん《阿吟》(1922)

—仙人《仙人》(1922)

—六の宮の姫君《六宫宫主》(1922)

—侏儒の言葉《侏儒警语》(1923)

—漱石山房の冬《漱石山房之冬》(1923)

—猿蟹合戦《猿蟹大战》(1923)

—三つの宝《三件珍宝》(1923)

—雛《雏》(1923)

—おしの《忍野》(1923)

—あばばばば《小儿乖乖》(1923)

—保吉の手帳から《保吉的手记》(1923)

—一塊の土《一块地》(1924)

—大導寺信輔の半生《大导寺信辅的半生》(1925)

—点鬼簿《点鬼簿》(1926)

—玄鶴山房《玄鹤山房》(1927)

—河童《河童》(1927)

—誘惑《诱惑》(1927)

—蜃気楼《海市蜃楼》(1927)

—浅草公園《浅草公园》(1927)

—文芸的な、余りに文芸的な《文艺的,过于文艺的》(1927)

—歯車《齿轮》(1927)

—或阿呆の一生《傻瓜的一生》(1927)

—西方の人《西方之人》(1927)

—続西方の人《续西方之人》(1927)秋一

信子从女子大学时代起,就是闻名的才女。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早晚会成为作家在文坛有所作为。早在她还是学生的时候,就有人到处散布她已写了300多页自述体小说的传闻。但毕业之后,情况看起来并不乐观,她的妈妈在她爸爸死后一直没有改嫁,而是照顾着她和正在女校读书的妹妹照子,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想必她也没法按着自己的性子来吧。所以她在开始创作活动以前,也不得不随大流,准备相亲结婚。

她有一个叫做“俊吉”的表兄,当时就读于某大学的文科,似乎也是希望将来能够投身于文学创作事业。信子向来就和这位还是大学生的表兄关系亲近。自从有了文学这个共同话题之后,就愈发地亲密起来。不过,他和信子不同,对当时流行的托尔斯泰主义毫无敬意,满口法式的讽刺和警句。信子事事爱较真,俊吉这样讥讽的态度,有时会惹恼她。但她就算是生气,心里也明白俊吉的这些讥讽和警句之中,有着让人不容小视的东西。

所以在学生时代,她就时常和他一起去看展览会、音乐会。而几乎每次去,她的妹妹照子都会一起同行。他们三人始终是有说有笑。但有时只有妹妹照子会跟不上他们的话题。每当这种时候,照子都会像个孩子似的看着橱窗中的阳伞、丝质披肩,不会因为被冷落而表现出不满。信子察觉到之后,都会转换话题,让妹妹也能和原先一样加入话题。虽是如此,但每次先忘记照子存在的,总是信子自己。俊吉这人大大咧咧的,总是边说着有趣的笑话,边大步流星地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任谁看来,都觉得信子和俊吉将来会走到一起。同窗们都对她的未来嫉羡不已。说起来滑稽,特别是那些不熟悉俊吉的人,就更是如此了。信子一方面出来澄清,另一方面却又暗示将来两人会结婚。因此,在毕业前那段时间里,不知不觉间他俩的身影就如同结婚照上的夫妇一样,鲜明地印刻在了同学们的眼中。

可毕业之后,信子出乎大家的预料,突然结了婚——对方毕业于高等商业学校,并且马上就要动身去大阪的某家贸易公司工作。婚礼才结束两三天,她就和新婚丈夫一起出发去了新的工作地大阪。听那时候去中央车站送行的人说,信子和往常一样开朗地微笑着,看到妹妹一副快落泪的样子,还上前说了些安慰她的话。

同学们都对此感到很不可思议。这份不可思议的情感中夹杂着一种道不明的愉悦之情,以及一种和之前完全不同意义的嫉妒之情。有些人相信信子,把这都归结到她妈妈身上,觉得这是她妈妈的安排。而有些人则怀疑她,四处宣扬说是她变心了。其实这些人心里也都明白,这无非都是自己的臆测。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信子没和俊吉结婚的原因成了件大事,每次聚会都必定会被提及。但也就过了两个月吧,她们就把信子,连同之前她要写长篇小说的传闻,一起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期间,信子在大阪的郊外组建起幸福的小家庭。他们的家坐落于附近一带最为幽静的松林中。丈夫出门时,这个租来的两层楼的新家里,总是充斥着松脂的香气、阳光和一股挥不去的沉寂。在这样寂寞的午后,信子时不时地会感觉莫名的消沉,每当此时她都会打开针线盒的抽屉,将叠放在底部的桃色信纸拿起来读一读。信纸上的钢笔字将这样的故事娓娓道来。“想到今天是最后一天和姐姐在一起的日子,就连写这封信时,眼泪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姐姐,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姐姐为我做出如此大的牺牲,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就算姐姐你不承认,我心里也清楚,你这次是为了我才接受这门亲事的。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帝国剧院看戏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俊哥。还对我说,如果我喜欢他,你就尽力帮助我和他在一起。在那个时候,姐姐就已经读过我准备交给俊哥的信了吧。那封信失踪的时候,我真的是很恨你。(对不起。关于这件事情我真不知道该怎样道歉才好。)所以那天晚上,姐姐那番话明明是出于好心,我却当它是落井下石,气得随便回了你几句,相信姐姐也应该没有忘记吧。可是过了几天之后,姐姐的婚事突然定下来的时候,我想着真是要以死向你道歉。因为姐姐你也喜欢俊哥啊。(姐姐你别瞒着啦,我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顾忌我,姐姐肯定会选择俊哥的。可姐姐还是反复否认,最后甚至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我亲爱的姐姐,还记得我今天抱着鸡来,让它跟就要出发去大阪的姐姐道别吗?这是因为我想让我养的鸡也和我一起向你道歉。结果,害得不知情的妈妈也一起哭了起来。”“姐姐啊,你明天就要去大阪了。但千万不要忘记你的妹妹照子,照子每天早上边给鸡喂食,边会想起姐姐你,然后暗暗地流泪……”

信子每每读完这封充满少女情怀的信,眼眶总是会不自觉地湿润起来。特别是回想起在中央停车场临上火车时,照子偷偷把这封信交到自己手上的样子,怜爱之心就油然而生。但信子的婚事到底是否像妹妹所想象的这样,是完全的自我牺牲呢?这样的怀疑总是令她在哭过之后,心里充斥着压抑。为了逃避这种压抑感,她总是沉浸在一种安然的感伤之中,眺望着照射在松林之上的阳光,渐渐地褪成薄暮的昏黄色。。二

在婚后的头三个月里,他们也和所有的新婚夫妻一样,过着幸福的日子。

她的丈夫是一个有些女性化又少言寡语的人。每天从公司回到家,吃完晚饭后的那几个小时,他总是和信子一起度过。信子一边织着毛衣,一边说着最近市面上流行的小说和戏剧。她的言谈之中,时不时透出女大学生一般带有宗教色彩的人生观。丈夫的脸因晚酌而微红,他把读了一半的晚报放在腿上,新奇地侧耳倾听。可是,他却从来不会说自己的看法。

他们几乎每个周日都会到大阪或者是近郊的观光地去散心。信子每次乘坐火车、电车,总看不起那些到处毫无顾忌地吃东西的关西人。唯独在这点上,丈夫老实的态度显得格外高雅,让信子感到很是欣慰。她丈夫的着装体面,无论是从帽子、西装、还是红色系带高帮皮鞋来看,在这样的人群中间自己的丈夫无疑是一股清新的存在,就像香皂的气味一样。特别是在夏天休假期间到访舞子时,信子看着和丈夫一同去茶屋的那些同事,更是觉得脸上有光了。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丈夫似乎和这些个粗鄙的同事们特别熟络。

渐渐地,信子想起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行文学创作了,便打算只在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抽出一两个小时伏案写作。丈夫知道之后,就说:“你是要去做女作家啊。”他的口气很温和,嘴角却露出了轻视的微笑。信子坐在桌前,没想到却写不动。她经常发觉自己呆呆地托腮,出神地倾听盛夏松林中的蝉鸣。

可是到了夏末秋初,丈夫有一天因公事要出去应酬,想把已经沾满汗水的衣领给替换掉。不巧的是,衣领全都送去洗衣房了。信子的丈夫平时格外注意仪表,脸一下就阴沉了下来。他穿着背带夹,一反常态地抱怨道:“光顾着写小说怎么行啊。”信子默默地低下头,帮丈夫拂去外套上的灰尘。

过了两三天之后的某个晚上,丈夫聊起了晚报上登载的粮食问题,问信子每个月的家用是不是能够少要一些。还说道:“你也不小了,不能总是像个女学生。”信子绣着丈夫要用的领饰,便随口敷衍了几句。可没想到丈夫却来劲了,絮絮叨叨地说:“就像这个领饰,还是去外面买来的实惠。”这下,信子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最后丈夫一副扫兴的样子,随手翻开了本貌似是商业周刊的杂志,悻悻地看了起来。等晚上睡觉关灯时,信子背对着丈夫,喃喃道:“我以后不会再写小说了。”丈夫只是沉默着,什么都没有说。信子又轻声地重复了几次刚才的话。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她的哭声。丈夫训斥了她几句。即便如此,她的抽泣声仍断断续续,不绝于耳。不知不觉之中,信子紧紧地抱住了丈夫。

第二天他们又和好如初,仍是一对和睦夫妻。

岂料接下来这一次,有天晚上丈夫过了12点也没从公司回来。好不容易把丈夫给盼回来了,丈夫却满口酒气,连雨衣都脱不利索。信子皱着眉,麻利地帮着丈夫更衣。丈夫却大着舌头,冷嘲热讽道:“如果我今晚不回来的话,你的小说肯定会写得很顺利吧。”这句话他重复了很多次。那天晚上信子睡下之后,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她想着这个场景如果让照子看见的话,不知道照子该和她一起哭得有多伤心。照子啊照子,我所挂念的就只有你一个人啊。信子忍受着丈夫那带着酒臭味的气息,并在心中无数次的呼唤着妹妹的名字。这一晚上她辗转反侧,几乎未能一眠。

即使如此,第二天还是和好如初了。

就在这样的事情屡屡发生的过程中,秋意渐渐地浓了。不知从何时起,信子变得很少伏案执笔。丈夫也不像以前那样,对她的文学类话题感到新奇。他们每天晚上都围着火盆,聊着琐碎的家用花销来打发时间。而这些话题,至少对于晚上小酌之后的丈夫来说,是最感兴趣的。信子仍时不时看着丈夫的脸色行事,好不可怜。而丈夫不懂信子的这些心思,含着最近留长的胡子,边想边用比平时更加欢快地声调说:“如果再加上个孩子…”之类的话。

从这个时候开始,表兄的名字渐渐地出现在了每月的杂志上。信子在结婚之后,就像忘记了他一样,和他断绝了书信往来。像他从大学的文科专业毕业、开始办同人杂志之类的近况,都是从妹妹的信中得知。信子也提不起兴致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但在杂志上看到他写的小说时,还是有种和之前一样的熟悉感。她一页页地浏览着,时常一个人莞尔一笑。在小说里,俊吉果然也是将嘲讽与幽默运用自如,就像宫本武藏的二刀流一样。但她总觉得,在这些看似轻快的嘲讽背后,隐藏着一种落寞的失意,这种感觉以前她从未在表兄身上看到过。一想到这儿,信子不由得有些内疚起来。

自那之后,信子对丈夫更加地温柔了。在寒冷的夜晚,丈夫总是能看到火盆对面信子灿烂的笑容。信子看上去比以前更年轻,也经常梳妆打扮。她将针线活摊开,和丈夫聊当年他们在东京办婚礼时候的事情。丈夫看到信子连一些琐碎的地方也记得,既感意外又觉得高兴。每当被丈夫调侃地说道“亏你连这些事也记得啊”,信子总是保持着沉默,只用柔媚的眼神来回应丈夫。可为什么当时的事情能记得如此清晰,她自己也经常感到不可思议。

不久后,母亲写信告诉信子,妹妹已经订婚了。信中还提到,俊吉为了迎娶照子,在山手一带的郊外安了新家。信子马上写了封长信给母亲和妹妹,以表达祝贺之情。在写到“我们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参加婚礼,真是太抱歉了……”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再三思量,却难以下笔。于是她抬起了头,望向屋外的松林。松树在初冬的天空下,显得苍绿而又茂盛。

这天晚上,信子和丈夫说起了照子的婚事。丈夫一如既往地淡笑着,饶有兴致地听着信子模仿照子的口气说话。可信子说着说着,却隐隐地觉得她这是在对自己说照子的事。“好了,我们差不多该睡了。”两三个小时之后,丈夫摸着自己柔软的胡子,懒懒地起身离开火盆。信子拿不定主意该送什么礼物给妹妹,用火钳子在碳灰上写着字,这时突然抬起头说:“说起来也真不可思议,我就这样多了一个妹夫。”“这不明摆着吗?因为你有一个妹妹啊。”丈夫虽这么说,信子却依旧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再多说。

照子和俊吉在十二月中旬办了婚礼。这天从将近晌午时分就开始星星点点地飘落雪花。信子中午一个人吃完午饭之后,饭菜里的鱼味在口中久久不肯散去。信子想着:“不知道东京是不是也在下着雪。”久久倚着幽暗客厅中的火盆。雪下得越发猛烈了,可她口中的鱼腥味,还是不曾消失。三

第二年的秋天,信子和公干的丈夫一起来到了阔别已久的东京。这次他们只能在东京停留很短一段时间,而丈夫要办的事情又很多。除刚到时匆匆地去信子的母亲家里露了个脸之外,几乎找不出一天时间陪她到外面逛逛。因此,她去郊外拜访妹妹夫妻的新居时,也是一个人从新街区的电车终点站坐着人力车晃晃悠悠去的。

他们的家靠近街区和葱田接壤处,附近用来出租的新房挤挤挨挨。带着屋檐的门,光叶石楠的篱笆,竹竿上则晾着洗好的衣物,所有的房子看上去都是千篇一律。眼前这普通的住房环境,多多少少让信子有些失望。

她敲门后,出来应门的是俊吉,这令她有些意外。俊吉和以前一样,看到这位稀客的脸,轻快地说了声:“哟。”

她看着他,想着他是什么时候不再是光头的呢。说道:“好久不见。”“快进来吧。不巧的是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照子呢?不在吗?”“出去有点事。女佣也是。”

信子感觉有些莫名的尴尬,在玄关的一角,脱下了内衬鲜艳的大衣。

俊吉招呼她进了书房兼客厅,八席大的房间。无论看向何处,凌乱堆放着的全是书。特别是下午能照到太阳的纸隔扇边有个小紫檀桌,那周围报纸杂志和稿纸散落了一地,都不知道该从何收拾起。其中诉说着年轻妻子存在的,就只有靠在壁龛墙上的一把新古琴罢了。信子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刻也不曾将目光移开。“信里面提到你要来,但没想到你是今天来。”俊吉点了根香烟,眼神中充满了怀念,问道:“在大阪的生活怎么样?”“阿俊你呢?还幸福吗?”信子也在这两三句的对话中,感到往昔那种熟悉的氛围又回来了。虽然他们几乎没有怎么互通过信,算起来这两年多的尴尬回忆,却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让人困扰。

他们围着一个火盆伸手取暖,聊着各种各样的事。一会儿说起俊吉的小说,一会儿说起两人共同的熟人的话题,一会儿又比较起东京和大阪来,话题像是没有尽头一样,说也说不完。但虽然他们聊了很多,却谁也没有提起过生活琐事。这让信子更觉得是跟自己的表兄在说话。

他们之间有时也会有沉默的时刻。每到这个时候,她总是微笑着看着火盆里的灰。说不上是在等待,她却微微感觉自己在期许着什么。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刻意,每到这个时候俊吉总是很快找到新的话题,打破她的思绪。她不由地开始观察表兄的表情。而他正漫不经心地吞云吐雾,看不出有一丝的不自然。

过了一会儿照子到家了,看到姐姐,高兴地就要拉住她的手。信子脸上挂着笑容,可眼睛里却含着泪水。两人暂时忘记了俊吉的存在,互相询问着这一年多来的生活情况。特别是照子,她兴奋得脸色透红,不忘告诉信子自己到现在还在养着鸡。俊吉抽着卷烟,一脸满足地看着她们,一如既往地在一旁微微笑着。

这时女佣也回到了家。俊吉从女佣手中接过了几枚明信片后,就迅速地坐到桌子前,动笔写了起来。照子看到女佣刚才也不在家,显得有些意外:“这么说起来姐姐刚刚来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吗?”“不是,只有俊哥在家。”信子强装平静地回答道。

俊吉没有转身,说道:“赶快谢谢你丈夫,这碗茶还是我倒的嘞。”

照子与信子目光相会,恶作剧似的扑哧一笑,对丈夫却故意似的什么都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信子和妹妹、妹夫一起共进晚餐。照子介绍说,这饭菜里用到的鸡蛋,全是自己家的鸡生的。俊吉向信子敬葡萄酒,开始说起些带有社会主义色彩的道理,比如“人类的生活是建立在掠夺上的。往小里说,从这个鸡蛋就可以看出来”。虽然如此,可在这餐桌上的三人中,就数俊吉最喜欢吃鸡蛋。照子说俊吉这是歪理,发出了如孩童般的笑声。这餐桌上的氛围也使信子不由地回想起遥远的松林,起居室那寂寞的黄昏。

吃完饭后水果之后,话匣子也还是不见底。有些微醺的俊吉,盘腿坐在长夜的电灯下,兴致勃勃地讲着他最擅长的那些诡辩。谈笑风生之间,让信子感觉自己又回到年轻的时候。她眼中带着一丝热情说道:“要不我也写本小说吧。”

俊吉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说了句古尔蒙的警句:“缪斯们都是女人,因而只有男人,能将她们玩弄于股掌之中。”信子和照子两人异口同声地否定古尔蒙的权威。“那么说只有女人能做音乐家喽?阿波罗不还是男人嘛!”照子较真地辩驳道。

夜渐渐深了。信子最终还是留宿在了妹妹家。

睡前俊吉打开了靠走廊的一面护窗板,穿着睡衣便走向了狭小的庭院。也没刻意邀请谁地说道:“出来看看吧。今晚的月亮很美。”信子一人跟着他的脚步,在走廊口换上了在庭院穿的便鞋。她没穿布袜,脚上感觉到了露水的冰冷。

从庭院一角孱弱丝柏的树梢间,可以一窥月亮的样子。表兄站在这颗丝柏树下,眺望着这片微微发亮的夜空。“这里长着好多杂草。”对这片杂乱的庭院,信子有些不安,战战兢兢地走向他。而他只是望着天空,轻声说道:“大概是阴历九月十三日吧。”

无言的沉默持续一段时间之后,俊吉静静地回过头来说道:“去看看鸡笼吧。”信子默默地点了点头。鸡笼和丝柏在正好相反的庭院角落里。两人慢慢地并肩走到那里。在草编的围栏里,只有一片散发着鸡味的朦胧光影。俊吉看着小屋,如自言自语般轻声地对她低语道:“它们正在睡觉。”信子愣愣地站在乱草之中,不由地想到:“这是被人取走鸡蛋的鸡。”

两人从庭院里回来的时候,照子在丈夫的书桌前,呆呆地望着电灯,望着青色叶蝉孤零零爬在灯罩上的电灯。四

第二天早上,俊吉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西服,吃完饭后就匆匆走向门口。说是朋友亡故一周年,要去扫墓。“知道吗,要等我。中午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的。”他边穿着外套,边叮嘱着信子。而她只是默默地微笑着,纤弱的手中拿着他的礼帽。

照子送丈夫出门之后,就招呼姐姐坐到火盆旁,勤快地给她敬茶。邻居夫人的故事、访问记者的故事、还有和俊吉一起去看的某外国歌剧团的故事,除此之外她好像还有很多很多愉快的故事要讲。可信子的心却沉重了起来,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在敷衍照子。终于,照子也发现了这一点。妹妹有些担心地看着她,询问道:“怎么了?”可信子也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挂钟敲响10点的时候,信子闷闷地抬眼说:“俊哥还是没有回来呢。”听着姐姐这么一说,照子也瞥了一眼钟,只是淡淡地说道:“时间还早。”从妹妹的话语中,信子感受到了一个备受丈夫疼爱的新婚妻子的心境,便愈发闷闷不乐起来。“照子真是幸福啊。”信子把下巴缩进领口中,开玩笑地说道。但其中潜藏的那份羡慕之情,却是怎么样也控制不住。

照子则活泼天真地微笑着,假装嗔目的样子道:“你可记好了。”马上又撒娇似的加了一句:“姐姐不也很幸福嘛。”

听到这句话,信子不由得心中一颤。

她微微抬眼,反问道:“你这么觉得吗?”话音刚落,她便后悔了。照子瞬间面色古怪,和姐姐四目相对。照子脸上也带着掩饰不了的悔意。信子强颜欢笑道:“你能这么想,说明我也是个幸福的人。”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她们在挂钟走时的声响下,心不在焉地倾听着火盆上铁壶里开水沸腾的声音。“可是姐夫不是挺温柔的么?”终于照子战战兢兢地小声问道。那声音中明显带有同情的味道,而这个时候信子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怜悯。她把报纸摊开在腿上,阅读起上面的内容,故意什么都不回答。和大阪的报纸一样,上面登着关于米价问题的报道。

不久,安静的客厅里响起了抽泣声。信子把目光从报纸移开,看着火盆对面的妹妹正用袖子捂着脸。“你用不着哭啊。”即使姐姐安慰,照子依然止不住地抽泣。信子感觉到残酷的喜悦,许久都无言地盯着妹妹颤抖的双肩。后来,信子顾忌着女佣的反应,便对着照子轻声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只要照子你能幸福,就比什么都重要。真的,只要俊哥爱着你就……”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也受到自己所说的话的影响,渐渐地感伤起来。突然间,照子放下袖子,抬起了泪眼朦胧的脸。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她的眼中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是有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嫉妒之情,映红了她的双眼。“那姐姐……你昨晚又为什么……”照子话还没说完,又将脸埋入袖子中,爆发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两三个小时后,信子坐在人力车上,晃晃悠悠地赶往电车的终点站。她只能透过前方车篷上四角的赛璐珞小窗看外面的情形。一幢幢偏僻地段特有的房屋和泛黄的杂树树梢,缓缓地、延绵不绝地向后远去。如果说这场景中有什么不动的东西存在的话,那恐怕就是飘着薄薄浮云的凉爽秋季的天空吧。

她的心很平静。可这份平静,却是用无奈的放弃换来的。照子爆发之后,两人哭作一团,哭过之后很快就又和好如初了。可事实始终是事实,到现在信子也没能放下。没等表兄回家,信子就踏上了归途,乘上马车时,隐隐觉得自己与妹妹将永远形同陌路。这种感觉肆意蔓延,渐渐冻透了她的心。

信子突然抬起头。从赛璐珞的小窗中,看到表兄握着手杖沿着杂乱无章的街道走来。她的心动摇了,是让车停下,还是就这样错身而过?她按捺住悸动,只是在车篷下徒然地犹豫不决着。眼看着俊吉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近。微弱的日光下,他在有很多小水洼的路上慢慢地走着。“俊哥。”信子差点脱口喊了出来。这时俊吉也正好在她的车旁出现。他的样子一如既往。而信子又开始犹豫了。俊吉不知道这一切,终于还是与信子的车擦肩而过。此时的天空微微地浑浊,周围的房子稀疏地排列着,高大的树木枝梢泛黄,身后还有那总是很少有人经过的郊区街道。“秋天……”

在微有寒意的车篷下,信子周身感觉着寂寞,这样感叹道。(1920年3月)

阿富的贞操

那是1868年5月14日的午后。这天下午传来了这样的训令:“政府军将于明日清晨围剿东睿山彰义队。上野地区一带的居民请立即撤退。”

在下谷町二丁目的杂货店,古河屋政兵卫撤退后的空屋中,一只三色大花公猫静静地端坐在厨房角落处的鲍鱼扇贝前。

在大门紧闭的家中,就算是午后,也一片漆黑,听不到一点人声。耳边只有这连日长雨的声音。雨时不时倾盆落在屋顶,后又变作绵绵细雨。雨声一大,猫那琥珀色的眼珠就会瞪得圆圆的。也只有这时,在暗得连灶台在哪儿都看不清的厨房里,才看得见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磷光。在知道除了哗哗雨声再无其他动静后,猫也就原地不动地又眯起了眼睛。

这样反复了几次之后,猫像是终于睡着了,中途再也没睁开眼睛。而雨势仍旧是忽大忽小。两点、三点……就在雨声中,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快四点时,猫不知受到了什么惊吓,突然竖起耳朵并睁大双眼。可雨势比之前要小了许多。除了街上来来往往奔驰而过的轿子声,再也没有其他声响。在经过了数秒的沉寂之后,黑暗中的厨房不知不觉中朦朦地亮了起来。狭小板间里的灶台、没有盖子的水缸里泛起的水光、灶神台上的松柏、天窗上的绳索都渐渐地映入眼帘。猫终于按耐不住,它不安地瞪着敞开着的出水口,并慢慢撑起了自己那庞大的身躯。

这时不仅是出水口的门被打开了,房间的拉门也开着,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的乞丐。他探出包着破旧头巾的头,竖起耳朵探听了会儿这沉寂的家中的动静。确定里面没人之后,便悄悄地溜进了厨房。整个厨房里就数草编座垫看上去最新,他都顾不上会在上面留下水印。此时,猫垂下了耳朵,向后退了两三步。可这乞丐完全不觉得惊讶,一边合上门,一边慢悠悠地取下脸上的头巾。他满脸络腮胡,还贴着两三张膏药。除去脸上满是污泥,五官还算是端正。“三毛——三毛——”

乞丐时而甩着头发上的水,时而边擦着脸上的雨滴,边轻声地唤着猫的名字。猫好像对这声音很熟悉,先前垂下的耳朵又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但它仍伫立在原处,时不时用怀疑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在这段时间里乞丐穿过座垫,完全不顾及自己脚上沾满污泥连腿毛都难以分辨,就一屁股盘坐在了猫的前面。“三毛,怎么了?看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该不会就你被丢在这里了吧。”

乞丐边笑,边用自己那双大手抚摸着猫的头,摸得猫都有点想逃了。可它却没再往后逃,反倒是就这么坐下了,渐渐眯起了眼。乞丐摸完猫之后,这次又从浴衣的怀中掏出了泛着油光的手枪。在这微弱的光线中,他开始检查起了扳机的状况。在弥漫着“战争”气味的空气中,一个乞丐在一间空屋的厨房里摆弄着手枪——这确实是个充满戏剧性的奇特场景。而他身旁那只眯着眼的猫,还是弓着背,仿佛知晓一切的秘密,只是冷冷地坐在那里。“三毛阿,到了明天,这块地方就要沐浴在枪林弹雨中了。要是中弹,你可就要死啦。就算明天外面再怎么吵闹,你也别出去,一整天都给我好好藏在屋檐下面……”

乞丐一边检查着手枪,一边时不时跟猫说话。“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但是今天就要在这里和你别过了。明天对你来说也是个麻烦的日子。我说不定明天也会死。就算明天又能不死,我以后也不准备再和你一起翻垃圾了。怎么样,你高兴吧?”

说着说着雨又开始倾盆而下。乌云也像是要笼罩住屋脊瓦一般,压向了屋顶。厨房中那微弱的光线,变得更加暗了。可乞丐却连头都不抬,检查完手枪之后,开始全神贯注地上膛。“还是说你会觉得有些可惜?不过,世人都说猫忘恩负义。看起来你好像也是这样的。哎,算了,这种事也无所谓。只是连我都不在的话……”

乞丐一下闭上了嘴。突然传出有人向出水口走近的动静。乞丐收起手枪,并转过身来。这两个动作几乎同时发生。与此同时外面出水口的拉门也被拉开。乞丐慌乱中摆好架势,和闯入者四目相对。

拉门而入的人一看到乞丐的样子,反被吓了一跳,轻声地叫了句“啊!”。那是一个赤脚拿着大黑伞的年轻姑娘。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冲回雨中。当从最初的震惊,终于慢慢地恢复了勇气后,她就透过厨房里的微光,直直地盯着乞丐的脸看。

乞丐可能也被吓呆了,就这么抬着单膝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不过他的眼神中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透着戒备心了。两人只是默默地互相凝视了对方一会儿。“什么呀,你不就是那个新公吗?”

她好像平静了点,便向乞丐搭话了。乞丐则笑眯眯地朝她点了两三下头。“真是不好意思啊。因为雨实在是太大了,看屋里没人忍不住还是进来了。我可没有改行要做闯空门的小偷哦。”“真是吓我一跳。就算不是来闯空门的,但你这是不是也皮太厚了?”

她一边甩着伞上的雨滴,边气得又说道:“好了,快点从这里出来吧。我要进门了。”“嗯,我会出去的。就算你不叫我走,我也是会走的。姑娘你还不去避难吗?”“去避难了。虽是去避难了……哎,这种事怎么样都行吧?”“这么说,你是忘带东西了吧。算了,你快进来吧。站那里会淋到雨的。”

她还是显得有些义愤填膺,连乞丐的话也没有搭理,就走到门口的板间坐了下来。把沾了泥的脚伸向水槽后,便往上哗哗地倒水。乞丐镇定自若地盘坐着,摸着自己那长满胡子的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皮肤呈小麦色,鼻子周围还长着雀斑,和一般的乡下姑娘无异。看她的穿着也像是个小丫鬟,手上拿着手工做的木棉包袱,腰上就只系着小仓织的腰带。但她清秀的五官、结实圆润的体形所散发出的美,不禁让人联想起新鲜的桃子和梨。“外面这么乱你还回来,该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吧。是忘拿了什么?快告诉我吧,好姑娘——阿富。”新公又执拗地问道。“你管我忘记了什么。你还是赶快先出去吧。”

阿富冷冷地回答道。突然,她又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扬起头看着新公认真地问道:“新公,你有没有看见我家三毛?”“三毛?三毛刚才还在这……咦,它这是去哪里了?”

乞丐环顾四周,发现不知何时猫竟端坐在架子上的臼和铁锅之间。想必阿富和新公是同时看到它的。她猛地把舀子一扔,从板间站了起来,完全不顾新公的存在。然后满面春光地微笑着,唤着趴在架子上的猫。

新公的目光从趴在昏暗架子上的猫,转到了阿富身上,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说道:“你忘记的东西就是猫呀?”“是猫又怎么了?三毛、三毛、快下来。”

新公突然笑出了声。这笑声在雨声之中显得特别刺耳。阿富气得涨红了脸,大声骂道:“这有什么可笑的?老板娘忘记把三毛给一起带上了。现在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嚎啕大哭,嘴里念着要是三毛被打死了该怎么办呀。我这不也是因为觉得可怜,才下雨天还特地跑回来找它嘛。”“你说的是。我不会再笑了。”

即便如此,新公还是忍不住地笑,打断阿富说道:“我还是不笑你了。不过,你好好想想。明天就要开始‘打仗’了,就为了区区这么一两只猫。这不管怎么想,都很可笑。你也真是够可以的,不过像你老板娘这样不懂事儿的人,我也真是没见过。退一万步说,就算要找三毛……”“快闭嘴!我不想听到人说老板娘的坏话!”

阿富气得直跺脚。乞丐看到她这阵势倒也没吃惊,还毫不客气地盯着她看。她那时的样子透着一股子野性的美。被雨淋湿的衣服、围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整个的曲线。一看就是个不知情事的年轻身体。

新公直勾勾地看着她,又笑着说道:“退一步讲就算要找三公,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派你出来。你说是吧?现在上野周边的人家都已经撤光了。一排排的房子虽都在,可一个人都没有,这和在野外有什么区别。狼倒是不会出没,可会遇到什么危险,可是说不清的啊?多说不宜,我就点到为止了。”“别瞎操心了。还是赶快帮我把猫逮住吧。一时半会儿打不起仗来,能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啊。”“我可没有开玩笑。年轻姑娘一个人在街上走,这个时候不危险什么时候危险啊?远的不说,现在就你我两个人在。万一我起了歹念,你打算怎么办?”

新公的口气让人分不清他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可阿富清澈透亮的眼中,不见一丝恐惧的影子。

只是她的脸颊比起刚才,更加红晕起来。“新公,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要吓唬我吗?”

阿富为表示威吓,向着新公逼近了一步。“吓唬你?只是吓吓你倒好办了。这个世道,就连肩上带个军衔的人都有很多败类。更何况我可是个乞丐。可不是吓你。如果我真的图谋不轨……”

新公话还没说完,阿富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他跟前,举起大黑伞往他头上狠狠地砸了下去。“少在这里猖狂。”

说罢,阿富又用尽全力地拿伞朝新公的头上打了下去。慌乱之中新公一躲,伞就痛打到了他穿着浴衣的肩上。猫被这阵势给吓得踢落了一个铁锅,一跃到了放灶神的架子上。猫这一跳,把灶神的松枝和盛着油的油灯都给翻落在新公的身上。新公在跃身而起之前,不知被阿富的伞暴打了多少下。“你这混蛋!混蛋!”

阿富不停挥动着雨伞。新公挨着打,终于抓到机会一把夺过雨伞,往地上一摔,猛地扑向了阿富。两人就在这狭小的板间里,互相厮打了一番。在他们打得最起劲的时候,大雨又压向了屋顶,发出巨大的声响,屋里的光线也随着愈发猛烈的雨声变得更加昏暗起来。新公即使被打、被抓,还是不顾一切地要压制住阿富。失败了几次之后,以为终于抱住她了,她却突然像弹开了似的,逃向了排水口。“你这臭娘们!……”

新公走过拉门,瞪着阿富。阿富不知何时头发也散了,瘫坐在板间的地上,反手握着原先插在腰间的剃刀。她这样子带着一股杀气,同时又透着几分妖艳。说起来和在灶神台上挺着腰的猫有些相像。两人在短暂的沉默之中,互相窥视着对方。霎时间,新公露出了做作的冷笑,并从怀中掏出了手枪。“你倒是使劲挣扎给我看看啊。”

枪口慢慢地指向了阿富的胸口附近。即使如此她仍是惜字如金,一言不发地盯着新公的脸。新公看到她不再闹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新招,把枪口对准上面。昏暗之中,枪口的上方,猫琥珀色的眼睛忽隐忽现。“这样好吗,阿富?”新公含着笑声,挑衅地说道:“这个枪声一响,猫可就要从上面倒栽下来了。当然朝着你开一枪,你也会和它一样。你觉得这样好吗?”

新公的手指已慢慢向扳机施力。“新公!”突然间阿富叫出了声。“不行。你可千万别开枪。”

新公的眼睛是看向了阿富。可手上的枪,却还是瞄准着三毛。“行不行又与我何干啊?”“被打到就太可怜了。就算只有三毛也好,求你放过它吧。”

阿富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眼中流露出了担心的神色,颤抖的双唇之间露出了细巧的一排牙齿。新公半是嘲讽,又半是疑惑地品着她的表情,最后他终于还是把枪给放下了。此时阿富的脸上也透出了放心的神情。“那我就放过这只猫,作为交换——”新公狂妄地说道,“要借你的身体来赎。”

阿富将眼神移向了别处。憎恨、愤怒、厌恶、悲哀,还有其他情感混杂在一起烧上了她的心尖。新公时时刻刻注意着她的变化,侧身走到她的身后,一把拉开客厅的门。客厅比起厨房,光线更是昏暗。虽说人是从这里撤走了,但还是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留下的碗柜和长火盆。新公愣愣地杵在那儿,身上渗出了丝丝汗水,随后视线落到了阿富的领口处。可能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阿富转过头,仰视着站在身后的新公。她的神情又变回了原来神气活现的样子。这下反倒是新公有些乱了阵脚,莫名地眨了眨眼睛,又把枪口对准了猫。“不要这样。都说了不要伤害它。”

阿富在制止他的时候,手中的剃刀掉落在了板间的地上。“不想看到它受伤,就乖乖地到里面去。”新公轻蔑地笑着说道。“真是得寸进尺。”阿富恨恨地轻声嘀咕道。但她猛地站起身来之后,就像个在闹别扭的姑娘,快步地走进了客厅。新公看到她这么快就放弃了抵抗,感觉到有些惊讶。这个时候,雨声一直轻轻地掠过耳边,晚霞的光从乌云间撒下,幽暗的厨房也亮了起来。新公愣愣地站在房间里,专注地听着客厅里的动静。宽衣解带的声音,阿富平躺下的声音,之后客厅就陷入一种沉寂之中。

新公迟疑了一阵之后,走进了微暗的客厅。在客厅的正中央,阿富拿袖子遮住脸,就这么平躺着。新公一看到她,就拔腿逃回了厨房。他那时的表情真是难以形容,像是看到什么恶心东西时的表情,看着又像是在害羞。本以为他会回到板间,没想到他背对着客厅,突然开始苦笑起来。“我这是开玩笑阿,阿富。开玩笑的。赶快从那里出来吧……”

过了几分钟之后,阿富怀里揣着猫,另一只手拿着伞,和铺完破草垫的新公随意讲了些什么。“姑娘,我有些事想问你啊。”

新公好像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不敢看着阿富的脸说话。“想问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把身体托付给一个人,对女人来说是终身大事吧。为了救一只猫……阿富你就这么轻易答应了。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

新公说罢沉默了。而阿富却笑着安抚着怀中的猫。“这只猫有这么可爱吗?”“三毛确实是可爱。”阿富含含糊糊的答道。“还是说因为你是这附近出了名的为东家考虑。所以怕三毛被杀了,自己对不起老板娘?”“三毛也确实可爱。老板娘也确实是重要。可是我只是……”阿富歪着头,看着远处说道,“该怎么说呢?只是我觉得那个时候如果不这样做,会有点愧疚。”

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新公一个人抱着膝盖,呆坐在厨房里。暮色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慢慢向厨房逼近。拉窗的绳子、水槽旁的水瓶都一一消失在黑暗里。烟雨之中,仍旧传出了上野报时钟那沉闷的钟声。新公像是被这钟声给惊醒了,扫了一眼已变得静悄悄的四周。然后摸索着找到水槽,用水瓢满满地盛了一瓢水喝。“我源氏繁光家的后人村上新三郎,今天算是受教了。”

他咕哝着,津津有味地在黄昏中喝着冷水。

1890年3月26日,阿富和老公、三个孩子一起漫步在上野的街上。

这天,上野的竹之台广场正好在举办第三届内国博览会开幕式。加上黑门附近的樱花已经都盛开了。所以街上人潮涌动。看开幕式归来的马车、人力车一股脑儿地从上野方向涌来。其中不乏像前田正名、田口卯吉、涉泽荣一、辻新次、冈仓觉三、下条正雄等知名人士。

阿富的丈夫抱着5岁的次子,长子则是抓着他的袖口,在这人来人往中穿行,时不时还担心地回过头看看她。阿富牵着长女的手,每当丈夫回头时,都会露出似阳的微笑。当然这20年的岁月也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痕迹。但她眼中的光彩却不减当年。她在1971年、72年的时候,和古河屋政兵卫的侄子,就是现在的丈夫结了婚。丈夫那个时候在横滨,而现在在银座的某条街上开了一家小小的钟表店。

阿富突然抬起了头。这时正好有一辆双马马车经过,里面坐着神情悠然的新公。现在的新公可不同往日了,头上戴着有鸵鸟羽毛装饰物的帽子,身上别着各种荣誉勋章。他的胡子已经半白,脸色泛红,望向她们,和以前那个乞丐并无不同。

阿富情不自禁地慢下了脚步,不可思议地是她并不觉得惊讶。虽然不知为何,可阿富心里清楚新公可不是个普通的乞丐,不知是因为他的长相、言辞,还是带着手枪的缘故,总之就是这么觉着。阿富面不改色地端详着新公。新公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也望着她。

二十年前那个雨天的回忆,在一瞬间涌上阿富的心头。她在那一天为了救一只猫,差点就莽莽撞撞地委身于新公。到底自己的动机是什么呢?她也不清楚。而新公在那种情况下,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她。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她也不明白。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些对阿富来说,都再正常不过了。与马车擦身而过之后,她有了种释怀的感觉。

新公的马车经过的时候,她的丈夫又从人群中回过头来看她。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对着丈夫微笑。笑得是如此灿烂、愉悦……(1922年11月8日)

烟草与魔鬼

烟草本来是日本没有的植物。那么它是几时舶来的呢?在不同的记录中,年代并不一致。有的写是庆长年间,有的写是天文年间。不过,大约在庆长十年,各地已经在栽培烟草了。到了文禄年间,吸烟在大众当中流行开来。甚至出现了这样的打油诗:“什么东西没有用?禁烟令、选钱令、天皇的御旨、郎中的花架子”。

至于这烟草是经谁的手舶来的,历史学家们要么说是葡萄牙人,要么说是西班牙人。但那未必就是唯一的答案。另外还有一个以传说的形式流传的说法。据说,烟草是

魔鬼

不知从哪里带来的。而这魔鬼,又是由天主教的传教士(大约是圣方济大人)千里迢迢地带到日本的。

这样说,天主教的信众们也许会兴师问罪,以为我在污蔑他们的传教士。不过要我说,这颇像是真事。要论缘故,西洋的上帝渡洋而来,西洋的魔鬼也跟着渡洋而来——西洋的善舶来此地的同时,西洋的恶也跟着到来,这是极为自然的事。

不过,那魔鬼是否真的携烟草而来,这个我也无法保证。据阿纳托尔·法郎士的著作称,魔鬼曾企图用木犀草的花诱惑一个僧人。这样看来,魔鬼将烟草带来日本一说,也不能说完全杜撰。就算是杜撰,这杜撰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更接近真实——我如此想到,便决定将关于烟草舶来的传说写在这里。

天文十八年,魔鬼化身为追随圣方济·沙勿略的一名教士,渡过漫漫海路,平安来到日本。他之所以化身为当中的一名教士,是因为那名真身在澳门港还是哪里上岸后,一行人所乘的黑色商船在不知此事的情况下升帆启程。于是,一直将尾巴缠在帆桁上倒挂着偷窥船中情形的魔鬼便速速化成那名男子的模样,朝夕侍奉圣方济大人。这位魔鬼大人在拜访浮士德博士时能够摇身变作身着红色外套的傲岸骑士,因此这点小伎俩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他来到日本一看,发现情况跟在西洋读过的马可·波罗游记大为不同。第一,据那游记讲,全国上下遍地都是黄金,但上哪儿看都没有这样的光景。既如此,用爪子在十字架上蹭上一蹭,变作金子,也足可拿去诱惑于人。还有,书上讲日本人懂得用珍珠还是什么的灵力起死回生的法子,这看来也是马可·波罗的杜撰。既是杜撰,大可在各处水井里吐点唾沫,使恶疾流行。人们在苦痛之下,多半会将来世的天堂忘却。魔鬼跟在圣方济大人身后,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一路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同时暗暗地想着这些事,径自露出会心的微笑。

但这里有一件比较麻烦的事,这事就连魔鬼大人也无计可施。因为圣方济·沙勿略大人才刚来到日本,还没有怎么布道,也就没有人信天主教。最紧要的可供诱惑的对象一个也无。对此,再神通的魔鬼也大大地挠头了。首先,眼下这无聊的辰光,不知该怎生打发是好。

于是,魔鬼思来想去之后,决定先搞点园艺打发时间。因为从西洋出来的时候,他将林林总总的植物种子放在耳孔之内带了来。园地可借点邻舍的田地,不费什么事。且连圣方济大人都称妙极,赞赏有加。当然,大人以为自己的这个教士是要将西洋的药用植物什么的在日本移植。

魔鬼很快便借来锄锹,以十分的耐心开始耕作起路边的田地。

正值水汽充足的初春,横曳的云霞底下传来远处寺庙那昏沉沉的钟声。这钟声实在悠扬,全不像他听惯的西洋教堂的钟声那样清越异常,直贯脑门。如果你以为在这样太平的景象当中,魔鬼想必也逍遥快活,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听到这梵钟,比听到圣保罗教堂的钟声还要不快,只阴着脸,使劲地耕起田来。因为听着这悠扬的钟声,沐着这暧暧日光,心便出奇地放松,既不会生出行善之念,也不能发起作恶之心。如此一来,特地渡海前来诱惑日本人的努力就白费了。不爱劳动的魔鬼因为手掌无茧而挨过伊万的妹妹批评,他肯这般竭尽全力、勤勤恳恳地挥动铁锹,完全是为了将这动辄缠身、催人欲眠的道德味儿驱走。

魔鬼终于在数日之内耕完田,将耳孔里的种子播在畦间。

那以后的几个月间,魔鬼播下的种子发芽抽茎,到那年的夏末,宽宽的绿叶便将田里的泥土遮得不留一丝缝隙。但知道这植物名称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就连圣方济大人来问,魔鬼也只在那里诡笑,沉默地不作任何回答。

在这当中,这植物的茎杆顶部长出一簇簇花儿来。这是一种漏斗形状的浅紫色花儿。魔鬼因付出如此辛苦,对这花儿开放大为欣喜。于是,他在早晚修行完毕之后,必到那田里去,心无旁骛地栽培照料。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这是圣方济大人外出布道、不在家的那几天发生的事)。一个牛贩子牵着一头黄牛经过那片田,定睛一看,只见篱笆内开着团团紫花的田里,有个穿黑色僧衣、戴宽檐僧帽的西洋教士在不停地捉那伏在叶子上的虫。牛贩子因那花太过稀罕,不由地停住脚步,摘下斗笠,礼数周全地向那教士问话:“请问教士大人,这是什么花?”

教士回过头来。这是个塌鼻梁、小眼睛、一副老好人模样的西洋人。“这个么?”“是的。”

西洋人靠着田边的篱笆摇了摇头,用不熟练的日语这样说道:“这名字嘛,对不住得很,不能跟人讲。”“莫非这是圣方济大人嘱咐不许讲的么?”“不,不是的。”“那你就告诉我吧。我最近也受了圣方济大人的教化,如此这般皈依了教旨呢。”

牛贩子得意地指指自己的胸口。看过去,他脖子上果真挂着小小的黄铜十字架,在太阳下闪光。不知是否因为那反光刺眼的缘故,教士略皱了下眉头,垂下眼,很快便又用亲切的语气,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认真,这样说道:“这样还是不行。这是我国的规矩,不许跟别人讲的。你倒是可以自己猜上一猜。日本人很聪明,一定猜得中。要是猜中了,这田里种的全都送给你。”

牛贩子大约觉得教士在捉弄自己。他晒黑的脸上露出微笑,故意夸张地偏着脑袋。“是什么呢?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不明白。”“也不是非得今天。三天时间,你想好再来。问别人也没有关系。猜得中,这些全给你。还有红酒也给你,要么把《现世乐园图》给你?

牛贩子被对方过分的热情给吓着了。“那,要是猜不中,又该如何?”

教士将帽檐往上推了推,摆着手笑了。使牛贩子略觉意外的是,那笑声颇尖锐,像乌鸦一样。“要是猜不中,我就从你那里拿走点什么吧。打个赌,赌你猜得中猜不中。要是猜中,这些就全给你。”

说着说着,西洋人不知不觉又恢复了亲切的语气。“行!那我也豁出去了,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什么都可以么?比如那头牛?”“这牛就行的话,现在就可以给你。”

牛贩子笑着摸摸黄牛的额头。他始终以为这是老好人教士的玩笑。“反过来,要是我赢了,这开花的草就归我。”“没问题,没问题。那咱俩就说定了啊。”“一言为定。我以我主耶稣基督的名义发誓。”

教士听了此言,小眼发光,满意地清了两三下鼻子。然后,他左手叉腰,略往后仰,右手抚着紫色的花儿。“那么,如果猜不中——你的身体和灵魂就归我了。”

说完,西洋人右手大大一挥将帽子摘下。乱蓬蓬的头发中长着两个山羊一样的角。牛贩子不由地变了脸色,手里的斗笠掉落在地。许是因为太阳下山了的缘故,田里的花朵和叶子一下子失去了鲜艳的光泽。就连牛都像被什么东西吓住,垂下双角,发出类似大地轰鸣一般的呻吟。……“约定就是约定,跟我的约定也是。你指着我无法说出名字的那个人物发了誓,可别忘了!期限是三天。那就再见吧。”

魔鬼用一种将人当成傻子的殷勤语调这样说着,故意向牛贩子鞠了个正儿八经的躬。

牛贩子懊悔自己不小心着了魔鬼的道儿。这个样子的话,终会落到那魔鬼手里,身体和灵魂都将被那“不灭的业火”焚烧。如果那样,就只能抛弃现在的宗旨,受洗的功德也就荡然无存。

可是,既以圣主耶稣基督的名义发了誓,约好的事就不能反悔。当然,如果圣方济大人在的话,还能想点办法,不巧的是他这会儿不在。于是,他三天三夜目不交睫,琢磨怎样对付魔鬼的诡计,反败为胜。要做到这一点,无论如何都得知道那植物的名称,此外别无他法。可是,就连圣方济大人都不知道的名称,又有谁能知道呢?……

牛贩子在约定期限的前一天晚上,又一次牵着那头黄牛,悄悄地潜去教士所住的屋舍。屋舍就在田地的边上,面向道路。他到了一看,教士似乎已睡得深沉,窗户也没有透出灯光。是夜虽有月亮,但略有阴翳,月光朦胧。寂无声息的田里到处是那紫色的花儿,在令人心怯的幽暗之中若隐若现。牛贩子原本勉强想到一个计策,好歹潜来此处。但见到这死寂的光景,不由地害怕起来,甚至打算就这样打道回府算了。特别当他想到那扇门后边,长着山羊角的那位先生正在做地狱的梦,好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子灰溜溜地蔫了。然而,想到身体和灵魂要交在魔鬼的手里,眼下毕竟不是叫苦的时候。

于是,牛贩子一边祈求着童贞玛利亚的庇佑,断然将事先盘算好的计划付诸实施。这计划并不复杂。他将牵来的黄牛解开绳子,狠狠打它的屁股,硬将它赶进那片田里去。

牛屁股挨打后吃痛,跳着冲破篱笆,在田里乱踩。牛角撞到房舍的木板墙上也不只一两次。更有蹄声和叫声搅动夜幕下的薄雾,惊人的动静传向四方。这时,有人将窗户打开,露出脸来。因为太暗,看不清脸,但无疑是化身为教士的魔鬼。也许是心理作用,那头上的角在夜里也清晰可见。“这畜生是怎么回事,竟在我的烟草田里捣乱!”

魔鬼挥着手,用困倦的声音这样吼道。刚入睡不久便被吵醒使他大为光火。

而躲在田后窥伺着这一切的牛贩子耳朵里,魔鬼那句话就像上帝的圣谕一般回响。……“这畜生怎么回事,竟在我的烟草田里捣乱!”

接下来的事,就跟所有这类故事一样,极为圆满地了结了。也就是说,牛贩子准确地说出了烟草这个名称,使魔鬼极为震惊。于是,那田里种的烟草便悉数归他所有。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不过,我很早以前便觉得,这传说是不是有更深层的意思。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魔鬼固然没有能够将牛贩子的肉体和灵魂据为己有,但他成功地使烟草在日本全国普及开来。这样看来,正如牛贩子的得救同时伴随着堕落,魔鬼的失败同时也伴随着成功。魔鬼连跌跤都不会白跌。人类自以为战胜诱惑的时候,是否其实已经输掉?

另外,我顺便简单交待一下魔鬼的结局。他在圣方济大人回来后,在神圣护符的威力下最终被赶出了那片土地。但据说后来他仍旧扮作教士的模样游走四方。有记录显示,他在京都的教堂建成前后还屡屡在那一带出没。有人说戏弄松永弹正的那个果心居士便是这魔鬼。这件事小泉八云先生有写过,这里不再赘叙。后来丰臣德川两氏禁传外教,开始那阵子他还曾现过身,但最终完全从日本消失。记录中关于魔鬼的消息大体只讲了这些。只是明治后再无从得知渡海而来的他的动静,实在令人遗憾,念念难忘。……(1916年10月)魔鬼

据说传教士奥尔冈蒂诺的眼睛能看到他人无法看到的东西。特别是前来诱惑人类的地狱魔鬼,其形毕现。见过奥尔冈蒂诺那蓝色眼睛的人,无不相信此事。至少在供奉教堂里的上帝的教徒们中间,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据古抄本里讲,奥尔冈蒂诺曾在织田信长面前形容他在京都所见的魔鬼的样子。它们长着人类的面孔、蝙蝠的翅膀和山羊的脚,是一种奇怪的小动物。奥尔冈蒂诺屡次见到那些可怕的魔鬼在塔顶的九轮之上拍手舞蹈,或蹲在四脚门下躲避日头。还不止这样。他还曾见魔鬼伏在比叡山僧人的背上,挂在宫里女官的发间。

而那些魔鬼当中,最令我们感兴趣的,大概要数那只盘坐在某位贵族小姐舆轿上的魔鬼。古抄本的作者将这魔鬼的故事解作奥尔冈蒂诺的讽喻。信长有一阵子恋慕那位小姐,非要他从了自己的意,但小姐和小姐的双亲都不乐意如信长所愿。奥尔冈蒂诺为救小姐,便以魔鬼为喻,谏阻信长乱来。这则解释是否合适,事到如今本就不易判断。并且对我们来说,怎么解释已无所谓。

某日黄昏,奥尔冈蒂诺在教堂的门前见到那位小姐的舆轿之上坐着一只魔鬼。但这只魔鬼与众不同,它有着美玉一样的面容,且拱手垂首,恰似为着什么深思烦恼。

奥尔冈蒂诺担心小姐的安全。这位小姐与双亲同为虔诚的天主教信徒,如果被魔鬼附身,可不得了。于是这位传教士便走近舆轿,说时迟,那时快,以十字架之力将魔鬼擒住。就这样抓着它的脑后头发,将它带到教堂的祭坛附近。

祭坛上,圣主耶稣的画像前点着蜡烛,香烟袅袅。奥尔冈蒂诺把魔鬼置于画像之前,严加盘问为何要坐到小姐的舆轿上去。“我本想使那位小姐堕落,可同时又不希望使她堕落。看到那样清澈的灵魂,谁忍心用地狱的火去玷污呢。我真想使那灵魂更加清澈,没有一点阴翳。但是呢,越是这样想,想要使她堕落的心也就越强烈。我在这两种心思之间徘徊,便坐在那顶舆轿之上,苦苦思索我等的命运。若非如此,在看到您的身影前我便逃之夭夭,怎会落到这步田地。我们魔鬼总是这个样子:越不想使一个人堕落,便越想令其堕落。哪里还有这般不可思议的悲哀!每次品味这种悲哀,从前见过的天国那朗朗光辉,还有如今见着的地狱这沉沉幽冥,便似在我小小的胸中合二为一。万望您怜悯这样的我,我实在郁结得无法可解。”

面目俊秀的魔鬼如此说着,流下泪来……

古抄本的传说并没有详细交待这魔鬼最终如何。不过,那又与我们何干!我们只要在读这篇故事的时候,产生这样疾呼的冲动便好:

奥尔冈蒂诺啊,您在怜悯魔鬼时也要可怜可怜我们。我们也有跟它一样的悲哀!(1918年6月)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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