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这哭不出的浪漫”——从余秀华诗集《我们爱过又忘记》谈起


发布时间:2020-03-22 11: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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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爱过又忘记》是余秀华第三本诗集,收入了《月光落在左手上》《摇摇晃晃的人间》的部分作品,以及最新创作的作品。

出生于1976年的余秀华,成名之前,她只是钟祥市石排镇横店村一名普通的农妇,喜欢写诗,如同中国的多数诗人一样,她不为人所知,在那个偏远的山村,她更不被人理解。

2014年11月,“诗刊社”微信公众号以“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为题选发了余秀华的一组诗歌,此条微信的阅读量很快达到了7万。此后,余秀华的诗歌在众多微信号的推送以及网友的转发下,占据了人们的手机屏幕。

旅美作家沈睿在博文的“点赞”让余秀华收获了一个标签式的评价:“中国的艾米丽·狄金森”。大众不关心艾米丽·狄金森是何人也,倒是余秀华那首看上去很有“标题党”风格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击中了这个社会的兴奋点。在诗歌已经远离大众生活多时以后,这首诗出乎意料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文学界一片沉默的情况下,诗人沈浩波的批评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在一篇谈余秀华诗歌和大众阅读口味的文章中,沈浩波直白表达了对媒体打出“脑瘫诗人余秀华”这个标签的厌恶,“这是一种用诗人的疾病招徕伪善看客的媒体本能。在一个自媒体的时代,大众中的每个个人都具备这种恶俗的本能。”对余秀华的诗歌,沈浩波评价说她的语言基础不错,具备写出好作品的能力,但对诗歌本身的浸淫还不深,对诗歌的理解也还比较浅。而大众的追捧在他看来,是“一场对平庸诗歌的赞美运动”。这很快引发沈睿的回击。

一场就余秀华及其作品的争议就此展开。评论家陈仲义在《好诗的接受品质及其“附加值”——“余秀华热”触探》一文,对这场争议作了概括性的评述:“始作俑者”之一沈睿,出于女权与女性的高度敏识,在阅读百多首余诗后,激动不已地高调力挺,“语言的流星雨,灿烂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让你的心疼痛”“犹如横空出世般喷发,诗坛为之振聋发聩,横扫了当代酸腐文人的无病呻吟。”意犹未尽,比较文学博士做出大胆类比,称余秀华为中国的迪金森。两者未尝不能比较:同一性别、同是疾患、同为“封闭”、同被“埋没”。然而,最大的不同是,迪金森经历了足足七十年的经典化过程,经历了时空、地缘、公众的反复推敲,得以确立世界级标高,而余秀华,才刚刚开始。

奇怪的倒是沈浩波,作为肉身化写作的带头人,对于同道或相近维度的写作者本应出于本能同情,多点鼓励,却做出“写得并不好”的断言,其逻辑是建立在诗人许立志的主动死亡——用这把“至高无上”的标杆,来“压低”处于生存被动、挣扎的余秀华,从而得出余作是“苦难熬成的心灵鸡汤”,岂不有失准头?

或许是因为沈浩波一向对“直接性抒情”十分感冒,但也不能因一己好恶,据此来否定诗歌的其他方式,况且人家余秀华写得不错。所谓“直接性抒情”与“白描”、也与沈浩波自诩的“冷抒情”,作为诗歌方式并没什么绝对的优劣之分,关键是有没有写好。比如像下面要分析的“睡你”,单挑一对一,比《一把好乳》写得要好。

臧棣发表了不乏深刻的意见,肯定余秀华“奇特的领悟能力”“伸张了一种沉睡的生命权力”“直接把语言当做身体”,在这些很到位的褒扬中也露出某些“扞格”:“倒不一定她的诗写得有多好……”这些保留意见都很正常,费解的是臧棣再次把北岛扯了进来,三次斩钉截铁做出全称判断:“余秀华比北岛写得好”。北岛与余秀华有可比性吗?性别不同、时段不同、方式不同、风格不同——却硬生生地“逮住机会”捆绑在一起。说得通吗?

关于余秀华与当代诗歌的话题,凤凰网文化特邀诗歌评论家徐敬亚发表他的见解。

徐敬亚认为:余秀华的抒情诗,情感准确甚至凶猛、感悟精致而微妙,但尚需修剪芜杂,将诗意模式更加完善。因此不仅与狄金森有着巨大差距,连成熟的经典诗人们的程度也还达不到。今天的诗已经变为写作者的自救,超越时代的最优秀诗歌注定成为悲哀的潜伏者。大众意义上的诗,将会有一首接一首的热点,没有比公众关注更短命的。所以就让精英们玩精英的,大众们玩大众的。对于精英,我们尽量挑剔与刻薄;而对民间写作者,要越来越宽容。

徐敬亚认为:这次余秀华的诗引起热议倒是有点不同,却是所谓正式刊物发表,署名评价。我觉得在这个不正常的年代,余秀华的诗歌事件倒是算得那种狗屁式的正常。几位学者的评论,说了几句过头话,都是出于对她诗歌阅读的喜悦,并无恶意。而媒体,除了“脑瘫”的新闻重心失误之外,追捧与炒作也并没有超过消费时代的一般化意义上的恶俗。

徐敬亚强调:在很多人眼里,诗是完整的一坨。报刊上的诗、网络上的诗、写诗的、编诗的、诗歌圈子等等好像都是一回事,而在我的内心,只有一个极少数人的诗人名单,他们是真正的优秀诗人。其它写诗的人也可以称为诗人,但都属于大众写作的范畴。因此我个人一直心怀广义诗与狭义诗两个标准。对于中国一线的诗人们,我希望尽量拿出我的挑剔与刻薄。而对民间众多的诗歌写作者,我希望对他们越来越宽容。真正的诗是高贵的、稀有的,常人不可企及的。最高意义上的诗歌发展轨迹,只能依靠少数的天才诗人们推进。当下,大众的诗歌写作越来越成为自我救赎的一种词语方式,不必苛求。对余秀华的诗,我阅读后感觉不错。她是抒情性的,这在女诗人中并不多见。她对个人情感的表述非常准确,甚至凶猛。同时她对周遭万物的感悟也相当精致,常有微妙。因此,无论从主体的内感与主客关系上,余秀华诗歌的生命体验深度,超过其语言意义。就我个人少量阅读来看,在诗歌操作的层面上,她还相当草率与凌乱。她刚刚(1月20号)在博客上贴了一首诗《你说抱着我,如抱着一朵白云》写得也不错。里面有“空气里晃动着小粒蝴蝶”的句子。证明她不但有如揭皮肉的强烈抒写能力,也具有相当水准的诗歌才华。但是她显然还达不到成熟的经典诗人们的程度。就目前所看到的,我认为余秀华的诗歌写作水平,应该可以进入到大众诗歌写作的前列。她的诗不娇揉不造作,情感真挚,冲击性很强。我一贯推崇此种诗风。得知余秀华曾代表荆门参加第14届湖北省运动会并拿到了湖北省的女子象棋季军,我更注以期待。

徐敬亚分析说:余秀华和沈浩波两个人的诗风有相近之处,都追求一种带有质感的生命真实,可能因此她引起了沈浩波的关注。排除掉对媒体炒作的不满外,沈浩波对她的诗其实不乏欣赏,并不禁地细读了两首,这很罕见。我对沈挑毛病的地方并不在意,而很在乎他对余秀华的夸赞。一点毛病也没有的诗,普天下没有。我看一位诗人,并不看他的败笔,而看他的高明之处。只有诗歌的最高点才能代表一位诗人的最高精神指数。这好比跳高运动员,也好比鹰与鸡高飞低飞的名言。余秀华需要做的,是修剪自己的芜杂,把自己的诗意模式更加完善,找到一个人独有的生命发现渠道与语感体系,形成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诗意世界。她离这些要求还有距离。

余秀华与狄金森之间还有很多台阶。

徐敬亚在谈到余秀华与狄金森时说:余秀华和狄金森相似的地方也不少。一都是诗人,二都是女人,三都是病人,四都是不出门的人,五是曾经发表不多,后来突然成名。但“成名”两个字的差异太巨大。狄金森是惠特曼级的、世界级的诗人。她对美国诗歌特别是口语诗的开拓无人能比。狄金森的诗歌世界不仅是丰富的,也是清澄的。很难想象,在近一个半世纪前,一个足不出户的美国女人写出了超越她时代的诗。可以说身在十九世纪的狄金森,是用20世纪的一只手来写诗的。虽然余秀华也是优秀的,但在诗歌的道路上,我不知道她的前面还有多少级台阶。

诗已变为写作者的自救术 没什么比公众关注更短命。

这场争议过程中,余秀华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上市,成为20年来国内诗人作品热销最高,2016年初被“豆瓣读书”推荐为“2015年度中国文学榜”第一位。同期,余秀华获网易“2015年十大女性奖”之首,并被“出版人”杂志评为“2015年度作者”。2015年1月28日,余秀华当选湖北省钟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也许,正如余秀华在《我们爱过又忘记》代后记《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所写:“院子无月色,在我心;月季无花朵,花在我心;我爱这幽寂的,清愁暗锁的夜晚。如同从一个热闹的场合里出来,回家的路上是大块的青石板,一些玲珑的屋角翘起古色古香,茶花怒放,猫步轻盈。”余秀华的诗不乏浪漫主义的抒情:

月亮南边,青藤再一次爬上窗台

我不再想象你的气息汇成的潮流

所有的语言丟失了声音

而记忆导致了我的失忆

我不小心绊倒在你的名字上

这石头般的名字,在我的路上倒塌多年

如何告别它,如何绕道而行

我搬出一首比石头更笨重的诗歌献给你

余秀华《写一首诗给你》是写给叫阿乐的诗。看似直白的诗,却饱含了诗人内心情感的浪漫抒怀。从诗歌中透露出来的气韵,正是余秀华爱过又忘却的心灵烙印。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余秀华是一个敢敞开胸膛、喊出爱的声音的诗人。余秀华的诗歌情结,赋予生命爱的冲动与承受,她的诗读起来才会有一股真情在震撼我们。,

“大地依旧宽容地收留着我,让我放纵,让我安静;给我沉迷,给我清醒。横店浓郁的气息在我骨骼里穿梭,油菜花浩浩荡荡地开着,春天吐出一群群蜜蜂。”余秀华的表述,充分阐明她的写作状态:“让我放纵,让我安静;给我沉迷,给我清醒。”不仅我们可以阅读岀她的“放纵”,并且还可以感受到她那种:《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的资味。

我想,正是基于余秀华的“放纵”、“安静”、“沉迷”、“清醒”这种矛盾又融合的浪漫气息,余秀华走红中国当代诗坛,也是顺水推舟。同时,通过媒体互联网的传播,让余秀华的“哭不出的浪漫”,引爆猎奇者的眼球与口舌,就成了当下诗坛广为流传的传奇故事。

喧哗过后,诗坛也很难对余秀华作出全面、客观、公允的评述。事实上,在一片哗然声中,要给余秀华一个较为准确的结论也是存在许多困难的。余秀华凭借一首《我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进入读者的视野。这首诗没有收入诗集《我们爱过又忘记》,这是否意味着余秀华的《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在争议声中,存在对她诗歌的认知与评判,仍需时日?

评论家陈仲义这样剖析这首诗:余秀华用肉身化语言打造一条不乏“冒犯”“作践”却是本真的通道。全诗虚拟为一种理直气壮的“私奔”情景,既是感性的火燎火辣的“偷情”式倾泻,也是形而上的女性“分权”呐喊。在主人翁身上,相信并没有实质发生的性事,“但在心里啊,却经历过一整个过程。”,这种“意淫”,在正常人身上时有发生,转换为艺术文本之时常推向决绝之诗,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没有情欲的生命,该是一种怎样的荒凉和贫乏。”余秀华涉及到情欲表现,除了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深入内心的“难以启齿”的隐秘,(包括那些在诗歌世界中呼唤的“亦”们、“蔡”们)我们能从她的字里行间感受到时代的印痕,如何形成场域的拉力,去遏制她在幽闭中的“困兽犹斗”。

这里,我也谈一些个人的观点。余秀华的“私奔”式去“睡你”,是压抑已久的“情欲”渲染,是一个正常人的欲望诉说,所不同的是,她用诗歌载体赤诚地暴露出来。因此,她的《我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表面上“淫荡”、“粗俗”,实际上是内心情怀的大释放。余秀华带着脑瘫的身躯,以及不幸的婚姻,对于一个感情丰满、会写诗的女性,她遭遇的悲伤与痛苦,足以让她度日如年。她把这种感受写在一首诗中,可以让我们看到,在所谓“淫荡”、“粗俗”的背后,是人性的呼唤与回归。

正如陈仲义所说:“睡你”是全篇的核心与关键词,作为“定音号”统领全诗。全诗也不是直接性做一竿子插到底的呼喊,而有一波三折的过程。首先是用三个否定之否定(无非……无非……),肯定睡与不睡的同一性,提升了主旨题意,“其实—无非”的句式,其实还隐含思辨的色彩。继而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恐怖场景:火山,河流,政治犯、流民,枪口下的麋鹿和丹顶鹤、灾难、死亡、黑夜……夸张的大词,渲染一个无所不在的“牢房”,可见冲破的阻力与难度有多大。但是,她拥有一种更强大、更决绝的蛮劲——“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有这么一个精神支点,使得她可以义不容辞,赴汤蹈火。结尾时,也不是一味高八度,而是来个小小的拐弯——当然“也会误入歧途”(蝴蝶带入歧途、赞美当成春天、横店当成故乡),或许在思想的诱惑、情欲的欺瞒、欲望的迷失中有所差池,但这一切,都是来自内心那最忠实的呼唤,义无反顾、一决雌雄。甚或不惮使出桀骜不驯、反其道而行之的“报复性”。

尽管余秀华的《我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诗,表面看诗句“灰色”、“低俗”,有哪位诗人还能写出比她更彰显人性的真实面孔、更有吸引眼球的暴发力、更能读出生活原始风味的浪漫诗歌?

也许,余秀华天生就是一个感情充盈的诗人,把个人情怀写出来,就是个体化写作的特色,她敢于发出“哭不出的浪漫”的声音,本身就是人性在呼唤真情,并期待享有这份真情。

因此 余秀华的诗歌,大部分凸显个人情感,她无法将那些蠢蠢欲动的原始冲动,按捺在心底。她要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并且让世人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女诗人,敢爱敢恨,需要用情和爱释放自己,实现自己的梦想。

当然,余秀华的走红除了她的写作天赋,更大的因素还在于沉寂太久的诗歌,确实需要一点可以吸引人气的事件,重新亮相艺术舞台,走进大众阅读群体,让人们感受到诗意的生活,是一种愉悦的享受。她的诗歌顺应了这个时代,让人性的情欲敢于发出呼声,让生活增添无限的遐想与憧憬。

因而发生在余秀华身上的故事,经过互联网平台的迅速传播,一夜之间,让原本默默无闻的余秀华,在一首《我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歌中,响亮登场,带着她的“情欲”与“裸奔”的诗意,展现在我们面前。也带着各种争议,在沸沸扬扬中表达了不同的观点和看法。我们是否可以冷静下来,从客观的角度,公平、公正地看待余秀华其人其诗?缺乏冷静,就容易产生观念上的冲动。我们要用正确的眼光,面对余秀华。她是一个女性,一个写诗的女人。有过疾病,有过不幸的婚姻。她追求有爱的生活,她渴望得到人间温暖。她为了摆脱困境,拿出足够的勇气与智慧,成就自我,才有今天的余秀华,才有这本《我们爱过又忘记》诗集的存在。

余秀华的诗,就这样轰轰烈烈地闯入千千万万的读者书桌上,像一股强劲的风,用粗暴的诗意冲击人们的阅读兴趣。她的出现,是人性突破压抑的心情,战胜守旧的观念,让人们可以在诗歌中大胆欣赏什么是个人“情欲”?诗人该如何表现自我,让更多的人理解和知道,我们生活的时代,需要什么情感来温暖岁月?!

余秀华诗歌中反映出来的,远不止这些人性、情欲问题。余秀华的坎坷人生,甚至从另一个方面揭示出人类生存中,多少苦难不被人所知,多少磨难在煎熬着人类的命运,多少悲惨的结局无人知晓,多少永远的黑暗让人们见不到光明……余秀华只是其中一个,且她是一个幸运者,通过自己的抗衡与突围,杀出一条血路,让生活重见光明,让人生充满诗意。仅凭这一点来说,余秀华的个人经历身上,我看到一个不屈的生命,在千辛万苦的现实面前,不低头下跪,而是奋力反抗,从她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崇高与善良,在百折不挠中崛起。

正因为如此,我们在阅读余秀华这本《我们爱过又忘记》,才会真正理解其作品的含义,才能给阅读者带来更切合实际的启示和意义。余秀华诗歌中折射的人性,既有粗犷、奔放的泄闸,又有细腻、柔婉的娟秀,我们可以从她诗歌中进入到她的内心世界,也就会了解一个诗人内在精神祈求,发现她孤独、寂寞的内心,我们也就越来越容易接受她的诗歌表现出来的女性特征,并且认同她的诗意抒情。

余秀华在《给你》这一首诗中,她把场景、对象写得十分逼真,就是生活中的一个真实故事:

一家朴素的茶馆,面前目光朴素的你皆为我喜欢

你的胡子,昨晚辗转的面色让我忧伤

我想带给你的,一路已经丢失得差不多

除了窗外凋谢的春色

遇见你以后,你不停地爱别人,一个接一个

我没有资格吃醋,只能一次次逃亡

所以一直活着,是为等你年暮

等人群散尽等你灵魂的火焰变为灰烬

我爱你。我想抱着你

抱你在人世里被销蚀的肉体

我原谅你为了她们一次次伤害我

因为我爱你

我也有过欲望的盛年,有过身心俱裂的许多夜晚

但是我从未放逐过自己

我要我的身体和心一样干净

尽管这样,并不是为了见到你

这首诗虽然只是余秀华写过的许多表达爱恋的一首,却可以从中看到她爱的执着与热烈,爱的纯粹与善良。结合到她的人生遭遇,不也能感受到诗人的境界与情操?“我也有过欲望的盛年,有过身心俱裂的许多夜晚//但是我从未放逐过自己”这样的诗句,每个字像是燃烧的火焰,在绽放着诗人的爱憎,也是捍卫诗人的尊严。

这首诗的结尾,充分阐述了诗人的恋爱观,虽然她对一个人的爱,触及她内心的疼痛,因为“你”爱着很多女人,她们一次次“伤害”了诗人,诗人因为爱“你”,原谅了她们的“伤害”,也原谅了“你”,因为她爱着“你”。诗人在最后一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要我的身体和心一样干净/尽管这样,并不是为了见到你”。这不是一般意义的表态,而是一个遭遇苦涩的命运从内心迸发的声音,把被人遗弃的不幸放在一边,让灵魂发出震慑人心的声音。

的确,情感在人们的生命中代表着什么?为什么诗人要为一份虚无的爱痴心不死?余秀华带着悲剧色彩的生活,带给她爱而不可得,又不甘寂寞,从而屡屡因爱而受到伤害,她却在付出所有的爱,仍一无所获之后,把所有积聚的情感像火山喷发一样,从诗歌上找到灵魂的出口,一发不可收,造就了诗人余秀华。

是的,我们阅读余秀华的诗,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她灵魂的疼痛,我们的内心也会因此而震颤。她的诗浪漫中多了一些悲伤,坦荡中多了几许灰暗;在痛苦挣扎中也能感受一种力量,在绝望无助中仍存一丝温暖……

我们不禁要问:人世间存在真爱吗?当然是存在的。余秀华这本《我们爱过又忘记》的诗集中,随处可见,随手可摸,随心可感。虽然她的爱有些凄凉、悲哀,带着懊悔与渴望,是一种沙哑的声音,但不乏真诚,从中仍可见到一个敢说敢爱的性情中的诗人,带着她的“我爱这哭不出的浪漫”,在摇摇晃晃中来到我们生活的世界。

作者简介:张弓,曾用笔名信天游,(1963~),男,福建连城人,中国政法大学法律专科(函授)毕业。诗人、评论家。自由撰稿人。其诗歌、散文、文学评论作品在《诗刊》《中国诗人》《福建文学》《山东诗人》《福建日报》《浙江作家》《闽西日报》等全国报刊发表,现居福州。网刊《海峡诗刊》主编。诗歌评论获“尤为如此——丽水市第二届群众文化理论研讨会”主题征文银奖。《海峡暸望》专栏作家。

【余秀华诗歌选集】

《风吹》

黄昏里,喇叭花都闭合了。星空的蓝皱褶在一起

暗红的心幽深,疼痛,但是醒着。

它敞开过呼唤,以异族语言

风里絮语很多,都是它热爱过的。

它举着慢慢爬上来的蜗牛

给它清晰的路径

“哦,我们都喜欢这光,虽然转瞬即逝

但你还是你

有我一喊就心颤的名字”

(说几句话在这里:谢谢路过我这里的每一个人,谢谢你们的温暖鼓励。天地之间,能够遇见就是美好的事情。

现在关注我的人多了,说我诗歌好的有,说不好的有,这都没用关系,我只能按照我自己的心意写这些分行的句子,是诗也好,不是也罢,不过如此。我身份的顺序是这样的:女人,农民,诗人。这个顺序永远不会变,但是如果你们这读我诗歌的时候,忘记我所有的身份,我必将尊重你。呵呵,幸亏诗歌最好的作用是为了自己安心。)

——《风吹》摘自余秀华博客最近的一首诗,以及她的一段话。

《我爱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我养的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

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

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

还总是蒙着脸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一个失眠的人》

她本身就是一个漏斗,光滑,幽冷,附着不了一盏灯火

只有耳朵聪敏:没有月光。落叶翻了一个身

是的,还有一个醉酒的人,他在哪里

他的腹部有雪。

有她想吃的雪。和一个隐隐约约的春天

她拿出那副地图,看那个小小的圆圈

“他一定在,在梦的气泡里游泳”

她的身体上有一块疤,曾经的鳍掉落的地方

知道要重新长出来

是来不及了

《一包麦子》

第二次,他把它举到了齐腰的高度

滑了下去

他骂骂咧咧,说去年都能举到肩上

过了一年就不行了?

第三次,我和他一起把一包麦子放到他肩上

我说:爸,你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举不起一包小麦

是骗人呢

其实我知道,父亲到90岁也不会有白发

他有残疾的女儿,要高考的孙子

他有白头发

也不敢生出来啊

《可疑的身份》

无法供证呈堂。我的左口袋有雪,右口袋有火

能够燎原的火,能够城墙着火殃及池鱼的火

能够覆盖路,覆盖罪恶的雪

我有月光,我从来不明亮。我有桃花

从来不打开

我有一辈子浩荡的春风,却让它吹不到我

我盗走了一个城市的化工厂,写字楼,博物馆

我盗走了它的来龙去脉

但是我一贫如洗

我是我的罪人,放我潜逃

我是我的法官,判我禁于自己的灵

我穿过午夜的郢中城

没有蛛丝马迹

《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

春天的时候,我举出花朵,火焰,悬崖上的树冠

但是雨里依然有寂寞的呼声,钝器般捶打在向晚的云朵

总是来不及爱,就已经深陷。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

却没有打开幽暗的封印

那些轻省的部分让我停留:美人蕉,黑蝴蝶,水里的倒影

我说:你好,你们好。请接受我躬身一鞠的爱

但是我一直没有被迷惑,从来没有

如同河流,在最深的夜里也知道明天的去向

但是最后我依旧无法原谅自己,把你保留得如此完整

那些假象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

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

《麦子黄了》

首先是我家门口的麦子黄了,然后是横店

然后是汉江平原

在月光里静默的麦子,它们之间轻微的摩擦

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

如何在如此的浩荡里,找到一粒白

住进去?

深夜,看见父亲背着月亮吸烟

——那个生长过万倾麦子的脊背越来越窄了

父亲啊,你的幸福是一层褐色的麦子皮

痛苦是纯白的麦子心

我很满意在这里降落

如一只麻雀儿衔着天空的蓝穿过

《日记:我仅仅存在于此》

蛙鸣漫上来,我的鞋底还有没有磕出的幸福

这幸福是一个俗气的农妇怀抱的新麦的味道,忍冬花的味道

和睡衣上残留的阳光的味道

很久没有人来叩我的门啦,小径残红堆积

我悄无声息地落在世界上,也将悄无声息地

隐匿于万物间

但悲伤总是如此可贵:你确定我的存在

肯给予慈悲,同情,爱恨和离别

而此刻,夜来香的味道穿过窗棂

门口的虫鸣高高低低。我曾经与多少人遇见过

在没有伴侣的人世里

我是如此丰盈,比一片麦子沉重

但是我只是低着头

接受月光的照耀

《苟活》

每天下午去割草,小巫跟着去,再跟着回来

有时候是我跟着它

它的尾巴摇来摇去

这几天都会看见对面的那个男人割麦子

见着我一脸谄笑地喊秀华姑娘

我就加快割草的速度

好几次割破了手指

这个上门女婿,妻子疯了20年了

儿子有自闭症

他的腰上总是背着个录音机

声音大得整个冲子都听得见

我的一只兔子跑到了他田里,小巫去追

但是他的镰刀比狗更快

他把兔子提回去以后

小巫还在那里找了半天

《溺水的狼》

一匹狼在我的体内溺水,而水

也在我的体内溺水

你如何相信一个深夜独坐的女人,相信依然

从她的身体里取出明艳的部分

我只是把流言、诤言都摁紧在胸腔

和你说说西风吹动的事物

最后我会被你的目光蛊惑

掏出我浅显的一部分作为礼物

我只是不再救赎一只溺水的狼

让它在我的身体里抓出长长的血痕

你说,我喝酒的姿势

多么危险

《下午,摔了一跤》

提竹篮过田沟的时候,我摔了下去

一篮草也摔了下去

当然,一把镰刀也摔下去了

鞋子挂在了荆棘上,挂在荆棘上的

还有一条白丝巾

轻便好携带的白丝巾,我总预备着弄伤了手

好包扎

但10年过去,它还那么白

赠我白丝巾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我摔在田沟里的时候想起这些,睁开眼睛

云白得浩浩荡荡

散落一地的草绿得浩浩荡荡

《我的身体是一座矿场》

隐藏着夜色,毒蛇,盗窃犯和一个经年的案件

暴露着早晨,野花,太阳和一个个可以上版面的好消息

五脏六腑,哪一处的瓦斯超标

总会有一些小道消息

怎么处理完全凭一个绑架者给出的条件

他住在村子里,不停地吸烟

这是一座设备陈旧煤矿,黑在无限延伸

光明要经过几次改造,而且颜色不一

我会在某个塌方前发出尖锐的警告,摇晃着蛇信子

那些在我心脏上掏煤的人仓皇逃出

水就涌进来

黑就成为白

袒露着虫鸣,月光,狐狸的哀嚎和一个经年的案件

隐藏着火焰,爱情,和一土之隔的金黄

总有人半途而退

一个人往里面丢了一块石头

十年以后

就听到了回声

《活着》

不堪。累赘。孤独。绝望……我再无法有个清白的人生啦

哦,背叛,背叛。从开始到现在

没有人说:余秀华,因为我,你要好好的

贞洁是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却还是让我一次次哭

但是一定有一根稻草一次次打捞起我

一次次从我身体里掏出光亮,放在我眼前

让我安静的时候写诗

穷苦的时候流浪

让我对路过的人和灯持永恒之爱

让我总是在该掏出匕首的时候掏出花朵

让我在能够申辩的时候保持沉默

即便如此,这世界还是没有给我一个春天

即便如此,我今天还在,打算喝一点酒后

去风里转转

《对话》

他在篱笆边,一声咳嗽,火苗般挂在牵牛花藤上

春天在荒原那头,与她隔着一个招呼

真的,不知道他怎么到这里的,一场雨水还挂在

马车上。如果是坐火车

却看不到经过隧道时他脸上的夜色

她搅动勺子,玻璃杯被碰响了一下

没有谁听见,除了她

他又咳嗽了一声,拨动了一下火苗

春天在荒原那头,与她隔着一个手势

一只黄鹂在女贞树上,呼唤一朵云落下来

他不知道她是个哑巴

把春天裹进心里了,就不会说出来

《在荆州古城上》

向外望,车水马龙。向里望,熙熙攘攘

而姐姐,在我望向你的时候,我确定:此刻,存在

我们不停地走,黄昏欺近,却发现,又回到东门

小小的惊恐摁回内心:我们在历史的隧道里回到原点

一定是幻觉

“荆州城”字未褪色。仿佛等着时间一回头

就能找到它。它说:我在,一直在,永远在

我从来不怀疑历史的颜色就是这城墙砖的颜色

我相信此刻每一块砖里都有烧沸的霞光

姐姐,抱抱我。如抱住护城河里的一片水

一片水里一棵柳的倒影

一棵柳的倒影里刚刚飞走的燕子

姐姐,此刻的春天让我饱含热泪

我如一滴水回到一条河,一块砖回到一个城

当初刘备三借荆州,关羽千里走单骑

历史的潮流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滚滚而来

英雄辈出的平原上,一眼望去

姐姐,我想紧紧抱住城头,不让风把我带走

而今世,他们一定魂落古城

在旖旎春光里,等我辨认

瓮城里,有人卖葫芦丝,戏服

这景象让人感慨又着迷:我们都有一个瓮,自入其里

姐姐,如果我吹起葫芦丝,而你穿上戏服

一曲奏完,一舞终了

我们躺在古城上,渐渐化进城墙

而无人看见

姐姐,你可认可这样的幸福

《余热》

余热,一个网友的名字

(他的余热一半对付更年期

一半对付对桥头女的想象)

温度不高了,泡不开一杯茶

容易消逝,迅速冷却

余热的老婆尿毒症死了

他在网上写悼文

把老婆写成巾帼英雄,贤妻良母

他一边看网友的回帖

一边给小琴打电话:

你老公出差了,我能来吗

余热说他的老婆死是医院失职

(其实现在的医院草菅人命

实为正常)

关键是余热说想跳楼

说医院不给他老婆磕头认错

他就跳楼

我很期待他这样发出耀眼的光

把余热聚集为火球

但是他没有跳

我们最后都很失望

我们感觉对不起他

《在打谷场上赶鸡》

然后看见一群麻雀落下来,它们东张西望

在任何一粒谷面前停下来都不合适

它们的眼睛透明,有光

八哥也是成群结队的,慌慌张张

翅膀扑腾出明晃晃的风声

它们都离开以后,天空的蓝就矮了一些

在这鄂中深处的村庄里

天空逼着我们注视它的蓝

如同祖辈逼着我们注视内心的狭窄和虚无

也逼着我们深入九月的丰盈

我们被渺小安慰,也被渺小伤害

这样活着叫人放心

那么多的谷子从哪里而来

那样的金黄色从哪里来

我年复一年地被赠予,被掏出

当幸福和忧伤同呈一色,我乐于被如此搁下

不知道与谁相隔遥远

却与日子没有隔阂

《泥人》

蓝色的小帽子,灰色瞳孔

她拨弄着他:捏它的手,它的鼻子,眼睛

从春到夏,黄昏慢慢长了起来

树木的绿厚了起来

她偶尔抬起眼睛,看从树上掉下来的风

看毛了一圈的夕阳

这个泥人是她从地摊上买来的,2块钱

当时她吃惊:多么像他啊

她捏烦了,把它摔在地上

踩了几脚

太阳落下去了

她回屋的时候,顺手把它捡起来

拍了拍它树上的灰

余秀华,女,1976年生,湖北钟祥石牌镇横店村人,网络诗人。

代表作《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作品被《诗刊》微信号发布后,余秀华的诗被热烈转发,人们惊艳于余秀华的天才和诗歌的质朴滚烫、直击人心。

2015年1月,余秀华的两本书开售,分别是湖南文艺出版社的《摇摇晃晃的人间》,以及广西师大出版社的《月光落在左手上》。《我们爱过又忘记》是余秀华最新出版的第三本诗集。

2015年1月28日,余秀华当选湖北省钟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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