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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8-05 11:4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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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七惠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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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男友

我的男友试读:

会儿眼睛疼了,他使劲一闭眼。再睁开眼睛时,莉莉还在哭。

莉莉不跟鲇太朗对视,低着头静静地哭。说了该说的话,往车站那头一走了之就是了,可感觉非得这么哭不可。然而,没下命令,眼泪也自然涌出来。“太阳,”

鲇太朗说,“好晃眼。”

莉莉一瞬间停住呼吸。走过跟前的路人脚踝贴了创可贴。是皮肤色的、平平无奇的创可贴,正中间小纱布的部分染上了一片暗影。“莉莉,冰激凌要化掉啦。”

鲇太朗窥探莉莉哭泣的脸。“这个,我不要了。”

她抽噎着,把手上的冰激凌递给鲇太朗。“为什么?”“太凉,牙齿痛。”

鲇太朗想象着开始融化的蛋卷冰激凌表面上,出现有人在某处花地里笑呀、跳呀,周围聚集许多小动物的欢快场面。他不时对身旁的莉莉说“别哭呀”。

稍稍安定下来了,莉莉回过神地干咳一下,说道:“我好像不喜欢你了。”“不喜欢是什么意思?”“也不是讨厌。”“对我?”

莉莉点头。“我祈祷你会幸福。”“你祈祷——在哪里?”

莉莉掏出毛巾布手帕擦擦眼皮下。然后好一会儿抵着鼻子。好像在嗅什么好闻的味道。“我真的祈祷了。”“莉莉,别祈祷呀。”“我得走了。”“哎,怎么回事嘛。”

什么怎么的……一开口又流泪了。眼泪只管流。莉莉站起来。“总之,就这样。”

她照直说了,跑进路人之中。途中,发现自己在期待被追上,就跑得更快了。跑到车站时,大汗淋漓,脸上不成样子。莉莉上洗手间,稍微理一下妆,上了电车。

吃完了莉莉留下的冰激凌,鲇太朗站起来,直直身子。有东西往上涌。“莉莉!”

他向车站那边喊。路人吃惊地看向他。

追上去并不明智,他刚才目送着莉莉的背影,心想。可到了此刻,他感觉这样的状况之下,明智没多大必要。约过了五分钟,鲇太朗决定追赶她。

抵达莉莉的公寓前时,天已经黑下来。她的房间亮着灯,并没有人开门的动静。按门铃的几分钟里,小腿已经被蚊子叮了两处。他一边敲门,一边小声喊:“莉莉,开门!”

然后他又等了几分钟,什么也没干。邻室房客提着粉红色环保袋回来了。鲇太朗笑脸相迎:“晚上好。”邻居也回以笑脸:“今天热得像夏天了啊。”鲇太朗这里来得多,彼此面熟。

鲇太朗掏出手机,给莉莉发信息。

按了“发送”没多久,她出来了,还跟公园分别时一样穿着。“怎么了?”

莉莉看上去不开心。“莉莉,对不起。”“为什么道歉?”“我不想分手。”“可是我们不能再交往了。”“有不是的地方我会改。”“不是那个问题,不能再有鲇太朗存在了。”“我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原因也不说?”

莉莉像平时一样,露出龅牙笑。鲇太朗一见那笑脸,就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要牵她的手。莉莉一闪身,把门口放的细长花瓶拿在手上。瓶子是空的,底部有些茶褐色污迹。

鲇太朗哭着回家。

不紧闭着嘴,牙齿会打颤,轻轻发出咯咯响。

围绕路灯的飞虫形成了斑点的圈,飞舞着。

鲇太朗有三个姐姐。

大姐和

姐都结婚了,

姐单身。三个姐姐都堪称美女。鲇太朗伤心时上门去喝茶的,肯定是二姐百合子家。

有了莉莉的事情的第二天,大学里一下课,鲇太朗就去百合子家。“怎么啦?”

鲇太朗一见久违的姐姐,几乎瘫软倒下。可他使劲站稳了。“我路过。身体好吗?”“挺好的。”

她血管突起的手按在腹部。鲇太朗担心她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你肚子疼?”“没有。喝茶吗?”

百合子没按着腹部的手沙沙地抓着头皮。然后,不等鲇太朗回答,退到走廊后头。

鲇太朗稍后进入客厅,见百合子坐在餐桌的椅子上,面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喝茶好吗?”“正在煮开水哩。”“你在干什么?”“我想写传记。”

百合子一脸认真。鲇太朗一时不知怎么夸姐姐忽然冒出的念头,说了句“挺好”。百合子还在等弟弟的话。鲇太朗问“为什么”,因为姐姐没回答,他又问:“什么传记?”“自传。”“谁的?”“肯定是我的呀。”

鲇太朗撇下又对着电脑画面的百合子,去厨房看水烧得怎么样了。他坐在圆凳子上,呆呆望着煤气灶上的水壶。看着蓝色火苗烧着的、水壶侧面到底面的弧线,想起了莉莉的下巴形状。

水开前,鲇太朗站起来准备泡茶。说是准备,只是撕开立顿的小袋子,把茶包放进马克杯里。

昨天莉莉宣布分手以来,当他做一些极日常的动作时——给蚊虫叮咬处涂一下药、扯一下手纸、停下来等交通信号灯等等,鲇太朗就想,自己是为何而活着。每逢此时,他或者想起“希望”、“祝福”之类明快的词儿,或者在日头下奔跑,或者读书,就变得舒畅,可到处都会遭遇莉莉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堵住了他的去路。

鲇太朗察觉厨房充满影子,决定送两杯泡好的茶到桌子上,听姐姐说话。“开始写传记了吗?”“正迟疑呢。”“迟疑什么?”“开头第一个句子。想着该以什么开头。”“一般是‘某年某月,我出生了’——怎么样?”“一般成那样可不行哩。”

鲇太朗端起杯子送到唇边。桌子边上,放着菊花形状透明烟灰缸。百合子和她丈夫应该都不抽烟的,可这个烟灰缸从他们搬家过来起,一直都在那里。

莉莉的房间时不时会有一股烟味儿。鲇太朗想起来了。并不是她自己带着烟味儿。一下子打开洗手间的门,或者摇晃窗帘、驱赶趴在上面的飞蛾时,就有这味道。鲇太朗推测,可能是她之前的男友吸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两人分手时,莉莉哭得厉害吧。这么一想,鲇太朗肯定又会产生必须完全谅解她的欲望。

百合子突然离座,鲇太朗吓了一跳。他想,也许自己对着烟灰缸的视线,被察觉到跟平时不同,混杂了某种东西。百合子在窗边站了一分钟左右,左右侧一下脖子,缓缓走回来。她坐下来,双手搁在键盘上。“还是讨厌写文章。”

百合子眼盯着屏幕,说道。看上去生气似的。她婚前在业余剧团当女演员,声音正好像桌子上的烟灰缸一样,沉沉的、透明的。“不写就完了呗。”“可我想写传记。你觉得该怎么办?”“拜托专业的人?”“该怎么找?”“在网上,或者打广告……”“你帮我找吧?这你擅长嘛。大学里头有擅长此道的吧?帮我找吧,我付钱。”

百合子求人办事时,总是很认真。不行就不存任何幻想。“我想试试做口述笔录。”“明白啦。不过,口述笔录的句子是自己想的。”

百合子点鼠标,关了电脑。“你最近……还好吗?”

车子驶过前面的路,听不清问题,但鲇太朗回答一声“嗯”。“感觉还行?”“嗯。”“我忘了……她的名字。”“莉莉吗?”“就是她。”

约一个月之前,鲇太朗带莉莉来探访,把她介绍给姐姐。“你别那么叫她。”“为什么?”“你想出来的?”“大家都那么叫,所以……”“我的名字用英语讲,也是莉莉,成一样的了。不过,那女孩子穿衣的品位不赖。”

鲇太朗想一起夸夸莉莉的优点,但决定先坦白。“昨天分手了。”“为什么?”“她甩了我。”

百合子扳着鲇太朗单薄的肩头。“为什么?”

鲇太朗回答不了。“这么好的小伙,为什么?”

鲇太朗想在阳光里奔跑。

早上一进教室,从后上来的点点拍拍鲇太朗的头。“早上好。”“喔。”鲇太朗应一声,点点握拳捅两下鲇太朗的胳膊。“怎么啦?”“挺生气的。”

鲇太朗很为难,揪着耳后的头发。他衬衣左臂凹下了点点拳头的形状,但慢慢鼓起来,恢复原状。“你不是跟踮脚立子在一起吗?”

鲇太朗没回答。点点总爱这样喊莉莉。她说,个子矮小的莉莉,在布告牌前总是踮着脚,她很烦莉莉这样。“你前天跟立子在公园吧?我看见啦——我在烤薄饼。”“看见什么?”“拿着冰激凌走路。我想把你跟立子拍下来,给你们做月历。”

鲇太朗“嗯嗯”地点两下头,从双肩包里取出笔记本和水壶。“立子还行啊,跟你的话。”

点点坐在鲇太朗旁边,把大大的手提包扔在桌面。袋口飞出文具盒。“帅哥美女啊。”

她说着,定定看着鲇太朗的侧脸。想寻找什么证据似的,从鼻子下的凹处到眉毛稀疏处,仔细看。

如她所说,鲇太朗脸相还行。鲇太朗习惯被人看。也不费心去抗拒望过来的视线。所以,看的人可以厚着脸皮仔细打量。垂下视线的他得到同情。那副没自信的样子,唤起从前的亲切回忆。

上了年纪的教授进入课室,点点面向前方。她从小袋子里抓一把糖和字母巧克力,捅捅鲇太朗肋部,悄声说:“要吗?”鲇太朗摇摇头,手握自动铅笔。点点缩回手,随即问:“中午一起吃饭?”鲇太朗点头。

头发花白的教授让坐在最前面的短发学生朗读符号论的教材。学生像咽喉里哽着刺球似的,不时咳嗽。鲇太朗又开始想莉莉。感觉教室门上的毛玻璃外面站着莉莉似的,他望了好几回。

鲇太朗还没有放弃莉莉。从分手那天的傍晚到今天早上的约

十个小时里,鲇太朗给她写了好多次信,又感觉不行,收进抽屉。取而代之的是给她手机发了很随意的信息。每发一条信息,鲇太朗就觉得在莉莉的心头阵地获得一块地盘,但没有回信。

朗读的学生一阵猛咳。

必须做点事情,鲇太朗使劲想。

他没打算放弃莉莉,但得做点事情才行。否则,他害怕自己要变成绿色妖怪。所谓绿色妖怪,是他上幼儿园时热衷的、电视大英雄节目里的丑陋怪物。绿色妖怪的脸坑坑洼洼的,身上软绵绵,眼往上挑,嘴唇浮肿,绿色的双颊鼓鼓的,塞满世上一切憎恶和悲伤。被绿色妖怪喷了毒气,一辈子都要被憎恶、悲伤折磨。但大英雄总是身披斗篷从天而降,狠狠打击绿色妖怪,朝受折磨者微笑,送他一枚怪物的漂亮白牙。这就是解药。绿色妖怪自己嘴里头就有解药,它为何仍是绿绿的呢?幼年的鲇太朗不明白。

不过,现在该想一想。它只是没有寻找。绿色妖怪不知是因太郁闷还是嫌太麻烦,没有寻找治愈自己的东西。

学生猛烈咳嗽,声音回荡在教室里,仿佛台风直下的海的声音。

得找事干,鲇太朗使劲想。

为了将注意力从快要变为事实的失恋转移开,鲇太朗要认真为百合子姐姐寻找写自传的执笔人。

鲇太朗和点点在学校饭堂吃了午饭,就去学校的学生咨询室,领取了在布告栏贴招聘兼职的申请表。点点无所事事地跟着,但一进咨询室,就说了声“我去刷牙”,让鲇太朗帮忙拿着包,自己走掉了。

他从放透明胶带的台子上拿过连着绳子的圆珠笔,填写表格。

业务内容:自传执笔人(传主住市内,每周一次)“待遇”一栏略作思考,写下“面谈”,填写完毕。“你写的像是中文。”

点点一脸清爽地回来,从旁看着,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招人嘛。”“自传执笔人……写自传吗?”“不是我,是我姐。”“嗬,是你姐姐。”“她好像悟出什么了。结婚了,有空闲。”“噢噢,结了婚,就想写传记。”“不是谁都会那样,我姐是那样的。”

点点玩弄着连在圆珠笔上的黑绳子。

鲇太朗再次举起表格仔细看。整体看来,字有点儿往左上方挤。“偏一边了,重写比较好吧?”“我觉得无所谓。”“你觉得这样子会有人来吗?”“难说……”

鲇太朗把表递给负责的工作人员。她咚地盖一下蓝色戳子,说“收到了”,放进了柜台上的塑料筐。鲇太朗确认了,就去旁边大楼的电脑室,在本地信息网的“正在寻找!”版输入与告示牌同样的内容,按回车键。

旁边查看电子邮件的点点问道:“你下午没课吧?”“没有。”“一起去公园吧?”“行啊。你不能一个人去?”“一个人去的话,就想回来了。”

鲇太朗不明白点点是讨厌还是喜欢在公园里的薄饼店兼职。有时她很开心地说这是“自由平静、不用多说话的好工作”,但一旦要去公园了,总是心底里就不乐意。“行啊,我去吧。”

他再次说道,点点高兴地笑了。

把点点送到橙色屋顶的薄饼店,鲇太朗在稍微离开一点的长椅坐下来,闭眼片刻,听周围干干的树叶子的声音。这一来,他不由得想要性交了。

跟莉莉,或者不认识的谁。

晚上,鲇太朗去了慎平的公寓。

慎平的房间又窄又暗。沙壁上贴着体态丰满的女人的海报。第一次来的时候,鲇太朗问这是谁,慎平答是“辛迪·克劳馥”。

辛迪·克劳馥总是从海报上打量这阴暗房间,像别人在议论她似的。鲇太朗每次看海报,总为说不出精到的评论而内疚。但是慎平一般都是摆出房间主人的架势,大咧咧躺在床上,在鲇太朗面前对辛迪·克劳馥不屑一顾。

很偶然地,两人因为名字在学生名簿上排得靠近,在入学后的新生培训时就在一起,关系自然就不错了。慎平要在深夜漫画咖啡店打工,几乎不上上午的课。因为今天不当班,所以二人难得地约了喝酒。“莉莉好吗?”

慎平喝掉第一罐啤酒时说道。“她还好,我倒被甩了。嘿,刚被甩。”

嗬,真的?慎平边开第二罐啤酒边说。“不过,稍后再开始吧。”“为什么?”“我还喜欢她。”

慎平一边咕嘟吞下啤酒,一边眯眼看鲇太朗。鲇太朗拿起辣花生。“不过,她呢?”“不知……不知道。”“不知道啊?来,加油!”

慎平说“好热”,伸手打开窗户。然后,补充一句:“也叫上点点?”“点点?”“对呀。”“为什么?”“没特别理由,但她来了,不会闷嘛。”“点点来过这里吗?”“来过啊。”

鲇太朗“哦”一声,什么也没说。慎平突然认真起来,问道:“刚才是松了口气,还是生气了?”

鲇太朗想了,想点点在这房间里跟慎平二人干了什么,心想总而言之是松了口气吧。但他还没说出来,慎平就说:“骗你的,她没来过啦。”“要是你马上就翻脸,点点就值了。”

鲇太朗什么也答不上来。

自那三天之后,收到了电子邮件。

应募者不是看了大学广告栏,而是看了地区信息网页的“正在寻找!”栏。电邮只写了简单的寒暄和“我对网页上说的工作有兴趣,请告知详情”,就发来了。应募者叫儿鸟美津子,从文字判断,她性喜简明。“我找到写自传的人啦。”

鲇太朗打电话给百合子。“骗人吧?真的?”“真的。接下来呢?”“接下来么……是个什么人?”“姓儿鸟的人。”“女的?”“嗯。”“她怎么说?”“想知道详情。”“是嘛。就是听我口述,再弄成自传而已。”

百合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怒气冲冲似的。“我觉得她也想知道钱方面吧。”“钱?对呀,这得看质量吧……”“就说写得不好不给钱?”“这样不行吧?怎么办呢?”“简单按小时算?”“不过,一个小时她也写不了一页的话,该怎么办?”“定下最低页数?”“可是,重要的不是页数,是内容吧?”“那就时薪加上完成质量?”“哎呀呀,搞不清楚。好吧,先见了面再定吧。”“要她什么时候来?”“说后天试试?不行的话再晚一天。再不行,再晚一天。”“明白。”

鲇太朗就这样写了电邮,发给儿鸟小姐。

鲇太朗和儿鸟小姐相约在最靠近百合子家的电车站碰头。虽然已感受不到日间的熙攘,但离傍晚还早,是半早不晚的时间。

鲇太朗拉拉衬衣的衣裾,视线在往来行人中逡巡。儿鸟小姐一出检票口,径直走向鲇太朗,问道:“您是中里先生吗?”“是的。”“我是儿鸟。”“啊,不好意思。”

鲇太朗此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难为情。不由得低头致歉,但随即缓过来了,对她笑笑。鲇太朗为掩饰害羞的笑脸应该对谁都灵的。但儿鸟小姐只是简短说声“哪里”而已,等他说话。“那就走吧?”“好的。”“我在邮件上也写了,想写传记的是我姐。从这里要走十分钟左右,不要紧吧?”“不要紧。”

儿鸟小姐拉拉肩上的褐色真皮挎包。脸色有点差。“我姐有点特别,不过很有趣的。”

两人并排走着,鲇太朗开始解释百合子的性格,希望对方见雇主前放松点。但儿鸟小姐的回答翻来覆去就是“哦”、“是吗”、“应该是吧”、“明白了”四句话而已。

儿鸟小姐戴有框的眼镜。框的颜色一眼看去是黑色的,但改变角度的话,一会儿蓝色,一会儿绿色。鲇太朗对她说话时,用余光悄悄观察她。眼镜框里的儿鸟小姐眼睛小小的,像鹌鹑蛋似的圆溜溜。头发扎在后面,露出漂亮的前额发际,但有点上挑的眉毛没定型,仿佛要涂点清漆保护才稳当。儿鸟小姐既不像百合子那样天生亮丽,也不像莉莉那样青春勃发,只给了鲇太朗“这个人办事认真”的印象而已。他也想到“太认真也许不行”,但又觉得,从中调和正是自己该做的事情,不由得握握拳头。鲇太朗边走边拿定主意:自己的工作,就是让这位做事认真的女士在姐姐面前不退缩,百分之百发挥能力。

百合子预备了蛋糕等着。鲇太朗让儿鸟小姐坐在L形沙发的长边上,自己坐在餐桌的椅子上。百合子端来放了蛋糕和红茶的托盘,她瞥一眼鲇太朗,直接走向沙发。“谢谢你今天过来。”

听百合子这么说,儿鸟小姐说“哪里”,低头致意。“请尝尝蛋糕。”

儿鸟小姐回答“谢谢”,但并不动手。鲇太朗心中翻腾,他觉得自己得有所作为。“那我先自我介绍:我是近藤百合子。我想写自传,正在找一位帮忙写的人。请多关照。那么,儿鸟小姐没问题吧?”“没问题——哪个方面?”

鲇太朗不禁在后面插话道。“时间呀,工作内容呀等等方面。”

百合子回过头来,快捷地说。鲇太朗刚说“所以嘛,就要说说内容……”,儿鸟小姐开口了:“噢,我觉得没问题。”“是嘛。”百合子嘴巴一撇,摆出笑脸。“那个,工资方面……”

鲇太朗从椅子站起,坐到百合子旁边。因为是L形沙发的短边,两个人坐就显窄。斜着瞧他们的儿鸟小姐比在外头看更苍白了,她像头一次家访的新老师一样,脸紧绷着。“哦,对了,这方面嘛,有时薪制和按量算,哪种好?你觉得呢?”“不好意思。一天需要做多长时间呢?”“对呀。儿鸟小姐的工作几点下班?”“每天

点十五分。”“那么,至多一个小时左右吧。完了之后,一起吃晚饭吧。我会做好饭。”“嗯,我每周星期四不当班。星期四下午的话,能做五

个小时。”“五六个小时?那么多?”“不过,这样子会早完稿吧?”“是呀,也许这样好。那就时薪制吧。你也不像耍滑头的人。”“对,我不会的。”

鲇太朗以裁判的态度听着二人之间的对话。百合子突然起身离开了房间。儿鸟小姐虽然手拿红茶杯的把,却没有端起来喝。鲇太朗因为有了空间,不自然的姿势得以放松。这一来,他就可以比刚才更靠近看儿鸟小姐。

夕阳透过蕾丝窗帘,在她平板的脸颊上投下了复杂图案的朦胧影子。儿鸟小姐没有动。

这时,只要姐姐关上的门不打开,屋里的任何东西都会一动不动——这种奇特的紧张感撞击着鲇太朗的身体。

鲇太朗的视线不能从儿鸟小姐移开。她盯着杯里红茶的脸,像从前在奶奶家里见过的圆头圆身小木偶人。而这个小木偶人的眼睛在动,抓住了鲇太朗的视线。小木偶人的嘴巴慢慢向旁边拉,眼角有两条细细的皱纹。一时间,鲇太朗弄不清是奶奶家玻璃盒子里的圆头圆身小木偶人向少年时代的自己微笑,还是眼前圆头圆身小木偶人似的人在微笑。

门开了,百合子手提虎皮鹦鹉的笼子和台历返回来。“我养这个——小咪咪!”

百合子把鸟笼放在儿鸟小姐跟前给她看,鹦鹉轻轻振翅。小鸟色彩鲜艳,像黄色、绿色涂抹在一起似的;但笼底散落着掉下的鸟食和黑乎乎的鸟粪。“我们说干就干吧,从下周四开始过来吗?”

百合子把蛋糕推一旁,鸟笼放在桌子中间,没等回答就在台历上做记号。“好的。几点钟上门好呢?”“嗯——那就中午一点钟开始吧。”“明白了。”“我也来行吗?”

鲇太朗开了腔,他发现喉干。他看见两个女人嘴巴咧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生气。“行啊,没什么。”

百合子一回答,儿鸟小姐像打了信号似的缩回杯子上的手指,握着搁在脚旁的袋子提手。“那,周四就请指教啦。”

百合子送儿鸟小姐出门。

鲇太朗独自待在客厅,盯着在小木条上扑腾的虎皮鹦鹉。刚才静止的时间里,它也这样活动着吗?他挺佩服的;但过了一会儿,他醒悟到鹦鹉是之后才来的。

数完窗帘织眼前不准外出。

刚上小学的鲇太朗,曾被三位姐姐命令一整天数窗帘的织眼。

出这种馊主意的,总是百合子。

百合子最喜欢强迫小弟弟数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梨子皮上的小斑点啦,饭团上的鳕鱼子啦。鲇太朗很顺从。父亲死得早,他决心给家里女人们帮点忙。三位姐姐之中,百合子最漂亮。鲇太朗就更不能违抗她的命令。

她是在妈妈上班期间让鲇太朗数数的,所以在房地产公司当文员的妈妈担心着儿子既没学习也不读书,两眼视力却在下降。大姐藤子没事干时,也参与妹妹耍横,但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这游戏要不得,就批评了百合子。三姐桃子得益于弟弟降生,使自己逃脱了在姐妹中受欺负的角色,但对这种事有点内疚似的,即使一起欺负鲇太朗,也不时显出尿尿时的奇特表情,所以百合子想着花样欺负鲇太朗时,私下里对这个妹妹带着戒心。

有一天,藤子逃了吹奏乐部的练习,比平时早回家;她看见客厅铺了一地报纸,鲇太朗手拿红色笔趴着看。报纸上到处有红色的记号。仔细看,报纸上所有的“を”都圈了起来。鲇太朗抬头看看姐姐,喊了声“对不起”。藤子扳过弟弟的脸来。

鲇太朗眼睛通红,跟报纸上的红圈圈一样。“你在干什么?”“数‘を’。”

鲇太朗说着,在空中给发出的“を”画个圈圈。“为什么干这个事呀?”“是百合子姐姐……”“百合子要你干的?别干啦别干啦!”“可是,我不干的话,姐姐会很生气呀。”“不生气的,百合子只想给你下命令而已,因为那些红圈圈完全没有意义的。混账百合子。这孩子以后得倒大霉。这个爱耍威风的笨蛋。让妈妈揍她。”“可是,我都数这么多了。眼睛是痛得难受,可这么多‘を’都已经……”“你难受也不哭出来,谁都不知道!别人以为是你自己爱这么干的。”

鲇太朗想哭,但眼泪出不来。

于是他想,也许自己不是太难受吧。

跟十几年前比,现在的百合子圆滑多了。对历任的男朋友,至少在最初是尽量对人家好的。

鲇太朗上了大学,虽曾崇拜这位姐姐,但至今他心底里还是怕她、尊敬她,想尽量给她帮忙。

儿鸟小姐结束面试离去后,百合子说“这个人及格”,拍拍鲇太朗的头。“挺好的,看来人不错。”

鲇太朗松了口气:看来百合子满意自己领来的儿鸟小姐。“挺像回事嘛,那个人。蛋糕也不吃。不爱吃零嘴吧。”

百合子从冰箱取出自己那份蛋糕,儿鸟小姐留下的蛋糕推到鲇太朗跟前。“吃呀。”“哎,就定她了吗?”

鲇太朗这么一追问,“这个嘛,”百合子以手托腮。“定不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吗?”“这个人不错。只是,我还拜托了桃子。”“还跟小桃说了?”“她的练习馆来了很多大学生呢。说是其中一个挺好的,稍后过来面试。是个男孩子。那家伙好像对桃子有意思。”

百合子嬉笑着说。鲇太朗条件反射似的要倒退——那笑仿佛是播弄经典的阴谋诡计。“那,你要见他吗?”“怎么办呢?我想敲定那位儿鸟小姐的,但也想见一见这一位。”“为什么?”“人家喜欢那个说话没谱的桃子嘛。说是为了桃子才来参加爵士舞班的。恶心吧?你不想见吗?”“哦,也不算,这么说也……”“桃子也算有几分姿色啦。可她心太高。就算脑子好、有线条,但找大学生还是不行吧。”“反正不行的话,见了也白见。而且,既然都定了别人,还让人家跑一趟,对人家不好……”

鲇太朗的话尾含糊掉了。桌子上,鹦鹉小咪咪不停地扇动翅膀。“你也是个认真的人呢。”

百合子吃完蛋糕,拿起无线电话,拨通了。对方是桃子,百合子告知自传执笔人已定下来了,之后还聊了快半小时。

点点把毛线帽子拉得很低,伸手到鲇太朗后背。

她想跟平时一样,在他两胁环抱一下,试试他身子的厚度。她想象自己抱在鲇太朗身前的手握得紧紧,最好有人在上面按上图钉,再也不放开。然后,勒紧他腹部,确认一下他瘦了多少,哪一块会缩下来护住命门。点点早就想看鲇太朗很痛的模样。

但是今天,她也就是用手掌推一下鲇太朗后背而已。“怎么,是点点你呀。”

鲇太朗回头,眼睛下方有浅浅的阴影。太阳当头照,他眯着眼睛。“鲇太朗,你没睡吗?有眼袋啦。”“哪里,我睡了。”“是吗?是吗……”

二人横穿过学生食堂前的红砖广场,并排走去教学楼。

其间,点点独自回味自己跟鲇太朗从公寓门口一直走过来的错觉。虽然风吹起额发,或者踢中小石头的声音都容易打搅这种错觉,但她还是牢牢抱着它不放。“点点,早上吃什么啦?”

鲇太朗一句话,就让她甜蜜的错觉在头顶结成一小团,摔碎在脚下的红砖上。“吃面包。”“什么面包?”“加馅面包。你呢?”“还没吃呢。我买一下奶咖好吗?”

鲇太朗往自动售货机塞十日元的硬币,点点站在他身边。点点从旁死盯着他眼睛下方的眼袋看,不大习惯他这个样子。“哎,我说,你找着写自传的作家啦?”

塞入九枚之后,有了“咯噔”一声响,鲇太朗在自动售货机前弯下腰。

点点希望他的身体就那样团起来,跟奶咖一起塞入狭窄昏暗的空间里。“哦,找到啦,那人正合适。”“嘿,还真有这种人啊。我还以为你那广告根本没人会理哩。”“会吗?要是那样你当时得说呀,我会改的……”

鲇太朗吸插在纸盒上的吸管。白色吸管自下而上变成浅棕色。“来了个什么人?”“嗯……挺认真的人。”“认真的人?怎么认真?”“戴着眼镜的。”“女的?”

鲇太朗点头。“是个认真的、戴眼镜的人。那样的人,你喜欢?”

鲇太朗嘴唇不离吸管,侧眼看一下点点。然后,嘴唇离开吸管,说道:“一般般。”

铃声响起,二人快步走向教学楼。朝阳下低矮的白色建筑物,看起来也像一所医院。方形窗户里的学生,变成活动的晦暗影子。但在鲇太朗的眼底里,呈现出夕阳中的圆头圆身木偶人的笑容。自那天以来,无论他走到哪里,这情景必跟眼前风景轻轻重叠,让他把现实风景看成梦幻一般。

一进入教学楼,右手边的布告栏前,一个苗条的背影踮着脚在看调课通知。点点发现了她,一瞬间停了步,拉住鲇太朗袖子。他被点点扯着衣袖走过她身后,但莉莉的淡紫色衬衫后背,也映出圆头圆身木偶人的笑容。

星期四,傍晚的课一完,鲇太朗赶往姐姐家。

搭电车期间,鲇太朗坐立不安地交替盘腿,心中念叨着荧光显示的下一站站名。真希望像抽去杯子下的桌布一样,把这紧张刷地扯掉。每次电车晃动,他就夸张地摇晃身体试试,但紧张非但没被弄走,还更厉害。因为正接近下车的站。

到百合子家,大门口灯已经亮了。小院对面,看得见客厅灯光。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门打开,系着细发带的百合子从门缝露出脸。“来啦。”

百合子卸下门链,没跟鲇太朗客套,匆匆返回客厅。

一对黑色女式浅口鞋冲门口摆着,两边是凉鞋和褐色皮鞋,鞋尖没并拢。女式浅口鞋趴在地上,仿佛是它自己确定了方向似的。鲇太朗脱下周末洗过的旅游鞋,尽量放得离它远一点。“打扰啦。”鲇太朗打开客厅门,见百合子躺在沙发上,双手抱在脑后。饭桌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儿鸟小姐面壁坐在电脑前,头发结成一束。“还有一点就完,别打扰我们。”

百合子躺着说,但鲇太朗不知道坐哪儿不会打扰,“嗯”一声,还站在原地。这时,儿鸟小姐转过头,给他拉开旁边的椅子,说“请坐”。她的额头跟之前一样暴露着,那种暴露无遗的感觉让鲇太朗抬不起视线。

鲇太朗侧身坐在旁边,他窥探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屏幕的白色四方形中,横列着

几行字,诸如“生中的死”、“死在任何地方都有”、“死了之后变得伟大”等等。“天花板……嗯,没错,天花板……死神……死神把梯凳……”

儿鸟小姐听着百合子梦呓似的话,移动手指头。最后一行加上了“死神、天花板、梯凳”。“那是什么意思?”

鲇太朗一插嘴,百合子欠起身瞪他,说:“别吵。”鲇太朗感觉旁边的儿鸟小姐也瞪了他,低头说声“对不起”,没发痒,也忍不住抓脖子了。

之后三十分钟左右,百合子说话、儿鸟小姐敲键盘的场景不断重复着。其间,鲇太朗想依次解释电脑屏幕上罗列的不祥之语,脑子却变得沉沉的,就中途放弃了。“来,该吃饭了吧。”

到了六点半,百合子站起来,使劲拍打长裙的屁股部位。儿鸟小姐点击了关机,说“关电源了”,略微抬起脸,闭目一会儿。

鲇太朗从旁盯着她的眼皮曲线看,百合子则在看他。百合子于是醒悟弟弟要把那曲线补充入重要记忆的单子里。她静静离开客厅,进了盥洗室。

百合子一边按出泡沫状肥皂洗手,一边生气地想起:这孩子总是喜欢比他大的女人。那肯定是我们之过。家里净是女人,欺负他、指望他、爱他,所以他到现在还寻求那样的女人。为什么会那么直接地受到成长家庭的影响呢?不光那孩子,每个人的喜好,都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最终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人、家、附近环境无形中决定的。这就是说,成长于什么人中间、什么地方,决定了那个人之后的人生选择,无论个人怎么觅得对象建立新家庭,被人家植入了喜好的个人,最终还将建立起同样的家庭。就说我自己,终于脱离那个家的圈子,跟丈夫一起独立成家了,但实际上也不是过着自己选择的生活,而是宿于我身体之中的那些人选择的生活。此刻,鲇太朗盯着那女人的侧脸。可让他这样子的,却是欺负他、指望他、爱他的我们……

百合子擦擦手,提心吊胆地在镜子上照出自己的脸。确认只看见熟悉的自己的脸后,心里有底地走向厨房。鲇太朗和儿鸟小姐在饭桌前坐的姿势跟刚才完全一样。钟显示六点三十二分。当她明白边洗手边回顾人生只是两分钟之间的事情时,百合子更放心了。刚才思考的延续,说不定会体现在自传里头呢。“来,吃饭啦。想吃啦。”

姐姐一声招呼,鲇太朗站了起来。儿鸟小姐睁开眼睛,连打了两次小小的哈欠。

鲇太朗进了厨房,把保温瓶里的东西盛到大碟子上,饭粒还成团的,不知是早饭还是昨晚的剩饭。百合子在上面浇了咖喱,像托着飞碟一样轻盈地放上桌子。“喜欢咖喱吗?”

百合子一问,儿鸟小姐答道:“对,不讨厌。”“那就好了。”“我算喜欢的。”“没人讨厌咖喱吧?有这样的人吗?鲇太朗,你知道有这种人吗?”

鲇太朗在餐台对面给三个杯子倒牛奶。“我不知道呀,讨厌咖喱的人。”

百合子把牛奶杯摆在咖喱碟子旁边,准备好开饭,说一声“吃吧”,就把匙子扎进米饭里头。

鲇太朗慌忙合掌说“开动啦”,向儿鸟小姐显示没规矩的只是姐姐而已。他瞥一眼斜对面的儿鸟小姐,似乎她正好也说了“开动”,双手正放下来,右手拿起桌布上的匙子。也不知她何时喝的,就她的杯子只剩一半牛奶。“作为头一天,今天进展顺利。”

百合子停下拿匙子的手,说道;儿鸟小姐停住,鲇太朗也停下。“是吗?”“我回想起种种事情啦。”“只是回想起?”

鲇太朗摆好架势怕她又生气了,但百合子回答他:“写自传嘛,首先得回想起来才行。”“上面写的是什么?”

鲇太朗指指桌子旁收起的笔记本电脑。“标题呀。我想了很多。”“咦,那些是标题?好像都很灰暗吧?”“我的人生是很灰暗啊。”“真的?哪方面?”“很灰啊。”

百合子皱着眉头使起了匙子。在乏味的沉默中,鲇太朗又窥看儿鸟小姐。

儿鸟小姐学着默默进食的百合子,匙子频频往嘴里送。鲇太朗发现她杯子里的牛奶少了许多,就起身去拿冰箱里的牛奶盒,往她杯子里倒。儿鸟小姐说声“谢谢”,一口气把刚倒的奶喝掉了半杯。鲇太朗迟疑了一下,又给她加到刚才的位置。这回她只说“谢谢”,没喝。

饭后上了葡萄。是狠一狠心才会买的大粒的巨峰葡萄,放在篮子里,谁都能画成很棒的静物画。儿鸟小姐并未像眼前的姐弟一样直接将葡萄送到嘴边。她灵巧地用指甲剥开皮,吃得小心谨慎。

吸着柔软的葡萄肉,鲇太朗感到一种诱惑,想在儿鸟小姐面前把葡萄一颗一颗捏破。不在乎透明的汁液四溅,指甲缝染成紫色,让她看看手指间汁液淋漓,吓她一跳。“回家路上,她拥抱我了。”

星期一,在慎平的房间里,鲇太朗仰望着辛迪·克劳馥的海报,咬咬牙说了出来。

慎平吃了一惊:“真的?”他想象了一下在车站前过了交叉路口处,鲇太朗跟戴眼镜、似乎并非美女的那个女人拥抱的情景。配上童谣《走过去吧》的旋律。“然后?”“然后,去了她家。”“厉害呀,眨眼之间。”

鲇太朗是想解释那里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但迟疑着是不是都说,就等着慎平来问。慎平重复了“厉害呀”,见鲇太朗总不开口,就催促他说明:“然后又怎么啦?”

鲇太朗慎重地说起来。他想措辞上尽量无损儿鸟小姐的尊严,但无论怎么说,感觉她的尊严被自己的舌头嘲笑、磨蚀。“那个人,几岁?”

慎平被镇住了似的问道。“不知道……我没她的履历表。”“她好久没碰男人了吧?”“我觉得是。”“你得负起责任吧。那种女人,一旦意识到了,会像爬山虎似的占据你的身心,可难逃脱了。没关系吗?行吗?”“行啊。我喜欢她。”

鲇太朗对着辛迪·克劳馥说道。

慎平不能看好友的脸。他站起来,打开冰箱。膝盖以下感受着凉空气。冰箱里冻着瓶两升的百事可乐、面包和人造奶油。慎平取出面包袋子,放一片进电烤炉。“吃面包吗?”

鲇太朗呆呆看着招贴画,答了声“吃”。慎平把面包片竖起来,又从袋子拿一片放入。然后他把按钮调到“五分钟”的标志上,看见里面亮起橙色的光。

电烤炉渐渐变热,开始烤面包。

鲇太朗这家伙,竟然说“喜欢”一个没姿色、年龄又不清楚的女人!这么说,他对莉莉是无所谓了吗……他是说,比起那个漂亮的莉莉,那个女人更好吗……慎平一边想,一边看着电烤炉里的面包。这一来,他发现这么用心看烤面包好像是头一回。他心一动,心想这世上自己没参与的事情还很多呢。

电烤炉“叮铃”一声,里头黑了。打开电烤炉,并排的面包片跟烤一片时不同,烤得不均匀。慎平把面包片放在碟子上,跟人造奶油一起拿到鲇太朗身边。“那你打算怎么样?”

慎平把面包片竖着撕成小块,把前端在人造奶油表面抹一下,放进嘴里。人造奶油上有以前刮出来的垄。“我厌恶自己。”

鲇太朗嚼着面包片一角,说道。“为什么?”“我忘不了莉莉,刚下了决心要找回她,转眼就喜欢上别人,干了要干的事情。”“所以呢?”“我这人意志薄弱。我讨厌这种人。”“可是,就目前状态,谁都不坏吧。你好自为之。”“是这样吗?”“不是吗?”

慎平把最后的小块往人造奶油的垄上一摁,再丢进嘴里。

鲇太朗呆呆看着啃掉了四角的面包片。四个角上都带有完全相同的牙齿印。他从中看到小小的希望。“下次啥时跟她见面?”“今晚……往下我就去公民馆接她。”“公民馆?”“她说在公民馆上班。”“哦。我也去行吗?”

慎平看鲇太朗“啊?”地苦思拒绝的理由,反而不好收回。“看看了事。不需要一起吃饭什么的,一看见她出来,我就往回走,去打工。”“可是……为什么呢?”“我也没事干嘛。”

慎平觉得自己的回答很没劲。

儿鸟小姐上班的公民馆在大学旁边。

二人在公园前站搭巴士,离终点站两站时下了车。虽不靠海,风却湿乎乎的。街道、房子都白白的,像是浅浅地覆盖了一层雪。

巴士开走后,周围安静下来。路不算窄,车辆行人却不多。向公民馆走去,拐过弯,有鸽子从眼前飞过。鲇太朗也好,慎平也好,感觉第一次知道鸽子会在傍晚飞似的,没说话。“就那边。”

住宅区里头可见一个小门,鲇太朗指着说。“你来过吗?”“没有。”“路很熟嘛。”“周末来探过。”

慎平打量四周,看在哪里等她;但公民馆周围既没有咖啡店,也没有歇口气的公园,净是白白的房子矗立着。“她几点下班?”“五点十五分。还有二十五分钟。”“还有时间呢。”“啊!”“你怎么啦?”“别慌啊。”

慎平还是不能看好友的脸。他摸摸旁边的墙,读出写着“宫之内”的那家人的名牌。“好名字嘛。”“嗯?”“这家户主看来姓宫之内。”

然后两人沉默了。到了五点,鲇太朗说“还有十五分钟”。到了五点十分时,他说“还有五分钟”。是烤面包的时间长度。慎平回想起电烤炉映照厨房的微弱的光。

慎平抬头,见鲇太朗脸上涨红。这时,在慎平视野里,白白的街道突然带上了烤面包的那种暖色。“我得走了。”

慎平觉得连自己的声音都有了那种暖香的味儿,他快步离开。

鲇太朗向他的背影发问:“为什么?”但慎平头也不回。等慎平拐过弯看不见了,鲇太朗把视线回到手表上,自言自语:“别慌啊。”

儿鸟小姐脱下橡胶室内鞋,换穿黑色皮鞋。

走出职员使用的门口走向院门,看见了如约等着她的鲇太朗。儿鸟小姐抬起右手打招呼。然后她走过去,留意步子别急。“辛苦啦。”

鲇太朗低头致意。然后再看儿鸟小姐的脸。儿鸟小姐握着结成一束的头发,用手指梳理到发梢。鲇太朗看着她的动作,又感觉嗅到大海的味儿。“让你久等啦。”

儿鸟小姐说完,就紧闭双唇。鲇太朗也是同样面孔。“那,我们走吧?”“好的。”

间距相等的白色街灯指示了通往巴士站的路。二人沿街灯步行。没多久,儿鸟小姐咯咯响的脚步声就让鲇太朗想起了挂在海边别墅的挂钟的声音。

海边别墅是已故的父亲从亲戚手上便宜买来的,现在已婚的藤子跟家人住着。一想三个姐姐中较温和的藤子,和六口之家曾在那别墅度过的假日——鲇太朗不记得了,但他的心还会跟发面包一样膨大起来。而儿鸟小姐的鞋声,就像小小的巧克力屑,轻轻落在这膨大起来的心上面。“接下来,要怎么样?”

鲇太朗被儿鸟小姐这么一问,愣了一下。“嗯,吃饭吧?”“那好啊。”

儿鸟比鲇太朗领先半步走着。“有好吃的店。”“在哪里?”“倒是在学校附近。”“那坐巴士吧。车已经到了那边交通信号灯了,得赶紧。”

儿鸟小姐走的速度更快了。鲇太朗追赶着她,看着她的发束在后背上弹跳。

抵达巴士站,刚好巴士也到了,二人在车子最后面的座位坐下。“三十分钟,才出一班。”“这路巴士吗?”“对。”

儿鸟小姐一边答,一边把月票收回手袋。她的指甲短、粗糙。可能是走得太快吧,喘着粗气。“因为这边,是乡下。”

儿鸟小姐的气息里有酸酸的加奶咖啡的味儿。

巴士开起来,鲇太朗望向窗外。白色的街道消失在昏暗之中,只有街灯和商店的招牌灯饰漫漫延续。时而可见的红灯信号感觉很晃眼。“挺奇怪的,这一带有点海边小镇的感觉。”“是吗?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我来的时候,感觉下了车往右边一拐,就会看见海了。”“很遗憾,没有海呀。这一带连河呀池塘呀都没有。”“嗯……”

鲇太朗停住了。“什么事情?”“你喜欢海边小镇吗?”“为什么这样问?”“我一个姐姐住在日本海的海边小镇。到了冬天,一起去好吗?”“好啊。”

儿鸟小姐看着留下了湿鞋印子的地面答道。

快吃完饭的时候,儿鸟小姐因为喝多了梅酒,更少说话了,直到最后她都端正地坐着。

可是,她制止说要付钱的鲇太朗,自己结了账外出之后,全不理会鲇太朗道歉说“不好意思,破费了”,独自跑向对面马路。鲇太朗慌忙追上去,担心哪里做得不对;但他一看,儿鸟刚才变得红红的脸,现在苍白起来了。“不要紧吧?”

鲇太朗想抓住她的手,但她的手像莼菜一样一下子滑脱了。鲇太朗不禁把手心照着街灯光线,看自己的手心是不是湿的。“不要紧。”

儿鸟小姐俯低着头说。然后,她又再次跑起来。“哎,儿鸟小姐!”

鲇太朗又想去追,但见儿鸟小姐在杜鹃丛里弓着腰,就停住了。

鲇太朗来到一旁看护着她,又问了一次“不要紧吧”。“不要紧。”“不过……”“已经稳定了。感觉还行。我再过一下就能走,你在那边等我吧?”

鲇太朗想上前摩挲她的后背,但还是照她说的,站在那里看着。几秒钟后,又听见儿鸟小姐难受的声音,有水溅出的声音。那喘息声让鲇太朗心里怪异地不安。黑乎乎的杜鹃花丛中浮现的瘦长背影,像花岗石般沉重僵硬。“我去买点东西来好吗?水什么的。”“不用。”

儿鸟小姐手撑膝盖站起来。她从扔在地上的手袋里取出手帕,擦擦嘴角和裙子。然后,她带着凶巴巴的表情走到鲇太朗跟前。“走吧。”

刮起了凉风。儿鸟小姐的厚开襟毛线衣上粘了碎叶片。裙子还是脏的。鲇太朗脱下自己的毛线衣给她披上,赶紧跑去拦出租车。

二人在儿鸟小姐的公寓前下了出租车。看起来她已基本恢复了,但似乎低头会不舒服,她把手袋递给鲇太朗,让他拿钱付车费。

儿鸟小姐进房间洗过手,从电视机下的抽屉拿出药,不用水便服下粉剂。“我稍微休息一下。”“要泡茶吗?”“现在不用。”

脏了的开襟毛线衣和裙子,她都没脱,就躺在窄窄的沙发上。鲇太朗无事可做,在房间门槛处磨蹭。“鲇太朗君。”“嗯。”“你可以烧水洗个澡。”

鲇太朗依言去到浴室,用那里的泡沫洗涤剂和海绵洗好了浴缸,按了“自动放水”的按钮。他想在水放好前刷个牙吧,但杯子里插的两支绿色牙刷之中,他不知道哪一支是自己用的。鲇太朗打开镜子后的储物柜。之前的晚上,儿鸟小姐是从那里拿鲇太朗用的牙刷。看来牙刷都买了绿色的,镜子后密密麻麻放着几十支没开封的绿色牙刷。“厉害呀。”

鲇太朗独自嘟哝道。然后他关上储物柜,看自己镜子里的模样。他“咦——”地咧开嘴查看,发现门牙缝里塞了白白的东西。最终,他从牙刷毛叉开的程度判断,拿了较新的那支,小心地刷牙。然后,他脱掉衣服进了浴缸,但热水还没到半缸。正洗头时,突然响起音乐声,一个女声告知:“洗澡水烧好了。”

走出浴室时,鲇太朗见新睡衣和平脚裤跟毛巾一起放在洗衣机上,他心中感激。他边擦干头发边走进客厅,见儿鸟小姐挺直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之前的事情仿佛没发生过。“我洗好了。”“哦。”

儿鸟小姐瞥一眼鲇太朗,又专注于电视。看她的举动,鲇太朗心中一紧:也许今天不该来吧。没错,她是身体不舒服,但一句也没提“可以来”。他的肌肤感受到一丝新睡衣的寒意。“我回去为好吧?”

鲇太朗说道,注意不要有同情的语气。儿鸟皱起眉头。“为什么?”“嗯,好像……”“你想回去?”“哪里,才不是呢。”

儿鸟小姐又专注于电视。

鲇太朗在她脚边坐下来,一起看高层公寓火警、抢劫杀人、货车追尾的新闻。他感觉儿鸟小姐的手触到他的湿头发。

与其说是触摸,毋宁说是在探查埋了什么似的,较真而直接。

早上,儿鸟小姐让鲇太朗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泡了薏苡茶。然后独自麻利地忙着出门的准备。

两人醒来后,一次也没有对视过。

但是,在洗脸间梳洗的儿鸟小姐和坐在厨房佝着背的鲇太朗,就像通过红外线测温仪一样,呈现多彩的光进入彼此的视界。仿佛连干衣机的暖风和薏苡茶的热气也带上了颜色。

儿鸟小姐的厨房设备虽小,但比百合子家完备得多。调味料整齐地收在架子上。冰箱上没贴任何纸条。鲇太朗喝着茶,瞥了一眼洗物槽下的收纳柜。他想,跟镜子后的牙刷一样,拉开看的话,里面也是什么东西塞得满满吧。“可以走了?”

儿鸟小姐穿着短短的圆领开襟毛线衣出来,问道。“可以。”

鲇太朗喝掉茶水,站起来。她眯起眼睛。“不好意思,我早上想一个人走路。你先出门好吗?我过五分钟离开……”

两人在玄关道别。门关上前,鲇太朗下了决心问道:“今天也可以来吗?”“行啊。”

儿鸟小姐答道。他看见她身后挂钩上的衣架晾着她前一晚穿的毛线衣和裙子。

鲇太朗感谢“昨天的延续是今天”这一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迈步走向巴士站,但每走十步左右就回一次头。回头了好多次,儿鸟小姐的白色公寓还没有消失。

听课中间,鲇太朗脑子里不时冒出昨晚的儿鸟小姐和周四晚上的儿鸟小姐,搅乱他的注意力。

片片断断的回忆不断收拢其他片段,聚拢起来,因过热而炸开;鲇太朗忍受不了针扎似的疼痛,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她的名字。自己太快喜欢上儿鸟小姐,快得能写诗了!蓝色圆珠笔机械地动着,线格笔记本上满是她的名字。

可莉莉究竟到哪儿去了呢……即使看见她在教室第二排就座,鲇太朗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这几天狂恋儿鸟小姐,其他情感已无插足余地。他不觉得那单纯是年轻人一时冲动。他感到,若真要思考其中理由,仿佛非得连人类起源、当今的世界经济问题都一起包括在内,才能得出答案。

这次恋情给他带来了壮阔的感觉,仿佛被卷入了地球规模的计划里。

蓝色笔写出的儿鸟小姐的名字绵延不断出现,鲇太朗的心潮螺旋状上升。

他这背影,点点和慎平分别在三排和

排之后看着。“鲇太朗!”

下了课,鲇太朗来到红砖广场,二人几乎同时喊他。鲇太朗对二人平等地微笑。“慎平,还有点点。”“下面还有课吗?”

点点问道,她戴着毛线夹克的兜帽。兜帽完全遮掩了她的短发,几乎连脸都遮住了。“冷吗?”

慎平问道,但点点没回答。她反而“哎、哎”地催促鲇太朗回答。“有啊。媒体传播学。”“我没选这个课。”“我选啦。”

点点往后一拨兜帽:“这样啊。”她没跟慎平对视。

慎平想问鲇太朗昨天公民馆的后续,但见点点无意走开,不知怎么办好。但他觉得犯不上为听那段后续而烦恼,还是别让点点感到不快为好。“那,我走啦。”

慎平挥挥手,点点笑脸向他:“拜拜!”“有事吗?”

鲇太朗挥手前问道。“没什么,再见!”

面带笑容目送慎平的背影,点点心底里焦灼不已。那家伙真是……他总是避开我。很明显那不是出自谦让,而是同情……她这么一想就很烦。“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鲇太朗这么一问,点点语塞。她又希望鲇太朗送她去公园。

但是,不知为何,今天不同于往日。她无法轻松说出口。她也不明白,是因为慎平表现出的关照呢,还是因为鲇太朗的笑容比平时更亲切?

她摆脱浮云似的无力感,走在鲇太朗身边。“不用打工吗?”“哦……要。”“是吗,今天吃薄饼很合适。”“鲇太朗。”

点点感觉喉干。说不说呢?她想问对面走过来的女学生。女学生戴着头盔似的大耳机,陶醉地走在灿烂的阳光下。“……你跟我来。”“哎,什么?去哪里?”

她不气馁地一口气往下说:“那课不是必修吧?天气这么好,去外面走走啊。心情多好嘛。去公园捡漂亮的落叶啦。”“漂亮落叶吗……不过,你不是要打工吗?”“还有一个小时才开工啦。之前一起玩吧。”

鲇太朗抱着胳膊嘟囔。点点突然把自己的胳膊插进去。“点点,你怎么啦?”

鲇太朗想缩开,但点点不松劲。

二人怪异地手挽手,按她的意思直角转弯,往校门走去。

儿鸟小姐那天没去公民馆。她因为宿醉头痛欲裂。

送走了鲇太朗,她脱衣服、卸妆,嗅一下稍前刚叠好的睡衣,穿上。她往公民馆打电话说“身体不舒服,要请假”,然后郑重其事地整理一番床铺,把右脚伸进床单和毛毯之间,缓缓躺下。她像平时一样左半身在下,左手撑着左颊,闭上眼睛。然后思考那青年的事。她严格地重新整理周四和昨晚跟他之间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在显现理性碎片的地方夹上纸条。在以这些纸条为根据,判断出本人行为乃基于理性判断之前,她无法面对世上任一种正义。

昨晚在他面前有疏失,也是对这种轻佻行为的惩戒……这么一想,儿鸟小姐咬咬唇内侧。我跟男大学生连续两晚发生关系之后,也许今晚就被抛弃。迄今究竟有多少女人,被这么年轻、兴奋不安的男人玩弄、抛弃、慢慢愈合啊……儿鸟小姐感觉,这一连串过程中女人们低声的呻吟所拥有的能量,约等于本县一天消耗掉的电力。

因为鲇太朗年轻且帅,她当时实在无法直视。鲇太朗注视她的视线,仿佛在鉴赏复杂的雕刻,让她整晚困惑。

但是,两晚交道的结果,此刻儿鸟小姐开始爱他了。

开始爱了!此话一冒出,她觉得自己好滑稽。儿鸟小姐所知道的爱,是鸟妈妈给雏鸟嘴对嘴喂蚯蚓那种爱。读大学时,曾跟同班的俳句组同学交往过,但儿鸟小姐认为,那绝不是爱。那不过是因年轻而发生的搞笑蠢事而已……但是此刻,对那青年人开始有的这种感觉,也许无限接近鸟妈妈跟雏鸟之间传递的蚯蚓状的东西,我会就近给他那样的东西吧,而他也同样会。“那样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儿鸟小姐把脸搁在开始发麻的左手上,开始思考。她睁开眼睛,看见枕上落下的应是鲇太朗的短毛发。儿鸟小姐用指尖捏起毛发,放在眼前。这小小的痕迹,给“那样的东西”以养分,使之膨大,为二人共享所必需。她把毛发含在嘴里。然后一觉睡到过午。

再次睁开眼睛时,那毛发仍在她嘴里。儿鸟小姐稍作思索后,从床上起来,洗脸、穿上早上脱下的衣服。然后出门去追寻痕迹群——她的爱的食物。鲇太朗和点点漫步在大学前的公园。

今天秋色很惬意,他想。最初,他很在意点点的手勾着他不放,但后来感觉这只手的分量和温热,是构成这个绝妙秋日的要素。当他想象同样的事情若换成儿鸟小姐做会怎样时,他的神色马上缓和下来了。

另一方面,挂在鲇太朗胳膊上的点点心情舒畅、安稳,像已不枉此生似的。

点点心想,“幸福”一词要表现的,也包含能够集中于“幸福”的幸福。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来打扰她的幸福。

风很柔和,阳光照耀着视野里的每一角落。他们每踏出一步,脚下就响起落叶窸窣声。每一片落叶,都藏有孩子们遥远的欢笑声。长得很相像的两个女高中生高高地荡着秋千。穿毛衣的老太婆坐在长椅上,与裸妇铜像并排,静止不动。老太婆的沉默深远无边,裸妇看起来像是学她停住了自己的时间。

点点想,进一步说的话,所谓“幸福”,不是指状态,而是瞬间。

而此刻,很偶然地,幸福一秒一秒长长延续,这是她生涯中迄今没有过的。

点点成长于没有宗教的家庭,但此时,她想向主掌世界的某个伟大人物深深俯首,祈求有生命或者无生命的一切存在永远和平。“点点?”

鲇太朗看着立在喷水旁的钟塔开口道。二人走遍了公园,都不知绕了多少圈了。“什么?”“几点开始打工?”“三点。”“只有十分钟了。”“是吗?不过,今天请假吧。”“为什么?”“你不觉得今天该是名留青史的秋日吗?”“是吧。”“所以,我想这样一直走到天黑下来。”

然后二人又再踩着落叶漫步。

十分钟后,到了三点。

一名荡秋千的女高中生大叫着向前蹦。接着另一个也蹦了出去。点点说:“鲇太朗,跟我交往吧。”

鲇太朗大吃一惊,停住脚步,两人分开了。“你说什么?”

点点向缩开的鲇太朗走近一步,小声说:“我说跟我交往。不行?”“不,不是说不行……”“那,可以?”“不,是不好。”“为什么?”“要说为什么……其实,我有喜欢的人。”“不是我?”

鲇太朗点头。点点再向前一步,再次挽起他的胳膊,说:“那就算啦。”“既然这样,就算啦。不过今天走走吧。我想一直走到天黑下来。”

鲇太朗听点点说话,像听洗澡间热汽声音似的心中惴惴不安。

二人跟之前一模一样地踏着落叶走起来。

点点后悔自己在这个完美的秋日里投下了阴影。但是她依然是幸福的。从今天晚饭开始,我会为世界和平祈祷吧。我永远忘不了这个秋日的散步,忘不了知道幸福是瞬间的那个瞬间吧……

脚下落叶变为小钹的音色,祝福了她。

浮云降临西面天空,要形成晚霞。

二人最终分手,是在六点过后。

四周已暗了下来,人影稀落。点点终于挪开身体时,鲇太朗的胳膊生疼。仿佛捆着两人骨头的透明铁丝扯裂了肉,颤抖着。路灯照射下的点点的手臂显得很无助,鲇太朗把身上的开襟毛线衣给她披上。她只说了“拜拜”,跑开了。

目睹了这番情景,儿鸟小姐也离开了银杏树。

在公园前站下了巴士,她马上看见了树丛对面的二人;她一直从银杏树后注视二人。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儿鸟小姐浮现出无比亲切的母性表情。

当鲇太朗一个人低着头向巴士站走时,她走去前一个晚上跟他去的饭馆。到了店,她依靠模糊的记忆寻找自己曾呕吐的草丛,在树之间发现了吐泻物痕迹。

白色路灯下,吐泻物痕迹呈茶褐色,滑溜溜;俯身去看,还能具体辨认出西红柿或裙带菜。

儿鸟小姐强忍着恶心,凝视那些痕迹。这一来像眼睛要呕吐了,她使劲合上眼皮。

星期四,百合子等待自传执笔助手的到来。

但是,过了约定的一点钟,她还是没露面。

百合子打开鸟笼,把鹦鹉放出来。她挺烦。不守时的人不可信。百合子并不是刻板的人,但在时间方面,她对人对己都很严格。我要是能成功,她以后也前途在望吧,但不守时可是个问题。尤其是在公民馆工作的女人不守时。百合子坐在餐桌椅子上,热切的目光跟随着飞上窗帘轨的小咪咪。

鹦鹉在窗帘轨上轻轻蹦跳,一点一点往右移动。“咪咪,过来!”

她向鹦鹉笔直伸出一只手。咪咪没有停止向右移动。百合子觉得手伸得不足,放松了肩关节。于是手臂往前伸了几厘米。百合子对着伸直的瘦胳膊发出命令:“快!”但是,还没看到结果,肘关节就很不对劲,她慢慢垂下胳膊。看时钟,一点二十五分。她想到了一点:万一她等待期间,歹徒闯入要杀害她,就把鸟笼扔向时钟,留下准确的作案时间。因为家里乱,所以值钱东西也不好找。歹徒可能把一个个抽屉拉出来,把房间弄得乱七

糟吧。小咪咪别理我,从窗户飞走吧……这些全都是那自传执笔助手迟到之过!

百合子对想象中已被扼杀的自己生气,拿过手机打给弟弟。“那个人没来耶。”

鲇太朗一接听电话,百合子没有一句寒暄就说道。“现在正过来。”“怎么,你们在一起?”

百合子竖耳倾听,想从小小听孔听出女人的动静。“对,在车站前碰到的。”“迟到了呀!”“是吗?”“说好一点钟的。她应该很急的吧?”

片刻沉默。弟弟看着那个女人——百合子在想象中追踪他的视线。“没有啊。”“让她赶紧啊!”“明白。”“我等着呢!”

百合子挂断电话,招呼站在窗帘轨上的咪咪回笼子,烧水准备沏红茶。

然后,她想调整心情,思考今天的活动。但这回房间里的情况让她没法集中注意力。桌子的直线跟墙壁不平行。沙发的垫子凹陷。电话桌下面有灰尘。我讨厌做家务!百合子强烈感觉到,必须写写家务的方面。必须写写土豆去皮、晾拖把、将T恤衫叠得四四方方之类。

在水开之前,她走近桌子,把桌子摆得跟墙壁完全平行,使劲拍打了垫子,用拖把清除电话桌下的尘埃。

喝下半杯又热又浓的红茶时,门铃终于响起。“哎,来啦。”

进门来的鲇太朗身边,儿鸟小姐还是那一副木木的表情,但是也落落大方。“很抱歉迟到了。”

她行了个礼,坐到桌子的笔记本电脑前,开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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