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杂文集(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8-05 08:3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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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郁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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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杂文集(二)

郁达夫杂文集(二)试读:

残年急景

一 遗 嘱

笑话年年有,今年特地多。近旁有一间学府里的祭酒,大约因为大兴土木,油水喝得过分,头脑烘得冬了,最近回环曲折,绕了许多道路,叩请某人下了一道谕旨。他命学生日日跪诵,说是新的遗嘱。而回到私室,笑对旁人,又说这是父亲大人的手谕。人问你父亲为什么与你不同姓氏?他又说,这是衣食父母之意。二 天路历程

有一册书,名叫《更岂有此理》,中记一段上天之路;说天之离地,相去只三四百里,由下达上,迟行三日可至,往返,最多也不过五六日。人问“何所据而云然?”作者说:“此事家喻户晓,人人共知。你看,送灶神上天,岂不是腊月廿四,而迎归则在三十,月小当然是二十九天。上天一次,往还岂不是五六日?以坐轿的平均速率来算,岂不只三四百里?”记得前两年,林语堂氏也曾说过送灶神的用饧糖,灶神倒似乎是中国幽默的发电机。三 《醉司命》词

因说到了灶神,更想起杭州才子缪莲仙之笔记《涂说》里,有一则游戏词:“笠舫有《沁园春》词四阕,题皆游戏,语趣而工。《醉司命》云:稽首轩光,吾宁媚于,郭公有灵。怕中郎厮养。误撞楼破,夫人乡忌,同踞觚听。蔬且充羊,豆还撒马,烛婢双行跪在陉。牙饧少,把糟糠风味,奏上天庭。

比邻妇也倾瓶;乍絮絮叨叨念有经。愿米盐凌什,团栾共爨,羹汤欢喜,火旺添丁。虞诩长增,孙卿休减,臣突黔于墨突形。神其醉,看朱衣赤髻,夸去忪惺。”这词用典故太多,虽工却少趣,还不如同一调的《咏不倒翁》词,倒来得轻松:“矍铄哉翁,适从何来,辱在泥涂?看三眠三起,公然倔强,一颦一笑,全是模糊。捧腹堂堂,点头娓娓,危目能持颠自扶。移时仆,似儿童逃学,装做须臾。怪渠捻断髭须,惹春梦婆未认得吾。尽相君之背,者般富贵,人心如面,依样葫芦,托地翻身,凭空粉碎,还识先生乌有无?休轻诋,问人间强项,若是班乎?”四 一元航空券

买航空券一元,有五万元的头奖希望。缪莲仙《涂说》里的一篇《妄想词》,却早把这钱的支配计划好了。“天上騞一声,掉下了五万金。忙将三万来营运。一万金,买田置产;五千金,捐个前程,还剩五千金,遨游四海,遍处访佳人。”五 挽活佛联《涂说》中更录有挽活佛一联云:“渺渺三魂,活佛竟成死鬼;迢迢万里,东来不复西归。”今夏喇嘛过济南,听说有三人热死车中,这一对联语,倒正好转赠给他们。六 月夜听诗

我藏有本版《无稽谰语》五卷,作者自署为兰皋居士,上有甲寅仲夏之月自序一篇,想系乾隆五十九年之甲寅。后见坊间石印本,所称《欢喜三续今古奇观》,内容实在就是这《无稽谰语》的短篇集,不过把各篇前后颠倒了一下,将目录弄了一弄乱,合五卷成了四卷而已。全书笔墨清丽,趣味隽永;但记事多猥亵,似乎有伤雅道。原书第四卷中,有一篇《月夜听诗》的短文,写得很有趣,特抄在下面,以作中国幽默的另一体的榜样。

临安某生,弱冠领乡荐,入都应礼部试,被放,怅然南归。行至维扬,资斧乏绝,暂寓僧寺西廊下,将求鬻文以作路费,奈人地生疏,无由自炫。一夕,月明如清昼,出步殿庭中,闻东廊窗内,有人喁喁絮语。近窗窥之,见二人对坐;一短而多髯,一翩翩年少,皆儒冠儒服,把酒对酌。少年者曰:“弟不敢使兄独呕心肝,故数日来亦搜索枯肠,效灼艾分痛之意;但机致一畅,仅得一联云:诱他酒客常入座,引得诗人上了楼。”髯者点头曰:“叶楼字极佳!可称后来之秀。仆承重委,推敲半月,幸腹稿已成,差不辱命。”少年喜曰:“凭仗高才,倘使雀屏中选,非特多金报德,定当感佩终身。”年长者掀髯笑曰:“此诗一投,指顾赤绳系足;尚望谅我捉刀苦心,勿作寻常吟咏视也!”少年唯唯请教,髯者朗吟云:“酒家有酒出新蒭,一幅青旗入两眸,只说东南多大店,谁知西北有高楼。”少年拍案曰:‘楼字之妙,真令人百思不到。”髯者曰:“未也!四韵最难,无过瘳字,仆昨晚卧而思之,如有神助,得句云:望将过去心先醉,吃了之时病也瘳。”少年顿足拊掌,乐不可支,叹曰:“岂弟孤步州边,一时无两?当今天下,锦绣才人,尽搁笔拜下风矣。”髯又诵结句云:“若要一年生意可,再标几个在前头。”生不觉失笑曰:“闻君佳咏,顿开茅塞;但酒香唇燥,何不令窗外人与饮一卮?”髯者惊曰:“隔墙有耳,若使偷谱霓裳,不啻以蓝田双璧授他人矣。”少年者怒,拔关而出,奋臂直前,扭生胸,欲殴,生谢唐突。少年怒目厉声曰:“夺人妻子,誓不共天,何止唐突?”生曰:“耳聆佳作,实未尝目见闺仪,哪得有夺妻之事?”少年益怒曰:“窃诗即所以夺妻,尚强辩耶?”生又谢曰:“仆异方流寓,室中自有糟糠,断不敢渔及君家尊眷也。”髯者闻言,出观曰:“既有家室,当无他虑;且观其仪度言辞,似亦略解涂鸦者,不可有伤和气。”少年亦改容谢曰:“一时情急,未及致详,以至开罪多多,幸入座共饮。”乃从容谢过。携生手,入室坐,满斟大卮以进。生问曰:“此诗何题?原韵倡自何人?何便有关佳偶?”髯者曰:“此间有查侍郎者,晚居林下,无凤毛而有掌珍,慎选东床快婿,先观仪表,继试内才,此兄姓郑,家累巨万金,援例授中翰衔,弱冠未婚。月前,侍郎公皮相外貌,选中三十有二人,郑兄亦在列。因拈闺中人咏酒帘诗一章,命依韵属和;其全诗,则余忘之,但志其原韵五字为蒭眸楼瘳头耳。”生曰:“然则郑兄何不即席挥毫?何乃商诸野寺?万一捷足先得,悔无及矣。”年少者作色曰:“谈何容易?无论枯题险韵,谁能七步而成?抑且闺中玉尺分明,非可冒昧下笔;是以同时三十余人,皆作缓兵之计,乞退而捻髭,陆续呈阅。吾幸幼识虬髯,求拜方略,荷蒙季诺,肯赐琼瑶,君已于窗外备闻,万勿漏泄,致败我密谋也。”生曰:“诺。”连举数觞,告别而返,乃挑灯振笔书云:“黄娇隔宿试新蒭,倩尔招摇引醉眸,疏雨杏花寒食店,东风芳草夕阳楼。却疑天上星旗落,会遣人间渴病瘳,留珮斛貂都细事,最怜卓氏在炉头。”吟毕,书于浣花笺上。翌日,问至侍郎家,告阍者曰:“远方之人,行囊告罄,聊奉和章,仰祈资助;寒闺自有荆布,非藉以作来凰引也。”阍者入白,出,达主人命曰:“尊构极佳,既非求偶,不敢延见,谨奉朱提半百,聊供途次一餐。”生欣然拜登,遂匆匆买棹以归。一月八日午后抄毕答《申报·妇女园地》沁一先生

在《妇女旬刊》的一条短短答案之下,居然得领大教,这一块碎砖,总算还不白抛。

我的鄙见,是求全的责备,是要妇女们既顾到职业,又顾到家庭。

男子之就职难没有“之后”或“之先”,妇女方可如何如何等关于时间的问题,我记得没有说到。

小家庭的主妇,“绝对不可从事职业”的这“绝对”这“不可”,不知沁一先生从何处得来的文字。

对于五问问题,我就我的浅陋的学识所能答的地方,谨献刍荛。

第一问:请你去买一本很旧很旧的排陪儿(Ferdinand August Bebel,1840—1913)的《妇女论》来读读,就可以明白。这书英日都有译本,中国译本也有的。

第二问:上面关于男子就职难解决的时间问题,已经说起过了。你若要知道得更详细一点,请备一公函,去问教育部的学术咨询机关程铸新。

第三问:原问的意思,我看不大懂。是不是说“现在中国,封建制度已经完全打倒,所以不复有大家族存在了”的意思。原意若是这样的话,则请你请一日假,离开上海的租界一天,到各处的乡村或城镇去实际调查一下就对。

第四问:怕见笑于封建遗孽的人,就是既不能牺牲一切,上最前线去舍身取义;又不甘同流合污,去分取一点民脂民膏;只弄弄笔杆,苟且偷生的人。

第五问:安宁的小家庭,有是有的,不过现在还是少数,你也承认,我希望将来能由少数而进至于多数。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八日说(勖)杭州人

去年《中学生》杂志会教我做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杭州——地方印象记》。我以为杭州的景物,写的人很多很多,所以只写了些杭州人的气质。实在是因为我现在也冒籍杭州,对杭州人看了过不过去的地方太多,爱之甚故不觉言之太激。殊不知那一篇文章出后,杭州人竟有许多对我感到不满,来函切责者,一连有了好几起。我觉得一一辩解,实在也有点忙不过来,想先抄一点古人的文章,来作一个挡箭牌。

田叔禾(当然是杭州钱塘人)的《西湖游览志》与《志余》,总算是杭州最普通的一部志书了吧?而《志余》卷六里,有一段说:

杭民尚淫奢,男子诚厚者十不二三;妇人则多以口腹为事,不习女工,日用饮膳,惟尚新出而价贵者,稍贱便鄙之,纵欲买了,又恐贻笑邻里而止。至正十九年己亥冬十二月,金陵游军,斩关而入,突至城下,城门闭三月余;各路粮道不通,米价涌贵,一斗直一十五缗。越数日,米既尽,糟糠亦与米价等;有赀力人,则得食,贫者不能也。又数日,糟糠亦尽,乃以油饼捣屑啖之。老幼妇女,三五为群,行乞于市;虽姿色艳丽,而衣衫齐楚,不暇顾也。……

这是一段。又《志余》卷二十五里有一段说:

外方人嘲杭人,则曰“杭州风”。盖杭俗浮诞,轻誉而苟毁,道听途说,无复裁量。如某所有异物,某家有怪事,某人有丑行,一人倡之,百人和之,身质其疑,皎若目睹。譬之风焉,起无头而过无影,不可踪迹。故谚云:“杭州风,会撮空,好和歹,立一宗”;又云:“杭州风,一把葱,花簇簇,里头空”。又其俗喜作伪以邀利目前,不顾身后;如酒搀灰,鸡塞沙,鹅羊吹气,鱼肉灌水,织作刷油粒,自宋时已然,载于癸辛杂识者,可考也。

偶尔一翻,就可以翻出许多我的粉本;宋元人的笔记里,骂杭州人的地方,当然要更多,我与杭州人无仇;并且抄得太多,也觉与杭州人无益,所以不再抄下去。总之,杭州人先要养成一种爱正义,能团结,肯牺牲的风气;然后才可以言反抗,谋独立,杀恶人。否则,敢怒而不敢言,敢言而不敢行,挣扎到底,也无成效。外患日殷,生活也日难,杭州人当思所以自拔,也当思所以能度过世界大战的危机。越王勾践的深谋远虑,钱武肃王的勇略奇智,且不必去说他们,至少至少,我想也要学学西泠桥畔,那一座假坟下的武都头,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生死可以不问,冤辱可不能不报。三月念八日毫毛三根一 骂的礼让

平湖陆清献公稼书,是清朝一代理学名儒,行事丝毫不苟,平时尝戒绝诙谐。但一翻他的《三鱼堂日记》,觉得有几处也很幽默。当他成进士,选庶吉士后,这道学先生似乎也处处在留心学说京话;日记卷三乙卯年的记载里,有许多音注:如“阜城,北人读阜若吴音之武”,“长班读郝若好上声”,“问长班,乍字读若灼,又窄字读若宰,近字读若形”之类,日记里记得很多。而最有趣的,却莫过于戊戌(顺治十五年)十月初五的一条:

十月初五,在家中,大人与谈及仰春公曰:“逊翁每为余言仰春公之德;公尝与沈肖山有隙,两家皆大姓,各长一方,及有隙,各聚徒数百人,隔水而骂。沈氏之骂甚虐,而我众之骂者,未尝及其父母妻子也。沈氏之徒皆笑曰:‘甚矣,泖人之不善骂也!’骂三日,而沈氏之徒皆去,无有骂者。怪而问之,则肖山阴使人问所以不及父母妻子之故,皆曰:‘我翁之谕也!故骂者如是。’肖山感悔,召其人去,勿令复骂。……”

看了这一段日记之后,我们觉得君子之相骂,实在有点好笑。第一,是各聚徒数百人,隔水相骂的一点;当时相骂的声音,想来一定要比现在上海马路上的声音,还要嘈杂。第二,是三日的骂;这些人当勤勤恳恳从事于骂的中间,若要吃饭喝水大小便的时候,不知有没有停一停口。列阵相对而打仗,原是常事;至于列阵隔水而相骂,却是奇事了;大约最大的原因,总因为当时的印刷术报章杂志之类,还没有发达到现代那样的缘故。二 建设的双重意义

去年秋后,旱期过去,却落了许多天的雨;所以有几条未曾铺上柏油的马路,弄得泥浆没膝。正当那时候,我有一位外国朋友,来杭州游览。陪他在泥途里游泳了半天之后,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今年天旱谷少,民食维艰,将来我们就打算在马路上种麦种稻。”他听了倒很以为是,说中国到底是一个农业国家。后来走到湖边,两旁的道路树上,都挂满了青虫,致地上铺着一地的虫粪,空中飞绕着许多的丝网。他又问这是什么意思?我说:“这是昆虫局养在那里的秋蚕,因为外国的人造丝价太便宜,将来我们可以以这些天然丝来抵制。”他听了又点头称是,说江浙到底是丝绸的产地。三 揩油的出典

人问上海俗语“揩油”的出典,有一位先生答得很有道理。他说:“这话的来源,是于西洋物质文明,借了帝国侵略主义的扶翼,远征到上海的时候起的。那时候,上海还没有电灯,行人夜半走路,都以为不便。于是人民集会,推举会长,去请地保代达贰尹,要求点几盏街灯。从此贰尹告县令,县令告太守,太守上督抚,督抚奏京曹,一直达到了皇上的天听。皇上批准,发下几十万国帑来设街灯,数目先就是半数。以后一层一层,半之又半,发到了地保那里,只剩了块把钱了;地保又收取了一半,以一半发给人民代表;代表也收取一半,以一半钱交给去实际买灯点火的人。买灯点火者,再以一半入腰包,以余下的一半,买了两根灯草,几勺菜油,总算在大路旁点起了一盏像放在棺材前头似的街灯。后来有一个黄包车夫路过,觉得这一盏灯也无济于事,就索性将几滴菜油,也并入了他自己车旁的油灯之内。”清贫慰语

洪范五福,二曰富;同时五极,四曰贫。当然,富与贵,是人之所欲;而贫与贱,也是人之所恶的。可是贵者必富,似乎是“自古已然,于今为烈”的定则;因为“子夏贫甚,人曰:子何不仕?子夏曰:诸侯之骄我者,我不为臣,大夫之骄我者,我不复见。”终而至于悬鹑衣于壁,这定则,在西洋却并不通用;倍根论富,也同中国的古圣昔贤一样,以大地为致富之源,但其来也缓慢,而费力也多。其次则他在说商贾之致富,专卖垄断之致富,为役吏或因职业之致富,虽则都可以很快的发财,然而却不高尚。

西哲的视富,也和中国圣人的为富不仁,为仁不富的调子一样。倍根的大斥高利贷的地方倒颇有些近世社会主义者所说的剩余价值,与不当利得的倾向。

尤其是说得有趣的,是在讲到财神Plutus的势利的一点。他说财神于受到Jupiter大神的命令的时候,总缓缓跛行,姗姗而去;但一得到死神中之掌财魔王Pluto的命令的时候,却飞奔狂跳,唯恐不及了。所以致富之道的最快的手段,是在弄他人至死,而自己因之得财的一条路,譬如得遗产之类,就是。其次则如做恶事,坏良心,行奸邪,施压迫,亦是致富的捷径。总而言之你若想富,你得先弄人贫。散文的祖宗,法国蒙泰纽,在他的一篇《论一人之得就是他人之失》的短文里也说:一位雅典的卖葬式器具者,每以劣货而售重价,因而Demades痛斥其为不仁,因他的利益,就系悬在他人的死的上面的。蒙泰纽却又进一步说:不独卖葬具者为然,凡天下之得利者,都该痛斥。商人利用青年的无节制,农夫只想抬高谷价,建筑师希望人家屋倒,讼师唯恐天下没有事,就是善誉者以及牧师,也是因为我们作恶或死人时才有实用。医生决不喜欢人的健康,兵士没有一个是爱和平的。

如此说来,很简单的一句话,是富者都是恶人,善人没有一个不穷的了。因为弄成了我们的穷,然后可以致他的富。不过因节俭而致富,因无中生有的生产而致富,如其富得正当而不害及他人者,又当别论。

那么贫穷的人是不是都可以宝贵的呢?倍根先生也在说,对于那些似乎在看不起富的人,也不可一味的轻信,因为他们的看不起富,是实在对于富是绝望了;万一使他们也能得到,那时候他们可又不同了。所以是清而且贫者为上,懒而且贫者次之,孜孜欲富而终得其贫者为最下。像黔娄子的夫妻,庶几可以当得起清贫的两字了,且看《高士传》:“黔娄子守道不屈,卒时覆以布被,覆头则足露,覆足则头露。或曰:斜其被则敛矣!其妻曰:斜而有余,不如正而不足!”

现在一般人的不守清贫,终至卑污堕落的原因,大抵在于女人;若有一位能识得斜而有余不如正而不足的女人在旁,那世界上的争夺,恐怕可以减少一半。

其次则还有一位与势利的财神相对立的公正的死神在那里;无常一到,则王侯将相,乞丐偷儿,都平等了。俗语说:“一双空手见阎君!”这实在是穷人的一大安慰,而西洋人的轮回之说比此还要更进一步。耶稣教的轻薄富人,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他们说,富者欲入天国,难于骆驼之穿针孔;所以倍根也说:财富是德性的行李,譬如行军,辎重财富,是进军之大累也。教育要注意发展创造欲

今天,蒙贵校要我讲演,我觉得非常高兴。其实,我是个不擅于辞令的人,所以有的大学,要我去开文学课,我也不愿意去。写文章倒还马马虎虎。今天,要我演讲,我只能随便谈谈。

湘湖,我是闻名已久的。从前,我也曾与友人谈起过湘湖的风景。至于熟悉贵校,还是二年前的事。那时,有个穷苦学生,要我想办法,我就介绍到这里来,但这个人现已不在这里了。近来,我打算到各处跑跑。这次,应晓晚兄之邀来到湘湖,参观了贵校一切设施,觉得非常满意。因为现在的学校,大都是贵族式的,要像贵校那样,有的种田,有的搞印刷,有的搞缝纫,半工半读,我所知道,还不多见。据我了解,陶行知所办的晓庄师范和晏阳初办的定县平民教育,也有其特色。贵校倒是后起之秀,据你们校长和老师对我说,同学们家庭都很困难,因此,攻读很用心。早上五点钟就起床学习,这是一种很好的学风。你们将来要去改造中国的农村,这是很有意义的事。如果读书是为了升官发财,那就错了。近年来,中国农村经济破产,因为农民被抓去当了兵,田就没人种了。中国的旧教育,把学校办成为大小官僚培养所。其实,如何使大家有饭吃,有衣穿,才是当务之急。学校培养人才,应当培养能使大家吃饱穿暖的发展经济的人才,也要培养能使大家增进知识,提高科学文化的人才。你们今天又读书,又做工种田,将来自己不怕没饭吃,不怕没衣穿,至于男婚女嫁,只要你努力追求,总会达到要求。人最难的是“创造”。创造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创造是以自己的认识和经验来发明新的事物,为大多数人谋福利。英国大哲学家罗素说:“人有两种欲望,一是创造欲,二是占有欲。”如果中国人个个能够把创造欲发展起来,中国就有办法了。但现在的中国人,创造欲并不扩张,占有欲却大大扩张。譬如一片风景秀丽的园林,本来可以给大家来观赏,有人却把围墙围起来,人家踏不进一只脚去。还有的人,把平民的血汗钱刮来存在银行里,据为己有,他吃鱼吃肉,别人连三餐青菜淡饭也顾不牢。一个国家,大家讲究如何去占有,不去研究如何去创造,就不可能富强起来。贵校的设施和校风,我看创造性很强。我希望你们以湘湖为中心,把这种精神,扩大到外界去。由一县一省乃至全国,使整个中国翻过身来,大家重视发明创造,中国才有救。弄弄文笔并不是职业

以素无定职的我这一个长期失业者,来向青年们说些指导职业的话,实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况且近来已经有一位青年在向我提出警告了,他说:一、你们若不是理想的人物,你就不配谈理想,所以只有狗可以谈狗,虎可以谈虎,你若要说到猫,你自己就得先变一只猫。二、总之是对于我个人的人身攻击,仿佛是我一日不死,中国就一日没有出路似的,所以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不对,甚而至于死儿子也是一罪,有了老婆也是一罪,做做诗写写文章也无往而不是罪。三、这是这一位青年的最重要的论点,大约也就是他那一篇文章的所以不得不写的原因,直接痛快的说将出来,就是他要使人晓得,他的文章比我写得好,诗也比我做得好。“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致惹起了日月的不平,只能自己出马,向我来迎头一击,以灭爝火的余辉,以示日月的伟大。

我虽则不肖,可这一点爝火的自知之明,倒也是有的,故而近来绝对的不想写东西了,好让些新进的青年,来多写些既强而有力,又猛能扑人的文章。不过在世上旅(杭州骂人的俗语有旅世两字,不知是否这般的写法)得久了,几个认识的人当弄什么杂志新闻纸之类的时候,总得来硬拉;被拉不过,又只能勉强的应酬,重作着冯妇。所以半生过去,就积下了这么些个口头孽,也结下了许多不知不觉的暗中怨。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却不防低头三尺有神明。在空中又会触犯了那些值日的恶功曹。这一大堆废话,本来是与指导职业无关的,但己田引水,既不能如职业介绍所广告文一样,说出许多有益于就职前途的话来,自然只好发些弄文笔的人的牢骚,以示弄文笔的这一件事情,绝对不是青年的正业。

我们在小的时候,谁也有一种对于文人的盲目崇拜狂,以为真的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只教文章写得好,就自然“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了,所以在中学毕业后的几年之中,老想做一个文人,可以“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在实际上文学的麻醉力也真强,一首很好的诗歌,或一篇哀艳的小说戏曲,你读了的确要为它们所颠倒,正如意志未定,生理发育已竣完美的青年,见了妖艳的异性一样。但选职业,也犹之乎结婚,若只凭了一时的感奋,不顾前后,马上就跳入了富于诱惑、不着实地的急流旋涡之中,一生的快乐与事业牺牲了倒还事小;有的时候,恐怕连性命都要保不安全。我所以说,弄弄文笔,决不是职业;要想立意做一个文人,只是血气未定的青年时候的一个迷梦。

那么以笔杆为生,靠卖文为活的这一回事情,根本是没有的么?若然,则文学、新闻纸类、书籍等等所谓文化的结晶品,又从何处产生呢?这当然是很合理的一个问难。依文笔为生的正式职业者,自然是有的,譬如新闻记者、杂志或书局编辑、电影编剧员、国家或私营机关的书记秘书,推而广之,更如律师教员以及替人写信的测字先生代书人物之类,都是以文笔为业的人。可是读了许多年的书,不能将书本子去活用,为人类为社会去做些真真能从无中生有,足供实用的东西出来,而一辈子只在笔墨纸上翻筋斗,实在是有点交代不过去的事情。像现代中国的有些青年,简直连上列各职业都不想去干,只一味的在打算避难就易,成一个作家,以冀得名利双收,那就更不是前进的青年所应有的态度了。

我以为选择职业,第一要从事于生产的职业,使筋肉与脑子同时劳动,可以独立,不必求人的种类为最上,如自作农、机器师、土木工程师之类,下而至于编藤椅、敲石子的小工,也觉得比咬文嚼字、只说空话而无实际的写文作家,更可尊敬。必不得已而求其次,则出卖知识,得人薪水,也须以不悖良心的职业为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富贵本不可羡,若再不以其道得之,则这一个人的肉,怕也不足食了,现在的那些卖国求荣,助桀为虐的大人先生,就是这一类的禽兽。

前些日子,在天津一家报上曾见过一段劝卒业生的议论,仿佛有这么的三点,第一,要刻苦;第二,自视不可过高,自恕不可过宽,勿嫌小事而不干;第三,以回农村去为得,这议论当然是切近可用的上策。在全国经济破产的现状下,唯有刻苦耐劳的人,是生存的最适者;若个个人想享福,个个人想做官括地皮,那天下就无百姓,中国的领土,也马上要被括完卖完了。我常在计算,在目下的中国,亡了之后,也一样的可以享福无碍的人,总计大约也只有一百个,他们是美国也有一千万元存款,日本也有一千万元,英国意国法国各有一千万元存款存在那里的;所以中国亡了,他们可以去日本,日本不容,他们可以去纽约伦敦巴黎。可是他们的子孙呢?戚属呢?万一世界各国,同时一致行起希脱勒的虐杀犹太人那么的政策来的时候,他们将往哪里去逃呢?无用的私财的堆积,正像人身上生了癌病,愈积愈贫,愈容易促生社会的紊乱,国脉的凋丧,结果也不过一个人享受了十年五年,他们的子孙是一样的要做亡国流民的。古人的不以良田遗子孙,又说家财万贯,不如薄技随身的种种教训,就在告诉我们要养成一种可以营独立职业的技术,才是做人的正道。怎样消夏——唯有读书好

今年的夏天,似乎不十分热。旁人的消夏方法如何,我可不晓得,但今年的夏期,我却比往年更多读了一点书。尤其是关于日本史的书,读了不少;并不是因为杭州等处的地图要变,所以先事准备的读书,却因下半年怕要到上海去教这一门功课。中国是一个灾国“一雨街头尽激湍,未晴几日又愁干,从来说道天难做,天到台州分外难。”曾记得天台诗人戴石屏,仿佛有过这样的几句诗;实在在靠天吃饭做人的中国,做天也真不容易。动不动不是水灾,就是旱灾,间或还有风灾、火灾、兵灾、匪灾、……灾等。一年到头,报纸上差不多接连不断,登得次数最多的,便是各地的灾状;因而中外善士为灾民请命,为灾民而发起的游艺,善举,以及游艺助赈等广告记事,也特别的多。我每天看报,见到了这些,总要思索半天,觉得人世上的矛盾真有点莫名其妙。中国既有这么些个大善士,忠义之徒产生,何以偏会苍天无眼,独向中国来降这许多灾。或者还是因为在中国的中外籍大善士特别的多,天所以特来降灾,以彰他们的明德的么?

外国报上,记不测之灾的记事,当然也有;然而这总不过几年或几十年中偶发一次而已;并且灾发之后,总也不过记载至一星期或半月就休止,以后便恢复平时的状态了,独在中国却会得连月连年的记载过去。难道因为记政治要犯忌讳,说国际要危及邦交之故,故而说说灾祥,反可以尽了报纸对社会的义务,终胜于发白纸三张的么?

总之,我觉得中国实在灾也太多,中外的大善士也太多,报纸上灾情的记载,也未免太多一点。一九三五年九月十八日出版界的年轮

年轮本来是植物学上的一个专门名词,不过用在此地的意思,却只是普遍字义的解释。中国的出版界,和中国的政治、社会一样,花样实在太多,变化也真剧烈。前几年听说是杂志年、翻译年、小品年、杂文年,现在又说是小报年了。从堂堂的大论文,而一变为小品杂文,更从几百页的杂志,或十四十六张的大报,再变而为半张的蝇头细字的读物;在这一种变迁的反面,也就可以看出中国地图的变换,与中国国运人事的衰落来。

而这中间,尤其是显著的两个现象,是粗纸滥印的一折书的流行,和高价大部的古书类书的再兴。人家或者还要称赞这两件事情,说是中国现代的文艺复兴,但其实也就是中国社会,已经走到了衰颓的极边的一个证明。

一折书是为适应经济破产后的大众而产生的企图,用意未始不善,结果影响,也不会没有;但试一检查这些一折书的内容,那就糟了。所翻印的仍旧都是封建时代的几本最普通流行的书;新的作品和新的选本,只占了十分之一的地位;而这十分之一的新书,也浅薄、错乱到了万分。大众的思想,既不能脱出封建时代的臼窠,而新的芽蓓,又浅薄错乱到了这般的地步,试问这一国的国民,还有什么希望。

旧书的重印,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合之处;但大家都走上了这一条倒退的大路,新的光明的开辟,更没有第二个人出来担负,却是目下中国的特殊的现象。这些大部的丛书类书,是为中国有产的中坚阶级与知识阶级而印的;一个社会的上层阶级,只剩了一点过去的追怀,而没有了现在与将来,那这社会岂不是和地下的本贝城一样,岂不是个个都变成了僵尸?

还有一层,从中国出版界的流行上,可以看得出来的一个最大的弱点,是中国人的没有创造的精神。模仿取巧的小聪明,损人利己的恶习惯,是谁都具有的,但是新的创意,却在中国人的脑里耙扬不出半点来。所以在立身处世上,大家只知道做官可以发财;在经商营业上,大家只知道作伪就是正路。你出一本什么,我也马上出一本什么,你定一个商标,我也同样画一个葫芦;到了强邻压境,城下缔盟的时节,还要说一声:“敌国外患,何代没有?犯而不校,斯真君子。我但求能胜国人,也就是一世之雄了。”人与书

书本原是人类思想的结晶,也就是启发人类思想的母胎。它产生了人生存在的意义,它供给了知识饥渴的乳料。世界上的大思想家和大发明家,都从书堆中进去,再从书堆中回出来。

因书本与人类关连之亲密,所以古来学者多把书本当作人类的朋友看待。史曼儿说得好:“一个人常常靠了他所读的书而出名,正像他靠着所交的朋友而出名一样;因为书本和人们一样,也有交谊。一个人应该生活在很好的友伴中间,无论是书或是人。”

同时亦有一位,他却把人生当作书本子来看,那就是诗人高法莱了,他说:“一个人好像一本书,人诞生,即为书的封面;其洗礼即为题赠;其啼笑即为序言;其童年即为卷首之论见;其生活即为内容;其罪恶即为印误;其忏悔即为书背之勘误表;有大本的书,有小册的书,有用牛皮纸印的,有用薄纸的,其内容有值得一读的,有不值卒读者。可是最后的一页上,总有一个‘全书完’的字样。”恕我续上一个“貂尾”,就是在人的诞生之前的受精成孕,就是书版未曾付印前之文人纹汁草稿了。

书即是人,人亦即是书。中国文学让外国人来研究

自从文学无用论——鄙人原也是这派论者之一——流行之后,果然各大学都撤消文科了;科学教科书好在外国文的都有,文学是不生产的。但是一批学理工,学机械,学造兵制炮,以及学航空海陆军的留学生回国来后,做的却都是等因奉此的工作,而实际的事情,聘的还是以外国顾问居大多数;至于生产,除人口增加之外,倒也似乎不甚见效。这原因,我想总还是中国人种的不好,所以在学问上也发生了等级的问题。第一,外国人之学政治、军事、机械、航空等者为超等;第二,中国人之学此等技术者为二等,所以降令作官,使弄文笔。准此类推,则外国人之学中国文字者,当更能比中国人超出一等,我所以提倡以后的中国文学,应尽先让外国人来研究,以冀符努力少而成功多的经济原则。若夫中国人之习外国文学者,自然比中国人之习中国文学者更胜一筹,研究中国文学者之所以不得不赴欧美留学者,原因在此。

至于孔子的应尊重,王安石、管子的宜熟读,却因为他们并不是文学家。亦犹之乎我们的读中国地理、中国历史之得用英文课本也。是不是?不幸而为中国女子

江淮一带,以及两广闽浙,向来有溺女之陋习;唯其如此,所以白乐天的“不重生男重生女”一语,成为中国古今独绝的反语名诗。自孔子讥女子为难养以来,国破家亡,以及一切大小不幸的事件发生,就都推在女子的身上。唐人有“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的绝句,因而弄得现在五省之亡,罪魁也必然地是翩翩的蝴蝶。字典里女字部的文字,坏字较好字为多,古今来的诗词文选,女流总列在卷末,与僧道同居。

革命成功,女权确立的今日,还是左一道命,右一条令的在取缔女子的奇装异服,禁止女子的赤足袒胸,理由总是坏乱风化;一若风化之维持,全须女子负责者。花柳药房的广告,化女子为蛇身,舞场营业的东家,以女子为诱鸟。这种情形,大约与男扮女装的小旦一样,当是中国唯一,世上无双的道地国粹。新年的旧事

看梅花还早,烤炉火没有钱买煤,而写文章又有一位大作者在对我作人身的攻击,几乎我的一举一动,都是对他所犯的不赦大罪,所以到了新年,我也只好做一点旧事情来免免罪过。旧事情是什么?就是既不得罪人家,也不损害我自己的读书。虽然,在上城隍山,买书,或哼两句旧诗,死一个儿子,有一个老婆,记记日记,都足以构成犯罪证据的现在,读书想来也必于宪忌的无疑。不过《沙发》的编者,似乎又在想给那位攻击者以材料,常常来催稿子,这一种材料也只好供给一点。

古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这话在读史籍的中间,尤其感觉得真切。一部二十四史,读得头昏脑涨,结果却二三撮的实事,也捉摸不到。所以我今年打算把读历史的习惯改过了,来读文法。无论是外国文法书,或中国文法书,因为所载的,都是对于文字的法律,衍文自然必少,而报道想也一定正确,模仿文法书中的文字来作文,我想文体大约总可以简洁一点。

旧诗词,本来也是我所爱读的东西,但读旧诗既被列入罪状之一,在这里只好乖巧一点,不作声了。

人到了中年,感觉最切的,是无钱的悲哀。平时每在痴想:“那一位由国家养活、而专门在对我作人身攻击的先生,莫非因为在猜想我有了钱,所以气不过而干出那一种同小孩写无头榜似的勾当来的么?”若是这样的话,那我倒还得伶俐一点,不要被白骂了才对。今年正月,打算上市场上去找些致富奇书,或陶朱公集来读读,以期不负那一位先生的辱骂,虽然因为上了一次致富捷径的大道,买了一条航空奖券之故,我也曾被那位先生讽刺过,但富却终不可以不致。

好死不如恶活,人家来侵略,来辱骂,我但须还有退步,总还是含垢忍辱地活下去的好。讨饭子也要性命,大财主生急病的时候,总愿意把全财产拿出来换几刻的残生。我近来倒也感觉到长生的可贵了,所以新年中第一就打算去找些养生秘诀的书来读读,预备做一个念二三世纪的彭祖。

新年里为免去被骂计,只想做点旧事,还是读书;而读书的范围,大约决定是上述的三种;质之《沙发》的读者,这也够被攻击的材料不够?读明人的诗画笔记之类

这几年来,晚明人的诗文杂集,大大的流行;推其原因,不过因时势相同,一般读书人受了高压,不敢作悲歌慷慨的狂言,就只好窜入清疏淡雅的一流,以逃避现实。在文学上如此,在书艺上也是一样。石涛和尚,八大山人,都以胜国王孙,流为平民野客,胸中的抑郁不平之气,无处是泄,便只好粗枝大叶,借一管破笔,尽情倾泻在纸上。后人无此气魄,无此胸襟,但以简易而仿之,自然要失去真义了。

晚明人的诗和画,既含蓄着这一段苦衷,我们后代人来展读他们的作品,也自然要先预备几副眼泪,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才对。若只借了风花雪月来假冒风雅,或但凭着大刀阔斧来虚张声势,那就是作者的罪人,也就是不合读明人诗画的乡原,读尚不可,更何况于摹仿?

晚明人的笔记,觉得在现代,比诗画还更有实用。笔记中除专写幽人韵事,或高士名娼的一部不算外,大半都系其朝中琐事,或四海沸腾的景状的。记者无心落笔,而读者就可以看出明朝之所以不得不亡,与夫百姓的如何爱国等大关键来。最近在各书报杂志的评坛上,每看见有因明代著作的流行,故作一概抹杀的急论者,实在也系不公平的论断。

试问宫中阉竖的专横,比到现代的裙带大员,有甚差别?东林复社的兴起,原因究在哪里?将帅的互相仇视,大吏的粉饰太平,以及开门揖盗,借公济私的行为,在三百年前的明季,与三百年后的现在,是不是绝对相像的事实?

总之,读书读画,贵有心得;要有选择的能力,判别的毅断,比较深思与活用的头脑,则不但明朝人的书画都可以读,就是南宋,五代,上而至于秦汉战国的书也可以读的。我作此论,并非在替林语堂氏解嘲,亦并非想托古人以自高身价,不过想告诉大家,矫枉不可过正,读书贵在深思的一点微意。一九三六年一月十日新生活与现代生活

新生活自从委员长在南昌提倡以来,推行已及两年,今天是新生活运动二周年纪念的日子。新生活的实际如何,趋向如何等问题,在南昌,在首都以及在各地,都已经由各位先生很详尽地阐说过了,在这里自然可以不必再说。新生活推行以后的状况如何,效力如何等,也都已经有报告在各处的刊物、新闻纸上披露了,这里更加可以不谈。现在我只想把新生活与近代的关系,约略地说一说。

自从欧洲资本主义的烂熟文化,流入到中国来以后,我们中国的国民生活,就起了一种绝大的变化,最简单的流露,就是在大家的心目中,人人都起了衣要洋服、食要西餐、住要高大的洋楼、行要最新式的汽车的欲望。欲望原是可以促进创造一个动机,我们当然不应该学古代的哲学家一样,一概地把欲望来杀死。可是享受欲同创造欲并不同时并进,互相致用的时候,那这社会就会枯竭而至于崩溃,永无再兴的一日。十年以来,中国人的生活,总算近代化了,摩登化了,但试问我们所享受所必需的物质上的供给,有几件是我们中国自己创造出来的?外国人要享乐,要舒服,就晓得自己去制作,去发明。所以为战胜黑暗之故,他们才有了电气;为缩短海陆空的距离之故,他们就有了飞机、火车、汽车与轮船。至于我们中国呢,只晓得坐享其成,只晓得利用人家的努力的结果,来资助我们的享乐。穿一身好衣服,住一所洋式房子,有一乘一九三六年的汽车,就自鸣得意,自己以为生活已经近代化了,自己就是一个典型的摩登绅士,一位二十世纪前半世的最新的新人。殊不知实际呢,这不过是一点近代生活的皮毛,一个将血肉生命挖去了的剥制标本而已。近代生活的真义,并不是这样简单的。

我们要想经营近代生活,先要从近代生活的精神上做起才对。先整饬个人,然后顾及团体,推而广之,使国家生活、社会生活,都合着近代的意义,那才是真正的大道。近代生活精神上的第一个特点,是在人人都能够营一种独立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何有于我哉”的方式,是古代的独立生活。近代的独立生活,就在除去了老弱孩提和残废者之外的个人无依赖的生活,有活动能力的尽量去活动,有创造能力的尽量去创造,食求果腹,衣求蔽体,行住坐卧以及死后埋葬只须有周围五尺之地就够了。在这样的生存条件之下,照那样去操作,我不信世界上再会有一个不能独立的人。

中国的大家族制度,是养成依赖性、摧残独立人格的一种最坏的封建遗制,从前的所谓五世同堂等美谈,在近代社会里,早就不适用了,我们要营近代生活,当从先营独立生活,打破这一种富有依赖性的大家族生活做起。当然大家族生活,也有大家族生活的好处,如对于老弱者的孝敬,与对于幼小者的爱悌之类。但这些互助的好处,在近代的社会里,应该扩大一步,依社会的前提去尽责的。我们不应该为了一家一族之故,而不顾到社会,我们更不应该在大团体里分将出许多势同对垒的小团体来。爱乡之心、爱家之心,原也不坏,但扩而大之,推这一点爱家爱乡之心来爱国爱人类,社国就有进步,生活也就上轨道了。

近代生活的第二个特点,是自治生活。生活要自由,原是人家在说的一句口号,但是你要自由,人家也一样的要自由的,我们平常曲解自由,老想把我们自由建筑在他人的牺牲之上,于是乎就形成了弱肉强食,你争我夺的目前的现状。长此下去,则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恶人当有更恶的人来磨他。欲求生存,尚不可得,更哪里还能够自由,还能够生活,所谓自强,所谓自力振拔,重要的地方,就在自制自治地做人。

英国人是最爱自由的民族,但英国却上自绅士阶级起下至劳动社会止,没有一个人不晓得尊重他人的自由,当然他们对于殖民地的异种人又是另外的一种态度,这事自当别论。但是现在我们在讲的,是同等的人在同一社会里为人处世之方,并不是在说侵略的政策,所以自治生活,是近代生活的一个重要特点,木不自腐,虫哪里能够蛀它,我们要想图存自拔,先要从这一点做起。

近代生活的最大特点,是积极的进取的一种倾向,工作的时候拼命地工作,娱乐的时候拼命地娱乐,两不相犯,各究其竟,这一种生活趋势,我们姑且叫它作积极生活吧。中国人向来的习惯,就是因循苟且,万事都作退一步想的,所以大家都没有一种轰轰烈烈的作为。人生世上,而无作无为,岂不同不生一样么?峨眉山的老道,镇日地打坐无为,虽活到了二三百岁,也只同一棵老树,或简直一块岩石的存在一样,这种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所以我们要求生活,先要有作为,古人有几个“为”字,都说得很对,我们若想不违背近代生活的真义,当照着几个“为”字做去。第一,是“有所不为,然后方可有为”;第二,是“见义勇为”;第三,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第四,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上举的三种倾向,是近代生活的特点,也就是近代生活的真义。现在既明白了这几点之后,然后再让我们来把它与新生活运动的内容比较一下吧。新生活运动第一年所提出的口号:规矩与清洁,是不是就是造成独立的生活、自治生活的始基?新生活运动第二年所提出的口号:把生活来军事化、生产化、艺术化,又是不是全合乎上面所举的三种近代生活的精神的?

大家以为新生活运动,与近代生活是背道而驰的两种生活方式,我以为这只是皮相上的见解,想营近代生活,要拿住近代生活的核心才对,先是出入于舞场酒馆,或穿几件摩登西服,交几个漂亮女友,这并不是近代生活的全部。享乐是劳动的补偿,不劳动者的享乐,便是社会的害虫,一般人只把享乐的一面,拿来作近代生活的真谛,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唯希望我们大家能遵守着新生活运动的三化精神,同时也不违背于近代生活的主旨来营我们的生活。若更能加一点奢望,则于三化之外,再增入一种科学化的倾向,那就更觉得完美了。世界的和平,人类的福祉,全视乎这种生活的能不能实现,在上面的这一段废话里,对于新生活运动的内容,并不详细提及的原因,就因为我在预想着大家都已经明白了这新运的前因后果,而各自在开始实行了的缘故。高楼小说解 题

平常不大会说大话,尤其不善于说谎话(撒一个谎就要被人家拆穿,而自己更是拆穿这谎来的第一个人,因为老会瞒不住地哄笑出来),所以只能学学虫吟鼠叫,顶多顶多也只吱吱地响几声而已;这一种响声,我想叫它们作“小说”。这一次因欲改变一下环境,寻求一点材料来写些游记之类的东西之故,飘然地到了福建,实在是只同断了线的轻气球一样,来也并无目的,去也不留踪影的一种汗漫——并非浪漫——的游行。福州地当闽江的曲口,年年要涨大水,因而寓居的处所,也拣上了南台江上的最高一层楼;所谓高楼者,就系指我现在寄住着的这一间屋顶间而言。读者诸君,看了我这一个标题,第一请不要误会,以为我在写高楼上的才子佳人式的粉红色的历史;也不要以为我在模仿那位巴黎学士院的才人,身住在屋顶而对窗外面的虫鸟世人,簸弄着哲学家似的言辞。一 说我的做了官

因为我人既到了福州,而这里的当局又发表了一道委某某为参议的命令,于是乎上海的各小报就有了材料了。有些说,某某人做了官;有些说某某人否认着做官;更有些说,某某人是可惜得很,竟把文学家的头衔卖去了,还只卖了二百元一月的小官薪——这一个二百元一月的官俸,也不知是哪一个给批出来的,连据说是做了官的我自己,也还是莫名其土地堂(且学一学小报作家的大笔吧!)在这里!——总之是“耶稣自有理”,“公婆各有理”,你要说他们不对,他们倒也写得像煞有介事,连我上车前夜,和老婆在内房里闲谈的一幕都被揭发出来了;可是你若说他们对呢,那天下的是非黑白,简直是要颠倒了。但是,这些倒总还不在话下,现在既被说在做了官,那借这官字来做一篇小文章,总该是宪法上所不禁的自由,我且先从官字来立说吧!

按官犹事也,做官若只指做事,那做做官当然是没有什么。又官谓各当其任无差错也,那不管是从前我在上海杭州做些什么,现在到了福州又做些什么,原是与官不官无甚关系的。可是细味各小报及报尾的许多言论,似乎他们都不把官字解释得那么古奥。大约做官可以发财,可以摆官架子,可以打官话,可以指使小官,敲剥百姓,可以放火杀人,可以……等等,才是他们的所谓官字。若说做官是这样百事百可以的话,那我倒也很想做一下他们心目中的官,来对他们作一下威势看看;但这事实的不能成立,已经在他们讥讽我的文字的洪流上可以证明了;所以这一次的说我做了官,终竟是无异于他们自己的证实了他们的不对。并且从这一点也可以推想到从前他们所加于我的许多头衔,究竟是怎么样的内容。他们曾说过我是颓废派的代表,说过我是醇酒妇人,鸦片麻雀,无恶不作的文人。二 说日本少年军人的发魇

日本的少年军官兵佐三千人,最近在帝都暴动,占领京中各官署要所,杀死了许多他们的天皇所任命的内阁官员,是大家在报上所新见的事实。这一幕政变的全武行,我不晓得还是叫它作悲剧呢喜剧。杭州人的俗话,叫好笑的趣事统作“发魇”,下面的一个魇字,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写法?但日本的这一回事情,我想法好以这两个字来批评。我们试回想想希脱勒的断行coup d'état的当时,后来在他所发表的反对党的罪状里,有因他们在滥行鸡奸的一条,这真是多么发魇的事实呀!

日本的少年军官,口口声声,只说是在尊皇爱国,但实际上却用了天皇所发给他们的子弹兵械,杀死了许多天皇所亲任的上级的官员,这还不是发魇么?明治维新,所赖以立国的根基,是在法治的两字,而现在却竟可以以三千的枪杆,推翻一切了;宪法的尊严,天皇的地位,在少年军人的眼里,岂不也只是一个魇而已耳了么?

很有人来问这一次日本的叛乱与中国的利害问题的,我以为这次叛变,关系中国的利害倒还事小,对于日本的将来,却是影响很大很大。中国的所以不能统一,不能御侮,终至版图日削的原因,其弊是在政治的不上轨道,军阀的为所欲为;这一次日本的事变,倒有的像起中国的政情来了,那以后的日本,也就可以推想而知。一九三六年二月廿九日三 说“中”与“一”

宋人有两句名言,叫作“兼近四隅,不失其所者,中是也;并总万物,不失其元者,一是也。”这几句话,无论在做人,弄政治,办外交上,都用得着。中庸之道,一以贯之,本来就是儒家的理想,均势不保,畸重畸轻,这现象在社会上流露,就变成贫富的悬绝,阶级的形成;在政治外交上流露,就变成依赖与屈从。然而从反面来攻击,原不患乎无辞,所谓以夷制夷,所谓二重外交,便是进攻的口实。弱国何尝没有外交?只教善处其中,始终如一,天下的难事就可以简易化了。四 说谣言的滋长

空穴来风,必先有隙,谣言的起始,当然是有一点点因头。可是雪地滚球,愈滚愈大,结果弄得球心的一点,完全不见,也是谣言的自然之势。甲说一句“东京造了反”,乙就会把它变作“卵泡打着裥”;有一种游戏,叫作打密电,所利用的,就是这一种错误的传授。男女数十人,环坐起来,由甲密向乙的耳里传送一句话,以后由乙而丙而丁,依次密传过去,到了最后的一人,叫他公布出来,这一句话会变得奇形怪状,完全与本意不符。别的不说,就只说关于我个人的上海谣传吧,先说我中了航空券的头奖,后说我到福建来做了官,又说我的俸金有一百五,二百,以至于三百,更说我是来做教育厅长的。关于一个人的事情,尚且纷歧杂乱到如此,关于社会的变动,政治的情报,自然更要添头添脚,换皮去骨了。弭之之法,还是以公开为上策,吠犬不咬,响屁不臭;万事能开诚而布公,谣言自然会失去它的诱惑的秘性。五 说交通之与人情风俗

交通之有益社会,在小学的作文里,也时时可以看到;但是明知之,而不做之,却是中国人的通病,也无怪乎胡博士的要发“知难行亦不易”之叹了。即在福州一隅来说,西北障着仙霞杉岭,东南濒着大海,交通自古就不大便当的。因此弄得人情固执,社会守旧,封建时代的遗习,还到处可以看得出来。中原人士,对福建亦视同蛮域,一向就不大注意,结果,福建人自然也只好闭关自守,与中原气脉不通。现在虽则已经到了陆有公路,水有轮只,空有飞机的地步,但是因气候的不定,路工的未竣等等关系,和南京上海的交通,还是常常不能稳定,这在文化上、建设上、国防上,终觉得是一个绝大的障碍,我们只希望五丁力士的早日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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