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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08 22: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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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小妮

出版社: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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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记1

上课记1试读:

再版序

《上课记》有机会再版了,希望在2016年的秋天有更多刚进入大学和未来将进入大学的年轻人能够看到它。

距离第一版,已经过去了五年,这期间发生了很多变化。在《上课记》的前部分,写的是80后大学生,到了书的结尾,已经进入了90后。按每年500万新生进入高校计算,累积五年,有2500万的年轻人毕业,懵懵懂懂进入社会,同时,又有超过2500万的年轻人懵懵懂懂走进大学。

未来的人们回忆一生中最茫然的时候,也许都会首选刚进大学那一两年。

轮转不停的大学,就是铁打的营盘,总有年轻的生命带着小动物的纯真和热情,手里握着最未知又最不愿荒废的四年好时光。

谁都不能替代别人去判断思索和选择,生命更不能重新来过,希望《上课记》能给初入校门的人们提供另一个视角。

这次再版,增加了一个部分《我们来自“上课记”》,请曾经在《上课记》中出现过的同学们谈谈他们毕业后的这几年。从我最初教书的2005年到我教的最后一年2012年,涵盖了七届大学生,感谢他们,帮助这本书从大学四年,扩展到了那四年以后。

征集大家毕业后的境况,最初是在北京做图书编辑的埙子和彩霞(后来彩霞离开北京去了西藏阿里)想到的,连题目都是她们事先想好了的。读者能在这个部分看到这些年轻人进入社会后的不同经历,欢快和痛苦。

新增加的文字我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觉得它们有点私写作的意味,和规范的公开发表的文章有些区别,多少有点友人间的通信对话,有人在有意避开自己的不愉快,有人强调的是即时的情绪。

让我最高兴的是,收到邀请的同学们不像当初读书那时候,喜欢追着问:老师,我该写什么?老师,这样写行不行?

收到我发出的简要邀请,他们的回应都那么简单明了:我写。

不同的经历,磨损挫折,让他们正有话要说,也让他们不再是脑子里空荡荡的在校学生了。

不安的是,为保留住四个同学的作品,是我动手大段大段删掉了很有个性的文字。

最开始是给25个还能联系到的同学发出邀请,十天后,收到17篇文章,另有2篇不在最初邀请中,是听说后主动写的,还有三个同学得知消息已经来不及,已经截稿了。

25人中有7个同学没联系上,1个处理突发急事,赶不及了。

非常想找到更多的同学,比如回老家贵州毕节,当了乡村中学老师的赵清山,很想知道他的学校附近是不是像他当年作业里写的,真的有一棵香飘全镇的桂花树;比如何超,一毕业就北漂了,还有没有心情在宿舍洗手间里大声背诵《囚歌》“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走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呵,给你自由”;还有广州的梁毅麟,毕业后曾经给我发过几幅他在新疆旅游拍的照片,红棕色的马头的大特写,清澈见底的一对马眼睛。

应该联系的人至少是50个,占做老师这七年中,学生名册总数1000人的5%。

可赵清山何超梁毅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新增加的部分里的文章都写在2016年的7月,而他们每个人的面孔都定格在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细读他们的文章,能感觉到他们多数都还延续着当初的秉性和价值观,可见大学本科的四年对一个人多重要。

在《上课记》出版后的这五年中,我也认识了好多新的年轻人,有刚入校的大学生,有高中生,有年轻的大学教师,有刚进入社会的大学毕业生,知道了很多他们的故事。

其中有一个湖北的女孩,师范毕业后,回到自己小时候读书的那所小学当了一名乡村老师,她站在她的老师曾经给她上课的位置,教小孩子,2015年1月,她发来几张照片,说他们那儿下雪了,下了课,孩子们跑到雪地里扔雪球,玩得不亦乐乎。当时很想抽空去湖北乡下看看一个年轻人怎样回到自己小时候读书的学校当了老师,这事一听起来就有意思。

事实上,生活可不是写文章,它非常具体又经常沉重,谁被它压着,谁知道那个分量。

就在这几天,这位女老师有了南下打工的想法,没想到要辞掉这份在家乡的稳定职业会那么难,她遭到家人的强烈抵制,他们不理解,安安稳稳上班就好了,姑娘不小了,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找什么前途。

前途总是艰辛可期待又不可估量的,不甘心不认命,就永远值得去冒险寻找。

我不相信知识必定改变命运,但是,探求知识,经历世事,放开眼界,绝对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而中国的大学和大学前教育的最大区别,恰恰在于,是做个知识的被动接受者还是主动的身体力行的探纠者。

希望这本书能一直帮助到因主动而独立自主的人。2016年7月—2016年9月2006我该给他们什么才能心安1.下面的眼睛

9月23号,第一次课。我看着教室下面这些眼睛。去年我面对的是34人,今年是42人,都是大一新生(后来又转来2个学生,一男一女)。他们的眼睛是成年人中间最清澈的。如果让我选择给大学本科或者研究生上课,我一点不犹豫,当然是大一新生。他们还相对单纯,可教,污染不重。

曾经有个刚上高三的学生告诉我一次班会上的“搞笑”对话:

老师问:在你10岁以前,知道什么?

学生起立答:什么都不知道。

老师又问:现在呢?

学生答:什么都知道了!

教室里忽然一阵敲桌子跺脚跟,学生们哄堂大笑。

现在,这些就要接受所谓高等教育的孩子们,眼睛里重新透出10岁似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光芒。我该给他们什么,才能心安,才对得起这满堂含着水分的注视。

2.乡村少年们

第一节课,我拿到一份来自16个省份的学生名单。依旧按照我的惯例,想了解他们中间有多少人生活在县城以下的村镇。底下有二十几个人举手,超过一半。我又问,有多少人的读书费用必须依靠父母种田来维持,是通过土地,而不是靠外出打工之类其他方式,这回有大约10个人举手。来自于种玉米种土豆种水稻种麦子的微薄收入,使这10个孩子,和那些脚踩滑板,手里玩着MP3进教室的学生坐在一起,他们心里的感受是怎么样的?

后来,一个学生干部告诉我,我上课的这个班,家庭月收入在1000元以上的11人,占25%,其中家庭月收入在4000元以上的4人。除此之外的75%,都是纯粹靠种田或者靠出外打工收入供这些学生读书。

有个从湖南来的女生,她的父母都在广东打工,工厂生产塑料花。来上大学前,她去看父母,也做了一段短期工。只读过小学的母亲总是说她做的是“美国花”,仔细问过,女生才知道母亲一直都把“玫瑰花”读成“美国花”,母亲不知道玫瑰花是什么样子,她知道每天做的就是美国花。

3.真理

我问,你们相信有真理吗?

下面齐声说,不相信。

居然异口同声的。

我说,那么,我们有对话的可能了。

4.一只秃笔

那个云南来的学生把他的作业夹在别人的作业下面,我找出来他那张纸,字迹太难辨认了,每个字不是写上去的,而是用了最大的力气刻上去的。几乎没有墨水的刻痕,想看清了挺不容易。

我有意选了他作业中比较生动的一段读给同学们听,读得一点不流利,总停下来,辨认字迹。我说,有点可惜,这篇作业写得太不清楚了。我给他递过去一支笔。下课铃一响,他来还笔。我说,是送你的。他说谢谢。

其他同学说,开学以来,他用的都是几乎写不出字来的廉价圆珠笔。

课上,我讲到一个老农民独自离开老家进城打工,从没带他的老太婆进城看看,他说老太婆要留在四川老家给他种烟叶,每年春节后他都要扛着20斤自家产的烟叶从农村回到城里。听我说到老汉卷烟叶的满意自得,从云南来的男生在下面笑得前仰后合,笑到最后,用额头去捣课桌,是什么这么可笑?我一直忘了抽空去问他。

我有点高兴,因为这个云南来的学生是个开朗愉快的人。后来,他和几个男生在学校附近找到一份给宾馆做夜间保安的工作,晚间没有课的学生轮流去值班。宾馆方面提出一个要求:值班人员不能带书本到场。按双方签订的合同,每个学生每月能分到150块钱。

5.在一节课的同时

有一次课间休息,一个女生过来,对我夸奖课上讲评的一篇同学作业,我说你可以把你的看法告诉对方。她说,在课上就告诉了。我开始还有点奇怪,她们并没坐在一起。女生举举手机说,当时就给她发短信了。

我恍然大悟,一节课上,表面看来安静正常,一个人在上面滔滔地讲,满屋的人坐在下面听,有时候是典型的满堂灌。就在那些安静中,有多少手机短信通过虚拟空间暗中来往,自以为是的老师并不知道。

我有点好奇,那是一个潜行着的最鲜活的世界。我问她们,能收集到全班同学在一节课上所发布的全部短信吗?同学们说不容易,侵犯隐私权,怕大家不配合。如果把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截获下来,将是最真实生动的民间语文。

6.朝鲜是韩国吗?

讲到影像的力量,看见的力量,我对学生们提到几年前的春天在朝鲜的见闻。

有个学生在下面说,哈哈,世上还有这样的事!

另一个学生说,朝鲜不是韩国吗?

2006届学生大多数是1989年出生。回头想想那一年似乎还在眼前,虽然走掉了,还没走远,而那一年出生的孩子已经满满当当地坐在眼前,都成年了。

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搞不清哪个是朝鲜,哪个是韩国。对于他们,电玩游戏和电视连续剧和众多整过容的影星就是韩国。我说,我讲的是北朝鲜。他们摇头。也许不是不相信,是难以理解。也许学生们已经出现了惯性思维,立在课堂上面不停讲话的那个人无论说什么,都极其可疑。

关于影像的力量,我要换一个例子,讲朝鲜显然不灵。

教室后排,始终有个女生压低了棒球帽,看不见她的脸。我翻看新生名册,她来自延边,看姓氏是朝鲜族。提到朝鲜,以后也要小心,有人无知觉,有人可能很有知觉。

7.要去看看雷成虎的家

下课的路上,学生雷成虎赶过来,他是个小矮个,瘦弱。雷成虎说,老师,我们家乡实在太苦了,要不,我真想请您去我们家乡玩。

为什么他这么说,他以为我会怕苦?我问,你家在哪个省?他说,陕西。陕西什么地方?他说,汉中。我问为什么我去不了你家乡?他说,没通客车,要走几小时山路。

雷成虎并没有报考我们这个戏剧影视专业,他想学经济,但是,他被调剂到了这个专业。第一次上课,作为学习委员,他缺课了,听说去跑“转专业”的事。第二次下课,我问他跑的结果怎么样。他说,没转成。我问为什么,他脸色特灰暗,嘟嘟囔囔说又没权又没钱,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口气像个小老头,感觉这个18岁的孩子涉世很深。我心里想,陕西汉中农民的生活总能比贵州宁夏一些偏远地区好些吧。但是,我没到过他的家乡,没有任何根据去凭空想象。

说过请我去他家乡以后,我和雷成虎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在下了课的密集人群中间快步走,不断躲过女生们的遮阳伞。很快,他拿着计算机的课本去另一座教学楼,我直接回家。

当时,我想过找个时候要去雷成虎的家。

不久又在学生宿舍区见到他,刚想打招呼,他却急急地贴着墙边走掉了,像一只饱受惊吓的小鼹鼠。

我们的第三次作业是写一个人,他交上来的只有非常潦草的三行字,一共不足100字,写他的母亲,我觉得他在应付了事。上课前,我拿了那张作业去问他,他没说什么,先把纸片接过去,揉在口袋里,然后说他会重新写,后来始终都没再交上来。

后面的一次课,讲一个四川贫困乡村出来的学生几年来使用4个化名,5次复读,6次高考,取得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没去读完的事情。雷成虎在下课以后,独自站在讲桌前,翻看刊登那篇文章的报纸,有人凑过来也想看看,他马上闪身离开,又缩回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10月底,我在晚上有课,刚进教学楼,就看见他在教室门口的暗处靠着墙很孤独地站着,犹犹豫豫的,心神不定,见到我,他用一只手抱住腮,他说他牙疼,想请假。问他去医院没有?他说没有。我说你可能是感染,应该去医院。他显然是应付我,点过头,颠颠地走了,感觉他一转身就如释重负。我想,他不是去医院,甚至也不主要是牙疼,这只是他不想上课的借口。后来几次没见他来上课。

有一次,他默默地出现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始终低头忙自己的。下课铃响以后,他一个人挡在教室门口,吭吭哧哧说他要对全班同学说点什么,他声音特小,班长敲着桌子,让大家安静!我离开教室的时候,听见雷成虎说,他不适合做学习委员,开学以来,没为大家做什么,他要辞职,很对不起大家……

后来,又不见他了。我问同学,都说他退学了。又有人说他还在学校,还在宿舍里住。我问,他每天做什么?他同宿舍的人说,他和任何人都不说话,不知道他每天做什么。

这样,就没可能去看雷成虎的家了。

8.温暖

今天的补课,临时调整到了2号教学楼的一间小教室。

我一进门就高兴,虽然这教室有点陈旧,空间显得局促,但是人和人离得那么近。

亲密无间就是这个意思。我说今天真好,这个教室真好,它让我们在一起像一个大家庭。学生们都笑了。天气有点冷,铃响的时候,教室前后分别有人起身去关了前后两扇门,教室显得更封闭紧凑了。

这天的课结束前,超出了我准备好的讲课范围,给他们读了一首短诗,是麦豆的《荷》:

远远地看见你落水

没来得及呼喊

留下一件绿色有香气的旗袍

八月中秋,闹市街头

我遇见一位桂花飘香的女子

臂挂菜篮,肌肤雪白

他们听得很安静,然后沉默,我没作多余的讲解就下课了。课后,三个同学发来电子邮件,都是他们自己写的诗。

很好,没有人要求讲解这首麦豆的《荷》,这是我最高兴的。没有正确和错误,没有这样或者那样,就像今天就是调到了一间小教室,没有原因。

我知道,这44个学生中三分之一的人,他们的求学生涯并不是在父母身边度过的,父母要出外挣钱去。我觉得他们都需要一间小教室的温暖。

9.古惑仔

对于一个综合性大学戏剧影视专业的新生,我希望每个同学都来谈谈他喜欢什么电影。

小邓站起来说,他最喜欢的电影是香港的片子《古惑仔》。他还没坐下,教室里就有点乱,有些同学在笑。如果有人说喜欢《泰坦尼克》和《霸王别姬》,教室里一定很安静。学生们好像都没想到来自于四川乡下的小邓会提到没什么“艺术品格”的《古惑仔》。

他没一点慌乱,也没坐下去,他转过身朝着教室后面说(他总是坐在面对讲桌的第一排):就是《古惑仔》,那电影影响了我们那儿整整一代年轻人。古惑仔告诉我们做人要仗义,要忍辱负重。他讲了一阵道理才坐下,下面还是有笑声。

刚入学的时候,各个学生社团都在“招新”,小邓去报了街舞协会,没想到那个协会要收250块钱的会费,他当时交上了这笔钱。只有他自己知道,少了这250块钱,他很快就没有钱吃饭了。街舞,那是家境富裕的学生才有资格玩的,一个刚入校门的新生还没想过那么多,以为是中学生的兴趣班,是不收费的。后来,他告诉我,他把钱要回来了,退出了街舞协会,虽然,他挺喜欢街舞。

快放假前,我随口问他,春节回家不?他说,大学四年里,他都不回家。我很惊奇,问他为什么。他说,来上学之前就和家里说好了,他要在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工作才回家。大学期间家长不用给他学费生活费,一切都由他自己解决,这也是离家前说好了的。

我问他,怎么解决这四年的费用。他说,他有养活自己的办法,他不惜力气,不计较报酬,不放过一切机会。几天前,我看见校内布告栏贴着假期小语种补习授课的海报,联系人就是他的名字。

10.滚到2米以外的一只鸡蛋

那个早上7点20分,我去上课。路上全是和我同方向的向着教学楼赶路的学生,经过我旁边的一个穿牛仔裤的女生快步走,提着一只塑料袋,好像是想倒换出手来做什么,也许那袋子太薄了,里面的东西忽然全掉在地上,她停住了,把一盒豆浆捡起来,这时候一只鸡蛋正慢悠悠地滚,最后停在2米以外,她没理那只蛋,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朝前走。虽然那只蛋完全没摔破,她也不准备理它,好像躬下身去捡那只蛋一定很丢人。

一进教室我就对学生说这事,我说,养大一只母鸡容易吗,母鸡下一只蛋容易吗?他们只是笑,不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

11.余青娥的作业

整整一个学期,我只是在最后一次课结束以后,才和这个名叫余青娥的学生说过几句话。开始的一个月,我都不知道谁叫余青娥。在这个班级里,她跟不存在一样,上课总是埋着头的。但是,第二次作业,我就发现署名余青娥的文章好,有很多来自生活本身的灵动细节。

这个学期的最后一节课,下课了,我走向她。她一直都坐在最靠窗的一侧,上课的时候如果想关照到她所在的角落,我就要偏转过身,面朝着窗外,好像是想溜号去欣赏外面的树丛。

我说,余青娥,能把你这学期的六篇作业打字,然后发到我的邮箱里吗,是这六篇,我都画出来了。她的脸忽然涨红了,有点紧张,刚抬一下头又马上低下去,她去翻本子,她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早就记着我的电话和邮箱。她问,是这个吗?我说是。她点头,再没抬头望我。

就是她最开始抬头的一瞬间,她的眼睛和面孔都满溢着幸福。原来,我也能给别人幸福的感受啊。

余青娥的高兴我看见了,我的高兴她一点都不知道。2007年1月于海南岛2007投入情感是最重要的1.80个学生

学院教务说,今年的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招新生共80人,两个班级。

我实在吓了一跳,这么多人!很快,他们都安静地坐在下面了,齐整整的。我把上课时间都选在晚上,现在的人到了晚上脑子才是最好用的。

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面,扬着80张刚被军训晒黑的脸。这些面孔年轻又完全陌生,能感到第一次面对满屋子陌生人的疏远、距离、隔阂。

虽然有人提议用麦克风,免得课堂上对这80人“拼命呼喊”,可我实在不喜欢“电”的声音。我对他们说,我走来走去给你们讲课。这个学期,我得做个“移动哨”。

80个人,在短短的三个月里,我不可能记住这么多名字。这个潜意识下的提示很不好,弄得到了学期末,我能叫得出名字的大约只有他们中间的十几个。不过,这些年轻的面孔都渐渐地熟悉,亲切,活灵活现了。

他们都安静着,第一排学生就坐在讲台下面的不到两米间,他们每一个都是这个国家青年知识分子中的具体一员,农民的儿女超过一半。

下课路上,全无来头地想到很多年前有本小说的书名:《新儿女英雄传》。

2.专业

我问他们:喜欢这个专业吗?

回应很迟钝。和前两届新生差不多,2007级我的学生中大约只有百分之十选报了这个专业,其他都是被调剂来的,他们对这个专业几乎一无所知,甚至有人失望懊悔:如果高考分数能再高出几分,也许就能去学热门专业经济、法律或者英语了。

80人来自中国的21个省,来自乡村的超过城镇的。从乡村考上来的学生家境多贫困,其中,父母种田为生的占三分之一,父母常年外出打工的也占三分之一。

百分之七十的学生,从来没进过电影院。80个人中,进过剧场的只有两个,当然不是看歌剧话剧实验剧,是看地方戏。很多学生不能从类型上区分电影和电视。有人起身自报他最喜欢的电视剧是《逃出亚马逊》,有人在下面订正:那是电影。不少人都以为通过电视机看到的“故事片”就是电视剧。

据说,当今已经是现代传媒最发达的时代,就我对学生的了解,他们人人有不离手的手机,偶尔跑到校外网吧去上QQ聊天,但是,对日渐发达的网络信息和纸介传媒几乎不关心。

我说,来自乡村的同学,不必为自己缺少见识而自卑,你们还没意识到,你的全部乡村经验就是你自己的宝库,那里面才有你自己的独自发现,你自己可能创造的全部故事和诗意,只有它是你的,别人编造不出来的。显然,他们一下子听不进去,隔一会儿,就眼睛向下扫一眼手机,他们现在最急切的是洗掉自己身上的全部“泥土气”。现在的学生即使出生在最偏远贫困的农村,也是“读书人”,从小到大都是农民眼里的“学生”,很少做土地里的劳动,没经历过春种秋收,没时间为田里的旱涝收成着急,既没有足够的兴趣情感去理解他的乡村,又急不可待地盼望着一步跨进大城市,享受时尚的新生活。

课间,几个同学的言谈透出了对海口这个边远省会城市的失望:它真够土气的。

有个学生说:在这个不时尚的地方,学上了这么个时尚的专业,搞笑吧。

这时候一个男生快步过来问:老师,不发教材吗?

我们这个课没有教材,不需要,我说。

那男生犹豫了一下,出教室了。

3.哪儿来的优越

有两个学生分别过来对我说:老师,我从中学起就爱好文学。

两个人都说到自己准备写书,有一个都开始动笔了。很快,我注意到,他们有点特立独行。

半个学期下来,总是感到和他们接近起来有什么障碍,按理说,我该特殊关注那些喜欢文学的孩子,我和他们的关系应当亲近,事实却相反,我总是感到这两个学生身上透出某些自鸣得意,能感到他们有异于普通同学的优越感。他们交上来的作业不够踏实,喜欢空洞的抒情,除了华丽的句子,丝毫没见到比别人突出。

文学难道是一件披在身上的漂亮锦衣?我没有再过问他们是不是在动笔写书。

4.问题最多的小姑娘

只要我碰见她,她一定跳过来问问题。她是从湖北考来的,个子不高,整个人跟一汪清水一样。她说,老师呦,写不出东西来,好没感觉啊。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谁都有没感觉的时候。

有一天她问我,按老师的要求,会不会写成流水账啊,没有好词好句,不是很容易变成流水账呦。经过她的提醒,我多次在课上提到对“流水账”的再认识。

期末,在楼梯上她追上我。她说,老师呦,大学的考试好怪啊,为什么要拖这么久,就那几门考试,从7号考到22号,要知道我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了,我们最会考试,狠命背啊背,一下子一两天全考完多轻松。

我说,也许是让知识更巩固吧。

她说,大学就是这样啊,真是不知道。

他们的“身经百战”有意义吗?

最后一次课,我们一起离开教室,她告诉我,这个城市超级让人懈怠,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睡午觉。我说,一个年轻人当然不会被一个城市的节奏影响,要有自己的定力。她一阵点头,但是,看得出心里很疑惑。已经快陪我走到家了,她忽然说想复读。我劝她慎重做决定。她沿着昏暗的路灯慢慢转回学生宿舍区。

如果说,教师能够解惑,可是,我能够做得实在太少了。

5.谁认识罗密欧,朱丽叶

今天的作业是为俄国画家夏加尔的作品《小镇》写一篇短文字。我事先说了,可不要写成罗密欧,朱丽叶,谁认识那些古老浪漫的外国人?我们就写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作业交上来,几乎一塌糊涂,简直没有真实。开始我有点生气,觉得他们在应付。经过了提示,不见罗密欧和朱丽叶了,但是牛郎织女来了,有很多人交上来的通篇都是抒情,堆砌着假大空的“好词好句”。

整个晚上我都在想,他们看见夏加尔的画上一男一女飞在天上,心里的第一感觉可能就是“不真实”。这些孩子们在进入大学之前的全部人生经验都是绝对的现实主义,面对夏加尔的“空中飞人”,除了冥思苦想胡乱编造,很难想到别的。

他们不相信,也没想到过,在他的生活中能出现那些美好而超越现实的人物和事物,他们很难理解和描述“人的飞翔”。

你们的想象力呢?我忍不住说。

下面没一个人出声。

6.好词好句

大概,“敬业”的中学语文教师都要求学生们储备一些“好词好句”,万用的。在前三次作业中,大多数的开头都是“椰风蓝天”,“海浪涛声”,一大段铺垫,占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篇幅的抒情辞藻,然后才进入正文,开头和正文没有丝毫关联。

我提示他们不要展示所谓“文采”,直接说出你自己的真实想法和原本的感觉。

我真怀疑他们还有“原本”的感觉,12年的语文教育把这些感觉给彻底毁灭掉了?

我准备消灭毫无意义的好词好句,但是,他们接受起来很困难。一个女生说,她从来就觉得好文章要以好的景物描写开头。另一个女生有点庆幸,她的作文历来被初中高中老师都不看好,因为没好词好句,终于有了我这么个奇怪的老师不那么要求了!

一个男生在作业上写了他的疑问:老师不赞成我们写好词好句,但是,我正在看老师的一本书,您在书里也有很多好词好句啊!我说,那本书里有些文章写在10年前,现在我认为没有力量的作品,也许能靠好词好句得到化妆品的作用,而扎扎实实的写作恰好相反。

7.成语

今天讨论活着的语言,我先写了三个成语:笔走龙蛇,掩耳盗铃,走火入魔,之后,他们分成小组讨论,每组找出三个成语来,写在黑板上,大家一起把它逐个拆成单个字,争取恢复它们最初产生的原始词义。他们想到的成语有八组:

火中取栗 落花流水 守株待兔 排山倒海

一针见血 灯红酒绿 望穿秋水 飞檐走壁

鹤立鸡群 鸡飞狗跳 杯弓蛇影 横刀夺爱

龙飞凤舞 怒发冲冠 妙笔生花 天马行空

闻鸡起舞 呆若木鸡 镜花水月 油尽灯枯

悬梁刺股 绞尽脑汁 对牛弹琴 蜻蜓点水

我们一起试着使这些长久以来早形成了固定套式的语言活起来,使蜻蜓恢复成能飞的蜻蜓,鸡狗兔蛇恢复成鸡狗兔蛇。在黑板上写出“横刀夺爱”的男生得到了全班的鼓励赞许,他转身下来的时候,挺胸抬头的,好像已经成为英雄豪杰了,当时那感觉应当很好啊。

恢复语言的原本活力并不容易,而对于词语的敏感,一下子培养不出来,但是,我要不断提示他们,要诋毁和清除“好词好句”。

8.王书为的“父亲”——写一个人物

今天恰好收到一个朋友发来的短信,作为例子读给学生们听:

严父有子四岁,秉慧而性顽,父恐不咎,久而成痼,遂择机训之“汝有缺点者三,一者不讲礼貌,二者不爱学习,三者乱买玩具,汝当改之,不改则条束及腚……”童闻噤然,慑其威而颔首,父及满意而去,见父已远,童诉祖母曰:父者缺点有三,一者乱骂人,二者乱打人,三者不听小孩话。祖母异之。

下面听得盎然,我说,这个用短信写儿子的朋友不是学文的,他是大学体育系武术专业毕业。

随后的作业是练习写人物,要求短小,干净,栩栩如生。一听到作业,下面又出现轻微的叹气。二班同学王书为的作业不错,全文不长:《父亲》

火车一路南下。车厢里,父亲把头仰靠在椅背上,眼微闭,嘴微张,发出轻微的鼾声。下午六点许,火车驶进海口火车站,减速时的震动惊醒了父亲,他睁开眼,问道:“到了?”“没有,在减速,还得等一会儿。”我说。

在火车减速的过程中,父亲的屁股一直没有完全落座,他的右手一直撑在座椅上,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望望行李架。“咣当”一声,火车停稳了,我说:“到了!”“这回是真的到了!”说完他便直起身取行李箱。箱子很重。

我看见他憋红了脸,踮起脚,左手把箱子往上用力一顶,右手迅速把箱子往外一拽,拉了下来。我们就裹在人堆里往门口挤。父亲在前,我在后。他把箱子扛在右肩上,右手紧握着提手,左手扶着箱子的左下角。他会不时回头看我。有时他想从右边转头看我,但被箱子挡住了视线,他就迅速转过头从左边看我,看到我以后又迅速转回头继续往前挤……

王书为用细致的描述,写出了父亲不多的言语和动作,其中深藏着一个父亲送儿子到大学报到的心情。虽然,朱自清“背影”中的父亲早进了教科书,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亲,都能发现自己和父亲间的亲切和生动,没有新的感受的不断发现,文学当然死路一条。

放学路上,几个学生都问我,王书为这么写算不算“流水账”?我让他们自行判断,我认为不是。我还强调,他写得细腻踏实,没有使用好词好句。

9.“吸血鬼”

临下课前的几分钟,我给他们读了《南方周末》上的一篇小短文《考上大学的女儿,咋就变成了吸血鬼》,因为内容和他们很相近,人人听得认真,每读出一笔钱数,下面一小阵议论。读完恰好下课铃响。

如果一个农民家庭,供一个每年学费6000元的大学生,肯定不轻松。

10.刺激

他们看似安静的心里都在想什么?

我能够看见的只是他们在上课铃响以后安静下来,坐直了,扬着脸,心神或乱或静。

通过几个星期对小说“许三观”的片断阅读和人物分析,他们已经能够把握住人物的发展基调了,今天的作业是续写小说——当许三观知道一乐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这个妻子与别人生的儿子又打人闯祸,伤者家长三番五次催付医疗费——我在这里放下小说,让学生们给出下面的故事进展。

10个人一组,热烈地讨论了一节课,开始发表看法了,居然有人想到,让许三观带上儿子去卖血:“反正不是自己的儿子”,而小说里,这个时候的一乐才9岁。还有人想到让许三观的妻子去做妓女:“干这个来钱比卖血还要快。”

肢体冲突,跳楼,自杀,刀砍,枪击,都被想到了,这些就是潜藏在他们内心里的解决问题的最后办法?我看见,只有这些极端的想法,才让他们兴致盎然,平淡的解决方式显然没人有兴趣。是什么经历在暗中提示了他们,热衷于把痛苦推衍到极致?

温润,和善,柔软的力量,没有人从这些角度去想。

11.恶搞

整个学期前半段的几次写作练习,总有人来问我:恶搞,可以吗?我说可以。

他们有一阵热衷于“恶搞”。这几乎是他们能想到的超越现实的唯一手法,不然,就要老老实实写出上下衔接,合乎逻辑和人物情理的对话和情节。显然,恶搞更自由更没约束,更容易完成任务。

在课堂上表演“恶搞”也讨巧,总能引来哄堂大笑。太多年积压的“一本正经”了,一贯的作文训练,受尽规范和虚假的约束,试试“恶搞”也是解放。

随着课程的进展,接近学期末,“恶搞”在他们的作业和课上练习中几乎完全消失,它自然而然消失了,我没提示过什么,作业中出现了更多的对现实生活的关注,这可是好事情。“恶搞”从热衷到消失都是他们自觉的取舍,我很高兴。

12.他们印象中的诗歌

有些写现代诗的人面对这个现实恐怕又要悲哀了:在“诗意”这一环节,我们以“想象杜甫”做作业,好几个同学交上来的是诗歌,都是古典诗词,分行,七言或五言,老朽僵死的句子罗列,连“好词好句”都没有。

没有写现代诗的,一个都没有。

13.什么是诗意

首先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诗意,我不能一句话告诉你们,它是什么。但是,这门课有这个部分,而文字影像绘画音乐作品中常常确实能透露出某种可以叫作“诗意”的感觉,不能回避。

下面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有点好笑,“诗意”在他们的理解中常常就是肉麻,是虚假做作,是空泛抒情,是舞台上耸动的表情手势和朗诵腔,长长的一声瘆人的“啊”。多年以来,教科书,电视机,不同的老师们灌输给他们的固定印象。

其实,诗意常常待在最没诗意的地方,因为真正的诗意必须是新鲜的,是那些还没有被赋予诗意的,只有偶然被赋予了新鲜的感受之后,它才忽然获得了诗意——听了我的解释,下面全是迷茫。我肯定解决不了他们的迷茫,只能靠自己。

14.今天没有课,好无聊

这是最初两次作业中常见的句子:今天没有课,好无聊。

为什么无聊?一个同学说,高考太紧张了,终于考完了,一下子松下来,很难再抓紧。有课的时候没办法无聊。我理解他们离不开惯性中被动的强制充实,一旦没有课,没有了强制,人就像在真空中浮着,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我说,希望你们尽快体会到:今天没有课,过得好充实。

15.让我们开始使用活语言

官话,在古代叫“雅言”,类似于今天的普通话。据说从秦朝起,中国的官僚阶层就要求讲统一的“雅言”,不然,官员和官员之间没法沟通,政令没法上传下达。

去上课的路上,听到后面的几个男生聊天,居然全使用书面语。三个人在劝解一个人,让他振奋起来。一上课,我就把刚听到的对话给学生们说了,经过我的转述,他们也感到满口书面语的好笑。

我告诉他们,在官方语言为英语的尼日利亚,民间有250多种语言以“地下”的方式流传应用着,而中国的方言恐怕超过250种。我把不久前一个威尔士诗人发言的结束语转述给他们,威尔士诗人说:下面,我将用阅读《圣经》的虔诚,为大家读出威尔士语中“啄木鸟”的七种不同发音,请听听我们已近消失的古老而美丽的语言。

他们听进去了,从眼神看得出来。谁不想使用自己脱口而出的语言说话?

很快,表演自己写的小品,有人用了方言。有两个同桌女生同时起身回答一个小问题,竟然是用山东方言给大家表演了一段有趣的对话。

16.一篇关于细节的作业

这个学期,学校运动场有一场张学友演唱会,对于追星族,这是件大事。

课间,有人举着一张演唱会门票在推销:每个班只“配给”一张优惠票,才100元钱。底下一片嗡嗡的,都喊贵。最后,80个学生,除了维持秩序的几个“幸运儿”,没人能进入演唱现场,一张优惠票也被社会上的人买走了。

而关于细节的作业练习,就是“张学友演唱会”。我说,你们可以从任何角度写,不是必须亲临现场。

下面是其中一篇,作者是一班的梁毅麟:

细节——张学友演唱会

原文注:细节细节,没有逻辑哦。

1. 我发现运支架运舞台的货车车牌有赣,苏,浙,粤,闽,还有两辆琼。我琢磨着那是从各地各厂订制,又用当地车运到海南。不过,司机有统一制服,看来是某大货运公司,涵盖了半个鸡肚子。

2. 舞台像翻不过身的蟹,脚爪合拢如笼。

3. 这次跟张学友合作的是英皇。香港产明星的“厂家”之一。

4. 工作人员有大量香港人,这从他们说话的口音就清楚了。

5. 有联通的网络应急车,大概有些地方能看到直播。

6. 背屏测试时播的是《冰河世纪2》,梦工场这几年的东西总被用来做机能检测……

7. 舞台背后有两排约24个高一米的巨大功放,垒成一个矩阵。这种程度的音箱两个就能轰遍我们的田径场。可以想象当时的音浪有多奔放……

8. 听说张学友扮狼了。

9. 看台上的柱子也印有座位号,后来擦掉……证明喷漆的家伙没用脑子。

10. 结束的时候有公安机关的头儿上台指挥离场,嗓音沙哑碍耳,跟“张同学”比一人一兽,光听声音就能构出一个啤酒肚吃劣烟脸有横肉的大叔形象。

11.收场后,田径场的情况就很中国了……几万人,不,几万中国群众汹涌过的地方能有多和谐呢?嗯,秃笔难书……这好像是大节。

我给梁毅麟的批语是:

这应当是最细的观察和最原初的记录,不能算作“文学的细节”,却是“真实的细节”,是留心观察过的结果,而且,你的观察广泛宽阔有洞察力。(个人建议,此处忽略)

梁毅麟同学来自广州,名册上写着呢。他是个安静的人,我总是看见他耷拉着头,独自一人走,溜着边,在椰树下面,戴一顶没扣严的帽子,瘦嶙嶙。上课时候常常低着头自言自语,几乎从来不挺胸抬头,偶尔抬眼向前快速无焦点地扫视一下,嘴里念念有词,很快又埋下头。但是,我知道他在听,听到有趣的地方,他对着桌面自己发笑或者嘟囔,两手并拢搭在桌边。

我问他怎么想到来海南上学。他嘤嘤地说,想离开广州,没考上别的学校。

期末,进入2008年了,他发短信问我的邮箱,说写了东西让我看看。但是,一直没见他有文字发过来。

17.卖力气

课间,那个学生慢悠悠走过来,匆匆说了一句:老师上课这么卖力气?

我还没弄懂他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他就走掉了。

这话我琢磨了好几天,没琢磨出结果,好像一种讥讽嘲笑,又好像一个旁观者看穿一切以后的大彻大悟。

不准备再琢磨了,我想,我是准备当一个好老师的,但是,不能要求他们80个人中的每个人都准备当一个好学生,我们本来就不在一个对等的角度,付出不一定非要等同于收获。

每一次上课,我都能清理自己的思想,转述我对现实和写作的感受,享受自己的思索成果,这就是幸福的。不苛求他们一下子全理解。

卖力气,是高级的赞美。

18.有人说,这个课轻松

相信他们不是恶意的,甚至是在表扬我,可我拒绝这种表扬。

我说,对于你们每一个个人,我确实没给予压力,但是,对于你们全体,我丝毫没有放松过。

我的原则是,决不会把一个没有准备的人突然拎起来回答问题,不会强加我的个人意愿给另一个人,更痛恨那种以各种招法羞辱惩治恐吓学生的老师,但是,如果把这理解为轻松,就是“奴性”思维。

很清楚,我不准备让哪个人不及格,但是,我的底线是持续不断地给他们以软压力,这是我的方法。

19.新闻

学生们对周围世界的冷漠和不关心实在超出想象。只要和自己无关,无论多么重大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我问起一则新闻,80人中只有一个知道,细追问,他偶然拣了别人丢弃在石凳上的一张废报纸,顺便看了几眼。大一学生得到新闻资讯的渠道少得很,仅有的几台电视悬在学生食堂的高处,即使正播新闻,也随时会有人转台,换成肥皂剧。

那些重大或微小的时事新闻,在这个所谓全球化的时代,时刻触碰着人们的底线,每个成年人都应当及时了解,得出他自己的判断。不能让这些生于1989年的又一代青年知识分子以为这世界上他准备承受的就是作业,就是分数,就是考试,就是学位证书,就是好工作,就是赚大钱过着人上人的日子。

我想,我有责任告诉他们最近世界上正在发生着的事情。进入11月,我们的课上加了“十分钟时事”。

20.物伤其类

11月26号,在电视上看到了“肖志军事件”的报道。在看电视之前,我也只是扫过一眼报纸上的文字标题,没有特别关注,不能不承认影像的力量,我看到屏幕上那个猥琐的男子正守着白布裹着的尸体,想抚摸又不敢抚摸,想接近又很怕接近,想哭嚎已经哭嚎不出来,那一立一卧的是一生一死的两个人啊。

11月27号上课,我对学生们讲了我了解和看到的事件始末。我说,作为事件,它几乎包含了当前中国社会问题的所有关键词,而作为一个人,我有物伤其类的感觉。

下面有人在发笑。也许,他们觉得老师不该这么脆弱和感性?我不能把我的感受强加给他们,我也没能力把我看到的完全用语言描述出来,我们不是在多媒体教室,不能给他们重现我所看到的画面。

当我说到,那个死去的叫李丽云的孕妇只有22岁的时候,他们中间发出一阵叹息,下面很快平静了,我说,这个死去的女孩曾经在电影学校读过一段书,他们又叹息一下,很快又安静。

我已经注意到了,对于他们,很多社会新闻都好像遥远而孤立地存在着,而我们的大学生是“骄子” “学子”,高傲着呢,和那些社会芜杂茫茫人流似乎不搭界。我反问他们,谁敢说这事情不会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比如孙志刚。

下面依旧没什么反应,很多人并不想知道孙志刚是谁,在孙志刚的身上发生过什么。

我提醒他们,今晚下课以后,电视里还会播出这个“签字事件”专题节目的后半部分。

第三天,11月29号,又上课,我专门问了,居然没一个人主动跟进这件事。

他们平时没有电视看,新生宿舍不能马上开通网络,占地3000亩的校园里只有一个几平方米的小报摊,主要卖英语报,电脑报,花花溜溜封面的《读者》杂志。当然,如果真正想关注,可以去街上找网吧,可一旦进了那里,更吸引他们的当然是上QQ聊天和打游戏。80个人都没有去关心那个叫肖志军的人。我们具名为人文传播学院,人文就是这么学的?

21.到大二就好了

下课铃响过,我收拾笔记本的时候,听见班长在下面宣布,必须去听什么讲座,星期六晚上。下面一片抱怨声:星期六晚上要放电影啊!

班长也有点心软,连声说:到了大二就好了。

大一的学生成了“滥竽充数”的一群,再引申了说,他们一入校就不断地被提醒:你们大一生是小字辈,弱势群体,想享受自由,只有熬到上大二。那么,谁来爱惜和保护这些最初的,单纯又懵懂的。

没人想听的讲座就该让座位通通空着。

22.责任

晚上,一个同学拉着她的老乡来找我,在走廊里把老乡推到我前面替她说话:她的学籍注册出了点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敢告诉父母。

我问她父母是做什么的,终于她走到前面来自己说话了:他们都是农民。

我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关系你的命运,你不能靠别人,要去找去问,你要自己去跑。

她吭吭哧哧说还要上课。我忍不住问:你的学籍重要还是上课重要?

她们慢悠悠拉着手走了。这些年轻人,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对社会负有责任,可是,自己的前途遇到问题,也能涣散淡漠,随其自然?

23.钟点工

学期快结束了,一个女同学和我一起离开教室,她说,老师我很喜欢电视,听你讲了,才知道电影和电视的区别。

记得刚开学不久的一节课,她始终趴在桌子上,课间休息,我问她是睡眠不足?她红着脸说不舒服。天啊,额头烫得很,正发烧呢。让她回宿舍,她不肯。

现在,她欢蹦乱跳地说,老师我请你去学生食堂喝饮料。

她在食堂找了一份卖饮料的钟点工。她说时间过得快,没什么感觉就做了一个月,老板说今天会发工资呢。

每个晚上10点开始在食堂卖饮料,每天工作两小时,每月工资200块。

我随着她上了学生食堂的露天吧,也没什么工作前的准备,她直接钻进小档口的挡板,再站起身,就笑呵呵地接待客人了。

那种饮料简直难喝透了,从塑料瓶子里挖点什么就加水勾兑,生活宽裕的学生才能常来喝这种东西,属于高消费,天上跑着海岛夜空特有的白云,喝饮料的学生们表情挺享受的。家庭贫困的绝对不会来这地方。

24.钱

“我想我需要钱”,在学生作业中出现这样直露的句子让我吃惊。

讲评作业那个课间,人来人去,我找到了这个学生,确认了她是个子高高的,一直都坐在最后排的。

我说,想和她聊几句,我们避开人,到楼道里。我说看了你的作业。

我只是说了这句话,她顿时满脸的眼泪,扑扑拉拉地,不是流眼泪,是泪如泉涌。晚上,海风强劲,能感觉到她在向后用力抵靠住栏杆。那么多的眼泪,得忍了多久啊,这孩子哭得太难过了。不用听她解释,我相信她写的都是实话,她确实太缺钱了。

虽然哭得厉害,她还是口齿清晰,讲了她家里的情况。连连给她递纸巾,碰到了一只特别结实的手臂。

她在作业里说,别人都会说多么好的大学生活,丰富多彩的校内活动,可是我学不进去,我需要钱。

她就是海南儋州人,家里三个女孩,一个姐姐刚去江西读大专,本来考试成绩不错的,但是再三选择,读了收费最低的一所学校。一个妹妹正准备报考职高。三个女孩同时读书,而这个家庭全靠她的母亲支撑。另一次,她和我提到了她父亲。在海南的乡间,经常能见到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做重体力活,比如扛钢筋,而壮年男人们常常聚在茶馆里翘着一双赤脚聊天喝茶,“老爸茶馆”遍布乡村,这是海南岛的地方民俗。

快期末了,她主动来告诉我,已经在申请助学贷款,也得到了来自捐助的每月100元生活费。

期末考试临近,在路上碰见她,她笑着说:家里姐姐和妹妹都是性格很外向的,我妈妈总说怎么只有我一个内向?我爸爸那人对现实很有批判性的,我性格也不像他,他能写也能说。

2007年的最后几天,她在为期末的英语考试发愁。我问她,高中英语课学得怎么样?她说,高中老师就是让背书,考试时候,碰到那些填空题就胡乱填,总能碰对几道题,得到几分。现在她能做的就是背单词,不会英语语法,从中学到现在从来都没弄懂过。

也是因为她的作业,我在班里讲了几分钟金钱观:“钱”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活在世上,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很明显,能感到他们在下面的不认同。他们可能在想,老师啊老师,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也许只有当一个人不缺钱以后,才能开始理解钱远不是最重要的。

25.我又说,钱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这话他们听不进去,但是,必须告诉他们,还有另外的价值观。

他们带着善意摇头,左右议论,大约是说,钱不重要,还有什么重要?

我将把我的话寄存在他们那里,当他们衣食无忧的一天就会理解,有很多东西都比钱更重要,希望这“寓言”快一点兑现。

26.午休·突然

凡·高的油画《麦堆后的午休》:麦田,一对青年男女倚着麦垛睡着了。这次作业是让学生们在这幅画面的基础上扩展出一个小片段,题目是“午休·突然”,写一个突发事件的降临。

他们来问我,能表演吗,大家分组讨论,写出剧本,再排练表演出来。

几天后,8个小组分别表演了“午休·突然”。

没想到,8组表演无一例外,都是灾难的突然降临。

我忍不住想,现实生活丝毫都没给这些孩子以安全感吗?

为什么突然发生的都是坏事?我问。

他们互相看看都不吭声,好像我的问题很怪异。

80个人,居然没有一个想到好事情,幸福的事情也是可能“突然”而至的。

27.彩票中奖的刺激

在网上看到一个大二学生偶然买彩票中了大奖,预感到学生们肯定有兴趣听。事实上,他们的兴致盎然大大超出我的预期。我说,有一个大二学生买了彩票,在一个早上正刷牙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手里的奖券该兑奖了,结果他发现中了。

下面目光炯炯:多少?多少?多少?

他们极关心中奖数字。

我说,我们学了这个专业,都知道悬念有多重要,不能把“包袱”抖得太快了。这样,他们一直目光炯炯,直到我说出500万这个数字,下面一片拍桌子晃头仰天叹息,好像那“馅饼”刚刚下坠,正和他们每个人失之交臂。据说,这个学生经过周折,兑付了奖金,很快就离开学校,没有消息了,同宿舍的人还以为他会请大家撮一顿,虽然有老师再三呼吁他能回到学校继续学业……听到这儿,下面一片的不屑声。最后我说,这个领走了奖金的学生没听从老师的召唤,“绝尘而去”了,教室里发出大声的赞许和感慨。

彩票中奖的故事,在当今,就是最引人入胜的悬念剧,不要说500万,50万,甚至5万,都会有人乱了方寸。

我说,现实一点说,换了我,是不会劝这学生再回到学校的,按中国目前的境况,他不可能安安静静坐回教室。下面顿时都在点头。

本学期上课以来,这是我和学生之间互动呼应最好的五分钟,居然源于钱,而且是与这间教室里每个人都完全无关的一笔钱。

28.课上作业

我把木雕面具摆在讲台上,插上一条新鲜的树枝。“戴树枝的面具”是课上作业,要求他们在半小时里完成。这些“训练有素”的“作文高手”不用思索,沙沙沙埋头就写,只有三个人走到讲台前,顶多用半分钟时间观察这具木雕面具和有绿叶的树枝。

一星期后,有人来补交作业说,那天他没来上课。

我问他,没上课,你就没见到面具啊?

他马上承认没见到,表情真平静,好像觉得这没什么,他一定以为是不是亲眼看到了面具并不重要,交上了作业才重要。

我对他说,下次这种情况,可以不交作业,也可以写你亲眼观察到的别的东西,不应当凭空硬写。

靠想象就能写出“所见”,是他们的想象能力超强,还是无中生有随意编造的能力超强?亲眼所见,一直是我强调的,也是他们一直忽略的。

29.“王宝强热”的基础

课间休息,很多人传看一本《读者》,这就是阅读课外书了。他们说,我们上了这么多年的学,都上傻了,看见厚本大书就脑瓜疼。

有人说到了北方乡村里出来的演员“傻根”王宝强,学生们嘻嘻哈哈围过来,一提到“傻根”或者“许三多”就特兴奋,他们天生的不喜欢沉重的事物。

他们这代人的生命总不会不承受重量,只愿意享受娱乐和轻飘。我问他们,是不是出现一个“傻根”就够了,不可能遍地“傻根”?他们说,是啊,王宝强是幸运儿。

30.困倦

你们今天很困吗?

底下都说是啊是啊,好困啊!

很多人简直都睁不开眼睛了,眼皮耷拉得老长。

我问为什么?有人说是运动会散了心。可是,运动会已经结束了,不可能每个人都上去跑了1万米。谁知道呢,反正他们很困。我真想手里有一块惊堂木。

有人下课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总集中不起精神,从高考结束到现在,一直觉得人都散得不行。

他们好像没有感觉,大一的上学期就要在懵懂里过去了,他们真以为未来无限长远吗?

31.要一个模式

课程快结束了,有同学对我说,他还是希望老师能给出一个准确固定的模式,比如,怎么开头,怎么结尾,怎么写对白,一段小品到底该怎么布局,得总结出个操作定式。

我说,我的目的就是消灭模式,我希望你们获得开放的眼界和思路,学会关注发生在每个人身边的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时刻做一个有准备有头脑有创造力的人,我们不是要造80块标准的红砖,我是没有模坯的。

他带着复杂的表情走远了,有点不满足,也许还包括质疑讲课人的诚意。我独自向另一个方向走,全程无语。

32.诧异

下课,叫上一班的崔佳南和我一起走。

看到这篇署名崔佳南的作业,很让人吃惊,只有一页的作业,词汇和内容都像强硬冰冷的“檄文”,这种带有“文革”味的文体我太熟悉太憎恶了。感觉作者肯定是个男生,愣头小子。完全没想到,当我问谁是崔佳南的时候,立即看见她很红的脸,我愣了一下。

这张面孔早就熟悉了。一直以来,她听课都是最认真的,那张淳朴踏实的脸总是让我感到信心,我一直以为这个学生应该从这门课上体味到了某种深意。简直没法把她和那篇“措辞强硬”的作业联系起来。

我说,我不知道你就是崔佳南,但是你听课的样子我印象深刻,感觉你的作业一定是温暖细腻动人的,我很意外。

她有点不安,说自己作文总是不好,不知道该怎么写。

我建议她写写细小的事情。和崔佳南分手以后,我在想,是什么教育背景把另一个时代的思维和语言传授给了面前这个年轻人?

33.自我意识

12月20号,用3分钟时间介绍了陕西镇坪“华南虎”照片的进展和广州许霆“恶意”提款案被判无期的一审结果。显然,对一只老虎的真假他们基本没兴趣,得知银行提款机能出错多吐了十几万元人民币,他们的情绪明显高涨多了。

正常人使用提款机的概率当然大过遭遇老虎。至于追问真相,很多学生没想过,有人认为这是意义不大的过度较真。事实上,退几步说,一个学习戏剧影视的学生,追问真相是最起码的职业素质,不然,可能永远设置不出好的“悬念”和精彩的故事。

可惜,他们还没有意识到那些,还只是关心和自己有关的事,其他的都缥缈离题。这也能解释在他们的作业中,几乎没有人使用过第三人称,总是出现第一人称:我。而这个我,显然不是虚构,必然是作者自己。对于长期被锁定的集体公共意识,也许他们现在的反应是生物的自然选择。但是,我提醒他们,关注真相,是更高的自我显现。

34.张涛的质疑

晚上快10点了,下课的路走了一半,和我同行的女生转去学生宿舍了,剩了我一个人继续走。后面气喘吁吁一个人赶上来叫老师,是我们班上的学生张涛。我以为他是偶然经过,就问他:你在跑步?他说不是,随便走走。

可我已经感觉到,他是一路跑步过来想追上我的。

他问:老师,您认为我们这次作业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有潜台词。我说,还不错。

他说,他认为不好,很不好。

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地表达观点,我赶紧认真了,请他详细说说。他说,你讲评的很多作业都不好,写得什么呀,什么都不是。他认为多数作业都不及格。

为什么?我问。

能感觉到,他心里憋着很多想法,又非常在意地在选择有节制又有礼貌的表达。他说他在私下问了同学们对我们这门课的反应,好多同学说好。他问好在哪儿。那些人说,学会了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和自由的精神。而他认为这个课上得不好。

不好在哪里?我问。

他说,不能怎么写都行,怎么可能呢,怎么写都行?这简直是荒诞的,这样一来,同学摸不到方向了,像今天这个作业“戴树枝的面具”,不可能随意写,好作业就是要明明白白写出面具和树枝之间的关系,要突出这个主题思想,没有主题的文章还叫文章吗。

我说,写关系,是没错,是好的,但是,肯定还有别的角度和写法,而且,主题突出这个问题可要讨论,这是一门关于写作艺术的课。

他立刻反问:难道艺术和主题不是一致的?难道它们有冲突?我说,艺术和你所说的“主题”常常是冲突的,主题不能等同于艺术。

他说,他认为艺术和主题不冲突。

显然,没法一下子说服他,我已经看到家里的灯光了,他的身体里显然还憋着一股劲,呼呼啦啦地迈着大步,带着我快走。

最后,谈到他的作业。他写了200年后有新新人类的未来世界,我在评语里说有科幻色彩,而他强调他在表达很鲜明的主题。

我喜欢张涛的认真,他在乎他的学业,在乎这门课程。但是,从他的认真里,透出了他和我分别有哪些问题,我要静下来想一想。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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