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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1 08:3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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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来

出版社:四川科技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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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太阳

草原上的太阳试读:

泽巴足

《草原上的太阳》再版有感代序

藏族青年作家阿来同志写的《草原上的太阳》,自出版二十年后的今天得以再版,这是阿坝州若尔盖藏文中学为满足广大读者愿望,继续广泛宣传学习本书主人翁,即已故著名民族教育家、著名藏医、藏畜牧兽医专家、优秀共产党员、全国劳动模范、全国先进工作者、阿坝州若尔盖藏文中学创始人、老校长若尔盖尼玛的办学精神和光辉业绩需要,而办的一件好事。我曾在阿坝州工作多年,十分关心和支持尼玛先生在若尔盖牧区的办学事业。欣慰之际,应藏文中学校长尼玛俄热之邀,为该书再版作序。我写这篇感想,算是一个交代。在此,也向广大读者表示问候并共勉。

(一)《草原上的太阳》是一本介绍尼玛先生生平事迹的力作之一。尼玛先生仙逝之后,较全面、系统的写先生的生平事迹的著作主要有三部:一是1991年,由阿坝州教委徐长富同志写的《尼玛办学模式》;二是1997年,由先生的高足之一、藏族青年学者供秋仁青根据先生《自传》,按藏族传记体写法,用藏文写成的史料性专著《尼玛传》;第三本是1993年阿来同志写的这本《草原上的太阳》,这是一本以一个藏族青年作家特有的眼光,运用纪实文学的表现手法,全方位,多角度反映尼玛先生不平凡的生平和事迹的书。这三本书的共同点是,完全忠实于尼玛先生其人其事。而作者各自的独到见地,又互为补充,相得益彰,在揭示尼玛先生生平事迹的全面性、丰富性和深刻性方面达到了一定深度,为研究尼玛先生的思想和业绩提供了有益启示。

本书作者阿来同志,把写作英雄模范、杰出人物,视为学先生、受教育的难得机会。他深入实际、广泛采访、辨析考证、挖掘精神,对本书主人翁尼玛先生,崇敬至极,满怀激情地写出了一个真实、可信、鲜活、感人的尼玛先生。他深入揭示尼玛先生一心为了办学,艰苦奋斗、独辟蹊径、开拓进取的精神,尤其是反映他无论在顺境或是逆境中,都能审时度势、从容应对,奋力拼搏,推进办学事业发展。所以,对学习和宣传尼玛同志,继承和推进他所开创的事业的同志来说,值得一读。

三十多年期间,尼玛先生先后创办了红星乡兽防站、红星公社“五七”学校、若尔盖县“五七”学校、阿坝州若尔盖藏文中学、若尔盖县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若尔盖县藏兽医学会和阿坝州农牧校藏兽医班。他建立了以红星乡兽防站、若尔盖县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和阿坝州若尔盖藏文中学“'三位一体”的“尼玛办学模式”教育体系,为川、甘、青、藏、滇、内蒙、新疆等七个省(区)的十六个市(州),五十个县培养了10000余名既懂技术,又有文化的优秀人才。尼玛先生的精神品格和光辉业缋,多次获得党和国家很高的荣誉,获得了各级领导、大德和学者们的赞誉,还有人民群众广泛的口碑。我同尼玛先生是肝胆相照、志同道合的至交,深有相见恨晚之感。先生虽然离开我们已有二十三年了,然而我对他的精神境界、优秀品质、光辉业绩之价值的认识却在不断深化。越发觉得,先生具有合乎时代的品格和精神。这是一种继承优秀传统文化基础上的文化实践创新,符合中央提出的增强社会主义文化强县、强州、强省、强国的精神。我在同尼玛先生多年接触和了解中,深刻悟到,他对国家、民族和人民无限忠诚,理想执着,信念坚定,具有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无私奉献的优秀品格。

尼玛先生之所以具有这样的品质和品格,是与他一生的传奇经历和学识修养分不开的。先生从少年时代受到传统优秀文化的熏陶,又具有人间丰富阅历并经受身心砺炼。这样的人生经历和砺炼,为他洞察社会、实现人生价值奠定了较强的辨别能力和意志基础。在青年时代,他饱学藏族大小“十明”学科中的精华,实现了从朴素信仰向理性信仰的转变。他早在“文革”之前就开始认真学习革命理论,并与社会实践相结合,确立了更加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他掌握了多门服务社会、造福人民的知识。这使得他在新社会、新时期、新文化环境中,表现出较强的适应性,与社会主义新文化接触早、起点高、吸收快,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理解较深。由于他具备了这些主观优势,引导他走上依靠科教振兴民族、服务人民之路,表现出坚忍不拔的意志,处于逆境他忍辱负重,不颓不馁;一遇顺境则善于开拓、奋力拼搏,这样一种气魄和优秀品质,成为践行社会主义高尚道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典范。所以我们学习尼玛先生首先要学习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像他那样确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使自己为民族、为国家的理想信念不动摇,使我们继承尼玛未竟事业的意志更坚定,工作上更加奋发精进。

(三)

我们学习尼玛精神,继承尼玛遗志,结合时代特征不断推进由他引领开创的事业,就是要正确执行民族政策和民族区域自治政策,促进藏区跨越式发展和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为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做出自己的贡献。

多年来,省、州、县教育部门和从事藏区教育的各族有识之士,把尼玛先生探索和开创的牧区教育新路,概括为“三教统筹”、“牧科教结合”、“尼玛办学模式”等学科体系。在他的文化和专业(藏医、兽医)知识的教学中,一个一以贯之的基本原则和方法,就是以各科藏语文教学为主的“双语(加设汉语文广教学模式。即在学习文化(藏汉文)基础上学习专业知识(藏兽医、藏医),为牧区经济和牧民生活服务,为牧民健康服务;学校教学由“社来社(合作社)去”的一般文化技术学习,发展到初中,再到高中,并输送到高等院校深造或到州内外行政机关、事业单位工作;教学方法先由母语再到兼学汉语文、先学基础文化再学专业学科,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以藏语为先、为主的“双语”教学,是符合牧区教育教学的重要模式。这种教学模式,符合牧民群众的生产、生活需要,既继承传统优秀文化,更吸收现代先进知识,符合牧区群众的意愿和要求,从而受到他们的欢迎和好评;这种教育模式,在坚持学习文化和专业的同时,十分重视培养学生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念、理想信念、爱国意识、传统道德和社会公德的养成。这里要特别提到的是:中共阿坝州委、州政府和州、县教育部门,热情支持尼玛先生办学。州委、州政府决定:把原来“社(合作社)来社去”的民办的文化学校,办成州属县(代)管的“阿坝州若尔盖藏文中学”,这样,学校转成为公办,纳入基础教育序列,解决了教学和基建的经费来源,使得“尼玛办学模式”得到不断完善和发展,学校初、高中在校学生发展到2000多人,社会各方面人士对该校十分关注。

龙玛先生在牧区办学走出的成功路子是来之不易的,是符合古今中外民族双语教育通用规律的。尼玛先生对用藏文吸收和传授现代科学文化的应用功能坚信不疑;对党和国家保障民族语言文字的使用权利,支持继承和发展民族教育文化的政策坚信不疑。从而促使他开创并坚持运用藏文为主的“双语”从事教育、文化和科技事业之路不动摇,形成了特有校园文化之魂和创业精神。

世纪之交,尼玛文化教育思想的实践,进入了“后尼玛时代”的历史阶段。感到欣慰的是,在州、县党委、政府及其教育部门的支持下,省―、州、县教育科学工作者和尼玛先生的后继者们共同努力,对我国“三北”地区和西南地区民族“双语”教育进行实地考察,对藏区几十年教育实践进行系统总结,尼玛先生“双语”教育思想的科学性,从广度和深度得到了有力验证,深化了对藏区尤其是牧区教育规律性的认识,大大提升了实施“双语”教育的必要性、重要性和规范化的认识水平。省、州教育部门把牧区“双语”教育科学概括为“各科以母语教学为主加设民族汉语的双语教育”,指导和推动了藏区“双语”教育理论和学科建设,形成了一整套科学的指导方法和完备的教学套路。从而使“双语”教育在基本实现九年义务教育普及和基本扫除青壮年农牧民文盲,初步实现“双语”高考与全国统考接轨,促进职业教育拓宽路子、提升水平,从而促成牧区国民教育体系初步形成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四川省藏区,尤其是牧区“双语”教育已经步入了完善结构体系、强化教育质量、提升师生能力的重要阶段,这一发展趋势不可逆转。近年来,阿坝州制定通过了《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教育工作条列》《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条例》等重要法规,其中也包含了尼玛先生的教育和文化科技思想。我们相信,这些法规政策的贯彻执行,对包括“双语”教育在内的“庀玛办学模式”的新路子在新形势下得以巩固发展,以创立藏兽医学科、传承并移植传统藏戏等为代表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遗产的继承、保护、弘扬和创新繁荣等方面,将获得有力保障。《草原上的太阳》一书的再版发行,适逢党的十八大精神学习宣传贯彻的好时机。新世纪巩固和发展牧区教育文化,要坚持以科学发展观为指导,遵循民族双语教育规律,以尼玛先生为榜样,把握机遇,应对挑战,保持本色,攻坚克难,开拓进取;普教为重,推进职教,科教结合,提升水平,服务建设,适应发展,促使民族教育为藏区经济和社会事业跨越式发展做出贡献。让本书为继续学习神,继承并推进尼玛先生开创的民族科技文化教育事业发挥应有作用。

杨岭多吉

2013年3月14日

若尔盖藏文中学罗让尼玛

生平简介

尼玛(全名罗让尼玛),男,藏族,1926年7月26日出生于若尔盖县阿米塘村。1990年5月18日,因胃癌晚期医治无效逝世,享年64岁。生前为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以下简称阿坝州)畜牧兽医学校名誉校长、阿顼州若尔盖藏文中学校党支部书记、兼任若尔盖藏文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校长。

尼玛幼年在四川纳摩格尔底寺学僧,继而先后到甘孜德格卓青寺,西藏哲蚌寺、扎什伦布寺攻读藏族十大文化,获得格西学位。

1958年民主改革后,在若尔盖县红星乡兽防站任站长。

1960年,他根据牧业生产发展的需要,在兽防站创办藏兽医培训班。1970年,该培训班改为“红星公社五七学校”。

1971年,尼玛加入中国共产党。

1975年,县委、县革委将红星公社“五七”学校扩办为“若尔盖县‘五七’藏文学校”,他担任校长和主学科教师。

1981年7月10日,根据州政府文件,在红星乡创办“阿现州若尔盖藏文中学”,后遂将原红星“五七”藏文学校改办为“若尔盖县农牧民文化技术学校”,他均担任校长,并兼任文化技术课教师。

1988年,他在藏文中学按照“三加一点”的方式,开办一个职业技术初中班。

1989年,他在藏文中学为州畜牧兽医学校代办一个藏兽医中专班。

尼玛艰辛创业几十年,为若尔盖民族教育和藏兽医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曾先后受到国家、省、州和县表彰、奖励32次。

1978年,出席全国科学大会。

1979年,他被国家授予“全国劳动模范”光荣称号,并赴北京出席奉彰大会。

1980年,出席全国科协代表大会。

1983年,出席全国少数民族地区先进科技工作者座谈会。

曾任全国科学技术协会会员、“五省区”藏戏研究会理事、四川省第五届人大代表、四川省科协常委、四川省科普创作协会会员、四川省畜牧学会理事、四川省经济研究会会员、四川省农技协会会员、四川省动物研究所特邀研究员、四川省中兽医特邀研究员。

他先后出席中国共产党阿顼州第二次、第三次代表大会,政协阿坝州第六、七、八届委员会。曾担任政协阿坝州委员会常委、州科学技术协会常委、州兽医学会理事、若尔盖县科协副主席和名誉主席、县藏医学会理事长、县人大常务委员会委员、县政协常委、县中小学教师初级职称评审委员会副主任。通过长期教学与实践,尼玛发掘、整理藏兽医学不少资料。他编辑的《藏族民间常用兽医药物》《藏兽医药物理论研究》《藏族民间常见畜病诊治》等由中央民族出版社出版;《藏兽医验方选》及与他人合著的《髙原中草药治疗手册》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中草药治疗牲畜疫病的几个验方》《藏兽医验方选编》由中国农业出版社出版。他还整理出版古典藏医《医方四续》一部,编写乡土教材82种,整理编写藏戏剧本27种。

尼玛的一些研究成果和著作分别获得“全国科技大会科技成果奖”、“四川省科技重大成果奖”、“四川省科学技术三等奖”、“四川省优秀成果二等奖”。

1983年7月,他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劳动人事部、中国科技协会授予的“在少数民族地区长期从事科技工作”荣誉证书。

1986年5月,他被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文化部、国家民委授予“在英雄史诗《格萨尔》的发掘工作中作出优异成绩”奖。

1989年9月,他被西北民族学晓聘请为“大专藏语文函授辅导教师”。同时,再次被评为“全国先进工作者”,去北京参见表彰大会,获金质奖章和荣誉证书,并晋升两级工资。

三十多年来,尼玛始终以饱满的政治热情,严谨的求实精神,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品德,为若尔盖的民族教育事业和藏兽医学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被人们誉为川西北草原上藏族中的“圣人”、“草原上的孔夫子”、“草原上的太阳”。

第一章 世界开始的地方

在那个叫做阿米塘的寂静小村庄里,这段前辈大师的颂词突然在我心头涌现。

草地暮春五月,入眼一匹绿叶、一朵小花都叫人感动。我来到这个地方,追寻着一个人的生命轨迹。不再是为虚构的故事寻找气氛与感觉,不再是为小说人物的命运跌宕而悲伤落泪。

当一个人已经永远故去,我来到了他生命历程开始的地方。春阳淡淡地照着,轻风吹拂着地里青翠的麦苗,树林里传来采蕨苔的女子们的歌声。沿着那条名叫“扎”的溪流,我们正逐渐进入高旷之地,高山脚下的小村——阿米塘。

村后那座山,从热当坝那片草原远望,岩石髙峻,云雾缭绕。而在这一面,却变得低矮而平缓,一条小路在碧绿的草坡上蜿蜒。这是阿米塘这个山谷顶端的孤寂小村通向外部世界的两个孔道之一。村前一条小溪顺流而下,进人湿润的白龙江峡谷,这是一个种植小麦、青稞与苹果的农业区。顺着翻过村后山峰的道路,就进人了广大的若尔盖草原。继续西行,便是藏民族历代生息、创造了灿烂文化与辉煌业绩的地方。在历史上,这条西去的道路维系着这个小村子更多物质与精神的需求。比如,来自洮河流域的铜器,就几乎被这里的人们奉为圭臬,更不说,一路西去,直到西藏那些辉煌寺庙里面深藏不露的大德与智慧了。

在喜爱譬喻的藏族文人创作中,这些都被比作上天施与的甘霖。

在过去的时代,这样的甘霖并未普降大地。在广大的雪域草原,黑头藏民耕种游牧之地,智慧之灯光焰虽绵延不绝但并未大放光华。我是为了追踪一簇大放光华的生命火焰来到这个地方的。一个平凡而伟大生命开始的地方,山水也像是我们民族富于蕴含的性格,庄重地妩媚,庄重地沉默,村庄斜挂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被青稞与小麦所包围。正午时分,一缕缕坎烟从房顶木瓦的缝隙中飘散出来。

一行人在村前的草地上小憩,吃着在铁布区供销社买的沙棘饮料和饼干。就在这时,从溪水流经的杜鹃与红柳共生的树林中,传来了布谷鸟悠长的鸣叫。这是我们在这一年里听到的第一声布谷鸟叫。家乡的俗谚说:听见布谷鸟叫时做什么你就会一年里都做这样的事情。可惜口语中很生动的一句话一经翻译就死板成了这个样子。这是题外话,且不去管它。

只说听到了布谷鸟叫使我第一次愿意相信这句俗谤,相信这次采访的开始呈示了吉兆,按佛家的观点这是一个美妙的缘起。我默默在心中祈愿:追溯一个人,他的生命轨迹,他的智慧道德,他的身教言传,犹如在这春天深处身受和风丽日的沐浴。

是仰慕;

是学习;

是怀念;

而更重要的不在于呈现一个人,他个人德行的智慧圆满。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证明了,昭示了。名字和事迹,都在广大草原上流传辗转。

一个日渐响亮的名字。

凭借着这个名字,我结识了许多朋友,他们都是些具有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的正直而勤奋的人。不管他是身居要职的官员、僧人、百姓和默默奉献的知识分子。如今,凭着一个人的名字,就可以在社会各个阶层找寻到如此的真诚和热情是十分难得了。正是这许多热望的合力推动着我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里是四川省阿坝藏族宪族自治州若尔盖县农牧业过渡带上的村子:阿米塘。

这里是已故高级畜牧藏兽医师、民族教育家、全国劳动模范罗让尼玛的故乡。

此时,我想着他的一生,想着他从寺院的高墙深院里走出来,背离了令人尊崇的格西的地位与安适生活,走向民间、走向时代剧烈变革的风雨,面前的一草一木,片土块石都无言凝碧,闪烁着人间而又不似人间的美丽光芒。我在写作生涯中,总是在寻找这样的地方。森林和草地,刚刚起源的明净流水,雄伟的峡谷从这里一泻千里,雄壮地展开。

这样的地方是世界开始的地方。

孤寂中蕴含着庄严,每一朵花都有一个关于太阳的梦想。那是光明的梦,而不仅仅止于体肤的温暖。这个梦想也在人们心中珍藏。所以,那么多男人都叫做“尼玛”一那轮万古恒新、光华不灭的太阳。

把千年积雪化为融雪的太阳!

使人们在黑暗中有所企盼的太阳!

令蒙昧心智变得豁然开朗的太阳!

1926年7月26日,一个男孩降生了。

生育这个孩子的是一对极普通的农民夫妻。男人叫玛久学,女人叫泽塔基。对这个男人和女人来说,重要的是他们的勤劳,他们的相濡以沫。也许,更重要的是祈求佛祖保佑,不让庄稼遭受冰雹,不叫牛羊染上瘟疫。至于他们本身叫什么名字,实在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部落首领的支差与赋税,是寺院的布施和香火。

更何况,这个孩子降生之前,已经有了三个兄长。他是这对平凡夫妻的第四个儿子。在这样的家庭中,一个孩子的出生,既带来喜悦,又会带来对未来生活的隐忧。

父母给他的俗名叫帕巴觉。

他像任何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紧闭着双眼大声啼哭,向这个世界宣告的唯一东西是一个新生命最初的力量。之后,吮吸了母亲的甘甜乳汁后,帕巴觉又像仍在母腹中一样沉沉睡去。

生命就这样开始了。一个人最初的生命,无论其将来平庸还是杰出,享乐还是奉献,生命最初的成长就在母亲一次又一次哺乳之间,就在一次又一次睡眠与清醒之间。

父亲劳作归来,会用粗糙的手指抚摸一下孩子温软细嫩的脸蛋。

父亲的手指摸到了那只和自己一样的鼻子:髙峻的鼻梁,阔展的鼻翼,禁不住笑了。这个家族的人都长着这样的鼻子。大得超出了常人。但配在不同的脸盘上,也一样生出各种各样的意趣,或老成持重,或风趣幽默,或木讷诚恳,或聪慧狡黯。一个男人把这种鼻子遗传给帕巴觉的父亲,父亲又把这种鼻子遗传给自己的儿子们。

帕巴觉父亲又摸摸自己的鼻子。

他母亲也笑了起来。这样的鼻子曾令一个妙龄姑娘心扉洞开。这个人的儿子吮吸着她的乳房,一股幸福的暖流立即贯穿了全身。恍然间,她看到儿子已经长到和父亲一样了。

她祈祷的内容变了。她作为母亲,已经不再为自己祈祷了,只希望孩子们无病无灾,健康成长。对命运祈祷与佛祖感恩的热泪落在了怀中儿子的脸上。帕巴觉,吃奶的时候,他宽大的鼻翼扇动着,呼吸着母亲的气息,呼吸着被火塘温暖着的家屋里的所有气息:茶、盐、糍粑、父亲和兄长。这些日渐熟悉的气息深人骨髓,给他一种非常踏实的感觉。

多么奇妙啊,一个人竟然是从鼻子开始感知这个世界!

然后声音来了。水、风、雨的声音。母亲的声音。鸟的声音。火塘里火苗欢笑的声音。世界就是这样充实着每一个人的大脑。

每一个生命,在他生命世界开始的地方,都领受着平等的赐予。

每一双眼睛最初睁开,都是来自天上的光。来自太阳、星星、月亮。这时,一个生命就已经完整,是一个生命了。这些光线照亮的勾勒的就是一张母亲的脸。

所以,想到人最终却善恶忠奸,蹈覆着各自命运的道路,真是叫人有难以理喻的地方。

帕巴觉在季节交替中长大,领受着风霜雨雪最初的洗礼,并且从家人那里领受最初的教育。母亲教他为人需怜悯众生,有慈悲的心怀。父亲教他勤谨做人,要正直诚实。

除此之外,除了一个藏族平民家庭都会有的教育之外,他自己的心又会感到什么呢?

1992年夏季的一天。

我在尼玛先生诞生地,他的家中坐了下来。火塘边,奶茶飘溢着清香。古老家屋里聚集起了他的三个弟兄。

尼玛先生的哥哥:泽旺仁增和木匠得却嘉。

尼玛先生的弟弟:农民泽巴觉。

泽旺仁增曾做过巫师,如今却是一身喇嘛的装束了。我提起了他们故去兄长的名字。两个从劳作的地方赶回来的兄弟,一边用手搓着手上的泥巴,一边把双眼定定地望着了眼前的兄长。

未成曲调先有情。

耳背的泽旺仁增起初还挺有兴趣地摆弄我小小的采访机。这时,他用一双骨节粗大的双手蒙住了脸。很长时间,屋里一点声息也没有。茶锅里的水却在热烈地翻沸。

女主人在屋角抽泣。

终于,泪水也从泽旺仁增宽宽的指缝中流了出来。浑浊而滚烫的泪水在指缝间慢慢集聚,滴落在他厚实的袍襟上。

老人的手仍然罩在眼上。突然,他开始用洪亮的声音吟诵一首诗歌。诗中感叹着世界与事业的无限,智慧的无边无际,而生命却犹如白驹过隙那样狭窄而又短暂。是一种烈士暮年而壮心不已式的英雄的感叹,是一种大成就者的忧伤,是一种有大功德者的自谦。

吟咏完毕。

老人的手缓缓放下,那双干枯的双眼中因为泪水滋润而有了激动的光华。

他的手抓住尼玛先生弟子泽巴觉的手,问我们:“听清了吗?”

耳背的人以为别人听话也像他一样费力。

都说听清了。

老人又静默有顷。说:“这是罗让尼玛得病后最后一次回家对我念的他自己的诗作。那时,他就肯定晓得自己不久于人世,是最后一次回家了。”

屋子里又一次沉静了。

除我之外,屋里都是他的弟子和亲人。人们又一次沉湎于回忆之中。

我转身把背后宽大的木板窗推开。轻风经过林梢扑入心怀。人眼处森林沉郁寂静,而草坡和庄稼都有初生似的光芒在兀自闪烁,用自身的生命闪烁自身的光芒。

尼玛先生抱病回到诞生之地,最后一次深情瞩望给了他最初无染无垢的清白情怀的故乡风水又是怎样的情景呢?他检点了一生的道路吗?解放前,艰辛地辗转求学于各个寺庙,是一个虔心向佛,求智求识,力求普济众生的好僧侣。年轻时,就获得受人尊崇的格西学位。解放后,走出寺院的高墙,为建立一门独立的科学的藏兽医学而上下求索,为摸索出一套适合藏区特点的、融成人教育、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为一体的独特办学方式而四处奔波。而今,这一切都变得现实了,有的也正在变成现实。尼玛先生,这个昔日的格西,今天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唯一的遗憾仍然是奉献太少。他在家里兄弟们专门为他留下的一间书房内为自己写下这首感慨的诗歌。并把他读给大哥听,因为两个兄弟没有文化。他给他们带回来的是大米、酥油和白糖。

这次,我们带来的礼物也是这几样东西。先生的弟子牡丹说:“都是按以前先生回家时带的东西准备的。”

面对这些东西,先生的亲人们又一次洒下了热泪。

泽旺仁增老人说:“我不知道他病有多重,只知道他胃疼,在吃他自己配的药。”老人有些文化,钻研过些历算、卦相方面的学问。老了,在家里钻研起佛学著作。他先是向自己弟弟请教读《中论》时遇到的问题。《中论》是龙树菩萨的主要著作。

昔日的格西向兄长讲述了龙树所谓“元自性”的“空”观念的基本构成。

而能透彻讲述“空”观的人,却是如此地有所执着啊。他执着于一个民族文化的发扬与光大。尼玛先生向哥哥诵读了自己的诗。而他已经不能全部记取了。

这间书房不大,比起其它屋子来却有足够的洁净与光线。

下午,起风了。

风撼动木构架的房子,发出轧轧声响。

阿米塘,现在的阿米塘和过去的阿米塘又有了什么不同。

磨坊也许新造过了,但仍然是泛流在枧槽中变成强劲了,仍然冲刷着古老的木轮,木轮带动石磨,岁月牙齿咀嚼的是新品种的麦子和泞棵了。它们和老的品种一样芬芳,却更加饱满。更髙的产量使一年的辛勤劳动有更多的收获。

不一样的还有道路,一条简易的乡村公路,尽管凹凸不平,还需提防陷人泥潭,但却能使大卡车、拖拉机开到村前。

村里还有一所初级小学。

离开的时候,我们就在磨坊前和先生的亲人们告别。围着我们的还有一群孩子。很快,上课的钟声响了,把他们召唤回课堂。

村子的大部分,呈现表面的风韵,隐人内部的人生,却都还像是创世以来他存在那样地存在着。而就是这样,一个那么平凡而又普通的生命就这样开始。没有什么先兆,也没有什么戏剧性的情节。但这个人就是这样孜孜求学,后来又利益众生。

佛经中说,人可分为圣人、贤哲、明达、常人、庸人五等。连在母腹中孕育时间也有长短之别。释迦牟尼是怀孕十四个月而生的。并伴有种种祥瑞。千多年后,这个偏僻的村庄也为他的思想所教化。这个在菩提树下得悟正道的王子在黑头藏民中受到的崇奉比在他的故地还过犹不及。二三十年代的若尔盖地区,一个男子降生下来,如果不因为缺医少药而早夭,就有一半可能成为僧侣,终生在求佛问道的长路上跋涉,穷经皓首于高墙青灯之下。

望着跑进学校的孩子们的背影,禁不住想到先生的童年也是这样,赤脚,一袭皮袍穿过春秋冬夏。帮父母背粪拾柴。牵牛唤狗。这昭示什么?什么也不昭示。

但这确实昭示尼玛先生在以后人生道路上的许多东西。他的勤谨,他的宽厚的爱心,他的只求奉献不求索取的精神,他在任何境况下都能对前行目标孜孜以求的精神。所有这些,都是他的平民家庭和这个美丽小村给他的无声的薰沐与赐予。

那时的阿米塘,是若尔盖十二个农牧部落中,热尔部落的一个村寨。

在山深林茂的白龙江上游的铁布沟中分布着降扎、占哇、热尔和崇尔部落。到解放前,即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全区部落均无大土官。四大部落又分为16个小部落,世俗权力有限。基本上都受邻近格尔底寺的管辖节制。阿米塘因在部落边缘更接近草原,更早就受到纳摩格尔底寺的辖制。

根据有关资料,该区在解放前,贫富分化尚不致造成巨大悬殊。一般贫民尚拥有自己私有的土地和牲畜,并可以自由买卖。放牧的草山所有权属于各个村寨公有,轮流放牧和收割冬草。这所有的一切,使自身的社会形态和社会学意义上通行西藏的封建农奴制有所区别。这一时期,由于生产方式的落后,生产力是相当低下的。春天到来,格尔底寺的僧侣前来说春,说明下种的时机并预卜这一年的灾害。

春种一到,孩子们也下地了。

父亲扶犁,年幼的儿子在前面挽着牛鼻绳让牛顺着垄沟的方向笔直前行。木犁翻出了犁沟,母亲手中的种子一把把又直又匀地撒下去了。田野里荡漾着欢声笑语和沃土的醉人气息。

这是一个农家孩子最初的人生课程。

禾苗萌发时,就和大人上山砍白桦、红柳来扎篱墙,防止牛羊糟蹋庄稼。

拔草季节时,女人们都下到地里。野外的草莓开始成熟。对一个小孩来说,一个温暖的、甜蜜的、自由自在的夏天就这样开始了。

庄稼遇到冰雹、病虫害时,村里就会从邻近的寺院请来喇嘛念经作法。喇嘛们离开时,骑着高头大马,小帕巴觉和其他孩子一样仰望着这些看似神秘超凡的人骑在马上,从村后宗热山的小路上盘旋而上,隐没于云端。青青蓝空下是外面一个广大的世界。没有一个孩子知道那山外的世界的模样。

这情景也引起了他无限的遐想。

他问哥哥怎么样才能走到山外的世界。

一个哥哥说,很简单,出家当和尚,就可以越过热当坝的大片草原,到格尔底寺庙去了,那里寺庙金碧辉煌,僧人众多。那里也有美丽的森林。

帕巴觉说,我晓得那里还有一个老虎居住过的洞穴。

另一个哥哥说,做一个商人,可以揣着银子走到更多更远的地方。

结果,想当僧人的哥哥做了巫师。想做生意的哥哥成了一个殷实的商人,可惜故去太早,走在了兄弟们的前面。

帕巴觉就曾梦见一只老虎在林中长啸,也曾梦见一锭锭银子像鸟一样飞进他马背上的褡裢。

对于一个渴望知道外面世界的孩子,他还只能有这样的梦想。因为只有不定期出现的商人和定期出现的喇嘛们把小小的阿虞:塘和外面联系起来。

每年,寨子都要集体念一次大经,会请来喇嘛。

每家有了生老病死,也会请来他们。

喇嘛们秋收后也会不请自来,为每家人念些祈福禳灾的经文,走时,马背上的口衾里就会装上三五升青稞。喇嘛们都严肃而且神秘。帕巴觉看见他们的脸比父亲的更为饱满,红润而且安祥。而那些商人,总显得斤斤计较,小心翼翼,脸上绽放着太多的笑容,而且商人还会不经意间炫耀自己手上的戒指,或是袍子上的珍贵皮毛的镶边。

再说,那个时代,一家兄弟两三个中至少有一个会出家。到他渐渐懂事的时候,他隐约有一种命运已定的感觉。

帕巴觉在八岁一个初春的早上觉得就要离开家了。这是一个春雪绵密的早上,一觉醒来,画眉们在雪晴的空气中悠长啼鸣。他就知道,这个时刻已经到来了。

只是,他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来开始他走向世界的生涯。

还是冬天的时候,那个在纳摩格尔底寺当和询的叔叔回家来了。他这次的归来没有给家里带来荣耀与欢乐。

叔叔回来,带回来的是一道巨大而无形的阴影。冬夜,风撼动着森林,吹动着经幡。雪霰敲击着房上的木瓦。叔叔那张脸日渐消瘦晦暗。人睡后,帕巴觉听见大人们窃窃细语,其间夹以长吁短叹。

他想,肯定是什么灾难降临到叔叔头上了。帕巴觉和这个叔叔不熟悉。回家这么久时间,心事重重的他,也没有想到和侄儿们亲近嬉戏来减轻心中的痛苦。叔叔是家中一个亲人。这个亲人的概念是父亲经常往返两天为他送去粮食而形成的。他生活在一个侄儿并不熟悉的遥远地方。现在,他带着他难言的痛苦归来。更加孤独,而且依然遥远。

帕巴觉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竟然和这个人联系起来了。

慢慢地,、帕巴觉也知道了叔叔是因为和庙里专司纠察之职的“格勾”,俗称中的铁棒喇嘛冲突而离开寺院的。关于冲突的起因和对这一事件在教规与道德上的评判,在今天已经不重要了。

这个以这种方式脱离了寺庙的僧人,很快抑郁而死。

唯一可行的办法是这个家庭再选一个人出家,不然会引起财产和其它方面更多的麻烦。就这样,选择落在了这家中三儿子的头上。或许,这样一个事件只是把他出家的日子提前了。

在那个时代,兄长们已经和父亲一起承受生活的重担。他的命运十之八九也是成为一个僧人。

而叔叔的死却使这个八岁的少年对前途有了隐隐的忧虑。

父亲说你叔叔要来了。”

帕巴觉另一个叔叔,也是格尔底寺的喇嘛。父亲说叔叔要来接他,就是说他出家的日子就要到了。

叔叔就在那场春雪即将化尽时来了。

第二章 红墙之内

我曾经想走一走小帕巴觉最初出家时所走的道路。

从小村阿米塘到声威显赫的纳摩格尔底寺。翻山越岭,穿过大片空旷的草滩。如今我只能揣想,那一路的感触。

佛语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就已将世界的可能与丰富说尽道绝了。即或摒弃了这句话教义上的特殊含义,对于一个急欲开阔的目艮界和急欲丰富的内心,世界就这样展开了。解冻的河流流出山间的洼地,在平旷的草原上曲折迂回。水流浸润之处,新草已绿成一片,高一点的地方,也处处显露出勃勃生机。这就是草原的春天。

无数人踏出的小路是褐色的,看上去,伸展到了很远的地方。

看上去一直到达天边,那引人遐想的、阳光像水一样波动的地方。

小帕巴觉骑在马上。起初,他感到非常不安。一个在俗人世界中至尊的人,他的老辈袒露着丰满而黝黑的臂膀,在前面替他牵马。他从马背上溜了下来,阿古又把他捉上了马背。阿古有叔叔的意思。更多的时候是用作对有声望的人,以及弟子对老师的尊称。他叫这个叔叔阿古,就具备了这个称呼所能包含的全部意义。

阿古拍拍他的脑门,叫他安安心心骑在马上。

马背在似乎永无尽头的小路上颠簸着。一只鹰平展开巨大的双翅出现在前方的天空。一股风吹来,鹰也不扇动一下翅膀就越升越高了。帕巴觉想问叔叔,那鹰怎么会飞得比天下所有的东西还高。云彩也高,但它们是越来越低,而变成雪片的雨水的。

离家到现在,他一句话也不说。

帕巴觉终于忍不住了:“阿古,说几句话吧。”

叔叔回头含笑看他一眼,却仍然没有开口。

帕巴觉又叫:“就给我讲讲那飞禽。”

叔叔说:“讲给谁听?”“我。”“你是谁?”“阿古的侄儿。”“是师傅的弟子吧。”“那就是吧。”“弟子是谁?”“帕巴觉。”“当他从山口最后望一眼自家寨顶上的木瓦时,就不是帕巴觉

了。”

帕巴觉知道自己会有一个法名。

多年之后,他从本教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传记中读到这样的颂词:

诸仙亦成頑重相,

圣童故成雪域雄。

菩萨童年悲心月,

住持僧装袈裟红。

这是一世班禅克珠杰为大师所作的偈颂。其情其景却和自己出家时那情景有些相似。他微笑着对经卷上的文字顶礼。一种亲切的感觉会然于心。

但大师传记中说大师童年即视俗家如地狱,那却是他所未曾有过的感受。他想起离家时母亲潸然而下的泪水,自己眼睛也变得又热又湿了。

他念诵一段经文,定下心来,继续阅读。

师傅在灯光后面呼吸吐纳,身体有节奏地轻轻摇晃。

星光照亮了原野。

他又看见了来时的路径。

帕巴觉在路上问叔叔:“我不叫帕巴觉了,那法名是什么?”

叔叔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对他说:“这要等到你受戒的时候。”“那这一阵我就谁也不是了?”“你一定要是个什么吗?”

这是一句明白又艰深的话。他知道这样一步步往前就是寺院的红墙了,但这句话却不是那么明白。他不知道叔叔无形中已经在向他灌输一些佛理了。在路上遇到牧人,都远远地退在路边,恭敬地向他们顶礼。

叔叔看他一眼,又说:“不能看成是向我,向你的崇敬。”

这都是他最初所受的教育。

翻上一个小山岗,格尔底寺的红墙和一大片金碧辉煌的屋顶已经遥遥在望。

叔叔吆喝住马,叫他下马。他问为什么在这里停下来,叔叔说:“你有的是时间知道前面等着你的是什么。”

干牛粪很快拾来了,羊皮火筒不几下就把火给吹得很旺了。煨在旁边的茶壶里也放进了足够的茶叶。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藏族人,不论他是贵族还是平民、官员还是僧侣、是一个农夫还是贩夫走卒之流,都会这样醉心于一把铜壶中茶水渐渐沸腾时的声音。

对藏族人的耳朵来说,那是一种歌唱。

这把在初春荒野中歌唱的茶壶是他一生永远的回忆。

叔叔给他倒了一碗茶。茶很浓,芳香四溢。不像在家里,也不像以后很多日子,每次只放很少的头道茶,其余是熬过、翻晒过的二道茶叶,茶水发黑,却没有这样芳香的味道。叔叔又往茶中加了点盐。

这就令他不解了。

叔叔解释说,创建我们格尔底的那个喇嘛是从一个要在茶中放盐的地方来的。“那是个很远的地方吗?”“不很远。”叔叔说,“不是很远的地方。远的地方是拉萨,是印度,我们教法所来的地方。”

这又是一道无意中的课裎。

叔叔自己一生没有太大的成就。但他知道,在经卷的字词音韵之外,这个世界包含了更为丰富的启喻的道理。他不想这个孩子以为这一片草原的中心就是天地的中心。如果说这个寺庙是世界中心还不如说这把有茶水歌吟其中的铜壶是一种比中心还要吏为本质的东西。

孩子似乎很能领会叔叔的意思。

他又要了一碗茶。

叔叔问:“还要盐吗?”“要。”他说。

虽然,他的舌头和喉咙都不适应这种味道。但既然这味道有它特别的来历,他就要了。而他的一生都是这样,绝不拒绝品尝人生与生活的味道。他的叔叔看到了一个朦胧的开始,叔叔本想再给他讲点什么,但觉得没有必要了。相信一切该有所领悟的他都会有所领悟。这时,风吹动了寺庙里边那片蓊郁的森林,林涛声像是一道瀑布的喧哗。

叔叔叫他:“再看一看你的家,以后看到,意思就不一样了。”

帕巴觉回过头去,只看见草原上起伏的小丘连绵不断,泪水就哗一声流下来了。

叔叔拍拍马。刚才熬茶的山顶就越升越髙,最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现在,他满耳都充满了经幡飘动的声音。

许多百姓在绕着寺庙转经。

一股风卷起,一排经轮就兀自隆隆转动起来。

这就是一个刚出家的孩子初到格尔底寺时得到的印象。今天,我们到达这里,感受到的气氛也许并没有什么两样。我是说和五十年前那一时刻作一个比较的话。

而我们有必要来看看格尔底寺的全貌了。

格尔底寺是一所格鲁派寺院。由宗喀巴大师的弟子创建于1413年,至今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

因所在地在白龙江上游的达仓纳摩,因此又称达仓纳摩格尔底寺。寺院坐落在若尔盖县西北部,和甘肃的玛曲与碌曲毗邻。该寺背后溪边也有一石洞,洞中有一人形岩石,被称为“纳摩”,即仙女的意思。传说此地过去有虎出没,栖止于那个山洞中。老虎窝在藏语中叫“达仓”,“达仓纳摩”合起来是虎穴仙女的意思。据说,茸钦更登降参创建该寺时,便觉得此地山吉水好,和宗喀巴大师预言多相符之处。寺院才从一个修行庙不断获得壮大发展。十九世纪初叶,僧人已到达1200多人。寺院整体布局是某一世活佛到京向清王室朝觐时带回雍和宫的图样而按形设计修筑,只是形制规模略有收缩而已。后因子寺增多,势力扩张,僧人减少了一些,但在三四十年代,仍保有六七百人的规模。格尔底寺势力不断向外扩张,先后在阿坝、马尔康、黑水、夏河、迭布、若尔盖等地建立分寺。由主寺向分寺派遣喇嘛和管家。分寺的扩张实际也可看作向所在地部落的扩张。格尔底寺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政教合一寺院。解放前夕,该寺直接管理部落两个,塔洼一个,共有百姓470户,1465人。通过宗教关系可以影响到的就有1600多户了。

格尔底寺作为一个文化中心,在佛教文化中有许多深究学理的人,终生在三大扎仓中修习。藏传佛教寺院,有这样完备修持机构的并不多见。

格尔底寺在当时共拥有参理、居巴、丁可尔三个扎仓。

参理扎仓为佛学院,专门研究佛教教理。

居巴扎仓为密宗院,专事密宗方面修持。现已成为藏传佛教一个独特门类。

丁可尔扎仓为佛事院,专门从事时轮金刚法方面的研究。

三个扎仓上面还有崇德(会议)统辖。崇德会议共30名成员,负责寺院宗教方面的重大事务,如各种教规的确立与革新。在旧中国,这些佛学殿堂就是雪域藏民与任何一个民族一样景仰的文化所在的地方。本能使人智慧,眼界高远而且利益众生的文化就这样深藏堂奥,在香烟的帷幕背后,被许多繁文缛节层层捆绑,让神学和迷信所淹没了。如欲一窥堂奥,清规戒律,和一级级严格的晋进阶段,也叫人视为畏途。

寺院作为一个政教合一的实体,并不仅仅是由这些纯宗教机构所构成的。

寺院同时行使着世俗方面的行政权力。

格尔底寺的世俗行政方面权利掌握于大廊厅的温布手中。该寺温布一直实行世袭制。温布又通过襄佐及管家进行管理。襄佐算是总管家,为温布管理财产的助手,三年一换,由温布委任。管家分别分为银钱、外事、民事三种,分司寺院的财务、外交、民事、司法、带兵等方面的事宜。

形式上,温布受活佛节制,实际上却往往独揽世俗大权。

活佛却又是寺院神权的象征。

这也就是所谓政教合一制度在其机构方面的体现。神权的崇高神秘支持了世俗权力的稳固与扩张。而世俗权力往往又过分扩张,崇高处的神权就只好保持沉默了。如果神权不甘于名分,那么所爆发的斗争就不是个人修持时与种种心魔的斗争。

要斗争,神权就必须先自降地位,从圣坛上下来,和别人在世俗的地面上施展拳脚,与人交手。先就失了一着了。所以,翻开某些宗教史,总见神权披着袈裟在暗地里委屈。这是历史,由不得我们另加旁白。历史不会因长吁短叹而改变。

如果有一天,历史重演,我们也会发现,它绝不会因为有人窥出秘密而有所改变。说不定反而会变本加厉呢。

1992年6月的一天,我在尼玛先生的弟子陪同下到了纳摩格尔底寺。

原来仿雍和宫的寺庙建筑早在动乱中平毁了。那地方变成了一大片平整的草地,草鸾鸾地清浅,仿佛经过人工的修剪。草地中央几株云杉可能是很早前就有,没有随建筑一起毁灭。云杉投下的树影中,闲坐着些年轻扎巴,其中一二个还在练习唢呐。当然都是庙堂音乐那种庄严沉闷的曲调,小扎巴运气已经很见功力了,我禁不住向他竖竖拇指,他眨眨眼,为我这个俗人吹了一句流行音乐的调子。

我的表情说明我领会了他的幽默。

他满意地低头运气去吹他的庙堂曲调了。

就在这群年轻扎巴的背后,是这十多年中重新恢复修建起来的寺院。

一大片僧房和几个金碧辉煌的扎仓修筑在原寺右边的山坡上。寺院的原有规模已经基本恢复了。更有意思的是一个门巴扎仓(即医学院)正在修建之中,主持人却是一个还俗格西,本文主人公尼玛先生,在技术学校培养的弟子。这个中年僧人对我说,他跟尼玛先生学习有六年之久。

我们到达的这一天是香浪节。僧人们大多没做日常课诵。喇嘛们大多打了赤脚坐在毡垫上在自家门廊地板上和院中草坪中享受阳光和难得的闲散。我们得以和他们从容交谈,并分享他们的美食一一浓酽的奶茶、乳酪和小笼包子。

无风时,四周一片寂静。

一股风起,寺院周围长列的转经筒就隆隆地转动起来。把人类的美好祈愿与对命运的祷告送到上天。

就是在这个地方,来自热尔部落阿米塘村的俗家子弟帕巴觉剃度出家。

按教规,叔叔作他的宗教师,另一个有名望的喇嘛作他的轨范师。

他的法名是罗让尼玛。一个人的名字中总是包含着命名人美好的愿望。他的师傅给他的名字意思是“智慧的太阳”。他会如希望的有所成就吗?他会有资质与力量使一个平凡的生命在草原上放射出太阳般的光芒吗?有许多人都叫过这个名字,却在风雨如晦的岁月里,连自己的躯体也不能照亮。

有了罗让尼玛这个名字,过去的一切立即变得遥远了。那个叫帕巴觉的孩童就变成一个记忆,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了。

命名的同时,是受戒。

一般僧人出家,在格鲁教派中是受符合阶进秩序的沙弥戒,共三十六戒。

受戒完毕,亲教师引领他给释迦牟尼佛叩头,给宗喀巴大师叩头,又对着一幅表示本门派传承脉络的唐卡画叩头。那幅画上大多是些头顶黄色僧帽的人头像。再走出庙堂时,他已披上紫红的袈裟了。而他已成了佛、法、僧三宝中的僧。从髙髙的台阶上一步步往下,他能感到寺院的建筑在背后高高地耸立着。

庙前那道清浅的溪流是白龙江的上源,这时,已经突破了坚冰的封锁。

两个师傅又带着人游历寺庙周围的自然环境,这是一个必须的最初过程。

我到格尔底寺访问,一个老格西也建议一定要去看看那些地方。一般认为,瞻仰了那些圣迹,凡人也会得到福祉。我就暗含了让佛法保佑我这本小书能没有什么关碍完成的意思去了那些地方。也算是一座房子开工前那样一种仪式吧。

在藏族的文学传统中,替大德们作传的人开篇时都有虔诚的祈祷,用优美的偈颂写成。礼赞和祈求神扶助事业:

堪礼胜田大宝前,

接受敬信之礼品。

愿以具义善妙语,

妙花美鬟饰顶严。

这首偈颂的意思是说著者在值得礼敬的最胜福田^大宝上师座前,接受了敬信大众因请著作而送的哈达、曼遮等礼品。因此,发誓以具足大义的美妙词语,如妙花鬉供于诸大师的顶上,以作庄严。

我想我也许不会供奉如仪到这样的地步。内心一种洁净而庄重之感却是无出其右的。

新受戒的学僧罗让尼玛跟随在亲教师和轨范师的身后,向着那些圣迹走去。

一块岩石突破了草皮凸现在地面。

师傅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尼玛就看,左右端详,却分辨不出这像个什么东西。

他被告知那是神龟的脑袋。

可他还从未见过这种动物,怎么会知道这就是神龟的头和一段脖子呢。虽然这块石头确确实实非常像龟探在甲壳外边的头颈。后面几步远,一迭页岩更像龟甲的边缘。原来,这座山整个都是这龟负于背土的。它走到这里,这里地好水好,呈现吉祥’就止步不前了。龟头左边是一片蓊郁的森林,哺育了一条清澈而又源源不绝的溪流。仿佛为了对称,大片的寺院建筑就在龟头的左边,保持了一种美好的平衡。

龟头后面,突兀而起一片石崖。石崖上有个平旷的洞穴。洞穴在过去曾有老虎栖止,钟乳石上还清晰地印有老虎的爪印。钟乳石借造化之功,竟然日积月累在洞中塑成一个纳摩(即仙女)骑着毛驴的形象。传说某个高僧曾每天骑了毛驴来洞前证悟修持。师傅手所指向的地方,罗让尼玛真的看到了一个个圣迹:高僧在岩石上留下的手印,放置法铃和金刚杵的形状。

附近,向山神敬献的箭杆上经幡飞扬。

当然,他们还参观了洞中可以贴上去治病的石头。

洞中有一个缝隙,叫地狱关。说有罪孽的人是穿不过去的。尼玛小小的身躯轻易就钻过去了。他天真地笑了起来。

师傅严肃地说:“笑什么呀!不是身子小就能过去,身子大就不能过去。活佛那么胖,轻轻一下就过去了。有瘦小的人却怎么也过不去的。”

尼玛想,今后要验证一下这些说法。

但,他慢慢就会忘了这个想法。

这样,他在红墙之内的僧人生涯就开始了。他得到了他用以学字的黑板。三十个字母变化组合,构成一个奇特而无穷的世界。但这也包含了两种途径。一是穷经皓首,相信自度即能度人。大多数僧人,而且是好的僧人都是这样在不断求学的修证中断了一生。但也有可能在宗教所能许可的范围内掌握尽可能多的知识,走出庙堂,利益众生。

要做到后一点,我始终相信必须有一个强劲的外力推动。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回顾一下当时的社会状况了。

第三章 昨天的若尔盖

先让我们看看一个外国人,诺布·特恩布尔先生在一本叫做《西藏》的书中对一个古老民族的看法或者叫意见:“实际上没有必要念书和写字,因为西藏没有世俗文学这类东西。有这么多的僧人好处之一是,在每个村子里,都有僧人朗诵经书……。俗人所希望的智力发展,是想要懂得佛经,而这扇门对他们总是敞开的。对于方向很明确的人来说,掌握更多的知识是没有意义的”。

这本奇怪的书是在雪山草地上除了寺院教学以外,有了许多正规现代意义上的学校教育时在现代教育更为发达的某西方国家出版的。时间是1968年。

如果,把时间倒退回去十多年,我们可以看到,若尔盖地区的人民就是那样生活的。

只是,这片草原与山谷中的人民真的生活在一片歌舞升平的乐土,佛教传说中的香格里拉吗?

让我们看看那时的情况。

若尔盖县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西北部,北与甘肃接壤,东西与松潘南坪毗邻,南与红原县为界,西南与阿坝县接壤。西边是尚未变得浑浊的黄河,隔黄河与青海相望。全县幅员10203平方公里。平均海拔3500米。关于这样的海拔高度,早期的西方探险者是这样描述的:“几千年以来,这里的人们以一种极为奇特的生活方式生活着。在海拔极高的高原上,生活着与外界影响完全隔绝的人们……他们还要在人类所知最恶劣的气候条件下生存(一个人在西藏能够又得冻疮又受日炙)。”

若尔盖县人民政府提供的材料不直观,但却是科学的积累。在海拔3500米的高度上,年平均气温为71,极端最低气温为零下33.71。无绝对无霜期,昼夜温差在201左右。长年无夏。

解放前,若尔盖并未形成西藏式的封建庄园经济。基本社会单位是“寨子日科),若干寨子之上是“部落学卡也未有县的建置。从明清迄于民国时代,都归松潘管辖。清雍正元年0723年),四川提督岳钟琪因西宁之役(罗卜藏丹津叛乱事件),由松潘出黄胜关,招抚班佑等十二部落,同年清廷又授班佑为土千户,余下十一部落巴细、阿细、上作革、合坝、辖曼、下作革、物藏、热当、磨下、甲凹、阿革为土百户,这十二部落均在今若尔盖县境,故有若尔盖十二部落之称。

其实,若尔盖境内部落尚不止此数。如铁布沟的降扎、占瓦、热耳、崇耳等四部落就不在此数之内。

十二部落是一种概略说法。

全区人口接近3万。

全若尔盖地势由南向北倾斜。县境内分为黄河、长江两大水系。两大水系分水处也几乎就是草地牧区和半农半牧区的天然分界线。

民主改革前,在唐克、多玛、纳摩三个牧业区的每个部落都有一定的疆域,其它部落不得逾越,否则会引起冤家械斗。从自然地理条件上讲,若尔盖各部的牧场一般都很平坦,河流纵横,草质优良。是水草丰美的好牧场。县境东南部多沼泽地,约占当地总面积的20%。西北部的部落,如唐克、辖曼等部落都有长100公里左右,宽约50公里的大草场。即或是那些浅丘陵地带也是优良牧场。牧草有禾本科类的鹅冠草、燕麦、牛毛草、水草;豆科类的苜蓿、野豌豆、杂三叶;菊科类的白蒿、细蒿;莎草科类的三棱草。对草场破坏最大的是旱獭和地鼠,但土官和喇嘛禁止牧民除害,他们说这是伤生害命。

牧民们都实行夏秋游牧,冬春定居放牧的生产方式。游牧季节,牧民住牛毛帐篷,随畜群不断迁徙。冬春季则住在冬房。冬房是固定建筑,地址选择在向阳、背风、暖和、水草丰美的山谷和小盆地中。冬房四周是冬草场。冬房形与帐篷颇为相似,系木架结构。草原四周的森林提供了建筑材料的来源。冬房顶是木板铺成,上面再敷压泥土。四壁也是木板筑成,里外再用牛粪严敷。

一般来讲,越靠近农区,冬房的建筑就越讲究。但总的来讲,都是相当简陋的。每当游牧季节到来,冬房就无人居住而坍塌,而杂草丛生,等到初冬牧民返回冬房后又重新修理。有些牧区,出牧时就把房架拆下来埋入地下,等冬天返回时再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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