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集:漫步遐想录(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09 00:5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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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卢梭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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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集:漫步遐想录

卢梭集:漫步遐想录试读: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编委会

主  编 柳鸣九

编  委(按姓氏笔画排序)

王 守 仁 史忠义 宁 瑛 冯季庆 冯 威 朱 虹

刘 文 飞 李辉凡 陈众议 陈绍敏 罗新璋 贺鹏飞

倪 培 耕 高中甫 黄 梅 谭立德

主编助理 赵延召 乌尔沁 张晓强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总序

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与此同时,上海三联书店得悉“文库”出版计划,则主动提出由其承担“文库”的出版任务,以期为优质文化的积累贡献一份力量。眼见又有这样一家有理想追求的知名出版社,积极参与“文库”的建设,颇呈现“珠联璧合”、“强强联手”之势,我倍感欣喜。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而且,有这么一个平台,把一个个经典作家作为一个个单元、一个个系列,集中展示其文化创作的精华,也不失为社会文化积累的一桩盛举,众人合力的盛举。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2013年元月

译本序

一七六二年六月八日是卢梭一生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那天夜里,卢梭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他的居停主人卢森堡元帅夫人派人前来通知他,巴黎最高法院即将于次日下令查禁他那部在十多天前开始发售的《爱弥儿》,并要逮捕作者。第二天,六月九日下午,卢梭只身出走,逃离法国国境,开始他长达八年的流亡生涯。他先在瑞士伯尔尼邦的依弗东住下。在他到达依弗东以前,日内瓦小议会就已下令查禁他的《社会契约论》和《爱弥儿》,不久并将这两部作品焚毁,同时下令通缉作者。伯尔尼当局接着下令将卢梭逐出它的辖区。卢梭在依弗东居住未及一月,即被迫迁居普鲁士国王治下的讷沙泰尔邦的莫蒂埃村,在那里住了三年零两个月。一七六五年九月六日夜间,暴徒向卢梭住宅投掷石块,卢梭再度被迫迁往伯尔尼邦所属的圣皮埃尔岛。但他在岛上仅仅住了六周,又被伯尔尼邦小议会逐出。卢梭离岛后,经柏林、斯特拉斯堡,于是年十二月十六日抵达巴黎,不久即去英国休谟处。卢梭在英国住了一年多,于一七六七年五月回到法国,长期辗转各地避难,直到一七七〇年六月才重返巴黎。

在卢梭居住莫蒂埃村期间,日内瓦在通缉卢梭这个问题上意见分歧。宗教界的正直人士以及广大公民和市民认为通缉令违反教会法,起来保卫卢梭。掌握行政权的小议会则与法国政府亦步亦趋,坚持对他进行迫害。小议会的检察长特龙香在一七六三年九十月间发表《乡间来信》,为议会辩护。卢梭针锋相对,在一七六四年十二月发表《山中来信》作为答辩。此书发表未及十日。日内瓦就出现了以《公民们的感情》为题的匿名小册子,揭露卢梭抛弃亲生的几个孩子,并以十分恶毒的语言对卢梭进行人身攻击。这份谤书出自伏尔泰之手。早在一七六一年底,出版商雷伊就建议卢梭写一部自传。这时卢梭眼看自己身后的名声将遭到玷污,为使世人认识他的真正面目,决心撰写他的《忏悔录》。《忏悔录》于一七六六年三月开始写于英国的武通,约于一七七〇年年底完稿于巴黎,记载了卢梭从出生到一七六六年被迫离开圣皮埃尔岛之间五十多年的生活经历。《忏悔录》写完后,卢梭犹恐后世对他的一生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印象,又在一七七二年至一七七五年间写了三则长篇对话,在他身后于一七八〇年汇成一集,以《对话录——卢梭论让-雅克》之名发表。对话是在一个法国人跟卢梭之间进行的。这个法国人从来没有读过卢梭的作品,但盲目地接受卢梭的敌人伏尔泰、格里姆、霍尔巴赫所塑造的卢梭的形象。这部作品充分展示了作者心中那种感觉——即世人一致对他进行迫害。这种感觉有时甚至发展成为幻觉。在《忏悔录》的第二部中,人们已可看到他这种精神错乱的端倪,而在这部作品中,这种错乱就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卢梭担心这部作品的手稿会落入他的敌人手中,就在一七七六年二月二十四日携往巴黎圣母院,想把它藏进主祭坛中,但发现平常开着的祭坛栅栏却紧闭着。后又将此书内容摘要抄写多份,在街上散发,但无人接受。

这时,卢梭终于感到他的“一切努力全都归于无效,徒然自苦而一无所得,于是决心采取唯一可取的办法,那就是一切听天由命,不再跟这必然对抗”(《

漫步之一

》),从而得到了内心的安宁。他那时住在巴黎普拉特里埃街(今让-雅克·卢梭街)五层楼上一套简朴的小套房里,每天都在巴黎近郊乡间作长时间的漫步。他将自一七七六年春至一七七八年春这两年中漫步时的遐想笔之于书,共得十篇,即这部《漫步遐想录》,在其身后于一七八二年出版。《漫步遐想录》中的十篇《漫步》没有预定的次序,并不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漫步之一》说明作者在写这部作品时的精神状态以及这部作品的主旨:现在的问题已不再像《对话录》那样想要说服读者并进行辩解,而是对作者的内心进行分析,进行解剖,以认识自己。《

漫步之二

》记述一七七六年十月二十四日作者在梅尼孟丹山岗附近被一条狂奔的大狗撞倒、晕死过去的那次事故。在这次事故后,作者发现人们在他死后将给他怎样的对待,从而对争取世人对他有所了解失去最后的希望。在《

漫步之三

》中,作者讲到他怎样在青年时期就下定决心,一到四十之年就摆脱社交生活,开始隐遁,过自食其力的清贫生活。而正是这个转变遭到他原来的友人的猛烈攻击,导致与他们决裂。《

漫步之四

》严格说不是一篇遐想,多少像是对说谎这个问题的论述。《

漫步之五

》是对圣皮埃尔岛小住时的回忆,无疑是十篇《漫步》中最优美的一篇。在这里,作者指出真正的幸福在于既不回顾过去,又不瞻望将来,心中既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既不觉苦也不觉乐,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到自己的存在这样一种境界。《

漫步之六

》通过作者和一个小瘸子的一段轶事,说明他生来就不能容忍为跟别人生活在一起而必须忍受的束缚,因此从来就不适于生活在这个文明社会之中。《

漫步之七

》说明植物标本的采集怎样使卢梭得以跟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跟整个自然打成一片,从而忘记他的迫害者。在《

漫步之八

》中,卢梭再一次讲到他向他的迫害者对他的污蔑凌辱进行长期的辩解挣扎之后,发现这种辩解挣扎出于自负之心,而一旦摆脱了这种自负之心,他就能听命于必然,得到内心的宁静。在《

漫步之九

》中,卢梭说明他把他的几个孩子送进育婴堂的原因,驳斥他的敌人把他说成是一个不近人情的父亲,驳斥他们说他仇视孩子的指责。《

漫步之十

》是在同瓦朗夫人相识五十周年时对她的追思,对在她身边的短暂幸福岁月的回忆。原稿仅写了两页,作者就在一七七八年五月二十日离开巴黎,应吉拉丹侯爵之邀,迁居到他在埃尔姆农维尔的别墅中去。七月二日在那里猝然离世。这篇《漫步》也就始终没有完成。

贯串于这十篇“漫步”之中的是卢梭生活在其中的社会中的人对他一致进行迫害的感觉,是他孤立于人类社会之外的感觉。当他走上街头,他觉得人人都在暗中对他进行监视,人人都对他抱有敌意。甚至有一次当他只身深入山间幽谷,以为到了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时,出乎意料之外地发现了一座织袜厂,他也深信在这厂子里,没有参加过莫蒂埃村以蒙莫朗牧师为首的制造阴谋的人,连两个也数不出来(《漫步之七》)。在《漫步之八》中,又说“这个联盟网罗了世间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它也一成不变;我完全相信,我将在这可怕的放逐中了此一生,永远也窥不透它的秘密。”这种错觉当然是卢梭得了被迫害狂后精神错乱的产物。

卢梭受到迫害,这是客观事实。他的迫害者是谁?法国政府当然是其中之一。《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和《社会契约论》批判社会不平等和奴役,讴歌自由平等,并公开宣称以暴力推翻暴君为合法。这自然要被法国统治阶级所憎恨。《爱弥儿》的查禁是法国当局对他公开迫害的开始,而卢梭在一七六七年五月从英国回到法国后,他还一直处在当局的追捕之中。他想到巴黎来和他的敌人周旋。孔蒂亲王却说服他去化名躲在他的特利堡中。当他后来到多菲内省时,也是经过长期的恳求才得到孔蒂亲王的许可,让他逐渐接近首都。而亲王声称,如果卢梭进入巴黎最高法院的辖区之内,他对他的安全就难以担保。就在卢梭作了不再发表危险的作品的保证进入巴黎以后,警察当局对他的监视也始终没有松懈。

教会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卢梭虽是有神论者,但是他的上帝是自然神论者的上帝,是人的理性的产物。这种非正统的神学观点,遭到天主教和新教的一致反对。尤其重要的是,卢梭一面宣称尊重宗教,一面又在《爱弥儿》中指摘僧侣是专制政体的支柱,对他们表示了极大的憎恨。在大多数居民是信教的农民的国度里,这样一个人比仅仅在沙龙里高谈阔论无神论的人还要危险得多。因此,无论是法国的天主教教会还是瑞士的新教教会,竞相焚毁卢梭的作品也就不足为奇了。甚至在卢梭身后,天主教教会对他的迫害也始终未曾中止。在整个十九世纪,卢梭一直是天主教代言人污蔑咒骂的对象。

但在卢梭心目中,他的主要敌人却是百科全书派的某些哲学家,是他在同一营垒中的友军。伏尔泰、格里姆、霍尔巴赫、狄德罗同卢梭之间的分歧,有思想意识方面的,如无神论同有神论的分歧,也有生活方式方面的,如伏尔泰是个大资产者,霍尔巴赫原来也是德国贵族,狄德罗出身于富裕的家庭,格里姆虽然来自平民之家,但一旦成名,在上流社会中就如鱼得水。卢梭则始终保持他平民的本色,即使在混迹于富豪和文人之间的岁月中,也一直感到格格不入,他正是在一帆风顺的时候就急流勇退,辞去收入丰厚的职务,摆脱上层社会的喧嚣,迁居乡间,靠抄写乐谱自食其力,过清贫而独立自主的生活。他要求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思想相一致,于是离开了原来的友人。伏尔泰对自己的敌人向来是毫不留情的。他写的那篇匿名谤文《公民们的感情》发表在卢梭颠沛流离之时,文中甚至要求将卢梭处以极刑。格里姆也恨卢梭,在埃皮奈夫人、狄德罗跟卢梭的交恶中起了挑拨离间作用。狄德罗和卢梭原是极好的朋友,他们之间关系的恶化,似乎双方都有责任。而狄德罗只因传闻卢梭正在写自己的回忆录,深恐他的形象在卢梭笔下遭到丑化,这才讲了一些诋毁卢梭的话。狄德罗有损于卢梭的行为,我们仅仅知道一件。埃皮奈夫人写了一部自传体小说,叫作《蒙布里扬夫人传》,在这部小说中,卢梭以勒内之名出现。狄德罗(可能征得了格里姆的同意)认为勒内这个人物写得还不够丑恶,于是写信给作者,劝她把他更加丑化。埃皮奈夫人这部作品在十九世纪被人篡改,改用《埃皮奈夫人回忆录》之名出版,书中将卢梭描绘成一个忘恩负义、十恶不赦的恶汉,这一骗局在本世纪初被揭穿以前,此书一直是右翼评论家攻击卢梭的一件武器。所以在卢梭和百科全书派的关系破裂以后,双方都力图为自己辩解,有的也曾著书撰文。但卢梭所指的百科全书派的阴谋一说,应是卢梭得了被迫害狂后精神错乱的产物。在卢梭心目中,连负责为他出版《爱弥儿》的卢森堡元帅夫人、到莫蒂埃劝说他接受休谟邀请前往英国的韦尔德兰夫人、长期对他真诚相待的休谟,也都被看成是策划阴谋的人物,他们的好意都被他看成是为他设下的层层陷阱。卢梭在《忏悔录》第三章中说:“别人在我跟前所做的,以及在我面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当时我是毫无感受,也不理解。打动我的仅仅是事物的表面现象。但是,后来所有这一切又再回到我的脑海中:地点、时间、声调、眼色、姿态和当时环境,我都能记起来,毫无遗漏。在这时候,我能够根据人们当时的言行发现他们的思想,而且差错很少。”(中译本第一三九页)这种根据事后的感觉来对以往的人和事进行判断,再清楚也不过地表明卢梭是那种被称之为判断错误症的精神病患者。

卢梭晚年的精神失常是否影响了他的写作艺术?他晚期的作品《忏悔录》(特别是后半部)、《对话录》和《漫步遐想录》是否同他以前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新爱洛伊丝》《社会契约论》和《爱弥儿》截然不同?答案是否定的。即使是他精神错乱最严重时期的著作《对话录》,也是以最严谨的逻辑写成的,其中的推理是非凡的。《漫步遐想录》则不仅是《忏悔录》和《对话录》的续篇,而且也可说是《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的续篇。在《论人类不平等》中,卢梭出色地描述了由于私有财产的出现,本性善良的人怎样受到异化,不由自主地变坏,出现了本质与表象之间的分离,而在一个人的财产远较人的本质更为重要的社会中,这种异化和分离的过程则更加剧。在《论人类不平等》中,卢梭所作的是抽象的社会学的分析,在《遐想录》中,卢梭则分析了他心目中的那个阴谋集团所体现的外力对他的“自我”所造成的异化。这个“自我”一身而二任,既是折磨自己的人,又是受折磨的对象。他甚至觉得他的身体也是和自己无关的东西;他隔绝于现实之外,仿佛觉得他的肉体成了他跟世界隔绝的一幅屏幕。“对我来说,我的躯壳已不过是个累赘,是种障碍……”(《漫步之一》)。在这样一种状况下,怎样回归自然,怎样得到真正的幸福?卢梭在《漫步之五》中是这样写的:“假如有这样一种境界,心灵无需瞻前顾后,就能找到它可以寄托、可以凝聚它全部力量的牢固的基础;时间对它来说已不起作用,现在这一时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既不显示出它的绵延,又不留下任何更替的痕迹;心中既无匮乏的感觉也无享受的感觉,既不觉苦也不觉乐,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到自己的存在,同时单凭这个感觉就足以充实我们的心灵:只要这种境界持续下去,处于这种境界的人就可以自称为幸福,而这不是一种人们从生活乐趣中取得的不完全的、可怜的、相对的幸福,而是一种在心灵中不会留下空虚之感的充分的、完全的、圆满的幸福。”卢梭把这种在遐想中达到的心醉神迷的境界看作是他的幸福,看作是他从苦难中得到的补偿。这一境界多少类似佛教的涅槃,是对“生死”诸苦及其根源“烦恼”的最彻底灭绝的境界。卢梭追求这样的境界,只是因为他感到自己是“一个被排除于人类社会之外的不幸者,他在人间已不可能再对别人或自己做些有益之事。”他并不要求被社会异化的全体受害者都去追求那样的境界而对社会生活产生厌倦。同时卢梭也并不认为一人独处就能取得真正的幸福。他在《漫步之七》里写道:“我只能在大家都幸福时才感到幸福。”《漫步之九》中他在布洛涅树林里和一群小姑娘相处、在舍佛莱特集市上买下一个小姑娘的苹果分给几个小伙子,这两个场面都说明卢梭追求的是集体的幸福。这种集体的幸福,卢梭认为在被他视作平等民主政体象征的日内瓦和瑞士是存在的。在那里,每一个人的幸福产生于所有的人的幸福。《社会契约论》中的思想在这里得到了回响。

卢梭的文学作品具有自己鲜明的特色。他崇尚自我,抒发感情,热爱自然,被公认为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这些特色在《漫步遐想录》中表现得比在他的任何其他作品中都更突出。在这部作品中的卢梭是处于最纯真状态中的卢梭。这部作品是他跟自己的心灵亲切交谈的产物,是对自己的心灵的分析和解剖。他的遐想纯粹是写给自己看的,是为自己在重读时能重尝撰写时的甘美而写的。我们在这部作品中可以看到他不加修饰的淳朴、无可怀疑的真诚、不再被论战和热情所激起的才智。这正是《遐想录》的魅力所在。

卢梭对大自然的热爱,在这部作品中也得到最充分的抒发。他没有费较多笔墨去描写自然的景色,而是展现大自然在他心中激起的种种情怀,记下大自然启发他所作的沉思、默想和遐想。在漫步中,卢梭在和谐的大自然的抚慰下,处于心旷神怡的境界中,陶醉于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感到自己同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跟整个自然打成一片。正是同自然的这种交融,决定了他文章风格的无比质朴和富于音乐感。《遐想录》全文可说是一首极其优美的抒情散文诗。

受到《漫步遐想录》决定性影响的作品不胜枚举。这种影响,我们首先可从他的朋友和门生贝那丹·德·圣比埃尔的作品中看出,也正是在这种影响下,歌德写出了他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夏多布里昂写出了他的《勒内》。从拉马丁(《沉思集》)、雨果(《颂歌集》)直到勒孔特·德·李勒,所有法国浪漫派诗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漫步遐想录》的影响。在十九世纪散文作家的作品中,如米舍莱的抒情散文,乔治·桑的田园小说,这种影响也同样可以觉察出来。

这个译本根据一九八一年巴黎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中《卢梭全集》卷一译出。注释为译者所加,并曾参考原书马塞尔·雷蒙所作的注释。漫步之一

我在世间就这样孑然一身了,既无兄弟,又无邻人,既无朋友,也无可去的社交圈子。最愿跟人交往,最有爱人之心的人竟在人们的一致同意下遭到排挤。他们以无所不用其极的仇恨去探索怎样才能最残酷地折磨我这颗多愁善感的心,因此把我跟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都粗暴地斩断了。尽管如此,我原本还是会爱他们的,我觉得,只要他们还是一个人,他们是不会拒绝我对他们的感情的。然而他们终于在我心目中成了陌生人,成了从未相识的人,成了无足轻重的人,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本愿。而我脱离了他们,脱离了一切,我自己又成了怎样一个人了呢?这就有待于我去探索了。不幸,要进行这样的探索,我就不能不对我的处境先做一番回顾:我必须通过这番思索,才能从他们转为谈我自己。

十五六年以来,我一直处在这样一种奇怪的景况中,依然觉得这仿佛是春梦一场。我总想象我是受着消化不良的折磨,老是在做着噩梦,总想象我就要摆脱一切痛苦,醒来时可以跟我的朋友们重新欢聚一堂。是的,毫无疑问,我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之中,从清醒转入沉睡,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从生转入死。我也不知怎样被排除于事物的正常秩序之外,眼看自己被投入无法理解的浑沌之中,现在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我越是对我当前的处境进行思考,越是不明白我现在置身何处。

唉!我当时怎能预见到等待着我的命运是什么?我今天还受着它的摆布,又怎能去理解它?我怎能以我的常识来设想,我过去是这样一个人,现在还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别人看作是,被毫无疑问地肯定是一个没有心肠的人,一个下毒害人的人,一个杀人的凶犯;怎么会成为全人类为之毛骨悚然的恐怖人物,成为无耻之徒手中的工具;怎么会成为遭到人人唾面的人;怎么会成为整整一代人乐于活埋的人?当这奇怪的变迁产生时,我万万没有料及,不免深为震惊。激动与愤怒使我陷于谵妄状态中达十年之久,随后才慢慢平静下来;在这期间,我一错再错,一误再误,做了一件又一件的傻事,以我的鲁莽行为为操纵我命运的人提供了一件又一件的武器,他们巧妙地加以利用,使我的命运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曾长期拼命挣扎,但是无济于事。我这个人既无智谋,又乏心计,既无城府,又欠谨慎,坦白直爽,焦躁易怒,挣扎的结果是越陷越深,不断地向我的敌人提供可乘之机,而他们是绝不会不利用的。我终于感到我的一切努力全归无效,徒然自苦而一无所得,于是决心采取唯一可取的办法,那就是一切听天由命,不再跟这必然对抗。通过这种顺从,我得到了内心的宁静,而这是长期既痛苦又无效的抗拒所无法提供的,这样,我的一切苦难也就得到了补偿。

我之所以得到这种内心的宁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迫害我的人在无所不用其极仇恨我时,却被敌意蒙住了眼睛,忘了使用一计;他们把他们的全部招数一下子全都使了出来,而不是随时准备给我新的打击,使我永远处于层出不穷的痛苦之中。如果他们的计谋更深,随时让我还存一线希望,那么,他们就会使我依然处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还可用他们的圈套,使我成为任凭他们摆布的玩物,使我的希望落空而受新的折磨,新的痛苦。然而他们却是把他们的全部能耐一下子都施展出来;他们既然对我不留余地,也就使自己黔驴技穷。他们对我的诽谤、贬低、嘲弄、污辱早已无以复加,当然不会有所缓和,但也无法再有所增强,我也无法从中脱逃。他们已如此急于把我推到苦难的顶峰,以至全部人间的力量,再加上地狱中的一切诡计,也不能再使之有所增长。肉体的痛苦不但不能增加我的苦楚,反而使我忘掉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它在使我高声叫喊时,也许可以使我免于呻吟,而我肉体的痛苦也许可以暂时平息我心灵的创伤。

既然他们已经无所不用其极,我为什么还要怕他们呢?他们既然已不能使我的处境更糟,也就不能再使我产生什么恐慌。他们已使我从此免于不安和恐惧,这对我倒是一个宽慰。现实的痛苦对我起不了多大作用;我很容易顶住身受的痛苦,而对担心会降到头上的痛苦就不然了。我那惊人的想象力把这样的痛苦交织起来,反复端详,推而广之,扩而大之。期待痛苦比身受痛苦给我的折磨更胜过百倍;对我来说,威胁比打击更加可怕。这样的痛苦一旦来到,那么事实就把这痛苦原来孕育着的想象的成分除去了,从而暴露出它本身究竟有多大分量。这时,我就觉得它比我原来设想的要轻得多,甚至就在忍受时,也觉得舒了一口气。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得以免于任何新的担心,免于在心怀希望时感到不安,单凭习惯的力量就足以使我一天比一天地更能忍受这不能变得更坏的处境,而当我的感情随着时日的迁移而逐渐迟钝时,他们也就无法再把它煽动起来。这就是迫害我的人在把他们的全部解数心怀敌意地一次施展出来时给我带来的好处。他们对我已经无计可施,使我从此就可以对他们毫不在乎了。

不到两个月以前,我的心恢复了彻底的平静。很久以来我就什么也不再害怕了;然而我还存着希望,而这份希望时隐时现,成为一种诱饵,我思虑万千,因为这一希望在不断地激动我的心。一件始料未及的惨事终于抹去了我心头这一线微弱的希望之光,使我看到我那今生无法逆转的命运,从而反得以重获安宁。

当我一旦看出这阴谋的全部规模时,我就永远放弃了在我生前重新把公众争取到我这一边来的念头;这种恢复,由于不再可能是有来有往的行动,甚至也不会对我有多大用处。人们即使想回到我身边来也是枉然,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由于他们曾如此鄙视我,所以跟他们的交往也会是索然乏味,甚至成为一种负担,而我生活在孤寂之中要比生活在他们之中幸福百倍。他们已把社交生活的乐趣从我心中连根拔除了。在我这样的年龄,这样的乐趣再也不可能在我的心中萌发;为时已经太晚了。从此以后,不管他们对我行好还是使坏,我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已感到毫无所谓,也不管我的同代人做些什么,他们对我也永远是无足轻重的了。

但我还是寄希望于未来,希望较优秀的一代在更好地考察这一代对我的评断、更好地考察这一代对我的所作所为时,将不难看清我的本来面目。正是这一希望促使我写出了我的《对话录》,启发我作出万千愚蠢的尝试来使这部《对话录》能传诸后世。这个希望虽然渺茫,却曾使我心潮澎湃,就跟我当年还在当代寻找一颗正直的心的时候那样,而尽管我把我的希望寄托于遥远的将来,它却照样使我成为今天大家取笑的对象。我在《对话录》中说出了我的期待据以建立的基础。我那时错了。我幸而及时感到了这一点,还能在我最后时刻到来之前得到一个充分安定、绝对宁静的阶段。这一阶段开始于我现在所谈的时期,而我有理由相信,它是不会再中断的了。

我原来指望,迟早总有那么一天,哪怕是在另一个时代,公众将会回心转意,但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想法证实我是错了;因为在对待我的问题上,公众是接受一些向导的指挥的,而在对我表示强烈反感的团体当中,这些向导在不断更新。个人会死去,这些团体是不会死去的。同样的激烈情绪会在那里长期存在下去,而他们那种既强烈、又跟煽动它的魔鬼同样长生不死的仇恨,总是同样富于生命的活力。当我的那些敌人都死了时,医生和奥拉托利会会员总还会有活着的;而即使当迫害我的人仅仅只有这两个团体时,我相信他们也不会让我身后的声名无损,就跟他们在我生前不让我个人得到安宁一样。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确实曾经冒犯过的医生们可能平静下来,而我过去爱过、尊敬过、充分信任过而从未冒犯过的奥拉托利会会员,这些教会人士和半是僧侣的人却始终不会对我留情;我的罪过虽然是他们的不公正造成的,他们却出于自己的面子而决不会对我宽恕,他们要竭力维持并不断煽动公众对我的敌意,所以公众跟他们一样,也是不会平静下来的。

对我来说,这世上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人们对我已经再也行不了什么好,使不了什么坏了。我在这世上也既无可期待,也无所畏惧。我这个可怜的凡夫俗子命途多舛,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深渊底里。然而我却跟上帝一样泰然自若。

一切身外之物从此就与我毫不相干。在这人间,我也就不复再有邻人、同类和朋友。在这块大地上,我就像是从另外一个星球掉下来的一样。我要是在周围碰见什么的话,那无非是些刺痛我心、撕裂我心的东西,而当我环顾四周时,总不免看到一些使我为之震怒的应该予以蔑视的东西,一些叫人心酸的痛苦的事。所有那些我会痛苦地、但又徒劳无益地去过问的令人伤心的事,我都要从心底抹去。既然我现在心中只有宽慰、希望和安宁,在有生之年又是孑然一人,我就只应也只愿过问我自己。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下,我继续进行我过去称之为“忏悔”的严格而坦率的自我审查。我将把我的余生用来研究我自己,预先准备好我不久就将提出的那份汇报。我要投身于和我的心灵亲切交谈这样一桩甜蜜的事里去,因为我的心灵是别人无法夺走的唯一的东西。在通过对我的内心素质进行思考时,如果我能把它理得更有头绪,并能纠正我心里还能存留的缺点,那么我的沉思也就不至于完全无用,尽管我在这世上已一无是处,但我的有生之年还不至于完全虚度。我每天在散步时常作一些令人神往的沉思默想,遗憾的是已经不复记忆了。我将把那些还能想得起的笔之于书,今后每次重读还能得到一点新的享受。我要把我的苦难、我的迫害者、我蒙受的耻辱统统忘却,只去想我的心灵理应得到的褒奖。

这些篇章实在只是我的遐想的一种没有定形的记录。这里谈的很多是我自己,因为一个孤独的人在沉思时,必然想自己想得多些。不过,凡是在散步时在我脑中闪过的奇怪的念头也都会有它们的地位。我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其间没有多少联系,就跟一个人前一天所想的跟第二天所想的通常没有多少联系一样。但是,通过在我所处的奇特的处境中每天在我头脑中出现的感情和思想,总有助于对我的天性和我的气质产生新的认识。这些篇章因此可以看成是《忏悔录》的一个附录;但我不再给它这个名称,因为我感到再也没有什么能和这一名称相称的事情可说了。我的心已在困厄的熔炉中得到净化,现在再仔细探查它时,已很难找到还有什么该受责备的倾向的残余了。一切人间的感情既然已从心中根除,我还有什么要忏悔的呢?我既不再有什么地方可以自夸,也不再有什么地方应该自责;我在世人中间从此就等于零,而跟他们既不再有什么真正的关系,也不再有什么真正的相处,我也只能是等于零了。既然随便想做什么好事,结果总会变成坏事,想做什么事情不是害人就是害己,我的唯一的职责就只能是闪避在一边,我将尽我所能恪守这一职责。不过,我的身体虽然无所事事,我的心却还活跃,还在产生思想和感情,而由于任何人间的世俗的利害都已在我心中泯灭,内心的精神生活似乎反而更加丰富。对我来说,我的躯壳已不过是个累赘,是种障碍,我将尽可能早日把它摆脱。

这样奇特的处境自然值得研究和把它描写出来,我的最后余暇也将用于这项研究。为了把它做好,理应进行得有条不紊;然而我已无力从事此类劳作,同时我的目的是在于把我心中的变化和这些变化的来龙去脉记载下来,这种做法甚至反而可能使我偏离我的目的。我将在己身进行一种在一定程度上和科学家为研究大气逐日变化所做的观察同样的观察。我将用气压计来测试我的心灵。这样的测试如果进行得好,持之以恒,就会提供跟科学观察同样精确的成果。然而我并不想把我的工作做到这样的水平。我将以把观测结果记录下来为满足,并不打算从中找出什么规律。我现在所做的是跟蒙泰涅同样的工作,但是目的完全相反:他的《随笔集》完全是写给别人看的,我的遐想纯粹是写给自己看的。如果当我年事更高,在临近离世时还能如我所愿继续处在现在这样的景况的话,那时我在重读我的遐想时,就能重尝我在撰写时的甘美,使逝去的岁月得以重现,这也可说是使我的生命延长了一倍。我将得以无视众人的阻挠,重尝社会的魅力;我将在衰迈之年跟另一个时代里的我生活在一起,犹如跟一个比我年轻的朋友生活在一起。

我在写《忏悔录》和《对话录》时经常焦虑操心,总想找到一个办法来使它们不至落入我的迫害者的贪婪之手,使它们尽可能传诸后世。在写这部东西时,这样的焦虑已不再折磨我了,因为我知道即使焦虑也是枉然;得到大家更好的理解这样一个愿望已在我的心中熄灭,留下的只是对我真实的作品以及能表明我清白的证件的命运彻底的不在乎,这些作品和证件本也可能早就永远销毁了。别人窥探我的行动也好,为我现在所写的篇章感到不安也好,把它弄走也好,把它删节也好,篡改也好,我都毫不在乎。我既不把我的篇章隐藏起来,也不出示于人。如果有人在我生前把它抢走,他们却抢不走我在撰写时的乐趣,抢不走我对其中内容的回忆,抢不走我独自进行的沉思默想;正是这些沉思默想产生了我的遐想,而它们的源泉只能跟我的心灵一起枯竭。如果我从最初遭灾时起,就懂得不去跟命运对抗,采取我现在采取的办法,那么人们的一切努力,他们的全部骇人听闻的计谋对我也就产生不了任何效果,他们那无所不用其极的阴谋诡计也就扰乱不了我的安宁,正如他们今天虽已得逞,却不能使我稍为所动一样。让他们尽情为我所蒙受的屈辱兴高采烈吧,他们是决不能阻止我为自己的清白无辜、为自己能排除他们的干扰安享余年而欢欣鼓舞的。漫步之二

我处在任何凡人所不能经历的最奇特的处境中。自从我计划要把我的心灵在这种处境下的常态记录下来之后,我发现要从事这样一项工作,最简单最可靠的办法莫过于在我让我的头脑无拘无束、让我的思想纵横驰骋时,把我独自进行的漫步以及漫步时涌上心头的遐想忠实地一一记载下来。在一天当中,只有在这孤独和沉思的时刻,我才充分体现我自己,自由自在地属于我自己,能毫不含糊地这样说自己正是大自然所希望造就的那种人。

我不久就感到,执行这个计划已经为时过晚。我的想象力已经不再那么活跃,不能再像过去对某一对象沉思默想时那样迸发出火花来了,也不再能沉醉于遐想的狂热之中了;我的想象力的产物已是回忆多而创造少;一种疲惫之感使我的一切智能都变得软弱无力;生命之火在我心中慢慢熄灭;我的心要挣脱它的包膜已经不是那么容易;而我感到我有权向往的那种境界已完全无望达到,今后也只能是在回忆中度日了。因此,为了在暮年到来之前对有关自己之事做一次沉思默想,我至少得回顾几年已逝的岁月,回到那此生已失去一切希望、在这块大地上已找不到可以哺育我心的养料的时光——正是在那时,我才慢慢习惯于以我的心自身来哺养它,就在我自己身上搜寻它的全部养料。

这个来源,虽然我发现得已经太晚,却是非常丰富,马上就使我对一切都得到补偿。省察内心这种习惯终于使我丧失对自己苦难的感受,甚至是对它的回忆;我这就亲身体会到真正的幸福的源泉就在我们自己身上,要想把懂得怎样追求幸福的人置于真正可悲的境地,那真是非人力之所及。四五年以来,一颗对人怀有深情的温柔的心在沉思之中所得的欢畅,我是经常尝到的。我有时在独自一人散步时体会到的那种欣喜若狂、心旷神怡的境界,是一种应该归功于我的迫害者的享受:要是没有他们,我就永远发现不了也认识不到在我自己身上的这一宝藏。在如此丰富的资源当中,怎样去做一份忠实的记录呢?当我想回顾这么多甘美的遐想时,结果是无法把它们记录下来,反而又一次陷入这样的遐想之中。这种境界是通过回顾得来的,而当你完全不能感知这种境界时,你也就无从认识这种境界了。

在决心写《忏悔录》续篇后我进行的那些漫步中,对这样的效果我深有体会,特别是在下面要谈的那一次。在这次漫步中,一次意外事故打断了我的思路,一下把它导向了另一方向。

一七七六年十月二十四日是个星期四,我在午饭后沿着林荫大道一直走到绿径街,然后走上梅尼孟丹山岗,从那里踏上穿过葡萄园和草地的小径,直到夏罗纳村,饱赏这两个村庄之间的明媚风光;然后我绕了一个弯,从另外一条路回到那片草地。美丽的景色总激起我极大的喜悦和乐趣,我也正是这样兴高采烈地穿越这片草地,不时停下来注视绿丛中的花草。我忽然发现了两种巴黎近郊很少见到的品种,在这一带却非常茂盛。一种是菊科的毛连菜,一种是伞形科的柴胡。这一发现使我深感兴趣,欣喜若狂,结果又发现了一种更罕见的品种,特别是在地势较高的地方难得见到的品种:水生卷耳。尽管当晚发生了事故,后来我还是在随身携带的一本书里找到了它,就把它收进我的标本集里。

此外那里还盛开着好几种花,虽然它们的外形和科目是我所熟悉的,然而我还是饶有兴趣地仔细看了一番,然后慢慢结束这局部的观察,开始品味这整个景色给我留下的同样愉快而且更加感人的印象。葡萄的收摘已经结束好几天了;城里的游客已经回去;农民也正离开田地,要到冬季的农活开始时再回来。田野依然一片翠绿,明媚宜人,但有些地方的树木已开始落叶,显得有点冷落,展现出一种荒凉和冬天临近的景象。田野的景色给人既甘美又悲凉的印象,这跟我的年龄和命运太相似了,怎能使我不触景生情?我自己也正处在清白无辜而命途多舛的一生的晚年,胸中充满了强烈的感情,心上虽还有着几朵花儿作点缀,然而已被悲哀摧残得凋谢、被苦难折磨得枯萎了。孑然一身,举目无亲,我已经感到初霜的寒冷,我那行将枯竭的想象力已经无法照我的心愿去设想会有人来伴我度过这孤寂的余生。我不禁长叹:在这世上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天之生我本是为了要我活下去,然而我却没有生活过就要去死了。这至少不是我的过失,我要奉献给我的生命的创造者的礼品,虽然不是人们没有让我去做的善举,但至少是些遭受挫折的善意,是健康然而未曾生效的感情,是经受了人们蔑视考验的耐心。想到这里,我的心平静下来了;我把我的心灵的活动回顾一番,从童年直到成年,从被剥夺跟他人的交往直到现在这行将就此了此余生的隐退生涯。我满怀喜悦地追忆发自我心的一切感情,追忆它那如此亲切而盲目的眷恋之情,回顾几年来在我头脑中产生出来、予我以慰藉甚于悲哀的那些思想;我准备对所有这一切都进行充分的回顾,以便怀着与追思时同样喜悦的心情把它们记载下来。这个下午我就在这样宁静的沉思中度过,而正当我庆幸这一天没有虚度而准备回家时,却被下面要说的这件事把我从遐想中召回。

大约六点钟光景,我正从梅尼孟丹山岗下来,走到差不多正对风流园丁酒店的地方,走在我前面的几个人突然闪开,只见有条高大的丹麦狗在一辆马车前飞奔,向我扑来。当我瞧见它时,它已来不及刹住脚或拐向一边。这时我想,要想不被它撞倒在地,唯一的办法就是腾空一跃,让狗在我还没着地之前就穿过去。这个念头来得比闪电还快,既没时间多想,也没时间照办,只是事故之前的最后一念罢了。直到我苏醒过来以前,我既没感到被狗撞着,也没感到自己倒下,后来的事也就一无所知了。

当我恢复神智时,天差不多已经黑了。我发现自己正在三四个年轻人的怀抱里,他们把刚才发生的事对我讲了。那条狗控制不了它的飞奔,撞上我的双腿,以它的重量和速度,撞得我头朝前跌倒在地;上颌承受着全身的重量,碰在十分崎岖不平的路面上,而那里正是下坡,脑袋比双脚跌落的位置还低,跌得也就更重了。

那条狗的主人的马车紧接着就跟上来了,要不是车夫及时勒住缰绳,可能就要从我身上轧过去了。这些就是把我扶起来,当我醒来时还抱着我的那几个人对我说的。在我醒来的那一刹那间我所见到的情景是如此奇异,这里便不能不说上几句。

天越来越黑了。我看到了天空、几颗星星以及一小片花草。这第一个感觉的一刹那真是甜蜜。我只是通过这一感觉才感到自己的存在。我就是在这一刹那间复活过来的,我仿佛觉得我所见到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我那微弱生命的存在。在那一瞬间我全神贯注,别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也没有什么清楚的意识,对刚发生的事也毫无概念;我不知道我是谁,又是在什么地方;我既感觉不到痛苦,也没有什么害怕和不安。我看着我的血流出来,就跟我看小溪流水一样,丝毫也没想到这血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在我心底有着一种奇妙的宁静的感觉,现在每当我回顾此事时,在我所体会过的一切乐趣中我找不出任何可与之相比的东西。

他们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却答不上来。我问他们我在什么地方,他们说是在奥特博纳路,我听了倒像是在阿特拉斯山似的。我接着问我是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哪一地区,结果还是想不起我在什么地方,直到从那里一直走到林荫大道上,我才想起我的住址和我的姓名。有位素不相识的先生好心陪我走了一段,当他知道我住得那么远的时候,就劝我到圣堂雇辆马车回去。我走得很好,步履轻盈,虽然还咯出很多血,但既不痛,也感觉不出哪儿有伤;只是冷得发颤,松动的牙齿格格作响,很不舒服。到了圣堂,我想,既然我走起来没有困难,那么与其坐在车上挨冻,还不如继续走着回去。就这样,我走完了从圣堂到普拉特里埃街间的两公里路程,既无困难,也能闪避一切障碍和车辆,所选的路线就跟我身体健康时一样。我走到了,打开临街门上的暗锁,在黑暗中摸上楼梯,走进了我的家;别的意外倒没有发生,只是最后摔倒在地上了。这一跤是怎么摔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的妻子在看到我时发出的尖叫,使我明白自己受的伤比我所想象的要重得多,然而当晚却安然度过了,也没有觉得哪里疼痛。到了第二天才发现,上唇从里面一直裂到鼻子那里,而在外面因有皮肤保护,才没有裂成两片。四颗牙嵌进了上腭,整个上腭都相当青肿。右手的大拇指扭伤了,肿得很厉害,左手的大拇指受了重伤,左胳膊也拧了,左膝盖也肿得很厉害,挫伤使我疼痛难忍,弯不下去。尽管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幸亏哪儿也没有折断,连一颗牙也没有碎;对摔得那么重来说,这真够幸运的,像奇迹一样。

以上就是这次意外事故的忠实记载。不出几天,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巴黎,但经过一番歪曲篡改,结果变得面目全非。这样的篡改,原不出我之所料,但我却没想到有人会编出那么多荒唐的细节,讲了那么多捕风捉影、吞吞吐吐的话,在我面前谈起时又是那样的躲躲闪闪,这样的神秘莫测倒使我不安起来了。我一向是讨厌这种莫测高深的神秘气氛的,多少年来我身边的这种气氛使我产生的恐惧之感一直就没有消失过,现在自然更有增无减了。在当时的种种怪事之中,我现在只提一件,其余的也就可想而知了。

警察总监勒努瓦先生,我跟他从来没有任何联系,却打发他的秘书来打听我的消息,殷切地提出要为我效劳,而他的那些建议,我看对我的康复并没有多大好处。他的那位秘书免不了一个劲儿敦促我接受他的劝告,甚至说如果我对他不信任,可以直接给勒努瓦先生写信。这种殷勤劲儿,还有那种吐露衷情的神气,叫我看出里面必有文章,然而我又猜它不透。那次事故的发生,继之而来的高烧,使我心里本已焦急不安,即使没有这样的事也够使我担惊受怕的了。万千令人不安、使人愁肠百结的猜测在我脑海中翻腾,我对周围发生的事做出这样那样的解释。这些解释与其说是体现了一个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人的冷静,倒不如说是一个高烧病人的谵妄。

另外一件事又来加深我心中的不安。有那么一位多穆瓦夫人,几年来总是来找我,也猜不透是为了什么。不时送点小小的礼物,经常无缘无故登门,做些索然乏味的拜访,这些都说明她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意图。她说起过她要写一部小说献给王后。我把我对女作家的观感对她说了。她转弯抹角地告诉我说,她写这部小说是为了重振家业,需要有人荫庇;这些,我都无可奉告。后来她又说,由于她无从接近王后,她决定把那部作品公开发表。我没有必要向她提什么忠告,因为她既没有向我讨教,而且即使我说了,她也是不会听的。她说要在发表以前把原稿送给我看看。我求她千万别这么办,她也就没有送来。

有一天,我病还没有全好,却收到了她的书,已经印好了,连装订都已完成,序言里对我夸奖备至,但语言粗俗,情虚意假,矫揉造作,使我极度不快。一目了然的拙劣谄媚决不会出之于善意,这我是不至于上当的。

过了几天,多穆瓦夫人又带了她的女儿来看我。她告诉我,由于那部书的一条注解,引起了轩然大波。原先我在翻阅这部小说时却没怎么注意到这条注。多穆瓦夫人走了以后,我就注意捉摸这条注的文字,这才发现她的访问、她的奉承以及序言里的谀辞的动机何在。我想,所有这一切,其目的无非是诱导公众相信这条注出自我手,把公众可能提出的指责引到我的头上。

我毫无办法去平息风波、消除它可能产生的影响,我所能做的就是不再容忍多穆瓦夫人和她的女儿继续对我进行虚情假意、招摇撞骗的访问,免得再给风波火上加油。下面就是我写给多穆瓦夫人的便条:鄙人不在舍下接待任何作家,对夫人盛情谨致谢意,并请夫人勿再枉驾是幸。

她给我回了一封信,表面上客客气气,字里行间却蕴涵着世人在类似情况下给我写的信里的同样的味道。我这是在她那敏感的心上插了一刀,从她信上的语气看来,她既对我怀有如此强烈、如此真实的感情,现在这么断绝来往,那是非死不可的了。这世上就是这样,在任何事情上表现出来的正直坦率都是可怕的罪过;在我的同代人看来,我既心地不正,又残酷无情,其实在他们心目中,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罪过,只不过是不像他们那样虚伪,不象他们那样奸诈罢了。

我已好几次离家走动,甚至时常到杜伊勒里宫去散步,有一天却发现有好几个人在遇见我时现出一副不胜诧异的神色,这才看出还有一些有关我的消息,连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我终于打听出来了,原来谣言四起,说我已经摔死了;这谣言传得那么快,那么难以平息,就在我打听出来半个多月以后,还有人在朝廷里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有人写信告诉我,《阿维尼翁信使报》在公布这一喜讯时,还曾以向我致悼词的形式,预言人们在我死后献给我的祭品将是辱骂和痛恨。

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还有一个更离奇的情况,是我偶尔听到的,迄今无法得知其详。有人曾办理预订手续,准备把以后在我家中找出的手稿付印。我这就明白,原来有人早就准备好了一部蓄意伪造的文集,好在我死后立刻伪托是我的作品出版。如果以为有人果真会把收集到的我的手稿忠实付印的话,那就真够愚蠢的了,这是任何有理智的人无法设想的,十五年来的经验早就使我不做此想了。

这些接踵而来的事件,再加上另外好些同样令人震惊的情况,把我原以为已经麻木了的想象力又惊醒了;而大家不遗余力在我周围布下的幢幢黑影自然又煽起了我心中的恐惧之感。我对这一切做出万千解释,竭力想去窥透这难解的谜团,结果搞得心力交瘁。这么多的谜只能产生一个结果,那就是肯定了我从前的一切结论:我个人的命运和我的名声已经被这一代人一致确定,我所做的任何努力都无法使我摆脱这一切,因为我如想把任何记录传之后代,就不能不先通过某些人之手传到当今这一代,而这些人都是蓄意要把这记录销毁的。

这次我想得更多。这么多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况,所有我那些死敌都由于命好而步步高升,所有那些执掌国家大事的人,所有那些指导公众舆论的人,所有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从所有那些暗中和我结仇的人中选出的对我进行阴谋暗害的人,他们之间的协同一致是如此异乎寻常,不可能是纯出偶然。然而只要有一个人拒绝充当同谋,只要发生一件阻挠的事,只要有一个前所未料的情况出来拦挡,就足以使这阴谋归于失败。可是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宿命,事态的一切演变却都使这些人勾结得更紧;他们那类似奇迹似的协同一致使我无法怀疑这阴谋的彻底成功是早就写在神谕上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看到的大量事实,都使我的这种想法得到证实,使我不能不从此把我原来认为是人的歹意的产物看成是人的理性所无法识透的上天的秘密。

这种想法,不但没使我感到痛苦心碎,反而使我得到安慰,使我安静下来,帮助我俯首听命。我不像圣奥古斯丁那样走得那么远,他认为如果自己受罚出于上帝的意志的话,也就从中得到了安慰。我的认命之所以产生,其动机确实不是那么毫无利害观念,然而却是同样纯洁,而且在我看来,更无愧于我崇拜的“完美本体”。上帝是公正的;他要我受苦受难,然而他知道我是清白的。我的信心正是由此而产生;我的心和我的理智向我高呼,告诉我我的信心决不我欺。因此,让人们和命运去做这做那吧,我要学会无怨无艾地忍受;一切都将恢复正常秩序,轮到我的那一天也迟早要来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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