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集(全2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1 11:2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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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王阳明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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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集(全2册)

王阳明集(全2册)试读:

前言

王阳明是明朝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军事家、书法家,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全能大儒,不仅精通儒释道各家学说,还深入系统地研究过统军作战,在军事上有着极高造诣。当然,他造诣最高的是在哲学方面——心学的集大成者。

由于王阳明声名高隆,历代对他的评价始终复杂多变,有人推崇他为圣人,有人贬斥他为学术祸首,有人称他为思想革新者,有人斥责他鼓吹蒙昧主义,有人说他是民主思想的启蒙先驱,有人咒骂他为反动统治阶级做愚民误导……总之,每个人眼里的王阳明都是独特的、与众不同的。

王阳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他对人类社会有何种影响呢?我们不仅需要去了解王阳明的生平,从他的人生经历中寻找答案,更要看其生平的作品,从其作品中寻找其精神魅力的源泉。

王阳明心学的核心是“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他倡导要本着心性的要求去说话,提倡要尽力去表露长期被压抑的思想感情,提倡人们以“吾心”原有的“良心”去判别是非,做出符合自己心愿的行为。这种实践精神与成就事功的价值观体现了人的主观精神,有近代启蒙哲学的影子。王阳明心学追求独立意识和个性解放观念,在当时的思想界掀起了巨大波澜,注入了新鲜的学术空气。郭沫若曾评价王阳明:“他的一生是自强不息的奋斗主义的体现,他是伟大的精神生活者,他是儒家精神的复活者。”

确实,王阳明的心学理论彻底改变了明朝中叶以后中国思想发展的整体格局,深受历代读书人崇拜,并影响了张居正、曾国藩、章太炎、孙中山等许多后世名人,甚至还成为日本明治维新的思想先导,而王阳明还被当时的维新领袖西乡隆盛视为精神偶像。

岁月在流逝,时代在变化,但王阳明心学却历久弥新,依然散发着巨大的精神魅力。为了让广大读者全面地多角度地领悟王阳明心学,我们以隆庆谢氏刻本《王文成公全书》为底本,进行精心编校、整理、核对,最终形成这套《王阳明集》。

王文成公全书序 徐阶

王文成公全书三十八卷,其首三卷为语录,公存时徐子曰仁辑;次二十八卷为文录,为别录,为外集,为续编,皆公薨后钱子洪甫辑;最后七卷为年谱,为世德纪,则近时洪甫与汝中王子辑而附焉者也。

隆庆壬申,侍御新建谢君奉命按浙,首修公祠,置田以供岁祀。已而阅公文,见所谓录若集各自为书,惧夫四方正学者或弗克尽读也,遂汇而寿诸梓,名曰全书,属阶序。

阶闻之,道无隐显,无小大。隐也者,其精微之蕴于心者也,体也;显也者,其光华之著于外者也,用也;小也者,其用之散而为川流者也;大也者,其体之敛而为敦化者也。譬之天然不已之妙,默运于于穆之中,而日月星辰之丽,四时之行,百物之生,灿然呈露而不可掩,是道之全也。古昔圣人具是道于心而以时出之,或为文章,或为勋业。至其所谓文者,或施之朝廷,或用之邦国,或形诸家庭,或见诸师弟子之问答,与其日用应酬之常,虽制以事殊,语因人异,然莫非道之用也。故在言道者,必该体用之全,斯谓之善言;在学道者,亦必得体用之全,斯谓之善学。尝观《论语》述孔子心法之传,曰“一贯”。既已一言尽之,而其纪孔子之文,则自告时君,告列国之卿大夫,告诸弟子,告避世之徒,以及对阳货,询厩人,答问馈之使,无一弗录,将使学者由显与小以得其隐与大焉;是善言道者之准也,而其为学,固亦可以见矣。唯文成公奋起圣远之后,慨世之言致知者求知于见闻,而不可与酬酢,不可与佑神,于是取《孟子》所谓“良知”合诸《大学》,以为“致良知”之说。其大要以谓人心虚灵莫不有知,唯不以私欲蔽塞其虚灵者,则不假外索,而于天下之事自无所感而不通,无所措而不当。盖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必先致知之本旨,而千变万化,一以贯之之道也。故尝语门人云:“良知之外更无知,致知之外更无学。”于时曰仁最称高第弟子,其录《传习》,公微言精义率已具其中。乃若公他所为文,则是所谓制殊语异,莫非道之用者。汇而梓之,岂唯公之书于是乎全,固读焉者所由以睹道之全也。谢君之为此,其嘉惠后学不已至欤?虽然,谢君所望于后学,非徒读其书已也。凡读书者,以身践之,则书与我为一;以言视之,则判然二耳。《论语》之为书,世未尝有不读,然而一贯之唯,自曾子以后无闻焉。岂以言视之之过乎?自公“致良知”之说兴,士之获闻者众矣,其果能自致其良知,卓然践之以身否也?夫能践之以身,则于公所垂训,诵其一言而已足,参诸《传习录》而已繁;否则,虽尽读公之书,无益也。阶不敏,愿相与戒之。

谢君名廷杰,字宗圣。其为政崇节义,育人才,立保甲,厚风俗,动以公为师,盖非徒读公书者也。

赐进士及第、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知制诰、知经筵事、国史总裁致仕后学华亭徐阶序。

诰命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竭忠尽瘁,固人臣职分之常;崇德报功,实国家激劝之典。矧通侯班爵,崇亚上公,而节惠易名,荣逾华衮。事必待乎论定,恩岂容以久虚!尔故原任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维岳降灵,自天佑命。爰从弱冠,屹为宇宙人豪;甫拜省郎,独奋乾坤正论。身濒危而志愈壮,道处困而造弥深。绍尧孔之心传,微言式阐;倡周程之道术,来学攸宗。蕴蓄既宏,猷为丕著;遗艰投大,随试皆宜;戡乱解纷,无施弗效。闽、粤之箐巢尽扫,而擒纵如神;东南之黎庶举安,而文武足宪。爰及逆藩称乱,尤资杖钺渊谋,旋凯奏功,速于吴、楚之三月;出奇决胜,迈彼淮、蔡之中霄。是嘉社稷之伟勋,申盟带砺之异数。既复抚夷两广,旋致格苗七旬。谤起功高,赏移罚重。爰遵遗诏,兼采公评,续相国之生封,时而旌伐;追曲江之殁恤,庶以酬劳。兹特赠为“新建侯”,谥“文成”,锡之诰命。於戏!锺鼎勒铭,嗣美东征之烈;券纶昭锡,世登南国之功。永为一代之宗臣,实耀千年之史册。冥灵不昧,宠命其承!隆庆二年十月十七日。制诰之宝。

旧序

传习录序 门人徐爱撰

门人有私录阳明先生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今其与诸君不过各就偏蔽箴切砥砺,但能改化,即吾言已为赘疣。若遂守为成训,他日误己误人,某之罪过可复追赎乎?”爱既备录先生之教,同门之友有以是相规者。爱因谓之曰:“如子之言,即又拘执一方,复失先生之意矣。孔子谓子贡,尝曰‘予欲无言’,他日则曰‘吾与回言终日’,又何言之不一邪?盖子贡专求圣人于言语之间,故孔子以无言警之,使之实体诸心,以求自得;颜子于孔子之言,默识心通,无不在己,故与之言终日,若决江河而之海也。故孔子于子贡之无言不为少,于颜子之终日言不为多,各当其可而已。今备录先生之语,固非先生之所欲,使吾侪常在先生之门,亦何事于此?惟或有时而去侧,同门之友又皆离群索居。当是之时,仪刑既远,而规切无闻,如爱之驽劣,非得先生之言时时对越警发之,其不摧堕靡废者几希矣。吾侪于先生之言,苟徒入耳出口,不体诸身,则爱之录此,实先生之罪人矣;使能得之言意之表,而诚诸践履之实,则斯录也,固先生终日言之之心也,可少乎哉?”录成,因复识此于首篇,以告同志。门人徐爱序。

阳明先生文录序 门人邹守益

钱子德洪刻先师《文录》于姑苏,自述其裒次之意:以纯于讲学明道者为《正录》,曰明其志也;以诗赋及酬应者为《外集》,曰尽其全也;以奏疏及文移为《别录》,曰究其施也。于是先师之言灿然聚矣。以守益与闻绪言之教也,寓简使序之。守益拜手而言曰:

知言诚未易哉!昔者孔夫子之在春秋也,从游者三千,速肖者七十矣,而犹有莫我知之叹,叹夫以言语求之而眩其真也。夫子既殁,门弟子欲以所事夫子者事有子。夷考其取于有子,亦曰:甚矣,其言之似夫子也。则下学上达之功,其著且察者鲜矣。推尊之词,要亦足以及之。贤于尧、舜,尧、舜未易贤也。走兽之于麟,飞鸟之于凤,虽勉而企之,其道无繇。不几于绝德乎?礼乐之等,最为近之。然犹自闻见而求,终不若秋阳江汉,直悟本体,为简易而切实也。盖在圣门,惟不迁怒不贰过之颜,语之而不惰;其次则忠恕之曾,足以任重而道远。故再传而以祖述宪章,譬诸天地四时。三传而以仕止。久速之时,比诸大成,比诸巧力,宛然江汉秋阳家法也。秦汉以来,专以训诂,杂以佛、老,侈以词章,而皜皜肫肫之学,淆杂偏陂而莫或救之。逮于濂、洛,始粹然克续其传。论圣之可学,则以一者无欲为要,答定性之功,则以大公顺应,学天地圣人之常。嗟乎!是岂尝试而悬断之者乎?其后剖析愈精,考拟愈繁,著述愈富,而支离愈甚,间有觉其非而欲挽焉,则又未能尽追窠臼而洗濯之。至我阳明先师,慨然深探其统,历艰履险,磨瑕去垢,独揭良知,力拯群迷,犯天下之谤而不自恤也。有志之士,稍稍如梦而觉,泝濂、洛以达洙、泗,非先师之功乎?以益之不类,再见于虔,再别于南昌,三至于会稽,窃窥先师之道,愈简易,愈广大,愈切实,愈高明,望望然而莫知其所止也。当时有称先师者曰:“古之名世,或以文章,或以政事,或以气节,或以勋烈,而公克兼之。独除却讲学一节,即全人矣。”先师笑曰:“某愿从事讲学一节,尽除却四者,亦无愧全人。”又有訾讪之者。先师曰:“古之狂者,嘐嘐圣人而行不揜,世所谓败阙也,而圣门以列中行之次。忠信廉洁,刺之无可刺,世所谓完全也,而圣门以为德之贼。某愿为狂以进取,不愿为愿以媚世。”呜呼!今之不知公者,果疑其为狂乎?其知公者,果能尽除四者而信其为全人乎?良知之明,烝民所同,本自皜皜,本自肫肫,常寂,常感,常神,常化,常虚,常直,常大公,常顺应,患在自私用智之欲所障,始有所尚,始有所倚。不倚不尚,本体呈露,宣之为文章,措之为政事,犯颜敢谏为气节,诛乱讨贼为勋烈:是四者皆一之流行也。学出于一,则以言求心矣;学出于二,则以言求言矣。守益力病于二之而未瘳也,故反覆以质于吾党。吾党欲求知言之要,其惟自致其良知乎!嘉靖丙申春三月。

阳明先生文录序 门人钱德洪撰

古之立教有三:有意教,有政教,有言教。太上之世,民涵真性,嗜欲未涉,圣人者特相示以意已矣,若伏羲陈奇偶以指象是也。而民遂各以意会,不逆于心,群物以游,熙如也:是之谓意教。中古之民,风气渐开,示之以意,若病不足矣。圣人者出,则为之经制立法,使之自厚其生,自利其用,自正其德,而民亦相忘于政化之中,各足其愿,日入于善,而不知谁之所使:是以政教之也。自后圣王不作,皇度不张,民失所趋,俗非其习,而圣人之意日湮以晦,怀世道者忧之,而处非其任,则哓哓以空言觉天下:是故始有以言教也。

噫!立教而至于以言,则难矣!昔者孔子之在春秋也,其所与世谆谆者皆性所同也。然于习俗所趋无征焉,乃哄起而异之曰:“是将夺吾之所习,而蹶吾之所趋也!”或有非笑而诋訾之者。三千之徒,其庶几能自拔于流俗,不与众非笑诋訾之者乎?然而天下之大也,其能自拔于俗,不与众非笑诋訾者,仅三千人焉,岂非空言动众,终不若躬见于政事之为易也?夫三千之中,称好学者,颜氏之外,又无多闻焉。岂速肖之士知自拔于俗矣,尚未能尽脱乎俗习耶?一洗俗习之陋,直超自性之真,而尽得圣人千古不尽之意者,岂颜氏之所独耶?然而三千之徒,其于夫子之言也,犹面授也。秦火而后,掇拾于汉儒者多似是而失真矣。后之儒者复以己见臆说,尽取其言而支离决裂之。噫!诚面授也,尚未免于俗习焉,并取其言而乱之,则后之怀世道者,复将何恃以自植于世耶?

吾师阳明先生,蚤有志于圣人之道,求之俗习而无取也,求之世儒之学而无得也,乃一洗俗习之陋、世儒之说,而自证以吾之心焉,殚思力践,竭精瘁志,卒乃豁然有见于良知,而千古圣人不尽之意复得以大明于世。噫!亦难矣!世之闻吾先生之言者,其皆肯自拔于流俗,不与众非笑诋訾之乎?其皆肯一洗俗习之陋、世儒之说,而独证以吾之心乎?夫非笑诋訾,在孔子犹不免焉,于当世乎奚病?特病其未之或闻焉耳。如其有闻也,则知先生之所言者,非先生之言也,吾之心也。吾心之知,不以太上而古,不以当世而今,不待示而得,不依政而行,俗习所不能湮,异说所不能淆:特在乎有超世特立之志,自证而自得之耳!有超世特立之志者而一触其知,真如去目之尘沙以还光也,拔耳之木楔以还聪也,解肢体之束缚以自舒也,去污秽而就高明,撤蔽障而合大同,以复中古之政,超太上之意,亦已矣,又奚以俗习之陋、世儒之说为哉?

先生之言,世之信从者日众矣!特其文字之行于世者,或杂夫少年未定之论。愚惧后之乱先生之学者,即自先生之言始也。乃取其少年未定之论,尽删而去之;详披缔阅,参酌众见,得至一之言五卷焉。其馀或发之题咏,或见之政事者,则厘为《外集》、《别录》;复以日月前后顺而次之,庶几知道者读之,其知有所取乎?虽然,是录先生之言也,特入珍藏之扃钥也。珍藏不守,乃屑屑焉扃钥之是竞,岂非舍其所重而自任其所轻耶?兹不能无愧于是录之成云尔!

重刻阳明先生文录后语 门人王畿撰

道必待言而传,夫子尝以无言为警矣。言者,所由以入于道之诠,凡待言而传者,皆下学也。学者之于言也,犹之暗者之于烛,跛者之于杖也。有触发之义焉,有培栽之义焉,而其机则存乎心悟。不得于心而泥于言,非善于学者也。我阳明先师倡明圣学,以良知之说觉天下,天下靡然从之。是虽入道之玄诠,亦下学事,载诸录者详矣。吾党之从事于师说也,其未得之,果能有所触发否乎?其得之也,果能有所栽培否乎?其得而玩之也,果能有所印正否乎?得也者,非得之于言,得之于心也。契之于心,忘乎言者也,犹之烛之资乎明,杖之辅乎行,其机则存乎目与足,非外物所得而与也。若夫玩而忘之,从容默识,无所待而自中乎道,斯则无言之旨,上达之机,固吾梅林公重刻是录,相与嘉惠而申警之意也。不然,则圣学亡而先师之意荒矣。吾党勗诸!

阳明先生文录续编序 后学徐阶撰

馀姚钱子洪甫既刻《阳明先生文录》以传,又求诸四方,得先生所著《大学或问》《五经臆说》序、记、书、疏等若干卷,题曰《文录续编》,而属嘉兴守六安徐侯以正刻之。刻成,侯谋于洪甫及王子汝中,遣郡博张编、海宁诸生董启予问序于阶。阶曰:

先生之文,非浅薄所敢序也。虽然,阶尝从洪甫、汝中窃闻先生之学矣。夫学,非独倡始难也,其传而不失其宗,盖亦不易焉。自孔子殁,《大学》格致之旨晦。其在俗儒,率外心以求知,终其身汩溺于见闻记诵;而高明之士,又率慕径约,贵自然,沦入于二氏而不自觉。先生崛起千载之后,毅然以谓致知者致吾心之良知也。吾心之良知,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乃天命之性,吾心灵昭明觉之本体也。惟不自欺其良知,斯知致而意可诚矣。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物者,事也。事各归于正,而吾良知之所知始无亏缺障蔽,得以极其致矣。举知而归诸良,举致知而归诸正物,盖先生之学不汩于俗,亦不入于空如此。于时闻者,幸知口耳之可耻,然其辟之或激于太过,幸有见夫心体之当求,然其拟之或涉于太轻。于是超顿之说兴,至举践履之实,积累之功,尽诋以为不足务。脱于俗,顾转而趋于空,则先生之学有不待夫传之既久乃始失其宗者,兹岂非学先生者之所忧乎?洪甫辑为是编,其志固将以救之。其《自序》曰:“言近而旨远,此吾师中行之证也。”又曰:“吾师之教,平易切实,而圣智神化之机,固已跃然,不必更为别说。”洪甫之于师传,其阐明翼卫,视先生之于孔氏,有功等矣。夫三代以前,学与政合而出于一,虞廷之命官,与其所陈之《谟》,皆“精一执中”之运用也。故曰三代之治本于道,三代之道本于心。而后世论学,既指夫俗与空者当之,其论政,又指夫期会簿书当之,谬迷日甚而未已也。徐侯方从事于政,独能聚诸生以讲先生之学,汲汲焉刻是编以诏之,其异于世之为者欤?使凡领郡者皆徐侯其人,先生之学明而洪甫之忧可释也。阶生晚,不及登先生之门。然昔孟子自谓于孔子为私淑,至其自任,闲先王之道以承孔子,则虽见目为好辩而不辞。故辄以侯请,僭为之序。呜呼!观者其尚亮阶之志也夫!

刻文录叙说 钱德洪撰

德洪曰:嘉靖丁亥四月,时邹谦之谪广德,以所录先生文稿请刻。先生止之曰:“不可。吾党学问,幸得头脑,须鞭辟近里,务求实得,一切繁文靡好,传之恐眩人耳目,不录可也。”谦之复请不已。先生乃取近稿三之一,标揭年月,命德洪编次,复遗书曰:“所录以年月为次,不复分别体类者,盖专以讲学明道为事,不在文辞体制间也。”明日,德洪掇拾所遗,复请刻。先生曰:“此爱惜文辞之心也。昔者孔子删述《六经》,若以文辞为心,如唐、虞、三代,自《典》、《谟》而下,岂止数篇?正惟一以明道为志,故所述可以垂教万世。吾党志在明道,复以爱惜文字为心,便不可入尧、舜之道矣。”德洪复请不已。乃许数篇,次为《附录》,以遗谦之,今之广德版是也。

先生读《文录》,谓学者曰:“此编以年月为次,使后世学者,知吾所学前后进诣不同。”又曰:“某此意思赖诸贤信而不疑,须口口相传,广布同志,庶几不坠。若笔之于书,乃是异日事,必不得已,然后为此耳!”又曰:“讲学须得与人人面授,然后得其所疑,时其浅深而语之。才涉纸笔,便十不能尽一二。”戊子年冬,先生时在两广,谢病归,将下庚岭。德洪与王汝中闻之,乃自钱塘趋迎。至龙游闻讣,遂趋广信,讣告同门,约每越三年遣人裒录遗言。明日,又进贵溪,扶丧还玉山。至草萍驿,戒记书箧,故诸稿幸免散逸。自后同门各以所录见遗,既七年,壬辰,德洪居吴,始较定篇类。复为《购遗文》一疏,遣安成王生自闽、粤由洪都入岭表,抵苍梧,取道荆、湘,还自金陵,又获所未备;然后谋诸提学侍御闻人邦正,入梓以行。文录之有《外集》《别录》,遵《附录》例也。

先生之学凡三变,其为教也亦三变:少之时,驰骋于辞章;已而出入二氏;继乃居夷处困,豁然有得于圣贤之旨:是三变而至道也。居贵阳时,首与学者为“知行合一”之说;自滁阳后,多教学者静坐;江右以来,始单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体,令学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变也。读《文录》者,当自知之。先生尝曰:“吾始居龙场,乡民言语不通,所可与言者,乃中土亡命之流耳。与之言知行之说,莫不忻忻有入。久之,并夷人亦翕然相向。及出与士夫言,则纷纷同异,反多扞格不入。何也?意见先入也。”德洪自辛巳冬始见先生于姚,再见于越,于先生教若恍恍可即,然未得入头处。同门先辈有指以静坐者。遂觅光相僧房,闭门凝神净虑,倏见此心真体,如出蔀屋而睹天日,始知平时一切作用,皆非天则自然。习心浮思,炯炯自照,毫发不容住著。喜驰以告。先生曰:“吾昔居滁时,见学者徒为口耳同异之辩,无益于得,且教之静坐。一时学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故迩来只指破致良知工夫。学者真见得良知本体昭明洞彻,是是非非莫非天则,不论有事无事,精察克治,俱归一路,方是格致实功,不落却一边。故较来无出致良知话头无病,何也?良知原无间动静也。”德洪既自喜学得所入,又承点破病痛,退自省究,渐觉得力。“良知”之说,发于正德辛巳年。盖先生再罹宁藩之交,张、许之难,而学又一番证透,故正录书凡三卷,第二卷断自辛巳者,志始也。“格致”之辩莫详于《答顾华玉》一书,而“拔本塞源”之论,写出千古同体万物之旨,与末世俗习相沿之弊。百世以俟,读之当为一快。

先生尝曰:“吾‘良知’二字,自龙场已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见出此意,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真是痛快,不觉手舞足蹈。学者闻之,亦省却多少寻讨功夫。学问头脑,至此已是说得十分下落,但恐学者不肯真下承当耳。”又曰:“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可惜此理沦埋已久。学者苦于闻见障蔽,无入头处,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但恐学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种光景玩弄,孤负此知耳!”

甲申年,先生居越。中秋,月白如洗,乃燕集群弟子于天泉桥上。时在侍者百十人。酒半行,先生命歌诗。诸弟子比音而作,翕然如协金石。少间,能琴者理丝,善箫者吹竹,或投壶聚算,或鼓棹而歌,远近相答。先生顾而乐之,遂即席赋诗,有曰“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之句。既而曰:“昔孔门求中行之士不可得,苟求其次,其惟狂者乎?狂者志存古人,一切声利纷华之染,无所累其衷,真有凤皇翔于千仞气象。得是人而裁之,使之克念日就平易切实,则去道不远矣!予自鸿胪以前,学者用功尚多拘局;自吾揭示良知头脑,渐觉见得此意者多,可与裁矣。”

先生自辛巳年初归越,明年居考丧,德洪辈侍者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者日众。癸未已后,环先生之室而居,如天妃、光相、能仁诸僧舍,每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所,更番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古刹,徒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之地。先生每临席,诸生前后左右环坐而听,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字者。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踊跃称快。以昧入者以明出,以疑入者以悟出,以忧愤愊忆入者以融释脱落出。呜呼休哉!不图讲学之至于斯也。尝闻之同门,南都以前,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益进,感召之机亦自不同也。今观《文录》前后论议,大略亦可想见。

先生尝语学者曰:“作文字亦无妨工夫。如诗言志,只看尔意向如何,意得处自不能不发之于言,但不必在词语上驰骋,言不可以伪为。且如不见道之人,一片粗鄙心,安能说出和平话?总然都做得,后一两句露出病痛,便觉破,此文原非充养得来。若养得此心中和,则其言自别。”

门人有欲汲汲立言者。先生闻之,叹曰:“此弊溺人,其来非一日矣。不求自信,而急于人知,正所谓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也。耻其名之无闻于世,而不知知道者视之,反自贻笑耳。宋之儒者,其制行磊荦,本足以取信于人,故其言虽未尽,人亦崇信之,非专以空言动人也。但一言之误,至于误人无穷,不可胜救,亦岂非汲汲于立言者之过耶?”

或问先生所答示门人书稿,删取归并,作数篇训语以示将来,如何?先生曰:“有此意。但今学问自觉所进未止,且终日应酬无暇。他日结庐山中,得如诸贤有笔力者,聚会一处商议,将圣人至紧要之语发挥作一书,然后取零碎文字都烧了,免致累人。”德洪事先生,在越七年,自归省外,无日不侍左右。有所省豁,每得于语默作止之间。或闻时讪议,有动于衷,则益自奋励以自植,有疑义即进见请质。故乐于面炙,一切文辞,俱不收录。每见文稿出示,比之侍坐时精神鼓舞,歉然常见不足。以是知古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非欺我也。不幸先生既殁,謦欬无闻,仪刑日远,每思印证,茫无可即。然后取遗稿次第读之,凡所欲言而不能者,先生皆为我先发之矣。虽其言之不能尽意,引而不发,跃如也。由是自滁以后文字,虽片纸只字不敢遗弃。四海之远,百世之下,有同此怀者乎?苟取《正录》,顺其日月以读之,不以言求,而惟以神会,必有沛然江河之决,莫之能御者矣!《别录》成,同门有病其太繁者。德洪曰:“若以文字之心观之,其所取不过数篇。若以先生之学见诸行事之实,则虽琐屑细务,皆精神心术所寓,经时赞化以成天下之事业。千百年来儒者有用之学,于此亦可见其梗概,又何病其太繁乎?”

昔门人有读《安边八策》者。先生曰:“是疏所陈,亦有可用。但当时学问未透,中心激忿抗厉之气。若此气未除,欲与天下共事,恐事未必有济。”

陈惟濬曰:“昔武宗南巡,先生在虔,奸贼在君侧,间有以疑谤危先生者,声息日至,诸司文帖,络绎不绝,请先生即下洪,勿处用兵之地,以坚奸人之疑。先生闻之,太然不动。门人乘间言之,先生姑应之曰:‘吾将往矣。’一日,惟濬亦以问。先生曰:‘吾在省时,权竖如许势焰,疑谤祸在目前,吾亦帖然处之。此何足忧?吾已解兵谢事乞去,只与朋友讲学论道,教童生习礼歌诗,乌足为疑!纵有祸患,亦畏避不得。雷要打,便随它打来,何故忧惧?吾所以不轻动,亦有深虑焉尔!’又一人使一友亦告急。先生曰:‘此人惜哉不知学,公辈曷不与之讲学乎?’是友亦释然,谓人曰:‘明翁真有赤舄几几气象。’愚谓《别录》所载,不过先生政事之迹耳。其遭时危谤,祸患莫测,先生处之太然,不动声色,而又能出危去险,坐收成功。其致知格物之学至是,岂意见拟议所能及!”是皆《别录》所未及详者。洪感惟濬之言,故表出之,以为读《别录》者相发。《复闻人邦正书》,裒刊《文录》,诸同门聚议,不同久矣。有曰:“先生之道无精粗,随所发言,莫非至教,故集文不必择其可否,概以年月体类为次,使观者随其所取而获焉!”此久庵诸公之言也。又以“先生言虽无间于精粗,而终身命意,惟以提揭人心为要,故凡不切讲学明道者,不录可也”。此东廓诸公之言也。二说相持,罔知裁定。去年广回舟中,反复思维,不肖鄙意窃若有附于东廓子者。夫传言者不贵乎尽其博,而贵乎得其意。得其意,虽一言之约,足以入道;不得其意,而徒示其博,则泛滥失真,匪徒无益,是眩之也。且文别体类,非古也,其后世侈词章之心乎?当今天下士方驰鹜于辞章,先生少年亦尝没溺于是矣,卒乃自悔,惕然有志于身心之学。学未归一,出入于二氏者又几年矣,卒乃自悔,省然独得于圣贤之旨;反覆世故,更历险阻,百炼千磨,斑瑕尽去,而辉光焕发,超然有悟于良知之说。自辛巳年已后,而先生教益归于约矣。故凡在门墙者,不烦辞说而指见本体,真如日月之丽天,大地山河,万象森列,阴崖鬼魅,皆化而为精光;断溪曲径,皆坦而为大道。虽至愚不肖,一触此体真知,皆可为尧、舜,考三王,建天地,质鬼神,俟百世,断断乎知其不可易也!有所不行者,特患不加致之之功耳。今传言者不揭其独得之旨,而尚吝情于悔前之遗,未透之说,而混焉以夸博,是爱其毛而不属其里也,不既多乎?既又思之:凡物之珍赏于时者,久而不废,况文章乎?先生之文,既以传诵于时,欲不尽录,不可得也。自今尚能次其月日,善读者犹可以验其悔悟之渐。后恐迷其岁月,而概以文字取之混入焉,则并今日之意失之矣。久庵之虑,殆或以是与?不得已,乃两是而俱存之。故以文之纯于讲学明道者裒为《正录》,馀则别为《外集》,而总题曰《文录》。疏奏批驳之文,则又厘为一书,名曰《别录》。夫始之以《正录》,明其志也;继之以《外集》,尽其博也;终之以《别录》,究其施也。而文稽其类,以从时也。识道者读之,庶几知所取乎?此又不肖者之意也。问难辩诘,莫详于书,故《正录》首书,次记,次序,次说,而以杂著终焉。讽咏规切,莫善于诗赋,故《外集》首赋,次诗,次记,次序,次说,次杂著,而传志终焉。《别录》则卷以事类,篇以题别,先奏疏而后公移。刻既成,惧读者之病于未察也,敢敬述以求正。乙未年正月。

编辑《文录》姓氏:

门人馀姚徐爱、钱德洪、孙应奎、严中,揭阳薛侃,山阴王畿,渭南南大吉,安成邹守益,临川陈九川,泰和欧阳德,南昌唐尧臣;

校阅《文录》姓氏:

后学吉水罗洪先,滁阳胡松,新昌吕光洵,秀水沈启原。

汇集《全书》姓氏:

提督学校巡按直隶监察御史豫章谢廷杰。

督刻《全书》姓氏:

应天府推官太平周恪,上元县知县莆田林大黼,江宁县知县长阳李爵。

王阳明集(上册)

卷一语录一传习录上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

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馀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

徐爱录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郑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辩之功。”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辩?惟于温清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辩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谬,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清奉养得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爱于是日又有省。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己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什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宋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寿夭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现处用功。如发现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现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返朴还纯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弒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弒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诫。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资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右曰仁所录。

陆澄录

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问立志。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傍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辩。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养静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问上达工夫。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持心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曾点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富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虚灵不眛,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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