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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08 22:5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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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村上春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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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奇谭集

东京奇谭集试读:

奇谭和奇谭以外(译序)

林少华

写罢《天黑以后》不到一年,村上春树又出了一部短篇集——《东京奇谭集》。谭通谈,奇谭即奇谈、奇闻之意。众所周知,村上小说的篇名大多声东击西,避实就虚,而这部短篇集却表里如一,果然是发生在东京的奇谭。五篇,一篇比一篇奇。奇想天开,奇光异彩,奇货可居,堪可奇文共赏。

第一篇《

偶然的旅人

》,开头村上先讲了“过去自己身上发生”的两件奇事。第一件是他1993至1995年旅居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期间发生的。一次他去酒吧听爵士乐钢琴手弗兰纳根的演奏。听到最后,他忽然心想:假如能够演奏自己特别喜欢的《巴巴多斯》和《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那该有多妙啊!正想之间,弗兰纳根果真连续演奏了这两支乐曲,而且十分精彩。惊愕的村上“失去了所有话语”。因为“从多如繁星的爵士乐曲中最后挑这两支连续演奏的可能性完全是天文学上的概率”。然而这概率实实在在在眼前发生了!第二件也差不多发生在同一时期。一天下午村上走进一家旧唱片店,物色到一张名为《10 to 4 at the 5 Spot》的唱片,是佩帕·亚当斯在纽约一家名叫“FIVE SPOT”的爵士乐俱乐部现场录制的。“10 to 4”即凌晨“差十分四点”之意。他买下那张唱片刚要出门,擦肩进来的一个年轻男子偶然向他搭话:“Hey,you have the time(现在几点)?”“我扫了一眼手表,机械地回答:‘yeah, it's 10 to 4(差十分四点)。’答毕,我不由屏住呼吸:真是巧合!得得,我周围到底在发生什么?”

以上是这篇故事的开场白。接下去讲述的是村上一个熟人“从个人角度”告诉他的故事。主人公是个钢琴调音师、同性恋者。当一个非常妩媚的女性主动表示想和他一起去一个“安静的地方”的时候,他拒绝了,但为了安慰对方,他久久抚摸她的头发,结果发现她右耳垂长有一颗和姐姐同样的黑痣。女子凄然告诉他,自己后天要去医院复查乳腺癌。随后,他打电话约已经出嫁的姐姐出来见面,姐姐同样说她后天将住院做乳腺癌手术,并且果真做了。至于那个女子“后来命运如何,我就不晓得了”。

第二篇《

哈纳莱伊湾

》,女主人公的十九岁儿子在夏威夷考爱岛

哈纳莱伊湾

冲浪时不幸被鲨鱼咬掉一条腿死了。此后每年儿子忌日前后,她都要特意从东京飞到儿子遇难的海滩,从早到晚坐着静静看海。忽有一天,两个日本冲浪手言之凿凿地告诉她在海滩上看见了一个单腿日本冲浪手,她极为惊讶,独自到处寻找,却怎么也没有找见。晚间,她伏在枕头上吞声哭泣——为什么别人看得见,而作为母亲的自己却看不见自己的儿子呢?自己没有那个资格不成?第三篇《

在所有可能找见的场所

》,讲一个证券公司经纪人星期日清晨在所住公寓的24层和26层之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妻子找来私家侦探帮忙,然而还是毫无蛛丝马迹可寻。不料二十天后妻子得知,丈夫躺在远离东京的仙台站的长椅上,已经被警察监护起来了,至于如何去的仙台,以及二十天时间里做了什么,本人全然无从记起,二十天的记忆消失得利利索索。第四篇《

天天移动的肾形石

》的主体是一位小说家构思的离奇故事:三十几岁的女内科医生旅游途中捡了一块肾脏形状的黑色石块,带回去放在自己医院办公桌上作镇尺使用。几天后她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早上来上班时,石块居然不在桌上,而是有时在转椅上,有时在花瓶旁,有时在地板上。她百思莫解,后来乘渡轮把石块扔进了东京湾,可是第二天早上来医院办公室一看,石块仍在桌上等她。最奇的是最后一篇《

品川猴

》。一个叫安藤瑞纪的年轻女子时不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几经周折,得知“忘名”的起因在于一只猴子——猴子从她家壁橱中偷走了她中学时代住宿用的名牌。猴子会说话,说出了她从未对人提起、甚至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个身世秘密。但不管怎样,名牌失而复得,她的名字也因之失而复得,“往后她将再次同这名字一起生活下去……那毕竟是她的名字,此外别无名字”。

总的说来,这部短篇集里,村上春树一如既往,依然在不动声色地拆除着现实与非现实或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之间的篱笆,依然像鹰一样在潜意识王国上空盘旋着寻找更深更暗的底层,依然力图从庸常的世俗生活中剥离出灵魂信息和人性机微,这些同《象的失踪》、《列克星敦的幽灵》、《出租车上的男人》等短篇以至《奇鸟行状录》、《海边的卡夫卡》、《天黑以后》等长篇可谓一脉相承。但村上毕竟是个艺术上有执著追求和抱负的作家,不大可能自鸣得意地陶醉于老生常谈,而总要鼓捣出一点较之过去的不同。而这个不同,在这部短篇集则体现为对偶然元素的关注和演绎。《东京奇谭集》中巧合屡屡出现,颇有中国俗语说的“无巧不成书”之感。故事因巧而生,因巧而奇,遂为奇谭。不过,村上并无太多的猎奇趣味,也无意为了哗众取宠而一味玩弄奇巧、罗列奇谭,更不情愿将偶然性仅仅作为偶然性、作为奇谭而一笑置之。不难看出,他是在小心地捕捉并叩问偶然性。说得夸张些,偶然性对于村上来说似乎一是玻璃胶,用来弥合现实世界和灵异世界之间的裂隙(这些裂隙在他眼里原本不多),二是滑梯,用来进一步潜入灵魂的地下室探赜索隐,三是内窥镜,用来刺探命运的链条以至宇宙秩序的神秘性。为此,村上尝试着把偶然性同自己产生于对生活、生命的体察和直觉之中的灵感联系起来,以期穿越偶然的迷雾抵达必然以至宿命的山麓,由此给我们留下了广阔的冥思空间,那里已很少有以往那种四下弥散的孤独和怅惘,更多的是灵魂自救的焦虑以及对某种神秘感的关心和敬畏。读《东京奇谭集》,总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力量在引导、主宰着主人公的命运,主人公后来人生流程的转折点往往同往昔记忆中的某个神秘提示暗中相契,或同现实中的某一偶然现象悄悄呼应,如《

偶然的旅人

》中的黑痣,如肾形石,如《

品川猴

》中松中优子自杀前那句“注意别让猴子偷走”的提醒。当然,村上也没有为奇谭提供答案,结尾一如既往地呈开放状态。可以说,他的每个短篇都是一个游离于常识常理之外的谜,都是一个不出声的呼唤和诱惑,都在等待读者去划上各自的句号。

与此同时,村上还试图借助偶然元素对超验事物加以追索,藉此充实文学作品的超验的维度,即同神、同彼岸世界的对话的维度。在2002年一次访谈中,村上针对“写小说是怎样一种活动”的提问说了这样一段话:“写小说、写故事(物语),说到底乃是‘梳理未体验之事的记忆’的作业。说得浅显些,就是玩一种未体验的role-playing game(自主参与型电子游戏)。但编游戏程序的是你,而记忆却从玩游戏的你自身的人格中消失。与此同时,编程序的你的人格并未玩游戏。这是一种相当严重的分裂性作业。右手不知晓左手干什么,左手不知晓右手干什么。这样的作业分裂得愈明确,从中产生的故事更有说服力,亦即更接近你身上的‘元型’。”(村上春树编《少年卡夫卡》,新潮社2003年6月版)不妨认为,村上所说的“未体验”,与其说是间接体验,莫如说是超验,一种类似dé jià-vu(既视感)的超验。事实上,村上在这方面也表现出很高的天分,他总是在不断地跟踪,不断地发掘,从而为其文学创作注入了超验维度的审美内涵。在那里,他所运用的恐怕既不纯粹是源自东方儒家文化的人本视角,又不完全是来自《圣经》和古希腊文化的神本视角,而更接近于一种带有本土色彩的人神一体的复合视角。因为他没有在人界和神界之间设置广阔的中间地带,也没有把神(或灵异)人格化而直接移植此岸。他力争无限逼近自身的“元型”,逼近潜意识、“自我”王国最为黑暗最为原初的内核,逼近生命极地和死亡极地。而如此生成的作品无疑“更有说服力”,同读者之间的“灵魂的呼应性”更强(村上语,参见《文学界》2003年4月号),因而更具有真实性和现实性。这也是流经村上几乎所有作品的一条隐喻主流,所不同的是——如上面所说——在这部奇谭集中,他更集中地融入了偶然元素,通过偶然性来表现命运之所以为命运的神秘感,传达来自“元型”、来自潜意识底部的报告,而这未尝不是中国现代文学所需要强化的视角和维度。

对此,村上似乎还有另外一种表述方式。2002年10月14日,他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俄译本序言中说道:“我们的意识存在于我们的肉体之内,我们的肉体之外有另一个世界。我们便是活在这种内在意识和外在世界的关系性之中。这一关系性往往给我们带来悲伤、痛苦、迷惘和分裂。但是——我认为——归根结蒂,我们的内在意识在某种意义上是外在世界的反映,外在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内在意识的反映。也就是说,二者大概是作为两面对照镜子发挥着各自作为无限metaphor(隐喻)的功能。这种认识是我所写作品的一大motif(主题)。”我想,这段话也可以成为我们破解这部奇谭集之奇和偶然性寓意的重要提示,同时也是村上春树文学世界的超验维度得以延展和变幻的原理所在。换言之,艺术、文学艺术既不是真实世界的傀儡,又不是想像世界的附庸,而是这两个世界的落差或关系性的产儿,在其催生过程中,对于稍纵即逝的灵感及偶然性的敏锐觉察和刻意开掘无疑具有特殊意义。有的人任其“自生自灭”,有的人“鲜明地读取其图形和含义”(《偶然的旅人》),而村上则大致可以说是进一步将其视之为天谕,他将一丝涟漪接向万里海涛,循一线微光俯瞰茫茫宇宙,从一缕颤悸感知地震和海啸的来临,从而写出了一部部是奇谭又不是奇谭的奇谭集——其实村上每一部作品都不妨以奇谭称之——这大概正是所谓艺术,正是艺术的真实。二零零五年十月下旬于窥海斋时青岛金菊竞放红叶催秋◆◆◆◆ ◆◆◆◆

我——村上是此文的作者。这个故事大体以第三人称讲述,但讲述者一开始就要露面。如旧时演戏,先有人站在幕前道个开场白,然后鞠躬退下。所用时间极短,务请忍耐相陪。

我何以在此露面呢?因为我想还是把过去自己身上发生的几桩“离奇事”直接讲出来为好。实不相瞒,此类离奇事在我人生途中屡屡发生,有的有意义,多多少少使我的人生态势有所改变,有的则是微不足道的琐事,人生不曾受其多大影响——我想不曾。

问题是,纵使我把此类经历拿到座谈会上,反响也不容乐观。“哦,这种事竟也有的”——人们十有八九会发表一句温吞水般的感想,旋即冷场,谈话不可能以此为契机热烈展开,甚至像“我也有类似经历”这样接续下去都不可能。我开的这个头恰如误入其他水渠的水,被名都没有的沙地吮吸进去了。短暂的沉默。随后另外某个人提起截然不同的话题。

我心想,大概自己的讲述方式有问题。于是给一家杂志的随笔专栏写了大同小异的内容。写成文章,说不定人们会多少听得认真一些。然而我写的东西看样子几乎无人肯信。“那、总之是你无中生有的吧?”被人这么说都不止一次。看来,仅仅身为小说家这一点,就可使别人把我所说(所写)的或多或少视为“无中生有”。诚然,我在fiction(虚构)之中大胆地无中生有(虚构原本就是干这个的),但是不写作的时候我并不故意地、无谓地无中生有。

如此这般,我想借此场合把我过去经历的离奇事作为故事的开场白简要讲述一下。只讲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的经历。因为,如果从改变自己人生的离奇事讲起,很可能用掉大半篇幅。

一九九三年至一九九五年,我住在马萨诸塞州的剑桥,以类似“驻校作家”的资格从属于一所大学,写那部名叫《奇鸟行状录》的长篇小说。剑桥的查尔斯广场有一家名为“REGATTA BAR”的爵士乐俱乐部,我在此听了许许多多现场演奏。场地大小适中,让人身心放松。有名的乐手时常出场,票价也不很贵。

一次,钢琴手托米·弗兰纳根率领的三重奏乐团前来演奏。妻那天晚上有事,我一个人去听的。托米·弗兰纳根是我个人最中意的爵士乐钢琴手之一,很多时候作为伴奏乐手(side man)让人欣赏其温柔敦厚、安详得令人嫉妒的演奏,单音(single tone)美得无与伦比。我在靠近他演奏地方的一张桌旁坐好,一边斜举着加利福尼亚梅洛葡萄酒杯,一边欣赏他的演奏。不过,若让我直言不讳地说出个人感想,那天晚上他的演奏不怎么富有激情。或许是身体不舒服,也可能因为尚未入夜而情绪没完全上来。演奏绝不算坏,但其中缺少仿佛把我们的心灵带往别处的什么,或者说未能找到魔术般的光点怕也未尝不可。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一会儿肯定高潮迭起——我一面期待着一面继续倾听。

可是高潮过了许久也没到来。随着尾声的临近,一种近乎焦躁的心情也强烈起来,不愿意就这么结束,很希望能有足以使今晚的演奏留在记忆中的什么。就这样结束,留下来的只能是温吞水印象。而且,往后可能再没有机会(实际上也没有)现场品听托米·弗兰纳根的演奏了。那时我忽然这样想道:假如此刻自己能有权利点两支曲子,那么选哪两支呢?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最后选的是《巴巴多斯》(Barbados)和《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Star Crossed Lovers)。

前一支是查理·帕克的,后一支是埃林顿“公爵”的。我想对不熟悉爵士乐的人解释几句:两支曲都不怎么流行,演奏的机会也不太多。前者偶尔可以听到,但在查理·帕克留下来的作品中算是朴实的;至于后者,“什么呀,听都没听过”——这么说的世人恐怕要占大半。总之,我在这里要告诉你,我选的都是相当“生涩”的曲目。

我在想像中点这两支曲,当然自有其理由。托米·弗兰纳根过去留下了这两支曲很不错的录音。前者收在名为《Dial J·J·5》(1957年录制)的唱片里,当时他是J·J·约翰逊乐队的钢琴手。后者收在名为《Encounter!》(1968年录制)的唱片中,当时他是佩帕·亚当斯和祖特·西姆斯五重奏乐队的一员。作为伴奏乐手,托米·弗兰纳根在他漫长的演奏生涯中演奏和录制了数不胜数的曲目,但我尤其喜欢他在这两曲中短促而知性、峻朗的独奏,长年累月听个没完。所以,如果此时此刻能听得他当面演奏,当然再妙不过。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盼望他走下台,径直来到我桌旁对我说:“喂喂,你好像一直想听什么曲子,如果愿意,就道出两支曲名好了!”当然我很清楚这纯属想入非非。

然而,演奏快结束时,弗朗纳根一声不响,看也没往我这边看一眼,就连续演奏了这两支乐曲!首先演奏巴拉德《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继而演奏阿普坦波《巴巴多斯》。我兀自手拿葡萄酒杯,失去了所有话语。我想爵士迷们都能明白,从多如繁星的爵士乐曲中最后挑这两支连续演奏的可能性完全是天文学上的概率。并且——此乃这个故事的关键之点——演奏得十分精彩,扣人心弦。

第二桩也差不多发生在同一时期,同样和爵士乐有关。一天下午,我在伯克雷音乐院附近一家旧唱片店找唱片。在排列着旧密纹唱片的架上找来找去,是我为数不多的人生乐趣之一。那天找到佩帕·亚当斯一张名叫《10 to 4 at the 5 Spot》的河岸(RIVERSIDE)版旧密纹唱片,乃是包括小号手唐纳德·巴德在内的佩帕·亚当斯热门五重奏乐队在纽约一家爵士乐俱乐部“FIVE SPOT”现场录制的。10 to 4即凌晨“差十分四点”之意。就是说,他们在那家俱乐部热火朝天地演奏到天明时分。原始版,片质同新的无异,价钱记得是七美元或八美元。我倒是有日本版的同样唱片,但由于听得久了,已经有了伤痕。再说能以这样的价钱买到如此优质的唱片,说夸张一点儿,简直近乎“轻度奇迹”。当我以幸福的心情买下那张唱片正要出门时,擦肩进来的一个年轻男子偶然向我搭话:“Hey,you have the time?(现在几点?)”

我扫了一眼手表,机械地回答:“yeah,it's 10 to 4(差十分四点)。”

答毕,我不由屏住呼吸:真是巧合!得得,我周围到底在发生什么?莫非爵士乐之神——假如波士顿上空有这东西的话——正朝我闭起一只眼睛微笑,问我“你可中意(yo,you dig it)?”

哪一桩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人生的流程不至于因此而发生变化,作为我也仅仅是为某种离奇性所打动——这等事居然都会实际发生!

说老实话,我这人对于神秘(occult)事象几乎不感兴趣,也不曾迷上过占卜。与其特意跑去请占卜师看手相,还不如自己绞尽脑汁解决问题。虽说脑袋绝对算不上出类拔萃,但总觉得还是那样来得快捷。对超能力也没有兴趣。轮回也好魂灵也好预感也好精神感应(telepathy)也好世界末日也好——老实说,对这些了无兴趣。不是说全然不信,甚至认为这类名堂存在也无所谓,只是作为个人不怀有兴趣罢了。尽管如此,为数不少的离奇现象还是为我微不足道的人生足迹增添了色彩。

若问我是否就此进行积极分析,不分析。仅仅是将这些姑且接受下来,往下照常生活。仅仅是漠然地想道:那种事居然也有!也可能真有爵士乐之神那种东西存在……

往下所写的,是一个熟人从个人角度讲给我听的故事。一次我偶然讲起刚才提到的两则趣闻,他听了,以认真的眼神沉思良久。“说实话,我也有过多少相似的体验,”他说,“一种来自偶然的体验。虽然算不得非常离奇,但无论如何都解释不好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总之,若干巧合重叠在一起,结果被领往意料不到的场所。”

为了避免圈定某个人,对若干情节做了变动,但此外和他讲述的完全一致。

他是钢琴调音师,住在东京西面,靠近多摩川,四十一岁,同性恋者。对同性恋这点他自己也并不隐瞒。有个比他小三岁的男朋友,从事不动产方面的工作。两人出于工作原因不能公开自己是同性恋者,因此分开生活。虽是调音师,但他毕业于音乐大学的钢琴专业,钢琴上出手不俗,德彪西、拉威尔、埃里克·萨蒂等法国音乐弹得悠扬婉转,极有韵味。他最喜欢的是弗朗西斯·普朗克的乐曲。“普朗克是同性恋,而且无意向世人隐瞒。”一次他说,“这在当时是很难做到的。他还这样说过:‘抛开我是同性恋,我的音乐无从谈起。’我很清楚他的意思。就是说,普朗克越是想忠实于自己的音乐,就越要同样忠实于自己是同性恋这点。音乐就是这么个东西,生存方式就是这么个东西。”

我也一向喜欢普朗克的音乐。所以他来我家给钢琴调完音后,我有时会请他弹几支普朗克的小品,《法国组曲》和《牧歌》什么的。“发现”自己是同性恋是在他考进音乐大学之后,此前他从未考虑过这一可能性。他长相英俊,又有教养,举止稳重温和,高中时代在周围的女孩子中很有人缘,虽没有固定恋人,但也幽会了好几次。他喜欢和她们外出走路,喜欢切近地看她们的发型,嗅她们脖颈的气味、握她们的小手。不过没有性体验。幽会几次之后,他看出对方似乎对自己怀有某种期待,可他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因为在自己体内感觉不出非那样做不可的必然性。周围的男同学无一不带有性冲动这个难以克制的恶魔,或者不知所措,或者积极发泄,然而他没有从自己身上发现这种强烈的冲动,以为大概自己成熟得晚,并且没有遇上合适的对象。

上大学后,开始和打击乐器专业一个同年级女孩有了交往。谈得来,单独在一起觉得其乐融融。相识后不久在女孩房间里发生了性事。是对方主动的,也喝了点酒。性事进行得倒也顺利,但并不像大家说的那么心神荡漾那么富有刺激性。总的说来,感觉上好像很粗暴,不是滋味。性兴奋时女性全身发出的微妙气味无论如何让他喜欢不来。较之同她直接发生性行为,单纯同她亲密交谈、一起演奏音乐或吃饭更让他快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同她性交一事渐渐成了他的精神负担。

尽管如此,他仍认为自己仅仅在性方面淡一些罢了。不料,有一次……算了,这个就不说了,一来说来话长,二来也没有直接关系。反正发生了一件事,使得他发现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者。他懒得编造得体的借口,明确告诉女友“我想我是个同性恋者”。结果,一星期后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同性恋者了,传来传去甚至传到了家人耳里。他因此失去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同父母的关系也变得相当别扭。不过就结果而言,说不定这倒好些,将明明白白的事实塞藏进壁橱深处不符合他的性格。

可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家里和他最要好的、比他大两岁的姐姐与他失和了。由于把他是同性恋一事告诉了对方家人,姐姐近在眼前的婚事险些触礁,虽然最后好歹说服了对方父母,婚也结了,但姐姐为这场骚动差不多得了神经官能症,对他异常恼火。她大声训斥弟弟何苦选在这个微妙时刻兴风作浪。弟弟当然自有其缘由。自那以来,曾经有过的融洽关系再未重返两人之间,连婚礼他也没参加。

作为独自生活的同性恋者,他日子过得也算津津有味。衣着得体,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又有幽默感,嘴角几乎总是漾出给人以好感的微笑。所以许多人——除了生理上对同性恋者深恶痛绝之人——都对他怀有自然而然的好感。技术一流,有不少固定客户,收入四平八稳,有名的钢琴手甚至都指名要他。他在大学街一角买了双卧室套间,按揭也基本付清了。拥有高档音响装置,精通绿色食品的烹调,每星期去五次健身房消减脂肪。同几个男性交往之后,碰上了现在的伙伴,别无不满的安稳的性关系已维持了将近十年。

每到星期二,他便独自驾驶本田双座敞篷车(绿色,手动换档)穿过多摩川,开到神奈川县的厂家直销购物街。那里有GAP和[1]TOYSRUS以及BODYSHOP等大型店铺。周末人多拥挤,找停车位都很困难,但平日的上午一般没多少人。他走进购物街的大型书店,物色瞧上去有趣的书,在书店一角的咖啡屋喝着咖啡翻动书页,这成了他星期二的例行过法。“购物街本身不用说了无情趣,不过奇怪的是,那个咖啡屋让人觉得舒服。”他说,“我是偶然发现那个场所的。不放音乐,全场禁烟,椅子坐垫正适合看书,既不太硬,又不过软,而且总是空荡荡的。星期二早上就进咖啡屋的人没有多少,就算有,也都去附近的星巴克。”

每个星期二他都在冷冷清清的咖啡馆闷头看书,从十点多看到一点。到了一点,他就去附近餐馆吃金枪鱼色拉,喝一瓶法国有汽矿泉水,然后去健身房练得满头大汗。这就是他星期二的过法。

那个星期二上午,他一如往常在书店咖啡屋看书。查尔斯·狄更斯的《荒凉山庄》。很早以前看过,但在书店架上发现后,他想再看一遍。故事有趣这一记忆是那般的鲜明,但情节却很难想起。查尔斯·狄更斯是他偏爱的作家之一,因为读狄更斯的时间里他可以忘记差不多所有的事情。一如往常,翻开第一页他就被故事完全吸引住了。

全神贯注看了将近一个小时,到底有些累了,于是合起书放在桌上,叫女服务生换一杯咖啡,走去外面的卫生间。折回座位时,在邻桌同样静静看书的女性向他打招呼:“对不起,问一句话可以么?”

他嘴角约略浮起暧昧的微笑注视对方。年龄估计和他相仿。“可以可以,请。”“这么打招呼是觉得不够礼貌,可有一点一开始就让我有所感觉……”说着,她有点儿脸红。“没关系的。反正闲着,尽管说。”“呃、您正在看的书、莫不是狄更斯?”“是呀,”他拿起书,朝向她,“查尔斯·狄更斯的《荒凉山庄》。”“果然。”女性一副释然的样子,“一闪看见书的封面,猜想说不定是。”“您也喜欢《荒凉山庄》?”“嗯。或者不如说我也在看同一本书,在您旁边,真巧。”她扯下包书皮,出示封面。

确是令人惊讶的巧合。平日的上午竟有两个人在空荡荡的购物街的空荡荡的咖啡屋,坐在相邻座位上看完全相同的书,而且不是社会上广为流行的畅销小说,是查尔斯·狄更斯的很难说属于一般性的作品。两人对这种奇异的巧合感到吃惊,初次见面的尴尬随之不翼而飞。

她住在购物街附近新开发的一片住宅小区,《荒凉山庄》是五六天前在这家书店买的。买罢坐在咖啡屋要了杯红茶,漫不经心翻开书页,但一旦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了。意识到时,已读了两个小时。这样如醉如痴地翻动书页,毕业以来还是第一次。由于在这里度过的时间实在太惬意了,就又回到同一场所,为的是可以继续读这《荒凉山庄》。

她个头不高,算不上胖,但身体该凹下的部位已多少有了脂肪。胸部丰硕,长相蛮讨人喜欢。衣着很有格调,价位看上去也不低。两人开始交谈。她加入了读书俱乐部,在那里选的“本月一册”就是《荒凉山庄》。会员中有热心的狄更斯迷,是她提议选《荒凉山庄》作为“本月一册”的。有两个孩子(小学三年级和一年级女孩儿)。日常生活中很难找到用来读书的时间,但偶尔也像现在这样改变一下场所挤时间读书。平时交往的对象都是孩子同学的母亲,提起的话题不是电视节目就是老师如何不好,很难有共同点,所以加入了社区读书俱乐部。丈夫以前读小说也读得相当专心,但近来贸易公司的工作太忙,顶多拿起经济专业书看看。

他也简单讲了自己:工作是钢琴调音师,住在多摩川对岸,独身,中意这家咖啡屋,每星期专门开车来这里看书。同性恋这点到底没说。虽无意隐瞒,但毕竟不是可以不顾场合随便张扬的那类事情。

两人在购物街一家餐馆一起吃午饭。她是性格直爽的女性,没有做作之处,紧张一旦消除就不时发出笑声。笑声不很大,自然而然。即使她不一一介绍,也可大致想像出她迄今走过的人生旅途。生在世田谷一带较为富裕的家庭,在关爱中长大,考进不错的大学,成绩总是靠前,也有人缘(较之男同学,说不定在女同学中更有人缘),同有生活能力的年长三岁的男性结了婚,生了两个女孩。孩子上的是私立学校。十二年的婚姻生活,虽说不上流光溢彩,但也不存在可以称为问题的问题。两人一边吃着简单的饭菜一边谈最近看的小说或喜欢的音乐,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能和您交谈真叫人愉快。”饭吃完时她红着脸颊说,“能够畅所欲言的人,我身边一个也没有的。”“我也很愉快。”他说。这并非说谎。

下个星期二,他正在同一咖啡屋看书,她来了。对视一笑,轻轻点了下头,而后在不相连的桌旁坐下,各自默默看《荒凉山庄》。到了中午,她走到他桌前打招呼,随即两人像上星期那样一起吃饭。“这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法国餐馆,不大,干干净净,可以的话,不去一下?”她主动相邀,“这购物街上没有像样的餐馆。”“好的,去吧!”他表示同意。两人用她的车(蓝色标致306,自动换档)去那里吃饭,要了水芹色拉和烤鲈鱼,还要了杯葡萄酒,随后隔着桌子谈狄更斯。

吃完饭回购物街路上,她把车停在公园停车场,握住他的手,说想和他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事情进展之快让他有点儿吃惊。“结婚后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一次也。”她辩解似的说,“不骗你。可这一星期时间里一直考虑你来着。没有啰啰嗦嗦的要求,也不添麻烦。当然我是说如果你不讨厌我的话。”

他温柔地回握对方的手,以沉静的声音说明缘由。“如果我是普通男人,想必求之不得地同你去‘安静的地方’。你是非常妩媚的女性,能有时间亲密接触,自然再美妙不过。可是实不相瞒,我是个同性恋者,所以不能同女子做爱。同女子做爱的同性恋者也有,但我不那样。请理解我!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可遗憾的是,我成为不了你的恋人。”

对方花了一会儿时间才得以完全理解他讲的意思(毕竟遇上同性恋者在她的人生中是初次)。理解之后,她哭了,脸趴在调音师肩上,哭了很久很久。估计受了打击。他于心不忍,搂着女子的肩,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对不起,”她说,“是我让你说出了不情愿说的事。”“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想对世人隐瞒。或许还是应该由我事先有所暗示,以免招致误解才对。总的说来,我觉得是我对不住你。”

他用修长的五指温柔地久久抚摸她的头发,这使她一点点平静下来。当他发觉她的右耳垂有一颗黑痣时,他感到一种类似窒息的怀念之情——年长两岁的姐姐在差不多同一位置也长着一颗差不多同样大小的黑痣。小时候,他常常趁姐姐睡着时开玩笑地想用手指把痣搓下来,姐姐每次醒来都发脾气。“不过,遇见你,使我这一星期每天都过得兴奋不已。”她说,“这样的心情,实在是久违了。就好像回到十几岁,开心得很。所以也够了。还去了美容院,临时减了肥,买了意大利新内衣……”“好像破费了不少啊!”他笑道。“可那些对于现在的我大概是必要的。”“那些?”“就是说要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情。”“例如买意大利性感内衣?”

她脸红到耳根:“不是性感,根本谈不上,只是非常漂亮罢了。”

他微微笑着注视对方的眼睛,表示自己是为缓和气氛才说这句无谓的玩笑。她也心领神会,同样微笑。两人相互注视眼睛,注视了好一会儿。

之后,他掏出手帕擦去她的眼泪。女子起身,对着遮阳板上的镜子重新化了一下妆。“后天要去城里一家医院复查乳腺癌。”她把车停进购物街停车场,按下手闸,“定期检查的X光照片上出现了可疑阴影,叫我去检查一下。如果真是癌,恐怕得马上住院做手术。今天成了这样子,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就是说……”

沉默少顷。之后她左右摇晃几下脖子,缓慢,然而有力。“自己也不明白。”

调音师测试了好一会儿她沉默的深度。侧起耳朵,力图听取沉默中微妙的音响。“星期二整个上午我基本待在这里。”他说,“大事做不来,但陪你说说话我想是做得到的,如果我这样的人也可以的话。”“跟谁也没说起,哪怕是丈夫。”

他把手放在她位于手闸上的手上。“非常害怕,”她说,“时不时什么都思考不成。”

旁边车位上停了一辆小面包车,一对神情不悦的中年夫妇从车上下来。说话声听到了,两人似乎在相互指责,为了鸡毛蒜皮的什么事。他们离去后,沉默再度降临。她闭起眼睛。“虽然我没资格高谈阔论,”他说,“不过,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我总是紧紧抓住某条规则。”“规则?”“有形的东西和无形的东西——假如必须选其中一个,那么就选无形的!这是我的规则。碰壁的时候我总是遵循这一规则。长远看来,我想所产生的结果是好的,哪怕当时难以忍受。”“这规则是你自己定的?”“不错。”他对着“标致”的仪表盘说,“作为经验之谈。”“有形的东西和无形的东西——假如必须选其中一个,那么就选无形的!”她复述道。“正是。”

她想了一阵子。“即使你那么说,现在的我也还是不大明白。到底什么有形、什么无形呢?”“或许。不过,那难免是要在哪里作出选择的。”“你觉察得出?”

他静静点头:“像我这样的老牌同性恋者,是有各种各样特殊能力的。”

她笑了:“谢谢!”

接下去又是一阵沉默。但没了刚才的沉默那种令人窒息的密度。“再见!”她说,“这个那个实在谢谢了。能遇到你和你交谈,真是幸运。好像多少上来一点儿勇气。”

他笑吟吟地和她握手:“多保重!”

他站在那里,目送她的蓝色“标致”离去。最后他朝车镜挥一下手,向自己的本田缓步走去。

下星期二下雨,女子没在咖啡屋出现。他在那里默默看书看到一点,转身离开。

调音师那天没去健身房,因为没心绪活动身体。午饭也没吃,直接返回住处。他怅怅地坐在沙发上听鲁宾斯坦演奏的肖邦的叙事曲集。闭起眼睛,驾驶“标致”的小个头女子的面庞便在眼前浮现出来,头发的感触在指尖复苏,耳垂黑痣的形状历历在目。即使她的面庞和“标致”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之后,那颗黑痣的形状也清晰留了下来。无论睁眼闭眼,那小小的黑点都浮现在那里,如打错的标点符号悄然而又持续地摇撼着他的心。

下午过了两点半的时候,他决定往姐姐家打个电话。距和姐姐最后一次说话已过去了许多年月。究竟过去了多少年呢?十年?两人的关系便是疏远到这个程度。姐姐的婚事出现麻烦时,在亢奋状态下互相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是一个原因,姐姐结婚的对象不合他心意又是一个原因。那个男人是个傲慢的俗物,将他的性倾向视为无可救药的传染病。除却万不得已的场合,他概不想进入对方百米范围内。

犹豫了几次,他拿起听筒,终于把号码按到最后。电话响了十多回,他无奈地——却又半是释然地——刚要放下听筒,姐姐接起。令人怀念的语声。知道是他,听筒另一头一瞬间深深沉默下来。“怎么又打电话过来了?”姐姐以缺乏起伏的语调说。“不明白。”他坦率地说,“只是觉得还是打个电话为好——放不下姐姐。”

再度沉默。久久的沉默。他想大概姐姐仍在生自己的气。“没什么事,你只要还好就行了。”“等等!”姐姐说。从声音听来,姐姐是在听筒前吞声哭泣。“对不起,能等一下?”

又一阵子沉默。这时间里他一直耳贴听筒。一无所闻,一无所感。接下去,姐姐说道:“今天往下可有时间?”“有的,闲着。”“这就过去不要紧?”“不要紧。去车站接你。”

一小时后,他在站前找到姐姐,拉回自己住的公寓房间。阔别十年,姐姐和弟弟都不能不承认对方身上增加了十岁。岁月这东西总是要按时带走它要带走的部分。而且对方的形象也是反映自身变化的镜子。姐姐依然偏瘦,体形不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五岁。但不难看出,她脸颊的凹陷里有了与往昔不同的疲惫感,令人难忘的黑色眸子也比以前少了润泽。他也一样,虽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但任何人都可一眼看出发际多少后退了。在车上两人不无客气地聊着家常话:工作怎样?孩子可好?以及共同熟人的消息、父母的健康状况。

进入房间,他在厨房烧水。“还弹钢琴呢?”她看见客厅里摆着一架立式钢琴,问道。“出于兴趣。只弹简单的。有难度的,手指怎么也忙不过来。”

姐姐打开琴盖,手指放在用得褪色的键盘上。“还以为你迟早会出名,作为音乐会上的钢琴手。”“音乐世界那地方,是神童的墓地。”他一边磨咖啡豆一边说,“当然对于我也是非常遗憾的事,放弃当钢琴手。觉得那以前堆积起来的一切都白费劲了,甚至想:一下子消失到哪里去了。但无论怎么想,我的耳朵都比我的手出色得多。手比我灵巧的家伙相当不少,可是没有哪个家伙比我的耳朵灵敏。上大学后不久我就觉察到了这点,并且这样想道:与其当二流钢琴手,不如当一流调音师对自己有好处。”

他从电冰箱里取出喝咖啡用的牛奶,倒进小瓷壶。“说来不可思议,专门学调音之后,弹琴反倒有趣起来。从小就拼死拼活练钢琴,在不断练习当中取得进步自有其乐趣,但不曾觉得弹钢琴有趣,哪怕一次。我仅仅是为了克服难点而弹钢琴,为了不弹错,为了手指不乱套,为了让人佩服。而放弃当钢琴手之后,我终于领会了什么,那类似演奏音乐的乐趣,心想音乐这东西真是美妙,感觉上简直就像从肩上卸掉了沉重的担子,虽然在担负的时间里,我自己并没有察觉担负着那样的东西。”“这种话,你可是一次都没说起过。”“没说?”

姐姐默默摇头。

或许,他想,有可能没说过,至少没这样说过。“觉察到自己是同性恋者的时候也同样,”他继续道,“自己身上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几点疑问因此迎刃而解:原来是这样!心里畅快了许多,就像模模糊糊的景致豁然开朗。放弃将来当钢琴手和公开自己是同性恋者,周围的人也许对此感到失望,可有一点希望你明白:我是因此才好歹找回原来的自己的,找回原原本本的自己本身。”

他把咖啡杯放在坐在沙发上的姐姐面前,自己也拿着杯子在姐姐旁边坐下。“也许我该更多一些理解你,”姐姐说,“但在那之前,你恐怕应该更详细些向我们解释各种情由才是。对我们开怀畅谈,或者你当时考虑的什么……”“我不想做什么解释,”他打断姐姐,“觉得不一一解释你们也会明白,尤其是姐姐。”

姐姐无语。

他说:“至于周围人的心情等等,那时候的我根本考虑不来,压根儿没有考虑的时间。”

想起当时,他语声有些发颤,像要哭出来。但他设法控制住了,继续说下去。“短时间里我的人生风云突变。我好容易才抓住了什么,没被甩离那里。我怕得很,怕得不得了。那种时候我没办法向别人做什么解释,觉得自己好像要从世界上滑落下去。所以我只是希望别人来理解,希望有人紧紧搂抱自己,不要什么道理什么解释,统统不要。可是没有一个人……”

姐姐双手捂脸,双肩颤抖,开始吞声哭泣,他把手轻轻放在姐姐肩上。“对不起。”她说。“没关系。”说着,他把牛奶放在咖啡里,用咖啡匙来回搅拌,慢慢喝着平复自己的心情。“用不着哭,我也不好。”“嗳,怎么今天打来电话?”姐姐扬起脸,直直地盯视他的脸。“今天?”“我是说十多年没说话了,为什么偏偏今天……”“发生一件小事,让我想到了姐姐,心想姐姐怎么样了呢。想听听声音,没别的。”“不是因为从谁那里听到了什么?”

姐姐的语声带有特殊的韵味,他紧张起来。“没有,没从谁那里听到什么。有什么了?”

姐姐沉默良久,默默梳理心情。他耐心等她开口。“说实话,准备明天住院。”姐姐说。“住院?”“后天做乳腺癌手术,右侧切除,利利索索地。至于癌能不能因此不扩散,谁都不知道。说是不拿出来看谁也不清楚。”

他好久都没能开口,手依然放在姐姐肩上,无谓地轮流打量着房间里的种种物件:时钟、摆设、挂历、音响装置的遥控器。尽管是看惯的房间看惯的物体,但他无论如何也把握不住物体与物体之间的距离感。“不知该不该跟你联系,一直在犹豫。”姐姐说,“但最终觉得还是不联系好,没吭声。很想很想见你,想慢慢谈上一次,有的事也必须道歉。可是……不愿意以这种形式重逢。我说的能明白?”“明白。”弟弟说。“同样是相见,还是想在更乐观的情况下以更积极的心情见你,所以决心不打招呼。不料正当这时你打来了电话……”

他一言不发,双手从正面紧紧搂住姐姐。胸口感觉得出姐姐的两个乳房。姐姐脸贴他的肩,啜泣不止。姐弟两人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后来姐姐开口问:“你说发生一件小事让你想到了我,到底什么事呢?可以的话,能告诉我?”“怎么说好呢?一两句说不明白。反正是一件小事。几种偶然合在一起,我就……”

他摇了摇头,距离感还是没有顺利返回。遥控器和摆设物之间不知相距多少光年。“说不好。”他说。“没关系。”姐姐说,“不过也好,真的很好。”

他手摸姐姐右耳垂,指尖轻轻摩挲黑痣。而后,他悄悄吻在那耳朵上,就像在往关键场所传递无声的话语。“姐姐切除了右乳房,幸好癌没转移,化疗也比较轻,没有掉头发什么的,现已彻底康复。每天我都去医院探望,毕竟对女人来说,失去一个乳房是很苦恼的事。出院后我也常去姐姐家玩,同外甥外甥女都很要好,还教外甥女钢琴。虽然由我来说不大好,不过素质相当不错。姐夫实际接触起来也没有预想的那么讨厌,当然傲慢的地方不是没有,也多少算是俗物,但工作勤奋这点是确确实实的,更难得的是疼爱姐姐。而且他终于理解了同性恋并非传染病,不至于传染给外甥外甥女。虽说微不足道,却是伟大的一步。”

说到这里,他笑了。“同姐姐言归于好,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向前跨进了一步。说比以前活得自然了也行……那恐怕是我必须好好对待的事情。我想我在很长时间里是打心底里想同姐姐和解的。”“可是那需要契机?”我问。“是那么回事。”他说,并点了几下头,“契机比什么都重要。那时我忽然这么想来着:偶然巧合这东西没准是十分常见的现象。就是说,那类事物在我们周围动不动就日常性地发生一次,可是大半都没引起我们注意,自生自灭了,就好像在大白天燃放的烟花,声音多少有,但抬头看天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如果我们有强烈求取的心情,它大概会作为一种信息在我们的视野中浮现出来。我们可以鲜明地读取其图形和含义,并且在目睹它的时候惊叹:哦,居然有这种事发生,不可思议啊!尽管实际上无所谓不可思议,但我们总有那样的感觉。怎么样,我的想法过于牵强附会吧?”

我就他说的想了想,回答是啊、或许那样。可是,对于能否简单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则信心不足。“作为我,总的说来,还是想继续信奉爵士乐之神,这样来得简洁明快。”我说。

他笑了:“那也非常不坏。但愿能有同性恋之神什么的。”

至于他在书店咖啡屋碰到的小个头女子后来命运如何,我就不晓得了。因为我家的钢琴已有半年多没调音了,没有同他见面交谈的机会。或许他现在也每到星期二就穿过多摩川去那家书店咖啡屋,迟早会同她相遇。不过还没听到下文。这么着,这个故事至此结束。

我衷心希望有爵士乐之神或同性恋之神——或者其他任何神都可以——在什么地方不动声色地以某种偶然的姿态出现,保护着那位女子,非常简单地。[1] GAP为经营男女及儿童高档服装的专门店,TOYSRUS为经营玩具、电子游戏软件、DVD以及文体用品的商店,BODYSHOP为经营家电、图书、美容品等日常用品的商店。◆◆◆◆ ◆◆◆◆

幸的儿子十九岁时在哈纳莱伊湾遭大鲨鱼袭击死了。准确说来,并非咬死的。独自去海湾冲浪时,被鲨鱼咬断右腿,惊慌之间溺水而死。鲨鱼不至于出于喜好吃人。总的说来,人肉的味道不符合鲨鱼的口味,一般情况下咬一口也就失望地径自离去了。所以,只要不惊慌失措,遭遇鲨鱼也只是失去一条胳膊或一条腿,大多可以生还。只是,她的儿子吓得太厉害了,以致可能出现类似心脏病发作的症状,结果大量呛水溺死。

幸接到火奴鲁鲁日本领事馆的通知,一下子坐倒在地板上,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考不成,只管瘫坐着盯视眼前墙上的一点,自己也不知道那样待了多久。但她终于打起精神,查出航空公司的电话号码,预订飞往火奴鲁鲁的飞机。一如领事馆的人所说,必须争分夺秒赶去现场,确认是否真是自己的儿子。万一弄错人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不料,由于连休的关系,当天和第二天去火奴鲁鲁的飞机一个空[1]座也没有,哪家航空公司情况都一样。但她说明原委之后,UAL的工作人员让她马上去机场,设法帮她找个座位。她简单收拾一下行李赶去成田机场,等在那里的女工作人员递给她一张商务舱机票。“现在只这个空着,不过您花经济舱的票价就行了。”对方说,“您想必难过,注意提起精神。”幸说谢谢实在帮大忙了。

抵达火奴鲁鲁机场时,幸才发觉由于太着急了,忘了把抵达时间告诉领事馆,却又嫌现在联系等待碰头麻烦,于是决定独自一人去考爱岛。到了那里总有办法可想。转机到达考爱岛已快中午了,她在机场的汽车出租站借得小汽车,首先开到附近的警察署。她说自己是接到儿子在哈纳莱伊湾被鲨鱼咬死的通知后从东京赶来的,一个戴眼镜头发花白的警察把她领到冷冻仓库般的遗体安置所,给她看了被咬掉一条腿的儿子的尸体。右腿从膝盖偏上一点那里起没有了,断面凄惨地露出白骨。毫无疑问是她的儿子。脸上已没了表情,看上去好像极为正常地熟睡着,很难认为已经死了。估计有人给修整了表情,仿佛使劲一摇肩就能嘟嘟囔囔醒来,一如以往每天早上那样。

在另一房间里,她在确认尸体为自己儿子的文件上签了字。警察问她打算怎么处理儿子的遗体,她说不知道,又反问一般情况下应如何处理。警察说火葬后把骨灰带回去是这种情况下最一般的做法,进而解释说遗体直接带回日本也是可能的,但一来手续麻烦,二来花钱。或者葬在考爱岛陵园也是可以的。

幸说请火葬好了,骨灰带回东京。儿子已经死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复生,灰也好骨也好遗体也好,还不都一个样。她在火葬申请书上签了字,付了费用。“只有美国运通卡……”幸说。“美国运通卡就可以了。”

幸想道,自己在用美国运通卡支付儿子的火葬费用。她觉得这对于她是很不现实的,和儿子被鲨鱼咬死同样缺乏现实性。火葬定在第二天上午进行。“你英语讲得不错啊!”负责此事的警察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是个日本血统警察,名字叫坂田。“年轻时在美国住过一段时间。”幸说。“怪不得。”说着,警察把儿子的东西递了过来:衣服、护照、回程机票、钱夹、随身听、杂志、太阳镜、化妆盒。一切都装在不大的波士顿旅行包里。幸也必须在列有这些零碎东西的一览表收据上签字。“另外还有孩子?”警察问。“不,就这一个。”幸回答。“您丈夫这回没一起来?”“丈夫很早就去世了。”

警察深深叹息一声:“真是不幸。如果有我们可以帮忙的,请只管说。”“请告诉我儿子死的地方,还有投宿的地方,我想他有住宿费要付。另外,想同火奴鲁鲁的日本领事馆取得联系,能借我电话一用?”

警察拿来地图,用记号笔划出儿子冲浪的位置和投宿旅馆的位置。她决定住在警察推荐的镇上一家小旅馆。“我个人对您有个请求,”名叫坂田的半老警察临别时对幸说,“在这座考爱岛,大自然时常夺去人命。如您所见,这里的大自然的确十分漂亮,但有时候也会大发脾气,置人于死地。我们和这种可能性一起生活。对您儿子的死我深感遗憾,衷心同情,但请您不要因为这件事埋怨、憎恨我们这座岛。在您听来或许是一厢情愿的辩解,可这是我的请求。”

幸点头。“太太,我母亲的哥哥一九四四年在欧洲战死了,在法德边境。作为由日本血统美国人组成的部队的一员,在救援被纳粹包围的得克萨斯营时被德军炮弹击中阵亡的。剩下的只有辨认证和零零碎碎的肉片在雪地上四下飞溅。母亲深爱着哥哥,自那以来人整个改变了。我当然只知道改变之后的母亲的样子,非常令人痛心。”

如此说罢,警察摇了摇头。“无论名义如何,战争死亡都是由各方的愤怒和憎恨造成的。但大自然不同,大自然没有哪一方。对于您,我想的确是沉痛的体验,但如果可能的话,请您这样认为——您的儿子是同什么名义什么愤怒什么憎恨一概无缘地返回了大自然的循环之中。”

翌日火葬后,她接过装有骨灰的小铝罐,驱车驶往位于北肖尔深处的哈纳莱伊湾。从警察署所在的利胡埃镇到那里要一个小时。几年前袭来的一场飓风使岛上几乎所有的树木严重变形,被吹走房顶的木结构房屋也看到了几座。甚至有的山也变形了。自然环境确实严酷。

穿过仿佛半休眠的哈纳莱伊小镇前行不远,就是儿子遭遇鲨鱼的冲浪地点。她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在沙滩上坐下,眼望五六个冲浪手骑在浪头上的光景。他们手抓冲浪板在海湾上浮游,每当强有力的浪头打过来便抓住它,通过助跑站到板上,乘浪来到海岸近处,等浪头低落下去,他们便失去平衡落进水中。然后,他们收回冲浪板,再次双手划进,钻过海浪返回海湾,如此周而复始。幸有些费解,这些人莫非不害怕鲨鱼?或者没有听说我的儿子几天前在同一地点被鲨鱼咬死?

幸坐在海滩上,半看不看地把这光景看了一个来小时。任何有轮廓的事情她都无从考虑。具有重量的过去一下子在哪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将来又位于极其遥远和黑暗的地方。任何地方的时态同此时的她都几乎没有关联。她只管坐在现在这一不断移行的时间性之中,只管机械性地以眼睛追逐波浪和冲浪手们单调而反复地勾勒出的风景。她忽然心想:当下的自己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之后,她去了儿子住过的旅馆。冲浪手们投宿的小旅馆,脏兮兮的,有个荒芜的院子,两个半裸的长头发白人坐在帆布椅上喝啤酒,几只绿色的ROLLINGROCK酒瓶倒在脚前的杂草丛中,一个金发一个黑发,但除了这点,两人脸形相同体形相近,胳膊上都有时髦的刺青,身上隐隐发出大麻味儿,还有狗屎味儿混在里面。幸走近时,两人以警惕的目光看她。“住过这家旅馆的我儿子三天前给鲨鱼咬死了。”幸解释说。

两人对视了一下。“那,可是TEKASHI?”“是的,是TEKASHI。”“蛮酷的小子,”金发说,“可怜啊!”“那天早上,呃——,有很多海龟进入海湾,”黑发以弛缓的语调介绍道,“鲨鱼追海龟追了过来。啊——,平时那些家伙是不咬冲浪手的。我们跟鲨鱼相处得相当不错。可是……唔——,怎么说呢,鲨鱼也是什么样的都有。”“我是来付旅馆费的,”她说,“想必还没支付完。”

金发皱起眉头,把啤酒瓶子往天上晃了几晃:“跟你说,阿姨,你是不大清楚,这里只留先付款的客人。毕竟是以穷冲浪手为对象的便宜旅馆,不可能有没付房费的客人。”“阿姨,啊——,不把TEKASHI的冲浪板带走?”黑发说,“给鲨鱼那家伙咬了,咔嗤咔嗤……裂成两半。狄克·布留瓦牌那种旧家伙。警察没拿,噢,我想还在那里。”

幸摇头。没心思看那玩意儿。“可怜啊!”金发重复一句,看样子想不起别的台词。“蛮酷的小子啊!”黑发说,“够可以的,冲浪相当有两下子。呃——,对了,前一天晚上也一起……在这里喝龙舌兰酒来着。唔。”

幸最终在哈纳莱伊镇上住了一个星期。租的是看上去最像样的别墅,自己在那里做简单的饭菜。她必须在回日本前设法让自己振作起来。她买了塑料椅、太阳鞋、帽子和防晒膏,天天坐在沙滩上打量冲浪手。考爱岛北肖尔的秋日天气很不稳定,一天下几次雨,且是倾盆大雨。下雨她就钻进车里看雨,雨停了又到沙滩看海。

自那以来,幸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就来哈纳莱伊。在儿子忌日稍前一点赶来,大约住三个星期。来了,每天都带上塑料椅去海边观看冲浪手们的身姿。此外基本不做什么,只是整日坐在海边。这已持续了十多年。住同一别墅的同一房间,在同一餐馆独自看书吃饭。如此年复一年按部就班的重复时间里,也有了几个可以亲切聊天的对象。镇子小,现在仍有许多人记得幸的模样,她作为儿子在附近被鲨鱼咬死的日本母亲而为大家所熟悉。

那天,她去利胡埃机场更换车况不佳的租用小汽车,回来路上在一个叫卡帕亚的镇上发现了两个搭便车(或徒步)旅行的日本小伙子。他们肩挎大大的运动包,站在“奥野家庭餐馆”前面,不抱希望地朝汽车竖起大拇指,一个瘦瘦高高,一个敦敦实实,两个都把头发染成褐色,长发披肩,一件皱皱巴巴的T恤,一条松松垮垮的短裤,加一双拖鞋。幸径直开了过去,开了一会儿又转念掉头回来。“去哪里?”她打开车窗用日语问。“啊,会讲日语!”瘦瘦高高说。“那自然,日本人嘛。”幸应道,“去哪里?”“一个叫哈纳莱伊的地方……”瘦瘦高高回答。“还不坐上?正好回那里。”“帮大忙了!”敦敦实实说。

他们把东西塞进后车厢,然后准备一齐坐进“道奇”的后排座。[2]“喂喂,两个都坐在后面可不好办,”幸说,“又不是出租车,一个到前面来。这是礼节!”

于是瘦瘦高高战战兢兢地坐在副驾驶席上。“这、这车是什么牌子呢?”瘦瘦高高好歹把长腿弯起来问道。“道奇,克莱斯勒生产的。”“哦,美国也有这么憋屈的车!我家姐姐开的是‘皇冠’,那个反倒宽敞。”“美国人也不全都开凯迪拉克的哟!”“不过太小了!”“不满意就下去好了!”幸说。“不不,说的不是那个意思,糟糕!只是说小、让人吃惊地小。原以为美国车全都宽宽大大来着。”“那,去哈纳莱伊干什么?”幸边开车边问。“算是冲浪吧。”瘦瘦高高回答。“冲浪板呢?”“打算在当地想办法。”敦敦实实说。“懒得特意从日本带来,再说,听人说可以买到便宜的二手货。”瘦瘦高高接道。“嗳,阿姨您也是来这里旅行的?”敦敦实实问。“是啊。”“一个人?”“是的。”幸淡淡地应道。“不会是传说中的冲浪手吧?”“那怎么可能呢!”幸大为惊诧,“不过,你们俩在哈纳莱伊住的地方可预订了?”“没有,到了总有办法可想吧。”瘦瘦高高答道。“不行的话露宿沙滩也没关系,”敦敦实实说,“我们又没什么钱。”

幸摇头道:“这个季节的北肖尔,夜里冷得不得了,在屋子里都要穿毛衣。露宿嘛,首先身体就报销了。”“不是说夏威夷终年如夏吗?”瘦瘦高高问。“夏威夷完全位于北半球,四季一个也不少。夏天热,冬天也够冷。”“那么说,得在哪里找个有屋顶的地方住啰!”敦敦实实说。“我说阿姨,能介绍一个可以住人的地方?”瘦瘦高高说,“我俩几乎讲不了英语。”“听说夏威夷哪里都通行日语,可来到一看,根本不通。”敦敦实实接道。“还不理所当然!”幸惊讶地说,“通日语的,只限于瓦胡岛,而[3][4][5]且只是怀基基的一部分。因为日本人来买路易·威登啦夏奈尔啦[6]高档货,所以那边特意找了会讲日语的店员,或者海亚特、谢拉顿什么的也有。出了这些地方,只通英语,毕竟是美国。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来夏威夷了?”“啊,是不知道。我家老妈说夏威夷哪里都通行日语。”“得得!”幸发出感叹。“对了,旅馆最好找最便宜的,”敦敦实实说,“我俩没钱,真的。”“哈纳莱伊最便宜的旅馆么,初来乍到最好别住。”幸说,“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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