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话说1639年的南京，一片繁荣娼盛的气象。尤其是秦淮河两岸，妓家一户挨着一户，大红灯笼高高挂，究竟挂了几盏恐怕谁都数不过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馨香，这馨香撩拨得一个个行路男子心潮荡漾，意志弱一些的就一定迈不动腿了。入夜时分，就更是热闹非常，古筝长笛，琵琶丝竹，梨园搬演，曲声人调响彻九霄；波光潋滟，裙袂绰约，简直让人分不清天上还是人间。
媚香楼无疑是最为别致夺目的一家。屋宇光洁，门楣雅致，花木扶疏，珠箔低垂。男人一踏上台阶，便有毛茸茸的小狗吠叫着扑来，表示热烈欢迎，挂在檐下的鹦鹉则甜甜地叫唤着“上茶上茶”。进了大门，老板娘便满脸绽笑地迎上来，嘴里像涂满了蜂蜜，两边的礼仪小姐微微一躬，齐齐道福。跨入厅堂，则有梳妆好了的丫鬟款款上茶，而千姿百态的服务小姐则鱼贯而出，一个个争妍献媚，百般挑逗。这时的男人大可不必急躁，尽可翘起二郎腿，悠闲地品茗欣赏，目挑心招，看上了哪个，哪个准会猫儿一般跃入男人怀里。如此的诱惑，别说是那些纨绔少年，绣肠才子，就是教坊先生，田间耕夫，恐怕也没几个抵御得了。
闲话少提。这一天，媚香楼里来了一位翩翩公子，姓侯，名方域，字朝宗，河南商丘人，出身于世宦之家，年方二十一，诗书出众，崇尚东林节气，且交游广泛，时人称其与陈贞慧、方以智、冒辟疆为“复社四公子”。他来干什么？也是寻香觅玉吗？原来，南游至此的他经阮大铖介绍，今天约好了与媚香楼里的李香君见面。他的心里一直在咚咚地打鼓，这个李香君真的那么超拔优秀吗？阮大铖会不会耍我一把？
李香君，名声如秦淮河的水流出去好远，她与董小宛、柳如是、顾横波、马湘兰、陈圆圆、寇白门、卞玉京一起号称“秦淮八艳”。这八艳个个国色天香，身怀绝艺，惹得无数名士争先恐后而来，兴高采烈而去。李香君无疑又是八艳里最富特色的一位，她长得娇小玲珑，细皮白肉，伶牙俐齿，读了不少书，喜欢唱传奇，且弹得一手好琵琶，一双慧目能辨出士大夫贤与不贤，复社盟主张缚、几社盟主夏允彝等人极为赏识她。人们喜欢她，送她一个雅号——“香扇坠”。后人有诗赞曰：
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
何缘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
阮大铖何许人也？为什么要撮合侯方域与李香君呢？阮大铖，万历进士，原本是东林党人，后变节投靠魏忠贤，谗害忠良。崇祯上台后，魏被罢黜，阮大铖就躲到南京来。好几次力求起用，却受阻于东林党和复社，常遭他们的耻笑和垢辱。当他得知侯方域和复社士子的关系特好时，就想讨好侯方域，借他而改善与复社的关系。谁知，这一招歪打正着，还真成就了一桩奇缘。
“香扇坠儿，姐夫来啦！”老板娘李贞丽喜滋滋地冲楼上喊。
“娘，我来啦。”随着娇甜的应声，从阁楼上下来一位巧笑美目，惊艳无比的小女子。
侯公子的眼光立即被拉直了，他蹦跳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好象在表演现代摇滚。说实在话，他这样一个风流成性的高干子弟，见识过多少名门丽姝、青楼靓女呀，但这一回，他感觉竟同被点了穴一般，整个人除了心跳就呆若木鸡。
来的人英气逼人，神气迷人，这就是名震江南、才气过人的侯公子吗？李香君也不由得双腿有些发软，一股强大的幸福暖流快使她承受不住了。
点心端上来，话题聊起来。从动荡世局到江南人事，从复社名流到秦淮风光，他们无所不谈。当说到当政大臣的误国，侯公子长叹一声：“放眼天下，如今是享乐者多，忧国者少，大事堪忧啊！”瞧他一脸愁容，李香君也早被感染了，她激动得走来走去，大声说：“只要国家需要，小女子我愿与您共赴国难！”这一刻，她把对忠臣义士的敬仰，对复社士子的敬重，全揉进对侯公子的爱慕之情里了。
临别时，李香君的假母李贞丽请侯公子题诗留念，侯公子看看李香君，一挥而就：
南国佳人佩，休教袖里藏。
随郎团扇影，舞动一身香。
此诗表面上歌咏的是扇坠，实际上写的是李香君，因为李香君的雅号正是“香扇坠”。
二
一个女人的生活是从她的第一次爱情开始的。也能否说，一个女人的纯洁也是从她的第一次爱情开始的？起码对于李香君来说是这样的。自从见了侯公子，她就开始闭门谢客，坚守起自己的纯洁了。而假母李贞丽颇识香君情怀，也有心撮合这门好事，因为她自己早就与侯公子的好友、东林名士陈贞慧成了闺中知己。爱情像雾，像雨，还是像风？爱情是甜，是苦，还是辣？久落风尘第一次浮出尘面的李香君一下子掉入心情迷宫了，她思念、烦恼、悔恨、向往。无数回的财色交易，唱娇歌，骑细马，缠头掷锦，携手倾杯，如今想来好似噩梦一般。国家的命运令人忧虑，自己的命运又是那般无奈，这心灵深处的种种苦闷，更与何人说？何人又能知？
现在好了，终于有倾诉的对象了，有心灵的知音了，有活着的依靠了。怪不得罗素直言：爱情不仅仅是一种性交欲望，而且是人们解脱孤独生活的主要方式。李香君像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再也不会放弃上苍赐予她的侯公子了。
在朋友们的鼓动帮助下，侯方域与李香君定好了大喜的日子。那天，媚香楼里张灯结彩，洋溢着浓得化不开的团团喜气。阮大铖教人送来几箱妆奁，加三十两白银，侯公子很不乐意，但听送礼者解释说阮大铖早有悔过自新之意，也就接纳了。但李香君知道后，不由粉面生怒，说：“公子怎能收他的礼？他巴结权奸，残害忠良，妇人女子无不唾骂，别的人都攻他，你却要救他，你如何做人？以公子的世望，何必一定要与这种人来往？公子读书万卷，见识难道还不如贱妾吗？”一边说一边把刚戴上的珠翠玉钗摔在地上。侯方域一时尴尬极了，无言以对，只好让人把阮送来的东西全部退回。自此，他越发敬重李香君的为人了，也越发相信秦淮名妓大都关心时事讲究气节的传闻了。
侯方域的《回忆堂诗集》中有一首题为“赠人”的诗，就是写给李香君的：
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用“桃李花”比李香君，在侯公子眼里，天下佳丽谁也比不上他的“香扇坠儿”。
夫唱妇随，甜甜蜜蜜，但好日子总是不长久的。1644年，清兵攻破北京，南明弘光小朝廷在南京成立。阮大铖投靠东阁大学士马士英，得任兵部尚书，为报羞辱之仇，他罗织罪名将侯方域投入牢狱，又将李香君强抢入宫，迫使她卖唱卖身。但李香君自嫁侯公子后，发誓为侯公子守节，不得已时也只卖唱，坚决不卖身，她时刻想着：“我不能负侯公子也！”阮大铖岂肯罢休，在宫廷上滥施淫威，她都以死相抗，痛骂道：“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干儿义子重新用，绝不了魏家种！”阮大铖恼羞成怒，只好将她毒打一顿，丢在雪地里，想把她冻死。经多方义士搭救，她才被抬回媚香楼。
养伤的日子里，无论日影透窗，还是月色遍地，李香君都欲哭无泪，她只是痛彻地思念着牢狱里的心上人，时时在内心呼喊：“侯公子，我等着你，等你一百年，等你一千年！”
一天，巡抚田仰差人来到媚香楼，抛出三百两白银，邀请李香君入府侍侯，他想见一见这个烈性女子。但李香君清楚田仰的为人，知道他原投靠了魏党，又是马士英的亲戚，便骂道：“姓田的和姓阮的难道有什么不同吗？”坚决拒绝。
小小李香君，竟能如此忠贞而刚烈，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青楼文化。青楼女们一面不免会因飘落风尘堕落成泥而自卑，一面却又因名士推奖爱重而自矜，她们中的佼佼者与士人来往多了，相处久了，也就渐渐能理解士人的追求与操守。这种文化形态起源于唐代，到了明末就因党争激扬而染上了浓重的政治色彩。又由于中国女性历来所受压迫甚重，故对苦难厄运的承受力和性格的坚韧度远远地超过男子，且又因身为妓女，身心所受的摧残远非一般女人能比，所以特殊的环境，特殊的命运，就造就了青楼女敏感、坚韧的素质，这种素质在明末就拓展为对国事党争的深切关注和积极参与，那份识见和义烈则往往使名士如钱谦益、吴伟业者流相形见绌，那种固守纯洁的精神则更令天下衮衮诸公汗颜不已。这是不是有点滑稽？
说到纯洁，我就想，许多人动不动就喜欢搬用它，口里说着，手里写着，心里想着，或再三标榜自己，或极力奉承他人，但扪心自问，古今中外芸芸众生，有几个能称得上纯洁？又有几个敢说自己与卑俗、肮脏无缘？纯洁是那么高贵，宛如天幕上的柔月，峭壁上的灵芝，是那么让人向往却又让人难以企及。爱情上的纯洁已属不易，品格上的纯洁更是艰难。然而，三百多年前的李香君都做到了，一个小女子，一个沦落风尘的小女子！为了理想中的纯洁，她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她的美丽青春，斑斑热血，以及如雪残阳的后半生。
三
孔尚任51岁时做成了一件流芳千古的事，他“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地写出了历史剧《桃花扇》。应该说，虚构的艺术往往比真实的历史更感人，更催人泪下。据传此剧搬演之时，观众里的故臣遗老莫不泪湿青衫，唏嘘而叹。就连康熙帝看了，也摧眉顿足地叹道：“弘光弘光，虽欲不亡，其可得乎？”
李香君光彩照人的形象，借了一支文人之笔得以千古相传。只身抗奸佞，血溅成桃花，桃花薄命，扇底飘零，待到劫后重逢，她与侯公子掩不住深深的破灭感，“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文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于是各自出家入道，远离风尘。
《桃花扇》无疑是极成功的，但我们也看到，孔尚任为了给明末士林一点粉饰，便美化了侯方域的结局。其实，历史上的侯方域在南明灭亡之后选择了仕清的道路。他忘了李香君，只身回到老家河南，应了乡试，中了副榜，后又向清朝总督献计，协助剿灭抗清义军。这一污点与钱谦益类似，他们都是守不住纯洁的名士。
真实的李香君最终怎么样了呢？史料上载“不知所终”，但我想，她要么是在媚香楼郁郁而终，要么就真的如孔尚任所写入道了呢，她是决不会抛却她那浸透了生命与理想的桃花扇的啊！
秦淮河畔李香君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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