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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0 23:4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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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定丰

出版社: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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趋光岁月

趋光岁月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趋光岁月作者:田定丰排版:汪淼出版社:东方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3-01ISBN:9787520702270本书由人民东方出版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推荐序在夹缝中更能体会美好的存在吴青峰

有多少回忆编织成裳,不是忘记,而是被细细收起;无法丢掉,于是藏进房间最深沉的角落,甚至上锁,不愿与人分享,更别说放进橱窗展示。

那或许是一件疲惫的战袍,弥漫着血腥的气味,用挣扎过的足迹,推着你铁了心往更好的人生前进;那或许是一件不忍卒睹的伤衣,在夜深人静时,飘进你的床席间,幽幽地陪你翻身,在梦里隐隐皱一下眉。

我们都有不堪面对的回忆,但是也会有当你面对了,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跨越的释然。书里关于父亲的这些经历,跟我自己的有些相似,但应该是地狱加强版了。有些章节甚至让我像看恐怖电影般,先闭紧了双眼深呼吸,才能继续看下去。

阅读的过程中,我是多么惊讶:书里的瘠弱少年,长成了今日这个有泱泱之气的人;他总是充满正能量,从来只字不提,也不让人察觉到这些情绪。现在,他愿意分享出来,想必经过一番挣扎,然而,想必也已让挣扎开出了花,结出了果。

我想起了他的摄影,想起了他拍摄的那些目光。一个人之所以可以记录下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无法察觉的美好,可能是因为他的心很美好,更可能是,他经历过不美好,于是在夹缝中,更能体会美好的存在。当美好出现,他不会挥霍,不会视为理所当然。因为曾经的不幸福,所以深知幸福的重量,让自己的幸福值得。这是幸福的,虽然这种幸福有点残忍,但,也最真,最实。

如今,他已经让他的幸福发光,要带给更多人幸福。别害怕,发光吧,我的朋友。自序我总是有能力自己找到光的方向

十多年前,有一位教授心灵成长课程的朋友,引导我做了一个关于“家庭图”的心理分析。我在他提出的问题中,开始思考自己的家庭关系,当图画到一半时,我发现自己心里竟有一股非常强烈的情绪波动,带着我抵达心里尘封很久的某个角落。我知道,那是一段被刻意“封印”的痛苦回忆。

我在它的前面停下了脚步,然后告诉我的朋友,我没有办法完成这幅家庭图。他看着我说,如果我不能面对自己的过去,这个阴影将会继续伴随我的人生。

我记得当时自己是这样告诉他的:我的人生再怎么黑暗,我总是有能力让自己找到光的方向。

尽管在父亲近乎疯狂的虐待下,我总在黑夜的恐惧当中,数着自己身上的伤痕;尽管我几度差点在他的恫吓下失去受教育的机会;尽管我逃学逃家,却总逃不开这残忍的命运,但我始终没有放弃过。

我在父亲的眼睛中看见了“恨”,在母亲的眼泪中体会了“爱”。我的前二十年人生,就是在这样的爱恨交织中度过,也在这些很多人难以理解的痛苦中,培养着自己在黑暗中找到光的方向的能力。

在我出生时就到海军陆战队当兵的父亲,经过三年军中不人道的训练,形成了残暴扭曲的性格。在这三年间,我们父子也因为没有接触,在情感上形同陌路。退伍回来后,他把人生中这最受苦的三年的痛苦,都发泄在我的身上,来求取他自己人生的平衡。

在我小小的眼睛里,他是那个随时可以踩死我的巨人,而我是他随时可以捏碎的玩具。于是,“爸爸”这个称呼,成了我叫不出口的恐惧。而我越叫不出口,他对我的痛恨就越深!

我们如此循环着这样的恶性关系。

后来,他用“赚大钱”这件事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后,就常对我说:“你不要念书了!跟我学做生意才会有出息!你看那些大学毕业生,不都是在公司里帮我提公文包?”

当时的我就想,是不是听了他的话,他就不会再打我了呢?听了他的话,就真的会“有出息”吗?后来,我拿了一堆他的工厂生产的水烟斗,跑到台北市的西门町摆摊,赚回了一些百元钞票给他,我才在他眼里看到被认为是“有出息”的眼神。

那一年,我才九岁。

但是,我的母亲经常用眼泪告诫我:“如果你不想变成你爸爸那样,你就要好好念书。”

我在这样两种不同的观念中慢慢长大。幸好,我选择去相信妈妈的话。

而父亲这个角色,让我从小在写作文写到“我的家庭”这个主题时,都必须借助对电影和电视连续剧中有关父亲角色的想象,来书写自己的家庭有多么美满。同时,还必须对老师和同学们说谎:“我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还有一个疼爱我的爸爸。”

直到夏天,学校的制服换季时,蓝色的短裤再也遮掩不了双腿的伤痕,白色的短袖衬衫也从里往外渗透出斑斑血迹。关于父亲和家庭的幸福谎言,终于被吕时珠老师戳穿,而我也因此得到她特别的关爱,每天放学后被留在学校里接受课后辅导。

我至今仍记得吕老师当时告诉我的话:“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不要因为父亲而放弃自己。”当时,老师无法介入学生的家庭问题,但她愿意每天多花时间陪我念书,让我知道,我可以因为受教育而和自己的父亲不一样。而且,吕老师是除了我妈妈之外,又一个我意识到的,存在于这世界上的爱我的人。

也是因为吕老师的提醒,我的妈妈才鼓起勇气和这个伤害她也伤害我的男人离婚,独自抚养我和弟弟长大。虽然当时逃离了巨大的阴影,但是一个女人要忍受贫穷,还要养育两个孩子,又是另一个极为艰难的挑战。

妈妈当时已经病痛累累,每天还要做两份工作养家。加上我和弟弟,一家三口常常省吃俭用却仍然入不敷出。被妈妈照顾长大的舅舅,会经常偷偷塞钱给我,让我拿给妈妈以便解决我们的困境。每一次,舅舅把钱塞进我手里时,我都充满了羞愧感。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不用别人帮助?我常常在心底问着自己,一次又一次。

这样的自问,成为我日后想要改善自己家里经济条件的动力,也促使我学习妈妈身上那种“打不死”的韧性。

接下来的几十年,这动力与韧性驱使我不断努力,让我不仅能攀上人生的巅峰,也让我在跌落谷底的挫败中找到重新崛起的力量,这是众人熟悉的我。

然而,很多人不熟悉的,却是一个爱恨依然在心底深处搏斗,不敢面对过去的那个怯懦的我。

当年,连一幅家庭图都没有办法画完的人,如今又为什么要自揭伤疤?我反复追问自己。

我放下了自己创造出辉煌成就的音乐王国,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去筑梦?而这个梦,不正是希望能给那些放弃梦想的人,带去一点点前进的勇气吗?

而筑梦的背后,如果不能诚实面对自己的人生过往,这梦想会不会只是虚幻的景象?

很多人以为,我是因为家人的支持,加上自己的努力和运气,才成就了一个看似“成功”的鲜明形象。我是要迎合这成功的“面具”,就像童年时想让老师和同学们以为我的家庭很温暖一样,继续遮掩下去,还是诚实地和从未离开过自己的阴影对话?

我没有因为父亲的影响而沦为社会边缘人。那是因为,我有一个对我充满期待的爱我的母亲,和一路上给我温暖的舅舅和吕老师,他们让我体会到了什么是“爱”。

而这份爱曾经改变我,那么我应该让更多的朋友知道这个真相,也让更多有相似经历以及正身处于这种黑暗之中的孩子们,不要放弃自己,活出独一无二的更精彩的人生!

我被“恨”遗弃,但也被“爱”拾回。如今我应该通过爱的能力,也让我的爱能拾回更多的“爱”。

但我也必须承认,在这过程中,当我和另一位作者保温冰一起回溯这些痛苦的记忆时,经常不能竟书而多欲搁笔。我原以为,岁月可以让伤痛结痂,让阴影遁形。谁知,这一幕幕仿佛人生倒带的情景,竟还是如此清晰,仿佛刚刚发生!

记忆回到我心底之后,固然让我很痛,而我不愿记忆的,却也从来没有放过我。它像一把刀,重新撕裂这看似已然平复、底下却千疮百孔的伤口,让我在每一次故作镇定的深呼吸里,都伴随着自己听得见的痛苦颤抖。

这一次,我选择勇敢地打开这尘封许久的封印。

如今,已十多年音讯全无的他,满身病痛,被人从大陆辗转送回台湾。如果你问我有没有挣扎,我必须诚实地说:有!

我挣扎在:我恨了他几十年,为什么还要在他老来无依时去照顾他?现在的我和他,是否还依然像形同陌路的并行线?我也挣扎在:我曾写出过那么多关于爱的语句,为什么此刻“拥抱”却变得如此艰难?我究竟能不能喊出那声从来没有叫过的“爸爸”?!

时间可以冲淡很多记忆,让人忘记很多事情。但那一次,他脱光我所有衣服,用铁丝缠住我的手脚,把我狠狠扔在马路上时,行驶而来车辆的紧急刹车声,至今仍隐隐在我耳边响起。

而妈妈被他催促着外出办事,却被大卡车迎面撞上,在医院生死攸关时,他只带着毫不在意的眼神冲我丢下一句:“你去医院看她。”那绝情的眼神,也被我一直牢记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我选择用书写重新记忆,去疗愈自己的过往,放下伤痛去学习原谅。但是,我要怎么才能从心底完全清除那个已如附骨之疽的黑色记忆?如果拥抱可以像橡皮一样,从此擦去那团黑色的人生污渍,那么,我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拥抱他。

每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痕

都来自上天成就的祝福

每一段黑暗深处的回忆

愿都是趋向光明的和解序幕养女阿莲,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后来扁担、竹篙、皮带也找上了她,在她身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但她总想着,以后她一定要告诉自己的儿女:“‌‌生我的不要我,那就不必感念;养我的愿意将我拉扯长大,再苦都要感激。”“姐,阿母为什么一直打你?”

阿莲虽然没办法回答,但弟弟这么问,她身上的伤疤,仿佛就被一对对的萤火虫衔走,不痛了。* * *

弟弟还只是个婴儿时,悬在她背上,牙牙学语,身上窜动的体温,让她说什么都要站稳脚跟。

竹帚细枝轮流飞来的鞭痕,一道一道累积出她的童年。特别是那个早晨,阿莲忘了倒掉阿母的尿壶,匆匆抓起书包就往学校跑。回家,阿母一巴掌让阿莲倒退三步,接着抓起尿壶往她嘴里灌——从此,阿莲惧怕那只尿壶,一如惧怕阿母。

后来扁担、竹篙、皮带也找上了她,在她身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但她总想着,以后她一定要告诉自己的儿女:“生我的不要我,那就不必感念;养我的愿意将我拉扯长大,再苦都要感激。”

阿莲认定,她空白的童年留给了弟弟。当襁褓中的弟弟咬着她颈项,彼此都有了安全感。阿莲知道,弟弟将来会代替她,好好用快乐将她空白的孩提岁月填满。* * *

后来,弟弟又问:“姐,你什么时候出嫁?”

阿莲摇头:“你还没长大,姐哪舍得嫁?”

谁知,弟弟微笑起身,竟也高过了她。他走离,身影邈远。阿莲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甲缝里的黑垢,怎么抠,也弄不干净。

阿莲走进浴厕,对着镜子抓起香皂,往头发上用力抹。* * *

隔天,在阿母经营的货运行柜台前,阿母告诉阿莲:“以后这位子,你可以坐。”当然,阿母说的时候很小心,她不能让阿莲将这句话误解为:以后这位子,就给你坐了。

阿莲闻着自己身上残存的皂香,战战兢兢地接过算盘。她的眼角余光看到阿母松开紧蹙的眉。

食指朝算盘的上排使劲一划,日子随时重新计时。阿莲开始学习与人对谈,慢慢褪去过往的胆怯。最后,她握着阿母给的零钱,在小百货店里考虑了半天,才带回一支口红。

那天晚上,她专注镜内未曾被吻过的唇。

一定有某个人,将进入她心头空着的地方。* * *

这天,来了一位说话带酒气的老人。“我来跟你们提亲。”

阿莲眯起眼,倾身向前:“啊?”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她不是没听懂,可是表现得却像想趋近细看些什么。

阿母在不远处,很快就咔咔咔快步走来,她脚下那双木屐,总能快速掌握一切。阿母将老人请入屋内,关上门。

阿莲忐忑不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些什么,只好不断制造出啪啪的算盘声,仿佛自己正忙碌着。

不久,老人脸上带着笑意,被阿母领到阿莲面前。“以后这就是你公公,”阿母说,“他答应让儿子入赘进来,我才同意的。”阿母啜了一口茶,茶泡在唇间嗞嗞作响。

阿莲的心情,就像柜台上那个珠粒凌乱的算盘。* * *

桌上的那盒礼饼,比起眼前这个即将和她共度一生的男人,要来得鲜明多了。

夫妻拜完堂,这个名叫阿源的入赘女婿仗着酒意,大手掀开蚊帐,强行进入她体内,和着汗水粗蛮地抽动下体。阿莲才想起,自己是见过他的。

隔日,阿莲蹲到屋后的水龙头下,用力搓洗床单,双眼无神。她只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已凝缩为月历上一小块发亮的微光。

结完婚,阿莲不再被阿母痛殴,肩膀上的负担却添加了,她硬是把货运行的一切打理得无可挑剔。至于阿源,闲在家里不做事,一双细眼会跳舞,偶有婆婆妈妈辈的女人来货运行,阿源就和她们抬杠得特别起劲。阿莲知道,这位夫婿很难一眼看透,这个特质为他带来女人缘。

又过了不久,阿莲时常一阵作呕,她捂住嘴,肚皮日益隆起。

阿源马上要去当兵了,她焦虑地数着日子,竟打坏了那个旧算盘!孩子还没出生,新开的远东百货就剪彩,隔壁月霞阿姨兴高采烈地奔到了她耳边说,在开幕典礼上看到影星唐宝云和谢玲玲呢。

阿莲想,若远东百货早一年开张,那么生命中第一支口红,该会出自那儿……假如换了支口红,那么阿源会不会出现在她生命里呢?那天晚上,有股香味敲了门。原来是阿爸端进来一碗鸡汤,要她趁热喝。

第一次,阿莲流下感动的泪。1 爸爸

面对这些夜以继日的轰炸,妈妈虽疲惫,但比起日夜担心爸爸回不来的那几年,起码踏实多了。也或许,她并非真的无精打采,爸爸的归返,等于将她的身份给拼凑出来——尽管带回那么些始料未及的暴戾。‌‌

妈妈生下我的隔年,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了。

至于爸爸,他没登上月球,却被征召去澎湖 [1]当蛙人 [2]。襁褓中的我则睡了他的床位,每天用哇哇哭声打散妈妈怅然若失的神色。

经营货运行的是外婆,当家的也是她。我几次躺进她的臂弯,并从她的臂弯看到妈妈看着外婆的眼神。外婆越是笑开怀,妈妈越难掩母爱权利被强占的不甘。

我比较喜欢跟外公玩。

爸爸不在,妈妈老是无精打采的。在货运行里,光一件货车抛锚的小事,都能被她想成爸爸是死是活的征兆。当兵这一去,可要磨个三年,回来还会是当初那个人吗?

这样自问自答也不是办法。

所幸,我哭我笑,总能转移她的注意力。我学走路、握起筷子……怎知外婆却从我碗内夹走荷包蛋,放进舅舅碗里。仿佛我越长大,就越威胁到屋内某个人的存在。

渐渐地,我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人,叫作爸爸。每当我问起这位名叫“爸爸”的人,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只探出水面的青蛙,眼睛大大的。

有一天,我正趴在地上找弹珠,一个黑影猛然逼近,从我眼前走过。爸爸没有死,他回来了!

我仔细看着爸爸,发现他的眼睛一点都不大,不像青蛙。他手臂健壮如货车,血管蹿动着油门被踩下后般的力量——他走向妈妈,脸上一副“回来了只好跟你过一生”的表情。转身,他“轰”一声睡下,海军陆战队给了他应付明天的能力。他不怕,也什么都不必正眼以对。

爸爸将自己锻炼成了一只雄蛙,对他来说,其他人都是小虾米。货运行壮汉进进出出,爸爸的脏话也没停过,他跟任何人都合不来,成天鸡飞狗跳只差没蛙跳。

仿佛爸爸嫌在货运行闹得不够似的,外婆帮他消耗剩余的力气。爸爸动辄会对外婆叫骂出各种侮辱性的句子。我远远坐到货运行对面的门庭,往脚前立起一块砖头,想象着自己被吵得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准备要大踩“油门”扬长而去。

外婆破口大骂:“畜生!来这里讨债的,你们全给我死出去!出去!”一句给爸爸,一句给妈妈。

至于屋外电缆线上的麻雀们,也一只认领一个字,翩然飞去。

欻啦!大锅一炒,香气四溢,外婆怒火大开,料理出丰盛的一桌,猪脚、黄鱼、红烧肉,还有三副碗筷:给她自己、舅舅、外公。“出去,你们不准吃!”外婆对我们喝道。

夜里,舅舅端了满满一碗红烧肉给我,搛开肉,底下还有很香的煎鸡蛋。我看着他,什么都没问。恐怕舅舅比我更难理解:为什么水和火要放在同一碗里?外公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我们。对他来说,外婆的气焰就像一把让他无可奈何的火,能将院内的一切熊熊烧尽。

对此,爸爸倒是嘲讽以对。“你看你阿爸,那副德性,男人的脸都被他丢光了,跟你说,我骂你阿母,是替你阿爸骂的啦!”爸爸对妈妈说。

妈妈苦劝爸爸:“阿源,不要这样讲啦,再怎么样,这间货运行也是阿爸在撑着。”“呵,他在撑?连一个疯婆子都搞不定,这就是他撑出来的结果。”爸爸抓起一瓶酒踱到柜子旁,往梳妆台一敲,瓶盖应声掉落,“我看喔,你弟弟以后也差不多啦!跟你说,如果我以后像他一样没出息,你就可以把我休了。”

妈妈盯着梳妆台边缘满布的敲瓶盖的痕迹,一点都不想回应。

爸爸继续叨念:“你又不是他们亲生的,还替他们讲话?以后货运行,还有那疯婆子存的一堆钱,还不都是你弟弟的!”

看妈妈不再作响,爸爸却变本加厉:“我每次看你老爸那么窝囊,都很想笑。”“笑?”妈妈这下生气了,“笑谁?你吃这儿住这儿,有什么资格笑别人?”

一股怒气,在爸爸脸上缓缓扩散开来。但他这次没有发作。“好,没关系,你招赘我很了不起?等我以后成功,你就知道了,我绝对会给你好看。”“阿源,不要再喝了啦!”“去死吧,住在这个疯人院,不喝的话,我早晚会跟你们一样。”爸爸的话,随着弥漫的酒气,让他发出神经兮兮的笑声。我紧缩起身子,看着窗户,心想,希望窗户帮帮我们,早点让酒气离开,爸爸才会变回一个正常的爸爸。

面对这些夜以继日的轰炸,妈妈虽疲惫,但比起日夜担心爸爸回不来的那几年,起码踏实多了。也或许,她并非真的无精打采,爸爸的归返,等于将她的身份给拼凑出来——尽管带回那么些始料未及的暴戾。“忍一忍就过了啦。”她对隔壁的月霞阿姨说。

至于爸爸,他看外公的方式,正是他激励自己早点脱离这个货运行的动力。* * *

外婆被爸爸气到快中风,因此把气全撒在外公身上,在她霸气的吆喝、咆哮中,外公的存在越来越渺小。

不久之后,爸爸实践了他的诺言:我们要走了,真的要离开货运行了。

打开皮箱,环顾卧房,妈妈看着这些年下来屋内有哪些东西属于自己。行李收着收着,她解脱般,哭着笑了。

最后一个晚上,我气喘吁吁奔回家,看到累瘫的妈妈靠在皮箱边小憩。“妈妈。”我轻轻将妈妈推醒,告诉她,我看到了萤火虫。

妈妈微微一笑,闭上眼。几只萤火虫,飞入她梦里。* * *

我们拎着大小行李,驶上一条漫漫无尽头的公路。

有点落魄,但起码我们家终于可以跟装电视的纸箱上面的图片一样: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我。

爸爸妈妈联手将行李往眼前出现的眷村 [3]矮瓦屋一丢,“丁零当啷”。我找了个角落躺下,睡醒时,那些家当已各自找到位子乖乖待着。爸爸不见了,大概去找酒了。妈妈蹲在厨房一角研究怎么开伙。当天晚上,我们坐在地上吃酱瓜配稀饭,像早餐。

爸爸和妈妈不想讲话,一定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他们偷偷吵了一架,又或者,是一些我不必懂的,大人才懂的事。

隔壁的慧姨知道我们刚搬来,吃饭的钱都押在房租上了,特地送来一包两台斤 [4]的米:“给你们分着吃。”

分着吃是什么意思?

每一天吃一点?还是妈妈、爸爸和我自行平分?

那包米还没吃完,慧姨又邀我们假日去她家吃饭。我乖乖坐着,两腿悬在凳子边缘晃着,大人们聊得天花乱坠,爸爸好像跟谁都可以做朋友,做完朋友又可以就地吵起来。

后来,就算不是假日,我们也去她家吃饭。因为慧姨,妈妈又认识了更多同样名叫妈妈的妈妈。有时妈妈煮好饺子说要送一盘去给慧姨,半路遇到阿卿嫂聊开,饺子易主……整座眷村就是一个家,半路碰上谁,都可以不屈不挠地聊下去。

两台斤的米吃不了多久,爸爸也必须要用体力去换更多的米回来。他到煤气行工作,开货车分送他灌好的煤气罐。我则跟着妈妈往有水的地方去,看着她蹲在河边洗大塑料袋,这是从邻近大饭店里回收的,据说洗干净后,会做成水管。看她大费周章甩着沥着,还要晾干,洗不到几个就累得满头大汗。我坐在远远的大石上,生怕妈妈洗得不耐烦,会将大塑料袋化成一双翅膀,振翅而去。* * *

这里叫杨梅 [5],不是台北市。“在这里,赚不到钱啦!”爸爸不止一次愤愤不平地说。

对爸爸来说,回台北,才有成功的可能。在这个可能性兑现之前,他就像个耍脾气的小孩,用力搁下碗说:“阿莲啊,我跟你讲,以后,家里的事情,不要对别人讲太多。”“我跟谁讲啦,不就阿慧而已吗?”“阿慧而已?你不知道那个女人有四只嘴巴?我一个月赚多少,需要你说给整个村子来笑?”“阿源,你怎么会这样说?我们只是聊天而已,没有人会笑你。”“没有人是不是?人家笑,是不会让你听到的!一个女人家,四处叽叽喳喳个没完,你会赚钱是不是?洗塑料袋赚很多?会赚的话,家给你养好不好?”说完,爸爸拿起筷子往灶台摔去。

我放声大哭。

爸爸起身继续骂:“我再怎么落魄,也不会像你阿爸那么没用!”

说完,他离开家,走向酒。* * *

在杨梅的眷村生活了两年,爸爸妈妈又匆匆将行头搬上货车。

就这样,一家三口,又伴着满满一车斗的家当,驶上公路。我对这样的离去并没有多大感触,坐在妈妈的腿上,就像要驱车出游一样,只是东西带得多了点。

那天下午,货车驶入楼宇林立的台北市,广告牌上好多明星笑着的脸,一张张倒退……

在那个叫作新家的地方,有爷爷在等我们。是爸爸的爸爸。

或许他也没在等我们,他只是揉着眼睛,懒懒起身:“来了?”说着,他打开电视,习惯性地爆出一句粗口,跑去屋外调弄天线。我们便趁这个时候,将行李拖进来。[1]. 澎湖:澎湖列岛,由64个岛屿组成,位于台湾海峡中央,西与福建厦门相对。[2]. 蛙人:台湾地区对当地海军陆战队士兵的昵称。[3]. 眷村:通常是指1949年起至20世纪60年代,台湾当局为了安排自大陆迁徙至台湾的国民党军及其眷属所兴建的房舍。此外,驻台美军及其家属在台的宿舍,包括前述人士自行搭建的一些违建,亦被称为眷村。[4]. 台斤:台湾地区的重量单位,一台斤为0.6千克。[5]. 杨梅:旧名“杨梅坜”,位于台湾省桃园县南部,曾是台湾省人口第一大镇。2 酒海

侧过头,看爸爸靠坐在木门边沉沉打着鼾,他一醉,哪里都能睡着。蟋蟀大肆鸣叫的夜晚,什么昆虫进出爸爸嘴里都不奇怪,他隔天照样咂咂嘴,跳上他的货车,轰隆轰隆驶向未知的方向。

新家是爷爷的工寮 [1],在台北市富锦街。过去在杨梅,爷爷只来看过我们一次。换句话说,在这个工寮里,我要学习辨识“爷爷”跟“外公”的不同。爷爷一腿蜷在凳子上,两眼直直地审视着我和妈妈对这个新家的不适应,一句“住不惯就出去”几乎随时准备蹦出那满是黄牙的嘴里。

他和爸爸最大的共同点,是看到酒就像巧遇崔苔菁 [2],整个精神都来了。

当爷爷那一双熊猫眼瞪得又圆又大,嘴里传出污浊酒气时,你很难不去担心:这样的人一手促成的婚姻,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和妈妈并排躺在木板床上,妈妈已睡去。我频频被外面传来的争执声吵醒,似乎是爸爸和爷爷正在互喷口水。听不清两人在嚷什么,我只纳闷着,为什么酒瓶里的液体,一直都是满的?看起来就像之前听过的聚宝盆故事,一滴口水喷在瓶口,酒瓶里的东西就会漫出来。

几个晚上下来,鹅黄色的灯泡总按时把爸爸和爷爷的轮廓,装饰出一模一样的醉态。从我躺着的角度看过去,不禁要想:今天跟昨天,不是应该不一样吗?“搞什么,酒都被你喝光了!”“再买就有了啦!”“再买就有?你当我财神爷?你来这儿是要把我气死,我收留你一家三口,不是来害自己短命的!”“去说给老天爷听啦!看他会不会可怜你,下一点钱给你好过年。”“去死!”爷爷将酒瓶往地上一摔,碎片溅起,我瞬间尿湿,哇哇大哭起来。

但他们对我的哭声恍若未闻,死命要分出胜负。“你给我出去,我要让你死!”爷爷掐着爸爸的脖子,两人纠缠着往外蹒跚而去。他们打架的方式,就像在训练彼此如何成为真正的男人。也或许,在爸爸眼中,爷爷虽然不好相处,但起码比货运行的外公像男人。

隔天,趁妈妈未醒,我脱下裤子,蹲到屋后的水龙头边开始冲洗,边想:以后我会不会变得跟他们一样?* * *

很快,爷爷就将注意力从酒瓶上移开,分派工作给我——要我找铁钉给他。我开始得意地将手里歪七扭八的铁钉塞到爷爷粗糙厚实的手里,再转身快步奔跑,出去寻找更多的木条,从上面拔下更多的铁钉。

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在意大人看我的眼光,我想当个帮得了他们的小孩,让爷爷拿那些铁钉去换钱,买更多的酒。我懂得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只要帮爷爷得到更多的酒,他就不会像爸爸那样吼我。

木条对我来说,宛如一片森林,为了探索森林深处,我甚至横越马路——妈妈再三叮咛我不准过去——潜入马路对面的铁工厂里面找钉子。

只去了三次,就被逮到,并换来爷爷的一巴掌。“收留你,不是叫你来这边丢脸的!你这样叫我以后怎么跟人家交代……”

我怔怔地看着爷爷紧紧握起的拳头,如果他一拳挥来,我可会高高飞起?

爷爷仿佛也在避免这可能性。他倒退几步,摸到一瓶酒,将满腔怒气转移到瓶上。“你老爸喔,以前就是爱偷东西,被我打到跪地求饶,还有一次……”他一边骂,一边得意地细数着以前教训爸爸的丰功伟业。

妈妈循声走过来,没帮我,也加入教训我的行列,给了我另一边脸一大片冒热的五指印。“你哟,给我差不多一点!好的不学,去跟人家偷什么铁钉,小心我叫你爸爸用铁钉把你钉起来!”

整天,我害怕着他们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幸好,爸爸返家时脚步东颠西倒,跌跤一头撞响了铁门。

他将妈妈拖起来,强压在她身上,床咔嗒震着。“阿源,不要啦,已经很晚了。”“不要?要不要是你可以决定的?!”“阿爸他们都在睡了。”“在睡又怎样?床不就是用来睡的?我现在就是要跟你睡!”“唉,不要啦,我忙一天很累了……”

啪!黑暗中清脆的一巴掌。“我警告你,给我乖一点,不要以为招赘就了不起。再不给我听话,我叫你阿母过来给你收尸!”

咔嗒、咔嗒、咔嗒,木床的震动,趋于规律。

咔嗒、咔嗒……* * *

几个月后妈妈突然变胖,我怀疑有人把妈妈当作气球,对她吹了气,身体肿胀,肚皮也大了起来。“生个女的,恰恰好。”

我已经五岁,也看电视连续剧演过,大概知道妈妈和她的肚子会发生什么事……可是,看妈妈有时弓着身子,明显不舒服,我有点担心,又不知该怎么让妈妈肚子里的东西快点出来。

侧过头,看爸爸靠坐在木门边沉沉打着鼾,他一醉,哪里都能睡着。蟋蟀大肆鸣叫的夜晚,什么昆虫进出爸爸嘴里都不奇怪,他隔天照样咂咂嘴,跳上他的货车,轰隆轰隆驶向未知的方向。

就这样,妈妈也从工寮找到一个秘密基地,每当她不舒服,就蹲到草丛边去捂住嘴,那边有条沟,方便她呕出任何液体。看着妈妈蹲踞在工寮一角,我害怕她肚里那颗球会不小心跟着水沟里的水一起流走,却不晓得该如何阻止这种坏事发生。

我好担心自己永远不会长大。

不能保护妈妈。

爸爸和爷爷这两个大人,成天互推该轮到谁买酒,甚至为此大打出手。在他们眼中,最视而不见的,就是妈妈的大肚子。爷爷酒后甚至开妈妈肚子的玩笑:“阿源啊!我看阿莲现在比你力气大喔……”“比我力气大?要不然就来比一场,看我会不会一拳给她贴墙上。”“哈哈,你看她那双腿,我看哪,生一生,也肿得差不多可以跟你去做粗工了。”“做粗工?让女人出去做粗工,男人的面子哪儿挂得住,我看喔,她还是蹲在家里好好反省!”爸爸说完瞪着妈妈加重语气说道,“给我反省!”

反省什么?爸爸没有继续说。

我紧紧偎依着妈妈。

工寮是片酒海。* * *

那个烈日的午后,铁钉特别多,我满头汗,兴高采烈地拔出一堆,还特别积存到双手满满,才快步蹬到爷爷面前邀功。

只见爷爷冒了满头大汗:“去跟对面借电话,快!”

我愣愣地望着他莫名的指示,只想将双手满满的铁钉捧高,让他看得更清楚点。“去请人家打给你爸爸,说你妈妈生了。”

妈妈……“去啊!”

我拔腿冲过马路,对着卖槟榔的阿姨叽里咕噜了一堆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随即趴倒,哇哇大哭起来。十分钟后,哭肿眼的我走回家,发现工寮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地上多出一摊血水,我呆呆站着,看着它仿佛还残存余温的状态,像趴伏于地面的兽类,随时会活过来。

就在这时,我跳到木床上,再度放声大哭,哭累后的梦,或许是一个刚落地的小孩,高高举起一把榔头,后头三个大人跟着走,越走越远……也可能是一个小婴儿,驾着小车,沿着树干,驶向树枝、树梢,大人们仰头,朝他笑着……笑着。

我不记得了。

应该是这类梦境没错。

爸爸一脚将门踹开,将我带回现实。他说:“妈妈生了一个弟弟。”不必他问,我说什么都会跟他上车,去任何地方。

他抓起一瓶酒往桌角一敲,瓶盖应声掉落。仿佛酒稳住了他的情绪,货车上他慢条斯理地讲起一些关于一家人的事,大概是说,多出一个弟弟,我以后要好好听话,别再乱偷铁钉讨打。我迅速回想起那战战兢兢的一夜。有哪个时机妈妈可能趁我不注意私下告诉爸爸我偷铁钉的事?我知道不会是爷爷讲的,他酒一喝,什么都不管了。“哎,我在跟你讲话!”爸爸推了我一下。

我侧过头看爸爸,正好是红灯。“还有,如果爸爸不在家,帮我看着你爷爷,不要让他乱来……你以后是哥哥了,听到没有?”

爸爸带鼻腔的闽南语,把“乱来”这两个字,咬嚼得有点斯文。

那一刻,他在我眼里,仿佛回到脱掉蛙人装、刚洗完澡般干干净净的模样,身后是午后的暖光。

我知道,这不会维持太久,新生婴儿的哭泣,正朝我们冲撞而来。这个哭声带来的变化,就宛如爸爸当初离家跳入大海溅起的浪花那么巨大。[1]. 工寮:原指工人干活休息的地方,后来用人单位提供的单身宿舍也被包括在内。[2]. 崔苔菁:1950年出生于台湾台北,是台湾地区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歌坛巨星、主持人,以美艳性感的形象深入人心,当时有“东方玛丽莲”之称。3 两台斤的新生儿

弟弟活过来,就像点燃了什么。应该是点燃了这个夏天的台风吧。台风过境,对工寮来说,不只是过境。头上的屋顶,铁皮被风吹动,传来咔啦、咔啦的声音。

到医院后,医生对保温室某个箱子指了指。

爸爸与我反应不一样,他皱起眉头,我则耐不住性子直接嚷了出来:“不是啊!那不是,那不是弟弟耶……”“阿丰,不要乱讲话!”“可是真的不是啊!”

一个刚出生的弟弟,就算看起来不像爸爸、不像我,他至少应该有连续剧女主角抱在怀里的大小吧?他至少要可以两手捧着,而不是一只手就可以抓起来啊!“明明就不是这样啊!”

我的后脑勺被重重赏了一巴掌:“给我闭嘴!”

爷爷走过来说,妈妈已经清醒多了。

我们跟着护士走。这是我第一次来医院,以前总以为诊所就是医院,现在才知道,医院有长长的走廊,肠子一样蜿蜒。总是因为一些不好的事情才让人们走入这里:死伤、瘫痪,特别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新生儿。

妈妈虚弱地倚坐病床上,铁碗内的粥满满的,也凉了,却一口都没吃。我走上前,想握她的手,可是在爸爸和爷爷面前,我迟疑了。爷爷滔滔不绝地对爸爸转述了一遍医生的话,大概是说,生得太早了,小小一团才两台斤,活不了多久,只有死在医院里或医院外的差别。“准备办后事吧。”爸爸摇摇头,下了结论。

妈妈对他狠狠一瞪。“阿莲,医生都说没救了。”爷爷劝道。

妈妈把狠厉的眼神,原封不动移到爷爷脸上。“孩子是我生的,不是你们生的,我说救得活就救得活!”“搞什么!生孩子了不起喔?住院不用钱是不是?你当我是有钱人,我整天累得跟狗一样,比不上一个小崽子是不是?”

妈妈悲从中来,哽咽地说:“阿源,这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怎么可以说放手就放手?不行的啦!”“不行什么啦?!”爸爸一股怒火烧起来,“你一个女人家能懂什么?养孩子很辛苦的,就算救得活,我们养不养得活,啊?!”

其他病人纷纷往我们这边看。“好啦!阿源,这样难看,不用再跟她争了啦,这个女人不知死活,她自己会知道的啦……”爷爷拉着爸爸往外走,丢下一句,“东西收一收赶快出院,住院很贵的。”

我趴在床沿,握住妈妈的手,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

不知为什么,我喜欢病房这种干净、安静、凉凉的感觉。* * *

隔天,我看着她,看她看着两个男人碰都不碰一下的弟弟。妈妈抚着他的头,孱弱的脸颊、肚子、腿,双眼未睁的弟弟,随时离开人世都不意外。就算这样,他也是我一天的弟弟。

很快,这小小一个两台斤的生命,开始间歇发出咳嗽声,仿佛有只恶魔卡在他喉内,随时会将他带走。那些咳嗽,随时可能成为一句遗言,妈妈情不自禁地将耳朵往他嘴唇贴附——不管弟弟什么时候走,妈妈想及时听到那句话。

仿佛秒针也卡在原处咳着。

就是咳不出来。妈妈一心急,抱起他,往返踱着。

看着妈妈一筹莫展的样子,我也紧张起来。

整间工寮,像倒数计时的炸弹……“不行,这样不行。”终于,抑制不住情绪的妈妈,一鼓作气,快步往外走。“妈妈,你要去哪里?”

我紧跟着妈妈的步伐,上公交车,下公交车,妈妈两腿蹒跚撞入中药店,千拜托万拜托,“你一定救救这个孩子……”老板勉为其难称了一包药材给妈妈,眼中流露出无能为力的愧疚,只差没将弟弟放到秤砣上。

妈妈不是看不出那种眼神。她把钱放下,随即往大街大步迈去,台北市那么大,一定有谁救得了弟弟……

又是巷子又是小弄,走累了,妈妈拐进公共电话亭,话筒那端是外婆家隔壁的月霞阿姨,妈妈讲着讲着哭了出来,她的啜泣,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形成巨大的回声。

以前住在眷村的时候,慧姨送了两台斤的米给我们,我们没回礼。现在,老天就把两台斤的苦难送还给我们了。一定是这样的。

妈妈挂掉电话,匆匆走出电话亭就拦下出租车,一定是月霞阿姨给了她一个新地址。

我们在一座庙前下车。一位婆婆走出来,妈妈抱着弟弟含泪叩求,当婆婆拿出一把剑,我立刻跳开,躲得远远的。婆婆比画了几下,拿剑朝自己舌头就割,我蒙住眼,透过指缝看到她将血涂在符上,跟妈妈说了些什么。

尽管我躲得远远的,但我知道,那婆婆一直都注意着我,一定的。* * *“来,阿振,喝!”妈妈对孱弱的弟弟说。

不记得妈妈去哪里找了七种不同姓氏的人家,又很麻烦地收集到那些水、那些姓氏,以火点燃,浸入碗里……也不记得妈妈是怎么喂弟弟喝下那些符水的。

但弟弟不咳了。

手脚也动了起来。

有时弟弟脸上出现一抹轻轻扬起的笑。这对此时憔悴许多的妈妈,太重要了。

以后我一定要对弟弟很好很好,来感谢他好起来。* * *

弟弟活过来,就像点燃了什么。

应该是点燃了这个夏天的台风吧。台风过境,对工寮来说,不只是过境。头上的屋顶,铁皮被风吹动,传来咔啦、咔啦的声音。我紧抱住妈妈,弟弟号啕的哭声不输雷鸣,爸爸什么都不怕,窗外风雨交加,他对镜系着领带,脸上自信满满,好像要台风走着瞧!风雨一过,爸爸就要出门干场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只不过,在他印证自己满腔的野心之前,还得将被台风吹落的木门修好——这指望不了妈妈,不然,谁来安抚弟弟呢?

我看着惊魂甫定、泪眼汪汪的弟弟,那个大人口中行将死去的小生命,眨着大眼睛。当初他虚弱得让月霞阿姨看到差点脱口而出:“这孩子如果活过来,应该也没办法学会走路。”她会把看到的带回去告诉外婆,而外婆会幸灾乐祸。若外婆真的幸灾乐祸,我说什么都要高高跳起来,用双手挡住外婆那张狰狞的笑脸,不让妈妈看到。

现在,只要弟弟长得比谁都好,就是最好的证明——证明妈妈是最好的一个妈妈。* * *“我看喔,我去抓一只狗来养好了。”

爸爸边说边津津有味地啃着鸡腿,这令我产生一种他更想吃狗肉的错觉。“养狗?狗饲料很贵耶。”妈妈淡淡回应。“谁叫你买狗饲料了,泔水喂一喂就好了。阿丰瘦得都快被鬼拖走了,狗还吃那么好。”

我怯怯环抱着自己。太瘦真的会被鬼抓走吗?

爸爸将鸡骨头咬碎,吮着骨髓:“不弄一只狗来看门,哪天阿振被抱走卖掉,你眼泪都擦不完。”

不无道理。妈妈点头默许,却贫嘴地补上一句:“除了你爸爸,还有谁会做这种事?”“什么,你看不起我们父子就对了?”爸爸拍桌,惊天动地,屋顶似被掀动了一下。“阿源,我随口讲讲,你不要生气啦!”“等我赚大钱喔,我就叫你当狗爬给我看!”他将一旁的凳子踹倒,弟弟哇哇大哭起来。

这哭声解救了妈妈。她往哭声走去,饭还剩下半碗。* * *

没几天,爸爸带回一只狐狸狗。它是白色的,当然,不全白,有点脏,妈妈抓起水管朝它走去,它甩着身体想要挣脱,水花四溅,但冲洗完毕,就乖得像认了新主人似的,跑几圈一干,皮毛蓬松好好摸,腿看起来像四株覆满白雪的茂密的树。

看妈妈把弟弟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也强装不在意,开始把注意力分给狐狸狗,煞有介事地对它做起同样的事。

它叫Lucky,是爸爸取的名字。我偷偷问妈妈,妈妈再去跟对面槟榔摊确认,我们才知道是幸运的意思。爸爸现在的事业,需要“幸运”这两个字。

爷爷醉倒不算的话,我们一家共四口,加一条狗。慢慢长大的弟弟,将窄小的铁皮屋逐寸撑满,像吹气球那样。

爸爸果然不容许铁皮屋爆炸。

所有家当运上车,我们又要搬家了。爸爸没有直说,但我一直知道,当初一到这里,他就蓄势准备离开这个地方。他对爷爷没好感,一如我不知该怎么跟他开口好好说完一句话。我常想,工寮里一定是藏了某个发射器,爸爸每天偷偷按压它一次,按越多次,发射得越高,等时机一到,“咚”一下就把全家都发射出去了。

然而货车上,弟弟的哭声把我们拉住了,一点都没有飞的感觉。4 球

球还没出现,爸爸就开始往外逃。有时,有女人娇嗔的声音跟着一起回来,爸爸不会让那声音进门。但妈妈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新家在台北市南京东路尽头的麦帅桥下,是一幢小公寓。

一下车,爸爸妈妈就拉着沉重的行李往上走,这是我们第一次住在比一楼高的地方。

既在桥下,也在楼上。我喜欢站在阳台,有种奇特的张力。尽管二楼不是最高,但第一次住比一楼高的地方,仍让人兴奋了好些日子,从阳台望下去,好多事可以做,又偏偏不准做。我喜欢这种体内骚动着的长大的感觉。“妈妈,你看、你看!有牛耶!”“阿丰,你不要跑太远,牛很危险的!”“不会啦,我把它带回家养,它就会听我们的话了!”

奔跑在麦帅桥下的草坪上,为了练胆量靠近牛群,这里值得我耗上一整天。

Lucky跟着我跑上跑下,爸爸在楼下叮叮咚咚,我溜到楼梯间弯低身子偷看,发现他和一群壮汉在弄机器,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是要做什么。我只知道,这一定跟爸爸的领带有关。

晚上,爸爸常常出门,直到半夜,才伴着酒味回家,鞋子一拽,带着满身疲累就往妈妈身上趴,我感觉到妈妈想挣开,要彼此纠缠好一阵儿,直到一方认输。

几天后,楼下噪声逐渐规律,我再跑下楼,发现多了好多工人。有人打磨,有人焊接,有人抬眼看到我,微微一笑又埋头继续干活,仿佛我也是工厂里的一部分。“这都是我们的吗?”我心想。轻轻想,不敢用力想。

我转头看妈妈,弟弟在她怀里,已经五个月大,应该不会再有谁来把他带走了……但妈妈的眉毛皱得好深好深。以前她和邻居聊天的轻松欢快,已全然从她脸上褪去。* * *

某天,阳台传来爸爸的呼喝,我竖起耳朵,捕捉到一句:“又有了?!”

我挨到门边,看到爸爸指着妈妈破口大骂。“我整天为这个家累到命都快没了,你就不会注意一点?”“是要注意什么啦?每次你硬要爬上来,我不顺着你,你又要发脾气。”“哦,所以都是我的错?你自己都不爱、都不爽快就对了?要这样说的话,我出去外面找女人就好了,何必劳驾你?”“阿源——”妈妈上前,想拉住爸爸。“找死啊!”爸爸用力甩开,“大的哭完,小的哭,现在你又生一个来一起哭,整天哭不完,被你们哭倒霉了啦!去死吧!”

是一颗把弟弟带来的那样的球吗?

妈妈捂住嘴,啜泣起来。

爸爸吁着怒气,话没停。“要生的话,赶快生!我有很多事要忙的。”“你以为我想生?每天都忙不完了,还有力气背一颗球十个月?生孩子很累的耶!”妈妈迸出了泪。“你怀胎了不起?我成天累得跟狗一样就活该?也不想想是谁帮你养两个儿子!”“那就不要养嘛,我带着两个儿子去跳河好了!”“去死吧!”爸爸一巴掌对着妈妈脸上甩下,“疯婆子,跟你阿母一个样。”

远方两只牛,缓缓从他俩前面走过。* * *

有个哭声不停的弟弟,我无法想象妈妈如何能承受肚子再度隆起。越缓慢,就越折腾人。我想,如果可以,妈妈宁可那颗球一夜之间冒出来吧!

球还没出现,爸爸就开始往外逃。

有时,有女人娇嗔的声音跟着一起回来,爸爸不会让那声音进门。但妈妈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 *

妈妈强撑起精神,打点一楼工厂里机器的运作。当时我不知道那叫作工厂,事实上,它不具规模,反而像在偷偷摸摸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起初数月,爸爸连薪水都发得吃紧,因此才更仰赖干练的妈妈,工人们也信得过她。

球越滚越大,妈妈挺直腰杆,不让球拉着她鞠躬,我看得出她很辛苦,也知道她没时间陪我。我拉着弟弟和Lucky,到河堤草坪,去野餐般用力坐下,我捏起一颗沙士糖 [1],在弟弟舌上沾一下。“阿振,这是沙士糖,说,糖果……”

弟弟挥舞双手,想抓。Lucky不知跑哪儿去了,但我不紧张, Lucky不管跑得多远,最后总能自己找回家来。

回到家,妈妈已将行李弄好,刹那间,我以为又要搬家了。“去外婆家住。”爸爸说。

我点点头,知道爸爸的意思是要住到妈妈把球生下来。

货车上,偶尔转弯、颠荡,我手臂轻碰妈妈的球,陡然一缩,怕弄坏了什么。

以前,不知道妈妈肚里的球会变出什么,这次,虽知道球会变出人,却不知道会是弟弟还是妹妹,所以,我依旧只能称它是球。我侧头,看爸爸那张不带表情的脸。他会不会把我们抛下车后,不再回来?到了外婆家,毫无意外,爸爸没下车,一声招呼都不给外婆,随即重踩油门离去。外婆瞪着我,好像我随爸爸妈妈离开是背叛了她。接着她又瞪妈妈:“那么爱生,整个台北市都被你生满了啦!”

快步走来的舅舅化解了两个女人似有若无的对峙。舅舅一把将我抱起,以鼻子摩挲我的脸:“小鬼,好大了,长这么大喔,舅舅都不认识你了。”弟弟未受到这等欢迎,我心底偷偷得意了好一下子。

舅舅还在念书,十七八岁吧,看到他,我就想快快长大,变得跟他一样高大、挺拔。

那晚,外公沏了壶茶,他如同一位帮佣。“阿莲,身体好吗?”“还可以啦。”妈妈把头垂得低低的,忙了一天,显然是累了。

坐在一旁的外婆叹口气:“你要好好管阿源,入赘没有入赘的样子,当初招赘,就是要他好好照看货运行,谁知道他脾气那么猖狂霸道,竟然变着法子骂我各种难听的话,我多大岁数了,可以被他这样指着骂?”

我倚在门边偷听,仿佛多收集一点这种秘密,就可以拿来抵御大人不定时的迁怒。“你那大儿子没出息,看脸就知道。”“阿母,你不要这样说阿丰啦!”“我在我家要怎么说是我的事啦!不满意的话,你可以马上出去!”

外婆下完这结论,我转身离去。

就在菩提树下,有个声音叫住我。“阿丰、阿丰……”

舅舅压低声音,像怕外婆从背后将他一把拎走。“舅舅,怎么了?”“这钱给你。”黑暗中,我看不清他塞给我的纸钞是多少钱。“舅舅……”“去买糖果吃,或是存起来,不要告诉你妈妈。”“那我可以告诉爸爸吗?”“也不要。”“那我可以买芒果干吗?”“可以,快拿走,拿去藏起来。”他催促着我。

不知道藏哪儿才行,我只好塞在床垫下。* * *

外婆再怎么数落妈妈和我,还是请人抓回一些药材。毕竟,“上一胎的月子没坐好,这一胎要补回来。”外婆是这样说的。

妈妈耸耸肩,话不多,仿佛该说的她都说了,其余不想说的,就藏入肚内的球体。这一刻我隐隐察觉,我们搬到麦帅桥下工厂的那几个月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白天我到西松小学上半天课,可以不用看到外婆。下午就拉着弟弟往外跑。弟弟跌跌撞撞追着我,我领着他去以前最常去的泥地捉蟋蟀,他乐过了头,一个劲儿朝地上趴,我赶忙将他的衣服拍拭干净。现在多出一个“哥哥”身份,我有义务让妈妈安心生产。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距离爸爸的工厂一趟车程,根本不远,但我理解爸爸何以一点都不想来外婆家看我们。* * *

没有下雨。

那个晚上,弟弟不知为什么,一直哭,一直哭,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炮弹飞车不见了之类的话。连我都只辨识得出这四个字,妈妈就更听不懂了。

没多久,外婆的警告就送到门边了:“阿莲,你儿子怎么了?这么晚了,大家都不用睡?”

我心里很怕,毕竟回外婆家住,算客人。如果弟弟再小一点,大人就会原谅他,可他现已一岁多,怎么也不该莫名哭成这样。

哭嚎稍微转小,只剩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妈妈累了,撑起身体,叫我好好看着弟弟。她蹒跚地往外走,推开房门,斜倚着。我看见她身子的剪影:她沿着门边往地上滑坐下去。“阿母!阿母!”妈妈突然扯开喉咙大喊。

本想上前的我,被这凄厉的喊叫声给吓呆了,弟弟突然又提高的哭声却解救了我——妈妈叫我看紧弟弟,我不能乱跑。

是妈妈叫我不能乱跑的。

外婆,快来啊!外婆……“哎哟!你怎么流得满地是血啦……”外婆的声音气急败坏,“你不知道这样会带来霉运吗?”外公、舅舅闻声而来,手忙脚乱地搀起妈妈。外婆的斥责声变本加厉:“阿莲你真的是扫把星。回来一趟,大家都不要睡,陪你在这边耗就好了!”“好了,你别再骂了。”外公说。“什么叫别再骂?做生意不能让她触霉头的呀,叫她好好安胎她不听,整天一副倒霉脸,好像我欠她多少,你知不知道流产会带来霉运?咱们的生意还要不要做啊?什么叫我别骂?你为什么不叫她那第二个孩子不要再哭啦!”

弟弟的号啕加上外婆的咆哮,让我想起工寮那个台风夜……

整个晚上,我不敢移动身子一英寸。我只知道,大人们为了球的事,忙得不可开交。隔天早上,我悄悄走到门边,看到水泥地上,球化成的那摊液体,已拭干,却也留下一抹淡淡色迹。[1]. 沙士糖:沙士或沙示,是港台地区一种墨西哥产植物为原料制成的碳酸饮料的名称,沙士糖则是以此饮料制成的汽水硬糖。5 滋滋,早安

‌ “阿丰。‌‌”它在叫我。我往铁窗挨近,贴着,往里头探看。有人在里面。“阿丰。‌‌”那声音又叫了我一声。我知道:那个没能跟着我们回家的新弟弟,就在里面。

货车上,妈妈没话对爸爸讲。

这趟回家的路,就像那颗流出许多血水的球,好多好多东西,慢慢从窗户、从通风口,流了出去。

遇到红灯,爸爸点了一根烟,红光在他眼里闪烁。烟雾瞬间弥漫,弟弟怯怯地将妈妈抱紧。妈妈缩了一下,她尚未痊愈的肚腹禁不起这样用力抱,但她却也忍住。不忍的话,还能怎么办呢。

绿灯一亮,我突然想起,忘了把床垫下舅舅给的钱带回来了。

回到家,藤椅上挂了条紫色女内裤。它出现的地点,以及爸爸故作从容地将它拿走的姿势,让我意识到:那不是妈妈的。

我突然懂了,为什么有阵子妈妈病恹恹的,什么话都不说。

而球离开后,爸爸妈妈就更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说了,也不能怎么样。* * *

吃完饭后,碗盘回到碗柜,家里的声音一下子就没了。“妈妈……”我探头找妈妈的身影。

一点儿都不难找。只是,妈妈却静得出奇。

她独自坐在厨房的一张凳子上,面朝后门,仿佛不想让谁看到她的脸。球已离开她的身体,但疲惫并没有离开。她哀伤的背影,藏着什么心事都不奇怪。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一个来不及被命名的小孩,穿过她的身体,不再回返,妈妈心里一定舍不得。

我知道,她一定舍不得。

只是,连张照片都没有,她只好面对铁门,彷徨着该对谁掉泪。* * *

入夜,妈妈整理完家务,已经很累很累,她往床上一倒就睡,好似永远不会再醒。

我盘坐在地上玩尪仔标 [1],要给史艳文和藏镜人分出个胜负。“阿丰,去买酒。”爸爸给了我两张十元钞票。

我把头压得低低的,不敢直视爸爸的眼睛。

经过楼下,探看一眼,透着鹅黄光线的工厂,机具又添了几件,蓄势待发。霎时之间有种错觉,妈妈肚里消失的那颗球仿佛去了工厂里面了。

抱回两小瓶米酒。妈妈大概睡得更沉了。爸爸习惯性将酒瓶往桌沿一敲。

咔。

我转身要走。“等等。”

我停步。“找的钱呢?”

我摇摇头。

爸爸拉住我,往我口袋内一抓,抓出一把沙士糖。爸爸看看糖,看看我。没太多迟疑,他朝我用力一踹,我往后飞,撞到藤椅上,后脑一阵剧痛。“啊……”我放声大哭。“再哭啊!再哭啊!”爸爸又补上两脚,还是几脚,我忘了。

妈妈不会醒了吗?妈妈会不会以为是弟弟的哭声,就稀松平常地翻身继续睡了?

爸爸回到他的大座,跷起腿来开始喝酒,不是牛饮那种喝。酒进了他嘴里,自能生成一种新功能,一如妻儿回娘家一趟,他就能自个儿胸有成竹起来。

我缩在客厅一角呜咽,心底默算着到第几声再停,爸爸才会完全忽略我也在客厅里。

一瓶酒的时间。爸爸坐在藤椅上不动,他身后是月光,我看不到他脸上有什么。

我蹑手蹑脚,往门口爬去,过程中爸爸只隐约挪动半寸。在他眼里,或许我的存在就像缓速画圆的秒针一样。爬到门边,赤着脚,我迅速往一楼走。就在一楼,我正打算快步逃走时,却有一股力量,定定将我拉住。“阿丰。”它在叫我。

我往铁窗挨近,贴着,往里头探看。有人在里面。“阿丰。”那声音又叫了我一声。

我知道:那个没能跟着我们回家的新弟弟,就在里面。

我知道他是弟弟,不是妹妹,我就是知道。“弟弟。”我轻声唤,“弟弟。”

突然,那力量又消散了。

我等了一下,想到一个方法。

我转身,假装要离开。“阿丰……”他又开始呼唤我了。

我将舌头,抵在牙齿中间,发出类似老鼠的声音:“吱吱,吱吱……”那力量这次没被吓跑,他继续回应着我。

就像一块超大型的磁铁,迫使我朝它靠近。“吱吱,吱吱……”

模仿老鼠的声音。我要他知道,这里很安静,出来没关系,“吱吱……”我紧抓着铁窗的铁条,直到铁条在我掌心印出深深烙痕来。我不断召唤那个离开太早、来不及降临的弟弟。“都去死吧!你们全都给我去跳河,最好早点死一死!”

楼上爸爸的醉话传来,打断一切。

吱吱也被吓跑了。

我在廊阶轻轻坐下,摸摸Lucky,我发现,它也看着我,似乎知道刚刚我发现了什么。

托着腮,我心想,或许以后学老鼠发出吱吱声,叫久了,弟弟就会露出脸来。

但吱吱这名字很奇怪,没有人的名字会有口字部的。要帮他取个新名字才行。

仰头看月亮。它又大又圆,就像一枚太阳。

滋滋,早安。* * *

机具的运作,越来越像几只有力的臂膀。

咔啦咔啦,臂膀挥着挥着,整幢楼似乎快承受不住它规律的蛮力。若整幢楼真被震垮,瓦砾堆里,该会冒出一只像动画片里那样的科学小飞侠 [2]吧?

我仰头看天。“阿丰!”往往这时,会有个男人的声音粗暴叫住我,“叫你不要站那儿你聋了是不是?”

爸爸的躁怒就像白天机具运作过度的余热,再突然,我都得忍受。

但爸爸对弟弟,却是截然不同的、异常的宠爱。爸爸的大腿,对弟弟来说,是畅行无阻的一座山。有好一段时间,我错觉弟弟有着远优于我的运动细胞,所以爬得上那一座名叫爸爸的山。“阿振,爸爸为什么买麦芽糖给你吃?”“因为爸爸要买给我吃啊。”弟弟听不懂我的用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一径舔着糖果。

我转而走向妈妈,她在厨房正忙得焦头烂额。“妈妈。”“去外面玩,妈妈在煮饭,不要在这边。”

高丽菜丢入锅内,欻啦喷着油。“妈妈,爸爸买麦芽糖给阿振吃。”“不要吵妈妈,要吃麦芽糖,去叫阿振分你吃。”妈妈抓着锅铲,迟疑着要不要靠近锅。“阿振为什么吃得到爸爸买的麦芽糖?为什么?”“不要吵妈妈啦!快吃饭了,不要再吃糖果饼干了啦!”* * *

我不轻易放弃找出那个“为什么”的答案。日日夜夜,我竖起耳朵,等待真相浮现。

直到有一天,爷爷来了,我终于听见答案。

爷爷看到工厂经营得有声有色,醉话不再,竟然端坐得像个好客人。

爸爸也不跟他抢酒喝了,他塞给爷爷一沓钞票,说:“省着点用,工寮那边就不用继续做了,回南投种青菜吃,我会按时寄钱给你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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