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诺贝利的祭祷:普通人的正义,以及我们为什么要记住?


发布时间:2020-03-16 09:5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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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时间点阅读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诺贝利的祭祷》并不是多么愉快的阅读体验,甚至可以用压抑、沉痛来形容,读几页就要停下来喘口气。大概是因为以往的阅读,小说也好,非虚构也好,历史也好,都是在现实之外开辟了一方安静的空间,得以短暂安放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积聚起来的情绪、无法解答的难题、人生的困惑和犹疑。可是这一次,这本书没有选择绕过去,而是直接迎面撞向了现实,就像一把斧头劈向冰封的冻土,就是那么一寸一寸艰难地前进。

△ 《切尔诺贝利的祭祷》

S. A. 阿列克谢耶维奇,中信大方,2018-8

作者阿列克谢耶维奇在书的前言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我想捕捉心灵的常态,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切尔诺贝利对他们而言,不是比喻,不是象征,而是他们的家园。”(29)

“他们”是谁呢?就是核电站的工作人员,他们按下了阻断的按钮,按钮却失灵了,爆炸和泄露还是发生了,他们也就成了第一批遭受烧伤和核辐射的人。

△ 4号反应堆操控台,目前开放给游人参观。

“他们”还包括在核电站爆炸之后,第一时间赶往现场救火和抢险的消防队员。他们以为只是扑灭一次普通的大火,穿的也是平常的消防服。他们是最身强力壮的一群人,还是用老办法灭火,以为浇灭了火就能平安回到自己的家,回到妻子身边。但是大火却一直不灭,空气里飘着白色的颗粒,什么东西的表面都是亮晶晶的。接着他们的皮肤开始溃烂,流血,躺进了用塑料布隔离的病房,然后一个接一个死在那里。

他们就是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居民,书中叫他们“疏散区的居民”,他们原本只是听到了一声巨响,然后看到了直升飞机和军队,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后来他们得到了命令,需要举家迁移,几代人都在这片土地生活,地里种的番茄和土豆还没有收走,棚里养着奶牛,他们靠它们挤的奶过生活。他们丢下宠物(这些宠物因为被核泄漏污染,后来被集中射杀掩埋),放弃祖上的房屋和土地,在军队的指挥下搬走了。

“他们”还有从电站屋顶靠手推车和铁锹一点一点清理可燃物、石墨块、核电站的建筑残骸的清理员。总共有34万士兵参与了清理工作,清理完成后,他们会收到一张证书和100卢布的奖励,然后从军队退役,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有3600名士兵就在事故发生的反应堆顶部作业,夜里就睡在上面。

△ 反应堆屋顶的清理员,左图为HBO《切尔诺贝利》剧照,右图为历史图片。

还有直升机飞行员。他们需要在反应堆上空投放沙包,要进行几百次的投放,为了精准投放还需要把头露出机身,用肉眼观察。那是辐射最强烈的区域。因为无线遥控机械的电路板在高辐射的情况下也会失灵,所以上面这些工作就用人力来代替。

他们还包括很多人,医务工作者、物理研究人员、历史学者、记者、社区的工作人员等等。正是这些亲历者的口述,这些人对于切尔诺贝利的记忆,构成了《切尔诺贝利的祭祷》这本书,也构成了我们今天回看这段历史时非常重要的声音。

是英雄,还是普通人?

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主义?

前面说到的这些都是最最普通的苏联人,他们道出的经历不是多么了不起的、值得表彰的英雄事迹,但当这些讲述汇聚在一起,就成为了非常可贵的历史资料和一个时代的见证。

我个人很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就是:一个普通人是如何被塑造成英雄的?在一个英雄主义叙事盛行的国度,这些普通人自己又是如何理解他们这些被称为“英雄的选择”的呢?

书里有这样一段表述:

这些投入抢险工作、清理工作、消防灭火的工作人员和士兵,大多数情况下对其中的危害并不知情。他们第二天从报纸上看到了对自己“英雄事迹”的报道之后还会怀疑:这是我们吗?这就是我们所做的工作吗?

当然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在意物质的奖励,比如几百卢布的奖金、优秀称号的奖状;也有人虽不情愿但不能违抗军令,所以硬着头皮去了。但对很多人来说,驱使他们“上战场”的主要动力,来源于俄国人,尤其是俄国军人一直以来信奉的英雄主义。

书中提到一个士兵,他认为,能把红旗插在反应堆上方,让红旗在反应堆上方高高飘扬,最能体现一个人的“勇敢精神和英雄主义”。当时在苏联,也的确宣传过在核泄漏发生后的第四天,红旗就飘扬在四号反应堆的上空这件事。而且还有人会去收集被辐射烧烂了的红旗,叠起来,放在呢子大衣紧贴胸口的位置,然后拿回家给孩子看。如果有可能,不乏有人愿意做那个爬上反应堆,插红旗的人。(129)

可是英雄真就是这么一回事吗?灾难面前的“英雄主义”就是无所畏惧,就是为高不可及的信仰、道义牺牲,就是无人愿下地狱而我下地狱吗?我觉得这是有待考证的。

书中另一个清理员的讲述特别打动我,他说:

难道事情历来如此?人总是配不上大事件,它从不使人胜任。我父亲在1942 年参加了莫斯科保卫战。直到数十年之后,他才从书里、从电影中理解他所参与的事。而他只记得:‘我坐在战壕里,射击。爆炸弄得我们浑身是土。卫生员们把半死的人拖出来。’这就是他的全部描述。(130)

也就是说,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言,他所感知到的历史,不是某一天一座核电站爆炸了,它牵扯到国家的兴亡、人民的团结、政治的稳定、精神的传承,而我要站在废墟上摇旗呐喊,不是的。

他所感知到的历史,是他无法和平常一样生活,他买的菜更贵了,地里的瓜果不甜了,奶牛不产牛奶了,空气里的粉尘让他不安。而在这种情况下,他乐意和身边的人分享自己的不安,自己的恐惧,分享自己得到的消息,他在想怎么拯救自己家里的一片菜地,怎么让奶牛生产出更多的牛奶,怎么让自己的家人和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让他们重新笑出来。他在意的是,作为一个“切尔诺贝利人”,当他们举家搬迁到其他城市,会不会有人拿他们当人看,而不是直接躲避开,嫌弃他们的头发里、身上沾有辐射过后的灰尘。

一个人,在最最艰难的时刻,维持住了他自己的生活,他没有崩溃;他即便是怀疑却也义无反顾地说了他所认为的真相。这样的人,哪管他是农民、清理工、洗衣工、开拖拉机的司机,还是医务人员、核电站的工作者、物理学家、历史学家、记者,都是可敬的人。你能说,他们就不英雄,就不值得我们记住吗?

李海鹏在一篇文章中写的一句话我特别赞同,他讲了“普通人的正义”这件事。他是这样说的:“这个世界需要少数精英守住道德天花板,更需要大多数守住人性底线。”他说,如果每一个人,每一个普通人都能守住人性底线和职业本能,世界即使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坏。大多数时候,决定我们现实命运走向的,或许是那些把持话语权的体制内的精英,但决定一个社会的美德与精神的存续的,还是每一个普通人如何守住正义,如何在最艰难的时刻做出合乎道理的选择。

徐贲教授在《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这本书的序言中提到了“强势美德”和“弱势美德”这两个概念。通常来说,强势美德常常和历史进步和公民政治联系在一起,而弱势美德却总是伴随着被侮辱、被损害、被践踏的弱者经历。

△ 徐贲《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

三辉图书,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1

他是这样写的:“平凡的美德不能使人成为英雄,也无法使人充分高尚,它只是帮助人活在人性道德的灰色地带,而不致完全绝望或彻底堕落。弱势的美德之所以还有价值,是因为今天还有许多人仍然生活在令人屈辱的极端环境之中。”

所以我们需要珍惜每一份平凡的美德,每一个普通人的正义。这也是我所理解的真正的英雄主义。

生死的代价:

绝望、恐惧、愤怒,我们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除了重新思考英雄主义之外,《切尔诺贝利的祭祷》还让我去想这样一个问题:当一个人经历了一场谁也不知道何时结束的灾难,他感到绝望,感到恐惧,感到愤怒,他不知道怎么办,看不清方向——身处在这样一种灾难中的人,他是如何理解生和死的?也就是说,我们绝望、恐惧、愤怒,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继续活下去?我们需要依靠一种怎样的信念呢?

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访谈中,就有很多虽朴实无华却让人内心为之一动的瞬间。比如一个叫卡佳的人说:

“假如学者一无所知,假如作家一无所知,我们就用我们的生与死帮助他们了解。”(140-141)

“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之后,死亡的问题迅速蒙上了每个人的心头,变成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一个人人都绕不过去的话题。但这群普通人对于死亡的看法却是让人尊敬的,不是我死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是我死了,我要趁我死去之前,把我知道的事、想说的话讲给你,让更多人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这样就不算白活一世。

△灾难发生之后30公里以外的限制区。

一个疏散区的居民说:

“亲爱的,你理解我的悲伤吗?把我的故事带给外面的人吧,那时也许我已经不在了。”他接着说:“我在地下……在树下……”(51)

灾难让这群人意识到,一个人的生命在历史中是多么“渺小、无助”,而所谓“伟大的事件会击碎一个小生命,连眼睛也不眨”。(267)所以生命的意义,就从肉体的存活变成了记忆的延续,从一个人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变成了一个族群的历史见证。每个人都是见证。

见证了什么呢?下面我们就来聊一聊这次事件发生以后,一个普通百姓的心理活动——

首先,他们想的是,这次事件究竟是什么?它有多大危害?还能不能正常生活?然后就是,我要相信谁?书中的受访者是这样解释当时这种心理的:

“都在和广岛做比较,但谁也不信。要是都不明白的话,怎么信呢?无论你多努力要去搞明白,可就是搞不明白。”(143)

因为普通人不明白,不了解,所以不知道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百姓在电视和收音机前等了几天,终于在“五一”节的领导讲话中,听到领导说“可以正常生活,局势在控制中”,于是放心了。

这里我们可以再梳理一遍,整个事情是这样的:

1986年4月26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如果不是瑞典最先检测到了辐射,这次灾难还是国家机密。除了物理学家、核专家,大部分人都对核辐射的危害一无所知,因为他们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他们只是依照自己多年来的经验和观察,比如直升机出动了、街上的军用车多了起来、士兵把守在路边,邻居开始陆续迁走,判断可能要发生“战争”了。一个军人从现场回了家,儿子问他怎么了,他只能说:“发生了战争。”因为找不到其他的词。(113)语言在这个时候都失效了。

这个时候上层关心的是权力,每个人都在等电话,等指示,但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因为害怕承担个人责任(326)。图书馆里相关的书籍被收走了,核专家和物理学家被噤声了,疏散区的官员没有发放收到的口罩,都是因为“怕引起恐慌”。切尔诺贝利人变成了一个“单独的人群”、“全新的民族”,饱受歧视。无数人的命运就此改写。

最后他们把核电站的领导关进监狱,事情就结束了。用一位受访者的话说就是:“在这种体制里,很难说谁有过错。”(139)

其次,这些亲历者想的是:如果我能活过这一次,如果我没有在切尔诺贝利中丧生,我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什么能给我力量,让我坚持信仰?”(164)

切尔诺贝利儿童基金会的主席说: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我们回答的问题:我们是谁?不回答这个问题,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191)

“我们是谁”,意思就是:俄国人区别于其他国家人的究竟是什么品质,是什么决定了我们在一次次灾难过后还能继续生活下去,还笃信正义和善良。

这也是我在这些天里想得最多的问题。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加缪写的《西西弗神话》,他在最后一节说:

“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 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12

因为现实的荒谬,人会感觉到无力和无助,甚至失望和绝望,但如果他日常的每一点行进都让他感觉到充实,那么这个人就是幸福的。

之前陈嘉映老师曾经也就“美德和幸福”说过这样的话:“我们说什么人幸福呢?我们说那些心地善良、品质纯正的人幸福。”

前两天我问他:“现在我们如何相信公义?又如何奢望幸福?”陈嘉映老师回:“我们这个国度,公义难能可贵。让我们每个人,力所能及之处,增添一点点良善与公义,永远永远不要与不义者共谋。”他接着发来一句:“至少,你可以擦净一片玻璃,让光透进来,倘若你不是光,或者还不敢成为一道光。”

《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中的一个个普通人也是这样,他们默默擦玻璃的人,承受着自己的生活;有了他们的讲述,有了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记载,光才能慢慢透进来。

我们既然不能成为光,那就至少擦净一片玻璃吧。

以上就是我想说的话。

(本文为中信大方读者群分享文字整理。2020.2.9。)

张畅(豆瓣@赫恩曼尼)

90后写作者

节目策划人,做过编辑、记者

腾讯·谷雨、澎湃·湃客特约撰稿

毕业于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学系

业余时间写作、采访、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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