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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5 05:1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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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戴维·洛奇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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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博物馆在倒塌

大英博物馆在倒塌试读:

前言

《大英博物馆在倒塌》有两大主题,一个是道德或者宗教的,另一个是文学的。前者涉及罗马天主教关于节育的教义,对于个人而言,这是我在一九六四年创作这本小说时迫切关心的一个题目。当时我还是一个穷酸的年轻大学讲师,已婚,是两个幼儿的父亲,而且生怕再有第三个。妻子和我那时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现在我们仍是,只不过信仰的方式相对自由放松了一些。但是早在当年,我们深信必须严格遵守教廷禁止采用各种人工手段避孕的官方指令。

在这里,我很难向非天主教徒,甚至向在第二届梵蒂冈大公会议后更加开明和多元化的教廷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天主教徒,解释那一禁令的威力,尤其是它对妻子和我从小生长其中的盎格鲁-爱尔兰天主教亚文化群的影响力。我们对于天主教会有一种兴许天真但却高尚的认识:教会像个俱乐部,有自己的章程,如果你想享受会员的利益,你就必须遵从它所有的规章,而不是只去遵守那些于己有利的条规。然而,有关反对避孕的规定,的确给天主教徒夫妇造成了太多的苦恼和压力,他们(多数人)在婚前尽力保持贞节,要做到这点着实不易,可是婚后发现那种安全期或者节律避孕法(亦即周期性的性节制,这是教廷允许的唯一节育手段)给他们婚姻中的性生活设下了重重限制。安全期避孕法的主张看来越来越不能令人信服了。

我们对教廷改变其节育教义抱有希望,是因为当时新出现了两种变化。第一,黄体酮避孕药片的发明,似乎提供了一种可靠的避孕方式,而不会受到传统的天主教以“自然法则”为由予以反对。第二,让所有人吃惊的是,一九五八年以代教皇身份当选的教皇约翰第二十三世,居然号召教廷的现代化,呼吁将其与当代社会现实更加紧密地结合。一九六二年,他召集梵蒂冈大公会议,开始此项工作,并于同年设立一个教皇委员会,研究与家庭、人口和节育相关的问题。一九六三年接任他的教皇保罗六世,更指示这一委员会专门研究教廷在节育方面的教义与避孕药片的关系。人们都知道,他最终否决了委员会多数派的意见,在他的教皇通谕《论人生》中,重新确立了教廷的传统教义,此举使后大公会议时代的教廷突然面临权威性和良心的危机。《大英博物馆在倒塌》写于这一事件发生前若干时间,当时很多天主教徒仍寄希望于教廷改变其节育教义,而本书的创作,说穿了,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一个外行对这一场大辩论的略尽绵薄。当然,我十分清楚,我的英国读者们大多不是天主教徒或基督教徒,因此必须找到一种方式,激发他们关注天主教徒夫妇在房事时感到的种种顾忌。解决的方法,在我看来,就是以一种喜剧的形式处理这一主题——写一对年轻的天主教徒夫妇,表现他们的种种挫败和焦虑以及他们如何拼命设法调和性欲和宗教信仰,以此展现男性(以及女性)的性欲这一永恒的喜剧主题的方方面面。

性欲的一个显著特征,也是它吸引历代作家注意力的缘由,就是它既可以成为悲剧也可以成为喜剧的创作题材。比如说,由于表现方式的差异,私通可以让人捶心泣血(如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里),也可以让人捧腹大笑(如在费多的滑稽剧里)。避孕尽管在实际生活中通常是个严肃问题,发人怜悯,但还是少了些足以构成一部悲剧作品的宏旨。从最初萌生创作念头开始,我就意识到我的小说会是一出喜剧。

在寻找一个故事人物,或者说一对人物,以及赖以探讨主题的故事氛围时,我一段时间之前在笔记本上信手记下的一些东西为我提供了思路。当时我曾构思创作一部关于一个英国文学研究生的喜剧小说。这人在伦敦大英博物馆的圆形阅览室里从事研究,而他的生活作派和内容也变得越来越像他所研究的那些作家了。这就是亚当·爱坡比的雏形。一个年轻、已婚、穷困潦倒的天主教徒研究生,因为妻子可能第四次怀孕而忐忑不安,他将被迫卷入一系列围绕大英博物馆展开的古典式流浪历险,其中每一个情节都通过戏仿、拼贴或者暗示来呼应他正在研究的那些现代小说家的作品。运用这一手段会导致语气和叙事技法不断发生转换,这些将由主人公易于做白日梦和产生幻想错觉的特点加以协调,使转换显得自然连贯,而主人公的这些性格特征则又是他对自己婚姻状况的长期焦虑造成的。亚当·爱坡比的痛苦处境最本质的暗讽之处在于,他生活中唯一一个原汁原味,属于他自己的而不是哪个小说家已经“描写”过的要素,恰恰是他焦虑的根源。“学者型神经衰弱的一种特殊形态,”亚当在阅览室讲述一次康拉德式的经历时,他的朋友凯末尔如此评说,“[你现在]再也无法把生活和文学区分开了。”“噢,才不呢,我可以的,”亚当反驳说,“文学大多讲性爱,不怎么讲生孩子的。生活则恰恰相反。”(这点观感,我可以自豪地说,已经被收入《企鹅版现代引语》一书。)

小说在英国的第一家出版商麦克吉朋-基公司制作时,我曾和本书的编辑蒂莫西·奥基菲讨论过有没有必要在书皮的“广告文字”中强调这些戏仿手法从而吸引读者的注意。他反对这么做,我也接受了他的意见:毕竟,辨认出这些戏仿手法并非理解本书的关键所在,它只是另添一分阅读的愉悦和兴味而已。但后来我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我觉得读者有权得到一点提示,以便在阅读作品时知道该去寻找什么。小说的第一批评论家中鲜有人充分注意到这些戏仿手段运用之广;更令人惊讶的是,相当一部分人对此只字不提;一些人抱怨《大英博物馆在倒塌》多少是一本没什么创意的二手传承小说,可他们没有领悟到这一效果乃是有意为之,而且贯彻始终。

这些戏仿手段无疑给非英语读者制造了特殊的麻烦,更别提我的译者了。无论他或她处理小说的风格转换技法多么娴熟,对于中文读者而言,除了少数人,要轻易辨识出这些风格源自哪些文学模型,委实不太可能。因而,这篇短评可以为对此感兴趣的读者,提供一些文本中所运用的戏仿段落和文学典故的介绍。

本书的前半部较少用到这些,但随后就开始大量广泛地运用。

在第二章中,亚当·爱坡比在台阶上的尴尬经历,呼应了威廉·戈尔丁的小说《自由落体》中的一个段落。戈尔丁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战俘,被盖世太保囚禁在一个黑黢黢的炊具橱里,惊慌失措中,他触摸到一样东西以为是一块人肉,其实只是一块湿布。同一章结尾处,亚当骑着助动车遇到交通堵塞,他一时浮想联翩。这里模仿的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风格,万千思绪是议会大厦上的巨型大笨钟宏亮的当当声触发的,而正是这钟声在伍尔夫的《达洛卫夫人》中标志着时间的流逝。亚当一时幻想,人行道边的那个老太太正是克拉丽莎·达洛卫本人。

第三章

中,亚当设法更换他的阅读证这一经历,非常明显地仿效了弗朗兹·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在官僚主义的迷宫中历经的磨难。(我可以向读者保证,那条长长的走道,管理员摇铃,还有他锁门将申请人关在里边等细节,都取材于现实生活,尽管如今已在另一座新大楼里实行一种不同的制度。)亚当进入巨大的圆形阅览室那一段描写,戏仿戴·赫·劳伦斯作品中关于性的象征主义和《圣经》式的散文节奏,尤其是他的小说《虹》的开篇部分那几页。

亚当稍后返回他的书桌时,发现一群中国游客正在仔细打量它。这一场景的描写采用了约瑟夫·康拉德的风格,弥漫着浓郁的热带气息和存在主义的内省。下一章才会写到亚当对于中国游客正被引领瞻仰卡尔·马克思用过的书桌如何做出反应:“马克思先生——他已经去世了。”这儿呼应了康拉德《黑暗之心》中的名句:“库兹先生——他已经去世了。”

亚当和他的导师布里格斯,还有后者的同事贝恩的会面,是以查·珀·斯诺那种平淡甚至有些沉闷的第一人称的口吻叙述的。斯诺非常成功地创作了一组发生在战后年代的系列小说,名为《陌生人和亲兄弟》,对剑桥大学教师之间勾心斗角的描写尤为出色。在我的英语小说中,这一戏仿的线索反映在故事开头一条关于天气的注解:“看上去像要下雪。”

亚当在第五章中幻想自己成为教皇那部分,我借用了弗雷德里克·罗尔夫(“科沃男爵”)创作的一本出色的小说《哈德良七世》(一九〇四年),其中作者想象一个和自己不无相似的卑微的英国人被推选为教皇。不过,这段日记体的描写,取材于罗尔夫不太有名的作品《瑞内托先生》,书中刻画了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僧侣。

其他的戏仿内容大多比较容易识别。叙述亚当在大英博物馆内图书馆区的一排排书架间浏览时用的是格雷厄姆·格林的文风:格林小说的读者们一定会辨出有关追逐、背叛、良心愧疚和神学等主题——也许还有《布莱顿礁石》和《问题的核心》中的短语和语调变化。在这一段的起首,那扇绿色的厚呢大门隐含着双重线索,既让人想起小说家的名字,又借鉴了他的短篇故事《堕落的偶像》中同样一扇门的戏剧性效果。

第七章开头呼应了欧内斯特·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异国他乡》(“整个秋天战争一直在继续,但是我们不再参与”),随后又玩点噱头模仿了他更有名的故事《杀人者》。同一章稍后处,亚当和罗廷迪恩夫人喝茶晤谈一幕,戏仿亨利·詹姆斯创作后期的文风:复杂的句法、延绵的比喻还有优雅的变奏。小说这一部分引用的“埃格伯特·梅利玛许”的片言只语,使人联想到一个以吉·基·切斯特顿和西莱尔·贝洛克为原型的天主教美文作家。

小说的尾声可谓是最明显的戏仿,或者说拼贴。我明白,随着小说接近尾声,需要从另一个角度审视亚当·爱坡比的婚姻问题,那就是他的妻子芭芭拉的视角。可是拖到这会儿才突然切换叙事角度,会不会显得生硬而成为过于随意的拙劣之笔?找到一种可以引达高潮的戏仿,一下子解决这一问题,这正是小说创作中那些神思闪现的快乐时光,唯此方显劳有所值。在哪一部著名的现代小说中,妻子这个角色在倒数第二章以前始终是她丈夫思想和认识的附庸,直到最后一章才在叙事中取得了主体意识,并对丈夫以及夫妻之间的关系提出自己嘲弄性的、实事求是的女性视角?别无其他,只有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这部小说(我迟迟才意识到)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是用变化纷呈的风格再现一天内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典范。莫利·布鲁姆那段广为人知、不加标点的内心独白,用来实现我的意图,其熨贴简直不可思议。我的小说不妨像乔伊斯的那样结尾:男主人公回家,和配偶团圆,在婚床上入睡,然而难以入梦的妻子,昏昏沉沉地思索着男人的弱点,性爱的悖论,还有他们的恋爱婚姻史。对于莫利的关键词“可以”,我会用更为不确定的“也许”代替。我的创作意图始终是,芭芭拉眼下对自己可能怀孕的焦虑,应该在小说最后一章中得到排解。当我回想到在《尤利西斯》中,莫利·布鲁姆也是在最后一章来例假时,我才明白过来(如果在此之前我还不知道的话),的确有作家的运气一说。戴维·洛奇献给德里克·托德(深情缅怀在大英博物馆的日子)同时献给马尔科姆·布拉德伯里(我尝试写喜剧小说多半要怪他)

生活模仿艺术。——奥斯卡·王尔德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成为一名罗马天主教徒。我有足够的敬畏,但是一种固执的理性阻碍了我。——约翰逊博士

第一章

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会有幸福的时刻,可肉体却要把他召回。——格雷厄姆·格林

亚当·爱坡比真是不幸,刚从睡梦中醒来,满脑子就立即充斥着他最不愿意想的种种烦心事。其他人,他猜想,总是神清气爽地迎接每一个新的黎明,充满乐观和决心;要么就是他们懒洋洋地度过每天第一个钟头,大脑根本一片空白,忧乐皆无,这种麻木也是一种福气。可是,烦人的念头像一个个鹰身女妖蜷缩着围在床边,待亚当的眼睑一张开,就要猛扑上去。每逢此时,他就像一个溺水之人,被迫即刻回顾自己的全部生命历程,一半懊悔过去,另一半又害怕未来。

就这样,当亚当在十一月的一个早晨醒来,睡眼惺忪地注视着床对面的墙纸上病恹恹的玫瑰,三枝耷拉着脑袋,六枝交叉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二十有五,很快就二十六岁了。身为一名研究生,他正撰写论文,可是在他享有奖学金资助的第三年也是最后这一年,看来无望完成,而奖学金早已大大透支;他已婚,是三个幼儿之父,其中一个前一天晚上出皮疹,令人忧心;他觉得自己的名字荒唐可笑;又感到大腿酸痛;他那辆破旧的小摩托车昨天发动不起来,今天不用说也好不了;因为一篇关于中古英语的论文没写好,他刚刚错失获得一等荣誉学位的机会;腿还是疼;他回忆起小学时,男生们喜欢在室外的男厕所玩“看谁把尿在墙上撒得最高”的游戏,他非常精于此道,有一次,教区神父正好在参观墙壁另一边的操场,结果他尿湿了神父的法冠;再有,他忘了在大英博物馆预定今天上午要看的书;腿疼不断;妻子的例假超过三天还没来;腿继续酸疼。

但是,且慢……思想活动中有一处不同往常。他记得昨晚睡觉时腿部并无任何疼痛感。况且,他愤愤地回想,他睡下后好像也没享受什么体力大动之乐。每当芭芭拉的例假推迟时,他们俩谁都没有太多性欲。可能再次怀孕的念头很扫兴,尽管他们明白结果已成定局,不管有还是没有,答案都已在芭芭拉的子宫中。一想到那子宫因孕育另一个生命而隆起,亚当的五脏六肺就会被吓得一阵冷飕飕。再过一年,如果运气好,他就能博士毕业,好歹找到一份工作。在那之前,对他们来说,避免再生孩子是至关重要的,要是可能,再也不要生了。

普通的、非天主教父母的生活是何其不同啊,他想,完全自由决定——事实上可以从容自信地决定——要还是不要孩子。这完全有别于自己的婚姻状态,亚当把它比作一个人口过剩的低洼小岛,周边环绕着摇摇欲坠的堤坝,而他和妻子绝望地拼命想去修缮它,同时忧心忡忡地提防着包围着他们的汹涌的生殖力海洋。这并不是说他和芭芭拉这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夫妇,倘若有机会,真的愿意把儿女塞回母腹,化作乌有。可是对新生命的接受,并非一点限度也没有。确实有个接受限度的问题,而亚当认为目前已经到了可以承受的极限,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是这样。

他的思路时常跳跃,这会儿又转到导致他们落到这般田地的种种原因上。四年多前,当时亚当毕业后正在服国民兵役,行将被派往新加坡常驻的通报,促使他们匆忙成婚。事后不久,他被证实有耳疾,只能派驻国内。当时这着实让夫妻俩欢喜了一场,可是亚当在心情苦闷时回首往事,真不知它究竟能否算得上是件幸事。尽管,或者也许正因为,遥遥分居两地——他在约克郡,而芭芭拉和她父母住在伯明翰——只有在周末假日才能相聚,他们俩在他服兵役期间就很有能耐地生下了两个孩子。

两人结婚时对安全期的认识很模糊,对神的旨意满怀信任,而亚当现在不会轻信这些了。婚后九个月就产下了克莱尔。芭芭拉当时曾去咨询的一位天主教医生给了她一个简单的数学公式来计算安全期——太简单了,以至于克莱尔一岁时多米尼克就出生了。不久,亚当服役期满,回到伦敦从事研究。有人给了芭芭拉一本小册子,解释如何通过每天早晨记录自己的体温来判断排卵期,他们一直遵循这一方法,直到芭芭拉再次怀孕为止。

爱德华出生后,他们索性克制了六个月不过性生活,导致精神压力不断增加。经历了三年的恋爱之后,他们好不容易守身如玉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如今让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要杜绝肌肤之亲真是难上加难。几个月前,他们已经向一家天主教婚姻咨询机构申请帮助,那里的医生对他们采用外行的步骤,胡乱操作基础体温测定法,进行了善意的嘲讽。医生给他们好几张方格纸及一些带透明玻璃纸窗的小块硬纸板让他们放在方格上,并建议,为了最大限度保险起见,性事一定要在排卵期结束后进行。

他们总算安全度过了忐忑不安的三个月。不幸的是,芭芭拉的排卵出现在月经后期,而他们的性关系也被迫形成可笑的模式:先是三个礼拜耐心地绘制图表,随后几个夜晚疯狂做爱,很快力不从心,而且悬念再起。这就是有名的节律避孕法,而且符合“自然法则”。

隔壁房间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和尖利的哭喊声,接着转为低声呜咽,亚当觉得是小儿子爱德华但又不太确定。他斜眼看了看一旁的妻子。她正趴在那儿,嘴里含着一只温度计。被单后部一个小小的隆起表示那儿还有另一只温度计。由于无法断定口腔和肛门测温法哪个相对来说更准确,所以芭芭拉决定双管齐下。只要相信她不把两个读数弄混,一切就不成问题。不过亚当对此表示怀疑。

芭芭拉发现他在看着自己,便嘟哝了句什么,由于温度计的关系听上去不太像人说的话,不过经亚当解读当是“泡杯茶”。这是不经意话语具有可预测功能的一个有趣例子,他掀开铺盖时暗自思忖道。他脚刚一着地,立刻从亚麻油地毡上感到一股凉意,只好踮着脚尖在房间里笨拙地连走带跳,到处找拖鞋。他发现用脚尖很难一瘸一拐地走路。最后,他在自己的衬衫抽屉中找到了拖鞋,每只拖鞋的前部还偎依着一个香港产的塑料小玩偶。他急匆匆穿上睡袍。空气中分明有种刺骨的寒意:寒冬正与深秋竞逐天下。这又让他想到了电费单。此刻他看到窗外影影绰绰耸立在晨雾中的巴特西发电厂,想必那儿也在考虑电费的事了。

亚当到厨房把电热水壶灌满水,打开电源,然后朝卫生间走去。但是大女儿已经抢在了他前面。“我在通便。”克莱尔说。“还有谁投票?”他不自在地回了一句。理论上,亚当完全支持妻子教孩子们用成年人词汇描述生理功能。可他总还是觉得不对劲——也许是因为他自己都从未使用过那些词汇,即使在成年之后。况且,他觉得像克莱尔这样小小年纪就痴迷于生理学的早熟孩子,鼓励她能说会道绝对是危险的。芭芭拉快要生爱德华时,一位善意的邻居曾逗弄说:“我想你很快要有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了。”克莱尔回答:“我也这么认为——每两分钟就有一次挛缩嘛。”类似的事例确让亚当引以为荣,可他也忍不住感慨,克莱尔缺少了童年应有的那些奇幻和神秘的东西。“什么是投票?”女儿问。“你要很久吗?”他反问。“我不知道。这些事谁说得准啊。”“嗯,请别太久了。爸爸也想用卫生间。”“你为什么不用多米尼克的夜壶?”“爸爸们不用夜壶的。”“他们为什么不用?”

因为无言以对,亚当只好退回厨房。他错就错在不该断然否认爸爸们使用夜壶。做爸爸的经常使用夜壶。比如,爱尔兰乡下有百分之八十的住所根本没有任何卫生设施。正确的回答策略也许该是:“我不用夜壶。”或者,最好是说:“你也不用夜壶了,对吗,克莱尔?”

水开了。亚当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高估了不经意话语的可预测功能。假如芭芭拉说的不是“泡杯茶”,而是“爱德华从儿童床掉下来了”,或者“我的肛门温度计卡住了”该怎么办?他慌忙赶回卧室,半路停下来朝孩子们的房间瞥了一眼,以确定爱德华安然无恙。孩子没事——正安静地大嚼多米尼克从墙上撕下来的一条条糊壁纸。亚当逼着爱德华把碎纸吐出来,用张开的巴掌托着湿漉漉的纸浆,继续朝卧室走去。“你是想要我泡杯茶对吧?”他把头探进门去询问。

芭芭拉把温度计从嘴巴里取出来眯着眼看了一下。“对。”她说着又把温度计放回嘴里。

亚当返回厨房,扔掉纸浆开始泡茶。等着茶泡开的功夫,他想象着地球上的生命被核战争毁灭后,自己为火星人编纂的百科全书撰写“罗马天主教”的简短条目:

罗马天主教,根据考古证据,二十世纪时在地球这个行星上传播散布相当广泛。就西半球而言,它的特征是:一套由性爱禁忌和宗教仪式组成的复杂系统。已婚配偶之间的性交严格限制在根据日历和女性体温决定的某些特定时段。来自火星的考古学家已经掌握了如何辨识罗马天主教徒的住所,依据就是众多复杂的图表日历写满数字的小册子和大量破碎的温度计:与上述准则有关的重要证据。有些学者指出,这只是限制人口增长的一种方法;但是由于有确凿证据表明,罗马天主教徒比社区内其他家庭生养孩子的平均数目要多,所以这种论断站不住脚。罗马天主教的其他教义还包括信仰神圣的耶稣救世主以及死后还有来世。

亚当把托盘放在卫生间外面的地板上,然后毅然决然走了进去。“行啦,你总算解好了。”他说着把克莱尔从马桶座上抱了起来。“劳驾帮我擦擦屁股。”

他照办了,接着洗洗手做个好榜样。随后,他不由分说地把克莱尔领到门口。“我能留下来观看吗?”“不行。厨房桌子上有块饼干是给你的,多米尼克和爱德华也各有一块。”

亚当排尿后,寻思要不要再洗一次手。他决定不用了。再次回到卧室时,他发现多米尼克正催促妈妈起身。“起来,起来嘛!”孩子叫嚷着。“多米尼克,别打扰你妈妈。她正忙着。”亚当说。由于双手被托盘占着,他没来得及阻拦多米尼克掀开被单。芭芭拉属于丰臀体型,可惜温度计破坏了美感。亚当把自己挡在多米尼克和床的中间。“多米尼克,走开,”他呵斥道,同时不假思索地冲芭芭拉说,“你看上去像头玻璃箭猪,身上戳得东一根西一根的。”

芭芭拉把被单拽上来,从嘴巴里拔出温度计。“别那么粗鲁。你以为我喜欢每天早晨出这种洋相吗?”“嗯,对,我是这么觉得,老实说。就像凯末尔和他的烟斗。你们俩都是断奶太早。不过最近这个做法……让我感觉有点怪异。”“你再不住嘴,我就把这些该死的东西在膝盖上砸碎,而且——”“喝杯茶。”亚当赶快讲和。“等一下。”芭芭拉在一个罗马天主教的小日记本上,记下两个温度计的读数。她这么做并非有意挖苦,但是亚当确是饶有兴味地追踪着礼拜皇历和妻子体温图表的关系。对那些祭拜日恰好出现在假定的安全期之内的圣徒,他尤为虔诚地礼拜,而若正好轮到祭拜一个贞洁的殉道女,他会感到忐忑不安。“起来,起来啊!”多米尼克叫嚷着,气得面红耳赤。“多米尼克,”亚当说,“克莱尔有饼饼给你吃。”

小男孩一溜小跑出去了。夫妇俩小口呷着茶。“我希望你别再用那些傻乎乎的儿语了,亚当。”“对不起。我老是忘。你的体温多少啊?”在芭芭拉月经周期的这一时段,她的体温的意义主要在于理论方面,除非两天内体温出现显著变化,那可能意味着她又怀孕了。一想到此,亚当吓得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一个显示九十七点八度,另一个九十八点二度。”“那是什么意思?”“有点下降吧……我也不知道。”“你来……你的月经还没来?”他满怀希望地问道。“没有。我想没有。”“去看看嘛。”他连哄带劝。“等一下。”

如果她从卫生间回来说月经来了该多好啊。他的一天会多么美好。大英博物馆也会因此彻底变样。他将会以何等热情取书来开始工作啊……可他忘记预约书了。也就是说,上午会耽误不少功夫……“嗯?”他意识到芭芭拉刚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听了。”他撒谎道。“那我刚才问你什么了?”

他开始搜肠刮肚,寻思着有什么问题比较可能。“你问,我为什么走路一瘸一拐?”“你看,我说吧?我问的是‘你有没有去看看爱德华的皮疹’?”“我没太细看。不过我不记得看到有疹子。”“但愿不是麻疹。对了,你倒是为什么一瘸一拐啊?”“我不知道。我想肯定是肌肉拉伤了。”“啊?”“夜里。”“得了吧。你怎么可能睡得好好的把肌肉拉伤?”“我也正闹不明白。也许我做梦在奔跑吧。”“恐怕是你睡觉时干了其他事吧。”芭芭拉说着下了床,离开房间。

她的话亚当并没有马上听进去。他满脑子幻想着自己身穿睡衣睡裤风驰电掣般在伦敦街头奔跑,胸膛裸露在外,臂膀来回挥动,张嘴大口吸气,两眼呆滞迷茫。

身穿睡衣的运动员打破纪录

昨天清晨,深夜闹饮取乐一族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睡衣,飞速穿过伦敦街头。英国的奥林匹克运动队教练赫曼·霍普勒在返回自己入住的布卢姆斯伯里酒店时发现了这个神秘的奔跑者,他衣袋里正好有块秒表,便记下那人绕大英博物馆一周,然后往巴特西方向跑去消失,前后用了1分28.5秒的时间。英国业余体育协会的一名官员当时有幸陪着霍普勒,他后来测算出大英博物馆的周长正好是八百米。也就是说,身穿睡衣的运动员打破了世界纪录,而且有资格获得一万美元的奖金,那是美国的一位百万富豪为第一个用少于一分半的时间跑完这一距离的人设立的。“我们非常急于找到他。”霍普勒今天早晨宣布。

芭芭拉的话突然在他耳畔回响,引他思考。恐怕是你睡觉时干了其他事。会吗,他暗自思忖,难道事后忘记了?那可是绝妙的讽刺:又怀上一个孩子却连致孕的享受也不记得了。不久前是有一个晚上,他们在凯末尔家喝了几杯西班牙葡萄酒,回来后昏昏欲睡、情欲浓浓……

芭芭拉从卫生间回来,冲着亚当满怀期望的目光摇摇头。她把爱德华屁股朝外抱着。“我一直在想,”亚当说,“你刚才说的话。你别说真有可能。咱们从凯末尔家回来那天晚上。还记得吗,第二天早晨,我的睡裤掉在地板上,而你的睡衣掉了两粒扣子?”“无稽之谈,”芭芭拉回答,她正在抽屉里翻找尿布,“你也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我知道。”“不是无稽之谈。不是有梦淫妖和女淫妖吗?”“妖怪怎么了?”“专门在人们熟睡时与他们交媾的妖魔。”“够了,我不想再听了。”芭芭拉说。“你月经推迟几天了?”亚当问,好像他不知道似的。“三天。”“以前有过这么久吗?”“有。”

芭芭拉正俯下身按住爱德华扭来扭去的身子,因为嘴巴里含着安全别针,她的回答听上去不是很清楚。芭芭拉的嘴巴里似乎总有东西。“经常这样吗?”“不。”“多久一次?”“喔,看在上帝的分上饶了我吧,亚当!”

芭芭拉把第二枚别针扣上,然后让爱德华顺势滑到地上。她抬起头,亚当沮丧地发现她哭了。“怎么了?”他大叫一声。“我想吐。”

亚当感到似乎有两只大手紧紧掐住他的肠胃,在冷水中浸了个透湿,然后又像抹布一样被拧干。“喔,耶稣。”他嘟囔着,用上了他为特殊场合准备的亵渎话。

芭芭拉无助地盯着爱德华,小家伙正爬过亚麻油地毡。“我想不出咱们怎么会出错。体温总是在该上升的时候上升,并且其他一切正常。”“喔,耶稣。”亚当扯着嗓门重复道。他生来就是个悲观主义者,幸有芭芭拉的常识为他提供一种平衡,这样他就还能应付;但是当芭芭拉自己也慌了神,像今天早晨明显就是,那什么都挡不住他在绝望中越陷越深。他可以想象今天会很糟糕,怎么个糟法一清二楚。他会瘫坐在大英博物馆的书桌旁,对堆放在面前的一摞书了无兴致,满脑子翻来覆去尽想着月经周期和体温图表,还有总出偏差的开支估算。他默默做了个小祷告:“求主保佑,别让她怀孕。”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很抱歉刚才诅咒了。”“别那么看着我。”芭芭拉说。“怎么看你了?”“好像全是我的错似的。”“当然不是你的错,”亚当暴躁地说,“也不是我的。可你也不会指望我满脸都是欲望满足后的笑纹,对吧?”

克莱尔和多米尼克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多米尼克说他饿了。”克莱尔带着指责的语气说。“你为什么不吃早饭,妈咪?”克莱尔问。“妈咪感觉不太舒服。”亚当回答。“你为什么感觉不舒服,妈咪?”“我不知道,克莱尔。我就是觉得反胃。”“法胃。”多米尼克跟着凑热闹。“我只有在吃了东西以后才会觉得反胃,”克莱尔说,“多米尼克也是,对不对多米尼克?”“法胃。”“反胃,多米尼克。说‘反胃’。”“法胃。”“见鬼,我希望你吃早餐时不要讲那么多话,克莱尔。”亚当说。“别跟孩子发脾气,亚当,”芭芭拉制止道,“克莱尔只不过想教教多米尼克。”

亚当味同嚼蜡似的吞下最后一口熏肉,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橘子酱。芭芭拉拦住他。“实际上,”她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想我还是多少吃点东西。”

莺歌燕舞!光芒万丈!铃儿响叮当!亚当心情大悦。芭芭拉冲他隐隐一笑,他把报纸举到脸前,掩饰自己荒唐的傻乐。某广告商发布的一则布告吸引了他的注意:

为下面的双韵句撰写下联: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

——有机会赢取崭新的三件套家具或一百英镑现金

这正是学文学的人应该获胜的比赛。况且奖金不高,应该会把参赛人数限制在比较合理的规模。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因为……因为……啊!有了。他向家人宣读了竞赛的条款。“‘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下一句怎么说?”“因为它耐磨耐损没得比。”克莱尔建议。“我刚才正想这么说。”亚当恨恨地说。

亚当去换衣服时,找不到一条干净的内裤。正在这时,芭芭拉抱着爱德华走进房间。“我想他毕竟没得麻疹。”她说。“挺好。我怎么一条干净的短裤也找不到。”“是啊,我昨天把它们统统洗了。这会儿还是湿的。”“噢,那我只好穿昨天穿过的那条了。”他朝着专装脏衣物的筐子走过去。“那条我也洗了,昨晚你洗澡的时候洗的。”

亚当收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对着妻子。“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连一条内裤也没得穿?”“你可以换得再勤些嘛,那就不会没得穿了。”“也许吧,不过我这会儿不想争论个人卫生问题。我想知道的是:我今天裤子里面穿什么?”“你非穿不可吗?你就不能有一次不穿?”“我当然不能‘不穿’!”“我不明白你干吗那么小题大做。我就有过不穿内裤的时候。”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亚当,亚当回想起在海边的某个日子,语气缓和下来。“那不一样。你知道西裤贴身穿,我的皮肤会发痒,”他用更轻的声音抱怨了一句,“你不知道那种滋味,在博物馆坐上整整一天。”“那就换条裤子。”“我今天必须穿正装。有一个研究生雪利酒会。”“没听你说过嘛。”“别转移话题。”

芭芭拉沉默了片刻。“你可以穿我的。”她建议。“想得出啊!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有易装癖的人?那些湿裤子在哪儿?”“在厨房什么地方。要晾干可得好长时间。”

在过道里他差点被克莱尔绊倒,她正蹲在地上给娃娃穿衣打扮。“什么是易装癖,爸爸?”她问。“问你妈去。”亚当咆哮道。

在厨房中,多米尼克正把晨报撕成细条。亚当把报纸从他手里夺过来,孩子开始尖叫。亚当怯懦了,又把报纸还了回去。他看了看时钟,时光流走开始让他感到恼火。这个时间他本应该在工作,工作,工作。全力以赴写出一篇震撼学术界的论文,并在文学批评领域引发一场革命。

他在婴儿澡盆里乱作一团的湿漉漉衣物中找到一条内裤。突然他灵机一动,取出电炉里的平底烤盘,用手帕把盘架上的油渍擦干净,然后把内裤平摊在上面。他把平底烤盘放回插槽,将开关调至最高档。多米尼克着了迷,也不再撕报纸,瞪大眼睛盯着升腾起来的蒸汽。亚当悄没声儿地把报纸撕剩的部分给没收了。广告竞赛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每当我想放松小憩要不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棕色的长发妞任我骑不行,还是要严肃认真一些。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因为外形美观价格合理不怎么顺口。“大大,火。”多米尼克轻轻地拽着他的袖子说。亚当闻到一股衣服烧糊的味道,一步冲向烤架。怒火,一点没错。他把被烤焦内裤的残留部分塞进垃圾桶时,还烫到了自己的手指。“还要,大大。”多米尼克说。

在过道里,亚当遇到芭芭拉。“你刚才说你的内裤放在哪儿?”他不经意似的问。“左手边最上面的抽屉。”她没好气地说,“你烧什么东西了。”“没什么。”他说着慌忙走回卧室。

对于女人的内裤,亚当先前一直以透明为美,此刻才发现自己这时的判断标准截然不同,他对妻子轻佻的品位极为不满。最终,他找到一条不透明的纯白色内裤。不幸的是,这条也镶有花边,不过也无可奈何了。他把内裤提上时,腿上的汗毛由于静电作用噼啪作响。尼龙裤料在后臀附近那种黏着身子但又非常轻盈的感觉十分新奇。他对着镜子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被自己对性反常突然产生的洞见吓住了。“妈咪说,易装癖者是一个因为脑子有病所以喜欢穿女人衣服的可怜家伙。”克莱尔在房门口说。

亚当赶紧抓起裤子提上。“克莱尔,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不敲门就进这间屋子。你都这么大了,应该记得。”“我没进来啊。我正站在外面。”她指指脚下说。“不许顶嘴。”他沮丧地说。今天早上他这个爸爸当得真够呛。哎,肯定是糟糕的一天,认了。

家人和亚当吻别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芭芭拉、克莱尔、多米尼克和(坐着的)爱德华。朋友们慢慢发现这一命名原则后,经常会打趣,问亚当和芭芭拉是不是准备用遍全部二十六个字母,而随着光阴的流逝,这个笑话对亚当和芭芭拉来说越来越不好玩。亚当最后亲了亲芭芭拉,并仔细打量着她,看有没有怀孕的迹象:粗糙的皮肤,搭拉着的头发,硕大的乳房。他甚至还看了看她的腰围。他一咬牙叫自己理性些,毕竟月经推迟方才三天。“你感觉如何?”“噢,还行。咱们得努力保持理智。”“我不知道咱们该怎么办,如果你怀——”

“Pas devant les enfants.”“啊?”“意思是,不要在我们大家面前说。”克莱尔向多米尼克解释。“噢,对,”亚当答道,他这下明白了,“我晚点打电话给你。”“尽量等格林太太出去时再打。”

多米尼克开始哭鼻子了。“大大要去哪儿啊?”他问。“他要去工作,和往常一样。”芭芭拉回答。“在大英博物馆。”亚当得意地说。他在带上公寓套房的房门时,听到克莱尔在问芭芭拉,大英博物馆还有没有其他的易装癖者。

第二章

我去大英博物馆工作时,只见人脸一天比一天猥琐。——罗斯金

爱坡比家的房门关上后,通向底层的楼梯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因为楼道里唯一一个电灯开关在底楼的电话机旁,而且总是被格林太太置于“关”的位置。亚当在黑灯瞎火中摸索楼梯扶栏,慢慢走下梯级,手里拎的两只帆布袋妨碍了他的速度,其中一只装着书,另一只装着论文;他已经无数次苦恼地发现,但凡他把哪些论文材料留在家里,到了大英博物馆就肯定需要它们,所以他索性每天把所有的论文家当拎来拎去。

下楼一路走得还不算太慢。这时,他小心翼翼迈出去的一只脚踩到一样软绵绵、松沓沓的东西。他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赶快把脚收回。他瞪大眼睛看,可是黑黢黢地什么也看不真切。“猫咪?”他咕哝了一声。可如果真是格林太太那只猫,它一定睡着了——要么死了。他又把脚往前挪了一点,那件神秘的东西仍然毫无反应。

当然,应该这么做:大步潇洒地跨过去,同时吹一声响亮的口哨。可是不知怎么地,他不太喜欢这个主意。他记起以前读过的一本小说,描写一个人被盖世太保囚禁在一片漆黑中,里面还有一样软绵绵、湿漉漉、松沓沓的不祥的东西,那人惊恐万状地想象着各种恐怖的东西,比如看起来像团生肉的一块人肉,其实,后来发现只不过是一块湿布。亚当把手提袋放在身后的梯级上,点燃一根火柴。真的是一团生肉。“是你吗,爱坡比先生?”格林太太问,此刻亚当没完全压回去的惊叫声还回荡在空中。走廊里的灯亮了。“这是你的吗?”亚当示意脚边玻璃纸包着的带骨精肉,用冷冷的口气礼貌地问道。格林太太走到楼梯底部向上瞧了瞧。“是爱坡比太太让我帮她买的。我今天一大早出门买东西。”她瞄了一眼走廊里挂钟的钟面,然后用责怪的目光向亚当扫来一眼。格林太太认为,对于一个养了三个孩子的已婚男人来说,上午过了一半才出门近乎罪过,更别提还没有工作,就知道坐在图书馆里看书了。可是,她的表情不只是在指责他游手好闲。亚当非常清楚格林太太以为他赖在家里干吗,而那些正经人早已起身奔忙了。

格林太太是个寡妇,育有一子。在她看来,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又显然没钱养活他们,这说明亚当性欲无度,而芭芭拉则是无辜的受害者。“喔哟,爱坡比先生是不是太想那个了?”这是她听到芭芭拉焦虑不安地宣布自己第三次怀孕时的第一反应;此后亚当便只好忍受来自房东太太那种半是好奇、半是恐惧的评判,而那些话通常都是用来形容参赛的健壮公牛的。其实,按他计算,大都会伦敦的市区内,像他这样极少享受婚姻权利的已婚男人肯定寥寥无几,所以如此受人误解让他尤为苦恼。可是,要让格林太太明白事情的真相也不太容易。爱德华刚出生不久,她就把芭芭拉叫到一旁,暗示有些东西你们可以用用,还说她听到过传闻,有一些诊所可以给你们那些东西;不是说她自己对此有什么经验,她和可怜的G先生从没这种麻烦,因为他更愿做表面文章,但是她觉得有义务告诉爱坡比太太这些话。芭芭拉谢了她,一边解释说,他们的宗教信仰不允许他们采纳她的建议。格林太太锲而不舍,又去咨询属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非英国国教教派的女亲戚,取回来的建议是,“你们只须抽出来,亲爱的,在最要紧的关头,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只须抽出来。”亚当和芭芭拉容忍这些对他们私生活的侵扰,是因为房子的关系,格林太太自从他们住进来以后,出于对芭芭拉的同情,始终不曾提高租金。“但愿你没把那块肉踩坏,爱坡比先生,”亚当走到楼道时,格林太太说,“我看你走路一瘸一拐的。”“没有,没有,那肉没事儿,”亚当回答,“我今天起床后腿一直在疼。我想肯定是肌肉拉伤了。”“你应该加强锻炼,”格林太太说,并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在户外。一天到晚看书对身体不好。”“嗯,再不赶紧,今天就看不成什么书了,”他和颜悦色地回答,同时快步走到门口,“再见。”“噢,爱坡比先生——”

他关门非常及时,因而得以假装没听见格林太太的喊声,但屋门在砰地关闭前一刹那,他听到了她的后半句:“——有你一封信。”

一封信。亚当一想到门后有封信等着他,精神上顿时感到像有唾液大量分泌那样兴奋。他热爱邮件,尽管他的邮件几乎全是账单、被退回的学术文章以及教会修女发来的募捐信,修女们是从他写给天主教报刊咨询节育事宜的信件中获知他地址的。他心里痒痒,想象格林太太门厅衣帽台上的那封信——他现在可以断言,当他快步冲向屋门时,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封信——不是账单,不是募捐信,不是他自己写好地址的皱巴巴的棕黄色大号信封,而是很厚实的一封信,装在一只厚重、洁白的昂贵信封里,他的名字和地址用一种独特的字体打印在上面,封口处的一个纹章标示着显要的半官方来源,一封带来好运的信:您愿意接受……我们希望委任……我很荣幸地通知您……提一下您的条件……

他将不得不承认刚才听到格林太太所说的告别语了,现在只好灰溜溜地回去。最好她已经到厨房忙活去了,至于厨房,什么样的人吃什么样的东西,那里总是散发着煮白菜的味道。亚当在衣袋里摸索钥匙,结果发现把它们落在公寓了。他带着歉意轻轻叩了叩门环。里面没有响动。他加大一点力度,一边蹲下身来把送信人用的活页板推开,好声好气地唤叫:“格林太太!”让他吃惊的是,一只信封从缝隙里飞出来,正好夹在他嘴巴里。“谢谢你,格林太太。”他把信件吐出来说,并瞪了一眼人行道上正在窃笑的一个小男孩。

信件的外观与它的投递方式一样古怪。是那种老式讣告用的信封,有一圈厚厚的黑色镶边。看似以前和一个餐馆老板通信时用过,不过显然出具地址有误。能递到他手上,足见英国邮政总局要把邮件准确送达的不懈努力。信封是用弹性胶带封的口,亚当的名字和地址夹在用墨绿色圆珠笔划掉的好几个其他地址当中。用上他学过的所有古字体知识,亚当才从反复涂改的最底层辨认出这个名字:“艾米·罗廷迪恩夫人”。他猜想,这可能就是给他的这封信的寄信人。他无法把这个名字和他认识的任何人联系在一起。亚当仔细端详这个信封,由于期待和好奇而有些微微颤抖。他发现这种感觉真好,于是把信塞到口袋里以便延长快感。随后他打起精神准备对付他的小摩托车。

亚当把小摩托车放在格林太太狭小的前花园里,并罩上一块脏兮兮的帆布。他扯下帆布把它踢到灌木树篱下,看着这玩意儿他就来气。它的前任主人,亚当的岳父,因为公司给他配备了一部小汽车,就把小摩托给了亚当。当时,他真觉得对方慷慨之至,自己受宠若惊。但是现在他坚信这一行为纯粹是出于恶意,目的要末是要致他伤残,要末是想把他彻底毁了完事,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接受这份礼物时,他曾以为,保养成本由省下的交通费弥补,应该绰绰有余,如今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尤其是在支付修理费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苦笑。但支付修理费还算是亚当的小麻烦。找人修理这个该死的东西要难多了。

国内所有的行业中,亚当得出结论,供不应求的情况在小摩托维修业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从理论上讲,有谁着手满足这一需求保发大财;但是亚当打心底里怀疑,小摩托是否算得上通常意义上讲的可修理:它们是路上的蝴蝶,是生命经长期孕育却倏忽即逝的脆弱有机体。如今,亚当已经掌握了他公寓周边半径五英里范围内每一家修车铺的位置,它们无一例外被破烂不堪、等待修理的小摩托堆得水泄不透。在地板中央一小块空间里,几个满身油污的小伙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摆弄着一两辆被拆卸得不成样子的车,而车主们,还有其他待修车的车主们,在外面焦急地盘桓,想要引起修理工的注意,从而用香烟或钱财贿赂他们。对于生意兴隆的机械行业一窍不通的亚当,在小摩托修理铺里经历了一生中最耻辱又最绝望的时刻。

亚当用带子把沉甸甸的手提袋捆到行李架上,然后把小摩托推上马路。他按常规踩了一脚发动踏板,没想到引擎会一脚就发动,以至于他没能及时旋动油门把手。发动机熄火了。他又踩了十多下也没见一丝一毫的内燃反应。亚当无奈只好采用他发动引擎的惯用步骤,即牢牢抓住车把手,选择好二挡后松开离合器,然后用力快速沿路推动小摩托,越跑越快。当他达到小跑速度时,突然放开离合器。一阵急剧的颤抖从引擎通过车把手传送到他的手臂和肩膀。发动机连喘带咳,亚当只好放慢奔跑的速度。就在他放弃希望之时,发动机活过来了,小摩托拖着亚当快速向前猛冲。亚当就这样双脚腾空,带风帽的粗呢大衣迎风飘摆着,从好奇的主妇和欢呼的孩子们身边飞奔了约五十码的距离总算才取得平衡,爬到车座坐稳当。如此一番用力后,他拉伤的肌肉疼痛地抽搐起来。他放慢速度,小摩托咔嚓咔嚓朝阿尔伯特大桥方向驶去。

通往大桥的入口处有一张告示,要求士兵们行进过桥时不可齐步走,这一来让人们对桥梁结构的安全性很不放心。亚当预见到自己可能成为无辜的受害者,要是虚荣的士兵不去理会告示的话。

——今天上午士气不错,庞森比。

——是的,长官。

——步伐非常整齐。

——是的,长官。报告长官,我们正行近阿尔伯特大桥。

——是吗,庞森比?提醒我表扬军士长,他的士兵行军不错,好吗?

——是,长官。关于阿尔伯特大桥,长官——我要下令不再齐步走吗?

——不齐步走,庞森比?你胡说什么?

——噢,有一则告示,长官,要求士兵们在行进过桥时走乱步伐。我猜想是怕大桥发生摇晃……

——摇晃,庞森比?四十一号部队决不能传出害怕摇晃的名声。

——长官,如果我可以——

——不,庞森比。恐怕这是文职部门侵害军方辖下的一个无耻例证。

——可是长官,我们已经在桥上了——

——庞森比!

——要考虑他人的安全,长官!

——不就是个蓄着长发的懒汉嘛,还骑着小摩托那种破玩意儿。前进,庞森比,齐步前进!

于是,这一队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桥上行进而过,脚步踏在柏油碎石路面上发出啪啪的声音。桥身将会颤动摇摆,绳索嘣嘣作响,钢梁断裂,桥面坍塌,士兵们漠然在险地边缘踏步,他自己则被猛地抛进冰冷的泰晤士河,只有微弱的一簇水雾标出他和他的小摩托消失在水面下的地方。

亚当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竟然朝着停在交通灯前的一辆加长豪华轿车滑行过去,还好他及时刹车停住。他回忆起前面这款车的广告,其中特别强调水箱的散热风扇叶片通过不规则的安装来减弱噪声。亚当从不知道风扇会制造噪声:反正他自己的这辆车被嘈杂的尾气排放声和车体上各种安装不牢的附件的咔嗒声所包围,使他感觉不到这种噪声。

在豪华轿车里面,一个肥胖男子正抽着一根粗大的雪茄,并冲着一部便携式口述录音机讲话。亚当在车座上转过身,看到一群排队等公共汽车的人神情忧郁。“O tempora, O mores!”他出声朗诵道,声音安全地淹没在他车子的噪声中。

有个男子离开排队的人群朝亚当走了过来,显然,他以为亚当刚才是在和他说话。亚当认出他是芬巴尔·佛朗尼根神父,自己所在教区的助理神父,在一次私下的民意测验中,他和芭芭拉曾选举他为最有可能阻止英国改宗的神父。“你愿意载我一程太好了,爱坡比先生,”芬巴尔神父说着已爬上车子后座,“你能在西敏寺附近把我放下吗?”“你以前坐过摩托车的后座吗,神父?”亚当怀疑地问道。“没有,爱坡比先生,”神父回答,“但是我相信您是一个非常在行的司机。再说,我开会要迟到了。”“什么会啊,神父?”亚当问,这时交通灯变了,他和豪华轿车一起开动。“噢,是哪个意大利来的大老爷要给主教教区的神父作一个有关梵蒂冈大公会议的报告。每个教区有一名神父应邀,于是我们扔硬币决定谁参加,结果我输了。”

亚当把小摩托向一侧倾斜然后向右转弯,后座乘客为保持平衡则试图向相反方向倾斜,那副样子就像帆船运动员。车子颤巍巍地摇摆不定,亚当发觉自己被惊惶失措的神父紧紧抱住,都被抱疼了。他从后视镜中观察到,神父已把黑色卷边毡帽拉下来盖住耳朵,以便把双手腾出来。“如果你跟着我向同一边倾斜会更好些。”亚当提醒说。“别担心,爱坡比先生。我随身带着我的圣克里斯托夫圣牌,感谢上帝。”

这些话以及接下来的谈话,在震耳欲聋的小摩托车声和周边的交通噪声中,非得大声吆喝才听得见。

芬巴尔神父对第二届梵蒂冈大公会议不太热心,亚当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尽管他和芭芭拉,还有他们的大多数天主教朋友,都寄望于教廷能提倡一种更加仁慈和自由的生活。芬巴尔神父关于天主教信仰的观念,大多和他在蒂珀雷里的成长经历有关。看起来,他好像把自己任职其中的伦敦教区当成了一片故土,而这故土在暴风雨中脱离了母国,漂洋过海,直到在泰晤士流域生根。教区实际上至少有半数是爱尔兰人,但是在亚当和芭芭拉看来,这并不足以成为在布道时以怀旧口吻提及“老家”的理由,也不是批准在教堂门庭为爱尔兰共和军囚犯的家属募捐的借口。至于礼拜仪式改革和非教徒的教育,哪怕只是稍微提及这样的计划,芬巴尔神父的念珠就会在衣袋里愤怒地咔嗒作响,而且,亚当怀疑,他随时会一怒冲冠,把教区所有的弥撒书用链子锁起来。

想到这些,亚当怒不可遏。他巧妙地提速,以超过法定限制的速度驾驶着小摩托,还在马路上玩起了时髦的穿梭飙进。他甚至设法超过了豪华轿车,里面抽粗大雪茄的肥胖男子此时正在用无线电话通话。亚当右耳边传来用越来越惶恐的语调背诵的《圣母马利亚的连祷文》。

大风从他挡风玻璃的裂缝间呼啸穿过,亚当被吹得流出了眼泪。然而,每天早晨沿着河堤飙车一直是他的乐趣。晨雾笼罩着泰晤士河,但是远处河畔的雾气已经消散,圆盘似的橙色太阳清晰可见。转过一个路口,西敏寺的钟楼赫然在目,在伦敦的天空轮廓线上,它的形状明目张胆,最像男人的阳具。

这一景象和联想又把亚当的思绪引入熟悉的路径。他想到早上芭芭拉的症状又郁闷起来。他开始确信,那次他们喝了凯末尔的西班牙葡萄酒,回家睡觉醒酒时做爱了。他试图算出那个晚上在芭芭拉目前的生理周期中处于什么位置,但没能成功。他松开紧紧握住车把的手,扳着手指头数数,可他的乘客见势也不祈祷了,干脆冲着他的耳朵尖叫抗议道:“看在上帝的分上,爱坡比先生,你能不能小心一点!”“抱歉,神父。”亚当说。接着,亚当突然心血来潮,转过头冲着后座大喊,“你认为梵蒂冈大公会议会改变教廷对于节育问题的态度吗?”“说什么来着,爱坡比先生?”

亚当提高嗓门重复了他的问题,而当他的乘客听清了问题的内容时,助动车突然向边上一歪。“教廷的教义绝不会变更,爱坡比先生。”回答很生硬,“对此或是其他任何问题。”

前方道路出现了交通堵塞,亚当开始换挡减速,以免使用故障不断的刹车。强烈的震颤压力下,芬巴尔神父的牙齿上下打架,嘎嘣作响。“嗯,好吧——我们就说‘发展’,”亚当继续说,“纽曼关于教义发展的理论——”“纽曼?”神父尖锐地插话问道,“他不是新教徒吗?”“情势已变,出现了新的方法——难道这不是我们调整对这些问题的思路的好时候吗?”“爱坡比先生,我不必向你这样教育水平的人士解释自然法则的意义吧……”“喔,可是原谅我神父,那正是你需要解释的。现代欧陆的神学家们可都在质疑整个——”“别跟我讲那些德国和法国佬!”芬巴尔神父怒不可遏地嚷道,“他们比新教徒还要可恶。他们在破坏教廷,把信徒们引入歧途。哼,半数教区都想挣脱管束。只要教皇一个暗示,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大肆放荡。”“你是说实现婚姻的真正目的吧!”亚当反驳。“婚姻的真正目的是生育后代,并在对神的畏和爱中把他们养育成人!”芬巴尔神父不容置疑地说。

亚当的小摩托给堵得动弹不得,他在车座上转了转身。“你看,神父,女性通常在二十三岁结婚,到了四十岁仍然有生育能力。难道她有责任生育十七个孩子吗?”“我就曾是十八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神父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有几个没夭折?”亚当追问。“七个,”神父承认道,“愿神保佑其他几个的灵魂安息。”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你明白了吧?要是有现代的医疗保健,他们或许都能活下来。可是在今日伦敦,家里怎么养得下又喂得饱哪怕是七个孩子?我们该怎么办?”“自我节制,”神父驳斥,“我就是。”“那不一样——”“祈祷,每日去领圣餐,同诵玫瑰经……”“我们去不了。我们忙着——”

他本来想说“换该死的尿布”,可是发觉车流突然莫名其妙地变得哑寂无声,一些旁观者和从车子里探出头来的司机,正兴致勃勃地倾听他和芬巴尔神父的对话。“我们得改日再谈,神父。”他厌倦地说。说来也怪,谈话让芬巴尔神父显得更有人情味儿了,亚当觉得日后很难轻易把他视作教会中盲目保守力量的象征。

突如其来的沉寂是因为他身旁的大多数司机关闭了发动机,显然,大家都认堵慢慢地在等。亚当也只好效仿。“怎么回事?”他惊讶地自言自语。“我想是警察在封阻交通,”神父说着下了车,“如果你不介意,爱坡比先生,我想从这里走过去。说不定女王正从此经过呢。”“好的,神父。你走过去会更快。”“感谢你让我搭车,爱坡比先生。也感谢我们的讨论。你应该加入圣母马利亚团。”

芬巴尔神父七拐八弯穿过静止不动的车辆,黑色卷边毡帽仍然垂着罩住耳朵,随后从站在人行道上的人群中挤了出去。

现场出现一种处于期待中的肃静。附近的西敏寺那边,达洛卫夫人的那口大钟,以低沉的声音开始半点报时。他在车座上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心里在想,这口钟也参与了他那卑微的生命被文学模式重新塑造改写的这场转世轮回。或者,他一边抠鼻子一边寻思,这是自己研究英国小说家使用的句型结构的结果?从此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个性化的语言,而是一味沉迷于世间万事皆我私有的幻觉。美妙而虚妄的幻觉,看来的确如此,因为那辆豪华轿车到底驶来了,还有车里面隐约可见的重要名流,或者名流们。警察敬礼致意,人们也挤上前去,嘟囔着“菲利普”,“托尼和玛格丽特”,“安德鲁王子”。

接着传来一声爆炸性的狂吼:“披头士!”人群中顿时出现了许多年轻人,一片混乱。发动机飞转,喇叭声刺耳,司机们诅咒叫骂,楔形的车流在人群中一点一点地挪动,那些大喊大叫、喜极而泣的青少年蜂拥到大路上,追赶着绝尘而去的轿车。有个身穿黑衣的熟悉身影一个箭步冲到亚当前面。他赶快紧急刹车。“你看到他们了吗,爱坡比先生?是披头士!”芬巴尔神父大声喊道,兴奋得面红耳赤,“他们里面有一个是天主教徒,知道吧。”说完他又吃力地追赶其他歌迷去了。

在车辆和人群的波动起伏中,只有一个身影岿然不动。在人行道边上,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年迈老太太,穿着素净的黑衣和鞋帮有松紧带的长靴,高贵地挺身而立。她仿佛认为某个真正重要的人物刚刚打此经过。她把右手拿的一个喇叭筒举到耳旁。随着车流缓缓向前行进,亚当行至和她齐平的位置时咕哝了一声:“克拉丽莎!”老太太正颜厉色看了他一眼。这下亚当吓坏了,赶紧加大油门拼命朝布卢姆斯伯里方向驶去。布卢姆斯伯里。布卢姆斯伯里啊!第三章

我曾见过各色各样的穹顶,圣彼得和圣保罗教堂的,圣索菲亚的,万神殿的——什么没见过?——可它们中间,没有一个比得上位于布卢姆斯伯里的包罗万象的穹顶给我的震撼,在那之下收藏着吾人数以百万计的浩繁卷帙。它带给世人何等的宁静仁爱真理和幸福啊,你和我在此都可尽享慷慨的惠赐!在我看来,一在那里坐下,心灵不可能不充满感恩戴德的崇敬。我承认曾在那儿默祷,感谢上苍让我出生在英国,得以自由自在地饱览这些丰富的典籍,并且讲出我在那里发现的真理。——萨克雷

亚当开车沿罗素大道驶去,小摩托噪声大作。他在车座上颠上颠下,一个急转弯,拐进大英博物馆的大门。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一处空位把小摩托塞进去泊定。原来许多从商人士都已发现,把车停在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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